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子

       老王半夜气喘吁吁地从床上弹了起来，老伴儿在身边睡得很深。借着月光老王环视了一圈屋子，缓慢地翻下床，摸起床头的一柄大蒲扇摇晃着走到了院子。
       老王六十多岁了，三五年前就发了福。头发也剃光了，光洁的头皮还偶尔会发现一两枚老年斑。岁月为他梯度，为他点了戒疤。只是这戒疤，戒的是童心，是年轻时的热血。老王一顿一顿地坐在马扎上，身子前倾着，木讷地抬头望着这深夜的星空。左手不忘记晃起蒲扇。
       仲夏夜的蝉浪与热流总是不退的，就像老赵的血压一样。老王想到这就进了屋子，穿上一件极薄的背心，把马扎合上，提着出了门。
       村头有一盏旧路灯。七点亮，十点熄。
       老王还没转过这最后一个胡同的时候，就已经听到老赵一声“将！”。老王偷着笑了，步子也快了三分。
       昏黄的路灯下面佝偻着两位老人，你看那个留着寸头痴迷贪婪地就要趴在棋盘上的那个胖硕的老头就是老赵了。坐在老赵对面的那个老头看到了黑暗处的人影，他猜出了是老王，便对老赵说：“老王来了……”
       “这个……不能这样走，不行！应该这样，嘿嘿，这样就对了。”
       “老赵啊，老王来了……”
       “啊？老王？哪个老王？”
       老王摇晃着来到老赵身边，撑开马扎坐下。动作还是一顿一顿的。
       “嘿，老王，是你啊。这么晚不在家凉快，跑到这儿来看我下棋？”老赵搁下手里的棋子，对着老王嬉皮笑脸。胖胖的脸，胖胖的手，胖胖的肚子。
       老王没有说话，老赵的笑容也僵了。
       老赵对面的老刘就这样看着他俩。
       在这些老人之间难得的寂静。三人之间的棋盘，老刘的帅在左，老赵的将在右。被吃的棋子摞成几柱。
       “忘了？”老王短舒一口气。
       “哈哈，我还以为你忘记了。”老刘不轻不重地拍在棋盘上，棋子散了。
       “没忘，就走吧？”老赵还是猴急的性子。
       老赵话音刚落，路灯熄了。蝉浪热流还是一股股的。三个老人像是热血被重新点燃，少年特有的目光，步子虽然还是缓慢摇晃。
       翌日，凌晨。三个老头，三辆旧却干净的老式自行车。
       村头路灯下，老赵第一个笑出了声，拖着跟他的肚子一样油腻腻的尾音。剩下的两个老头也笑了起来，有种少年的味道。
       哦，这让我想起了五十年前的那个清晨。阵势也是这样，三个少年面对面站着，脸上强压着笑容故作深沉。那个目光炯炯的少年就是五十年前的老王，那时老王的头发还像钢丝一样，就算蘸到了汗水还是挺着。也没有发福的肚子和脸，颈部下面的锁骨也明显可见。老刘那时就比他们高出一截了，老赵胖虽胖，但是脸蛋还是水润的。
       “五十年后！”少年时的老王扯着洪亮的嗓子冲着对面的两个同伴喊了一声。
       “五十年……那时候我一定很瘦吧。”老赵抚乱头发，自言自语。
       “五十年？”傻大个老刘就以这个问号结束了思考。
       之后就是各回各家，各吃各的简陋晚餐。
       再之后……好像就到了五十年后的这个凌晨吧。三个老人五十年的流离没人知晓。
       这个看起来好像很热血的承诺其实就是绕着自己的小城转一遭。五十年间这三个老人不知绕着这座小城转了多少遭，可是那不算。有些事情你看起来实质是一样的，但是你在赋予它新的意义的时候，你会发现，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情。
       薄雾中启程。
       阳光满满侵占这座小城的时候，老赵第一个提议要停下来休息。老赵缓缓地从自行车上垮下来，很吃力，又缓缓地蹲在路边的台阶上，肚子摊在腿上。
       最后他们还是磨蹭着到了小城的另一端，有一堵残旧的墙，上面铺着一层爬山虎，茂盛得不像话。老王和老赵上前扯开爬山虎，老赵无声地笑着。
       墙上有残断的裂缝，有爬山虎被扯断的吸盘，还有五十年前的痕迹。
       最后他们三人拿着粉笔缓慢地写上了三句话：
       老赵到此一游。
       老刘到此一游。
       老王到此一游。
       正准备折回去，老王又在那句话上添了一个字。
       老王子，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