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情感如何可能?
以前读过汪荣祖一篇文章,谈论的主题是关于历史学求真的可能性。里头有一段转引《管锥编》的论述,认为孙盛记述司马孚枕帝(曹髦)尸而哭,是仿《左传》所记。司马孚枕股而哭,事在《三国志》卷十一陈泰传,裴松之注引孙盛《魏晋春秋》谓:“帝之崩也,太傅司马孚、尚书右仆射陈泰枕帝尸於股,号哭尽哀。”卷四《三少帝本纪》中裴注引《魏氏春秋》,只提到司马孚,而不及陈泰。
《左传》中“枕尸股而哭”的记载,大概是指襄公二十五年晏子之事。阅读时对汪荣祖引的这段话,心下觉得未必如此。河内司马孚、颍川陈泰都出身儒学世家,史载司马孚“博涉经史 ”,其侄孙司马炎贵为天子,亦公开宣称“吾本诸生家”,陈泰也是如此。由家世出身及本传所载,他们所受的教育及文化熏染,可想而知,对于晏子“枕尸股而哭”的记载必不陌生。而曹髦之死,即便在司马氏自作家门多年的曹魏晚期,也仍然是一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情。作为儒生的司马孚和陈泰,情绪激荡之下,有此反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未必可以据这点,判断为孙盛在记述上模仿《左传》。(没读过《管锥篇》,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事证。)
当然,我要说的并不是孙盛的是非问题,而是由这个事例想到,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是都是一种模仿。甚至是最个人化的情感体验方面,也是如此。这种模仿,复与后天教育的熏染密不可分。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开篇那段经典的描述,提到法国革命中的模仿,也是如此,当然,法国革命中的行为存在更加复杂的政治动机。纯粹以个人来说,教育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规定着我们的行为,作为一种外在的规范,其起源可能是本乎“人情”,比如“礼”。但是沉淀为一种文化传统,也就可能内化成为人的行为、情感来源。
说一个我自己的经历,2008年4月我祖母去世之前,我一直在读《晋书》,六朝士人特别宣扬“孝”。《晋书》中的各篇传记,也连篇累牍的充斥着传主本人对亲人的孝养,以及服丧期间对礼制的遵循。关于服丧中的表现,常用的描述是“哀毁过礼”,或者“毁不灭性”一类的劝诫。我在家给祖母守丧时,一边痛哭,一边回想着晋朝士人面对亲人离逝场景时的表现,像是王安丰、司马攸、殷仲堪等等。
這一二重性的情感体验,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使我对自身产生怀疑。我对祖母离去的格外哀痛,是因为彼此亲缘上的密切,常年生活累积的共同记忆,以及面对逝者时的无助和伤感,所以如此?还是更多来自于,已经接受的教育和规范中,向我展示了面对了这种场景时,应当如此面对。
我至今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即后天的规范和训导,在多大程度上左右着自身的情感体验。隔着许许多多依靠文本流传所获得经验,我们的情感流动,是否还能够通往本心,那个直接的、清晰的、意义个人化的“本心”,也就是一种自然的情感。或者说,在一个几千年累积而成的文明体之中生长,“本心”和自然的情感,是否还能够成为一种可能?
类似的问题和困扰,在之后几年内,常常出现于各种情感体验之中。比如爱情,撇开本能性的欲求之外,在恋爱中的追求、爱慕、甜蜜,失恋之后的哀伤。其中许多场景,都可以在小说、电影、音乐中获得印证。后者的大量存在,使爱情变得普遍化,所有人都在经历或者谈论爱情。同时,更多人被纳入到一个同质的“爱情”体验之中。爱情的表达,以外部视角观之,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和福特汽车的流水线是一致的,它们驳杂不一的外表和结局,并不能掩饰整个过程的类似,情感依循着预设好的路径前进。剧本在一开始便已写好,尽管剧本存在许多种可能性。
当然,这个问题绝非是单个人独特的经验。类似的紧张,礼与情,名教于自然,贯穿于整个文明史之中。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古人,情感往往是已经被事先定义了的。但是对于置身不同语境中的个体而言,这一事先的定义,以及情感在相应意义坐标中的位置又并不相同。在一个变动的时代,伴随着意义关联的饱受质疑和瓦解,各种情感诉求和体验,已经被宏大的叙事所剥除。譬如“孝”,便失去了作为教化层面的公共意义,而退回到纯粹个人的领域,显得不那么理所当然。它所蕴含的意义由此变得暗淡、隐晦。对于情感的事先定义与原生性的体验之间的紧张,也就显得格外焦灼。
然而,对于这种规范的质疑,却可能只是起源于另外一种习得的知识或规范。我们的质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于后现代的学习,而非对原生性情感体验的捕捉。未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前景,后天规范的情感体验的意义黯淡,其结果未必是原生性的情感冲破阻滞,重新塑造主体的情感体验,可能不过是一种新恐怖平衡的获得。
《左传》中“枕尸股而哭”的记载,大概是指襄公二十五年晏子之事。阅读时对汪荣祖引的这段话,心下觉得未必如此。河内司马孚、颍川陈泰都出身儒学世家,史载司马孚“博涉经史 ”,其侄孙司马炎贵为天子,亦公开宣称“吾本诸生家”,陈泰也是如此。由家世出身及本传所载,他们所受的教育及文化熏染,可想而知,对于晏子“枕尸股而哭”的记载必不陌生。而曹髦之死,即便在司马氏自作家门多年的曹魏晚期,也仍然是一件极具冲击力的事情。作为儒生的司马孚和陈泰,情绪激荡之下,有此反应,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未必可以据这点,判断为孙盛在记述上模仿《左传》。(没读过《管锥篇》,不知道是否有其他事证。)
当然,我要说的并不是孙盛的是非问题,而是由这个事例想到,人的行为,在很大程度是都是一种模仿。甚至是最个人化的情感体验方面,也是如此。这种模仿,复与后天教育的熏染密不可分。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开篇那段经典的描述,提到法国革命中的模仿,也是如此,当然,法国革命中的行为存在更加复杂的政治动机。纯粹以个人来说,教育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规定着我们的行为,作为一种外在的规范,其起源可能是本乎“人情”,比如“礼”。但是沉淀为一种文化传统,也就可能内化成为人的行为、情感来源。
说一个我自己的经历,2008年4月我祖母去世之前,我一直在读《晋书》,六朝士人特别宣扬“孝”。《晋书》中的各篇传记,也连篇累牍的充斥着传主本人对亲人的孝养,以及服丧期间对礼制的遵循。关于服丧中的表现,常用的描述是“哀毁过礼”,或者“毁不灭性”一类的劝诫。我在家给祖母守丧时,一边痛哭,一边回想着晋朝士人面对亲人离逝场景时的表现,像是王安丰、司马攸、殷仲堪等等。
這一二重性的情感体验,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使我对自身产生怀疑。我对祖母离去的格外哀痛,是因为彼此亲缘上的密切,常年生活累积的共同记忆,以及面对逝者时的无助和伤感,所以如此?还是更多来自于,已经接受的教育和规范中,向我展示了面对了这种场景时,应当如此面对。
我至今都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即后天的规范和训导,在多大程度上左右着自身的情感体验。隔着许许多多依靠文本流传所获得经验,我们的情感流动,是否还能够通往本心,那个直接的、清晰的、意义个人化的“本心”,也就是一种自然的情感。或者说,在一个几千年累积而成的文明体之中生长,“本心”和自然的情感,是否还能够成为一种可能?
类似的问题和困扰,在之后几年内,常常出现于各种情感体验之中。比如爱情,撇开本能性的欲求之外,在恋爱中的追求、爱慕、甜蜜,失恋之后的哀伤。其中许多场景,都可以在小说、电影、音乐中获得印证。后者的大量存在,使爱情变得普遍化,所有人都在经历或者谈论爱情。同时,更多人被纳入到一个同质的“爱情”体验之中。爱情的表达,以外部视角观之,在很大程度上,其实和福特汽车的流水线是一致的,它们驳杂不一的外表和结局,并不能掩饰整个过程的类似,情感依循着预设好的路径前进。剧本在一开始便已写好,尽管剧本存在许多种可能性。
当然,这个问题绝非是单个人独特的经验。类似的紧张,礼与情,名教于自然,贯穿于整个文明史之中。无论是对于我们还是古人,情感往往是已经被事先定义了的。但是对于置身不同语境中的个体而言,这一事先的定义,以及情感在相应意义坐标中的位置又并不相同。在一个变动的时代,伴随着意义关联的饱受质疑和瓦解,各种情感诉求和体验,已经被宏大的叙事所剥除。譬如“孝”,便失去了作为教化层面的公共意义,而退回到纯粹个人的领域,显得不那么理所当然。它所蕴含的意义由此变得暗淡、隐晦。对于情感的事先定义与原生性的体验之间的紧张,也就显得格外焦灼。
然而,对于这种规范的质疑,却可能只是起源于另外一种习得的知识或规范。我们的质疑,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对于后现代的学习,而非对原生性情感体验的捕捉。未来就呈现出这样一种前景,后天规范的情感体验的意义黯淡,其结果未必是原生性的情感冲破阻滞,重新塑造主体的情感体验,可能不过是一种新恐怖平衡的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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