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上弘美

 [日] 川上弘美
熊邀我去散步。是去河边。步行大约三十分钟的河边。初春的时候，为了看野鸭曾经去过。在热天带着盒饭去还是第一次。与其说是去散步，不如说是去郊游更贴切一些。
　　熊是雄性的成年的熊。所以个头很大。最近刚刚搬到我隔壁第三间的305号房。近来搬家的人很少像熊这样，给同一层楼的邻居都送了搬家荞麦，还各送十张明信片。想来这般郑重其事，大概因为自己是熊，所以才需要对周围的各种事特别用心的吧。
　　就在收下荞麦面时的交谈中得知，原来熊和我还不完全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看了我门牌上的姓名后熊问我：
　　“你不会是某某町的人吧？”
　　我回答说没错。原来熊曾经很得照顾的某君的叔父是我老家的町公所的副町长。那个副町长跟我同姓。说起来那个副町长算得上我父亲的远亲。虽说是无关紧要的关系，熊却深有感触地用“缘”这样的词发了一番感慨。看来无论是新来乍到时的问候方式，还是这样的交谈，熊都很老派。
　　
　　我就这样跟熊一起，又像在散步又像在郊游。我对动物不是很了解，所以不知道熊是月轮熊还是棕熊，或者是马来熊。当面询问似乎有些不礼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试探着问该怎么称呼，他确认周围没有别的熊之后回答说：
　　“我目前还没有名字，既然这里熊只有我，那我也没有必要用名字啦。要说称呼，我喜欢“nin”。嗯，是汉字的“您”。最好称呼的时候，脑子里浮现的不是发音，而是汉字最好。不过，还是请随便称呼吧。“
　　看来他还是头有点老古董的熊。不但古董而且还喜欢论理的样子。
　　
　　到河滩的路沿着水田，是铺过的路。不时有车经过，每一辆车经过时，都在我们近旁减速徐行并且避开很大的距离。对面没有行人的影子。天很热。也不见有人在田里劳作。熊的脚踩着柏油路面，只听到刷刷的脚步声有规则地响着。
　　我问，热不热？
　　熊回答说：“不热，只是在柏油路上走得时间长了会有点累。”
　　然后又接着说，
　　“到河滩不远不要紧的。谢谢您为我着想。”又说：
　　“如果您觉得热的话，我们就到国道上的饮食店去坐坐吧。”
　　如此这般地细心又体贴。我戴着帽子，又不是那么怕热，就推辞了。又想也许是熊自己想休息一会儿。我们走着一时无话。
　　
　　渐渐听到远处的水声越来越响，我们来到了河边。很多人在游泳或钓鱼。我放下背包，用毛巾擦了汗。熊伸出舌头轻轻地喘气。我们就那样站在那里，这时有两个男的和一个孩子三人一起凑到我们身旁来。他们都身着泳装。其中一个男的戴着墨镜，另一个脖子上挂了一副潜水镜。
　　“爸爸，熊！”孩子大声说道。
　　“没错，真聪明。”潜水镜回答说。
　　“熊呀！”
　　“没错，是熊！”
　　“哎呀！哎呀！熊呀！”
　　就这样反复了多次。潜水镜偷偷看了看我的脸色，却不正眼去看熊。戴墨镜的那个什么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孩子去揪熊的毛，一会儿又揣熊一脚。最后大喊一声“嘭！”，一边朝熊的肚子上打了一拳才跑开了。两个男的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唉……”
　　过了一会儿熊说：
　　“小孩子并没有恶意啊。”
　　我无言。
　　“的确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不过孩子们都是天真无邪的啊！”
　　熊说完没等我回答，就匆匆往河边去了。
　　
　　细小的鱼在水中轻轻游动。水的凉气让我晒红的脸颊觉着很舒服。仔细看才发现鱼是在固定的区域内逆流或顺流游来游去。就像在循着一个细长的四角形游动。那个四角形大概就是鱼的势力范围吧。熊也一动不动地望着水中。他在看什么呢？熊的眼睛看到的水中景象也跟人看到的一样吧？
　　突然，水花四溅，熊扑通扑通地跨到河里去了。在河中央一带停下来，熊右手往水里一伸，就捉到了鱼。大小约有游在岸边的小鱼的三倍大。
　　“你一定很吃惊吧。”
　　回到岸边后，熊说。
　　“我应该先说一声再去的。不知怎么腿就迈出去了。这鱼大吧。”
　　熊把鱼伸到我眼前，鱼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钓鱼的人们都朝这边指点着，在说些什么。熊显得很得意，“我把它送给你，作为今天的纪念吧。”
　　说完，熊打开了背来的袋子。拿出来的布包里是小刀和砧板。熊灵巧地用刀剖开鱼，并把一同带来的粗盐哗哗地洒在鱼上，然后把鱼放在了摊开的叶子上。
　　“这样反复几次，等回去的时候，正好可以做成不错的鱼干。”这样那样的熊真是什么都想到了。
　　我们坐在草地上一边望着河水一边吃便当。熊在法国面包上切了很多口子，再往里头夹了些肉松和红萝卜。我的是放了梅干的饭团。饭后各有一个橙子。慢慢吃完后，熊说：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要您剩下的橙皮吗？”
　　接过橙皮，熊背对我,迅速地把橙皮吃掉了。
　　熊去给晾在不远处的鱼翻个儿，把刀和砧板以及杯子在河水里仔细地洗了，再把它们擦干后，熊从袋子里取出一条大毛巾递给我说：“午睡的时候请用这个。我去那边走走就来。如果需要的话，去之前我为您唱支催眠曲吧。”熊认真地说。
　　我回答说没有催眠曲应该也可以睡得着。熊的表情有些失望，立刻往河上游方向去了。
　　醒来时，树影已经伸得很长。熊在我身旁睡着。身上没有盖毛巾，小声打着鼾。河边只剩下了几个人。都是些钓鱼的人。给熊盖上毛巾后，我去给鱼翻个儿，发现鱼已经增加到了三条。
　　
　　“真的是一次很好的散步。”
　　熊站在305号房门前，一边从口袋里掏钥匙，一边说。
　　“希望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我也点头。然后谢了鱼干以及熊的各种关照。
　　熊大力摆手说：“您太客气啦。”
　　“那么再见了。”
　　正要离开，熊说：“那个……”
　　我抬头看着他，等他的下文，他却犹豫着沉默了。越发觉得熊个子好大。大个子熊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噜噜”的声音，一边扭捏着。熊在说话时跟人一样发声，这样说不出话时以及笑的时候，发出却仍旧是熊原有的声音。
　　“我们可以拥抱一下吗？”熊说。
　　“这在我的老家，是跟亲近的人道别时的习惯。当然如果您不喜欢的话也不必勉强。”
　　我同意了。
　　熊向前迈了一步，大大地张开双臂，他的手臂绕过我的肩膀，脸颊在我脸颊上蹭了蹭。我闻到一股熊的味道。熊在我另一边脸颊上也蹭了蹭，然后双臂再一次用力拥抱了我的肩膀。熊的身体比我想象的还凉。
　　“今天实在开心。感觉就像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归来一样。愿熊之神的恩惠降临于您。另外，鱼干不能放太久，我想今晚就吃比较好。”
　　回房间后，我烤了鱼，洗了澡，睡前记了几行日记。我试着想象熊的神会是什么样子，却想象不出。过得不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