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牛之死
我遇到那个叫左天的女孩子，是在一个9月份的晚上——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也不只是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
这座南部小城即将进入秋季，天空日渐晴朗，白天里阳光明亮，临近傍晚的时候气温会像越过某个临界点一样突然降下去，于是行人便纷纷钻进各种小酒吧去喝一杯热咖啡或威士忌。
那家叫“CD吧”的小酒吧离我的住所不远，下楼后沿路向北，左拐进入一条小巷，第三家店便是。小酒吧门口有一个很精致的门牌，上面写着：达明巷3号。
相比于其他的酒吧，它显得更为安静，来的人也很少有满脸光芒显得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女，多是一些表情淡淡的中年人。似乎咖啡卖的更好。
我是在“CD吧”看到她的。当时我已经喝完一杯热咖啡，慢慢的翻一本旧杂志。“由于全球气温变暖，北极冰山日益融化，外出觅食的北极熊因为无冰块立足而只能不停游泳，甚至因疲惫至极而溺亡”，诸如此类的文章。
正看的入神的时候，有人来到我这一桌，拉开我旁边的椅子。
“嗨。”她微微笑了笑：“我能坐这吗？”
一个年轻女子，二十五六的样子，长发，一件黑色风衣，是很潇洒的样子。稍微回想了一下，我没见过她，至少我没在这里见过她——酒吧很小，来来去去都是常客，也都还算面熟了。
我稍微环顾了一下酒吧。今天人很少，周围很多座位都空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这儿，但如果在酒吧闲坐的时候有一个面目潇洒的年轻女子想坐到旁边，我也不至于拒绝。
“坐吧，请随便。”
她含糊的叹了一口气，便坐下来，说：“不打搅到您吧？”
“哪里。”我答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不是，家在浙江，这次来武城是送妹妹来上学。”
我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大学开学的日子。小城虽小，却有个不错的大学，想必是她所说的妹妹所在的学校。
我说：“这家小酒吧自制的鸡尾酒不错，来一杯？”
她饶有兴致的笑一笑，说：“好啊。”
至此，便是开场。我要了加冰威士忌，她点了鸡尾酒，便边喝酒边闲聊起来。她叫左天，家住浙江一个小县城——介绍名字的时候，她略显尴尬的笑笑：“奇怪的名字？左右的左，明天的天”——这次来武城送刚上大学一年级的妹妹入学，买了晚几天的火车票回去，便在武城多待几天。
我们聊起给自喜欢的书和电影时，都不约而同的觉得惬意，因为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与自己有类似爱好的人，原来也不是那么困难。我喜欢《2001太空漫游》，她曾数次梦见那块黑色方形石板。
我聊起村上春树，她说她看到小小人织空气蛹的时候又惊奇又欣喜。
一杯酒快喝完的时候，小酒吧灯光慢慢暗了下来，酒保开始换上琴音星星点点的钢琴曲。
“《灾星下的恋人》。”她微微偏了偏头：“可喜欢？”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了。我晃了晃玻璃杯，喝下了最后一口酒，说：“我倒是有几张好听的唱片，公寓就在这条路的后面，有没有兴趣去坐坐，听听音乐？”
即使是作为一个单身男人，我的住所也显得过小了。30来个平方的小房间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摆设，即便是床也是放置在隔层的一个小卧室里——空空的客厅里，那套音箱更显得硕大无比。木地板上散乱的放着各种书和CD，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她倒不甚介意，脱下棕色高筒皮鞋，便开始翻开地上林林总总的书和CD——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红酒，倒一杯给她。她正饶有兴致的翻看一本书，封面是一个身着T恤牛仔裤坐在地板上的年轻人——《一个人到世界尽头》？——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一本比较无趣的书。
“额……”我摊摊手，以示歉意：“房间很乱，不好意思。”
她扬起头咯咯笑道：“很好很好，我很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房间，感觉很自由自在，何况还有这么多书。”
我从CD架上抽出一张noughts and axes的《the start of us》，放进CD唱机，房间里便有叮叮当当的钢琴声，搭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哼唱出来。
我背靠着沙发在她旁边坐下，杯子放在地板上，说：“左天……嗯，很好听的名字……倒让我想起一种昆虫，叫天牛的，可曾听说过？”
她抬起头，说：“听说过，一种甲虫吧，黑色的，有一对很长的触角的。”
“对，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会钻进树干，吃里面的树芯部分。”
“怎么想起天牛来的呢？有什么故事吗？”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有点印象深刻罢了……”
可能是我犹犹豫豫的语气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手肘撑在沙发上，歪着头说：“印象深刻？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甲虫吧，怎么会印象深刻呢？”
我喝了一口酒，揣度着要不要提前那件事。终究开始说道：“因为很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一次自杀的天牛。”
“自杀的天牛？”
“……嗯，是的。”
“天牛那种昆虫，怎么会自杀呢？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自己撞死了。”
“你是说天牛自己撞死了自己吗？怎么撞死的？”——她似乎对这件事存在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目光和神情甚至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我又喝了一口酒，开始仔细回忆起小时候那只自杀的天牛。
“那大概是我16岁的时候，高中一年级——正是青春期正盛的年纪。那时候家在农村，前院后院都有很多杨树，夏天的时候中午天气很热，但杨树地下因为树荫，而且有风，会比较凉快，中午我一般会在杨树底下睡午觉。
那年暑假的一天，也是在杨树底下睡午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侧过头的时候，看到后窗的窗台上有一只天牛，趴着一动不动的。我便蹑手蹑脚的爬起来，跑到窗台边，去看那只天牛。
是一只很普通的天牛，不过我盯了很久，它都一动不动的，我起初还以为是一只死的。拿手指戳了戳，长长的触角稍微动了一下，身子还是一动不动。
我想起生物书上看来的：天牛依靠触角维持飞行时的身体平衡，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跑到房间去，拿了一把剪刀和一瓶花露水。我先把花露水沿着天牛撒出一个不大的圆圈，又拿剪刀剪掉了天牛的一只触角。又不放心，又剪掉了左边翅膀的一角。
天牛似乎有点惊慌失措的跳起来，展开翅膀想要飞。刚升起来，啪的又掉回窗台上。如此反复几次，大概是知道自己飞不起来了，就开始爬起来。爬出几步远，就触到了花露水圆圈。摆动了几下剩下的那只触角，又开始往回退，又爬出几步，触到的还是花露水圆圈线。如此反复几次，天牛那小小的脑袋似乎有点迷糊了，退回到圆圈中间，将剩下的那只触角摆来摆去，过了一会，又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一动不动了。
我也不再动它，细细的看它会怎么办。谁知道就这样过了很久，天牛还是一动不动。正当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天牛突然向前猛窜出去，一举冲破花露水的防线，像一头视死如归发狂奔跑的野猪一样，一头撞在窗台的内沿上，发出清脆的喀的一声，撞的整个头部都缩了一半进身子里，当场一命呜呼了。
我出神的看着死去的一动不动的天牛，整个人有种恍惚的感觉。天牛猛蹿出去将自己撞死在窗台上这一事实，令我极为费解。
我就这样盯着死去的天牛看了很久，动尽了脑筋思考刚发生的这一切，仍然无法理解。天牛猛蹿出去的力气和速度，根本不像是一只天牛该有的力气。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外力猛推着天牛撞向窗台。但这会甚至连风都没有。”
故事讲完了，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听了，房间里非常安静，杯子里冰块咣当咣当的声音都能听的非常清楚。
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缓缓的说：“天牛以异乎寻常的力气和速度，撞死在窗台上？”
“嗯，以我看到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
“有种无形的外力猛推着天牛撞向窗台？”
“这个只是我的形容，我只是觉得，一般情况下，天牛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默默的点了一下头，似乎沉思了一下，说：“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对你而言？”
我心里一惊：她怎么会问道这个？或者说，她怎么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确实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我停了一下，说道：“自那以后，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失去了。”
“这话怎么讲？”
我知道这个话题进行到现在，已经不是天牛的问题了——索性一吐为快。
“天牛撞死之后，我呆呆的看了很久，脑袋里突然浮出一个念头：也许我们的生活也跟天牛一样无力，会被很多强大的、无形的外力操纵着。
这个念头油然而生之后似乎一发不可收拾，我陆陆续续开始生发出很多其他莫名其妙的念头。我开始觉得自己所努力在做的一些事变得没有什么意义，其他人在努力从事的各自的事情，也没有多大意义。似乎什么都很渺小，什么都很无力——简单来说，一种曾经有过的比较积极的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消失了。”
她眼神茫然的看着我，说：“你是说，天牛的死，带走了你身上曾经有过的比较积极的什么东西？”
“大概吧，可以这么说。”
她含糊的“哦”了一声，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喝酒。
沉默像面粉团一样开始在房间的空气里扩散膨胀，俩个人都默默的喝酒，我也没了想要继续说话的念头。慢慢的，气氛沉默的可能有些压抑了。
那天晚上我究竟有没有同她睡觉，到今天我竟然已经不记得了。记忆中的情况似乎是：喝完几杯酒之后，我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头脑昏昏沉沉的到冰箱里找水喝的时候，发现本来带回来放在柜子上的半瓶酒也不见了踪影——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不知道。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向别人提起天牛之死。自那次跟那个叫左天的女孩讲出天牛之死的故事后，我再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天牛。慢慢的，那只死去的天牛开始不再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开始慢慢忘记经历过的那次奇怪的天牛之死了。
那个因为天牛之死而被从我身上带走的什么东西回来了么？似乎并没有（也很有可能根本就与天牛之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我开始慢慢的接受自己并不完整这一事实——推开了来讲，其实每个人也都不完整，对吧？
——大概是这样。
这座南部小城即将进入秋季，天空日渐晴朗，白天里阳光明亮，临近傍晚的时候气温会像越过某个临界点一样突然降下去，于是行人便纷纷钻进各种小酒吧去喝一杯热咖啡或威士忌。
那家叫“CD吧”的小酒吧离我的住所不远，下楼后沿路向北，左拐进入一条小巷，第三家店便是。小酒吧门口有一个很精致的门牌，上面写着：达明巷3号。
相比于其他的酒吧，它显得更为安静，来的人也很少有满脸光芒显得精力旺盛的年轻男女，多是一些表情淡淡的中年人。似乎咖啡卖的更好。
我是在“CD吧”看到她的。当时我已经喝完一杯热咖啡，慢慢的翻一本旧杂志。“由于全球气温变暖，北极冰山日益融化，外出觅食的北极熊因为无冰块立足而只能不停游泳，甚至因疲惫至极而溺亡”，诸如此类的文章。
正看的入神的时候，有人来到我这一桌，拉开我旁边的椅子。
“嗨。”她微微笑了笑：“我能坐这吗？”
一个年轻女子，二十五六的样子，长发，一件黑色风衣，是很潇洒的样子。稍微回想了一下，我没见过她，至少我没在这里见过她——酒吧很小，来来去去都是常客，也都还算面熟了。
我稍微环顾了一下酒吧。今天人很少，周围很多座位都空着。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坐这儿，但如果在酒吧闲坐的时候有一个面目潇洒的年轻女子想坐到旁边，我也不至于拒绝。
“坐吧，请随便。”
她含糊的叹了一口气，便坐下来，说：“不打搅到您吧？”
“哪里。”我答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不是，家在浙江，这次来武城是送妹妹来上学。”
我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大学开学的日子。小城虽小，却有个不错的大学，想必是她所说的妹妹所在的学校。
我说：“这家小酒吧自制的鸡尾酒不错，来一杯？”
她饶有兴致的笑一笑，说：“好啊。”
至此，便是开场。我要了加冰威士忌，她点了鸡尾酒，便边喝酒边闲聊起来。她叫左天，家住浙江一个小县城——介绍名字的时候，她略显尴尬的笑笑：“奇怪的名字？左右的左，明天的天”——这次来武城送刚上大学一年级的妹妹入学，买了晚几天的火车票回去，便在武城多待几天。
我们聊起给自喜欢的书和电影时，都不约而同的觉得惬意，因为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与自己有类似爱好的人，原来也不是那么困难。我喜欢《2001太空漫游》，她曾数次梦见那块黑色方形石板。
我聊起村上春树，她说她看到小小人织空气蛹的时候又惊奇又欣喜。
一杯酒快喝完的时候，小酒吧灯光慢慢暗了下来，酒保开始换上琴音星星点点的钢琴曲。
“《灾星下的恋人》。”她微微偏了偏头：“可喜欢？”
到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了。我晃了晃玻璃杯，喝下了最后一口酒，说：“我倒是有几张好听的唱片，公寓就在这条路的后面，有没有兴趣去坐坐，听听音乐？”
即使是作为一个单身男人，我的住所也显得过小了。30来个平方的小房间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摆设，即便是床也是放置在隔层的一个小卧室里——空空的客厅里，那套音箱更显得硕大无比。木地板上散乱的放着各种书和CD，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她倒不甚介意，脱下棕色高筒皮鞋，便开始翻开地上林林总总的书和CD——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红酒，倒一杯给她。她正饶有兴致的翻看一本书，封面是一个身着T恤牛仔裤坐在地板上的年轻人——《一个人到世界尽头》？——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一本比较无趣的书。
“额……”我摊摊手，以示歉意：“房间很乱，不好意思。”
她扬起头咯咯笑道：“很好很好，我很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房间，感觉很自由自在，何况还有这么多书。”
我从CD架上抽出一张noughts and axes的《the start of us》，放进CD唱机，房间里便有叮叮当当的钢琴声，搭着隐隐约约的人声哼唱出来。
我背靠着沙发在她旁边坐下，杯子放在地板上，说：“左天……嗯，很好听的名字……倒让我想起一种昆虫，叫天牛的，可曾听说过？”
她抬起头，说：“听说过，一种甲虫吧，黑色的，有一对很长的触角的。”
“对，小时候经常见到的，会钻进树干，吃里面的树芯部分。”
“怎么想起天牛来的呢？有什么故事吗？”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只是有点印象深刻罢了……”
可能是我犹犹豫豫的语气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手肘撑在沙发上，歪着头说：“印象深刻？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甲虫吧，怎么会印象深刻呢？”
我喝了一口酒，揣度着要不要提前那件事。终究开始说道：“因为很小的时候……很小的时候见到过一次自杀的天牛。”
“自杀的天牛？”
“……嗯，是的。”
“天牛那种昆虫，怎么会自杀呢？能具体说说吗？”
“就是自己撞死了。”
“你是说天牛自己撞死了自己吗？怎么撞死的？”——她似乎对这件事存在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目光和神情甚至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感觉。
我又喝了一口酒，开始仔细回忆起小时候那只自杀的天牛。
“那大概是我16岁的时候，高中一年级——正是青春期正盛的年纪。那时候家在农村，前院后院都有很多杨树，夏天的时候中午天气很热，但杨树地下因为树荫，而且有风，会比较凉快，中午我一般会在杨树底下睡午觉。
那年暑假的一天，也是在杨树底下睡午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侧过头的时候，看到后窗的窗台上有一只天牛，趴着一动不动的。我便蹑手蹑脚的爬起来，跑到窗台边，去看那只天牛。
是一只很普通的天牛，不过我盯了很久，它都一动不动的，我起初还以为是一只死的。拿手指戳了戳，长长的触角稍微动了一下，身子还是一动不动。
我想起生物书上看来的：天牛依靠触角维持飞行时的身体平衡，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跑到房间去，拿了一把剪刀和一瓶花露水。我先把花露水沿着天牛撒出一个不大的圆圈，又拿剪刀剪掉了天牛的一只触角。又不放心，又剪掉了左边翅膀的一角。
天牛似乎有点惊慌失措的跳起来，展开翅膀想要飞。刚升起来，啪的又掉回窗台上。如此反复几次，大概是知道自己飞不起来了，就开始爬起来。爬出几步远，就触到了花露水圆圈。摆动了几下剩下的那只触角，又开始往回退，又爬出几步，触到的还是花露水圆圈线。如此反复几次，天牛那小小的脑袋似乎有点迷糊了，退回到圆圈中间，将剩下的那只触角摆来摆去，过了一会，又恢复成原来的状态，一动不动了。
我也不再动它，细细的看它会怎么办。谁知道就这样过了很久，天牛还是一动不动。正当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天牛突然向前猛窜出去，一举冲破花露水的防线，像一头视死如归发狂奔跑的野猪一样，一头撞在窗台的内沿上，发出清脆的喀的一声，撞的整个头部都缩了一半进身子里，当场一命呜呼了。
我出神的看着死去的一动不动的天牛，整个人有种恍惚的感觉。天牛猛蹿出去将自己撞死在窗台上这一事实，令我极为费解。
我就这样盯着死去的天牛看了很久，动尽了脑筋思考刚发生的这一切，仍然无法理解。天牛猛蹿出去的力气和速度，根本不像是一只天牛该有的力气。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外力猛推着天牛撞向窗台。但这会甚至连风都没有。”
故事讲完了，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听了，房间里非常安静，杯子里冰块咣当咣当的声音都能听的非常清楚。
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缓缓的说：“天牛以异乎寻常的力气和速度，撞死在窗台上？”
“嗯，以我看到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
“有种无形的外力猛推着天牛撞向窗台？”
“这个只是我的形容，我只是觉得，一般情况下，天牛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默默的点了一下头，似乎沉思了一下，说：“你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对你而言？”
我心里一惊：她怎么会问道这个？或者说，她怎么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确实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我停了一下，说道：“自那以后，我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上失去了。”
“这话怎么讲？”
我知道这个话题进行到现在，已经不是天牛的问题了——索性一吐为快。
“天牛撞死之后，我呆呆的看了很久，脑袋里突然浮出一个念头：也许我们的生活也跟天牛一样无力，会被很多强大的、无形的外力操纵着。
这个念头油然而生之后似乎一发不可收拾，我陆陆续续开始生发出很多其他莫名其妙的念头。我开始觉得自己所努力在做的一些事变得没有什么意义，其他人在努力从事的各自的事情，也没有多大意义。似乎什么都很渺小，什么都很无力——简单来说，一种曾经有过的比较积极的什么东西，从我身上消失了。”
她眼神茫然的看着我，说：“你是说，天牛的死，带走了你身上曾经有过的比较积极的什么东西？”
“大概吧，可以这么说。”
她含糊的“哦”了一声，低下头若有所思的喝酒。
沉默像面粉团一样开始在房间的空气里扩散膨胀，俩个人都默默的喝酒，我也没了想要继续说话的念头。慢慢的，气氛沉默的可能有些压抑了。
那天晚上我究竟有没有同她睡觉，到今天我竟然已经不记得了。记忆中的情况似乎是：喝完几杯酒之后，我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头脑昏昏沉沉的到冰箱里找水喝的时候，发现本来带回来放在柜子上的半瓶酒也不见了踪影——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完全不知道。
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向别人提起天牛之死。自那次跟那个叫左天的女孩讲出天牛之死的故事后，我再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天牛。慢慢的，那只死去的天牛开始不再经常出现在我脑海中，我开始慢慢忘记经历过的那次奇怪的天牛之死了。
那个因为天牛之死而被从我身上带走的什么东西回来了么？似乎并没有（也很有可能根本就与天牛之死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我开始慢慢的接受自己并不完整这一事实——推开了来讲，其实每个人也都不完整，对吧？
——大概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