像简.奥斯丁那样讲故事

                
                1914年，简.奥斯丁离世近一个世纪之际，英国书市上出现过一本叫做《老朋友，新幻梦》（Old Friends and New Fancies，（以下简称《老朋友》））的小说。这本书的命运，我们无从考据，但是，仅仅从它的初版和再版之间的时间跨度差不多又是一百年这个事实，我们难免不得出类似“颠沛流离”的猜想。
2007年我在慕尼黑市中心的一家书店看到《老朋友》时，它被放置在一堆简.奥斯丁的粉丝小说（fan-fictions）旁边，仿佛充其量算是陪衬新一波奥斯丁热的点缀，姑且称得上促销的广告词，也只有扉页顶端的一句话：写于1913年，世界上第一本简.奥斯丁续集。奇怪的是，这样的初次印象竟给了我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动，我似乎能透过它，看见一个女子安详写字的侧影，这影像同我脑海里两百多年前的简，几近重合。
这本“世界第一”，不同于其它为简.奥斯丁单本小说写的后续，它集合了六本奥斯丁里近四十个人物，让他们发生错综复杂的关联，由这些碰撞生成的火花，诱发新鲜的故事。不添油加酱，全凭简.奥斯丁的人物主持他们的乌托邦，大概没有什么比这层创意更忠实于原著、更富于挑战性因而饶有趣味吧。
小说作者是英国基德明斯特（Kidderminster）一个地毯生产商家的小姐，叫茜贝尔. 格雷斯.布林顿（Sybil. G. Brinton）。她于1874年生于伍斯特郡（Worcestershire）的斯陶尔波特（Stouerport），卒于1928年，家境优渥，身体不太好，结过婚，无子嗣。《老朋友》是她留下的唯一作品。
故事的开篇，布林顿以类似《傲慢与偏见》的笔触写道：“我们尽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幸福伉俪都有一大特质—他们渴望看见他们的年轻朋友们能享受到同等的幸福；在某些情况下，当他们的好意是如此强烈，而环境也容许他们尽一分绵力时，他们甚至会做出一些危险却讨人欢喜的举动去促成那些还举棋不定的朋友，为这件人生当口儿事拿个决断，随后他们还要继续帮忙扫清路障，以便这个决断得以后续实施。” 由此开宗明义，读者满可以期待乱点鸳鸯、好事多磨一类的戏码了。
果然小说一开始，亲友团就试图把费茨威廉上校（Colonel Fitzwilliam，《傲慢与偏见》(以下简称《傲》)）和乔治安娜.达西小姐（Georgiana Darcy, 《傲》）绑在一起。无奈双方均不合意，婚事告吹。达西夫妇（Mr and Mrs Darcy, 《傲》）带着费茨威廉上校去巴斯（Bath）散心，乔治安娜则暂时住到宾利夫妇家（Mr and Mrs Bingly，《傲》）。
在巴斯，费茨威廉上校邂逅并爱上了美丽而才情洋溢的玛丽.克劳福德小姐（Mary. Crawford，《曼斯菲尔德庄园》，（以下简称《曼》））。正值两人感情升温之时，费茨威廉的姨母，目中无人的凯瑟琳.德布尔夫人（Lady Catherine de Bourgh, 《傲》）听信谗言，对克劳福德小姐的人品产生了极大的误会，口出恶言，伤了她的自尊。玛丽把一腔悲愤全部倾泻在费茨威廉上校身上，斩断了两人间所有的联系。后来，费茨威廉几经周折，终于制造了机会、和玛丽在伦敦重逢。然而，在他刚刚被她接纳并预备重修旧好时，他获悉传闻，玛丽和艾略特爵士（Sir Walter Elliot，《劝导》）的好事将近。失魂落魄的费茨威廉，没有勇气去向玛丽求证，黯然离开了伦敦。
另一方面，乔治安娜去伦敦访友时，经由奈特利夫妇（Mr and Mrs. Knighty, 《爱玛》）引见，遇上了来此探亲的海军中将：威廉.普莱斯（William Price，《曼》中范妮的兄弟）。威廉年轻有为，外型俊朗，谈吐不俗，个性阳光，深得前辈器重，尤其赢得女眷们欣赏。比乔治安娜早一步遇见威廉的基蒂.贝内特（Kitty Bennet，《傲》中伊丽莎白幼妹）已经深深迷恋上他。她托好友乔治安娜帮忙确认威廉的心意。于是乔治安娜充任观察员，与威廉有了几次愉快的接触。当她暗自赞同好姐妹的眼光并为她高兴时，浑然未觉，威廉已把文静内秀的她视作人生伴侣的唯一人选。
两个女孩重返德比郡彭伯利（《傲》达西夫妇居所），撮合基蒂和威廉，几乎变成了大家众望所归的一件心事。随后基蒂心情复杂地拒绝了邻近教区牧师、詹姆斯.莫兰（James Morland，《诺桑觉寺》（以下简称《诺》），凯瑟琳.莫兰的兄长）的求婚。受宾利邀请，威廉.普莱斯和表兄汤姆.贝特伦（Tom Bertram, 《曼》）来到德比郡，这出乌龙戏更被多嘴的烂好人詹宁斯太太（Mrs Jennings，《理智与情感》（以下简称《理》））推波助澜，直至威廉最终捅破窗纸，向乔治安娜热切求爱。大惊失色的乔治安娜立即回绝了威廉，可是，她对威廉的好感此时已升格至她无法漠视的爱意，她又不能背弃尚在做美梦的基蒂，于是备受煎熬。
作为粉丝小说，《老朋友》自然不可能倒戈奥斯丁式的皆大欢喜，所有被扭拧的线索和人心，最后都要扶正，有情人也终成眷属。虚荣的基蒂，固然没有赢得威廉青睐，却成功抢在所有同期新娘的婚礼之前，风风光光嫁入莫兰家。
在《老朋友》里，简.奥斯丁曾多次使用过的背景地巴斯，也被布林顿拿来担当汇聚人物的第一站。她让最脍炙人口的以达西夫妇为核心的《傲慢与偏见》众星引导读者少许热身后，随即转入巴斯社交圈，渐次带入曾活跃在奥斯丁笔下的各色人等。对于熟悉奥斯丁的读者，一下子看到这么多老朋友突破原著的牵制，走到一起来寒暄闲话，这本身已是一大盛事。布林顿调度的，不单纯是汇聚，而是类聚。那些社会阶层相似、尤其性情志趣相近的人物，很自然地拧成团。比如，伊丽莎白.达西十分欣赏温特沃斯夫人（《劝导》中的安.艾略特，Anne Elliot），与她成为好友，对她矫情的父亲和姐姐、艾略特爵士父女则敬谢不敏。再比如，一心想攀高枝的罗伯特.费勒斯太太（即《理》中的露西.斯蒂尔，Lucy Steele）和她妹妹安. 斯蒂尔（Anne Steele）就与唯恐天下不乱的叶慈先生（Mr Yates, 《曼》）一拍即合，巴着凯瑟琳.德布尔夫人煽风点火，编派玛丽.克劳德的种种不检点。
《老朋友》的妙处远不仅止于人以群分所带来的新颖的阅读口味。布林顿在用词、句式、行文节奏、情节铺转、人物口吻与心态等诸多方面，都达到了乱真的地步，使人感觉简直就是在读奥斯丁。诚然，这原来就是一本对奥斯丁充满敬意的书，布林顿也有意无意地临摹着奥斯丁小说里的场面，比如，威廉.普莱斯向乔治安娜求爱的方式和被拒后的难堪气氛，就像足当日达西先生在伊丽莎白.贝内特那儿碰了一枚令双方都血淋淋的钉子一样；又如，乔治安娜与威廉、温特沃斯上校进行过一场关于海军军官是否容易脚踏两条船的小辩论，这和《劝导》里安.艾略特与哈维尔上校的一段关于女人心是否比男人更善变的争论如出一辙。然而我不得不认为，如果布林顿的模仿能力不是入了化境，那么她就一定是个和简一样擅长说故事的女子，她的洞见力一样犀利，她的幽默感一样细腻而有节制。至少，我被逗乐和感染的次数，并不少于任何一次阅读奥斯丁的经验。
举个例子，看布林顿怎么写贝内特先生。詹姆斯.莫兰向基蒂.贝内特求婚前先来征求她父亲的意思，结果一边翻书的贝内特先生打断他对婚姻绮梦般的憧憬，说道，“莫兰先生，到了我该向你恭喜的时候，请你告诉我，我会照做不误，但是生活里充满了不确定，所以我觉得目前我还不宜多嘴。你要不要先弄弄清楚基蒂会不会做饭、织她戴的手套、或者编帽子？就我所知，如果一个妻子会这些，那么将极大地提升婚后的幸福感。 但我现在不敢肯定，是不是我所有的女儿都已经把她们受过的教育升华到了这个层次。”懒洋洋、爱看书、洞悉世情、喜欢耍冷、又不无妙理，这是奥斯丁赋予贝内特先生的特征。而布林顿毫不逊色地承接了贝氏做派，像这样冷不丁一盆冰水泼出去的桥段，使这个场次很少的人物，一如既往地给人深刻印象。
值得一提的是，布林顿在处理三十八个奥斯丁笔下人物上，是有一定取舍的。她显然更倚重《傲慢与偏见》和《曼斯菲尔德庄园》两本书。《傲慢与偏见》里的确有尚未定论的人生，比如乔治安娜和费茨威廉上校，何况，它的欢快喜乐大概必然对每个试图续写奥斯丁故事的作者造成莫大的蛊惑力。然而，布林顿却同样在《曼斯菲尔德庄园》这本可以说不太受欢迎的奥斯丁小说上大做文章，让其中的正反派角色轮番上场，让玛丽.克劳福德和威廉.普莱斯担纲两出婚姻的主角。尤其对桀骜不驯、作风开放、言谈直率的玛丽和她颇遭人非议的过去，布林顿显然比她的创造者更富于同情和宽容，使她在一次次情伤之后，找到了真爱。当然我们不妨以个人偏好来看待这个角色上的偏离又或者更成熟一点的处置，但也许，它多多少少糅合了布林顿时代更广泛觉醒的女权意识。
如果一定要给这本书找点儿瑕疵的话，我只好说，它的戏剧高潮来得比较迟，因此留给每一对恋人回暖爱情的篇幅就相对单薄，于是我没能体会到读奥斯丁小说的末尾章节时那种气定神闲的愉快。当然，还是因为它写得太好，我希望它更舒展罢了。
通篇乔装简.奥斯丁的茜贝尔.格雷斯.布林顿只在《老朋友.新幻梦》的卷首以她真实的身份与读者简短交流。她称这本书是描绘奥斯丁人物的后续冒险的渺小尝试，她为淆乱之处向读者道歉，并且向给包括她在内的读者带来“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的简.奥斯丁致意。
我一点也不惊讶，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布林顿是如此的谦逊。能像简.奥斯丁那样讲故事的人，大概注定是简素的、温婉的、很寂寞的、不事张扬的。
附人物：
傲慢与偏见（Pride and Prejudice）
伊丽莎白. 贝内特（Elizabeth Bennet此时是达西太太）
简.贝内特（Jane Bennet 此时是宾利太太）
达西先生 （Mr. Darcy）
宾利先生 （Mr. Bingley）
宾利小姐 （Miss Bingley）
赫斯特夫妇 （Mr. and Mrs. Hurst）
基蒂. 贝内特 （Kitty Bennet）
乔治安娜.达西 （Georgiana Darcy）
凯瑟琳. 德布尔夫人（Lady Catherine de Bourgh）
德布尔小姐 （Miss de Bourgh）
费茨威廉上校 （Colonel Fitzwilliam）
加德纳太太 （Mrs. Gardiner）
安妮斯利太太 （Mrs. Annesley）
曼斯菲尔德庄园 （Mansfield Park）
威廉.普莱斯 （William Price）
玛丽. 克劳福德 （Mary Crawford）
亨利. 克劳福德 （Henry Crawford）
格兰特太太 （Mrs. Grant）
叶慈先生 (Mr. Yates)
叶慈太太 （Mr. Yates）
汤姆.贝特伦 （Tom Bertram）
诺桑觉寺 （Northanger Abbey）
詹姆斯. 莫兰 （James. Morland）
埃莉诺. 蒂尔尼 （Elinor. Tilney 此时是波庭斯盖尔夫人 Lady Portinscale）
蒂尔尼将军 （General Tilney）
蒂尔尼船长 （Captain Tilney）
伊莎贝拉.索普 （Isabella Thorpe）
理智与情感 （Sense and Sensibility）
埃莉诺.达什伍德 （Elinor Dashwood 此时是爱德华. 费勒斯太太）
爱德华.费勒斯 （Edward Ferrars）
罗伯特.费勒斯 （Robert Ferrars）
詹宁斯太太 （Mrs. Jennings）
露西.斯蒂尔 （Lucy Steele 此时是罗伯特.费勒斯太太）
安.斯蒂尔 （Anne Steele）
帕默尔先生 （Mr. Palmer）
劝导 （Persuasion）
温特沃斯上校 （Captain Wentworth）
安.艾略特 （Anne Elliot 此时是温特沃斯太太）
沃尔特.艾略特爵士 （Sir Walter Elliot）
艾略特小姐 （Miss Elliot）
爱玛 （Emma）
爱玛.伍德豪斯 (Emma Woodhouse此时是奈特利太太)
奈特利先生 （Mr Knightley）
此外还有人物交谈中涉及但没有露面的莉迪亚.贝内特（此时的威克姆太太）、玛丽安.达什伍德（此时的布兰登太太）、已去世的布兰登上校、米勒尔顿爵士、已去世的达什伍德先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