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9-15 致晚来寂静
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曾听一个女孩说,傍晚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晚来寂静
当我合上书页,企图写上一些心中暗涌却难以名状的话时,我平庸无奇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书评的思路和无聊的模式。不由得重新发呆了很久,告诉自己,我只是一个偶尔窃听自己的心并试图观察井上一方世界的某甲,恰似万千个在日记本里写下喜怒哀乐的豆蔻少女,只是未曾因为伤春悲秋年纪的逝去而停止罢了,自娱自乐,从今以后切勿有许多人将围观自己文章的心情,我只是试图将一些寂静时刻的怔惘讲给什么人听,而至于这个人身在何方,则唯有一笑置之。
在懵懂的年代里,我曾看过一些伟大的著作,也有过一些内心激涌却形容不出的震颤与忧愁,只是在二十岁的这一年,在心智稍稍成熟,还尚有未曾褪却的天真和敏感时,我第一次顿生出充充分分地融入到一部小说里的感情,并确信当时间久到这本书遗失之后,我依然会浸透在这些文字构建的时光里,对着某个自己缄默不言。
“关于严肃文学,我听过的最好定义是,它试图通过一个人的故事,令古往今来所有人的故事浮现纸面。”
晚来寂静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李海鹏用“从1976年毛泽东逝世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间,一些人的欢笑、泪水、梦幻与孤独”来概述。
这个故事一度让试着写小说的我觉得羞愧,尽管李海鹏说他并没有将把小说写得吸引人作为首要目标,但可以看出,文字中对人性的洞察,对各色人马嘴脸的形容,讥诮与怜悯,均力透纸背,这种力度,不能说与李海鹏当记者的经历无关。故事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寥寥几笔的次次要人物,或者贯穿始终的主人公夏冲和他的伙伴们,作者都试图让我们看到每一个路人甲的归宿和灵魂。如果你觉得灵魂这个词有些夸张,那么当你看到夏明远在人世浮沉中对儿子教导的话,也许会想起对身边某个把“慢慢爬”挂在嘴边的叔辈人物,当你看到沉溺在小说世界里寻求平衡的乔雅,也许会想起身边某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阿姨,当你看到那个想象丰富而又粗鲁无礼品味差的妹妹,看到孩子世界的天真与残酷,看到被莫名捆绑在一起的邻居与亲戚,看到或贫瘠粗糙,或愚蠢媚俗,或明快天真、或纤细敏感的人们在一个叫圆石城的地方走来走去,透过这些,你或许也可以窥见李海鹏带着无声的笑容,说着:什么是生命呢?不就是稍纵即逝的人置身于稍纵即逝的风景之中吗?
直到让句子淙淙作响
小说的叙述,始终是一种如文中少年般有礼貌的口吻,感性而冷静,古典并付诸沉思。我已经太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文字之美,而正因如此,我的阅读习惯中已开始抵制某种所谓的风雅,因为它们通常俗不可耐,或者不知节制,如胸大无脑的舞娘,或感情泛滥的少女。阅读感受不同于译后外国作品的生硬与拖沓,晚来寂静的文字浑然天成般带着“西方现代派的匀称、恬静、沉思与灵光的美感。就像普桑和巴赫。”这让我第一次明白,人在自以为进入一个相对理性的阶段之后,依然能为作者不着痕迹的遣词造句中,再次感受到安宁明亮的春日,夕阳中温柔的金色浮云,靛蓝的暮色与青山,并与故事中的少年一同听到漆黑静夜中潺潺流淌的江水,在寒冷与久违的清醒中,灵魂为之一凛。
发光的小提琴
在稍纵即逝的风景中,有一些画面会被永恒地铭记,正如那个闪闪发光,由一个男孩在另一个男孩生日当天送他的小提琴。陈垚与夏冲仿佛从出生就已认识,但陈垚的运气却要糟得多,家境差,胆小,还有偷偷摸摸的习惯,他唯一的长处,也许就是如猴子一般轻巧地爬上高高的楼层,最后,毫无还嘴之力地作为少年犯,在囚禁中度过六年青春,留下作案时遗留的二十二块五毛,留下他的朋友夏冲在漫长的光阴中不为人理解的挂念。夏冲与“完了”的陈垚的友情似乎从生命最初就被指责,但又那么简单、自然地生长,它穿透了朋友的讥笑、大人的规劝,穿透了夏冲骨子里的孤独与怀疑、穿过六年的光阴与这六年来各自的变化。一切的一切都凝固在那个第一次喝酒的夏日,因一份奇妙的礼物让彼此感动喜悦的夏冲和陈垚,他们酒意消退,坐在水泥看台上:
夏冲能看见远处平房的屋顶,操场对面的是一株株洒下了浓荫的白杨,树叶翻卷着,正面是墨绿色的,背面则几乎是银灰色的,甲虫穿梭其间,嗡嗡的鸣叫着。夏冲在书页的张力中看见了风。他听见汽车远远地驶过。他想,有一天我会忘记这个情景吗?我要记住。于是这场景刻入了记忆,在旁边,陈垚闭着眼睛,嘴角洋溢着幸福、讥诮、神秘的微笑。于是夏冲也露出一个同样的微笑,转头望向余晖。他想走遍这个世界。他十四岁了,嘴里叼着一根价值一分钱的香烟。他感觉到了美洲、南极、鄂霍次克海的波涛拍击着荒凉的海岸、太平洋上小岛上的密林在悄声低语。瞬息之间,他感觉到了万事万物。
这段话太美了。以至于我只想用这句话作结:这就是友谊,古往今来最美好透明的友谊。尽管现实总是一段喑哑的岁月,这岁月里陈垚与夏冲在铁网内外分隔,而后各自变为沉默和只顾活下去的家伙,陈垚在出狱后经历了亲人的离去,而后又因冒死打捞古董险些有了发财的机会。这件事情也使夏冲在放下陈垚的电话时,忽然想放声大笑。
“我想到,陈垚这个胆小如鼠的刑满释放人员,在家里喜滋滋地瞧着七只明朝的大盘子,满脑子发财的幻想,可是突然间,警察破门而入,大呼一声:“盘子在哪里?你的,统统交出来!”他一定吓得抖如筛糠,立刻就把盘子拱手奉上。胆小如鼠的陈垚啊,这情景实在滑稽。”
我想任何人在读到这一段滑稽的描述时,都不会有想笑的冲动。相反,一种悲哀的、荒诞而深沉的情感在心中震荡,让我的心里泛起鸡皮疙瘩,却没有落下泪来。小说中有许多这样的瞬间,这一刻你似乎从谁的命运里发现了生活的真相,你感到太平洋的海水在静夜中翻涌的忧伤,你试图作为一个真正的生命醒来,却发现生活是残忍而含蓄的悲剧,无限重复而又不动声色。而你我也只能以同样荒诞的笑应对,怀着仅存的悲悯。
冬日里水淋淋的雏菊花束
戚敏对夏冲说的第一句话是::“每天都要说那么多话,真讨厌啊。我真想像你一样,什么都不说。”这时的夏冲正在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段寂静时期,这个孤僻的少年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也有人试图问过,这个将来要做生物学博士或写诗的逃学少年问:“对了,问你一个问题,你将来要做什么?”
“反正不想做什么他妈的生物学博士,也不想写他妈的什么诗。”
“那想做什么?”
“我只想做个某人。就是跟谁都不混在一起,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不记挂什么人也没有任何人记挂的某人。”
“做个隐士?”
“连隐士都算不上。”
不合群的、沉默的某人夏冲在一个傍晚惊讶地听着戚敏的话,听她说因为没有事可以做所以学起的奥数、看过的讲着倒霉故事的书;听她说着她和谁都不吵架但是和谁都想吵,听她说着智力低得以为只有自己才会坏的坏学生,听她说觉得自己只喜欢一样东西,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候;
“当然,这是一天中最倦怠也最美妙的时光。街边摇曳着火光,崩爆米花的人在徐徐摇动铅筒。再过片刻,铅筒打开,砰地一声巨响,正如魔笛吹响,香气四溢,傍晚就结束了,孩子们将依依不舍地离开愉快的街道。就这样,戚敏的话让我的心变得安谧、温煦。即便听着她的凄惨的故事。”
这个傍晚,夏冲第一次知道了原来有个人和他一样,那时候你总是觉得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不快乐的家伙。
几年以后,经历了分离的夏冲终于迎来了一直企盼的时刻:以平静的、漠然的、无所谓的神情见到她。想让她认识到,他变成了全新的人,并没有对她念念不忘。然而事实是,他们在一个赌气般吃冰的冬日夜晚,说了一辈子最滔滔不绝也不被称为废话的话。
夏冲说:“其实,除了不想过别人都过的那种丑陋生活之外,我没什么理想。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大人说什么?“三条腿的蛤蟆没见过,你这样的小孩我见多了!”居然拿小孩与蛤蟆做比较?举行一个无耻大赛的话。这句话可以拿冠军了。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不在乎。我就是不想活得像个死人。你觉不觉得有些人活得像死人?比如说挺着个肚子,当个处长什么的?我对人生的想法就是活得像个活人。”
他又说:“如果我生在别的国家,也未必就满意。我说,一切都是功利计算,多少钱,多少名,等等,就像原始人在夜色里带回一只兔子、一只野鸭、一条鱼。”总之,在谈论了几乎整个宇宙之后,他说:“临死之前的那一刻才是整个人生中最重要的。”
“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单独地、充分地活过之后,带着欣慰的、安心的感觉离开人世。”
“什么兔子、野鸭和鱼,还有什么鸠摩罗什,你跟女孩坐在冷饮店里,就说这些?”
“我告诉你,不要一旦非常偶然地、非常有幸地被人喜欢那么一点点,就感到自己要被捆绑起来了。人家捆绑你干嘛呢?为了你自己都不够用的爱,还是你手里的小兔子、小野鸭、和小鱼呢?你能给别人什么呢?你简直是猫一天狗一天。想想你刚才跟我比吃冷饮的劲头儿吧,夏冲,你追女孩的方法就是压倒女孩?让女孩抱着胳膊冷得浑身发抖?还有比你更蠢的吗?”
在黑暗中冷得发抖的女孩,无言以对的抱着气咻咻哭着的她的夏冲,在寒冷中像两只冰块磕碰地塔塔作响的爱情,两个雪人的吻,青蛙王子和白素贞的吻——在覆满冰霜的森林里。
“那个傍晚,我还想,有一天会有个女孩真正喜欢我。她的样子我想象不出。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都没关系。我只想,如果别人说我太古怪的话,她就会说,要是夏冲古怪,那么我也一样。”
悲剧谷仓中的悲剧谷粒
故事为每个人都安排了结局。现实且自然步入中产阶级的严竺,出狱后做着发财梦的陈垚,生意寥落遂“为尊严而死”的夏明远,重新沉浸在小说世界中的乔雅,在夏冲四岁时教导他“要做站着的人”的平静逝去的姥爷,与领导睡觉后当上科长的从小决断敏快的妹妹夏冰,曾刺破高中生夏冲最后天真的斯文老师孙大炮,带着虚妄挣扎死去的老马伯熊与他平步青云的儿子。当然,还有刚爬完长城,有说有笑不知死亡将至的年轻夫妻。人生的选择无非几种,但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自己的志趣在哪里,或如原始人在夜色里带回一只兔子、一只野鸭、一条鱼,或如夏冲清醒地、单独地、充分地过完此生,仅仅只是做个某人。
文章的结尾有些挪威的森林的调调,当然,村上春树给我的感觉总是形式大于内容,但人的情感总是何其相似,在忽然听到一首歌,或再次尝到啤酒与枇杷果汁混合味道时,忽然想起逝去的少年往事,想起所有欢笑,泪水,梦幻与孤独,然后在半梦半醒间,让曾经那个少年的泪水重新流淌在脸上。
“在这个国家的古代,当人们讲了一些真正凄凉的故事之后,又会自我解构地说,“劫灰一过客,且作无稽谈。”你看,这里有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我也有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见过的一切都太幼稚又太老套了,太凄楚又太滑稽了,可是最终,这一切又都太深奥难解了。我正是被这深奥难解逗笑的。这就像一只蝉,当它还年轻,还是个少年,在旧时一个下午畅游了郭守敬等人精心设计的北京城,看到碧瓦飞甍,城堞高耸,朝中熙熙,皆为利来,宫中攘攘,皆为利往,看到人们的事业如此庄重而难解,便不免甩出一串戏谑的鸣叫,那就是它在掩口狂笑。我也是这样笑过之后沉默下来的。我悄无声息,泪光闪闪。从今以后,想必还是开口才能应付。可是夏冲只想闭口不言,在这晚来时候。”
关上书我问自己,这个故事让我看到了什么呢?最悲哀的不过是在饱受折磨的那几年里这个世界像你揭示的所有媚俗与愚鲁,真实与荒诞。而最动人的不过是几个少年的感情,是“怀疑”遭遇单纯无畏、充满生机的“信”,是在与这个世界作对时那些与你一起不快乐的人们。你发现岁月的美恰恰在于它的消逝,而当你由麦田里守望者里那个孩子变成一个对一切宽容接受而又满不在乎而的中年人,你想起当你还是十六岁的时候,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不快乐,可如果可能,你愿意永远是那个少年。
窗帘遮住了第一道曙光的问候,蝉叫与鸟鸣却在这个时刻嘤嘤啼起,几年来第一个由白昼醒到日出的日子,我疲惫却终于安心地将头靠在了阳台上,天已亮起,浑身沐浴着一个清凉的晨曦。生命虽如蜉蝣朝生暮死,但美妙却在于这些沉睡与无言的时刻。
伟大的小说无法让愚钝的读者三两语说完,尽管语言总是贫瘠而无力。无论如何,文字中的时光永不会消逝,致李海鹏,致晚来寂静。
2011 9.15 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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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02-03 12:1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