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大靈異事件簿
青×大，青城某高校，搬遷至新校區不久。臨湖，名義上隸屬市區，實則跨多一步即是郊縣。地處荒僻，學生出行亦是不便。招生手冊上的一紙效果圖，相見竟然是黃土遍地。幾個延期的工程一度啟動姍姍，一拖再拖也就這樣過了幾年。學生們對著一些開裂的柱子牆壁罵罵粗口，頗有些各自的憤怒，但也無能為力。
而我們的故事就開始在這臨湖的大學裡，人心浮躁，地點不確，正為一切異樣準備了投射的帷幕。翻開噩夢的第一頁，人就無可救治地墮進深洞，在異象迭起的書頁間戰慄迷失。瞳孔放大，呼吸急喘，情緒在極端的浪尖上放肆，但是翻頁的人絕不罷手。
1)死人湖
上完下午第三小節課，教室裡已經趴倒一片，講師擰開隨帶的瓶子喝水。這舞臺有些詭異，四面的簾幕垂落下來，幾乎透不進室外的天光。只留下黑板頂部的一排窗格，因了沒有遮攔，於是便有黯黯的光線撲目而入。黑板上的文字反倒是幢幢不清，難以辨識了。
他掏出手機看時間，課間休息教室裡吵鬧。低下眼瞼，恍如月色的銀光描著眉眼上薄薄一層，周遭所有仿佛與自身毫無牽連。事實的彰顯，開閉的先決權握住在你手裡，你不願聽那麼一些談話就沒有生發過。就如判定回憶的虛實，倘使篤定不曾存在，那即便是再多的證詞也無法駁斥。
座位靠窗，昏暗中可以依稀嗅見塵埃的乾燥味覺。眾人其實寧願埋藏在光的暗面，為著包容秘密的安全感不需要明亮，所以沒有人撥開布簾，好讓光線奔湧進來。還要在原位掙扎著焦灼不安，挨過最後無聊的時段，光陰脫去的輕浮感，似乎會使身體乾涸如失水的盆景。
有貓叫聲影影綽綽地傳過來，忽遠忽近，忽明忽暗，躲閃的燭光陡然放亮，卻又不明澈到讓人看清晰。他神經質地扭動脖頸，雜亂倒伏的頭顱拼湊出死寂的田野，沒有人感應到室內小獸的叫聲。但他確信他聽到的，絕非幻聽，委身探向厚重的簾幕之後，頃刻的光亮與靜寂敲擊人的神經末梢，瞬間恍如失聰。三樓的窗臺上一隻黑貓警覺地與他對視。幽綠的眸子，橫生的灰鬚，通身墨黑。
手心在出汗，右手揉捏了左手的汗水，旋即又被汗溼。一隻黑貓，他想起了什麼，體內的記憶正被引燃，由內向外奔騰的興奮感，夾雜著莫名的竊喜。明燈高懸的中學夏夜，枕邊的恐怖小說情節，辟邪與招邪矛盾的黑貓倏然閃過。他控制不住地笑出聲響來。「那位同學，你在做什麼！」講師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打斷他。他回過神，教室裡一張張死灰的臉昂起，一片夏日的稻田倒伏向風吹的去向，空洞的眼神直指他的所在。
只是他沿著黑貓展開的黑色脈絡，已然囂張地綻放，再也沒有收斂的跡象。
回到寢室天色變得灰黃，大塊潑墨般的雲朵壓抑著，漂移得顛簸不平。秋意深入了季節的腹地，花壇裡的常綠喬木顏色仍舊是灰著，不會有枯落的期限。算算也是十月將盡，渾渾噩噩的大學竟使人在時光叢林裡失去知覺。過去夏至，北半球的晝宵夜漲越加明顯。不多時，天就全啞然地暗下去了。
他打開電腦，輸入登錄密碼，主機殼的警示燈開始明暗。起身順手收掉昨晚晾出的衣服，北向的寢室曬臺終年照不到直射陽光，衣服上的溼氣總消散得緩慢。他喜歡陽光下晾曬後殘留的溫和觸感，總以為朝著陰冷的方向久了，性格也會蛻變成僵冷的怪狀。其實是人自身的一廂情願，親手點起一團自焚的弱弱火焰，最終人被燒得面目變改，卻看不清是自己推動了碾軋的齒輪。
在位置上襟危坐定，熟練地打開博客的頁面，開始寫擬定小說的第一章節。黑貓，為面容姣好的女子收養，而與她相愛的男子情愫不能躍遷，兩個人於是慢慢有矛盾。由黑貓身上的隱喻開端，那兩個人必然孤僻不堪，離不開彼此但都撿拾碎片戕害彼此。入住在與外界隔絕的閣樓，古舊的木質旋梯，玄色的絲質窗簾，為絢麗幽冥的花瓣鋪設開展的進階。
室內寂靜，不開燈就沒有光芒湧動的喧嘩。他聽見呼吸的氣流深深拍擊著鼻翼，急劇的血液激蕩在舒張的管道，手指敲擊鍵盤的輕響著。黃昏剛過，吐著紅信子的蛇從藏身的洞窟遊出。此刻他眼裡的磷光昭示著危險，暗沉沉的身影投映在刺目的螢幕上，靜止著幾乎不差毫分。
視野中的世界開始劇烈顛動，他的情緒停在暴漲呼嘯的颱風前夜。燈突然開了，刹那流瀉的人造白光充溢室內。穿戴著寬鬆球服的男生踏入寢室，汗水流淌在額頭前胸，垂落的髮梢粘著頭皮。「顧石，你不要每次都不開燈嘛，怪嚇人的。」學生公寓樓的雙人房，三樓，顧石抬起頭望向那個男生，他手裡的籃球沾染了大量的灰塵，快要蓋住先前明晰的商標大字。看來是在球場瘋狂流汗了一下午，秋天午後慵懶的陽光適宜的運動。
「晚上沒事去溜冰場吧。」洗完澡，白燈在他身上勾勒一道水汽的光暈，長年的鍛煉令他的身板壯碩。顧石則不然，每日蜷縮在一個狹縫般的空間，眼神空洞思想發散地游離物外，形容也顯然蒼白消瘦，長袖體恤抬伸起來不過像一段空蕩的布。顧石的眼睛並不轉開電腦，手指已經放緩不時地按刪除鍵，思維出現紊亂糾結了，文字纔得不到流利的傾瀉。
「好。」顧石答應著，仍舊是不扭身與他對視。這個多數時候浸淫在自身虛構中的男生，對於別人都有離奇的臆測，表情大半漠然不變，別人邀約即便是不願也不會溢於言表。只是小說的開篇確實是被另個男生打斷，門推開的一瞬，時間的莖杆猝然翻折，他的瞳孔中投射著電子的螢光，掩藏了某個時刻掠過的惱怒。
出去到校園的甬道裡慢走，通往東端冰場的路徑經過籃球場，林立的燈盞熄著形同虛設，西段的路倒是亮著燈。空氣中蠕動著桂子的暗香，拂過人的鼻端又隱隱地散失。遠遠走來一個女生，與兩人尚有兩三盞路燈的間隔。「明衛。」語氣裡外露著欣喜，她跑向那個打球的男生，順光逆光的暗影浮現在她臉上。顧石自行離了一段路程看他們在燈下私語，陣陣混雜的笑聲沿著風吹抵，銀白的光壓制著他的肩膀，不自主地俯首去看路上的泥灰。
溜冰場在照湖邊上，大約是緊挨著湖邊，去的次數不多具體光景也不甚明瞭。最近一次去似乎是上個學期的夏初，荷花大朵大朵地開放著，粉色白色的花瓣迎著風輕擺，他背著風擋住女孩身前的氣流。可是她說她不愛，顧石看著她倔強地甩手走開，夏日的風就有了冬天的觸感。
明衛終於結束他們長長的對話，女孩與他告別很有些不捨，只是隔得遠了都看不清表情。他們繼續向前走，經過暗影重重的籃球場，明衛一直在談論著那個女生，所有無關興趣的話題堆積著淹沒他。有時候，多餘的廢話像封死的土層，聽得多了十分難過。顧石忽略掉耳朵的接受，雙手揣在褲袋裡，對周遭的其他聲響不加理會。
籃球場南面是大片大片的荒林，一些林立突兀的樹影在鐵絲網格間閃現，只是此地一片漆黑，具象的樹木細節並沒法分辨。明衛眼見是陷身在傾談的泥沼了，他絮絮地吐露著無關緊要的話語，全然不管身邊的顧石是否一個端正的聽取者。球場裡的石磚路本是紅綠交雜，夜晚開始深入，暗影斑駁只依稀知道是不同的色塊。
兩個本是相戀的人，都自認為彼此給予的深刻，之間的情感紐帶卻輕易被一隻無謂的黑貓打破。可以是熄燈後的夜晚，拉上窗簾的房間留有一縷罅隙，清冷的月光便從中抖露展現。沉悶身體接觸的時候，女人問男人他是否還愛她，很陳舊無味的話題，起初是出於討巧，後來漸漸成了對彼人試探的器物。她知道他不喜歡黑貓，女人母性的良善收容了那隻流浪的小獸。可是男人的臉色一天沉重似一天。
照湖是一個可以借用的場地，虛設一處在小說的章節裡向，作為最後兩人矛盾激化的去處。男人和女人相互猜疑，波動的情緒覆蓋過理智。在湖岸邊，男人親手把黑貓溺死，那幼獸本不與他親近，掙扎之餘抓傷了他的手背。男人做完這一切，出於迷信的傳言，他並未想到湖邊林木背後偷窺的女人。黑貓的屍體被隨意地丟棄在湖畔的葦叢裡，它始終是兩人夾縫間的犧牲品。
顧石笑了一聲，今晚上沒有月亮，球場的黑暗更是彰顯。他設計的小說結尾在頭腦中初具雛形。「明衛，」他極少稱謂這個男生的名姓，暗處的眼睛兀自在放光，「照湖裡死過人麼？」嘴角在陡峭地上揚，文字的幻想灼燒著身體，他又覺察到手心的汗液。
明衛頃刻停落先前的長篇叨論，顧石的問題不像個問題，夜航在海上升騰的暗礁，不可預見位置地轟然撞上。再有十米就走出球場了，遠地隱約還有籃球拍擊的響動，空落落的球架聳立著。「你知道了麼，這個湖其實叫死人湖。」明衛的眼神在飄，顧石眼裡黑亮的光芒漸次增強。真有趣，顧石在想。這湖的傳聞預料中會落進他文字的叢林裡。
2)無頭屍
越楊強撐著不使自己翻倒，早上的陽光折入房間，講師板書後散落的粉灰洋洋灑灑，在光柱內外來回遲鈍地移著。側身靠住左邊的牆壁，眼角可以瞥見窗外的花木。梧桐開始落葉了，教室在底層，可以看見枯槁的葉子醉態地搖下。他眯起雙眼，最近總是感到疲憊，剛升入到大學，鬆懈的課程反倒虛空無力。
他無聊地聚攏著草稿紙，上面佈滿字跡混雜的塗鴉，趁講師專心講授的時刻專心練習對紙簍投籃。光影繚亂，室外有些微的喧鬧，窗外斜對著校區的主道，跑著幾個慌張的男女。一部車在拐角急轉，他的眼神沒完全跳轉回到實地，直到看到車身上寫著的公安。不安分的校園上午，呆坐在教室的學生他們的軌跡延展的端倪，誰也不知道此刻外面的慌亂是為何。越楊換一個挨靠的姿勢，好奇的異響打碎他的困頓，通往外部的門虛掩著，可是他卻反復幻想門破開的巨響。
熬到中午，四五個小時封凍了氣氛，下課鈴聲響起片刻之後，他在教室裡惋惜錯過了驚險的章節。總該在這日日夜夜無所事事的縫隙間，找點驚醒昏沉的事端。就像那個童話裡的詛咒，長日囚禁在城堡中央，莫不是也渴盼著開滿玫瑰的荊棘繞身。打不開身上的枷鎖就昏睡，打得開身上的枷鎖就自由。陽光的影子已經從窗邊退卻，只遺留桌面薄薄的余溫作為痕跡。
走在寬闊的路上，揚起的灰塵撲向人的前胸，他眯起眼睛快步前行，午間的人流正湧動著沖進餐廳。找一個東向的窗位，放下手上拿捏的課本。餐廳鑒人的地磚有點溼滑，應該是剛拖過不久，他小心地緩行著，經過一張桌子傳來的一些詞句令他停滯。他抬起眼來描視四周，一時間有耳鳴的錯聽，別處的言談都自動隱退。
餐廳售賣的視窗上方羅列著各地的菜系，圖文並茂地引誘食客的消化腺。他的眼光掃著那些欺騙的廣告，耳朵卻停在恰當的位置偷聽，兩個女生找到消遣的閒話。
「我們學校死人了。」
「啊，真的假的？」
「就在南區的籃球場，聽說頭都沒了。」
「咦...好恐怖。」
扎手的玫瑰花藤從沒自時光的暗影裡消退，總潛伏在你欲望高漲的峰尖，等候著將你緊緊纏身。開放著的花朵是大張的嘲諷口吻，你看著欲望在自戕竟然感到痛苦的滿足。刺激的舞會開始喧騰的前奏，他擠入人流爭搶自己的午餐。
在午餐的間隙一邊胡亂地扒拉著米飯，一邊給琴發短信說，「我們學校死人了。」沉默著想了一下，沒有把無頭的事實告訴她。他的手沉靜地撥按著號碼鍵，挑選一個個閃過的漢字，述求的內容無關痛癢，述求本身纔是他要的結果。琴還是沒有回他訊息，其實他也習慣了她的冷淡，高中畢業晚會上她提出分開。「你還只是自私，」她說的，「你甚至不能為了我留下。」越楊擇校在遙遠的異地，二十小時的車程他在鋪位上，反復難過輾轉。
午時的陽光文弱，沒有夏日那般灼人。他走出餐廳向主樓方向望去，午間日頭的炫目反光聚攏在玻璃屋頂，碎進仰望人的眼瞳，閉上眼睛後還會有刺痛和雜色的幻影。琴，現在想起覺得是溫柔的記號，當時卻以為她終會成為一件舊玩具。去往異地的途中，滋生蔓延的悔恨揭示的是相反的答案。回過頭去重新尋覓，月亮已不是當年的月亮，問候已不是當年的問候。
晚上要上教學樓頂吹吹風，大學開始後養成的壞習慣，過去夏天空中吹襲的風沒有削減的跡象。不想晚自習的時候就上去，坐在通氣孔隆起的平臺上發呆。那樣會讓切膚的尖銳的疼痛感緩解，手掌在枯坐中擱淺，思維在枯坐中失水。
七點一刻，他挑亮手機的夜視燈，看見時間正跳過最近的一分。走在連通樓層的梯臺上，主樓三區樓道燈盞盡壞，有些掉落了罩殼，有些裸露出的燈泡殘破。即便是樓道的壁上開著高窗，還是不能夠擰亮人的視覺，攀附著往上行走幾乎目盲。在四層的平臺他仰頭看到一個黑影正慢慢下樓，走在梯段上連漏進的餘光都遮蔽著，他看不見對方的臉，事實上他也無心探究那人的身份。上到五樓，下面黑暗裡隱約閃現了一星火焰。
神經夠敏銳多疑，你會猜到那人在點菸，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倘若是顧石，他會想到什麼場面，身體該又在劇烈抽動了。但顧石大三早過去了憂傷的年紀，決不會無故上頂層，這是越楊，是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的時候，異響也無法擾亂他的落寞和憂鬱。
樓頂的風很大，凜冽地迎面撲來，他感受到熟悉的冷。敞口的空杯子瞬間被風灌滿，敞著外套他覺得自己恰如一節中空的稻草。找個避風的位置，其實不用尋找，他每次都會坐到同一個地方。通氣孔平臺不過一層冰涼的混凝土，早在晚風起來的時候失散了白日的溫度。
主樓頂塔尖燈火通明，溫和的暖色籠絡著周邊的夜色，看上去也不是很黑很寂寥。月亮升起來了，一輪淡黃的圓圈，不顯亮，端坐在空中可以看清近旁的灰雲。他伸出手端詳落滿餘光的指尖，夜裡總離回憶很近，不意就觸碰到曾親近的呼吸。他有些身體不穩，風吹得他有些晃動，平臺的墊板卻離奇地發出一聲磕碰的歎息。
晚風仍是一陣緊過一陣，迅疾地拉扯著他單薄的外衣，寒冷層層圍困般入侵。依稀覺得空氣中混雜了什麼氣味，知道有些異常，但是風把氣味沖淡得幾不可聞。他腦海裡浮現起恐懼的想像，晃動的墊板再次輕響，分明蓋的不夠嚴實，那以前坐上去為何就服帖地不曾響動。試著移動了通氣孔上面的隔板，俯下的鼻孔嗅到莫名的腥氣越加濃烈，緊緊牽制著他的鼻腔。
通氣孔的空腔裡放著一個頭顱，眼睛憤怒地瞪著，雖然看不清爽，越楊還是驚得退後半步。下樓的門開著裡面的濃黑，睜眼的巨獸盯住他的獵物，空氣似乎出現粗重呼吸的幻聽。樓頂的風還在淩亂地颳，撥弄著一千根琴弦，泛出一千萬尾詭異的琴音。短時一切皆如失聲，樓底的樹葉搡動都聽得十分明瞭。
轟然一聲巨響，通往頂層的門突然關閉了。他驚愕地轉過頭，主樓塔尖的光芒照不到他另一半暗影裡的側臉，靜寂的樓面上他抑制不住發出淒厲恐怖的呐喊。主道上走著的人都朝叫聲的方向望去，那是主樓三區的樓頂。夜晚在加深，凜冽的風不減，越楊背貼防護的矮牆，蹲坐到地上，雙手深深地插到頭髮裡面。
底層的架空層附近花壇裡，夜遊的小獸因叫聲受驚，縱身穿過網格的鐵柵欄，藏身到地下室的幽暗中，兩隻夜視的眼睛回身探望著。沒人知道越楊之後的處境，夜幕下手機顫抖的冷光攀爬在他抽搐的臉部，自琴離開後全然迥異的冰冷觸覺。
主道東側的路燈陰著，西側卻是明媚地亮著，抽菸的人慢慢沿著陰影行走。猩紅的菸尾焚燒了夜晚，驚嚇的人們眼裡的蒼白中開。他繞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消失在學生公寓樓的方向。長夜纔剛剛開始，厲聲呼喝也喝不退的哆嗦戰慄著豎起。市區的方向，光污染的半空淋一層不熄的暗紅。
通氣孔裡身份不辨的人頭，臆測與籃球場的屍體相關，撐開的眼珠似乎餘留死前的憤恨。塔尖的光線開始泛冷，空氣裡彌漫的血氣挑撥著人尖銳的神經。越楊強撐著不使自己倒塌，數個小時前的上午他也在教室裡強撐，兩者應付的情境毫不相干。風有變大的錯覺，一陣一陣地颳過來，分不清方位地吹抵，刀子一般剜著他的堅守。
而此刻男生公寓樓的三樓，一身臭汗的明衛又撞開了寢室的門，燈出乎意料地開著，顧石正蹲在椅子上盯著他來的方向。明晃晃的白燈落在他兩眼的投影，清冷地掛著兩把鋒利的匕首。「籃球場的無頭屍，你不覺得感興趣麼？」顧石的嘴唇沒動，聲波卻回蕩在空間裡。儘管校方封鎖了消息，好奇的眼球還是擁擠著探詢著，好奇的耳朵也擁擠著圍獵著，像顧石自然是能覺察到事件的發生。
小說結尾的雛形搜集著驚悚的意外，陡然的事變使他代謝旺盛，電腦開著亮白的光芒。明衛驚訝地啊了一聲，一邊脫衣服一邊說著他不清楚，顧石有點失望，也是清理之中的。這運動型的體壯無腦的男生，整日整日地忙於他的戀愛和籃球，對其餘所有幾乎不加過問。理了理蓬亂的頭髮，顧石回復到僵冷的形狀，琢磨著明天要交的作業要向誰去抄了。
3)車禍現場
幾個女生嬉笑著跑在翻修後的國道，深黑色的路面剛剛碾軋完畢，蒸騰著陣陣細微的熱氣。穿越的行人慌張地快走，她們走得懶散談論著八卦的新聞，無視這城市兇猛的車流。天色灰濛濛地連成一片，不見晴日裡浮移的雲氣，顏色是僵硬著的整塊的灰白。
一對情侶在路邊爭執，女的說著說著忽然尖聲哭泣起來，男的背對著看不到臉面。他也許是出於愧疚，牽住女生的手柔聲勸慰著，可是她的眼淚仍止不住地滑落。女孩哭泣的樣子不好看，嘴角塌陷成一個傾斜的角度，聳動的面部肌肉壓制著皺紋，精心化的妝毀於一旦。男生拉過哭泣的女孩，摟住她不斷因抽泣而顫動的雙肩，靜靜地等她平息。
越楊在出校的行道邊購買水果，最近經歷的風波令他疲累不堪，睡眠中常常會被夢魘驚醒，然後睜著眼睛煎熬直到天亮。他望著那對情侶的身影，曾經他就這樣抱著琴，她哭著他不間斷地慰藉，就那樣相擁仿佛有深深的絕望。
在審訊的室內，他被各種問題交纏圍困，口乾舌燥無從應答。燈光只是昏黃的一盞，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多亮幾盞，好驅散他懼怕的內傷。懷疑的語氣，輕蔑的眼神，逼迫的手勢，他們爭相窺探著他言語裡的空洞，挖掘他們想要的線索。他處在崩潰的邊緣以致於語法混亂，吐字都無法標準。大劑量的恐懼壓抑得他最後爆發，他咆哮著大肆拍打著桌子，罵著不甘的髒字，竭盡自己之所能。
最終他們沒有為難他，他所遭受的最大折磨其實來自內在。比如高燒的期間，所有的感官都會浮誇地放大，人觸摸著被單上的褶皺，恍惚會認為陷身荒僻粗糙的山地，夢見的文字會變作壓迫的巖塊，一字一字地對話就像受刑。
同班的別班的同學都來探望，憑著關心的藉口，在他身上覓食無聊生活的調味。他對接他們獵奇的眼睛，視線交集密佈如潑墨般濃厚的油畫，感到惶恐不安，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身處在廝混的生活中央，孑然一株變異高聳的稗草，成為風暴眷顧的對象。也沒有再給琴發短信，在一通撥出的電話後，得知曾經駐守的號碼已被遺棄。可是先前對纏身事端的渴求又作何解，人總也活在適可的遐想中，個個都是好龍的葉公。
死者，商，大三學生，頭部被殘忍地割離身體。因掛科門數過多，近期校方正式下達檔，對他作出退學的決定。據他同班同學口述，接到通知他心情十分低落，滯留在學校裡發瘋地瞎逛，也沒有人去勸阻他。平時生活亦是奢侈，脾性暴戾，也沒有什麼人往來親密。若非調查涉及，恐怕同寢的人也不知道此人竟已暴屍野外。
越楊有些精神恍惚，壓抑的神經反復跳轉成樓頂的夜晚，那裡命運的手掌伸過來，洞穿了他的身體。昏暗樓道擦肩的人影到底是誰，轟然關上的門是氣流的傑作，還是操控的黑手。他找不到謎底，思考使得自己懷疑，總感覺有雙眼睛在背後臨近，玄黑的眼珠兇狠的眼白，目睹著他的一舉一動。誤入蛛網的遊蟲，掙扎越烈越是引來獵食者。
車子的急刹聲，輪胎摩擦地面的沉悶慘叫，女子和男子的厲聲驚呼。車流急躁的城市裡，活著的人們該為生命祈禱，死去的人們卻得不到安歇。越楊循聲望去，一組慢動作來得觸目驚心，飛揚起的人形張開的手掌，奔騰不息的車流瞬間熄火。是剛纔那對情侶，女孩飛在空中飄起的衣衫淒美，她再次降落回地面，紅色的血潑濺開來。折翼的天使墜毀，折肢的芭蕾舞者墜毀。
塵埃死灰色，陰天死灰色，臉頰死灰色，眼神死灰色。悲傷的男孩跪下，抱起血泊中的女孩哭叫著。路面死灰色，車流死灰色，手勢死灰色，對話的言語死灰色。悲傷的男孩歇斯底里地朝天呼嘯，他搖著懷裡的女孩止不住情緒失控。
越楊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他踉蹌著逃離開街邊，甚至到忘記了提走買下的水果。起風了，行道樹肅立鼓掌，撕扯了他的眼角，侵入的異物硌得生疼。到背風處點燃一根菸，惶急而猛烈地嗆著，高壓下蓄積的淚水頃刻決堤。他揉搓著僵直的手指，蹲坐了下來。
車禍的血液未乾，顧石在馬路對面束起雙手，他的臉上閃過嗤笑的影子。小說在結尾，而現實的進程未央，該等待的還要繼續等待，該探詢的還要繼續探詢。相互猜疑的男女無法停歇向對方的戕害，最後的對話在湖邊進行，女人質問黑貓的去向，男人說他一無所知。女人於是揚起手裡的錄影帶，塑面的卡帶在陽光下亮的刺眼。
趕到的警員在疏散交通，事故每天都在發生，不留神我們就在與死神奪命競速。馬路上圍觀的民眾瞪著這慘狀後的地點，聚焦的眼光幾乎灼燒地面。顧石在人群裡踮腳看了看，再看了看，轉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無趣的生活需要有趣的事物，否則他無法活下去。
校內女生公寓樓的其中一間，下課後的女孩閱讀著恐怖連載的章節，咖啡杯盛裝溫熱的褐色液體，絲絲縷縷的熱氣在上升。她端起杯子優雅抿一口，纖細的手指移動了指標，在回復框裡鍵入了文字。幾個月前，她剛剛丟棄了一隻與室友共養的黑貓，寵物只是為了填補內在空白，如果填補不了，那麼丟棄是唯一的結果。室內女孩身體獨有的香氣在散放，外面驚險的所有，蟄伏的惡毒的眼睛，都與此時安謐的時刻無關。
末末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身上滲漏的鮮血流水一樣染紅了白裙。她的目光在黯淡，她緊緊抓住明衛的手臂緊，指甲都要穿透衣服扣進肉裡。她夢囈似的說話。「明衛，別讓我死，明衛，救我。」明衛一臉茫然地叫喊著不成章片的詞句，情緒在翻滾中震盪。他雙手束著末末的手掌，湊到低下的額頭前，低聲祈禱著。分離的情人被迫感知著死亡的逼近，他其實束手無策，末末的眼睛很快閉上了。
當還有人在，請彼此深愛，在夜空下仰望星辰，知道流逝過往的不會是身邊的伴侶。當還有人在，請為此感恩，在神像的面前起誓，保佑甜美的愛戀長久再長久一些。
想起來是幾天前了，顧石和明衛穿過籃球場，再穿過一段廢棄的民宅就可以抵達溜冰場。明衛對顧石講述關於死人湖的傳聞，碎石遍佈的路邊，順著陰溼的破舊建築角落長著蕪雜的荒草。死人湖不是原先的名字，湖一直是照湖，但是湖裡據說陰氣極重，下湖游泳的人常常一去不返。有的是被叢生的水草纏足，有的是因為腳踝痙攣，最後發現都邪門地滿嘴湖泥。傳聞在傳播的步驟中，分裂衍生必然產生很多匪夷所思的言論。
溜冰場其實就建在湖沿上，下了湖邊的斜坡纔到。這條路人氣冷淡，特別是夜幕之下，走著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荒僻的氣息襲人，真正遍體生寒。他們走進溜冰場入口，晚間遊玩的人竟也不少，五色的燈光在頂棚旋轉，快節奏的音樂自音響中奔放而出。
顧石順著場地慢慢滑著，一邊審視著高坡外華燈初上的校園。在室內感覺不到照湖的湖風，但是有涼意自體側腋下湧出。他滑行著攝食著，別人的某個手勢都會被他的筆觸記錄。休息位上坐著一對情侶，輕聲講著他們小世界裡的事情；邊緣的扶欄上挨靠了幾個抽菸的男子，染了髮戴著耳環的；幾個初學者，唯唯地挪動著腳步，不時有人嬉笑著摔倒。
他看見明衛過去與孤身的女孩搭訕，似乎找著有趣的話題，兩人笑得一臉曖昧。旋轉的燈光晃動在他們腳尖，暗沉的室內不靠近其實看不清。顧石滑行了一段，覺得索然無味，找了個開著的窗戶，把臉浸沒到外面的夜裡。
是舊境，不是往事在重播。末末拒絕了他，旋即接受了明衛的愛慕，他看著他們盲目地在一起，其實知道自己的情感也不過盲目。兩情相悅纔能相擁，單戀者只有獨自忍過秋天。天氣在泛冷，顧石穿的還是單衣，手指自是僵冷。湖邊的荷花在黑暗裡搖曳，發出枯葉相擦的粗糙聲響。這個湖有很多故事等待發掘，這個湖有些故事擱置著腐朽。
4)女寢室
是秋後常有的晴天，仍舊是帷幕四合的教室，顧石伏身在課桌上睡覺。昨晚將小說的尾章全部上載，他聽著指間翻飛的敲擊低吟，從未有過的愉悅浸透過身體，挾著詭耀光亮的文字投入網路的海裡，它們似深海的魚群在結隊穿越寒流，不需要瞭解海上的陽光和春季。鍵入最後一個字，膨脹的神經不肯安息，他出去陽臺上瞭望遠地的天空，市區的方向夜晚浸染成紅。
最後走向終結的時段，文字分出的岔路，通往極端的死寂。顧石並沒有挑選其中一種，他將兩種走勢悉數收錄。敘述繚亂詭秘，兩相矛盾的圖景互為蟄伏，在交匯的刹那發出妖冶的色澤。其一是女人因為恐懼，設計殺死了男人。其二是男人無法容忍女人的猜疑，精神錯亂殺死了女人。重點不在死亡本身，而在於兩人起伏不停的盛大情緒交響。相混的文字穿插，意欲為閱讀者製造障礙，和視覺暴亂的美感。
也許只有顧石一人覺得美好罷了，暗湧四伏的文字，危機四溢的水面，深層的水底密佈獵食者的雙眼。小說多半是半真半假的東西，即便是確實假的厲害，總也有事實的蹤影隱現其中。願意深究的人懷著閱讀的興奮，一點一點剝開掩蓋的脈絡，獵取到攝人心魄的異樣，冷汗便攀爬上人的項背。
大量的碼字使人倦怠，就仿若浸水的海綿內在溼潤，而體態深沉。顧石的睡眠安穩恬然，他的夢鋪展現在竊語陣陣的課堂上。在夏天，青城的炎熱晝出夜伏，他在照湖的湖風裡向心愛的女孩表白，背景是隨風曳曳的荷塘。女孩婉拒了他，夢境的酸楚便漫過了夢外，倒伏的臉孔上，眼角不斷有水在滲漏。那女孩模糊的臉，慢慢慢慢和末末的臉吻合到了一起。
末末死掉了，理工班罕有的幾個女生談論著，大肆洞開的眼窟和口腔，往外翻湧的只有濃黑。明衛不在課堂上，末末的死訊割傷了他的胸口，他在這些難耐的日期選擇了出逃。平常光鮮的臉抹上了沉郁的油彩，平常輕佻的話語也拖了鈍重的尾音。秋天在市郊收割後的田野顯露，發黴的稻草人等候著自焚的烈火，那炙熱滾燙會使它們恍然回到守望的夏天。
她被推進急救的病房，男孩坐倒在走廊的長椅上，頭深深地低進兩膝之間，額前的碎髮緩慢垂落，顯然是悲傷。醫院裡固有的酒精的氣味彌漫，幕天席地，他微微試探著手指，覺得此刻自己不過一朵乾癟的藥水白棉。長長的走廊上，白色的冷光透著淺淡的藍。末末的父母趕到的時候，把他強行驅走。可憐的母親哭叫著，被人牽扶著，劇烈掙扎，恨不能抓破他的臉。
明衛惶然地起身走開，只能遠遠望著。末末進去的房間緊閉著，他的嘴也緊緊地咬閉著。她的家人憤恨的目光，是投擲的毒箭，如芒刺透背。陰冷的醫院空氣隔開他們，恍如一道無法逾越的懸崖。他轉身離開這醫院，陽光落下來輕薄的一層。他深吸一口氣，無法鬆懈下的神經竟有種滿足。
那個溫柔的女孩不會回來了。那個看著他打球微笑的女孩，那個為他遞上冰水的女孩，那個趕走他寂寞的女孩，不會再回來了。他甚至不能見她最後一面。至少也最末看一眼睡著的愛人，眼角眉梢粘附的死灰，他多想輕輕為她擦拭。不會再回來了。這句話，讓他在陽光下泛冷，飄遊著，像是一張暗黃的廢舊紙片。
他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出逃的日子，自末末消失，陰冷的天空反而放晴了。天上的神靈有他們的瑣細，不須眷顧到地下人們的難過。
今晚晴。顧石看著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上完星期五最後一節課，週末如期來臨。男生寢室慣常在這晚上瘋狂，瘋狂的內容卻稀少，不過是遊戲棋牌，然後在床鋪上一覺賴到中午。他向來極少摻足其中，獨來獨往，遇見熟人也稍微點頭示意，與陌路並無二致。走到三樓寢室門前，鑰匙插到鎖孔裡順時針轉動，墨綠的門開了。寢室裡空空蕩蕩，沒有顯著的氣味撲面，明衛還沒有回來。
開電腦連網，進入個人博客的主頁。完成的小說閱者寥寥，閱後回覆更是稀缺，他滾動到頁面的末腳，看到一個回復。「人死了，你的暗指實現了。」他盯著那十個字，室內靜得出奇，連呼吸和心跳聲都聽不見。他沉下臉雜亂的頭髮在眼眶處映一道陰影，嘴角在緩緩上揚，比以往急劇陡峭的一個弧度。他在笑。
女生寢室，她打開門看著無人的寢室發呆。太陽落下去了，暗影遊蛇一樣攀附在陽臺的柵欄上，等待著吞掉這日光背面的世界。末末不在了，傍晚的餘光雕琢著天邊的雲霞。現在開始她是一個人住，雙人寢室走了一個人，突然變得很空。她走上陽臺收衣服，純色的花色的夏衣，還懷著不願收藏的倔強，想要在冷風起來的時候還能衣著光鮮。收下的衣服被隨意掛在末末的床沿，她坐下開啟了電腦。
短信鈴聲響起，她拿起手機湊近眼前，螢幕上赫然寫著，「回頭看。」一個陌生的號碼，她不由地回頭望去，後面就是末末的床第。燈突然熄了，窗外幾幢宿舍樓遮擋的天空紅得刺目，並越來越燒得似一堆炭火。一道紅色閃電自天際鞭下，馳向地面頃刻無蹤，四散的光亮穿過透明的窗玻璃。她驚悚地叫起來，分明一群無頭的屍體，懸掛在末末的床沿，伸展著一隻只撩撥的手。周遭沒有一絲聲響，又一道紅色的閃電，怪異的是都不曾有雷聲伴隨，下雨了，天氣預報再次失靈。沒有什麼怪異，是她剛收下的衣服，只是袖口還在輕輕抖動著。
伴隨她驚叫的是全部寢室樓相繼響起的尖叫，潮水一般湧動著，推進在夜色初上的校園裡，從各個方向抵達透過她的耳膜。她驚魂弗定地試探著胸口，心跳高速激蕩如失控的機械。手機上那條短信被她旋即刪除，然後關機，把那冰冷的袖珍機器丟進抽屜。
有人在敲門，喧鬧的聲波相互碰撞著，交合著，催生了室內更深的沉悶。她起身去開門，公寓樓的女生們已傾巢出動，在黑暗的走廊上高聲抱怨。敲門的是隔壁寢室的姐妹，女生之間關懷顯得細膩貼切，而有時矛盾也會誇大難堪。置身墨漬般的漆黑中，高聲的對話可以驅散驚恐，她站在她們中間聽著無聊的說辭，難得地感覺到安心。
手電筒的光芒在樓梯轉角照向她們，遠處的光源拖長她們的影子，在反向的地板上招搖嫋嫋舞動，仿若自身有著靈性，能活動自如。是樓管在逐層通知，說是電擊打壞了高壓電纜，最早大約到明早纔能修好。她從開著的房門走到陽臺上，外面在下雨，雖然也不是很大，夜色的深度似乎淡卻極重。原本在教學樓自習和戀愛的男女，都在步履急促地朝這邊回歸。不時有探照的光柱從別的寢室樓道裡晃出，落在室外的路上，她聯想到舞臺上的追光。
對面男寢室開始吆喝一些蠱惑的字眼，有生理需求的男生躲在暗處，張開高亢的喉嚨，喊著他們的饑渴。她回身到走廊，聚集的女生開始談論男明星的八卦，以及校園中出現的清秀的面孔。眼睛看不清極容易勾起睡意，說了不幾分鐘，大家便各自散去，早早地上床躺著了。
學校宿舍的佈置是下部是寫字檯，與上部的床連接成一體，設計也算合適。她鎖好門爬上床去躺著，但是無法就此平靜，剛纔的一幕反復閃現在腦海中，她趕緊回身把衣服都摺疊進了衣櫃。有輕輕的竊笑，隱隱在耳底響著，熟悉的女伴甜美的聲線。室內靜謐的氣氛還原著原本存留的一切，氣味，談論，矛盾，歡樂，分不清幻覺和實境，通通下陷進恐懼的沙漏。她動作僵硬地轉過頭去，每一點晃動都墜千斤之重，末末的床上分明坐著一個熟悉的影子，蒼白著臉正對著她的回望。
5)掉面的筆記本
如果情緒過於醞釀艱難，必然需要一個流瀉的出口。即便思想慣於縝密謹慎，仍舊是難免出現一次失手。一個人的消隱退出，痕跡也會散落在周邊的地域，或者被人刻意地散失。事端鋪設越是寬泛越是難以清理，它逼近你你就難再逃開。
越楊躺在仿造的草場邊緣，偏冬季的午時太陽斜向南面，他眯起眼看火輪的流轉。環著秋日的一圈天空有淺淡的黃，再往外是清明的白，最後纔是蔽目的藍，漸次往周邊加深。屍體的頭顱，女孩的車禍，過去一週就像在加速離開。他沒有在遊戲，沒有在抽菸，也沒有步入人群內部，頭腦是清淨地空著。
球場的中央，足球的拼搶不絕，沒有刻意去聽，就覺出是遠地的聲響，不值得加以理會。當鈍重的事件滾石般軋過軀體，敏感的神經末梢會持續延展，目光經由躲避趨向審視。他翻一個身，望望繞著球場的猩紅跑道，安逸地闔上眼睡著了。午後沒有勁吹的北風，柔軟的陽光撫動身體，睡眠也顯得緩和。
迷蒙中有些人影晃過，踐踏的灰塵揚起又墜落，他安穩地睡著，難求的不被驚擾的睡眠。這個城市的季節在旋轉，這個城市的寒流在退潮。下午的課前鈴聲響起，輕揚的樂聲穿行過場地上空。他從沉溺的夢境內掙扎起身，陽光仍然是溫和，直視卻也會感到刺痛。
儘管晾曬在日光裡，在夢裡確是徹骨的冰冷，反復舒展又舒展不開的濃黑。他在黑暗裡恐懼地起身奔走，但看不見的周身，追及的腳步卻錯亂地響著。有時似乎在身後，有時似乎將他包圍，有時人形的手掌似乎掠過鼻翼。驚醒恍惚一張忽然曝光的膠底，他側身就看見身邊落了一本書。確切的說，是一本掉面的筆記本。
操場上只有風聲暢遊無形，間或高杆的樹葉落地的擦響，踢球的學生已經離去。他一個人撐坐在那裡，空間的巨大和堅硬直抵內心。那本筆記本在陽光下，與別處的本子毫無二致，白色的紙張灰黑的格線，只是沒有封皮。一時間的靜寂，使物體閃爍蠱惑的光芒，他順著光芒的藤條索求，動作由遲疑變得敏銳。他猛然站起身，抓住筆記本就往教學樓的方向奔跑。操場邊上林立的宿舍樓，開著的門窗像逼視的黑色眼球。
下一刻，越楊閃身進入教室，講師的授課進行著，一場座無虛席卻無人觀看的表演。他找個靠牆的暗格坐下，沒有人意識到他，他也沒有意識到別人。昏睡的繼續昏睡，談論的繼續談論，話題終於從他身上退出。下午的課程，多數學生都心不在焉，萎靡的時間慢慢抽絲剝繭，裸露出更深層次的萎靡。
他坐定後，翻開那本拾得的本子，紙張還是明亮的新白，觸感有些褶皺許是汗溼的。第一頁有大篇幅的塗鴉，扭曲的線條拼湊著各異的面孔，靜止在紙上卻又喧嘩。皺折的眉眼，變形的眉眼，爆裂的眉眼。張開的嘴唇，塗黑的嘴唇，臃腫的嘴唇。那些誇張的人臉，擁擠在紙上，紙上的嘈雜越過紙上的寂靜發散開來。他盯緊各個圖形之間的文字，逐個地把他們合併，最後連成一個句子，「她真是個賤人。」
呼吸瞬間真空，難以續上第二口氣，強烈的預感是漫溢的鹹海水，停在舌尖上刺激又苦又澀的味蕾，震懾他搖晃的神經。他翻動著紙張，前半部幾乎每一頁都密佈著人臉的塗鴉，以及混亂的橫橫杠杠，也常常會暗藏著幾個整句。依次是，「他得死。」「她也得死。」「那女人最好也給我消失。」每一句簡短暴力，扭捏著閱讀時的情緒。後半部則是大片的空白，不曾有筆墨痕跡。他翻著翻著，躁動的手指驟然停止，空白的紙張間埋伏著一個大大的漢字，遊走戰抖的筆劃。「死。」
「然。」一個人正在校園的主道上行走時，她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經過上個有閃電的夜晚，她對寢室的懼怕正淡去，末末的影像之後沒有再重現。今晚的路燈一盞都未亮著，只有教學樓與宿舍樓的燈光，還透過窗格投向夜空，一個挨著一個各色的方塊。她回過頭，自習回來已經過十點半，主道上荒僻如同廢棄，身後沒有熟悉的臉面，空空的道路上彌散著冷冷的空氣。
她呆立在路中央，揣度先前的聲音，似乎還帶著餘響，在暗處的灌木叢，在暗處的空地上喚她。記憶夾裹著恐懼，呼嘯著逼視向她，內質的堅定轟鳴中被撞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垂落，呈一把鋒利的匕首，直逼人的咽喉。烏雲湧動著，蓋過來，遮起那輪冰凍的月光，黑夜便成了完全的黑夜。
想起，她們奔跑在大二的時光裡，她在前，而末末在後。頭頂是耀眼的陽光，周邊還是沁香的橘林。末末叫著她的名字，一齊大聲笑著，在臨近學校的鄉間肆意地快樂著。那些溫暖柔和的香氣可以烙進骨髓，趁著某個契機，播放出身體的留聲帶。
想起，她們一起彖養的一隻黑貓，碧色的瞳孔，玄黑的身形。黑貓從來都是親近末末的，可惜後來先放棄它的不是她，而是末末。
夜晚在移向中央，不管誰人的思想在某個時段，戛然折斷。記憶在慌亂地變改著情境，她不得折返。那些有路燈的黃昏，她與某個男孩的對話，她與某個男孩的愛慕，揭露不開的侵蝕的傷疤，閃現烙鐵的鮮紅。臉上流淌著溼溼的一痕，迎著樓層的燈光，鋥亮鋥亮的仿若一道金屬裂紋。
不知身處何處的琴，遑論是非糾結不堪的愛戀，是心裡始終放不下的石塊，沉墜墜地吊附在血液的閘門，隨呼吸說話一起疼痛。所有的不願與人分享的心事，越楊仍會發給那個曾經的號碼，即使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
他擰開寢室的門，伸手在右面的牆邊摸索著開關。現在十一月，夜晚的界限漫過六點，此刻室內只一片黏稠的灰黑。叩擊開關的輕響後，燈管應聲而亮，灑落的光輝加劇了牆面的亮白。這是個常規的男生寢室，未經摺疊的被褥橫攤著，隔夜的食物在桌角散發著黴味，隱隱還有一股衣物久置的氣味。
打開的檯燈，照射在書本雜陳的課桌上，塑膜的書本封面閃著流光。他隨手把書本掃向一邊，坐下來繼續翻看那本筆記本。不斷有疑問自暗處遠遠亮起，越來越擁擠，一伸手都是炙手的滾燙。為什麼那本筆記本會被自己撿拾，為什麼迄今所有的事件都選取了自己。
疑惑著，不安著，卻止不住好奇地探詢。她是誰，他又是誰，最後那個她又是誰。筆記本的主人又是誰。絕對是某人可以把線索落在他身邊，就像步入了多陷阱的林間，每一步都是未知的艱險，每一步都可以掉進設計的陷阱，成為別人股掌間的玩物。他隱隱覺察出一切的脈絡，交雜縱橫著，而他希冀著尋到入口的金鑰。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檯燈的清光下，那些詛咒的文字閃著異樣新鮮的藍光，而別處的塗鴉卻是晦暗，無章的陰影昭示著紙面的不平。
6)疑案
當受虐的情緒成為習慣，纏繞的荊藤也就蛻變成享樂的來源，無所事事的大一時光，剛剛脫離的並不顯遠的中學，越楊審察的目光在轉改。隱隱中他覺得一切皆有聯繫，只是找尋不到應有的證據，而且那些相關的人尚藏身暗處，他們在靜觀著他，他知道，所以掙命在尋求一個反觀的位置。
預想中接踵的線索，並未滾滾而來，他陷在緩慢的秋光裡，有如沙灘上一尾擱淺的水族。在晨起窒悶的教室裡，他無法停止空洞的猜忌。他感到舞臺上的追光打在身上，光線的溫度壓迫著，讓他焦灼似乎秋末的一葉。
沒課的時間大把散失在球場的周邊，無頭屍出現在籃球場，屍體的頭顱卻分解在樓頂的通氣孔。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撕開他情感的限度，恐懼的叫聲鑲進了骨髓，久久不散。他呆坐在球場邊緣高高的花壇上，看著籃球們撞擊地面，飛行在空中，只是看著，內在的水正被煎煮得沸騰。
球場的東邊是一排廢棄的民房，外牆上裸露的紅磚，與校園建築的色調相悖。而球場鐵絲網的周邊，叢生著各色的雜草，經歷了一夏的生息都已長至及胸，此刻都已泛起灰黃的枯色。南邊是一條沿著邊界的溝渠，因了人員未加清理，時常有溼軟的紅泥堆積在邊緣，顯然是雨水沖刷近處土坡坍落而成。再往外，就不再是學校的領地，多是些人煙散居的莊園，種植了大量的果樹和作物。
他站在人跡散去的球場上，眺望鐵絲網南面的地界，遼闊的天空隨著慢慢接近昏暗似乎在蜷縮。最後的光亮伸長觸手，試圖抓緊這一刻滾動的地面。隨即越楊信步走開，並不打算去逛那條水渠，事實上早先已經涉足那邊，只是除了一些累計的新泥，沒有什麼新奇的發現。水渠邊顯然是人跡罕至的路徑，沒人會突然神經質地在那異樣的地頭走動。
他就那般走著，漫無目的，目光並沒一個凝聚的焦點，腦海裡也不過一片空白。像是著了魔，他走近那排民房。越楊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民房間的石子路上，黃昏已經低垂進黑夜，頭頂的月亮顯得尤其光亮。這些房子大多低矮，最高不過兩層，但也不及教學樓一層。算起來也有很多時間被消磨在這小徑周邊，仍舊是一無所獲。透過一些開著的窗戶可以看清裡面，棄置的床位和積塵的蚊帳，暗示夏天時分這裡住過人。
石子路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塊自地下翹首聳起，不注意就會絆到。月色自一個半開的窗玻璃上反射過來，風撥動了窗子，窗子撥動了月光，盈盈的銀色水面映在腳下。窗子上的鐵護欄累累繞纏的鐵銹，暗影幢幢中，仿佛是迎風攀爬的藤蔓植物。突然，他聽見附近傳出一陣悶悶的哼聲，就在這些廢置的屋子中的一間。依稀又有重物撞擊的鈍響，似乎是不甘的反抗，但是又不十分相像。仔細去辨別，好像又是男女嬉笑的打鬧。
窗戶突然機械地轉動了一下，發出吱呀的窒悶響聲，平地陡起的一陣風，夾雜著灰塵直撲人的眼目。越楊下意識地後退，忽地低聲驚呼一聲，竟然跌倒在地，料想大概是被石塊絆倒了。這時窗內房間的黑暗仿若有惡毒的蠱惑，誘使著他不顧身上疼痛，掙扎起來探身查看，屋內黑暗正隨長夜伊始開始漲潮。隱約有什麼細小的響動，窸窸窣窣地在眼皮底下蠕動，他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到室內，看起來正不明就裡地顫抖著。
一雙幽綠色的眼睛在身前暗處亮起，直直地盯住他。戰慄在體內突然炸開，穿透過毛孔結出冰涼的觸覺，穿透過頭頂在腦中轟鳴。那雙眼目不轉睛，緩緩移進灑落的月光裡，終於被越楊看清。一隻黑貓，身影一縱倏然消失不見。自始自終，那隻貓不曾叫喚一聲，在暗處端詳幾如鬼魅。
這是條清寂的走道，洞開的耳廓，洞開的眼瞳，洞開的觸覺，都是一個個龐大的攝食器。石縫裡罕有的野草盤雜，潑下的月光在牆上凍僵他們的影子。此刻謐靜，謐靜有重壓，緊繃的神經催生暫時性的耳鳴。再無先前聽見的異響，他們毫無徵兆地閃現，又毫無跡象地消散，留越楊在原地一臉錯愕。又有風，吹過他虛張的兩肋，冷意盤升而起。他打一個冷戰，有些微的心驚，風正拉扯著寥寥的幾株野草，他們指向他的所向，就像眾人指責的手指。
乾燥蕭索的空氣裡有腳步移近，他撇開頭，看見陰冷的月色下，通往湖邊溜冰場的地界荒草叢雜。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緩慢地過來，若不是有衣服擦過乾枯草葉的輕響，都會讓人錯以為是一具虛體。這慢速的動作十分詭異，而月影繚亂，搖晃人眼深處驟放的暗光。越楊下意識地吞咽著空氣，喉嚨處傳來陣陣乾澀。
那個人影漸行漸近，越楊身體僵直，逼人的冷意層層泛開，四周景物在視覺中消退。荒僻的道路能幻想出詭秘的花，花朵開出狂野的臆測和恐懼。越楊身體正對那排荒居，面卻朝向西向，插在兜裡的手指甲激烈地紮進肉裡。沒有痛覺，只有狂放的熱切，他腦中反復地閃過自己的低語。「嘿，也許我找到線索中重要的一環了吧。」
人影經過他身邊，他直直盯住對方的雙眼，眼神是一隻隻探出的觸手，妄圖抓住身畔的異樣。但是那人的眼睛看向越楊，卻仿若一口深沉的古井，眼神的求索跌進之後毫無漣漪。風繼續吹，烏雲掠過中天，遮住了那一輪月亮。那一刻，越楊突然有種深刻的絕望，儘管這胡亂的猜測沒有來由，但是內心的疲軟卻翻湧而出，浸染了雙手。
明衛照例是一身臭汗地出現在樓梯口，三樓的過道裡空無一人，天色暗啞如同灰色的皮膚，因了光線失散，過道裡幾乎一片漆黑。他胳膊下夾著籃球，頓了頓腳，樓道裡的聲控燈卻沒有應聲亮起。燈似乎被誰破壞得所剩無幾了，只是他記不得其中也有他在過道上打籃球的功勞。「垃圾學校。」他嘟囔一句，斜靠在寢室的門框上，費勁地往腰間取鑰匙。
門自動開了，顧石出現在門內，頭髮蓬亂遮住了眼睛，寢室裡面仍舊是沒有開燈。他一直沒有開燈的習慣。明衛讓開身子，顧石於是佝僂著背出去了，可以看見他的身形極瘦。明衛撇撇嘴，想開口問些什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他探手在牆上按下一個按鈕，日光燈亮了。
顧石的電腦開著，螢幕上撲現的白光，映照在黑暗中則平添幾分鬼氣。只是明衛想不到那麼多，且此刻室內燈光充沛，奈誰也想不到無燈的層面上去。明衛朝螢幕上瞄了幾眼，貌似是正在進行的文字。他貼著顧石的凳子探身去看，就是那篇關於黑貓與男人女人的殺人小說，似乎顧石正在修改，段落與段落交互錯雜，結局部分都看不明了。明衛拿捏滑鼠的手在顫抖，黑貓，男人，女人，感覺為何如此熟悉。
「末末…」寢室門朝向黑暗的走廊，寢室的窗朝向黑暗的天空。明衛夾著的籃球掉到地板上，一下一下倔強地彈跳著，發出沉悶空寥的撞擊聲。他側過臉就看見顧石挨靠在門口，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菸，可是顯然是不夠純熟，煙霧熏得眼睛逼出了淚水。「你想起她來了吧，可惜和我的文字沒關係，她不過是一個養貓的女孩罷了。」顧石自顧自說著，目光卻穿透升騰的煙霧直抵明衛的所在。明衛乾澀地笑了幾聲，「我要洗澡去了，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早把她給忘了，而且我要告訴你，她，已經死了。」
7)一個人猜忌
緊接著開始大三例行的實習，學期也開始接近尾聲了，天氣越來越冷，每一天起來都似乎置身冰窖。期間並沒有什麼波瀾，隱約聽說過女生宿舍有人上吊自殺了，校方將消息壓下去，以致於整個事端未及傳佈就消隱了。儘管傳聞還是風行，但是傳播的口舌終於漸漸疲軟，眾人也都忙於期末的考試，無暇顧及其他。顧石現在坐在校車上，沉沒在窒悶的氣息裡，車內開著暖氣，座位密集壓抑著人的視覺。寫完上一篇捏造的文字，他也同節氣一道進入沉寂期，冬天已經到了。身軀的動靜顯得遲緩，只是思想的轉速依舊敏銳，瞑目的獸類蟄伏著等待突擊的一瞬。
車子在路面上一陣顛簸，顧石微微抬了抬眼皮，眼睛仍然是眯著，悚然感覺暗中有人瞪著自己。斜視看見左後方的明衛的眼中，倒映了車廂各個視窗射入的光，爍爍地閃動著。顧石在心裡暗暗冷笑了幾聲，也不去深究他，胸大無腦果然對男人也是適用的，前夜莫名其妙地對話想必對明衛也造成了困擾了。這僅僅是顧石的報復，蓄意把電腦上文字給他看，蓄意說些詭秘的話，一切都是蓄意的。畢竟，畢竟末末是因為他而發生車禍的！
顧石猛然撐開雙目，橫掃著過去望向明衛，視線隨著車子在動搖，但是車子行駛發出的聲響卻置若罔聞。他們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對視，在旁人看來並無異樣，只是這對視儘管切近，卻又遙遠如橫亙了一方茫無涯際的海水。顧石只聽到自己腦中劇烈的轟鳴，「他，這畜生，居然說他已經把她給忘了。」
車子繼續在路途上賓士，一行人並不知道自己的終點，不過一群迷途的羔羊，任由押運的車次開往到屠宰場。自以為明瞭的恰恰是最糊塗的一個，自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必然會有疏漏的一環，盛水的瓦罐盡可以滴水不漏，只是耐受不了撞擊。
然的身體懸掛在末末的床沿上，被幾根尼龍襪勒住固定，頭顱歪向一邊，而瞳孔卻慘烈地怒張開去，手腳無力地垂落下來，在空中微微地旋開一個角度，又旋轉回來。場面極其詭異。一盞檯燈散開瘦小的光束，素色的床單在暗中看去特別扎眼，安靜裡仿佛騰起陣陣寒意。室外已是全然的黑，只是濃郁密集無法透析，可天空還是很遠，距離不能輕易衡量。
門虛掩著，一雙探看的眼睛窺視片刻，隨即閃開不見。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走廊盡頭，再也聽不見了，全然沒有遁逃的慌張。走廊的另一頭又出來一個人影，他緩緩過來探身向樓道裡的垃圾桶，從中拾起一張揉皺的紙。聲控燈一直不亮，一些房門縫隙裡漏出了光明和聲音，對道裡的動靜不加疑心。密封的長長的過道，四面沒有仰望的地界，走得慢了就仿若路途無窮。
「然，然，下午去溜冰場玩得怎麼樣？」一個女生推開了掩著的門扉。短暫的沉默撩動著心悸的前奏，尖嘯聲如電閃一般轟炸，自走廊一端向另一端推進，聲控燈的亮光濺溼了牆壁。她被驚嚇的刀逼迫，身體是溢水的容器，眼淚是失控的河流，在臉上奔流。她大聲地叫喊出不成章節的語句，倚靠著門口的衣櫃癱坐在地上。
各個寢室的門口突然洞開，刺目的燈光互相交疊，女生們紛紛湧向出聲的所在。她們互相詢問著，探視著，隨即爆發出更高的驚叫。長夜剛剛開始，靜寂的校園再次被意外砸傷。他正緩步朝校區裡的荒地走去，初露鋒芒的月亮旋即被烏雲遮蔽。
車廂內暖意變得淡薄，顧石闔上疲倦的雙眼，乘員的呼吸鋪展開寂寥寬闊的氣息，他想到催眠的曠野和夜空。他想起那些不以數計的晚間，多少繾綣癡纏的手指，幻想能夠觸及的臉龐，但是不得不停滯在現實的冰冷當中。在失眠的間隙給每一個記得的號碼發信，苦撐著酸痛的眼瞼不願閉上，因為他知道睡眠始終來得很晚，而倦怠來得早先。
車窗外沒有冬日的陽光，陰雲孕育著將至的天氣轉變。掠過的路途叢生了招搖的敗草，碎裂的葉面迎風起伏，枯槁的色彩即將被毀去。這些不驚波瀾的日子，過去就過去了，看似什麼也不留下。經過的人如果不以為意，行走也照舊匆忙，這樣的行走畢竟太過平穩了，所以人們都在期待暗湧。何況，你知道的，這掩飾的厚重的表像，擋住的是怎樣的驚險與激烈。你不想停下來品嘗這些妖豔的味覺，可是你停不了深度的挖掘。顧石靜靜聽著，心裡面自己對自己言語。
鄰座的同學忽地驚呼，顧石愕然睜開眼，發現下雪了，白色的大朵大朵的雪晶輕輕漂移，在空中兀自劃動出純美的曲線。密閉而無法開啟的窗子隔開內外，成兩個世界。他看的倦了，冬天很容易集結的疲倦，便把臉靠在窗上，感受外面乍起的寒冷。貼近玻璃呼出的氣流，轉瞬就凝成一片白霧。
成長在南方的孩子，多半渴望見到這難能的白。許多個賴床的冬日早晨，其實就一句昭示般的喚聲，就能使他們從困頓中幡然而醒。顧石眯著眼看他們探看的神色，喜悅的激動的嬉笑的，突然覺得就像是一張張卸妝的面具。面具還是面具，摘下了面具，人臉上空空如也不剩任何標誌的物件。此刻窗外的天氣有沒讓誰想起往年，此刻世界正慢慢被染成空寥的雪白，此刻形勢在目的不明的道路上，此刻倏然滑落，心事重重的人獨自哀愁或者怨恨。
伴隨鑰匙擰開鎖具的脆響，越楊走進寢室。他撣了撣身上半融的雪，順腳一踹把門關上，然後把身上的包卸下甩到床頭，重重地癱坐到乾硬的椅子上，像一把散架的骨頭。外面正在飄著雪，雪下得並不算大，但是紛紛揚揚竟也積了不薄的一層，振奮的學生們都跑在空地上撒野。越楊撇頭往外看了看尖叫歡呼的男女們，完全沒有被感染到任何快樂，他知道雪化後天氣會變本加厲地冷起來。冬天已經深了。
又死人了，進這個學校他知道的死亡已經有三起。最近的這次更是全無聲息，也許眾人對這些莫名離奇的事件習慣了，所以就覺不出什麼怪異。越楊在心裡過一遍筆記本上的記錄，裡面的詛咒似乎全部兌現。先是一個失意的男生，後是一個車禍中喪生的女孩，最後是現在所得到的見聞。儘管整個事件看起來仍舊是茫無頭緒，但是被他近乎固執地牽扯進一線脈絡。
期末臨近，他輾轉在學院辦公室與圖書館之間，前者用以調遣他想要的檔案，後者用以緊迫的自習。在學習層葉疊嶂的罅隙裡，拼命嗅著一些紛雜的線索。他發現唯有這樣，纔能消減自己心中的陰影，也只有在旁人看來毫無用處的追溯中，他纔是平靜的。
掉面的筆記本裡，褶皺起伏呈水侵之勢，可字跡並沒有模糊的蹤跡。說明了筆記本的經手人手汗嚴重。而得到筆記本當夜的查看，明顯文字的字跡顏色較新，也就是說這是後來加上去的。最後完成這些目的不明的步驟，暗中的手把這一本幾乎空白的證物拋給了他。越楊眼中精光大盛，可是終於在檔案冊裡找到急需的藤蔓了，事件鋪展開之時，遍佈延伸的藤條斬之不盡，總有一條落入了他發掘的手掌。
外面還在下雪，室內的空氣乾冷，越楊沒有想起誰來，甚至琴。他在等著，最後揭示一切的時機。即便揭開表像後是另一層表像，即便揭開傷疤後是另一層傷疤。
8)出走在下午
你如何度過一個一直下雪的星期天？
你如何躲過一顆一直孤獨僵硬的心？
顧石走在下雪的行道上，穿淡薄的衣服，戴上頭套垂下腦袋，專心致志地走著路。連日的積雪融化旋又聚攏，路面上蒙上一片坑窪起伏的冰面，踩上去可以聽見新雪壓緊舊雪的聲息。他伸出手去，因了不願多穿，指背結了累累的凍瘡，看上去煞是觸目。走到風口，曠地的氣流撲面過去，雪花擦著他的手心飛散而開，竟是沒一片完全停到手裡。
末末死了，然死了。這是最迫近的兩次死亡，幾乎都生成在眼底，突如其來就像這場無涯際的風雪。澡堂的水管再次凍裂，無法正常洗浴的學生罵罵咧咧。女寢室又傳出鬧鬼的風聞，有人說廁所裡有一扇門總是關著的，夜半如廁會聽見陌生的嗓音叫人的名字。顧石低著頭走過人群的近旁，嘈雜的議論便全部匯流向他的耳廓。可是現在是冬天，他的筆端是一隻冬眠的獸類，狂亂的時候神經兮兮，靜默的片刻又陰冷如初。
他在風最大的區間站住，在兩幢樓房的間隙，在一個人出走的下午。實習的一周轉瞬過去，天氣自那以後一天壞似一天，破敗的雲層都能散佈出黴變的錯覺來。雪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在風口幾乎平行地飛出，散進頭髮就白了頭。手機突然響了，唱著一個老歌者粗糙哀婉的長調。顧石拿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
「來下湖邊吧。」
顧石轉過身，空空的走道上自始自終其實都沒有行人，他一個人走到了雪深。他垂下手，捏下了掛機鍵，仿佛捏碎了一枚討厭的蟲豸。
到東端的湖邊要穿過球場，要穿過一排荒廢民居夾道的石子路，還有一片長勢頹廢的雜草。這條路走的多了，也並未有任何熟悉的感覺，每一次經過恰似兩個陌路行人，一個冰冷一個僵硬，各自錯身之後便再也不認識。真的有時候見面次數多，並不代表人們已經熟諳，可能第一眼就已經拉開了距離。比如這個地段和越楊，比如這個地段和顧石，比如明衛和顧石，都是一樣的。
籃球場沉浸在空曠無邊的白裡，低垂的冰凌架在球架的脖頸，尖削的底端倒懸了世界的影子。風汩汩地從墨綠的鐵絲網眼淌進來，粗重地呼吸聲，撼動著這高高的圍牆。網眼的四周也結冰了，灌進來的風挨靠著冰淩，越發地冷了墜下了。
顧石走在結冰的路面上，鋪滿的地磚顏色暗淡得分不清彼此。就像是在夜裡，周邊俱是晦暗，難以辨識記憶的地點。他停下來，扭轉頭望向南面，那裡是一條人跡罕至的水渠，多處坍塌的磚牆坐落附近。有一張臉僵直地望向他，這張臉是那樣突出，以致於他都忽視了身體的其他部分。
雪小了些，仍然下得緊迫萬分，北風折百草，偏偏折不斷眼前這片荒草。越楊孤身站在水渠的邊緣，臉色因為寒冷顯得蒼白無力，他盯著那個叫顧石的男子。四周靜的出奇，風聲牽扯出的其餘聲響盡數消失，灰暗的天底下就剩下兩雙對望的眼睛。這雙眼如此熟悉，玄黑的眼瞳森冷的眼白，讓他想起了那個徘徊在附近的夜晚，一個陌生人給予的眼色。
這冷冬漸進的西段校園，平日裡人影也不見半個，此刻兩人卻悄然地互望。顧石笑了一聲，對面的那張臉僵硬深刻了幾分。這是一場戲，戲碼已然齊整無缺。運勢之繩將縛住誰的手腳，又將解放誰的頭顱；命運的匕首將投遞到誰的手裡，又將割斷誰的臂膀。夜幕還未，遊人不散，坐看隔岸的野火 燒毀個人的世界。
一路的雪使得行走艱難，途中的草莖俱被風雪壓塌，死氣沉沉地倒伏在地表。雪地上赫然的一排腳印，猜想該是約他前去的人留下的，顧石就順著印跡踩出了另一條嶄新的痕跡來。很快就到了湖邊，原先喧鬧的樂聲此刻一應全無，溜冰場的大門關著，咬合了他鋼鐵的嘴唇。
雪不知何時消停了一陣，只風還在吹，湧動的氣流掠過高處的樹杈，粗重的林木費力扭曲著腰肢。一眼望去，湖岸下的平地上空無一人，腳步還是延續著，一路拐到了溜冰場後方，那裡叢生著野地的灌木和喬木。顧石只顧著自己往前走，也不回頭去查探，或者根本就不在意身後的跟蹤。大約五十米遠的距離，越楊的眼睛越過半高的土丘，他看著顧石一步一步走下了湖岸，直到身形全部消失。
撇過牆角顧石一眼就看見一隻黑貓，眼睛怒張著，直直地瞪向自己。他再往上看，頂上是挑出的一根樹枝，黑貓頸部勒了一截麻繩，懸系在枝條之上。黑貓的身上還有凝結的新鮮血跡，顯然是被殺掉不久。而後他就看見了倚靠牆壁單腿支地的明衛，在此前衝入視野的屍骸令他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手心開始黏結，劇烈灼熱地滲出汗液，顧石下意識地把手掌貼在後襟上，皮質的衣服上立刻顯現了掌印。在轉角的另一邊，窺視的越楊注意到那衣服上留下的水跡。他安靜地貼身在牆邊，毫無聲息。
明衛沒有看身邊來人，他在抽菸，菸頭在亮起與暗去之間明滅徘徊，嘴角漏出的青煙籠罩了他一半以上的臉。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在刻意地思想，風息也因為樹木的遮蔽而削弱很多。一支香菸畢竟堅持不長，很快就焚燒殆盡，一部分化作菸氣飄散，一部分化作菸灰墮入地下。明衛靠著的地方挨著溜冰場的窗子，以前顧石曾在這裡探望夜色下的湖面，不過現在是下午，而他們都不在溜冰。
「不會抽菸就別抽。」明衛先開的口。很冷，他說話時噴湧出陣陣白汽。顧石噎了一下，顯然對方所指的是一週以前的晚上，自己佯裝抽菸的樣子。
「人是你殺的麼？」顧石把手揣回口袋，手心越加分泌汗液。
「你指的誰？」明衛把投問的匕首拋還給他，伸手進上衣口袋拿煙。
「末末。」
「你以為呢？」
「你跟她說幾句恐怖的話，她必然會跳離你身邊。你又堵在了馬路邊上，她一跳必然會跳到馬路中間去...」
「那又怎麼樣？她跟那大三的鬼混，就得死。」明衛很突兀地打斷他。
「不用在多說了看來，你這個畜生。」顧石撲過去，他的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
明衛拿菸的手也終於抽出來，很可惜不是香菸，是一把真實的匕首。這瞬間那麼悚然與刻意，動作飛速而想像無法跟上步伐。顧石的身體突然停頓下來，憤怒撲閃的眼神停留在熄滅邊緣，他的左胸深深擦上了一把刀。明衛垂下眼瞼，嘴角一道邪氣異常的笑。
「偷聽的人出來吧。」明衛對著轉角的空氣說。
越楊的腳卻再也不聽使喚了，他顫抖著癱軟在雪地上，任憑明衛高大的身體浮影一般從拐角出現。他的手上，拔出的匕首鮮血還凝在刀刃上不滴落，他的腹部竟也擦著一把刀，但只是不深的一擊，顧石終究是沒能及上明衛的速度。越楊就這樣看著明衛步步進逼過來，死亡就像這將晚的天色，而現在頭腦是如此平和，就像這些天不斷落下的純白。「琴，多希望還在你身邊啊，也許死纔能讓我跳出這怪圈吧。」
然後明衛自己俯身倒了下去，腹腔的匕首深深陷入體內，血色蜿蜒的痕跡蛇形在白雪地上。大地上如此清寂，仿若這世間就所剩無一物了。
9)真相不白
半小時前，明衛在棄屋裡找到那隻黑貓，黑貓顯然是有些病了，對於一直不甚親近的他也不閃不避，所以他很容易地掐住了貓的脖頸。在虐殺的過程中小獸很安靜，沒有暴烈的掙扎或者呼號，只是眼眶洞開得幾乎蹦出眼球。做完這些，他立起身來，撥通了顧石的號碼。
一週以前的晚上，然謊稱去溜冰場的晚上，仍舊是在這排廢棄的房間裡，她陷身在明衛懷抱裡低聲地哭笑，絮絮說著她對他的眷戀和恐懼，明衛則有一句沒一句地勸慰著。而後便是越楊在窗外一聲低呼，他緊張中被石頭絆倒了，那時他碰見了從照湖那向走來的顧石，自以為抓住瞭解扣的一環。越楊並沒有看到屋內的人，事實上他不可能看見，連聽覺都若有若無近於捏造。
越楊不知道的，顧石卻很明白，他也很瞭解明衛對待末末的姿態。末末是難得的美麗的花朵，明衛就是那隻採摘的手，空手之後必然繼續採摘，而即便是捧著花束也意欲探訪別處的花蕊。比如他們第一次結伴去溜冰時偶遇的女孩，比如在冰場上明衛搭訕的女孩，明衛只是在遊戲，這遊戲令他流連樂此不疲。
當夜顧石在路上碰見然，他說你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你就看著辦吧。之後然便真的上吊自殺了，多日的精神壓力使她幾乎垮掉，她草草寫完那張所謂的遺書，投進了自設的黑洞。顧石再去找她時，她已經咽氣了，他看了她寫下的遺書覺得萬分的噁心，隨手就把那張紙給丟進了垃圾桶。那張紙也就恰好被趕到的越楊撿到，至於他為何會出現在女寢室，原意是去尋負責他班級的大三輔導員的，不料竟就拾到了那片揉皺的紙張。由此越楊纔掌握了最有用的線索，得知了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姓。
在丟棄這張紙條的時候，顧石顯然是不曾想見它會落入他人之手，否則當時該是撕得粉碎，而不是隨便揉了扔掉。這樣矯揉的句子字字讓他反胃，他是知道然和明衛的關係，但是即便是沒有然，也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恬不知恥的人橫亙到末末和明衛中間。
一個月之前，然在夜路上聽見別人的喚聲，那是暗處的明衛發出的。他潛藏在茂密的灌木背後，沒有燈光混沌漆黑的晚上，任誰也無法看清藏匿的人影。他遠遠看著那個女子，忽然感到綿長激顫的心軟，她對他如何，他是知道的，於是他做不出進一步的動作來。他靜靜地目睹了她呆滯地站立，又驚懼地逃離。明衛不過一個遊戲花叢的人，然卻飛蛾撲火一般迎頭沖上，她以為他是她的太陽，他卻最終推動了別人燒毀了她。
那本一直被越楊引以為罪證的筆記本，卻並非別人有意丟棄給他的，顧石所在的宿舍樓挨靠著操場，明衛某天在陽臺上與人笑駡時，順手就把這筆記本扔了出去。儘管他內斂的本性隱有細密的紋理，但是一樣有粗線條的時段。掉面的筆記本自始自終，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巧合，倒是越楊在其中苦苦探求，也探出了些許名堂。
紅色雷電交加的夜晚，然看見了讓自己心悸的幻象。末末死後她覺出自己的負疚，梗在心裡每日墜沉，她甚至到了夜夜都祈禱的地步。但是一個人可以得到別人的寬宥，卻難以得到自己的寬宥。終究不是因為自己太善良，而是因為自己太偽善，這些為身體容納的偽裝的心思，剝離開就能窺見裡層黑暗的兇惡，牠們能嗜咬到別人也一樣能嗜咬了自己。
那時給然發短信的陌生號碼，是顧石。他要嚇嚇她，很容易就做到了。他很輕易就臆測那個回帖的人是然，他一廂情願把她想做了窮凶極惡的女子，所以一路隱秘地追蹤著線索，步步逼迫直達這個女人的死訊。最終他也做到了，說到底然的死，是自戕和他的進逼一手完成的。可惜他猜錯了答案，回帖的人不是然，而是明衛，他遲遲不肯褪下戴著的面具，暗暗引動著待人孤僻的顧石，把他挪移到最有用的位置上，就像是挪移了一顆棋子。
末末是明衛設計害死的，跳入青城國道急速的車流裡，他原本就預料到她不可能多活的，可是生發的悲傷卻是真的。如果不是隱秘般的猜忌氛圍，他幾乎就以為末末就是他生命裡的缺，靜候著他們組成月圓。在那些孤身出走的日子，他的心緒是矛盾的，他變得多疑與脆弱，他不再相信情感的真實。發瘋似的走過他們一起走過的地方，悔恨和焦灼炙烤著他的皮脂，明衛在大量的宣洩中尋求重新的平靜。
至於那本筆記本，越楊後來猜測是顧石的，紙質的褶皺確實是汗液污染所致。字跡是明衛所為無誤，卻並非一次陰謀，僅僅是情感的排遣。他懷疑的句子就被他隨筆寫下，也沒有刻意去選擇顧石的本子，男寢室裡的物件大多隨意亂擺，順手牽到的就是一本。
與顧石結伴去溜冰的途中遇見的那個女孩，是然，在末末消失之前，她一直不肯放棄地追隨在明衛身邊。那晚跟明衛私語的又是關於末末的謠傳，她們同寢，末末的細枝末節她自然是通透，問題是她總捏造一些事實離間這對戀人。明衛表面陽光，內在對感情沒有安全感，心裡幽暗的懷疑就被然給反復挑明。
在和顧石談論照湖之時，明衛故意論及死人湖，以引起顧石的興趣。實際上死人湖是明衛的臆想，他在湖邊看見的一幕是，商和末末緊挨著坐在湖堤上。他說，在那一刻有一個人死了，由此就捏造出了死人湖這個詭異的名字。接著便是商的屍體在籃球場被發現，頭顱棄置在了樓頂的通氣孔內，他抽著菸從盤旋漆暗的樓道裡走下，恰巧就遇見了困惑中的越楊。
圍繞在那隻黑貓身上的摩擦是真實存在的，顧石寫出那樣的小說，並非本身一意孤行的臆造，明衛確有忌諱那隻黑貓。黑貓是不祥之物，他一開始就用疑慮的眼神看它。他和末末因為那隻黑貓發生了微妙的轉改，矛盾是自黑貓出現之後降臨的，雖然還隱藏在水下，但誰都知曉他會隨時破出。
末末和商倒也沒有什麼，商扮演的角色也無非類似顧石，只是遠遠看著，為對方的幸福祈求別無他願。所以末末在委曲的時候找的便是商，顧石作為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終歸顯得僵直陰冷的多。顧石被婉拒之後，一度消沉艱難，而商被婉拒之後，卻是很輕鬆地承諾了一個兄長的肩膀。被明衛撞見的一次，便是商接到校方通知後，與末末最後的告別。這次告別也真的成了他們的訣別。
明衛把末末推進車禍前，和她有過激烈的爭執，爭執的焦點不可逃避地圈定那隻黑貓。末末尖聲哭泣著，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明衛再多的慰藉都無濟於事。明衛的臉上就蒙上了怪誕的灰暗，他恨恨地說，「你養只鬼貓，又和別的男生鬼混，早晚我會殺掉他們。」那時，商其實已經不在了，明衛有大量的作案時間，他借用打球後的一身臭汗障眼。而空蕩蕩的校園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處理完這一切痕跡。把商的頭顱割裂開來，是憤恨使然，殺人的時刻明衛完全陷入了癲狂。
至於越楊，一開首便是他誤打誤撞進來，本身一切事件都與他無關，直到死前他都不曾得到解脫。明衛在等候顧石走來的時候，聽到的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註定了越楊撞進的羅網繞身不去，最終了結他的生命。越楊苦苦追索的真相，其實一片空白，就和他倒下的雪地並無二樣。
這一切本沒有真相，就算是有，相關聯的人都不在了，大白的時刻也便失卻了意義。風吹過來，吹過林梢唱起哀婉的悲歌，懸空的黑貓屍骸開始搖搖晃晃，它的眼睛依舊明亮，就像那天初次與顧石對視的一樣。幽綠的眸子，隱隱還閃現著靈光，大放的眼眶不肯收攏。
Feb 18th, 2008
而我們的故事就開始在這臨湖的大學裡，人心浮躁，地點不確，正為一切異樣準備了投射的帷幕。翻開噩夢的第一頁，人就無可救治地墮進深洞，在異象迭起的書頁間戰慄迷失。瞳孔放大，呼吸急喘，情緒在極端的浪尖上放肆，但是翻頁的人絕不罷手。
1)死人湖
上完下午第三小節課，教室裡已經趴倒一片，講師擰開隨帶的瓶子喝水。這舞臺有些詭異，四面的簾幕垂落下來，幾乎透不進室外的天光。只留下黑板頂部的一排窗格，因了沒有遮攔，於是便有黯黯的光線撲目而入。黑板上的文字反倒是幢幢不清，難以辨識了。
他掏出手機看時間，課間休息教室裡吵鬧。低下眼瞼，恍如月色的銀光描著眉眼上薄薄一層，周遭所有仿佛與自身毫無牽連。事實的彰顯，開閉的先決權握住在你手裡，你不願聽那麼一些談話就沒有生發過。就如判定回憶的虛實，倘使篤定不曾存在，那即便是再多的證詞也無法駁斥。
座位靠窗，昏暗中可以依稀嗅見塵埃的乾燥味覺。眾人其實寧願埋藏在光的暗面，為著包容秘密的安全感不需要明亮，所以沒有人撥開布簾，好讓光線奔湧進來。還要在原位掙扎著焦灼不安，挨過最後無聊的時段，光陰脫去的輕浮感，似乎會使身體乾涸如失水的盆景。
有貓叫聲影影綽綽地傳過來，忽遠忽近，忽明忽暗，躲閃的燭光陡然放亮，卻又不明澈到讓人看清晰。他神經質地扭動脖頸，雜亂倒伏的頭顱拼湊出死寂的田野，沒有人感應到室內小獸的叫聲。但他確信他聽到的，絕非幻聽，委身探向厚重的簾幕之後，頃刻的光亮與靜寂敲擊人的神經末梢，瞬間恍如失聰。三樓的窗臺上一隻黑貓警覺地與他對視。幽綠的眸子，橫生的灰鬚，通身墨黑。
手心在出汗，右手揉捏了左手的汗水，旋即又被汗溼。一隻黑貓，他想起了什麼，體內的記憶正被引燃，由內向外奔騰的興奮感，夾雜著莫名的竊喜。明燈高懸的中學夏夜，枕邊的恐怖小說情節，辟邪與招邪矛盾的黑貓倏然閃過。他控制不住地笑出聲響來。「那位同學，你在做什麼！」講師的聲音不合時宜地打斷他。他回過神，教室裡一張張死灰的臉昂起，一片夏日的稻田倒伏向風吹的去向，空洞的眼神直指他的所在。
只是他沿著黑貓展開的黑色脈絡，已然囂張地綻放，再也沒有收斂的跡象。
回到寢室天色變得灰黃，大塊潑墨般的雲朵壓抑著，漂移得顛簸不平。秋意深入了季節的腹地，花壇裡的常綠喬木顏色仍舊是灰著，不會有枯落的期限。算算也是十月將盡，渾渾噩噩的大學竟使人在時光叢林裡失去知覺。過去夏至，北半球的晝宵夜漲越加明顯。不多時，天就全啞然地暗下去了。
他打開電腦，輸入登錄密碼，主機殼的警示燈開始明暗。起身順手收掉昨晚晾出的衣服，北向的寢室曬臺終年照不到直射陽光，衣服上的溼氣總消散得緩慢。他喜歡陽光下晾曬後殘留的溫和觸感，總以為朝著陰冷的方向久了，性格也會蛻變成僵冷的怪狀。其實是人自身的一廂情願，親手點起一團自焚的弱弱火焰，最終人被燒得面目變改，卻看不清是自己推動了碾軋的齒輪。
在位置上襟危坐定，熟練地打開博客的頁面，開始寫擬定小說的第一章節。黑貓，為面容姣好的女子收養，而與她相愛的男子情愫不能躍遷，兩個人於是慢慢有矛盾。由黑貓身上的隱喻開端，那兩個人必然孤僻不堪，離不開彼此但都撿拾碎片戕害彼此。入住在與外界隔絕的閣樓，古舊的木質旋梯，玄色的絲質窗簾，為絢麗幽冥的花瓣鋪設開展的進階。
室內寂靜，不開燈就沒有光芒湧動的喧嘩。他聽見呼吸的氣流深深拍擊著鼻翼，急劇的血液激蕩在舒張的管道，手指敲擊鍵盤的輕響著。黃昏剛過，吐著紅信子的蛇從藏身的洞窟遊出。此刻他眼裡的磷光昭示著危險，暗沉沉的身影投映在刺目的螢幕上，靜止著幾乎不差毫分。
視野中的世界開始劇烈顛動，他的情緒停在暴漲呼嘯的颱風前夜。燈突然開了，刹那流瀉的人造白光充溢室內。穿戴著寬鬆球服的男生踏入寢室，汗水流淌在額頭前胸，垂落的髮梢粘著頭皮。「顧石，你不要每次都不開燈嘛，怪嚇人的。」學生公寓樓的雙人房，三樓，顧石抬起頭望向那個男生，他手裡的籃球沾染了大量的灰塵，快要蓋住先前明晰的商標大字。看來是在球場瘋狂流汗了一下午，秋天午後慵懶的陽光適宜的運動。
「晚上沒事去溜冰場吧。」洗完澡，白燈在他身上勾勒一道水汽的光暈，長年的鍛煉令他的身板壯碩。顧石則不然，每日蜷縮在一個狹縫般的空間，眼神空洞思想發散地游離物外，形容也顯然蒼白消瘦，長袖體恤抬伸起來不過像一段空蕩的布。顧石的眼睛並不轉開電腦，手指已經放緩不時地按刪除鍵，思維出現紊亂糾結了，文字纔得不到流利的傾瀉。
「好。」顧石答應著，仍舊是不扭身與他對視。這個多數時候浸淫在自身虛構中的男生，對於別人都有離奇的臆測，表情大半漠然不變，別人邀約即便是不願也不會溢於言表。只是小說的開篇確實是被另個男生打斷，門推開的一瞬，時間的莖杆猝然翻折，他的瞳孔中投射著電子的螢光，掩藏了某個時刻掠過的惱怒。
出去到校園的甬道裡慢走，通往東端冰場的路徑經過籃球場，林立的燈盞熄著形同虛設，西段的路倒是亮著燈。空氣中蠕動著桂子的暗香，拂過人的鼻端又隱隱地散失。遠遠走來一個女生，與兩人尚有兩三盞路燈的間隔。「明衛。」語氣裡外露著欣喜，她跑向那個打球的男生，順光逆光的暗影浮現在她臉上。顧石自行離了一段路程看他們在燈下私語，陣陣混雜的笑聲沿著風吹抵，銀白的光壓制著他的肩膀，不自主地俯首去看路上的泥灰。
溜冰場在照湖邊上，大約是緊挨著湖邊，去的次數不多具體光景也不甚明瞭。最近一次去似乎是上個學期的夏初，荷花大朵大朵地開放著，粉色白色的花瓣迎著風輕擺，他背著風擋住女孩身前的氣流。可是她說她不愛，顧石看著她倔強地甩手走開，夏日的風就有了冬天的觸感。
明衛終於結束他們長長的對話，女孩與他告別很有些不捨，只是隔得遠了都看不清表情。他們繼續向前走，經過暗影重重的籃球場，明衛一直在談論著那個女生，所有無關興趣的話題堆積著淹沒他。有時候，多餘的廢話像封死的土層，聽得多了十分難過。顧石忽略掉耳朵的接受，雙手揣在褲袋裡，對周遭的其他聲響不加理會。
籃球場南面是大片大片的荒林，一些林立突兀的樹影在鐵絲網格間閃現，只是此地一片漆黑，具象的樹木細節並沒法分辨。明衛眼見是陷身在傾談的泥沼了，他絮絮地吐露著無關緊要的話語，全然不管身邊的顧石是否一個端正的聽取者。球場裡的石磚路本是紅綠交雜，夜晚開始深入，暗影斑駁只依稀知道是不同的色塊。
兩個本是相戀的人，都自認為彼此給予的深刻，之間的情感紐帶卻輕易被一隻無謂的黑貓打破。可以是熄燈後的夜晚，拉上窗簾的房間留有一縷罅隙，清冷的月光便從中抖露展現。沉悶身體接觸的時候，女人問男人他是否還愛她，很陳舊無味的話題，起初是出於討巧，後來漸漸成了對彼人試探的器物。她知道他不喜歡黑貓，女人母性的良善收容了那隻流浪的小獸。可是男人的臉色一天沉重似一天。
照湖是一個可以借用的場地，虛設一處在小說的章節裡向，作為最後兩人矛盾激化的去處。男人和女人相互猜疑，波動的情緒覆蓋過理智。在湖岸邊，男人親手把黑貓溺死，那幼獸本不與他親近，掙扎之餘抓傷了他的手背。男人做完這一切，出於迷信的傳言，他並未想到湖邊林木背後偷窺的女人。黑貓的屍體被隨意地丟棄在湖畔的葦叢裡，它始終是兩人夾縫間的犧牲品。
顧石笑了一聲，今晚上沒有月亮，球場的黑暗更是彰顯。他設計的小說結尾在頭腦中初具雛形。「明衛，」他極少稱謂這個男生的名姓，暗處的眼睛兀自在放光，「照湖裡死過人麼？」嘴角在陡峭地上揚，文字的幻想灼燒著身體，他又覺察到手心的汗液。
明衛頃刻停落先前的長篇叨論，顧石的問題不像個問題，夜航在海上升騰的暗礁，不可預見位置地轟然撞上。再有十米就走出球場了，遠地隱約還有籃球拍擊的響動，空落落的球架聳立著。「你知道了麼，這個湖其實叫死人湖。」明衛的眼神在飄，顧石眼裡黑亮的光芒漸次增強。真有趣，顧石在想。這湖的傳聞預料中會落進他文字的叢林裡。
2)無頭屍
越楊強撐著不使自己翻倒，早上的陽光折入房間，講師板書後散落的粉灰洋洋灑灑，在光柱內外來回遲鈍地移著。側身靠住左邊的牆壁，眼角可以瞥見窗外的花木。梧桐開始落葉了，教室在底層，可以看見枯槁的葉子醉態地搖下。他眯起雙眼，最近總是感到疲憊，剛升入到大學，鬆懈的課程反倒虛空無力。
他無聊地聚攏著草稿紙，上面佈滿字跡混雜的塗鴉，趁講師專心講授的時刻專心練習對紙簍投籃。光影繚亂，室外有些微的喧鬧，窗外斜對著校區的主道，跑著幾個慌張的男女。一部車在拐角急轉，他的眼神沒完全跳轉回到實地，直到看到車身上寫著的公安。不安分的校園上午，呆坐在教室的學生他們的軌跡延展的端倪，誰也不知道此刻外面的慌亂是為何。越楊換一個挨靠的姿勢，好奇的異響打碎他的困頓，通往外部的門虛掩著，可是他卻反復幻想門破開的巨響。
熬到中午，四五個小時封凍了氣氛，下課鈴聲響起片刻之後，他在教室裡惋惜錯過了驚險的章節。總該在這日日夜夜無所事事的縫隙間，找點驚醒昏沉的事端。就像那個童話裡的詛咒，長日囚禁在城堡中央，莫不是也渴盼著開滿玫瑰的荊棘繞身。打不開身上的枷鎖就昏睡，打得開身上的枷鎖就自由。陽光的影子已經從窗邊退卻，只遺留桌面薄薄的余溫作為痕跡。
走在寬闊的路上，揚起的灰塵撲向人的前胸，他眯起眼睛快步前行，午間的人流正湧動著沖進餐廳。找一個東向的窗位，放下手上拿捏的課本。餐廳鑒人的地磚有點溼滑，應該是剛拖過不久，他小心地緩行著，經過一張桌子傳來的一些詞句令他停滯。他抬起眼來描視四周，一時間有耳鳴的錯聽，別處的言談都自動隱退。
餐廳售賣的視窗上方羅列著各地的菜系，圖文並茂地引誘食客的消化腺。他的眼光掃著那些欺騙的廣告，耳朵卻停在恰當的位置偷聽，兩個女生找到消遣的閒話。
「我們學校死人了。」
「啊，真的假的？」
「就在南區的籃球場，聽說頭都沒了。」
「咦...好恐怖。」
扎手的玫瑰花藤從沒自時光的暗影裡消退，總潛伏在你欲望高漲的峰尖，等候著將你緊緊纏身。開放著的花朵是大張的嘲諷口吻，你看著欲望在自戕竟然感到痛苦的滿足。刺激的舞會開始喧騰的前奏，他擠入人流爭搶自己的午餐。
在午餐的間隙一邊胡亂地扒拉著米飯，一邊給琴發短信說，「我們學校死人了。」沉默著想了一下，沒有把無頭的事實告訴她。他的手沉靜地撥按著號碼鍵，挑選一個個閃過的漢字，述求的內容無關痛癢，述求本身纔是他要的結果。琴還是沒有回他訊息，其實他也習慣了她的冷淡，高中畢業晚會上她提出分開。「你還只是自私，」她說的，「你甚至不能為了我留下。」越楊擇校在遙遠的異地，二十小時的車程他在鋪位上，反復難過輾轉。
午時的陽光文弱，沒有夏日那般灼人。他走出餐廳向主樓方向望去，午間日頭的炫目反光聚攏在玻璃屋頂，碎進仰望人的眼瞳，閉上眼睛後還會有刺痛和雜色的幻影。琴，現在想起覺得是溫柔的記號，當時卻以為她終會成為一件舊玩具。去往異地的途中，滋生蔓延的悔恨揭示的是相反的答案。回過頭去重新尋覓，月亮已不是當年的月亮，問候已不是當年的問候。
晚上要上教學樓頂吹吹風，大學開始後養成的壞習慣，過去夏天空中吹襲的風沒有削減的跡象。不想晚自習的時候就上去，坐在通氣孔隆起的平臺上發呆。那樣會讓切膚的尖銳的疼痛感緩解，手掌在枯坐中擱淺，思維在枯坐中失水。
七點一刻，他挑亮手機的夜視燈，看見時間正跳過最近的一分。走在連通樓層的梯臺上，主樓三區樓道燈盞盡壞，有些掉落了罩殼，有些裸露出的燈泡殘破。即便是樓道的壁上開著高窗，還是不能夠擰亮人的視覺，攀附著往上行走幾乎目盲。在四層的平臺他仰頭看到一個黑影正慢慢下樓，走在梯段上連漏進的餘光都遮蔽著，他看不見對方的臉，事實上他也無心探究那人的身份。上到五樓，下面黑暗裡隱約閃現了一星火焰。
神經夠敏銳多疑，你會猜到那人在點菸，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麼呢。倘若是顧石，他會想到什麼場面，身體該又在劇烈抽動了。但顧石大三早過去了憂傷的年紀，決不會無故上頂層，這是越楊，是一個人想念另一個人的時候，異響也無法擾亂他的落寞和憂鬱。
樓頂的風很大，凜冽地迎面撲來，他感受到熟悉的冷。敞口的空杯子瞬間被風灌滿，敞著外套他覺得自己恰如一節中空的稻草。找個避風的位置，其實不用尋找，他每次都會坐到同一個地方。通氣孔平臺不過一層冰涼的混凝土，早在晚風起來的時候失散了白日的溫度。
主樓頂塔尖燈火通明，溫和的暖色籠絡著周邊的夜色，看上去也不是很黑很寂寥。月亮升起來了，一輪淡黃的圓圈，不顯亮，端坐在空中可以看清近旁的灰雲。他伸出手端詳落滿餘光的指尖，夜裡總離回憶很近，不意就觸碰到曾親近的呼吸。他有些身體不穩，風吹得他有些晃動，平臺的墊板卻離奇地發出一聲磕碰的歎息。
晚風仍是一陣緊過一陣，迅疾地拉扯著他單薄的外衣，寒冷層層圍困般入侵。依稀覺得空氣中混雜了什麼氣味，知道有些異常，但是風把氣味沖淡得幾不可聞。他腦海裡浮現起恐懼的想像，晃動的墊板再次輕響，分明蓋的不夠嚴實，那以前坐上去為何就服帖地不曾響動。試著移動了通氣孔上面的隔板，俯下的鼻孔嗅到莫名的腥氣越加濃烈，緊緊牽制著他的鼻腔。
通氣孔的空腔裡放著一個頭顱，眼睛憤怒地瞪著，雖然看不清爽，越楊還是驚得退後半步。下樓的門開著裡面的濃黑，睜眼的巨獸盯住他的獵物，空氣似乎出現粗重呼吸的幻聽。樓頂的風還在淩亂地颳，撥弄著一千根琴弦，泛出一千萬尾詭異的琴音。短時一切皆如失聲，樓底的樹葉搡動都聽得十分明瞭。
轟然一聲巨響，通往頂層的門突然關閉了。他驚愕地轉過頭，主樓塔尖的光芒照不到他另一半暗影裡的側臉，靜寂的樓面上他抑制不住發出淒厲恐怖的呐喊。主道上走著的人都朝叫聲的方向望去，那是主樓三區的樓頂。夜晚在加深，凜冽的風不減，越楊背貼防護的矮牆，蹲坐到地上，雙手深深地插到頭髮裡面。
底層的架空層附近花壇裡，夜遊的小獸因叫聲受驚，縱身穿過網格的鐵柵欄，藏身到地下室的幽暗中，兩隻夜視的眼睛回身探望著。沒人知道越楊之後的處境，夜幕下手機顫抖的冷光攀爬在他抽搐的臉部，自琴離開後全然迥異的冰冷觸覺。
主道東側的路燈陰著，西側卻是明媚地亮著，抽菸的人慢慢沿著陰影行走。猩紅的菸尾焚燒了夜晚，驚嚇的人們眼裡的蒼白中開。他繞過曲折的花園小徑，消失在學生公寓樓的方向。長夜纔剛剛開始，厲聲呼喝也喝不退的哆嗦戰慄著豎起。市區的方向，光污染的半空淋一層不熄的暗紅。
通氣孔裡身份不辨的人頭，臆測與籃球場的屍體相關，撐開的眼珠似乎餘留死前的憤恨。塔尖的光線開始泛冷，空氣裡彌漫的血氣挑撥著人尖銳的神經。越楊強撐著不使自己倒塌，數個小時前的上午他也在教室裡強撐，兩者應付的情境毫不相干。風有變大的錯覺，一陣一陣地颳過來，分不清方位地吹抵，刀子一般剜著他的堅守。
而此刻男生公寓樓的三樓，一身臭汗的明衛又撞開了寢室的門，燈出乎意料地開著，顧石正蹲在椅子上盯著他來的方向。明晃晃的白燈落在他兩眼的投影，清冷地掛著兩把鋒利的匕首。「籃球場的無頭屍，你不覺得感興趣麼？」顧石的嘴唇沒動，聲波卻回蕩在空間裡。儘管校方封鎖了消息，好奇的眼球還是擁擠著探詢著，好奇的耳朵也擁擠著圍獵著，像顧石自然是能覺察到事件的發生。
小說結尾的雛形搜集著驚悚的意外，陡然的事變使他代謝旺盛，電腦開著亮白的光芒。明衛驚訝地啊了一聲，一邊脫衣服一邊說著他不清楚，顧石有點失望，也是清理之中的。這運動型的體壯無腦的男生，整日整日地忙於他的戀愛和籃球，對其餘所有幾乎不加過問。理了理蓬亂的頭髮，顧石回復到僵冷的形狀，琢磨著明天要交的作業要向誰去抄了。
3)車禍現場
幾個女生嬉笑著跑在翻修後的國道，深黑色的路面剛剛碾軋完畢，蒸騰著陣陣細微的熱氣。穿越的行人慌張地快走，她們走得懶散談論著八卦的新聞，無視這城市兇猛的車流。天色灰濛濛地連成一片，不見晴日裡浮移的雲氣，顏色是僵硬著的整塊的灰白。
一對情侶在路邊爭執，女的說著說著忽然尖聲哭泣起來，男的背對著看不到臉面。他也許是出於愧疚，牽住女生的手柔聲勸慰著，可是她的眼淚仍止不住地滑落。女孩哭泣的樣子不好看，嘴角塌陷成一個傾斜的角度，聳動的面部肌肉壓制著皺紋，精心化的妝毀於一旦。男生拉過哭泣的女孩，摟住她不斷因抽泣而顫動的雙肩，靜靜地等她平息。
越楊在出校的行道邊購買水果，最近經歷的風波令他疲累不堪，睡眠中常常會被夢魘驚醒，然後睜著眼睛煎熬直到天亮。他望著那對情侶的身影，曾經他就這樣抱著琴，她哭著他不間斷地慰藉，就那樣相擁仿佛有深深的絕望。
在審訊的室內，他被各種問題交纏圍困，口乾舌燥無從應答。燈光只是昏黃的一盞，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多亮幾盞，好驅散他懼怕的內傷。懷疑的語氣，輕蔑的眼神，逼迫的手勢，他們爭相窺探著他言語裡的空洞，挖掘他們想要的線索。他處在崩潰的邊緣以致於語法混亂，吐字都無法標準。大劑量的恐懼壓抑得他最後爆發，他咆哮著大肆拍打著桌子，罵著不甘的髒字，竭盡自己之所能。
最終他們沒有為難他，他所遭受的最大折磨其實來自內在。比如高燒的期間，所有的感官都會浮誇地放大，人觸摸著被單上的褶皺，恍惚會認為陷身荒僻粗糙的山地，夢見的文字會變作壓迫的巖塊，一字一字地對話就像受刑。
同班的別班的同學都來探望，憑著關心的藉口，在他身上覓食無聊生活的調味。他對接他們獵奇的眼睛，視線交集密佈如潑墨般濃厚的油畫，感到惶恐不安，一個字都說不出口。身處在廝混的生活中央，孑然一株變異高聳的稗草，成為風暴眷顧的對象。也沒有再給琴發短信，在一通撥出的電話後，得知曾經駐守的號碼已被遺棄。可是先前對纏身事端的渴求又作何解，人總也活在適可的遐想中，個個都是好龍的葉公。
死者，商，大三學生，頭部被殘忍地割離身體。因掛科門數過多，近期校方正式下達檔，對他作出退學的決定。據他同班同學口述，接到通知他心情十分低落，滯留在學校裡發瘋地瞎逛，也沒有人去勸阻他。平時生活亦是奢侈，脾性暴戾，也沒有什麼人往來親密。若非調查涉及，恐怕同寢的人也不知道此人竟已暴屍野外。
越楊有些精神恍惚，壓抑的神經反復跳轉成樓頂的夜晚，那裡命運的手掌伸過來，洞穿了他的身體。昏暗樓道擦肩的人影到底是誰，轟然關上的門是氣流的傑作，還是操控的黑手。他找不到謎底，思考使得自己懷疑，總感覺有雙眼睛在背後臨近，玄黑的眼珠兇狠的眼白，目睹著他的一舉一動。誤入蛛網的遊蟲，掙扎越烈越是引來獵食者。
車子的急刹聲，輪胎摩擦地面的沉悶慘叫，女子和男子的厲聲驚呼。車流急躁的城市裡，活著的人們該為生命祈禱，死去的人們卻得不到安歇。越楊循聲望去，一組慢動作來得觸目驚心，飛揚起的人形張開的手掌，奔騰不息的車流瞬間熄火。是剛纔那對情侶，女孩飛在空中飄起的衣衫淒美，她再次降落回地面，紅色的血潑濺開來。折翼的天使墜毀，折肢的芭蕾舞者墜毀。
塵埃死灰色，陰天死灰色，臉頰死灰色，眼神死灰色。悲傷的男孩跪下，抱起血泊中的女孩哭叫著。路面死灰色，車流死灰色，手勢死灰色，對話的言語死灰色。悲傷的男孩歇斯底里地朝天呼嘯，他搖著懷裡的女孩止不住情緒失控。
越楊背過身去不敢再看，他踉蹌著逃離開街邊，甚至到忘記了提走買下的水果。起風了，行道樹肅立鼓掌，撕扯了他的眼角，侵入的異物硌得生疼。到背風處點燃一根菸，惶急而猛烈地嗆著，高壓下蓄積的淚水頃刻決堤。他揉搓著僵直的手指，蹲坐了下來。
車禍的血液未乾，顧石在馬路對面束起雙手，他的臉上閃過嗤笑的影子。小說在結尾，而現實的進程未央，該等待的還要繼續等待，該探詢的還要繼續探詢。相互猜疑的男女無法停歇向對方的戕害，最後的對話在湖邊進行，女人質問黑貓的去向，男人說他一無所知。女人於是揚起手裡的錄影帶，塑面的卡帶在陽光下亮的刺眼。
趕到的警員在疏散交通，事故每天都在發生，不留神我們就在與死神奪命競速。馬路上圍觀的民眾瞪著這慘狀後的地點，聚焦的眼光幾乎灼燒地面。顧石在人群裡踮腳看了看，再看了看，轉身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無趣的生活需要有趣的事物，否則他無法活下去。
校內女生公寓樓的其中一間，下課後的女孩閱讀著恐怖連載的章節，咖啡杯盛裝溫熱的褐色液體，絲絲縷縷的熱氣在上升。她端起杯子優雅抿一口，纖細的手指移動了指標，在回復框裡鍵入了文字。幾個月前，她剛剛丟棄了一隻與室友共養的黑貓，寵物只是為了填補內在空白，如果填補不了，那麼丟棄是唯一的結果。室內女孩身體獨有的香氣在散放，外面驚險的所有，蟄伏的惡毒的眼睛，都與此時安謐的時刻無關。
末末在送往醫院的途中，身上滲漏的鮮血流水一樣染紅了白裙。她的目光在黯淡，她緊緊抓住明衛的手臂緊，指甲都要穿透衣服扣進肉裡。她夢囈似的說話。「明衛，別讓我死，明衛，救我。」明衛一臉茫然地叫喊著不成章片的詞句，情緒在翻滾中震盪。他雙手束著末末的手掌，湊到低下的額頭前，低聲祈禱著。分離的情人被迫感知著死亡的逼近，他其實束手無策，末末的眼睛很快閉上了。
當還有人在，請彼此深愛，在夜空下仰望星辰，知道流逝過往的不會是身邊的伴侶。當還有人在，請為此感恩，在神像的面前起誓，保佑甜美的愛戀長久再長久一些。
想起來是幾天前了，顧石和明衛穿過籃球場，再穿過一段廢棄的民宅就可以抵達溜冰場。明衛對顧石講述關於死人湖的傳聞，碎石遍佈的路邊，順著陰溼的破舊建築角落長著蕪雜的荒草。死人湖不是原先的名字，湖一直是照湖，但是湖裡據說陰氣極重，下湖游泳的人常常一去不返。有的是被叢生的水草纏足，有的是因為腳踝痙攣，最後發現都邪門地滿嘴湖泥。傳聞在傳播的步驟中，分裂衍生必然產生很多匪夷所思的言論。
溜冰場其實就建在湖沿上，下了湖邊的斜坡纔到。這條路人氣冷淡，特別是夜幕之下，走著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荒僻的氣息襲人，真正遍體生寒。他們走進溜冰場入口，晚間遊玩的人竟也不少，五色的燈光在頂棚旋轉，快節奏的音樂自音響中奔放而出。
顧石順著場地慢慢滑著，一邊審視著高坡外華燈初上的校園。在室內感覺不到照湖的湖風，但是有涼意自體側腋下湧出。他滑行著攝食著，別人的某個手勢都會被他的筆觸記錄。休息位上坐著一對情侶，輕聲講著他們小世界裡的事情；邊緣的扶欄上挨靠了幾個抽菸的男子，染了髮戴著耳環的；幾個初學者，唯唯地挪動著腳步，不時有人嬉笑著摔倒。
他看見明衛過去與孤身的女孩搭訕，似乎找著有趣的話題，兩人笑得一臉曖昧。旋轉的燈光晃動在他們腳尖，暗沉的室內不靠近其實看不清。顧石滑行了一段，覺得索然無味，找了個開著的窗戶，把臉浸沒到外面的夜裡。
是舊境，不是往事在重播。末末拒絕了他，旋即接受了明衛的愛慕，他看著他們盲目地在一起，其實知道自己的情感也不過盲目。兩情相悅纔能相擁，單戀者只有獨自忍過秋天。天氣在泛冷，顧石穿的還是單衣，手指自是僵冷。湖邊的荷花在黑暗裡搖曳，發出枯葉相擦的粗糙聲響。這個湖有很多故事等待發掘，這個湖有些故事擱置著腐朽。
4)女寢室
是秋後常有的晴天，仍舊是帷幕四合的教室，顧石伏身在課桌上睡覺。昨晚將小說的尾章全部上載，他聽著指間翻飛的敲擊低吟，從未有過的愉悅浸透過身體，挾著詭耀光亮的文字投入網路的海裡，它們似深海的魚群在結隊穿越寒流，不需要瞭解海上的陽光和春季。鍵入最後一個字，膨脹的神經不肯安息，他出去陽臺上瞭望遠地的天空，市區的方向夜晚浸染成紅。
最後走向終結的時段，文字分出的岔路，通往極端的死寂。顧石並沒有挑選其中一種，他將兩種走勢悉數收錄。敘述繚亂詭秘，兩相矛盾的圖景互為蟄伏，在交匯的刹那發出妖冶的色澤。其一是女人因為恐懼，設計殺死了男人。其二是男人無法容忍女人的猜疑，精神錯亂殺死了女人。重點不在死亡本身，而在於兩人起伏不停的盛大情緒交響。相混的文字穿插，意欲為閱讀者製造障礙，和視覺暴亂的美感。
也許只有顧石一人覺得美好罷了，暗湧四伏的文字，危機四溢的水面，深層的水底密佈獵食者的雙眼。小說多半是半真半假的東西，即便是確實假的厲害，總也有事實的蹤影隱現其中。願意深究的人懷著閱讀的興奮，一點一點剝開掩蓋的脈絡，獵取到攝人心魄的異樣，冷汗便攀爬上人的項背。
大量的碼字使人倦怠，就仿若浸水的海綿內在溼潤，而體態深沉。顧石的睡眠安穩恬然，他的夢鋪展現在竊語陣陣的課堂上。在夏天，青城的炎熱晝出夜伏，他在照湖的湖風裡向心愛的女孩表白，背景是隨風曳曳的荷塘。女孩婉拒了他，夢境的酸楚便漫過了夢外，倒伏的臉孔上，眼角不斷有水在滲漏。那女孩模糊的臉，慢慢慢慢和末末的臉吻合到了一起。
末末死掉了，理工班罕有的幾個女生談論著，大肆洞開的眼窟和口腔，往外翻湧的只有濃黑。明衛不在課堂上，末末的死訊割傷了他的胸口，他在這些難耐的日期選擇了出逃。平常光鮮的臉抹上了沉郁的油彩，平常輕佻的話語也拖了鈍重的尾音。秋天在市郊收割後的田野顯露，發黴的稻草人等候著自焚的烈火，那炙熱滾燙會使它們恍然回到守望的夏天。
她被推進急救的病房，男孩坐倒在走廊的長椅上，頭深深地低進兩膝之間，額前的碎髮緩慢垂落，顯然是悲傷。醫院裡固有的酒精的氣味彌漫，幕天席地，他微微試探著手指，覺得此刻自己不過一朵乾癟的藥水白棉。長長的走廊上，白色的冷光透著淺淡的藍。末末的父母趕到的時候，把他強行驅走。可憐的母親哭叫著，被人牽扶著，劇烈掙扎，恨不能抓破他的臉。
明衛惶然地起身走開，只能遠遠望著。末末進去的房間緊閉著，他的嘴也緊緊地咬閉著。她的家人憤恨的目光，是投擲的毒箭，如芒刺透背。陰冷的醫院空氣隔開他們，恍如一道無法逾越的懸崖。他轉身離開這醫院，陽光落下來輕薄的一層。他深吸一口氣，無法鬆懈下的神經竟有種滿足。
那個溫柔的女孩不會回來了。那個看著他打球微笑的女孩，那個為他遞上冰水的女孩，那個趕走他寂寞的女孩，不會再回來了。他甚至不能見她最後一面。至少也最末看一眼睡著的愛人，眼角眉梢粘附的死灰，他多想輕輕為她擦拭。不會再回來了。這句話，讓他在陽光下泛冷，飄遊著，像是一張暗黃的廢舊紙片。
他不記得這是第幾個出逃的日子，自末末消失，陰冷的天空反而放晴了。天上的神靈有他們的瑣細，不須眷顧到地下人們的難過。
今晚晴。顧石看著手機上的天氣預報，上完星期五最後一節課，週末如期來臨。男生寢室慣常在這晚上瘋狂，瘋狂的內容卻稀少，不過是遊戲棋牌，然後在床鋪上一覺賴到中午。他向來極少摻足其中，獨來獨往，遇見熟人也稍微點頭示意，與陌路並無二致。走到三樓寢室門前，鑰匙插到鎖孔裡順時針轉動，墨綠的門開了。寢室裡空空蕩蕩，沒有顯著的氣味撲面，明衛還沒有回來。
開電腦連網，進入個人博客的主頁。完成的小說閱者寥寥，閱後回覆更是稀缺，他滾動到頁面的末腳，看到一個回復。「人死了，你的暗指實現了。」他盯著那十個字，室內靜得出奇，連呼吸和心跳聲都聽不見。他沉下臉雜亂的頭髮在眼眶處映一道陰影，嘴角在緩緩上揚，比以往急劇陡峭的一個弧度。他在笑。
女生寢室，她打開門看著無人的寢室發呆。太陽落下去了，暗影遊蛇一樣攀附在陽臺的柵欄上，等待著吞掉這日光背面的世界。末末不在了，傍晚的餘光雕琢著天邊的雲霞。現在開始她是一個人住，雙人寢室走了一個人，突然變得很空。她走上陽臺收衣服，純色的花色的夏衣，還懷著不願收藏的倔強，想要在冷風起來的時候還能衣著光鮮。收下的衣服被隨意掛在末末的床沿，她坐下開啟了電腦。
短信鈴聲響起，她拿起手機湊近眼前，螢幕上赫然寫著，「回頭看。」一個陌生的號碼，她不由地回頭望去，後面就是末末的床第。燈突然熄了，窗外幾幢宿舍樓遮擋的天空紅得刺目，並越來越燒得似一堆炭火。一道紅色閃電自天際鞭下，馳向地面頃刻無蹤，四散的光亮穿過透明的窗玻璃。她驚悚地叫起來，分明一群無頭的屍體，懸掛在末末的床沿，伸展著一隻只撩撥的手。周遭沒有一絲聲響，又一道紅色的閃電，怪異的是都不曾有雷聲伴隨，下雨了，天氣預報再次失靈。沒有什麼怪異，是她剛收下的衣服，只是袖口還在輕輕抖動著。
伴隨她驚叫的是全部寢室樓相繼響起的尖叫，潮水一般湧動著，推進在夜色初上的校園裡，從各個方向抵達透過她的耳膜。她驚魂弗定地試探著胸口，心跳高速激蕩如失控的機械。手機上那條短信被她旋即刪除，然後關機，把那冰冷的袖珍機器丟進抽屜。
有人在敲門，喧鬧的聲波相互碰撞著，交合著，催生了室內更深的沉悶。她起身去開門，公寓樓的女生們已傾巢出動，在黑暗的走廊上高聲抱怨。敲門的是隔壁寢室的姐妹，女生之間關懷顯得細膩貼切，而有時矛盾也會誇大難堪。置身墨漬般的漆黑中，高聲的對話可以驅散驚恐，她站在她們中間聽著無聊的說辭，難得地感覺到安心。
手電筒的光芒在樓梯轉角照向她們，遠處的光源拖長她們的影子，在反向的地板上招搖嫋嫋舞動，仿若自身有著靈性，能活動自如。是樓管在逐層通知，說是電擊打壞了高壓電纜，最早大約到明早纔能修好。她從開著的房門走到陽臺上，外面在下雨，雖然也不是很大，夜色的深度似乎淡卻極重。原本在教學樓自習和戀愛的男女，都在步履急促地朝這邊回歸。不時有探照的光柱從別的寢室樓道裡晃出，落在室外的路上，她聯想到舞臺上的追光。
對面男寢室開始吆喝一些蠱惑的字眼，有生理需求的男生躲在暗處，張開高亢的喉嚨，喊著他們的饑渴。她回身到走廊，聚集的女生開始談論男明星的八卦，以及校園中出現的清秀的面孔。眼睛看不清極容易勾起睡意，說了不幾分鐘，大家便各自散去，早早地上床躺著了。
學校宿舍的佈置是下部是寫字檯，與上部的床連接成一體，設計也算合適。她鎖好門爬上床去躺著，但是無法就此平靜，剛纔的一幕反復閃現在腦海中，她趕緊回身把衣服都摺疊進了衣櫃。有輕輕的竊笑，隱隱在耳底響著，熟悉的女伴甜美的聲線。室內靜謐的氣氛還原著原本存留的一切，氣味，談論，矛盾，歡樂，分不清幻覺和實境，通通下陷進恐懼的沙漏。她動作僵硬地轉過頭去，每一點晃動都墜千斤之重，末末的床上分明坐著一個熟悉的影子，蒼白著臉正對著她的回望。
5)掉面的筆記本
如果情緒過於醞釀艱難，必然需要一個流瀉的出口。即便思想慣於縝密謹慎，仍舊是難免出現一次失手。一個人的消隱退出，痕跡也會散落在周邊的地域，或者被人刻意地散失。事端鋪設越是寬泛越是難以清理，它逼近你你就難再逃開。
越楊躺在仿造的草場邊緣，偏冬季的午時太陽斜向南面，他眯起眼看火輪的流轉。環著秋日的一圈天空有淺淡的黃，再往外是清明的白，最後纔是蔽目的藍，漸次往周邊加深。屍體的頭顱，女孩的車禍，過去一週就像在加速離開。他沒有在遊戲，沒有在抽菸，也沒有步入人群內部，頭腦是清淨地空著。
球場的中央，足球的拼搶不絕，沒有刻意去聽，就覺出是遠地的聲響，不值得加以理會。當鈍重的事件滾石般軋過軀體，敏感的神經末梢會持續延展，目光經由躲避趨向審視。他翻一個身，望望繞著球場的猩紅跑道，安逸地闔上眼睡著了。午後沒有勁吹的北風，柔軟的陽光撫動身體，睡眠也顯得緩和。
迷蒙中有些人影晃過，踐踏的灰塵揚起又墜落，他安穩地睡著，難求的不被驚擾的睡眠。這個城市的季節在旋轉，這個城市的寒流在退潮。下午的課前鈴聲響起，輕揚的樂聲穿行過場地上空。他從沉溺的夢境內掙扎起身，陽光仍然是溫和，直視卻也會感到刺痛。
儘管晾曬在日光裡，在夢裡確是徹骨的冰冷，反復舒展又舒展不開的濃黑。他在黑暗裡恐懼地起身奔走，但看不見的周身，追及的腳步卻錯亂地響著。有時似乎在身後，有時似乎將他包圍，有時人形的手掌似乎掠過鼻翼。驚醒恍惚一張忽然曝光的膠底，他側身就看見身邊落了一本書。確切的說，是一本掉面的筆記本。
操場上只有風聲暢遊無形，間或高杆的樹葉落地的擦響，踢球的學生已經離去。他一個人撐坐在那裡，空間的巨大和堅硬直抵內心。那本筆記本在陽光下，與別處的本子毫無二致，白色的紙張灰黑的格線，只是沒有封皮。一時間的靜寂，使物體閃爍蠱惑的光芒，他順著光芒的藤條索求，動作由遲疑變得敏銳。他猛然站起身，抓住筆記本就往教學樓的方向奔跑。操場邊上林立的宿舍樓，開著的門窗像逼視的黑色眼球。
下一刻，越楊閃身進入教室，講師的授課進行著，一場座無虛席卻無人觀看的表演。他找個靠牆的暗格坐下，沒有人意識到他，他也沒有意識到別人。昏睡的繼續昏睡，談論的繼續談論，話題終於從他身上退出。下午的課程，多數學生都心不在焉，萎靡的時間慢慢抽絲剝繭，裸露出更深層次的萎靡。
他坐定後，翻開那本拾得的本子，紙張還是明亮的新白，觸感有些褶皺許是汗溼的。第一頁有大篇幅的塗鴉，扭曲的線條拼湊著各異的面孔，靜止在紙上卻又喧嘩。皺折的眉眼，變形的眉眼，爆裂的眉眼。張開的嘴唇，塗黑的嘴唇，臃腫的嘴唇。那些誇張的人臉，擁擠在紙上，紙上的嘈雜越過紙上的寂靜發散開來。他盯緊各個圖形之間的文字，逐個地把他們合併，最後連成一個句子，「她真是個賤人。」
呼吸瞬間真空，難以續上第二口氣，強烈的預感是漫溢的鹹海水，停在舌尖上刺激又苦又澀的味蕾，震懾他搖晃的神經。他翻動著紙張，前半部幾乎每一頁都密佈著人臉的塗鴉，以及混亂的橫橫杠杠，也常常會暗藏著幾個整句。依次是，「他得死。」「她也得死。」「那女人最好也給我消失。」每一句簡短暴力，扭捏著閱讀時的情緒。後半部則是大片的空白，不曾有筆墨痕跡。他翻著翻著，躁動的手指驟然停止，空白的紙張間埋伏著一個大大的漢字，遊走戰抖的筆劃。「死。」
「然。」一個人正在校園的主道上行走時，她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經過上個有閃電的夜晚，她對寢室的懼怕正淡去，末末的影像之後沒有再重現。今晚的路燈一盞都未亮著，只有教學樓與宿舍樓的燈光，還透過窗格投向夜空，一個挨著一個各色的方塊。她回過頭，自習回來已經過十點半，主道上荒僻如同廢棄，身後沒有熟悉的臉面，空空的道路上彌散著冷冷的空氣。
她呆立在路中央，揣度先前的聲音，似乎還帶著餘響，在暗處的灌木叢，在暗處的空地上喚她。記憶夾裹著恐懼，呼嘯著逼視向她，內質的堅定轟鳴中被撞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垂落，呈一把鋒利的匕首，直逼人的咽喉。烏雲湧動著，蓋過來，遮起那輪冰凍的月光，黑夜便成了完全的黑夜。
想起，她們奔跑在大二的時光裡，她在前，而末末在後。頭頂是耀眼的陽光，周邊還是沁香的橘林。末末叫著她的名字，一齊大聲笑著，在臨近學校的鄉間肆意地快樂著。那些溫暖柔和的香氣可以烙進骨髓，趁著某個契機，播放出身體的留聲帶。
想起，她們一起彖養的一隻黑貓，碧色的瞳孔，玄黑的身形。黑貓從來都是親近末末的，可惜後來先放棄它的不是她，而是末末。
夜晚在移向中央，不管誰人的思想在某個時段，戛然折斷。記憶在慌亂地變改著情境，她不得折返。那些有路燈的黃昏，她與某個男孩的對話，她與某個男孩的愛慕，揭露不開的侵蝕的傷疤，閃現烙鐵的鮮紅。臉上流淌著溼溼的一痕，迎著樓層的燈光，鋥亮鋥亮的仿若一道金屬裂紋。
不知身處何處的琴，遑論是非糾結不堪的愛戀，是心裡始終放不下的石塊，沉墜墜地吊附在血液的閘門，隨呼吸說話一起疼痛。所有的不願與人分享的心事，越楊仍會發給那個曾經的號碼，即使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
他擰開寢室的門，伸手在右面的牆邊摸索著開關。現在十一月，夜晚的界限漫過六點，此刻室內只一片黏稠的灰黑。叩擊開關的輕響後，燈管應聲而亮，灑落的光輝加劇了牆面的亮白。這是個常規的男生寢室，未經摺疊的被褥橫攤著，隔夜的食物在桌角散發著黴味，隱隱還有一股衣物久置的氣味。
打開的檯燈，照射在書本雜陳的課桌上，塑膜的書本封面閃著流光。他隨手把書本掃向一邊，坐下來繼續翻看那本筆記本。不斷有疑問自暗處遠遠亮起，越來越擁擠，一伸手都是炙手的滾燙。為什麼那本筆記本會被自己撿拾，為什麼迄今所有的事件都選取了自己。
疑惑著，不安著，卻止不住好奇地探詢。她是誰，他又是誰，最後那個她又是誰。筆記本的主人又是誰。絕對是某人可以把線索落在他身邊，就像步入了多陷阱的林間，每一步都是未知的艱險，每一步都可以掉進設計的陷阱，成為別人股掌間的玩物。他隱隱覺察出一切的脈絡，交雜縱橫著，而他希冀著尋到入口的金鑰。他有些得意地笑了，檯燈的清光下，那些詛咒的文字閃著異樣新鮮的藍光，而別處的塗鴉卻是晦暗，無章的陰影昭示著紙面的不平。
6)疑案
當受虐的情緒成為習慣，纏繞的荊藤也就蛻變成享樂的來源，無所事事的大一時光，剛剛脫離的並不顯遠的中學，越楊審察的目光在轉改。隱隱中他覺得一切皆有聯繫，只是找尋不到應有的證據，而且那些相關的人尚藏身暗處，他們在靜觀著他，他知道，所以掙命在尋求一個反觀的位置。
預想中接踵的線索，並未滾滾而來，他陷在緩慢的秋光裡，有如沙灘上一尾擱淺的水族。在晨起窒悶的教室裡，他無法停止空洞的猜忌。他感到舞臺上的追光打在身上，光線的溫度壓迫著，讓他焦灼似乎秋末的一葉。
沒課的時間大把散失在球場的周邊，無頭屍出現在籃球場，屍體的頭顱卻分解在樓頂的通氣孔。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撕開他情感的限度，恐懼的叫聲鑲進了骨髓，久久不散。他呆坐在球場邊緣高高的花壇上，看著籃球們撞擊地面，飛行在空中，只是看著，內在的水正被煎煮得沸騰。
球場的東邊是一排廢棄的民房，外牆上裸露的紅磚，與校園建築的色調相悖。而球場鐵絲網的周邊，叢生著各色的雜草，經歷了一夏的生息都已長至及胸，此刻都已泛起灰黃的枯色。南邊是一條沿著邊界的溝渠，因了人員未加清理，時常有溼軟的紅泥堆積在邊緣，顯然是雨水沖刷近處土坡坍落而成。再往外，就不再是學校的領地，多是些人煙散居的莊園，種植了大量的果樹和作物。
他站在人跡散去的球場上，眺望鐵絲網南面的地界，遼闊的天空隨著慢慢接近昏暗似乎在蜷縮。最後的光亮伸長觸手，試圖抓緊這一刻滾動的地面。隨即越楊信步走開，並不打算去逛那條水渠，事實上早先已經涉足那邊，只是除了一些累計的新泥，沒有什麼新奇的發現。水渠邊顯然是人跡罕至的路徑，沒人會突然神經質地在那異樣的地頭走動。
他就那般走著，漫無目的，目光並沒一個凝聚的焦點，腦海裡也不過一片空白。像是著了魔，他走近那排民房。越楊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民房間的石子路上，黃昏已經低垂進黑夜，頭頂的月亮顯得尤其光亮。這些房子大多低矮，最高不過兩層，但也不及教學樓一層。算起來也有很多時間被消磨在這小徑周邊，仍舊是一無所獲。透過一些開著的窗戶可以看清裡面，棄置的床位和積塵的蚊帳，暗示夏天時分這裡住過人。
石子路面凹凸不平，尖利的石塊自地下翹首聳起，不注意就會絆到。月色自一個半開的窗玻璃上反射過來，風撥動了窗子，窗子撥動了月光，盈盈的銀色水面映在腳下。窗子上的鐵護欄累累繞纏的鐵銹，暗影幢幢中，仿佛是迎風攀爬的藤蔓植物。突然，他聽見附近傳出一陣悶悶的哼聲，就在這些廢置的屋子中的一間。依稀又有重物撞擊的鈍響，似乎是不甘的反抗，但是又不十分相像。仔細去辨別，好像又是男女嬉笑的打鬧。
窗戶突然機械地轉動了一下，發出吱呀的窒悶響聲，平地陡起的一陣風，夾雜著灰塵直撲人的眼目。越楊下意識地後退，忽地低聲驚呼一聲，竟然跌倒在地，料想大概是被石塊絆倒了。這時窗內房間的黑暗仿若有惡毒的蠱惑，誘使著他不顧身上疼痛，掙扎起來探身查看，屋內黑暗正隨長夜伊始開始漲潮。隱約有什麼細小的響動，窸窸窣窣地在眼皮底下蠕動，他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到室內，看起來正不明就裡地顫抖著。
一雙幽綠色的眼睛在身前暗處亮起，直直地盯住他。戰慄在體內突然炸開，穿透過毛孔結出冰涼的觸覺，穿透過頭頂在腦中轟鳴。那雙眼目不轉睛，緩緩移進灑落的月光裡，終於被越楊看清。一隻黑貓，身影一縱倏然消失不見。自始自終，那隻貓不曾叫喚一聲，在暗處端詳幾如鬼魅。
這是條清寂的走道，洞開的耳廓，洞開的眼瞳，洞開的觸覺，都是一個個龐大的攝食器。石縫裡罕有的野草盤雜，潑下的月光在牆上凍僵他們的影子。此刻謐靜，謐靜有重壓，緊繃的神經催生暫時性的耳鳴。再無先前聽見的異響，他們毫無徵兆地閃現，又毫無跡象地消散，留越楊在原地一臉錯愕。又有風，吹過他虛張的兩肋，冷意盤升而起。他打一個冷戰，有些微的心驚，風正拉扯著寥寥的幾株野草，他們指向他的所向，就像眾人指責的手指。
乾燥蕭索的空氣裡有腳步移近，他撇開頭，看見陰冷的月色下，通往湖邊溜冰場的地界荒草叢雜。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緩慢地過來，若不是有衣服擦過乾枯草葉的輕響，都會讓人錯以為是一具虛體。這慢速的動作十分詭異，而月影繚亂，搖晃人眼深處驟放的暗光。越楊下意識地吞咽著空氣，喉嚨處傳來陣陣乾澀。
那個人影漸行漸近，越楊身體僵直，逼人的冷意層層泛開，四周景物在視覺中消退。荒僻的道路能幻想出詭秘的花，花朵開出狂野的臆測和恐懼。越楊身體正對那排荒居，面卻朝向西向，插在兜裡的手指甲激烈地紮進肉裡。沒有痛覺，只有狂放的熱切，他腦中反復地閃過自己的低語。「嘿，也許我找到線索中重要的一環了吧。」
人影經過他身邊，他直直盯住對方的雙眼，眼神是一隻隻探出的觸手，妄圖抓住身畔的異樣。但是那人的眼睛看向越楊，卻仿若一口深沉的古井，眼神的求索跌進之後毫無漣漪。風繼續吹，烏雲掠過中天，遮住了那一輪月亮。那一刻，越楊突然有種深刻的絕望，儘管這胡亂的猜測沒有來由，但是內心的疲軟卻翻湧而出，浸染了雙手。
明衛照例是一身臭汗地出現在樓梯口，三樓的過道裡空無一人，天色暗啞如同灰色的皮膚，因了光線失散，過道裡幾乎一片漆黑。他胳膊下夾著籃球，頓了頓腳，樓道裡的聲控燈卻沒有應聲亮起。燈似乎被誰破壞得所剩無幾了，只是他記不得其中也有他在過道上打籃球的功勞。「垃圾學校。」他嘟囔一句，斜靠在寢室的門框上，費勁地往腰間取鑰匙。
門自動開了，顧石出現在門內，頭髮蓬亂遮住了眼睛，寢室裡面仍舊是沒有開燈。他一直沒有開燈的習慣。明衛讓開身子，顧石於是佝僂著背出去了，可以看見他的身形極瘦。明衛撇撇嘴，想開口問些什麼，卻還是什麼也沒說，他探手在牆上按下一個按鈕，日光燈亮了。
顧石的電腦開著，螢幕上撲現的白光，映照在黑暗中則平添幾分鬼氣。只是明衛想不到那麼多，且此刻室內燈光充沛，奈誰也想不到無燈的層面上去。明衛朝螢幕上瞄了幾眼，貌似是正在進行的文字。他貼著顧石的凳子探身去看，就是那篇關於黑貓與男人女人的殺人小說，似乎顧石正在修改，段落與段落交互錯雜，結局部分都看不明了。明衛拿捏滑鼠的手在顫抖，黑貓，男人，女人，感覺為何如此熟悉。
「末末…」寢室門朝向黑暗的走廊，寢室的窗朝向黑暗的天空。明衛夾著的籃球掉到地板上，一下一下倔強地彈跳著，發出沉悶空寥的撞擊聲。他側過臉就看見顧石挨靠在門口，朝他的方向吐了一口菸，可是顯然是不夠純熟，煙霧熏得眼睛逼出了淚水。「你想起她來了吧，可惜和我的文字沒關係，她不過是一個養貓的女孩罷了。」顧石自顧自說著，目光卻穿透升騰的煙霧直抵明衛的所在。明衛乾澀地笑了幾聲，「我要洗澡去了，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我早把她給忘了，而且我要告訴你，她，已經死了。」
7)一個人猜忌
緊接著開始大三例行的實習，學期也開始接近尾聲了，天氣越來越冷，每一天起來都似乎置身冰窖。期間並沒有什麼波瀾，隱約聽說過女生宿舍有人上吊自殺了，校方將消息壓下去，以致於整個事端未及傳佈就消隱了。儘管傳聞還是風行，但是傳播的口舌終於漸漸疲軟，眾人也都忙於期末的考試，無暇顧及其他。顧石現在坐在校車上，沉沒在窒悶的氣息裡，車內開著暖氣，座位密集壓抑著人的視覺。寫完上一篇捏造的文字，他也同節氣一道進入沉寂期，冬天已經到了。身軀的動靜顯得遲緩，只是思想的轉速依舊敏銳，瞑目的獸類蟄伏著等待突擊的一瞬。
車子在路面上一陣顛簸，顧石微微抬了抬眼皮，眼睛仍然是眯著，悚然感覺暗中有人瞪著自己。斜視看見左後方的明衛的眼中，倒映了車廂各個視窗射入的光，爍爍地閃動著。顧石在心裡暗暗冷笑了幾聲，也不去深究他，胸大無腦果然對男人也是適用的，前夜莫名其妙地對話想必對明衛也造成了困擾了。這僅僅是顧石的報復，蓄意把電腦上文字給他看，蓄意說些詭秘的話，一切都是蓄意的。畢竟，畢竟末末是因為他而發生車禍的！
顧石猛然撐開雙目，橫掃著過去望向明衛，視線隨著車子在動搖，但是車子行駛發出的聲響卻置若罔聞。他們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對視，在旁人看來並無異樣，只是這對視儘管切近，卻又遙遠如橫亙了一方茫無涯際的海水。顧石只聽到自己腦中劇烈的轟鳴，「他，這畜生，居然說他已經把她給忘了。」
車子繼續在路途上賓士，一行人並不知道自己的終點，不過一群迷途的羔羊，任由押運的車次開往到屠宰場。自以為明瞭的恰恰是最糊塗的一個，自以為是萬無一失的必然會有疏漏的一環，盛水的瓦罐盡可以滴水不漏，只是耐受不了撞擊。
然的身體懸掛在末末的床沿上，被幾根尼龍襪勒住固定，頭顱歪向一邊，而瞳孔卻慘烈地怒張開去，手腳無力地垂落下來，在空中微微地旋開一個角度，又旋轉回來。場面極其詭異。一盞檯燈散開瘦小的光束，素色的床單在暗中看去特別扎眼，安靜裡仿佛騰起陣陣寒意。室外已是全然的黑，只是濃郁密集無法透析，可天空還是很遠，距離不能輕易衡量。
門虛掩著，一雙探看的眼睛窺視片刻，隨即閃開不見。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走廊盡頭，再也聽不見了，全然沒有遁逃的慌張。走廊的另一頭又出來一個人影，他緩緩過來探身向樓道裡的垃圾桶，從中拾起一張揉皺的紙。聲控燈一直不亮，一些房門縫隙裡漏出了光明和聲音，對道裡的動靜不加疑心。密封的長長的過道，四面沒有仰望的地界，走得慢了就仿若路途無窮。
「然，然，下午去溜冰場玩得怎麼樣？」一個女生推開了掩著的門扉。短暫的沉默撩動著心悸的前奏，尖嘯聲如電閃一般轟炸，自走廊一端向另一端推進，聲控燈的亮光濺溼了牆壁。她被驚嚇的刀逼迫，身體是溢水的容器，眼淚是失控的河流，在臉上奔流。她大聲地叫喊出不成章節的語句，倚靠著門口的衣櫃癱坐在地上。
各個寢室的門口突然洞開，刺目的燈光互相交疊，女生們紛紛湧向出聲的所在。她們互相詢問著，探視著，隨即爆發出更高的驚叫。長夜剛剛開始，靜寂的校園再次被意外砸傷。他正緩步朝校區裡的荒地走去，初露鋒芒的月亮旋即被烏雲遮蔽。
車廂內暖意變得淡薄，顧石闔上疲倦的雙眼，乘員的呼吸鋪展開寂寥寬闊的氣息，他想到催眠的曠野和夜空。他想起那些不以數計的晚間，多少繾綣癡纏的手指，幻想能夠觸及的臉龐，但是不得不停滯在現實的冰冷當中。在失眠的間隙給每一個記得的號碼發信，苦撐著酸痛的眼瞼不願閉上，因為他知道睡眠始終來得很晚，而倦怠來得早先。
車窗外沒有冬日的陽光，陰雲孕育著將至的天氣轉變。掠過的路途叢生了招搖的敗草，碎裂的葉面迎風起伏，枯槁的色彩即將被毀去。這些不驚波瀾的日子，過去就過去了，看似什麼也不留下。經過的人如果不以為意，行走也照舊匆忙，這樣的行走畢竟太過平穩了，所以人們都在期待暗湧。何況，你知道的，這掩飾的厚重的表像，擋住的是怎樣的驚險與激烈。你不想停下來品嘗這些妖豔的味覺，可是你停不了深度的挖掘。顧石靜靜聽著，心裡面自己對自己言語。
鄰座的同學忽地驚呼，顧石愕然睜開眼，發現下雪了，白色的大朵大朵的雪晶輕輕漂移，在空中兀自劃動出純美的曲線。密閉而無法開啟的窗子隔開內外，成兩個世界。他看的倦了，冬天很容易集結的疲倦，便把臉靠在窗上，感受外面乍起的寒冷。貼近玻璃呼出的氣流，轉瞬就凝成一片白霧。
成長在南方的孩子，多半渴望見到這難能的白。許多個賴床的冬日早晨，其實就一句昭示般的喚聲，就能使他們從困頓中幡然而醒。顧石眯著眼看他們探看的神色，喜悅的激動的嬉笑的，突然覺得就像是一張張卸妝的面具。面具還是面具，摘下了面具，人臉上空空如也不剩任何標誌的物件。此刻窗外的天氣有沒讓誰想起往年，此刻世界正慢慢被染成空寥的雪白，此刻形勢在目的不明的道路上，此刻倏然滑落，心事重重的人獨自哀愁或者怨恨。
伴隨鑰匙擰開鎖具的脆響，越楊走進寢室。他撣了撣身上半融的雪，順腳一踹把門關上，然後把身上的包卸下甩到床頭，重重地癱坐到乾硬的椅子上，像一把散架的骨頭。外面正在飄著雪，雪下得並不算大，但是紛紛揚揚竟也積了不薄的一層，振奮的學生們都跑在空地上撒野。越楊撇頭往外看了看尖叫歡呼的男女們，完全沒有被感染到任何快樂，他知道雪化後天氣會變本加厲地冷起來。冬天已經深了。
又死人了，進這個學校他知道的死亡已經有三起。最近的這次更是全無聲息，也許眾人對這些莫名離奇的事件習慣了，所以就覺不出什麼怪異。越楊在心裡過一遍筆記本上的記錄，裡面的詛咒似乎全部兌現。先是一個失意的男生，後是一個車禍中喪生的女孩，最後是現在所得到的見聞。儘管整個事件看起來仍舊是茫無頭緒，但是被他近乎固執地牽扯進一線脈絡。
期末臨近，他輾轉在學院辦公室與圖書館之間，前者用以調遣他想要的檔案，後者用以緊迫的自習。在學習層葉疊嶂的罅隙裡，拼命嗅著一些紛雜的線索。他發現唯有這樣，纔能消減自己心中的陰影，也只有在旁人看來毫無用處的追溯中，他纔是平靜的。
掉面的筆記本裡，褶皺起伏呈水侵之勢，可字跡並沒有模糊的蹤跡。說明了筆記本的經手人手汗嚴重。而得到筆記本當夜的查看，明顯文字的字跡顏色較新，也就是說這是後來加上去的。最後完成這些目的不明的步驟，暗中的手把這一本幾乎空白的證物拋給了他。越楊眼中精光大盛，可是終於在檔案冊裡找到急需的藤蔓了，事件鋪展開之時，遍佈延伸的藤條斬之不盡，總有一條落入了他發掘的手掌。
外面還在下雪，室內的空氣乾冷，越楊沒有想起誰來，甚至琴。他在等著，最後揭示一切的時機。即便揭開表像後是另一層表像，即便揭開傷疤後是另一層傷疤。
8)出走在下午
你如何度過一個一直下雪的星期天？
你如何躲過一顆一直孤獨僵硬的心？
顧石走在下雪的行道上，穿淡薄的衣服，戴上頭套垂下腦袋，專心致志地走著路。連日的積雪融化旋又聚攏，路面上蒙上一片坑窪起伏的冰面，踩上去可以聽見新雪壓緊舊雪的聲息。他伸出手去，因了不願多穿，指背結了累累的凍瘡，看上去煞是觸目。走到風口，曠地的氣流撲面過去，雪花擦著他的手心飛散而開，竟是沒一片完全停到手裡。
末末死了，然死了。這是最迫近的兩次死亡，幾乎都生成在眼底，突如其來就像這場無涯際的風雪。澡堂的水管再次凍裂，無法正常洗浴的學生罵罵咧咧。女寢室又傳出鬧鬼的風聞，有人說廁所裡有一扇門總是關著的，夜半如廁會聽見陌生的嗓音叫人的名字。顧石低著頭走過人群的近旁，嘈雜的議論便全部匯流向他的耳廓。可是現在是冬天，他的筆端是一隻冬眠的獸類，狂亂的時候神經兮兮，靜默的片刻又陰冷如初。
他在風最大的區間站住，在兩幢樓房的間隙，在一個人出走的下午。實習的一周轉瞬過去，天氣自那以後一天壞似一天，破敗的雲層都能散佈出黴變的錯覺來。雪接連不斷地落下來，在風口幾乎平行地飛出，散進頭髮就白了頭。手機突然響了，唱著一個老歌者粗糙哀婉的長調。顧石拿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
「來下湖邊吧。」
顧石轉過身，空空的走道上自始自終其實都沒有行人，他一個人走到了雪深。他垂下手，捏下了掛機鍵，仿佛捏碎了一枚討厭的蟲豸。
到東端的湖邊要穿過球場，要穿過一排荒廢民居夾道的石子路，還有一片長勢頹廢的雜草。這條路走的多了，也並未有任何熟悉的感覺，每一次經過恰似兩個陌路行人，一個冰冷一個僵硬，各自錯身之後便再也不認識。真的有時候見面次數多，並不代表人們已經熟諳，可能第一眼就已經拉開了距離。比如這個地段和越楊，比如這個地段和顧石，比如明衛和顧石，都是一樣的。
籃球場沉浸在空曠無邊的白裡，低垂的冰凌架在球架的脖頸，尖削的底端倒懸了世界的影子。風汩汩地從墨綠的鐵絲網眼淌進來，粗重地呼吸聲，撼動著這高高的圍牆。網眼的四周也結冰了，灌進來的風挨靠著冰淩，越發地冷了墜下了。
顧石走在結冰的路面上，鋪滿的地磚顏色暗淡得分不清彼此。就像是在夜裡，周邊俱是晦暗，難以辨識記憶的地點。他停下來，扭轉頭望向南面，那裡是一條人跡罕至的水渠，多處坍塌的磚牆坐落附近。有一張臉僵直地望向他，這張臉是那樣突出，以致於他都忽視了身體的其他部分。
雪小了些，仍然下得緊迫萬分，北風折百草，偏偏折不斷眼前這片荒草。越楊孤身站在水渠的邊緣，臉色因為寒冷顯得蒼白無力，他盯著那個叫顧石的男子。四周靜的出奇，風聲牽扯出的其餘聲響盡數消失，灰暗的天底下就剩下兩雙對望的眼睛。這雙眼如此熟悉，玄黑的眼瞳森冷的眼白，讓他想起了那個徘徊在附近的夜晚，一個陌生人給予的眼色。
這冷冬漸進的西段校園，平日裡人影也不見半個，此刻兩人卻悄然地互望。顧石笑了一聲，對面的那張臉僵硬深刻了幾分。這是一場戲，戲碼已然齊整無缺。運勢之繩將縛住誰的手腳，又將解放誰的頭顱；命運的匕首將投遞到誰的手裡，又將割斷誰的臂膀。夜幕還未，遊人不散，坐看隔岸的野火 燒毀個人的世界。
一路的雪使得行走艱難，途中的草莖俱被風雪壓塌，死氣沉沉地倒伏在地表。雪地上赫然的一排腳印，猜想該是約他前去的人留下的，顧石就順著印跡踩出了另一條嶄新的痕跡來。很快就到了湖邊，原先喧鬧的樂聲此刻一應全無，溜冰場的大門關著，咬合了他鋼鐵的嘴唇。
雪不知何時消停了一陣，只風還在吹，湧動的氣流掠過高處的樹杈，粗重的林木費力扭曲著腰肢。一眼望去，湖岸下的平地上空無一人，腳步還是延續著，一路拐到了溜冰場後方，那裡叢生著野地的灌木和喬木。顧石只顧著自己往前走，也不回頭去查探，或者根本就不在意身後的跟蹤。大約五十米遠的距離，越楊的眼睛越過半高的土丘，他看著顧石一步一步走下了湖岸，直到身形全部消失。
撇過牆角顧石一眼就看見一隻黑貓，眼睛怒張著，直直地瞪向自己。他再往上看，頂上是挑出的一根樹枝，黑貓頸部勒了一截麻繩，懸系在枝條之上。黑貓的身上還有凝結的新鮮血跡，顯然是被殺掉不久。而後他就看見了倚靠牆壁單腿支地的明衛，在此前衝入視野的屍骸令他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手心開始黏結，劇烈灼熱地滲出汗液，顧石下意識地把手掌貼在後襟上，皮質的衣服上立刻顯現了掌印。在轉角的另一邊，窺視的越楊注意到那衣服上留下的水跡。他安靜地貼身在牆邊，毫無聲息。
明衛沒有看身邊來人，他在抽菸，菸頭在亮起與暗去之間明滅徘徊，嘴角漏出的青煙籠罩了他一半以上的臉。誰也沒有說話，誰也不在刻意地思想，風息也因為樹木的遮蔽而削弱很多。一支香菸畢竟堅持不長，很快就焚燒殆盡，一部分化作菸氣飄散，一部分化作菸灰墮入地下。明衛靠著的地方挨著溜冰場的窗子，以前顧石曾在這裡探望夜色下的湖面，不過現在是下午，而他們都不在溜冰。
「不會抽菸就別抽。」明衛先開的口。很冷，他說話時噴湧出陣陣白汽。顧石噎了一下，顯然對方所指的是一週以前的晚上，自己佯裝抽菸的樣子。
「人是你殺的麼？」顧石把手揣回口袋，手心越加分泌汗液。
「你指的誰？」明衛把投問的匕首拋還給他，伸手進上衣口袋拿煙。
「末末。」
「你以為呢？」
「你跟她說幾句恐怖的話，她必然會跳離你身邊。你又堵在了馬路邊上，她一跳必然會跳到馬路中間去...」
「那又怎麼樣？她跟那大三的鬼混，就得死。」明衛很突兀地打斷他。
「不用在多說了看來，你這個畜生。」顧石撲過去，他的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
明衛拿菸的手也終於抽出來，很可惜不是香菸，是一把真實的匕首。這瞬間那麼悚然與刻意，動作飛速而想像無法跟上步伐。顧石的身體突然停頓下來，憤怒撲閃的眼神停留在熄滅邊緣，他的左胸深深擦上了一把刀。明衛垂下眼瞼，嘴角一道邪氣異常的笑。
「偷聽的人出來吧。」明衛對著轉角的空氣說。
越楊的腳卻再也不聽使喚了，他顫抖著癱軟在雪地上，任憑明衛高大的身體浮影一般從拐角出現。他的手上，拔出的匕首鮮血還凝在刀刃上不滴落，他的腹部竟也擦著一把刀，但只是不深的一擊，顧石終究是沒能及上明衛的速度。越楊就這樣看著明衛步步進逼過來，死亡就像這將晚的天色，而現在頭腦是如此平和，就像這些天不斷落下的純白。「琴，多希望還在你身邊啊，也許死纔能讓我跳出這怪圈吧。」
然後明衛自己俯身倒了下去，腹腔的匕首深深陷入體內，血色蜿蜒的痕跡蛇形在白雪地上。大地上如此清寂，仿若這世間就所剩無一物了。
9)真相不白
半小時前，明衛在棄屋裡找到那隻黑貓，黑貓顯然是有些病了，對於一直不甚親近的他也不閃不避，所以他很容易地掐住了貓的脖頸。在虐殺的過程中小獸很安靜，沒有暴烈的掙扎或者呼號，只是眼眶洞開得幾乎蹦出眼球。做完這些，他立起身來，撥通了顧石的號碼。
一週以前的晚上，然謊稱去溜冰場的晚上，仍舊是在這排廢棄的房間裡，她陷身在明衛懷抱裡低聲地哭笑，絮絮說著她對他的眷戀和恐懼，明衛則有一句沒一句地勸慰著。而後便是越楊在窗外一聲低呼，他緊張中被石頭絆倒了，那時他碰見了從照湖那向走來的顧石，自以為抓住瞭解扣的一環。越楊並沒有看到屋內的人，事實上他不可能看見，連聽覺都若有若無近於捏造。
越楊不知道的，顧石卻很明白，他也很瞭解明衛對待末末的姿態。末末是難得的美麗的花朵，明衛就是那隻採摘的手，空手之後必然繼續採摘，而即便是捧著花束也意欲探訪別處的花蕊。比如他們第一次結伴去溜冰時偶遇的女孩，比如在冰場上明衛搭訕的女孩，明衛只是在遊戲，這遊戲令他流連樂此不疲。
當夜顧石在路上碰見然，他說你做的好事我都知道，你就看著辦吧。之後然便真的上吊自殺了，多日的精神壓力使她幾乎垮掉，她草草寫完那張所謂的遺書，投進了自設的黑洞。顧石再去找她時，她已經咽氣了，他看了她寫下的遺書覺得萬分的噁心，隨手就把那張紙給丟進了垃圾桶。那張紙也就恰好被趕到的越楊撿到，至於他為何會出現在女寢室，原意是去尋負責他班級的大三輔導員的，不料竟就拾到了那片揉皺的紙張。由此越楊纔掌握了最有用的線索，得知了幾個主要人物的名姓。
在丟棄這張紙條的時候，顧石顯然是不曾想見它會落入他人之手，否則當時該是撕得粉碎，而不是隨便揉了扔掉。這樣矯揉的句子字字讓他反胃，他是知道然和明衛的關係，但是即便是沒有然，也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恬不知恥的人橫亙到末末和明衛中間。
一個月之前，然在夜路上聽見別人的喚聲，那是暗處的明衛發出的。他潛藏在茂密的灌木背後，沒有燈光混沌漆黑的晚上，任誰也無法看清藏匿的人影。他遠遠看著那個女子，忽然感到綿長激顫的心軟，她對他如何，他是知道的，於是他做不出進一步的動作來。他靜靜地目睹了她呆滯地站立，又驚懼地逃離。明衛不過一個遊戲花叢的人，然卻飛蛾撲火一般迎頭沖上，她以為他是她的太陽，他卻最終推動了別人燒毀了她。
那本一直被越楊引以為罪證的筆記本，卻並非別人有意丟棄給他的，顧石所在的宿舍樓挨靠著操場，明衛某天在陽臺上與人笑駡時，順手就把這筆記本扔了出去。儘管他內斂的本性隱有細密的紋理，但是一樣有粗線條的時段。掉面的筆記本自始自終，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巧合，倒是越楊在其中苦苦探求，也探出了些許名堂。
紅色雷電交加的夜晚，然看見了讓自己心悸的幻象。末末死後她覺出自己的負疚，梗在心裡每日墜沉，她甚至到了夜夜都祈禱的地步。但是一個人可以得到別人的寬宥，卻難以得到自己的寬宥。終究不是因為自己太善良，而是因為自己太偽善，這些為身體容納的偽裝的心思，剝離開就能窺見裡層黑暗的兇惡，牠們能嗜咬到別人也一樣能嗜咬了自己。
那時給然發短信的陌生號碼，是顧石。他要嚇嚇她，很容易就做到了。他很輕易就臆測那個回帖的人是然，他一廂情願把她想做了窮凶極惡的女子，所以一路隱秘地追蹤著線索，步步逼迫直達這個女人的死訊。最終他也做到了，說到底然的死，是自戕和他的進逼一手完成的。可惜他猜錯了答案，回帖的人不是然，而是明衛，他遲遲不肯褪下戴著的面具，暗暗引動著待人孤僻的顧石，把他挪移到最有用的位置上，就像是挪移了一顆棋子。
末末是明衛設計害死的，跳入青城國道急速的車流裡，他原本就預料到她不可能多活的，可是生發的悲傷卻是真的。如果不是隱秘般的猜忌氛圍，他幾乎就以為末末就是他生命裡的缺，靜候著他們組成月圓。在那些孤身出走的日子，他的心緒是矛盾的，他變得多疑與脆弱，他不再相信情感的真實。發瘋似的走過他們一起走過的地方，悔恨和焦灼炙烤著他的皮脂，明衛在大量的宣洩中尋求重新的平靜。
至於那本筆記本，越楊後來猜測是顧石的，紙質的褶皺確實是汗液污染所致。字跡是明衛所為無誤，卻並非一次陰謀，僅僅是情感的排遣。他懷疑的句子就被他隨筆寫下，也沒有刻意去選擇顧石的本子，男寢室裡的物件大多隨意亂擺，順手牽到的就是一本。
與顧石結伴去溜冰的途中遇見的那個女孩，是然，在末末消失之前，她一直不肯放棄地追隨在明衛身邊。那晚跟明衛私語的又是關於末末的謠傳，她們同寢，末末的細枝末節她自然是通透，問題是她總捏造一些事實離間這對戀人。明衛表面陽光，內在對感情沒有安全感，心裡幽暗的懷疑就被然給反復挑明。
在和顧石談論照湖之時，明衛故意論及死人湖，以引起顧石的興趣。實際上死人湖是明衛的臆想，他在湖邊看見的一幕是，商和末末緊挨著坐在湖堤上。他說，在那一刻有一個人死了，由此就捏造出了死人湖這個詭異的名字。接著便是商的屍體在籃球場被發現，頭顱棄置在了樓頂的通氣孔內，他抽著菸從盤旋漆暗的樓道裡走下，恰巧就遇見了困惑中的越楊。
圍繞在那隻黑貓身上的摩擦是真實存在的，顧石寫出那樣的小說，並非本身一意孤行的臆造，明衛確有忌諱那隻黑貓。黑貓是不祥之物，他一開始就用疑慮的眼神看它。他和末末因為那隻黑貓發生了微妙的轉改，矛盾是自黑貓出現之後降臨的，雖然還隱藏在水下，但誰都知曉他會隨時破出。
末末和商倒也沒有什麼，商扮演的角色也無非類似顧石，只是遠遠看著，為對方的幸福祈求別無他願。所以末末在委曲的時候找的便是商，顧石作為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終歸顯得僵直陰冷的多。顧石被婉拒之後，一度消沉艱難，而商被婉拒之後，卻是很輕鬆地承諾了一個兄長的肩膀。被明衛撞見的一次，便是商接到校方通知後，與末末最後的告別。這次告別也真的成了他們的訣別。
明衛把末末推進車禍前，和她有過激烈的爭執，爭執的焦點不可逃避地圈定那隻黑貓。末末尖聲哭泣著，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明衛再多的慰藉都無濟於事。明衛的臉上就蒙上了怪誕的灰暗，他恨恨地說，「你養只鬼貓，又和別的男生鬼混，早晚我會殺掉他們。」那時，商其實已經不在了，明衛有大量的作案時間，他借用打球後的一身臭汗障眼。而空蕩蕩的校園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和空間，來處理完這一切痕跡。把商的頭顱割裂開來，是憤恨使然，殺人的時刻明衛完全陷入了癲狂。
至於越楊，一開首便是他誤打誤撞進來，本身一切事件都與他無關，直到死前他都不曾得到解脫。明衛在等候顧石走來的時候，聽到的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註定了越楊撞進的羅網繞身不去，最終了結他的生命。越楊苦苦追索的真相，其實一片空白，就和他倒下的雪地並無二樣。
這一切本沒有真相，就算是有，相關聯的人都不在了，大白的時刻也便失卻了意義。風吹過來，吹過林梢唱起哀婉的悲歌，懸空的黑貓屍骸開始搖搖晃晃，它的眼睛依舊明亮，就像那天初次與顧石對視的一樣。幽綠的眸子，隱隱還閃現著靈光，大放的眼眶不肯收攏。
Feb 18th,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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