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卡
陈媛打开门，随手把塑料袋丢在门垫上，一个苹果滚出来。她盯着苹果看了一会儿，捡了起来，拿到了水池里冲了一下，放回了塑料袋里。
我听见了开门声，继续躺在床上。
“他们就快来了，你快起来，收拾一下。”
她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从手袋里掏出纸擦手。
“谁快来了？”
“李兰，还有一个谁，李兰说还有一个。”她擦完手，把废纸丢开，开始扎头发。
“男的女的？”
“没说。”
我忘了她有朋友晚上过来，完全忘了这事。李兰是她原来一个同事，两年前，她们俩在个百货公司里一起做化妆品小姐。两人同一个班，每周有近40个小时在一起，走得比较近。几个月后李兰辞职了，陈媛还继续在那做了一年多。她告诉我说，李兰认识了个做水产生意的男的，男的劝李兰别干了，他来养着她，于是李兰就辞职了。
我只见过李兰一次，是在地铁里碰上的。她当时头发有些乱，皮肤挺好，挎着个蓝色的硬皮包，一身浅灰的衣服，轻轻地靠在扶手上，手指轻巧地玩着她手机的挂坠，跟陈媛和我寒暄了几句。
当时陈媛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这是我男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半年多了”陈媛说
“很高兴认识你”李兰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记得她这么说的。等她说完，我朝她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旁边座的一个男孩子开始大声地讲电话，我们都不自主地在听。都没什么好说的。不久，她从包里掏出个理财产品的传单，递给我，让我们俩回去研究研究。
“通货膨胀这么厉害，钱贬值得特别快，这款产品特好，稳定、收益率高...”
说完，李兰又笑了一下，眼睛快速地朝地铁车窗外的广告上瞟了两眼。我接过传单，认真看了会儿。大家又都没说话。
接着陈媛和她随便聊了些什么。李兰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语速很快，我断断续续地在旁边听着，只听清她在做个什么法国牌子的化妆品代理，“很正规，法国最大的化妆品公司”，“从销售做起，做到大中华区的中层的话，年薪能拿到五十万”。
过了一会儿，李兰到站了。她走出车厢，站在人群里，跟我们俩挥挥手，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你和李兰多久没见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问
“一年多吧，上次在地铁碰上后就没见过了。”
陈媛擦完手，开始收拾床。她把枕头摆放好，把床单铺整齐，努力地想把一个一个褶皱抚平，是抚平了些，可总弄不好。这样重复的动作衬托得她有些傻。
“没必要，差不多就行了。”
我转身离开了卧室，觉得有些燥热，就又坐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新闻边张开嘴，朝电风扇吹气。
“你看，这几天雨下得这么大，隧道都他妈淹了。”我漫无目的地说
电视里乱成一团，水一直蔓到公交车窗，几个人站在顶上，拿手机拍照、发短信。还有个老头把裤腿挽起来，慢慢往隧道里走，走了两步，又开始往回退，老头挺高兴，对着镜头笑。镜头赶紧转走了。
“快收拾收拾，他们快到了，现在六点半了，约的七点，你他妈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把那个晃晃悠悠的东西收起来!”陈媛从卧室钻出来，手里握着个衣服叉子，冲着我嚷嚷，
我摆摆手，站起来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穿上内裤，翻着衣服
“我的那件蓝色的衬衫哪去了？”
“什么？”
“蓝色衬衫，哪去了？”
我大声问，嗓子有些疼，昨晚喝的酒还有些朝上翻。
陈媛走了进来，把蓝色衬衫丢在床上，嘟囔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套上衣服，对着镜子把胡子刮了一遍，路过客厅，对着陈媛的屁股踢了一脚，接着又坐倒在沙发上。
我小时候，大约是七八岁，有一次，看见我表妹—妈的，那时候估计她才五岁—给她的继父抱在怀里。干的什么我都不想提。我走过去，表妹看着我，那男的也看着我。
我又换了个台。一群漂亮的小姑娘，少先队员，手拉手穿成向日葵的样子，对着红旗唱歌。她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尖得可怕，个个睁着眼睛、挺着胸脯。挨个都透过电视，扫我一眼。
“马桶堵了，过来，过来，堵了。”一会儿，听见陈媛又在厕所里叫我
我起来，慢腾腾地走过去，朝马桶里看看—昨晚我吐得的东西还浮在上面。一些菠菜、黑色的肉屑、一些水饺皮，还有个红色的发卡。
“这发卡你丢的？”
“恩？”陈媛眯着眼睛看了会，边转身朝客厅走，“可能不小心掉进去的，马桶怎么堵了？！他们马上来了，你快把它弄好。”
发卡还漂在那，我试着冲了一次，发卡转起来，轻微地转，几圈之后停了下来，被旁边的肉屑和菠菜慢慢盖住。我又冲了一次，没有东西在转了，它们开始往上溢。我往右手上套了个塑料袋，伸进马桶，把发卡捡起来，放在水池旁，接着把塑料袋褪下来，拿起橡胶拔，捅了几下。
“马桶修好了”我把橡胶拔放回去，走出厕所，问“那个李兰，过来找你什么事？她认识这吗？”
陈媛背对着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捡着些碎纸屑，“就是来看看我吧，几年没见了。地址我电话里告诉她了。”
“那时候，我们俩挺好的，”她站起来，把纸屑丢在垃圾桶里，“恩，非常好，她经常会带些她妈做的糕点，跟我一起吃。有时候，下班晚了，我们俩就一起走走，说说话。李兰那时候很漂亮，老是有人追，她又没什么主见，经常跟我商量商量。”
陈媛看了看我，又好像是在看我背后的墙。也可能她什么都没看。我走到她后边，又用膝盖顶顶她的屁股，转身在桌上摸到打火机，说“那后来呢，后来她跟做生意那男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也好奇。”
“她也没告诉你？”
“没，一句都没提。”
“之后她怎么又去卖化妆品了？可能还在推销什么银行理财产品吧？”
“我不知道，碰到她那次我没好意思问，”陈媛背对着我，又蹲了下去，屁股扭成另一个角度对着我，“你说，她是不是过得挺不顺的？”
“估计是，挺漂亮的女孩，”我点起烟，熏到了眼睛，抬起左手揉。
“她太纯了。”
“什么？”
“李兰，太单纯了。想什么是什么。”
“不是吧，上次她第一次见我，就给我推销银行的...”
“不是，她不是那种人，”陈媛顿了会儿，说“可能她真是想为我们好。”
我摇摇头，嗓子还是干疼，疼得不想说话，便用脚尖碰碰她的屁股。陈媛头也不回，没理我。我脚尖有些麻麻的，被酒精渗透了。昨晚实在喝的太多了。
昨晚我和人去吃饭，喝了很多酒，一直躺到现在。一个认识的，五六个不认识的。认识的那个叫白胖子，南方人，一个杂志社主编，他请客。白胖子长的白白净净胖胖的，小口小口地抽烟，夹筷子时碰到别人都会顿一下，说声“对不起阿，朋友”。
上个月，我经人介绍去给他干活，认识的白胖子。我写的一组广告稿，两万多字的软文，做一个产品专题，前后忙了几个礼拜，跟主编白胖子打了不少交道。
昨晚上酒喝高了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去喝茶。我们两个坐在榻榻米上，他老婆招待我们，喝了壶枣红色的老普洱，吸着包一毫克的登喜路。白胖子还是这么小口小口地吸着烟，不时跟我聊些什么，问问我情况。
“我三十岁的时候，三十岁，”白胖子吐了口小烟圈说着，突然眯着眼问我“你知不知道费孝通？”
“知道，那个写《江村经济》的吧”
“就是他。那阵子，我早上起来，去街口买报纸，然后骑个车，先去趟公园，边看报，边看人晨练，然后回来，一条街来回骑，到了中午，就跑到附近的地税局食堂吃饭，吃到下午，再去趟公园。完了回家。每天脑子空空的。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碰见个老同学。老同学戴副眼睛，在那儿上班。
说到这，白胖子顿了会儿，可能在想些什么。老普洱有些太老了，喝着我嘴里瑟。我就坐在那儿等。
“老同学看见我，客气了几句，走了。”白胖子看着香烟头，继续说“他挺客气，我知道。”
我笑了一下，表示我对他说的话题很感兴趣。
可好一会儿，也没人说话，只听到他老婆在厨房忙着什么，冲水阿什么的，冰箱门开和关的声音，噗噗声。
“人家在地税局。呵。地税局，公务员，混个七八年，能爬挺高了。你知道我之前都干嘛去了吗？”白胖子笑了一声，摸摸耳朵后面，又眯起眼问我。
不等我反映，他掐掉烟头，把他的肥屁股从榻榻米上扭起来，转身进了书房，不一会儿，端出了厚厚几叠纸，小心地递给我看。
黄黄的，边翘得厉害，共十几卷，封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安徽省仪陇县经济考察”。我翻开里面，都是工整的小楷，密不透风，每个角都手写着页数。有一行的批注上写着“③ 此处数字根据仪陇县计生处王春兰主任估算”。我忍住没笑，继续翻翻看着。
“我在仪陇县，我也干过公务员。工作闲，我就开始写这个东西，你知道的，费孝通，《江村经济》，三十多万，多牛，”白胖子的话开始有些断断续续。他也喝了不少。
“费孝通，大学者，是吧，我也写过，”他又顿了一会儿，抿了一口茶，把杯子不轻不重地垛在桌上，说“我写了五十万，五十多万，仪陇县经济考察。我想去给他们指条道，他们太苦了。七年多的时间，我才写完，每家每户我都去过，知根知底，就差去扒人家祖坟了。”
说完，白胖子挺得意，看着我，等着我笑一声。于是我笑了一声。
“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后来我怎么跑回城里了？”白胖子问
我摇摇头。
“后来，后来，整个他妈仪陇县都没了。”
“没了？”
“恩，整个县，取消了，八千多口人，全搬走，三个月内搬走，搬到镇上去，”白胖子瞪大了眼睛，头上冒出些小汗珠来，继续说，“地下有东西，有人说是有金子，有人说是矿。镇上的政府想独揽了。有些穷光蛋、单身汉赖着不走，天天拿着铁锹，到处挖。然后政府就他妈来人了，都拖走，偷偷回来挖的，通通抓起来。”
我想了会，问：“那后来呢？”
“我是个小办事员，莫名其妙的，就没事干了，找谁都不理。后来我就回城里了。”白胖子摆摆手，像是把什么丧气的东西甩掉似的，说“我从县政府走的那天，就一辆自行车、一个包，包他妈比自行车还大。全是这些年的书、资料，还有这个。”他指指我手里的十几卷纸。
“那天，我去资料室，把这卷东西搬出来。大楼都空了，人都走了，资料室的门开着，里面玻璃柜被谁砸了。我想想，还是把这卷东西自己带走了。你说，我不带走，谁会在乎这个东西？”白胖子又挥挥手，摸摸肚子，说“七八年，我在仪陇县呆了七八年，写了这个东西，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不太记得了。我们又喝了些小罐的黑啤，味道挺不错的。最后好像是他老婆开车送我回来的。应该是，开着白胖子的奥迪。我记得路过家门口那儿，有两辆车出了事故，一辆小货车和一辆白色的丰田撞上了。我非要下去看看，我觉得这是我家门口的事儿，我得管管。后来我被他老婆给拦住了。
我现在想想，为什么白胖子会把自己写报告这件事，和他后来碰上地税局的老同学这件事，放在一起讲。可能因为他喝高了。也许正是他喝高了。
我把蓝衬衫脱了下来，换了件清爽的体恤穿着，重新洗了个脸，用了些香水。香水和酒味混在一起，更他妈难闻了。我看着陈媛在旁边忙来忙去，终于忙完了，躺在沙发上。我便起身倒了两倍柠檬水，加了些冰块，递给她，坐到她旁边。
我现在很想和陈媛提提白胖子，和白胖子的《安徽省仪陇县经济考察》，如果可以，我还想和她提提那个没有了的县。可李兰他们马上要来了，是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什么时候都不是，没人愿意听这个。昨晚我不想听白胖子说这个，就像陈媛不可能想听我说这个一样。
我心里挺不舒服的，坐在她旁边，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告诉陈媛，我现在看上去挺好，大家也都看上去都挺好，可都快完蛋了，真的。我特想现在告诉她这个。
“你不会完蛋的。”陈媛突然说。她没看我，她盯着电视，像在发呆似的
“什么？”
“我是说，你不会完蛋的。”陈媛看了我一眼，说得挺坚定
“你不会完蛋的，我们都不会完蛋的。就算大家都完蛋，我们都不会完蛋的。”陈媛继续说着，抓了抓我的手。
我也抓了抓她的手，心里舒服了些。门铃声响了。我把杯子放下，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我看见李兰抱着个孩子，站在那儿。她脸蛋还是那么漂亮，头发耷拉着，被汗黏在脑门上，抱着孩子的手还挂着一个大包，一小箱牛奶。我对李兰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手里的孩子望望我。我拉开门，请她们进来，对着里面喊，“陈媛，李兰来了。”
她们俩被我和陈媛请进了屋子。李兰一只手把牛奶放在靠门的位置，一只手仍然抱着孩子。孩子看见生人，有些不自然，小头扭了过去，两只手乱抓妈妈的脸。
“宝宝乖，宝宝乖，这孩子，害羞呢。”
我和陈媛笑笑，把她们俩领到桌子旁。我顺手把烟灰缸收了起来，给李兰也倒了杯柠檬水。
我们三个坐在桌子旁聊着。那个孩子是我们话题的中心—尽管我们俩对孩子一无所知。他一会儿被陈媛抱抱，一会儿又被我抱抱。孩子终于渐渐放开了，不再怕生人了，他好几次拿起玻璃杯要往妈妈的包里放。
“四个多月了，就会叫妈妈，别的都不会，”李兰把脸凑在孩子的鼻子下，对他说，“苯不笨？打屁股，苯不笨？”
我听着她们闲聊。陈媛没问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不是那个做水产生意的男人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没人好意思提这事。我们只是问这孩子乖不乖阿、多大了之类的。
我听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机会回到卧室里。我不喜欢这场面，很不喜欢。尽管不喜欢，可我还得出去，还得见她们和那个孩子，还得把陈媛提回来的那袋苹果切给他们吃。可能等我出去的时候，李兰已经掏出一份保险单，或者是一套什么牌子的护肤品了。我想起陈媛刚才告诉我，说我不会完蛋的，我们都不会完蛋。可说真的，我不太信了。
我听见了开门声，继续躺在床上。
“他们就快来了，你快起来，收拾一下。”
她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从手袋里掏出纸擦手。
“谁快来了？”
“李兰，还有一个谁，李兰说还有一个。”她擦完手，把废纸丢开，开始扎头发。
“男的女的？”
“没说。”
我忘了她有朋友晚上过来，完全忘了这事。李兰是她原来一个同事，两年前，她们俩在个百货公司里一起做化妆品小姐。两人同一个班，每周有近40个小时在一起，走得比较近。几个月后李兰辞职了，陈媛还继续在那做了一年多。她告诉我说，李兰认识了个做水产生意的男的，男的劝李兰别干了，他来养着她，于是李兰就辞职了。
我只见过李兰一次，是在地铁里碰上的。她当时头发有些乱，皮肤挺好，挎着个蓝色的硬皮包，一身浅灰的衣服，轻轻地靠在扶手上，手指轻巧地玩着她手机的挂坠，跟陈媛和我寒暄了几句。
当时陈媛把我介绍给她认识，
“这是我男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半年多了”陈媛说
“很高兴认识你”李兰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记得她这么说的。等她说完，我朝她笑了笑，她也朝我笑了笑，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旁边座的一个男孩子开始大声地讲电话，我们都不自主地在听。都没什么好说的。不久，她从包里掏出个理财产品的传单，递给我，让我们俩回去研究研究。
“通货膨胀这么厉害，钱贬值得特别快，这款产品特好，稳定、收益率高...”
说完，李兰又笑了一下，眼睛快速地朝地铁车窗外的广告上瞟了两眼。我接过传单，认真看了会儿。大家又都没说话。
接着陈媛和她随便聊了些什么。李兰说话声音不大，但是语速很快，我断断续续地在旁边听着，只听清她在做个什么法国牌子的化妆品代理，“很正规，法国最大的化妆品公司”，“从销售做起，做到大中华区的中层的话，年薪能拿到五十万”。
过了一会儿，李兰到站了。她走出车厢，站在人群里，跟我们俩挥挥手，走了。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你和李兰多久没见了？”我从床上坐了起来，问
“一年多吧，上次在地铁碰上后就没见过了。”
陈媛擦完手，开始收拾床。她把枕头摆放好，把床单铺整齐，努力地想把一个一个褶皱抚平，是抚平了些，可总弄不好。这样重复的动作衬托得她有些傻。
“没必要，差不多就行了。”
我转身离开了卧室，觉得有些燥热，就又坐倒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边看新闻边张开嘴，朝电风扇吹气。
“你看，这几天雨下得这么大，隧道都他妈淹了。”我漫无目的地说
电视里乱成一团，水一直蔓到公交车窗，几个人站在顶上，拿手机拍照、发短信。还有个老头把裤腿挽起来，慢慢往隧道里走，走了两步，又开始往回退，老头挺高兴，对着镜头笑。镜头赶紧转走了。
“快收拾收拾，他们快到了，现在六点半了，约的七点，你他妈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把那个晃晃悠悠的东西收起来!”陈媛从卧室钻出来，手里握着个衣服叉子，冲着我嚷嚷，
我摆摆手，站起来回到卧室，打开衣柜，穿上内裤，翻着衣服
“我的那件蓝色的衬衫哪去了？”
“什么？”
“蓝色衬衫，哪去了？”
我大声问，嗓子有些疼，昨晚喝的酒还有些朝上翻。
陈媛走了进来，把蓝色衬衫丢在床上，嘟囔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套上衣服，对着镜子把胡子刮了一遍，路过客厅，对着陈媛的屁股踢了一脚，接着又坐倒在沙发上。
我小时候，大约是七八岁，有一次，看见我表妹—妈的，那时候估计她才五岁—给她的继父抱在怀里。干的什么我都不想提。我走过去，表妹看着我，那男的也看着我。
我又换了个台。一群漂亮的小姑娘，少先队员，手拉手穿成向日葵的样子，对着红旗唱歌。她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尖得可怕，个个睁着眼睛、挺着胸脯。挨个都透过电视，扫我一眼。
“马桶堵了，过来，过来，堵了。”一会儿，听见陈媛又在厕所里叫我
我起来，慢腾腾地走过去，朝马桶里看看—昨晚我吐得的东西还浮在上面。一些菠菜、黑色的肉屑、一些水饺皮，还有个红色的发卡。
“这发卡你丢的？”
“恩？”陈媛眯着眼睛看了会，边转身朝客厅走，“可能不小心掉进去的，马桶怎么堵了？！他们马上来了，你快把它弄好。”
发卡还漂在那，我试着冲了一次，发卡转起来，轻微地转，几圈之后停了下来，被旁边的肉屑和菠菜慢慢盖住。我又冲了一次，没有东西在转了，它们开始往上溢。我往右手上套了个塑料袋，伸进马桶，把发卡捡起来，放在水池旁，接着把塑料袋褪下来，拿起橡胶拔，捅了几下。
“马桶修好了”我把橡胶拔放回去，走出厕所，问“那个李兰，过来找你什么事？她认识这吗？”
陈媛背对着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捡着些碎纸屑，“就是来看看我吧，几年没见了。地址我电话里告诉她了。”
“那时候，我们俩挺好的，”她站起来，把纸屑丢在垃圾桶里，“恩，非常好，她经常会带些她妈做的糕点，跟我一起吃。有时候，下班晚了，我们俩就一起走走，说说话。李兰那时候很漂亮，老是有人追，她又没什么主见，经常跟我商量商量。”
陈媛看了看我，又好像是在看我背后的墙。也可能她什么都没看。我走到她后边，又用膝盖顶顶她的屁股，转身在桌上摸到打火机，说“那后来呢，后来她跟做生意那男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也好奇。”
“她也没告诉你？”
“没，一句都没提。”
“之后她怎么又去卖化妆品了？可能还在推销什么银行理财产品吧？”
“我不知道，碰到她那次我没好意思问，”陈媛背对着我，又蹲了下去，屁股扭成另一个角度对着我，“你说，她是不是过得挺不顺的？”
“估计是，挺漂亮的女孩，”我点起烟，熏到了眼睛，抬起左手揉。
“她太纯了。”
“什么？”
“李兰，太单纯了。想什么是什么。”
“不是吧，上次她第一次见我，就给我推销银行的...”
“不是，她不是那种人，”陈媛顿了会儿，说“可能她真是想为我们好。”
我摇摇头，嗓子还是干疼，疼得不想说话，便用脚尖碰碰她的屁股。陈媛头也不回，没理我。我脚尖有些麻麻的，被酒精渗透了。昨晚实在喝的太多了。
昨晚我和人去吃饭，喝了很多酒，一直躺到现在。一个认识的，五六个不认识的。认识的那个叫白胖子，南方人，一个杂志社主编，他请客。白胖子长的白白净净胖胖的，小口小口地抽烟，夹筷子时碰到别人都会顿一下，说声“对不起阿，朋友”。
上个月，我经人介绍去给他干活，认识的白胖子。我写的一组广告稿，两万多字的软文，做一个产品专题，前后忙了几个礼拜，跟主编白胖子打了不少交道。
昨晚上酒喝高了之后，他请我到他家去喝茶。我们两个坐在榻榻米上，他老婆招待我们，喝了壶枣红色的老普洱，吸着包一毫克的登喜路。白胖子还是这么小口小口地吸着烟，不时跟我聊些什么，问问我情况。
“我三十岁的时候，三十岁，”白胖子吐了口小烟圈说着，突然眯着眼问我“你知不知道费孝通？”
“知道，那个写《江村经济》的吧”
“就是他。那阵子，我早上起来，去街口买报纸，然后骑个车，先去趟公园，边看报，边看人晨练，然后回来，一条街来回骑，到了中午，就跑到附近的地税局食堂吃饭，吃到下午，再去趟公园。完了回家。每天脑子空空的。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碰见个老同学。老同学戴副眼睛，在那儿上班。
说到这，白胖子顿了会儿，可能在想些什么。老普洱有些太老了，喝着我嘴里瑟。我就坐在那儿等。
“老同学看见我，客气了几句，走了。”白胖子看着香烟头，继续说“他挺客气，我知道。”
我笑了一下，表示我对他说的话题很感兴趣。
可好一会儿，也没人说话，只听到他老婆在厨房忙着什么，冲水阿什么的，冰箱门开和关的声音，噗噗声。
“人家在地税局。呵。地税局，公务员，混个七八年，能爬挺高了。你知道我之前都干嘛去了吗？”白胖子笑了一声，摸摸耳朵后面，又眯起眼问我。
不等我反映，他掐掉烟头，把他的肥屁股从榻榻米上扭起来，转身进了书房，不一会儿，端出了厚厚几叠纸，小心地递给我看。
黄黄的，边翘得厉害，共十几卷，封面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安徽省仪陇县经济考察”。我翻开里面，都是工整的小楷，密不透风，每个角都手写着页数。有一行的批注上写着“③ 此处数字根据仪陇县计生处王春兰主任估算”。我忍住没笑，继续翻翻看着。
“我在仪陇县，我也干过公务员。工作闲，我就开始写这个东西，你知道的，费孝通，《江村经济》，三十多万，多牛，”白胖子的话开始有些断断续续。他也喝了不少。
“费孝通，大学者，是吧，我也写过，”他又顿了一会儿，抿了一口茶，把杯子不轻不重地垛在桌上，说“我写了五十万，五十多万，仪陇县经济考察。我想去给他们指条道，他们太苦了。七年多的时间，我才写完，每家每户我都去过，知根知底，就差去扒人家祖坟了。”
说完，白胖子挺得意，看着我，等着我笑一声。于是我笑了一声。
“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后来我怎么跑回城里了？”白胖子问
我摇摇头。
“后来，后来，整个他妈仪陇县都没了。”
“没了？”
“恩，整个县，取消了，八千多口人，全搬走，三个月内搬走，搬到镇上去，”白胖子瞪大了眼睛，头上冒出些小汗珠来，继续说，“地下有东西，有人说是有金子，有人说是矿。镇上的政府想独揽了。有些穷光蛋、单身汉赖着不走，天天拿着铁锹，到处挖。然后政府就他妈来人了，都拖走，偷偷回来挖的，通通抓起来。”
我想了会，问：“那后来呢？”
“我是个小办事员，莫名其妙的，就没事干了，找谁都不理。后来我就回城里了。”白胖子摆摆手，像是把什么丧气的东西甩掉似的，说“我从县政府走的那天，就一辆自行车、一个包，包他妈比自行车还大。全是这些年的书、资料，还有这个。”他指指我手里的十几卷纸。
“那天，我去资料室，把这卷东西搬出来。大楼都空了，人都走了，资料室的门开着，里面玻璃柜被谁砸了。我想想，还是把这卷东西自己带走了。你说，我不带走，谁会在乎这个东西？”白胖子又挥挥手，摸摸肚子，说“七八年，我在仪陇县呆了七八年，写了这个东西，什么都不是的东西。”
后来我们又说了些什么，我不太记得了。我们又喝了些小罐的黑啤，味道挺不错的。最后好像是他老婆开车送我回来的。应该是，开着白胖子的奥迪。我记得路过家门口那儿，有两辆车出了事故，一辆小货车和一辆白色的丰田撞上了。我非要下去看看，我觉得这是我家门口的事儿，我得管管。后来我被他老婆给拦住了。
我现在想想，为什么白胖子会把自己写报告这件事，和他后来碰上地税局的老同学这件事，放在一起讲。可能因为他喝高了。也许正是他喝高了。
我把蓝衬衫脱了下来，换了件清爽的体恤穿着，重新洗了个脸，用了些香水。香水和酒味混在一起，更他妈难闻了。我看着陈媛在旁边忙来忙去，终于忙完了，躺在沙发上。我便起身倒了两倍柠檬水，加了些冰块，递给她，坐到她旁边。
我现在很想和陈媛提提白胖子，和白胖子的《安徽省仪陇县经济考察》，如果可以，我还想和她提提那个没有了的县。可李兰他们马上要来了，是吧，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什么时候都不是，没人愿意听这个。昨晚我不想听白胖子说这个，就像陈媛不可能想听我说这个一样。
我心里挺不舒服的，坐在她旁边，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想告诉陈媛，我现在看上去挺好，大家也都看上去都挺好，可都快完蛋了，真的。我特想现在告诉她这个。
“你不会完蛋的。”陈媛突然说。她没看我，她盯着电视，像在发呆似的
“什么？”
“我是说，你不会完蛋的。”陈媛看了我一眼，说得挺坚定
“你不会完蛋的，我们都不会完蛋的。就算大家都完蛋，我们都不会完蛋的。”陈媛继续说着，抓了抓我的手。
我也抓了抓她的手，心里舒服了些。门铃声响了。我把杯子放下，走过去开门。
门打开我看见李兰抱着个孩子，站在那儿。她脸蛋还是那么漂亮，头发耷拉着，被汗黏在脑门上，抱着孩子的手还挂着一个大包，一小箱牛奶。我对李兰笑笑，她也朝我笑笑，手里的孩子望望我。我拉开门，请她们进来，对着里面喊，“陈媛，李兰来了。”
她们俩被我和陈媛请进了屋子。李兰一只手把牛奶放在靠门的位置，一只手仍然抱着孩子。孩子看见生人，有些不自然，小头扭了过去，两只手乱抓妈妈的脸。
“宝宝乖，宝宝乖，这孩子，害羞呢。”
我和陈媛笑笑，把她们俩领到桌子旁。我顺手把烟灰缸收了起来，给李兰也倒了杯柠檬水。
我们三个坐在桌子旁聊着。那个孩子是我们话题的中心—尽管我们俩对孩子一无所知。他一会儿被陈媛抱抱，一会儿又被我抱抱。孩子终于渐渐放开了，不再怕生人了，他好几次拿起玻璃杯要往妈妈的包里放。
“四个多月了，就会叫妈妈，别的都不会，”李兰把脸凑在孩子的鼻子下，对他说，“苯不笨？打屁股，苯不笨？”
我听着她们闲聊。陈媛没问这孩子是哪来的，是不是那个做水产生意的男人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没人好意思提这事。我们只是问这孩子乖不乖阿、多大了之类的。
我听了一会儿，便找了个机会回到卧室里。我不喜欢这场面，很不喜欢。尽管不喜欢，可我还得出去，还得见她们和那个孩子，还得把陈媛提回来的那袋苹果切给他们吃。可能等我出去的时候，李兰已经掏出一份保险单，或者是一套什么牌子的护肤品了。我想起陈媛刚才告诉我，说我不会完蛋的，我们都不会完蛋。可说真的，我不太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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