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

 蔷薇
 她在地铁上的时候不小心靠着窗户睡着了，梦见了刚分手的男朋友.他穿着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那件黑色登喜路大衣,蹲在理发店外的雪地上抽完了一根烟.车厢人群流动的缝隙中散发出一股廉价香水混杂着沉闷皮革的刺鼻气味。在强烈的白炽灯的照射下，她的眼睛猛的睁开了。一滴湿漉漉的汗甩在她的脸上，从身后四周的鼻子，口腔里发出的各种呼吸也紧凑的黏贴在她的脖子上。她于是对着人群响亮的打了一个喷嚏。她看着窗外快速闪过的建筑楼群，高架桥，霓虹灯，街道，人。仿若整个城市就是一间巨大的车厢，她始终坐在其中的某一节上，听着从脚底传来的哐当哐当声。感觉像是要回到了家乡。
  她对他说。她不喜欢他头发的颜色。那是在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接。他便站在楼下大声的叫她的名字。蔷薇。蔷薇。
  他理发了。是在第二次见面。是干净而又锐利的平头，缩在一件黑色的卡地亚套头毛衣里眯着眼睛对她笑。露出一排尖细的牙齿。像某种兽类。
  街两旁的商场，咖啡店，电影院，餐厅，夜总会散发出暧昧而又蛊惑的光亮。天桥边的人行道上歪歪斜斜的躺着两个蓬头垢面的男人，随身裹一条看不见颜色的破烂衣物。她像起五龙，他说所有离乡远行的人都像一条狗，走到哪里睡到哪里，他们的表情也都像一条狗。倦怠。都嗜睡或者凶相毕露。她在脑海中使劲的回忆着自己的家乡，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条河。其他的景致都模糊了。只流淌着一条飘散着柳树叶，水稻，玉米须，枯枝的河。
  城市的南镇是贫穷而又肮脏的地方。街道两边是外地人的杂货店，川湘饭馆，水果摊，赌馆，台球室。门口的菜市场终年挂着咸鱼，血淋淋的猪肉。地上总是湿漉漉的粘着死菜叶子，白色塑料袋，狗屎。路边的水沟里不是飘着几只死老鼠就是鱼鳞片，蟑螂的尸体。她对她说，任何时候经过那里都是一股粪便混合着腐肉的臭味。她便告诉她，忘记你的鼻子。很久之后她向她抱怨每天清晨公共厕所门口的那些女人，她们披散着头发，穿着宽大的睡衣裤，提着各家的尿壶聚集在一起聊天。她挤在声势浩大的队伍里，听着她们用尖长的指甲响亮的抓着油腻的头皮，然后还会拍着大腿使劲的笑。等到她好不容易挤进去的时候i，往往发现一个小区的排泄物，卫生间，草纸都赌赛在了里面。她祈求她搬出南镇。她便对她说，忘记你的眼睛。后来在她被一个变态男人跟踪了后，她哭着对她说，那些桥底下的男人，那些坐在小区门口的男人，那些骑着摩托车对她吹口哨的男人总是盯着她的胸部看。她便告诉她，忘记你的身体。她对她的那种恨不是源于那种一贯的冷漠与讥讽。而是她给与她的那种强烈的羞耻感。25岁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她和她在那间窄小的房子里洗澡，彼此的身体，乃至私密处都暴露在眼皮下。到了晚上，她们挤在一张木板床上，听着老鼠在屋梁上上下攒动，彼此清醒着，却也没有话说。她在有生之年里将她所能够给与的以及所不能够给与的都一并的给了她。她那双粗糙枯槁的双手，那一身日益熬成的病，那一声半夜里升起的叹息声都是在时刻的提醒着她，她对她是有欠的，她一生都无以偿还。关于她的那些秘密，隐情，她的痛苦与无助，她都会通过任何方式窥探到，她不直接说出来，但是她会通过某种眼神，某一种细小的动作来提醒，她还是能够控制她。两个女人之间那种长期的沉默与对抗，她的那种羞耻，愧疚与无助，慢慢的酿成一种莫名强大的恨。
  他们并排蹲在马路边等一辆公交车。他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使劲的抠着膝盖牛仔裤上的破洞。她知道他所有沉默的意义，便是在等着她先去爱他。但是她不会，她要让他来先爱她。
  走在路上，她突然觉得很饿。她用仅剩的零钱给自己买了一包上海双喜。她坐在便利店外的栏杆上抽完了两根烟，大约是十分钟的时间，她看到一个男人向她走过来。是一个消瘦，显得温情的中年男人。他的穿着极为的考究。是一套黑色榨丝绸的纪梵希西装，白色立领的杜嘉班纳长袖衬衣，搭配一条灰色西式的领带。下巴留着青色的胡渣，身上散发着高田贤三的烟草香水味。看人的眼神是直接而又暧昧的。这样的一个男人会很轻易的让人感到意乱情迷，如果对方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的话。他递给她一支英国香烟，然后随手用一只大卫杜夫的打火机凑到她猩红的唇前将香烟点燃。她使劲的吸了一口后从栏杆上跳下来说，这是我抽过的最贵的香烟，但是在我看来味道却是一样的。
  她看到了他手腕上那朵新刺的黑色蔷薇。它妖冶的覆盖在他幽蓝的脉搏之处。像一滩黑色的血脓。她的恨，一些是有迹可循的，而另外一些像是生来就有的。它们像一排牙齿，紧紧的咬住她不放。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事物的最初轮廓理应会被冲淡，然而她心底的那些恨最后变成了一把坚硬的利器，无法磨平，却在不停的生长。在一次吵架后，她的那些仇恨就是那么排山倒海的向她席卷而来，以至于她一时之间是那么的无能为力，只好随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的刮像她的大腿内侧。然后宣红的血沁过牛仔裤，从脚趾的缝隙里流出来。他看到后愤怒的给了她一记耳光. 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对她说，蔷薇，蔷薇，如果你想要什么样的伤口，想收集怎样的疼痛，只要你开口，我都可以给你。后来她发现他对痛苦的忍受能力是超乎正常人的理解范围的。她看到他背上那些大面积的纹身，腹部密密麻麻的刀疤，手臂上用烟头烫成的居多图文记号。他的伤口足以证明他的过去，他只是个需要很多慰藉的孩子，所以他那么急切的需要她先去爱他。但是她有预感他将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因为这个男人他已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肆无忌惮的看着她。她穿着一条蓝色陈旧的牛仔裤，黑色T恤，球鞋，头发散乱的编成一个麻花辫子垂在一边。他比她高出很多，以至于让他的眼神看上去像在打量一只路边被雨淋湿的猫。如果他愿意，他是有充分的资格去那样做的。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很难想象一个中国女人会有那么大的胸部。她说，她知道。他说，几个小姐在包厢玩牌，天天如此，只会觉得累，他问她愿不愿意上去喝酒。她说，不了。为什么，你看起来很寂寞。我并非妓女。他笑了，于是眼角的皱纹就一层层的泛开来。接着，他说，很多时候，他更倾向与那种外表看起来平静的女人做爱，因为他知道她们心底隐藏着更为激烈的欲望与暗涌，如若爆发出来便不是正常女人所能有的激越与汹涌。她在黑暗中咬着手指发出咯咯的笑声。她这一生总是在神经质的迷恋着比她年长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他们饱经阅历，洞悉大半个人间，或许是他们已经疲于说谎，更倾向与说实话。她不知道像他那样的男人为什么会和她说那么多，她并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也不擅长调情，她只是穷并且疲惫，她急切的需要食物，需要住处，需要一个独立的卫生间。风吹起她额头的刘海，她能够闻到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香水味。在他们聊天的过程中，他们面前始终有很多的车辆与人经过，他们像是置身于一个四周嘈杂的密闭空房子里，那些汽笛声，说话的声音，歌声，哭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路边的霓虹灯透过树枝的缝隙将昏黄的光线投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看起来潮湿而又漆黑，他突然很想把手指覆盖在上面。之后在她缓缓转过脸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她眼角下方那颗灰色的眼泪痣，它闪着微暗的蓝色光亮，他感到他的心以及腹部像被绳子勒紧了一般。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漆黑的空气中漫开来。你愿意和我做一个交换吗。
  七月，她离开的时候，他去车站送她。他们站在嘈杂沉闷的火车站外。她看着他，那个英俊而又颓废的男人，三个月来他的头发已经长到遮住了眼睛，他还是穿着那件黑色棉质衬衣，破洞牛仔裤，低着头抽烟，没有说话。许久，她从他手里接过行李，我走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经过安检后，她停顿了一会儿，好像要和他说什么，却没有转过身去，只是在心里叹息一声，他该又已抽完一根烟了。
  喜宝的母亲在她16岁的时候对她说，如果一个男人像你扔来一叠钞票，不要犹豫，笑着跪到地上一张不剩的捡起来，因为那就是食物和温暖。
  他说出那句话后觉得自己的喉音听起来很陌生，似乎用了太大的力量。她并非是他所能常见的那种女人，所以他并没有十全的把握，虽然那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他问她想要什么。她看起来忽然有些悲伤。然后笑笑说，首先我想要十克拉的钻戒，然后一满屋子755的男士牛仔裤，十副梵高的的画, 然后伊丽莎白夫人的蓝宝石项链，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要一座苏格兰城堡。她走的时候，他问，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她笑笑，看起来十分的疲惫。他又走上去递给她一张名片。她没走多久就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或许是很饿，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像要飘起来了。她想到了很多年前她家乡门前的那一条河，那一年的大水漫到了河提两岸的水稻田和玉米地里，她牵着她的手站在自家的房舍前看那场漫无天际的大水，上面漂满了柳树叶子，水稻，玉米须，枯枝。她当时是同样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被抽开了一个洞。
  也许跟面对那个菜市场, 那个公共厕所, 那些桥底的男人,以及房顶上的那一窝老鼠时是同样的无能为力.
  月光下的柏油路上，昏黄的扥光剪出某些房屋与树木的轮廓。她站在路上朝着城市的四周环顾了一圈，她的身影被投放到路面上，久久的凝固不动，就像一颗树的影子。她想，城市是一节巨大的车厢，她始终坐在上面的某一节，来的时候是坐在上面，现在也在上面，以后也会一直行驶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