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曾有小龙女

        曾经一度，整个世界都为黄蓉和郭靖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拍手叫好，黄蓉冰雪聪慧又对人情世故游刃有余，简直可谓是儒家理想女性的代表，年轻时，动如脱兔活泼万状，到了结婚后，能替丈夫把关挡驾，厅堂厨房无不是其大展才能的地方，而世界上最可靠的那个英雄，也是属于她的，郭靖很傻很天真，可正符合儒家那种君子至正的人格要求。这么说到底，郭黄恋爱，虽然从家庭出身上，有些门户不大登对，但是与只反映表面情况的门户之见相比，更加符合人们一般想象的婚恋，恰恰是这种聪明活泼出身良好的女子嫁给了人才出众人品爆发的新进青年这个事实。他们的爱情，是铺排好的现实的传统的理所当然的一对佳配。而他们的婚姻则更是黄金搭档夫妻万无一失无可挑剔的佳偶良缘，简直比父母替他们挑选都还门当户对，还实打实。说到底，在郭靖的骨子里，侠是儒家式，总是有这股自己正统的臣子味，也就离不了那股子权势味，官腔味，后两种味道之所以不够浓，不过是被表面的狭义味道给盖住了而已。
黄蓉同学，如果排星座，月亮一定是摩羯座吧，不然不会这么慧眼识人，死心塌地跟着傻郭靖，然后最终夫妻荣贵享尽江湖尊崇。
 
        然而，儒家式的贤妻良母和能臣良夫，纵然已经被金庸写到极处，又怎样呢？世界上有黄蓉这样的女子，本来就不是奇怪的事情。
 
       甚至，金庸这个对女人了解到出神入化底部的神魔式人物，写出了像李莫愁这样为情而狂的女疯子，写出了像康敏这样野心勃勃的女毒物，那又怎么样呢？世界上李莫愁，有康敏，有江青，有黄蓉，有周芷若有赵敏，有王语嫣，都不出人所料。甚至有阿朱这样聪明绝顶，痴心绝对的女子，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有那么一个女子，却万万不该出现在尘寰中，万万不该是真的存在的。然而，她竟然出现了，给我们这五光十色却贫乏无趣的世界带来了属于静默和清澈的美好。
    
       当杨过以孤儿身份在桃花岛被黄蓉歧视，被江湖正派人士后代欺负的时候，他彷徨在成长的道路上，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虽然聪慧有悟性，却抵挡不了命运的各种崎岖折磨。对一个小有头脑，又备受凌辱的少年来说，使点手段惩罚欺负自己的人，但是关键时刻不妨出手救救人，显现本质的一片纯净，金庸的确一开始就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成长主题的主角。
       杨过的出身，经历，和他的聪明，决定他不会是郭靖这样的正统儒家理想君子形象。（我想说的人，是关于女子的，对，但是，必须先说明杨过，不然，怎么才能从无所依附中谈论一个超凡脱俗的人呢？一个真的超凡脱俗的女子。）他一生当中，除了早年的调皮捣蛋和逢仇必报的江湖混混特点外，后来也曾经因为误将郭靖当成杀父仇人而毫不犹豫的加入元朝那帮杀手中，帮他们打仗做事。在他身上，道德感，不是由于政治和社会观念所赋予的儒家忠君爱国、敬上亲下的固定套路，他的道德跟着自己的肉体和感情，当他受到伤害，被打骂被侮辱的时候，打他的人不论是哪个江湖派别，有着怎样的江湖地位，江湖品牌，他都一样予以还击，而不论是罪恶不赦还是孤老清弱，只要关心他爱护他，他就会为之奉力效劳，感恩施报。而事实上，正是这种直观的判断，才使得人性的丰富性更加显现了出来。神雕侠侣和《射雕》相比，的确很像金庸大部头之间的一部小品，然而，这部小品却是他的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如果没有这部作品金庸创建的武侠世界也许是不完整的。射雕中有着盘根错节但有极具历史现实意义的社会关系和政治文化的烙印，而神雕则更像是一部祛除了儒家道统观念，以不加自我预设的“童心”来观察江湖和人心的折子戏。
 
        但就是在这一小品作品中，金庸小说中最不可思议的一个人物，一个令人痛彻心扉她自己却丝毫没有发现的人物出现了，当所有的金庸人物在小说中在电视剧电影中疯狂的向观众抛出“快看我这样子”的邀请的时候，她却从小说中，从荧幕上渺渺走过，而奇怪的是，荧幕上一片平静，仿佛没有任何痕迹。她不曾说“你来看我”，也不曾说“你别看我”；你说“我看你”，她不拒绝，你说“我不看你”，她不邀请。她的确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但是关于这里的一切，她并没有当真在意，她睡在绳子上，她能轻松自在的两手同时从相反方向画圆，她在古墓中一呆十八年，她在悬崖下一住就是十六年，人生三十四年，她是与世隔绝的，是与玉峰花草相处的，但是，她依旧一度成为了江湖的主角，武林盟主之位，曾经被她和她的情人杨过一起夺得，而且他们是在毫不在意的情形下夺得的。最后，她最愿意的，是和自己的爱人杨过一道消遁于江湖之外，云闲而雕飞，自在如道。
        这个人物，便是小龙女。写出一个女子的孤独和一个女子的爱情，这本是所有爱情小说的稀松主题，毫不值得加以注意。但是小龙女却绝不仅仅是这么一个女子，她是一个把道家思想和精神完全彻悟而且实践彻底的这么一个人。
       与杨过牵连着前仇旧恨的遗孤身份相比，小龙女的孤女身份干脆就没有被提上话题中心，这样，她的社会归属，就自然地可以省去不写了，从出身上，她就与这个世界有着距离。而她的成长更加有意味。
       当杨过被孙婆婆所救来到古墓时，正是江湖上一干泼皮恶人骚扰小龙女的时候。而小龙女，一个神秘的江湖门派的掌门，却是一个智慧过人、武功高强、道心非凡的妙龄女子。
       小龙女的江湖出身，其实是很传奇的。她的祖师婆婆是中神通王重阳的恋人林朝华。按照江湖传言，林的武功很有可能在王重阳之上，而且痴情果敢，最后不能得王重阳之爱便创立了古墓派。她的这种恋爱态度，很能代表女性中能力超群、个性倔强、性格古怪这一类人，这类人最后总是在与男人的斗争中变成一个爱而不得的悲剧主人公。而且这位林朝华比较有意思的是要自己门下女子都谢绝男性，除非此男也是痴心绝对，以命谢爱的人。这种爱情观念其实是一夫一妻观念的孪胞，某种程度上令人诚觉可敬，但太过就让人大感惊叹了。林朝华痴恋而不成，她的徒弟则继承了她的门派，大概是做了一辈子及的乖顺古墓门徒吧，但是这种门徒真的是林朝华想要的吗？但是无论如何，林朝华绝不会想到，自己门下出了李莫愁这么一个恋不成就变杀人魔头的魔女。所以说，自己的徒弟和大徒孙，其实一个是走了林朝华所要求的形式，一个走歪，都没有达到林朝华所向往的——得到一心一意，两心相通，旗鼓相当的爱人。
        小龙女呢，首先她能以庄子死妻的态度面对孙婆婆的死亡，还能在绳子上睡觉，这都说明她体道甚深。然而，当她面对杨过时，她又严厉中有关怀，表明她内心的温柔和人情并未消失殆尽，而且，当杨过渐渐与她产生感情时，她没有刻意的回避，而是任其自然发展，这说明，她的人性是健康的，感情是健康的。
 
       小龙女与杨过在纯真的环境中，藉着练武，已经在身体和心灵上达到了共同的契合，本来是十分完美的一对。但是无奈的是，外在的纠纷一再相扰，先是两人赤身练功被赵志敬和尹志平看到，后来是李莫愁师徒夺玉女心经逼迫他们离开了古墓，再后来，尹志平色心成魔偷奸了小龙女，本来在古墓中逍遥自在的一对，就这样以极其悲惨的方式重新走入了江湖，而小龙女的纯真完全被破坏。
  
        一个完全不沾尘风，不通世情，不解利害关系的小龙女，本来是存在的。但是她太纯洁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让她受玷污，其实是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她和世界之间的截然相反的关系，使得两者达到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的需要，也是杨过后来断臂的必要。
 
       小龙女是真的不懂人情，真的能不动凡心，表面看来，她似乎非常冷漠。在电视剧里，李若彤所饰演的小龙女，笑的时候和痛的时候，都没有呼天抢地或者张口哈身的那种劲儿，她的笑似乎不动声色，她的痛似乎看不到表情的变化，然而，当她与杨过在武林大会上相见时，她那天大地大我只看见杨过一人的专注眸子里，殷动的关切和积淀的爱意，能打通读者身上埋藏深厚的神经，让人不可克制的被她所吸引——世上有金庸创作出这个人物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而竟然又有李若彤这样一个人能把她表演到令人欲罢不能的份上，天地造化，难道真的是偶然吗？再后来，小龙女和杨过在绝情谷相遇，那种爱而不能相认的忍耐和痛楚，在小龙女脸上，由于体道已深不能随意流露真情，但是真情分明逼迫着人，使得他们在情感的机制中演足了爱的绝望、艰难和痛楚，他们的每个眼神，尤其是小龙女不加语言表述唯以眼神传达的爱意，让观者无不动情至深。
       就这样，小龙女身上有着洞彻宇宙真理和人生造化的智慧豁达，她不但没有普通人的爱恨情仇，而且也没有普通人的贪婪、敌视与嫉妒。她所具有的唯一感情，是爱，历尽百折千回的艰难，历尽生死考验而不改的生死爱情。这份爱，是给杨过这个奸贼孤子的，是给那个虽然风云叱咤过但内心的痛苦凝成血液珠玉的苍老中年男人的，是给那个等待至爱半生孤冷的痴情男子的，而绝不是给功成名就地位尊崇的“杨靖”的。她也没有丝毫的妄念，想要做个某帮帮主，甚至没有想要驻足江湖的念头，她守着的，曾经是空寂的大道，而今，还伴随着一份血肉相连、一心灵通的爱，但是都不包含任何世事牵羁。十八年古墓生涯，十六崖谷独居，又是数年的江湖风波，看似平静和单调的生活，并不尽然说明这个生命的毫无意义。事实上，与江湖上最好玩的老顽童做朋友，所作所为完全与江湖规矩不想干，用自己的标准做事，这点来看，在江湖上，她是独创的，自由的，纵然一时身不由己被世事羁绊，终究心灵深处与大道相合，自在无极。归去，拥有的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小龙女从始至终未曾属于这个江湖，只是成就了一段江湖传奇，这种自由，非上上智，岂可得而享之？
       超凡脱俗，智慧豁达，但又情深不渝，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存在呢？但是的确她来过，在小说中，在连续剧中，在人们的心灵深处。世上曾经有过小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