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
总是不知该如何为一则文章起头,因而犹豫着迟迟不肯落墨,唯恐开端即是最为珍贵的表白,而那些无法诉诸笔尖的情绪,在反复的斟酌和酝酿中慢慢消散,渐渐失去了声音和气味,渐渐模糊了颜色和形状,最终沉淀为记忆里干涸的一片沼泽。已有多日不曾执笔,并非没有纷杂的情绪和写作的心情,只是疲惫茫然,无法对自己认同。闭上双眼只有虚无的空白,以及令人难过的平静。 爱上了独行。走在陌生的繁忙的街道,眼前掠过的皆是不曾留恋的街景,极目远眺也并未看见高耸绵延的群山和那一轮炽烈的艳阳,只有厚重的积雨云和栉次邻比的楼宇,铅灰色的天空从远方一直铺陈到头顶,晨雾包裹着所有的景物,亮着暖色灯光的电话亭,墨绿色地邮筒,以及停在墙边的一排单车。并没有记忆里攀附着整座楼房的爬山虎,也没有沿街叫卖的小贩,没有背着背篓躬着身躯蹒跚走过广场的老人,没有白鸽挥动翅翼冲上蔚蓝色苍穹。 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因初见而美好的。习惯了一个人坐上公交车,听着音乐俯瞰黄浦江边的驳船,随着车身轻轻地颠簸着,就像把全部的生命交付给值得信赖的老友,随着他去往未知的远方。我喜爱默默地观赏人群,我喜欢记忆他们表情各异的面孔和光鲜亮丽的衣裳,我喜欢看着他们奔波忙碌,匆匆吃着早餐打着电话,我喜欢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显露出的真实模样。一如赤子,剥落了所有的伪装。 当我独自行走着,我是如此的天真又坚定,就如同从不曾畏惧过迷失和沦丧,也从未体会过周遭的昏暗与荒凉。好似执着的牧童,明知即将有风暴侵袭,依然勇敢地放鞭。我幻想眼前即是大片芳馨的牧草,遥远的天河倾倒着破晓的晨星,血红色的朝阳从地平线上傲慢地昂首,将温暖和光明洒在清晨的草原,泼墨般漫不经心。我看见了山顶的雪原,看见斑斓的豹跃上荒芜的峦脊,金雕张开双翼,滑翔过明朗的晴空。我的羊群温柔缱绻地低鸣着,美丽的牧女抱着幼小的羔羊,马驹随着风肆意地奔跑。 我是那样的无拘无束,我如空气一般自由。 可真实的视野里只有满目的尘埃,没有草原,没有湖泊,亦没有绵延的,铁的兽脊。胸腔里隐隐地泛起疼痛,车流的尾气正如城市的图腾,我疾步穿过狭长的街道,任由风灌满我的耳鼻,我试图将所有的喧嚣远远抛在脑后,我试图遗忘被繁华放大的孤独。却遍寻不见容身之所。我是多么想好好赞叹一下世界之大。 从小即是爱做梦的人,我总幻想着某一天骑着单车一个人冲出纷杂的束缚,在薰衣草田浓郁的香气里放肆的大笑着,我想象着自己如同电影里天真的主角躺倒在碧绿的麦田,我成为一个重心,让所有的平静泛起最美的涟漪。我幻想着自己居住在山腰的庙宇里,每日清晨早早的静候晨光降临,远远望着僧人们低吟着诵经,吃一碗斋饭,其余的时光都放纵自己在佛前净心,薄暮时分,等待一两声温柔的鸟啼。 然而,我依然每日七时起床,从卧室的窗口问候远逝的河流,随即背着书包走上公交车,听着音乐吃一顿难以下咽的早饭,四十分钟后规规矩矩地踏入校门。我如寻常人般穿着不算太合身的校服,戴着校徽和团徽,在课间集队去操场千篇一律地挥舞肢体,我平凡地翻阅着书本,记忆着所有会被考到的知识,我也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老师宣布成绩,我也因为琐事与旁人争吵,我也是世俗的,小家子气的。我也坚持着美好的常态,厌于改变,恐惧迁徙。 是个乏善可陈的人,或许算不上讨人欢喜,只是固执地遵从自己生命的潮汐,并没有多么叛逆张狂,也从不放纵顽桀,只是如同所有小小的陌生人珍藏着心中一怀小小的野心,即便有一天赔掉了所有的炽烈和天真,也依然不会忘怀。幸而尚有文学这永不疲倦的流刑地,仍愿收留我这傲慢的囚。 我睁开双眼,晨光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反射着,书报亭前聚集着慈眉善目的老人,金发碧眼的异乡人友善地眨着眼睛,端着星冰乐操着一口不流利的中文,孩子们笑着追逐蓝色的气球,快餐店里年轻的情侣彼此依偎,俊美的男子揽着彼此的肩,少女们在温暖的风中亲吻。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自由,不同于想象中空旷平静的原野,不完美却也不平凡,笨拙却又明朗。 正如此刻行走在河流般湍急的街道,荒蛮却也美好,坦然地接受梦与现实的落差,尽量平静,尽量澄澈。我被各种各样的声音,颜色和气味填满,喧嚣和孤独湿润着生命的河床,我知道时间的雪崩终将带着我从天空坠落,我亦知晓这圆圆的地球上再没有可以栖身的茅舍。 我明白现实有多么平凡而梦想又是多么虚无,可我始终相信着,弱茎亦能端举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