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路 1978.11.18-2009.11.2

曾经，我认识一个男孩叫路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姓着同样的姓，虽然我们并不住在同一个城市，只是偶尔见面。
曾经，我们在海边的大房子里一起吃热腾腾的公仔面，一起看wonder woman卡通，在二楼靠海的那个小房间里，角落里放着电视，屋子里有藤椅，有小茶几，还挤满了其他孩子，都是和我们姓着同样的姓头发湿漉漉的孩子。我们刚刚从下面的海滩游了泳，在一楼的花洒下冲了凉，光着小脚丫，一个一个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梯，在深砖红的阶梯上留下深色的水迹，一个一个清晰的小脚板印，每个脚印前面五个圆圆小小的脚趾头印。
寻着公仔面的香味，钻进拉着窗帘的小房间，里面有宾妹和珍姐为我们准备好的点心，还有wonder woman里呜呜响个不停的警报，警笛一拉，闪着红灯蓝灯的警车甲虫一样在棋盘般横的竖的的街道上穿行，把坏人都赶跑了。wonder woman她穿着红色上衣，蓝色短裤，红色靴子，还戴着一个黄色的头环，比孙悟空的多一颗红色的星星。
大人们在一楼的草坪上搭起一个充气泳池，鲜黄色的，让我们泡水。里面已经坐满了着同姓的孩子们，我是最后一个跨进去的。水已经被太阳晒热了，一点也不舒服。一只脚才下去，另一只尚未离地，哗的一声，一片狼藉，有人在哭，有人在尖叫，似乎只是眨眼的功夫，全体目瞪口呆坐在一滩泡在水里的皱巴巴的黄色橡皮上，只有我还一脚前一脚后地站着。哭的不是路路，我知道，路路是在笑的那个，他觉得很好玩，我也是。
                
                
曾经，我们在阿公家阁楼上的大厅里追着玩，一圈圈围着沙发，茶几，还有那些碍事的古董转。先是顺时针，后来逆时针， 直到路路的长腿跨上阿公的意大利沙发，从半道上抄过来，一举击中我的要害。
前阵子爸和我去看过那栋承载了我们许多童年回忆的老洋房，现在是一个幼儿园。外面围墙上画着长颈鹿，斑马，大象，熊猫，院子里还有一只绿色的恐龙，脖子很长的那种，食草的，头一直伸到二楼窗户那么高，它应该可以望得见我们以前打闹过的那个房间，就在上面，三楼的天台后面，拉着窗帘。
曾经，我们坐着路路妈妈开的车沿着一条宽宽的海边的路一直开。天很蓝，海也很蓝，我们在海边照过一张相，我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因为快到新年了，路路和哥哥穿的都是海军蓝的运动衣，都戴着眼镜，小时候，他们俩长得很像。后面是蓝的天，蓝的海，蓝得让人心碎。
曾经，我认识一个顽皮的男孩，一桌人坐着吃饭的时候他毫不客气的把筷子伸进一大盘上汤菠菜里，一筷子把几乎所有的菜一网打尽，让全桌人都笑起来。那个男孩，兴奋地跑进跑出，在我第一次去他们家玩的时候，给我看他一架子的遥控汽车和变形金刚。
曾经，路路的爸爸带我们一起坐他的小船出海钓鱼。说是出海，其实就是从海边停的地方开出去少少，再停下来。路路爸爸说，抓住，交给我们一个拴在透明尼龙线的小勾子，一只蚯蚓。两个男孩把头凑近了仔细研究怎么把可怜的蚯蚓穿在钩子上。从船上我们停的地方，可以望到海边的房子。“好像死着了”，路路哥哥说。他们弄了半天还是没有把蚯蚓穿进钩子。太阳很大，蚯蚓应该是活活晒死了。
路路爸爸用那条船拖着他们兄弟俩滑水，这个玩完了那个玩，两人轮流。远远地从二楼院子里，只望见一个黑瘦的身影拉着那根牵引绳站起来，拉紧了绳向后倾着，滑水板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白线。转了一个弯身影一晃摔到水里，船慢下来等他，一会儿又加速把他拉起来。
曾经，那里的海边遍布着成群的透明海蜇，尤其是台风之后，海水一路涨上来，把下到海滩的石阶都淹没了。我们划着舢板在海边玩，身边是成群的透明的海蜇，一张一合，像小降落伞一样。他们围绕着我们的白色舢板转悠，我们用手去捞，可是他们像鼻涕一样滑溜。路路后来去岸上拿了一个塑料桶下来，直接站在被淹没的台阶上捞，一捞就捞起一只海蜇，圆圆胖胖的，一下占满了整个桶。再后来，台风过去了，太阳出来了，海蜇不喜欢那个桶，死了。我们把它晾在海边的走道上，吃过午饭再去看，可怜的海蜇只剩下一张皮，孤零零地贴在泛白滚烫的水泥地上。
                
                
曾经，大房子里养着路路家从美国带回来的金毛寻回犬Shine。Shine最喜欢的游戏是在门铃响起的时候冲到铁门边候着，来人一步跨进门来，尚未站稳，Shine就不分青红皂白扑上去，把两个大毛爪子搭在对方肩膀上，用湿漉漉的大舌头在来人脸上狠狠地从下舔到上，一脸口水。我头次见他，就是这么被问候的。路路的妹妹最喜欢等Shine扑上来，搂住他顺势就地一滚，一人一狗就欢乐地玩作一团了。
Shine最喜欢的是在我们打乒乓球的时候伸长了舌头哈嗤哈嗤地等在球网边。每次球一触网滚到他那边，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口咬住那小白球任凭我们怎么哀求怎么训斥怎么威逼利诱一拥而上掰他的嘴也不肯把嘴张开，直到他自己玩腻了，才不屑地把黏唧唧有时候还咬得扁啧啧的球吐出来。在和Shine的抢球游戏中，我们从来没有赢过。
那时候路路他们全家住在顶楼，就是四楼。路路爸爸自己设计的装修方案，大人的床是从客厅的天花板上悬挂下来的，有开关可以控制，平时不用的时候收起来，晚上再慢慢放下来，两条小船一样的床并排起落，里面装着被褥枕头，早上起来都不用铺床就可以顺势一收。
孩子们睡在阁楼上，从一个木头梯子爬上去，是一个大通铺，上面的帘子打开是玻璃天窗，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漫天的星星，天天都像野营一样。
前面对着海的大院子也有工程，最靠海的合欢树上搭起了树屋，两层的，沿着木梯可以爬上去望海景。前面的海湾里随着大船经过的波浪摇晃着的就是路路爸爸的小白船。
后来路路出事也是在那条船上，很多年来，它一直停泊在海边的屋子前面的海湾里，无人问津。路路从美国回来以后有一阵子住回了四楼。我们在三楼的时候，半夜里还能听见弹珠或是什么硬球在天花上滚动的声音，咚，咕噜咕噜，咚，咕噜咕噜，反反复复持续很久。躺在床上，听着那弹珠滚动的声音，我想，路路在干什么呢？
虽然那一段时间我们同住一栋屋子，可是从来没有在楼下碰到，也没有上楼去拜访过。在这个家族里，有太多的事不说。有时候，爬上通往街道的楼梯时，抬头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在四楼的阴影里晃着，我想，路路在干什么呢。
有一次和路路妈妈一起行街，路路也在，在一个商场里，后面人来人往。路路染了一头金黄的长发，对，就是金毛狮王那种，很长，还带大波浪卷的。他穿了一双鲜红色的大头皮靴，很潮，但是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心不在焉，样子很怪。
再后来，是在出事之后，在康复治疗的疗养中心里，爸和我穿过爬满了绛红的九重葛的长廊。虽然是大太阳天，这个宁静的院子里却是阴森森的，来来往往都是坐在轮椅里或是拄着拐杖的行动困难的人。在康复治疗室里，一台像床一样的仪器慢慢地从竖立状态躺倒，路路的身体被固定住，随着仪器的倾斜一起倾斜，他的双腿非常细瘦，人也非常瘦，像回到了小时候滑水的时候。看见我们他咧开嘴友好地笑了，像以前一样和我们打着招呼。
路路的妹妹带我去过一次他们家，不是小时候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换了一个。一开门就是一个长沙发，背对着我们。屋子里没有开灯，对着长沙发的大屏幕电视开着。有一个人影从沙发上转过头来，是路路。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轮椅在沙发旁边。我们闲聊了两句，我没有久留。谁能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再见路路是在殓房冰冷的解剖台上，隔着玻璃窗，路路瘦长的裸体躺在不锈钢的台子上。泪水夺目而出。那个和我们一起在阳光下快乐的奔跑的黑瘦顽皮的男孩，那个一筷子把所有菠菜都夹走的搞笑男孩，那个兴奋地给我看他的变形金刚遥控汽车的自豪男孩，那个和我一起秘密地共享坍塌的充气泳池所制造的短暂混乱的男孩，他怎么能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就丢下我们走了？
Shine在多年前老去，被装在一个旅行包里带到乡下送人了。搭了树屋的合欢生了虫被砍掉了，树屋自然也拆了。建了跨海大桥之后前面的海湾里已多年看不见海蜇了，甚至连公共泳滩也被市政局关闭了，挂了告示说水质污染，不建议下水。四楼已许久未有人居住，有时候以前装修的后果还在由我们享受：下暴雨的时候三楼我们的浴室天花会漏水。有时候晚上躺在床上我以为还能听见弹珠在天花板上咚隆隆隆滚动的声音。
往往在最没有提防的时候，我会想起路路，那个和我姓着同样的姓的男孩。有时候是在小馆子里叫了一盆高汤菠菜，夹菜的瞬间筷子会停滞在半空，泪水会夺眶而出。那个和我们争菜的男孩再也不会和我们同桌吃饭了。嗓子堵住了，目光模糊了，但是菠菜还是要吃下去的，因为已经上来了，还因为，长辈们说，吃菠菜补血补铁，对身体好。是的，他们是对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