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记02 地下情(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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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导的空镜头,最忆的是《人在纽约》尾声风里摇曳的空酒瓶,然而纵使是空,观者仍嗅得出景框以外的烟火气,仿佛李凤娇正对着你左耳,嘴唇乌紫青地唱《祝福》给你听,此时悬浮于空茫之上的是活生生的人,一刀剜下去,那心肝儿是要汩汩流热血的。
《地下情》的开场一连串的空镜头,透亮得犹如白昼,目光无限游移于房间窗子抑或床第之间,连同微温的神经末梢都在疑虑,会不会真的没人出现?于是当廖玉屏同赵淑玲在镜前翩翩唱起《恰似你的温柔》,仿佛也只是被当做这场静默的背景音,是消除误解的凭证,眼前这一场不是默片。这两只寂寞莺燕的歌喉是篇末蓝探长一席话的先奏:我要看你们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景框之外,歌声飘不去的地方,仍旧是阒寂的虚无,滋长惶恐。
那浮在天空中的鱼群,快活淡定,身后写满的是辨别不清的悲悲戚戚,晚近读张惠菁,她将丽芬施塔尔同阿伦特并置,有这样娓娓的一席话:她们的命运像是充满示现意味的对生,仿佛沿着历史的脊棱线纵走,一个在向阳的光处,另一个在向阴的暗处。但某一日,历史忽然翻了个身,光亮的便进入了暗影,黑暗的进入了光明。鱼群的乐土被徒然打开了失水的甬道,干涸,继而死别,那一刻不是踏上光辉的顶点,而是堕入喑哑的海底——淑玲幽幽回身过去,唱起国语歌,她只有难过的时候才唱国语歌。
无死亡就无重生,前半小时仿佛就是在酝酿淑玲之死,铺陈众人的重生。她死状甚是可怖,以至于蓝探长虚拟案发现场,我都跳了去,上一秒还在录情书给台湾的男朋友,下一秒就做恶贼的刀下鬼,就算真的万劫不复,也嫌太快了些——可是廖玉屏和Billie已经等不及要历史的拐角处交换生命。关导怕是爱极了“屏”这个字,《人在纽约》里张艾嘉也是一面屏,但“雄屏”洋溢着阳性的生命体验,如同烈日之下斑驳开屏的雄性孔雀,迸发出跃动的生命力,给老外讲起中国历史都头头是道,丝毫不落下风。金燕玲这一面”玉屏“则是空洞与虚妄,本来已经裂得千疮百孔,被那女导演游说去拍风月片,是她粘和碎裂屏风的最后尝试。血泊里的赵淑玲打烂了这面玉屏,她倒也想通了,如果说基耶在《蓝》里令得Julie一跃进碧蓝的泳池预示回归母体,开启重生,那么在廖玉屏这里,灵肉既然无法缝合,何不彻底剥离,两千块台币打个胎,她又是个正常人了。至于Billie,脱下黑眼镜不代表脱得去那黑暗映像里的萧索和沉重,她本就像个游魂,高低起伏无人介怀,所谓碎裂,也仅相对于她从未拥有过的完整而言。
在男人那里,同样的生命交换显得明亮而整齐。“我对青春无悔,只听过没看过”,米店家少东一席话,也勾勒他一个鲜活轮廓。张树海的存在最有温度,对Billie,对廖玉屏,他都竭尽全力修补她们的残缺,“你该握住我的手而不是我的脚”,对稀烂的生命,他一针一线去缝合,连游魂般的Billie也枉然道,我真想替你生个小孩。他是光明的所在,是生命的体征,即或他坦白连抽一周大麻,你却更心疼他ML到第六遍时昏昏睡去,他的手指触碰蓝探长的咽喉,听他讲话,如同与时光机商榷未来。初见面,探长说,我比你大十岁,看上去却老好多,最后一面,探长就把他的命运投射给他看,病房外的阳光蹑足而来,虽惨淡,但并无一丝哀伤,倘若张树海十年后能复制这一幕,发烫的咽喉之上能留下一枚年轻的指痕,那是不是说,我们的世界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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