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 耳 倾 听》（小说）你在时光深处明眸皓齿地微笑，我却只能向你深深俯首告别
他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帘，有乘客探着身子向舷窗外观望。游艇的油门在低低轰鸣着，船身上下起伏。可以看到海水拍打到舷窗上。又散作无数浪花落去。
座位在海平面以下，低于陆地、河流、森林和岛屿的位置。他微微晕眩，觉得失真。海面如绘满蓝莲的地毯，从他的视野里无限延伸。一群洁白的海鸟从海面掠过。
“亲爱的旅客们，我们的游轮即将抵达目的地。请您整理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登上码头。谢谢您此次乘坐，欢迎您再次光临……”
他登上码头的水泥浮板，环顾四周。宽广无垠的大海在眼前完整呈现。港湾里停泊着巨大的货轮和整饬罗列的游艇。远处隐约的连绵的岛屿。
他似听到她的声音。
啊，我们终于到了……女孩子生动恬静的笑容浮现。
领队的美术辅导班的中年男老师挥动着胳膊，招呼这群年少的学生排好队伍出发。他则待在一旁独自看海。
夏晨谧？
呃？
排好队了，嗯…走吧,一起…
她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讲话。
嗯。
少年漠漠地应着。
夕阳在天际搁浅，漫天悠扬清亮的晚霞，衬映得海面温暖泛红。少年看到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你的影子落在温暖的红光之中。
他背着偌大的行囊，穿宽大的青灰色衬衫，破旧的牛仔裤，尘迹斑斑的球鞋。头发凌乱潦草，却有一副洁净的面容，眉宇轻轻聚拢，他是一个喜爱洗脸的男子。
他徒步前往海岛上的村庄。环山道路曲折铺展，不时路过修葺一新的长亭走廊。山坡上茂林修竹，树林深处传来鸟儿的啼鸣声，偶尔有载满游客的巴士驶过。
那是他熟悉的阔别已久的气息，却令他深深怅惘。
他转进石砌的山路，又爬过一座小山坡,被树林掩盖村庄逐渐呈现。他又看到那幢老式的覆满爬山虎的木头楼房。墙面上悬挂着风干的海鱼和新鲜的果蔬。走廊檐角处悬挂着一串洁白的贝壳风铃，有阵阵海风拂过，顿起清越动听的音符。屋前的院落里，用竹竿支起的衣架上晾晒着白色的衣服，散发着阳光芬芳的气息。
从屋子里走出一位鬓发微霜的老人，手捻针线衣布。他走上前，阔声唤她。老人家，你还好啊？
老婆婆热情地为这个青年人准备了一间单人房，熟络地整理好干净的被褥，鞋托，洗漱用品。他只觉疲惫，卧在硬而陈旧的木头床铺上闭目歇息。傍晚时分，到客厅一起用餐，老大爷已从山上归来。见到这位似曾相识的男子，良久隐约想起他少年的模样来。便请他吃酒，愉快地攀谈起来。问他工作事业，行程计划之类，如此等等。
老人笑容满面地说，明天阿婆会叫你起床，你只管好好地休息吧！
嗯，麻烦您了！
他坐在小屋的窗户下，只见暮色深浓，满天星辰璀璨。夜幕下的大海暗黑，远处的海面上长明的灯塔和渔船的灯光若隐若现。他取出行李包里一沓画稿，在泛黄的灯光下徐徐展开，黑白的清秀的少女面庞。他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兀自有一泊湖水般沉静的忧伤。
涛声阵阵，如夜风侵袭森林。良久，他合拢起疲惫眼帘，伏在书桌上沉沉入眠……
她说，好漂亮的房子啊！
他们跟随老师入住这家由一对老年夫妇照料的家庭旅馆。整栋房屋弥漫着潮湿的海水的气息。这群年轻的少年雀跃地争寻着心仪的床铺，嬉笑打闹着。
她从女生房间里出来，四下找寻，却没有他的身影。
他看到走道尽头处一方狭窄的木梯，于是独自爬上去。是一间闲置的低矮的阁楼，直起身来伸手可触房屋的脊梁。有温濡的阳光从上方的天窗中散落下来，光束中无数细微的尘埃缓缓起落，如同深海中游行的鱼群。
夏晨谧，原来你在这里……
他听到身后的声音，如有贴耳的气息。她蹑手蹑脚地爬进来，径直走向阁楼的窗台，推开木框子的玻璃窗。一阵清新的海风涌入，拂动起少女柔软的发丝。
他定定地看着她，是一副秀丽温润的侧脸。浓密刘海覆在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漆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清光，脸颊微红，双唇微抿，嘴角有轻浅的弧度。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在胸口处缀着粉色绣花，米色的棉布长裤，洁白的球鞋，出落少女玲珑颀长的身姿。
你一直都是那么安静的么？
唔…我…
因为慌张，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她看到他拘谨的模样，噗哧地笑了。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少年们整装待发，背着宽大的高出头顶的画板，提着装着画笔、橡皮擦、调色板、笔刷、三角板的工具箱。他们的目的地是小岛的主峰的山顶。从老人家那打听到上山的近道，是用石板砌成的阶石梯道，因为常年浸在雾气和阴翳下，遍生青苔，潮湿打滑。树林肃静，被晨露洗过的绿叶青翠欲滴，路边兀自绽放的野花无语，幽香扑鼻。少年们轻巧地跨跃层层阶石，喧哗着前行，不时有鸟儿惊动，展翅飞去。
深深雾霭弥漫山间，久久不散。不一会，便觉腿脚酸涩，步履维艰。少年们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珠，有人开始抱怨。山腰处坐落着一座年久的小寺庙。老师领着学生们进去休息。
青灰色石板铺就的院落，常年生长的青苔将其染成墨绿。青砖白墙的围墙，书写着朱红的佛字，以及无从辨认的梵文佛经。天王殿雄踞院中，金黄的琉璃瓦，镏金的天顶，朱红的木柱结构的廊檐，莲花状镂空的窗棂，令人顿生惊叹。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幽静无人的殿堂。檀木浓郁的香气弥漫周身，从数丈高的殿梁上悬下无数金色经幡。金身大佛含笑静坐，案上香炉烟雾袅袅。两旁巨大的四大天王身著彩带华袍，怒目铮铮，挥枪执棒。踱至另一面，汉白玉身的观音菩萨慈眉善目，娴静端庄。他不曾亲眼见过观音像，亦不信佛念经。但此瞬间，内心顿觉敬重安宁。
她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他的身后。
她说，看着我的样子。
他看到她并膝半跪，十指并拢，双目闭合，下颌微含，面容虔诚安好。清光在身后蔓延而至，她清秀的轮廓隐没于暗处，额头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俯身。
双手旋即展开平铺，掌心向上，叩首。
如此再叩首。
三叩首。
她起身侧着脸庞看他。两人相视不语。
晨雾渐稀，老师带领着学生们继续赶路。山高气寒，山路潮湿打滑，在地势陡峭处，少年们更是小心翼翼。他不暇地环视，四周香樟与罗汉松的树林蓊蓊郁郁，落叶厚厚似漫长时光堆积。大树枝头，黑色羽毛的鸟儿昂首高傲啼叫。他落在队伍的最后，抬头远远望去，只见她和一名女生相互搀扶着攀登。
少年们终于到达山顶。居高俯瞰，脚下雾气淡淡，绿色森林覆盖山峦，层层叠翠。万木虽寂，然鸟啾禽啁，古刹的檐宇隐没在林子深处。从山脚处涌来的风拂动少年的衣袂。极目远眺，天光轻浅，远处的大海沉在云雾之中。鳞云遍布，太阳被稀释成一片明亮的白。是大自然所呈予的壮丽。他凝视天际幻化多姿的云彩，然后支起画板作画。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明媚正午。他听着窗外风铃清脆声响缓缓入眠。
下午的目的地是村庄前面不远的海边。
从环岛公路上俯身张望，午后浓稠的阳光将沙滩染成金色，宛如一条弧形的月牙。天空朵朵巨大的白云缓缓漂浮，如同浮在天空中的岛屿。海面浩淼如苍穹，波澜轻浅，在阳光不同角度的光照下竟呈现出深蓝、浅蓝、靛绿、橙黄、粉红的五色景象。或许此生只此一幸见到，是大海给予的福祉。
少年们脱掉鞋子，踏着柔软的沙子步行向海边。每个人根据不同的角度构思选景，一一将画板竖起，贴上洁白的绘图纸。他坐在她右侧靠后的位置，削好铅笔开始专心作画。翻卷的浪花，大海波光粼粼，天空辽阔，海鸟低低飞过。简洁的线条在他笔下顿时饱满生动。即便是铅灰色的世界，依旧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明媚温暖。
他早已画好，看见她的身影，乌黑的发辫垂落，白色的衬衣在暖阳下融化成一片朦胧亮光，光洁的脚趾陷入沙子里。他偷偷换下素描纸……
直至黄昏时分，海水涨潮。老师领着学生们登上沙滩最北端的望海亭。凉风习习，混杂着海水潮湿的气息。海浪拍打在脚下礁石上，发出阵阵轰鸣。凭栏远眺，海水墨蓝，海面无限延绵，在天际与天空交接成一条细长的线痕。远处渔船回航，若墨点般大小，依稀可以听见渔船悠长的鸣笛声。
夜幕低垂，小岛安宁，大海沉沉低吟，潮声不绝于耳，海浪拍打着礁石。他半夜醒来，再无法入睡，便轻盈起身，光脚爬上阁楼的木头阶梯。……抬起脸，微微愣住。
宛生……
晨谧……
他们再次相遇。
她的面庞浸在清如泉水的皎洁月光里，目光如井，柔软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散落双肩，在月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她见到的他，淡却平日里漠漠的表情，睡眼惺忪明亮，如幼童般天真的模样。
他们隔着距离静静伏在窗台上看海。夜幕深浓，明月当空高悬，倒映在海面上，犹如大海里最熠熠生辉的珍珠一般。闭目倾听，大海舒缓起伏，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
从天窗上倾泻而下的星月光辉宁静清澈，山上传来寺庙悠扬的钟声。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晨谧,晨谧…
……
快醒醒，我们去看日出吧……
彼时天色暗蓝，天光在天边点起初雾，有大片的云朵迤逦而来。他跟随着她，在环岛公路上不羁的奔跑着，小岛还是苏醒前的沉睡。空荡无人的山间道路上，她欢快的笑出声来，银铃般笑声惊起了林子里无数的鸟儿。
他们爬到海边礁石堆的顶端，迎风安静等待。天光由远及近渐次泛亮。海水墨蓝如画，天际云朵层层重叠，贴近大海宽广的胸膛。旭日搁浅在云层里，只隐约透出浅红的浅黄的光亮。海风骤然袭来，海面起皱，潮水拍打着岸边的群礁，激起无数雪白的浪花。须臾间，太阳在云层的间隙中露出脸庞，金色光束瞬间倾落。他们的眸子被覆上了一层暖黄。
旭日徐徐升起，云朵变幻着色彩，如同他见过的最绚丽的彩绘，令人为之动容。他可以感觉到时光静缓流淌，世界慵懒苏醒。
夏晨谧……
呃？
你觉得什么是幸福？
嗯，幸福……怎么说呢……
呵，我觉得，它是永恒的瞬间。
永恒的……瞬间？
嗯。一切至美的事物都显得如此短暂。我们只能见到烟花瞬间绽放，流星一闪而逝，光束顷刻落向大海。这些景象转瞬即逝，却珍贵难忘，令人心甘情愿珍藏于心。那么就是我们的珍爱使它们得以永生。这须臾的持久的永恒的瞬间，便是我们弥足珍贵的幸福……
沙滩宽坦柔美，他们赤足漫步。安静低头，看海水反复没过脚背，浪花打碎化作泡沫。他从海滩上渔民的孩子那买来洁白的贝壳，纹络繁复清晰，有被海水长年冲涮侵蚀的痕迹。
宛生，听……他将贝壳轻轻贴在她的耳畔。
什么……
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么?
好像……嗯，真的有。
他看到海风撩起她耳鬓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澄澈如水。
那，送给你好了。
呵，是么，谢谢……
你等一下。她转身跑到礁石堆边，对着贝壳郑重地言语，随即将它隐藏在碎礁石下。
……
我让它记录了我的心愿，所以想将它永远留在大海身边。呵呵！
他不知道她写下的文字。
这是来小岛的第三天，少年们写生的最后一天。他们乘坐着岛上的巴士，去山的另一面的山麓峡谷和几座荒废的古代寺庙建筑里写生。
他总是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迅速地完成山石林木的作品，再偷偷地描摹她的背影。乌黑的发辫垂落，光洁的脖颈，利落的手指，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米色的棉布长裤，洁白的球鞋。
他见到的寺庙已无完整模样，空留残垣断壁的殿堂屋舍。但见一尊破损的观世音菩萨石像，尘埃覆盖，面容祥和如故。他学着她教过的姿势，深深叩拜祈福。
时光凝作纸上深深浅浅的线条，他将它们钩织成美轮美奂的图画，一张张没有厚度的无声的世界。
午后时分，天空云层愈渐浓密，正如天气预报的那样，今夜将会有一场雷阵雨。南方海面的天气反差巨大，此时阳光明媚，不一会便大雨倾盆。他们驱车返回旅馆。
男生们都待在房间里，休息的、聊天的、涂改素描的、玩电子游戏的。他只觉无聊烦心，偷偷离开，跑到小岛的码头上。港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游艇、货轮。用岩石堆砌而成的石桥码头向大海笔直延伸，如同礼堂中央铺展开来的地毯，似走过去便可以踏入蓝色的水晶世界。他坐在桥头，赤脚涉入海水，海浪一阵阵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腿脚。海风清凉潮湿，濡湿他少年的面庞。远处岛屿若隐若现，天际乌云层层积压，海鸟低低掠过海面。夕阳落到小岛的另一面，在山腰处氤氲着紫红色的光晕。
大海苍茫辽阔令他陶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睛里有忧郁的深不可测的海洋。
雷阵雨如期而至，他顶着瓢泼大雨赶回旅馆。美术老师面露愠色，斥责他的任性妄为。男生们在一旁看热闹，有不怀好意的嗤笑。后来他看到自己的画册被人零乱展开，女孩的画像上被写上暧昧不堪的言语。他阴郁着脸，攥紧拳头，青筋历历可见。始终一言不发。
暮色深浓，乌云密布，这栋木头楼房被风雨包裹，发出嘎吱嘎吱的晃动的声响。窗外风雨交加，树木剧烈摇摆。雷声震耳欲聋，忽然闪现的闪电劈开夜幕，天地瞬间明亮如昼。
他辗转反侧，内心犹如花朵揉碎般痛楚，蜷缩在床铺暗黑的角落里，无声流泪。他的脑海里反复着母亲的忠告，晨谧，你要专心于学业，我毕生的精力投注在你的身上，期待你能考取理想学校，你不能辜负我和你已故的父亲的愿望。所以不要同女孩子有交往，晨谧你要牢记……
他觉得内心郁结难喘，似巨石压在胸口。他再次离开，冲入雨幕之中。海水漫过脚背，沙滩上的少年孑然一身，步伐趔趔趄趄，大雨浸湿少年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大风激浪，潮水轰落成雪……
从小岛离开，他的整个暑假变成了默片。他刻意远离这种被视为禁忌的羞耻的关系。不再参加美术辅导班，亦与她不再有联系。
之后学校开学，即使在同一个班级，他不再与她有言语。她不知晓缘故，起初并不在意，但见他始终寡漠无意，便心灰意冷，从此情意深埋于心。
依旧会一起被选中参加不同的竞赛，在表彰大会上同站一排，绘画作品并放在一起展出。依旧会每天照面，但他目光空洞似海，恍若陌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成长必经的痛楚。
时光轻轻走过，她已是容貌楚楚的女孩，成绩优异，慕恋者众多。而他性情低落，境况愈下。他具有天生的难以释负的自卑感。悬殊使彼此的距离被无形地拉开。
隔壁班与他相识的高大男生托他传信，他毫无知觉地将信放到她的桌子上。
隔壁班的。漠漠的口吻。
……她勉强着微笑，心下戚然。
他知道她对他的失望。
之后文理分科，他们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我们不记得，而是它最初的模样，附着了时光的尘埃，我们难以确认。于是当初的心思，何等美好的、感动的、细腻的，都如秋叶飘落般层层覆盖，真相永远不被他人探知。所以并不是我不记得曾经，只是我已无法面对，隔着这漫长的荒芜的年华。
中学毕业前最后一个夏天，骊歌弥漫的季节。校园里高大的合欢树，绽满粉色的伞状的花朵。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记得。
放学后的人潮愈渐稀疏，空落的校园里知了鸣叫着碧绿的夏。她依旧是最后一名离开教室的学生，背着装满复习资料的背包，行走在空落落的浓阴小径上，步履轻缓无声。他隔着一排合欢树粗壮的树干与她同行。
这算是我陪你散步么？
明媚浓稠的阳光从合欢疏疏密密的枝叶间漏下来。细碎的光斑倾落到她乌黑的长发和恬静洁白的侧脸上。他想起海岛上她年少的模样。
小径在尽头转角，他看到她的转身，也许此生即将永远错肩。
宛生……生日快乐！
他咧开嘴笑了，嘴角的弧度无比温柔。晶莹的泪水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滑落，宛如他的整个钢琴曲般的少年时代的休止符。
呤……呤呤……呤
从窗外廊檐下传来清脆如玉的声响，洁白的贝壳风铃在海风中轻轻舞动。他从睡梦中苏醒，亦如穿越了冗长的记忆隧道。起身静坐，阳光静谧，恍觉往事清晰如昨。
他看到走道尽头处一方狭窄的木梯，时光的黑白片便开始回放。低矮的空落的阁楼，有温濡的阳光从上方的天窗里散落，光束中无数细微的尘埃缓缓起落，如同深海中游行的鱼群。她说，夏晨谧，原来你在这里。她蹑手蹑脚地爬进来，走向阁楼的窗台，推开木框子的玻璃窗。海风涌入，拂动起少女柔软的发丝。女孩秀丽温润的侧脸，浓密刘海覆在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漆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清光，脸颊微红，双唇微抿，嘴角有轻浅的弧度。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在衣襟处缀着粉色绣花……
步行去村庄前的海边沙滩。阳光充沛，沙滩如金色绸缎向两侧延伸。流云迤逦而来，漫卷而寂寥。大海辽远宽广，极目之处，大海弧形浅蓝轮廓淡入天际。
他挽起裤脚，行走于海边。潮水涌来，没过脚背，浪花打碎化作泡沫。此情此景，仿佛无数次的浮现过。光线缓慢淌过他洁白的衣摆，他的视野里一片纯白。
翻卷的浪花，大海波光粼粼，天空辽阔，海鸟低低飞过。简洁的线条在他笔下顿时饱满生动。他早已画好，看见她的身影，乌黑的发辫垂落，白色的衬衣在暖阳下融化成一片朦胧亮光，光洁的脚趾陷入沙子里。他偷偷换下绘纸，开始画她的素描。
他爬上海边礁石堆，落寂地闭目倾听。大海低吟，潮声附耳。他突然想起那日海边看日出时送她的贝壳，他想让她听贝壳里大海的声音，尽管那只是一种简单的共振产生的回声。
她说，我让它记录了我的心愿，所以想将它永远留在大海身边。呵呵！
他寻找起来，从一堆碎礁石的缝隙里露出贝壳洁白的壳体。他惊讶拾起端详，依旧完好如初，许是被雨水冲涮缘故，表面变得光洁温润。打开贝壳，竟依稀可见一行工整的铅字……
他顿觉霹雳，失声痛哭。
宛生，听……他将贝壳轻轻贴在她的耳畔。
什么……
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么?
好像……嗯，真的有。
他看到海风撩起她耳鬓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澄澈如水。
那，送给你好了。
呵，是么，谢谢……
你等一下。她转身跑到礁石堆边，对着贝壳郑重地言语：
与你的相遇，是须臾的持久的永恒的瞬间。
随即，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铅笔工整写下。
那些鲜活的容颜，悸动的心情，落寞的身影，全都遁入了光阴的隐秘的角落。侧耳倾听，记忆的海洋舒缓沉吟。
你在时光深处明眸皓齿地微笑，我却只能向你深深俯首告别……
清桀
于2009年9月25日凌晨
座位在海平面以下，低于陆地、河流、森林和岛屿的位置。他微微晕眩，觉得失真。海面如绘满蓝莲的地毯，从他的视野里无限延伸。一群洁白的海鸟从海面掠过。
“亲爱的旅客们，我们的游轮即将抵达目的地。请您整理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登上码头。谢谢您此次乘坐，欢迎您再次光临……”
他登上码头的水泥浮板，环顾四周。宽广无垠的大海在眼前完整呈现。港湾里停泊着巨大的货轮和整饬罗列的游艇。远处隐约的连绵的岛屿。
他似听到她的声音。
啊，我们终于到了……女孩子生动恬静的笑容浮现。
领队的美术辅导班的中年男老师挥动着胳膊，招呼这群年少的学生排好队伍出发。他则待在一旁独自看海。
夏晨谧？
呃？
排好队了，嗯…走吧,一起…
她只知道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讲话。
嗯。
少年漠漠地应着。
夕阳在天际搁浅，漫天悠扬清亮的晚霞，衬映得海面温暖泛红。少年看到她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你的影子落在温暖的红光之中。
他背着偌大的行囊，穿宽大的青灰色衬衫，破旧的牛仔裤，尘迹斑斑的球鞋。头发凌乱潦草，却有一副洁净的面容，眉宇轻轻聚拢，他是一个喜爱洗脸的男子。
他徒步前往海岛上的村庄。环山道路曲折铺展，不时路过修葺一新的长亭走廊。山坡上茂林修竹，树林深处传来鸟儿的啼鸣声，偶尔有载满游客的巴士驶过。
那是他熟悉的阔别已久的气息，却令他深深怅惘。
他转进石砌的山路，又爬过一座小山坡,被树林掩盖村庄逐渐呈现。他又看到那幢老式的覆满爬山虎的木头楼房。墙面上悬挂着风干的海鱼和新鲜的果蔬。走廊檐角处悬挂着一串洁白的贝壳风铃，有阵阵海风拂过，顿起清越动听的音符。屋前的院落里，用竹竿支起的衣架上晾晒着白色的衣服，散发着阳光芬芳的气息。
从屋子里走出一位鬓发微霜的老人，手捻针线衣布。他走上前，阔声唤她。老人家，你还好啊？
老婆婆热情地为这个青年人准备了一间单人房，熟络地整理好干净的被褥，鞋托，洗漱用品。他只觉疲惫，卧在硬而陈旧的木头床铺上闭目歇息。傍晚时分，到客厅一起用餐，老大爷已从山上归来。见到这位似曾相识的男子，良久隐约想起他少年的模样来。便请他吃酒，愉快地攀谈起来。问他工作事业，行程计划之类，如此等等。
老人笑容满面地说，明天阿婆会叫你起床，你只管好好地休息吧！
嗯，麻烦您了！
他坐在小屋的窗户下，只见暮色深浓，满天星辰璀璨。夜幕下的大海暗黑，远处的海面上长明的灯塔和渔船的灯光若隐若现。他取出行李包里一沓画稿，在泛黄的灯光下徐徐展开，黑白的清秀的少女面庞。他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兀自有一泊湖水般沉静的忧伤。
涛声阵阵，如夜风侵袭森林。良久，他合拢起疲惫眼帘，伏在书桌上沉沉入眠……
她说，好漂亮的房子啊！
他们跟随老师入住这家由一对老年夫妇照料的家庭旅馆。整栋房屋弥漫着潮湿的海水的气息。这群年轻的少年雀跃地争寻着心仪的床铺，嬉笑打闹着。
她从女生房间里出来，四下找寻，却没有他的身影。
他看到走道尽头处一方狭窄的木梯，于是独自爬上去。是一间闲置的低矮的阁楼，直起身来伸手可触房屋的脊梁。有温濡的阳光从上方的天窗中散落下来，光束中无数细微的尘埃缓缓起落，如同深海中游行的鱼群。
夏晨谧，原来你在这里……
他听到身后的声音，如有贴耳的气息。她蹑手蹑脚地爬进来，径直走向阁楼的窗台，推开木框子的玻璃窗。一阵清新的海风涌入，拂动起少女柔软的发丝。
他定定地看着她，是一副秀丽温润的侧脸。浓密刘海覆在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漆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清光，脸颊微红，双唇微抿，嘴角有轻浅的弧度。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在胸口处缀着粉色绣花，米色的棉布长裤，洁白的球鞋，出落少女玲珑颀长的身姿。
你一直都是那么安静的么？
唔…我…
因为慌张，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她看到他拘谨的模样，噗哧地笑了。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少年们整装待发，背着宽大的高出头顶的画板，提着装着画笔、橡皮擦、调色板、笔刷、三角板的工具箱。他们的目的地是小岛的主峰的山顶。从老人家那打听到上山的近道，是用石板砌成的阶石梯道，因为常年浸在雾气和阴翳下，遍生青苔，潮湿打滑。树林肃静，被晨露洗过的绿叶青翠欲滴，路边兀自绽放的野花无语，幽香扑鼻。少年们轻巧地跨跃层层阶石，喧哗着前行，不时有鸟儿惊动，展翅飞去。
深深雾霭弥漫山间，久久不散。不一会，便觉腿脚酸涩，步履维艰。少年们的额头上泛出细密的汗珠，有人开始抱怨。山腰处坐落着一座年久的小寺庙。老师领着学生们进去休息。
青灰色石板铺就的院落，常年生长的青苔将其染成墨绿。青砖白墙的围墙，书写着朱红的佛字，以及无从辨认的梵文佛经。天王殿雄踞院中，金黄的琉璃瓦，镏金的天顶，朱红的木柱结构的廊檐，莲花状镂空的窗棂，令人顿生惊叹。
他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幽静无人的殿堂。檀木浓郁的香气弥漫周身，从数丈高的殿梁上悬下无数金色经幡。金身大佛含笑静坐，案上香炉烟雾袅袅。两旁巨大的四大天王身著彩带华袍，怒目铮铮，挥枪执棒。踱至另一面，汉白玉身的观音菩萨慈眉善目，娴静端庄。他不曾亲眼见过观音像，亦不信佛念经。但此瞬间，内心顿觉敬重安宁。
她不知何时已经伫立在他的身后。
她说，看着我的样子。
他看到她并膝半跪，十指并拢，双目闭合，下颌微含，面容虔诚安好。清光在身后蔓延而至，她清秀的轮廓隐没于暗处，额头上泛着朦胧的光晕。
俯身。
双手旋即展开平铺，掌心向上，叩首。
如此再叩首。
三叩首。
她起身侧着脸庞看他。两人相视不语。
晨雾渐稀，老师带领着学生们继续赶路。山高气寒，山路潮湿打滑，在地势陡峭处，少年们更是小心翼翼。他不暇地环视，四周香樟与罗汉松的树林蓊蓊郁郁，落叶厚厚似漫长时光堆积。大树枝头，黑色羽毛的鸟儿昂首高傲啼叫。他落在队伍的最后，抬头远远望去，只见她和一名女生相互搀扶着攀登。
少年们终于到达山顶。居高俯瞰，脚下雾气淡淡，绿色森林覆盖山峦，层层叠翠。万木虽寂，然鸟啾禽啁，古刹的檐宇隐没在林子深处。从山脚处涌来的风拂动少年的衣袂。极目远眺，天光轻浅，远处的大海沉在云雾之中。鳞云遍布，太阳被稀释成一片明亮的白。是大自然所呈予的壮丽。他凝视天际幻化多姿的云彩，然后支起画板作画。
回到旅馆的时候已是明媚正午。他听着窗外风铃清脆声响缓缓入眠。
下午的目的地是村庄前面不远的海边。
从环岛公路上俯身张望，午后浓稠的阳光将沙滩染成金色，宛如一条弧形的月牙。天空朵朵巨大的白云缓缓漂浮，如同浮在天空中的岛屿。海面浩淼如苍穹，波澜轻浅，在阳光不同角度的光照下竟呈现出深蓝、浅蓝、靛绿、橙黄、粉红的五色景象。或许此生只此一幸见到，是大海给予的福祉。
少年们脱掉鞋子，踏着柔软的沙子步行向海边。每个人根据不同的角度构思选景，一一将画板竖起，贴上洁白的绘图纸。他坐在她右侧靠后的位置，削好铅笔开始专心作画。翻卷的浪花，大海波光粼粼，天空辽阔，海鸟低低飞过。简洁的线条在他笔下顿时饱满生动。即便是铅灰色的世界，依旧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明媚温暖。
他早已画好，看见她的身影，乌黑的发辫垂落，白色的衬衣在暖阳下融化成一片朦胧亮光，光洁的脚趾陷入沙子里。他偷偷换下素描纸……
直至黄昏时分，海水涨潮。老师领着学生们登上沙滩最北端的望海亭。凉风习习，混杂着海水潮湿的气息。海浪拍打在脚下礁石上，发出阵阵轰鸣。凭栏远眺，海水墨蓝，海面无限延绵，在天际与天空交接成一条细长的线痕。远处渔船回航，若墨点般大小，依稀可以听见渔船悠长的鸣笛声。
夜幕低垂，小岛安宁，大海沉沉低吟，潮声不绝于耳，海浪拍打着礁石。他半夜醒来，再无法入睡，便轻盈起身，光脚爬上阁楼的木头阶梯。……抬起脸，微微愣住。
宛生……
晨谧……
他们再次相遇。
她的面庞浸在清如泉水的皎洁月光里，目光如井，柔软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散落双肩，在月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她见到的他，淡却平日里漠漠的表情，睡眼惺忪明亮，如幼童般天真的模样。
他们隔着距离静静伏在窗台上看海。夜幕深浓，明月当空高悬，倒映在海面上，犹如大海里最熠熠生辉的珍珠一般。闭目倾听，大海舒缓起伏，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
从天窗上倾泻而下的星月光辉宁静清澈，山上传来寺庙悠扬的钟声。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晨谧,晨谧…
……
快醒醒，我们去看日出吧……
彼时天色暗蓝，天光在天边点起初雾，有大片的云朵迤逦而来。他跟随着她，在环岛公路上不羁的奔跑着，小岛还是苏醒前的沉睡。空荡无人的山间道路上，她欢快的笑出声来，银铃般笑声惊起了林子里无数的鸟儿。
他们爬到海边礁石堆的顶端，迎风安静等待。天光由远及近渐次泛亮。海水墨蓝如画，天际云朵层层重叠，贴近大海宽广的胸膛。旭日搁浅在云层里，只隐约透出浅红的浅黄的光亮。海风骤然袭来，海面起皱，潮水拍打着岸边的群礁，激起无数雪白的浪花。须臾间，太阳在云层的间隙中露出脸庞，金色光束瞬间倾落。他们的眸子被覆上了一层暖黄。
旭日徐徐升起，云朵变幻着色彩，如同他见过的最绚丽的彩绘，令人为之动容。他可以感觉到时光静缓流淌，世界慵懒苏醒。
夏晨谧……
呃？
你觉得什么是幸福？
嗯，幸福……怎么说呢……
呵，我觉得，它是永恒的瞬间。
永恒的……瞬间？
嗯。一切至美的事物都显得如此短暂。我们只能见到烟花瞬间绽放，流星一闪而逝，光束顷刻落向大海。这些景象转瞬即逝，却珍贵难忘，令人心甘情愿珍藏于心。那么就是我们的珍爱使它们得以永生。这须臾的持久的永恒的瞬间，便是我们弥足珍贵的幸福……
沙滩宽坦柔美，他们赤足漫步。安静低头，看海水反复没过脚背，浪花打碎化作泡沫。他从海滩上渔民的孩子那买来洁白的贝壳，纹络繁复清晰，有被海水长年冲涮侵蚀的痕迹。
宛生，听……他将贝壳轻轻贴在她的耳畔。
什么……
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么?
好像……嗯，真的有。
他看到海风撩起她耳鬓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澄澈如水。
那，送给你好了。
呵，是么，谢谢……
你等一下。她转身跑到礁石堆边，对着贝壳郑重地言语，随即将它隐藏在碎礁石下。
……
我让它记录了我的心愿，所以想将它永远留在大海身边。呵呵！
他不知道她写下的文字。
这是来小岛的第三天，少年们写生的最后一天。他们乘坐着岛上的巴士，去山的另一面的山麓峡谷和几座荒废的古代寺庙建筑里写生。
他总是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位置，迅速地完成山石林木的作品，再偷偷地描摹她的背影。乌黑的发辫垂落，光洁的脖颈，利落的手指，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米色的棉布长裤，洁白的球鞋。
他见到的寺庙已无完整模样，空留残垣断壁的殿堂屋舍。但见一尊破损的观世音菩萨石像，尘埃覆盖，面容祥和如故。他学着她教过的姿势，深深叩拜祈福。
时光凝作纸上深深浅浅的线条，他将它们钩织成美轮美奂的图画，一张张没有厚度的无声的世界。
午后时分，天空云层愈渐浓密，正如天气预报的那样，今夜将会有一场雷阵雨。南方海面的天气反差巨大，此时阳光明媚，不一会便大雨倾盆。他们驱车返回旅馆。
男生们都待在房间里，休息的、聊天的、涂改素描的、玩电子游戏的。他只觉无聊烦心，偷偷离开，跑到小岛的码头上。港湾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渔船、游艇、货轮。用岩石堆砌而成的石桥码头向大海笔直延伸，如同礼堂中央铺展开来的地毯，似走过去便可以踏入蓝色的水晶世界。他坐在桥头，赤脚涉入海水，海浪一阵阵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腿脚。海风清凉潮湿，濡湿他少年的面庞。远处岛屿若隐若现，天际乌云层层积压，海鸟低低掠过海面。夕阳落到小岛的另一面，在山腰处氤氲着紫红色的光晕。
大海苍茫辽阔令他陶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眼睛里有忧郁的深不可测的海洋。
雷阵雨如期而至，他顶着瓢泼大雨赶回旅馆。美术老师面露愠色，斥责他的任性妄为。男生们在一旁看热闹，有不怀好意的嗤笑。后来他看到自己的画册被人零乱展开，女孩的画像上被写上暧昧不堪的言语。他阴郁着脸，攥紧拳头，青筋历历可见。始终一言不发。
暮色深浓，乌云密布，这栋木头楼房被风雨包裹，发出嘎吱嘎吱的晃动的声响。窗外风雨交加，树木剧烈摇摆。雷声震耳欲聋，忽然闪现的闪电劈开夜幕，天地瞬间明亮如昼。
他辗转反侧，内心犹如花朵揉碎般痛楚，蜷缩在床铺暗黑的角落里，无声流泪。他的脑海里反复着母亲的忠告，晨谧，你要专心于学业，我毕生的精力投注在你的身上，期待你能考取理想学校，你不能辜负我和你已故的父亲的愿望。所以不要同女孩子有交往，晨谧你要牢记……
他觉得内心郁结难喘，似巨石压在胸口。他再次离开，冲入雨幕之中。海水漫过脚背，沙滩上的少年孑然一身，步伐趔趔趄趄，大雨浸湿少年凌乱的头发和衣衫。大风激浪，潮水轰落成雪……
从小岛离开，他的整个暑假变成了默片。他刻意远离这种被视为禁忌的羞耻的关系。不再参加美术辅导班，亦与她不再有联系。
之后学校开学，即使在同一个班级，他不再与她有言语。她不知晓缘故，起初并不在意，但见他始终寡漠无意，便心灰意冷，从此情意深埋于心。
依旧会一起被选中参加不同的竞赛，在表彰大会上同站一排，绘画作品并放在一起展出。依旧会每天照面，但他目光空洞似海，恍若陌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成长必经的痛楚。
时光轻轻走过，她已是容貌楚楚的女孩，成绩优异，慕恋者众多。而他性情低落，境况愈下。他具有天生的难以释负的自卑感。悬殊使彼此的距离被无形地拉开。
隔壁班与他相识的高大男生托他传信，他毫无知觉地将信放到她的桌子上。
隔壁班的。漠漠的口吻。
……她勉强着微笑，心下戚然。
他知道她对他的失望。
之后文理分科，他们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有许多事情并不是我们不记得，而是它最初的模样，附着了时光的尘埃，我们难以确认。于是当初的心思，何等美好的、感动的、细腻的，都如秋叶飘落般层层覆盖，真相永远不被他人探知。所以并不是我不记得曾经，只是我已无法面对，隔着这漫长的荒芜的年华。
中学毕业前最后一个夏天，骊歌弥漫的季节。校园里高大的合欢树，绽满粉色的伞状的花朵。那一天，是她的生日。他一直记得。
放学后的人潮愈渐稀疏，空落的校园里知了鸣叫着碧绿的夏。她依旧是最后一名离开教室的学生，背着装满复习资料的背包，行走在空落落的浓阴小径上，步履轻缓无声。他隔着一排合欢树粗壮的树干与她同行。
这算是我陪你散步么？
明媚浓稠的阳光从合欢疏疏密密的枝叶间漏下来。细碎的光斑倾落到她乌黑的长发和恬静洁白的侧脸上。他想起海岛上她年少的模样。
小径在尽头转角，他看到她的转身，也许此生即将永远错肩。
宛生……生日快乐！
他咧开嘴笑了，嘴角的弧度无比温柔。晶莹的泪水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滑落，宛如他的整个钢琴曲般的少年时代的休止符。
呤……呤呤……呤
从窗外廊檐下传来清脆如玉的声响，洁白的贝壳风铃在海风中轻轻舞动。他从睡梦中苏醒，亦如穿越了冗长的记忆隧道。起身静坐，阳光静谧，恍觉往事清晰如昨。
他看到走道尽头处一方狭窄的木梯，时光的黑白片便开始回放。低矮的空落的阁楼，有温濡的阳光从上方的天窗里散落，光束中无数细微的尘埃缓缓起落，如同深海中游行的鱼群。她说，夏晨谧，原来你在这里。她蹑手蹑脚地爬进来，走向阁楼的窗台，推开木框子的玻璃窗。海风涌入，拂动起少女柔软的发丝。女孩秀丽温润的侧脸，浓密刘海覆在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漆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清光，脸颊微红，双唇微抿，嘴角有轻浅的弧度。纯白的开襟短袖衬衫，在衣襟处缀着粉色绣花……
步行去村庄前的海边沙滩。阳光充沛，沙滩如金色绸缎向两侧延伸。流云迤逦而来，漫卷而寂寥。大海辽远宽广，极目之处，大海弧形浅蓝轮廓淡入天际。
他挽起裤脚，行走于海边。潮水涌来，没过脚背，浪花打碎化作泡沫。此情此景，仿佛无数次的浮现过。光线缓慢淌过他洁白的衣摆，他的视野里一片纯白。
翻卷的浪花，大海波光粼粼，天空辽阔，海鸟低低飞过。简洁的线条在他笔下顿时饱满生动。他早已画好，看见她的身影，乌黑的发辫垂落，白色的衬衣在暖阳下融化成一片朦胧亮光，光洁的脚趾陷入沙子里。他偷偷换下绘纸，开始画她的素描。
他爬上海边礁石堆，落寂地闭目倾听。大海低吟，潮声附耳。他突然想起那日海边看日出时送她的贝壳，他想让她听贝壳里大海的声音，尽管那只是一种简单的共振产生的回声。
她说，我让它记录了我的心愿，所以想将它永远留在大海身边。呵呵！
他寻找起来，从一堆碎礁石的缝隙里露出贝壳洁白的壳体。他惊讶拾起端详，依旧完好如初，许是被雨水冲涮缘故，表面变得光洁温润。打开贝壳，竟依稀可见一行工整的铅字……
他顿觉霹雳，失声痛哭。
宛生，听……他将贝壳轻轻贴在她的耳畔。
什么……
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么?
好像……嗯，真的有。
他看到海风撩起她耳鬓的发丝，长长的睫毛下目光澄澈如水。
那，送给你好了。
呵，是么，谢谢……
你等一下。她转身跑到礁石堆边，对着贝壳郑重地言语：
与你的相遇，是须臾的持久的永恒的瞬间。
随即，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素描铅笔工整写下。
那些鲜活的容颜，悸动的心情，落寞的身影，全都遁入了光阴的隐秘的角落。侧耳倾听，记忆的海洋舒缓沉吟。
你在时光深处明眸皓齿地微笑，我却只能向你深深俯首告别……
清桀
于2009年9月25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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