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城

                      　　 空 城
                                            “……他人既是地狱。”
                                                       ——（法）让•保罗•萨特
                                     一
  二零零九年四月十一日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林梦毫无征兆地从平静的睡梦中苏醒过来。黑暗的梦被一缕缕再平常不过的阳光刺得满目疮痍，他一边用左手当作抵御这些金色弓箭的盾牌，一边用右肘支撑着自己，侧倚在自己的床上。他摇摇头，抖落出残存的梦。
  他用了好久才适应这些清明后微弱的阳光，翻身坐起，床下并排的六台电脑在每张属于它们的桌子上不安的运转着：它们像个患了30年气管炎的老人那样发出“嗡嗡”的喘息声，它们缄口不言，偷偷地把一股股繁乱的线缠在一起，丢在肮脏的地板上。
  他从床的另一端拿来揉成一团的裤子和衣服，用一种奇异的方法在不起身的情况下将它们穿戴整齐，然后顺着梯子从上铺滑到地板，将双脚伸入那双早已在等待着他的鞋子，还没等完全穿好它们就迫不及待地走到阳台上。
  一股掺杂着阳光下衣物的肥皂味与堆放在角落里的臭袜子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皱着眉，几乎是屏着呼吸完成例行公事般的洗漱。匆匆地推开寝室门，带着耳塞和忽然没有了信号的手机离开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他随着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走出昏暗的走廊，寝室楼的门口总是住着2个双胞胎似的保卫，他们凭借着一张宽大的桌子和对自己职业的无比忠诚怀疑着这栋寝室楼每日进出的一千多名学生中的每一个人。林梦几乎是在厌恶着他们孤疑的眼神，他在出门的那一刻前顺利的揭开缠成一团的耳塞线，伴着戴上它们的动作把头扭向保卫室的正对面。
  他几乎是伴着喜悦的心情迈出这监狱似的门槛，他把手伸进口袋，让沉默许久的手机发出只有耳塞听得见的密语，很明显，耳塞以为耳朵是聋子。它嘶吼着高声告诉耳朵它听到了些什么，林梦被这古老的游戏吓了一跳，暗骂着掏出手机，用左手挡着阳光，低着头调低手机的密语频度。
  食堂用空无一人拒绝林梦的到来，他奇怪的看着这一切，努力的摇了摇头，却怎么也想不出如此平凡的一天会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可以让睡过头的自己带着满满的口袋饿肚子。他抬头奇怪的看了看四周，光线透过门上的塑料门幔无力的照亮这庞然大物身体内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他现在存活在一只巨型鲸鱼的肚子里，那些塑料门幔是这条大家伙用来过滤沙土的胡须。它就这样笨重的在海里游着，一口又一口地吞下大片的泥沙，然后再把它们用这些胡须过滤干净。“现在它过滤好了所有的泥沙，只剩下我做它的食物了……”他奇怪的想着，仿佛看到那过滤掉其它泥沙的怪物把他含在嘴里，它无声地浮到水面，它在进食前最后一次张开嘴，深深地换了一口气，林梦正是在这时看到了这些被蔚蓝色海水削弱的无力阳光，“……接着，它就该闭上它的嘴，翻身沉入最深的海底了吧？”他想，“它在那里，在最深的黑暗里美美的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午餐，然后就像草原上的狮子一样懒洋洋的睡去……”他的头一阵眩晕，刚才还在阳光下眯起的眼睛在这突然而至的黑暗中形成了阵阵的光晕，他的心中顿时产生一阵奇怪的恐惧，仿佛自己真的要被这个不存在的怪物所吞噬了，他急忙掀开这怪物的胡须，让自己完全的暴露在阳光下面。
  他甚至不敢再抬头看这方才还在吞噬着他的怪物，他低着头，让这怪物与被它的阴影笼罩着的田径场在他快速的步伐中消失。
  他一直觉得学校超市是个很肮脏的地方，即使那里的卫生情况令人惊讶的好，工作人员都穿着者统一的，干净的工作服，他们每天按时打扫卫生，认真检查货架上每一种商品是否过了保质期，将临近过期的商品撤下柜台，全部堆在一个地方廉价出售。林梦很奇怪这堆什么都有的东西到最后都能卖的干干净净，在他看来，快过期的商品就像正在腐烂的尸体。想象下：那些人把一具具正在腐烂的尸体堆在一个角落，那里有脓似的酸奶，血液似的饮料，动物残缺的肢体一块块地装在包装袋里，褐色的酱油掩盖住了腐烂的气味……而那些购买他们的人呢？林梦想，他们就像一只只以腐尸为生的秃鹫，在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周围贪婪地盘旋着，它们有时会落在堆积成山的尸体旁边，不时试探地啄一下，可那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倒了它们的胃口，它们失望地摇摇头，飞回了枝头，不安地等待着。
  或许是超市的老板和老板娘让他感到恶心吧？那一对肥胖的身躯让人作呕，老板在收钱时不停地用土话和顾客开着下流的玩笑，老板娘开心的笑着，口水几乎要从那两片肥硕的嘴唇中流出了。正因如此，林梦每次付钱时都头皮发麻，装作听不懂老板的下流笑话，有时他会无意中瞪老板一眼，老板知趣的闭嘴了，林梦想，这种人！这种人！
  这老板在校园里小有名气，因为据说他搞过这学校里每一届的女生，一年换一个，那些女生自然是为了钱，林梦不讨厌这种交易（他没那么幼稚），但，怎么能够是他？他每次想象到在这肥硕肮脏的身体下喘息着的说不定就是在校园里和他擦肩而过，和他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说不定就坐在他后边）某个的女生，他就发自肺腑的想吐他一脸。
  其实他的胃口很小，倘若第二天没有课，他会去超市买一袋面包，2小袋速溶咖啡，用这些来在白天糊弄他的胃，晚餐是无论如何要吃了，他或许叫份外卖，或许自己迎着寒风，穿着单薄的衣裳在食堂里买些颜色可疑的东西吃下去，他几乎不在乎菜的味道和好坏，他屏住呼吸，大口大口地把未曾咀嚼的饭菜咽下去，吃饭多他来说不存在任何需要，只是他对胃的一种妥协。
  超市令人惊讶地空无一人，电风扇旋转着发出的“嗡嗡”声代替了以往的熙熙攘攘，林梦的头皮一阵发麻，“出事了？”，他连忙掏出手机，将通讯录上的号码一个个拨出去，每个号码都能接通，悠长的等待音折磨的林梦快要发疯，可，几十个号码拨完，真的无人接听，林梦傻了，他跑出超市，这世界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可就是没有任何人存在的迹象。他发疯似的往寝室跑去，慢慢偏斜的阳光让怪物似的食堂将它的阴影无线拉长，几乎快要吞没掉整个田径场了，他瞬间将它们甩在身后，喘息着跑回寝室楼。
  那两个双胞胎保安不见了，虽然他们桌上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林梦一间间地敲打着每间寝室的门，他甚至能清楚的听到每间寝室电扇的旋转和电脑运行时发出的声音，可就是没人，一个都没有。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样打开自己寝室的门，瘫坐在室友的床上，他的额头和手心由于恐惧不停地冒着冰冷的汗水，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以防止自己紧张的晕厥过去，他努力的理清思路，想着自己是否遗忘了睡眠以前和睡眠中发生的什么事情，可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用身上的衣服抹去让他的思维和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的汗水，电风扇迎面吹来的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他几乎是扑到电脑面前，他打开网页，一切都正常着，网页上的的确确的写着“二零零九年四月十一日”，他紧张地看着每一条新闻，可没有任何一条新闻能解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这些新闻好像在对他说：你看，一切都正常着，这世界仍在正常运转着。
  他孤疑的打开QQ，上面依然有不多不少的头像在闪烁着，他将它们一个个地双击过去，一个个地“弹动窗口”，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反应。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灌了铅一样僵硬了，喃喃自语的说着，这一定是梦，一定是梦。他狠狠地咬了自己手臂一口，强烈的痛感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大脑，他走到阳台，打开水龙头，一次又一次的用一捧捧的水冲洗自己的脸颊，我一定是疯了，疯了，他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为何，他居然看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狞笑，我为什么会做这种表情？他奇怪地想着，突然，他想起了一个能将自己从梦中惊醒的好主意，他连忙爬上自己的床铺，从二层的床铺上跳下来，他记得，以前做梦的时候，若是梦到在楼梯上走路时一脚踩空，抽搐的感觉总能让他从梦中惊醒。他满怀着希望跳了下来，重重地摔倒了地上，痛的眼泪直流。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包围住了他，它伸出双手，紧紧的卡住了林梦的脖子，将他要忍不住呐喊出来企图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憋红了脸，痛苦地咳嗽着。
  他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身下冰冷的地面渐渐有了暖意，他的理智才慢慢的回到他的身体，他想，好吧，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去寻找人的踪迹，为了完成这个目标，我得站起来，走出寝室门，顺着学校的大路，一路上我会路过图书馆，三幢教学楼和一幢行政楼，要是这些地方还是没有人，那我就得走出校门，去学校外寻找了，因此，我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站起来。他像个机器履行指令似的站了起来，他说，好，接下来是走出寝室门，顺着学校的大路走出去，别忘了带钥匙和手机！他将钥匙和手机装入自己的口袋，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寝室门。
二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唐）刘禹锡《石头城》
  图书馆里果然没有人的踪迹，平时总会有吵闹嬉笑的教学楼这时也没有任何的声响，行政楼和往常一样冰冷毫无人的气息。忽然间，林梦似乎听到了大街上汽车开过的声音，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下脚步，仔细的听着。
  他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听到鸟此起彼伏的叫声和自己沉重的心跳，“噗通！噗通！”，突然间，不远处传来了汽车驶过时“哗哗”的声音，他几乎要叫出声来了。
  他向校门狂奔而去，校门外就是一条马路，平常很是让他烦躁的熙攘 ，今天却成了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他迫不及待地冲出校门，甚至连传达室里是否有人都没有注意。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这景象无比寂静平常，确是他眼中最恐怖的末日景象。
  所有的车辆都和平时一样在马路上流动着，甚至在红灯时还会停下来等待，公交车在站台停车，开门，关门，离去。倘若不是林梦清楚的看到每一辆车上都空无一人，是汽车自己在动的话，他准会如释重负。
  他看到一辆公车向他驶来，在离他不远的站台停下，他楞了1,2秒，突然向它跑去，在车门关上的前一秒跳上车，向不知名的前方驶去。
  他习惯性的抓住车内的栏杆，公交车使他像往常一样笨拙地摇晃着，在与这奇怪的机器厮杀了几个回合后，他精疲力竭，仍由这怪物把他摇的翻来覆去。
  这种僵持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对这怪物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如何前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鼓起勇气走到驾驶座前，细心观察。
  他发现在运行中汽车会自己换挡，离合器也会被“踩”下去，档位随之换掉，减速的时候刹车会被“踩”下去，油门亦会在加速的时候被“踩”，不消说，方向盘当然会在该转的时候转动。而且半圈都不会少——总之，这车除了无人驾驶之外，一切正常。
  他坐到驾驶座上，试着驾驭这怪物，可无论是离合器，刹车，还是油门在他踩的时候都坚硬如铁，档位在他想搬的时候丝毫不听使唤，方向盘在他的手里纹丝不动，甚至连发动机的钥匙都无法拔出，他试了好久，最终还是放弃了。
不知怎的，这失败让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责任，他在驾驶座上伸了个懒腰，偏头看窗外驶过的一辆辆空车，他要去哪呢？
  他起身走向车门上的到站表，然后看看窗外熟悉的景色来估计下一站在哪里。汽车兢兢业业地在他熟悉的一站靠边，林梦几乎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
  他对这一带了如指掌，穿过这小城蛛网般特有的街道，他准确找到了那条熟悉的山路。
  他低着头跑上了山腰，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凉亭，一个绝佳的位子，在那里他可以远眺到整个城市的景色，熟悉的山路环抱着他，他偶尔抬起头望望远方的路，依附在2旁丛林中的石阶像巨人的胸口一样起伏着，他几乎要手脚并用的爬行才能勉强一步步走上台阶，
  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凉亭远方的穷亲戚，来投奔它时甚至不敢抬头看这亲戚复杂的脸色。它当然一言不发，林梦却惭愧的想死，最后凉亭在沉默的对峙中败下阵来，叹息着扭过头去，还是给了林梦一块栖身之地。
  林梦惊魂甫定，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每次都带着小说和为数不多的零食来到这里，在这座凉亭中耗费掉整个下午，有时他看的倦了，合上书本，只需抬抬眼睛，整个城市的景色就会尽收眼底，这种心旷神怡的远眺往往伴随着蝉噪鸟鸣，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可是现在呢？他不安地看着同往常一样的景色，整个人却像预知到要大难临头了一样，警惕地竖起耳朵，观察聆听着周围所有的动静。
  他对植物动物的种类一无所知，鸟鸣平常对他来说只有悦耳与否之分，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杜鹃啼血”的典故，继而觉得这鸟的叫声大为不吉，叫的他毛骨悚然，他定睛瞧了好久，确定暂时没有任何危险，才慢慢的松弛下来，整个人像一滩烂泥黏在了凉亭的座椅上。
  天色不再明亮了，他开始担心天黑之后的生活。毫无疑问他得在此之前下山，但是下山以后呢？他该怎样面对这无法形容的一切？他该去哪里？他晚上会遇到“袭击”么？哪里？哪里最安全，又可以保持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必被饥饿和口渴折磨，不必为安全担忧呢？
  他立马想到了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这世界上最安全最文明的地方——超级市场。
  
  下山的道路异常顺利，他很快就找到了这城市最大的超市，这超市处于地下，当他钻进这座防御工事般的超市时，他匆匆瞟了眼地上丰富多彩而又让他恐惧万分的景色，心里突然有了异样的安全感。
  这地下的宫殿灯火通明，林梦深切地知道，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这宫殿里生活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习惯性地推着车子，后来为自己这下意识的行为哑然失笑。他刚开始时还试着按食品和饮料的保质期进行分类，后来他完全放弃了……为什么要怕过期呢？药品部就在隔壁啊。他开始试着尝每一种他未曾尝过的东西，试图记住它们未曾变质时的味道，比如他打开每一种调料，用手蘸着放到口中，浅尝辄止。到最后，他不仅没有记住他没记住的味道，连他记住的都一起忘记了。
  他觉得兴趣索然，为了有趣，他费劲搜集了所有他爱吃的东西，在一片他开辟出来的空地上堆成一堆，远远看去，那甚至像一座由食品构成的坟墓。他攀爬到附近的货物加上，一跃而下，结结实实地落在了的“食墓”最顶端。
  他饶有兴趣地对着天花板发呆，快没电的手机不怀好意地“滴”了一声，他犹豫了下，还是继续盯着天花板，直到手机自动关机。他不需要时间了——当他路过超市的钟表柜台的时候，他惊奇的发现所有的时间都不一样，他完全放弃了调节手机时间的想法。
  现在吃是他唯一的兴趣和使命，他仔细研究着自己的饥饿，一点点的实验自己能忍受多么严重的饥饿，反正食物和水是那样的唾手可得。可以说，他几乎将饥饿变成了一门艺术。
  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荒诞之处，但他乐此不疲。他甚至从中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每当他在死亡的边缘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喝下救命的一口水，整个生锈的身体开始启动运转，他慢慢地喝下八宝粥，吃点易于消化的食物，慢慢的恢复力气和食欲，他不急着吃主食，甚至不怎么爱吃膨化食品，他慢慢地，小心地品味着每一种味道。肚子渐渐饱了，他愉快地打了几个饱嗝，让气体为后续的部队让出空间，他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下整只烤鸭，有时是一整块牛排。再喝下数量不计的果汁，甚至是珍藏了很久的佳酿……
  终于，他万万全全地“复活”了，从死亡的边缘回到了现实，他满意地抚摸着肚皮，嘴边的微笑狡黠地嘲讽着死神的无能，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血管都在充实地呼吸着，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的手继续向下滑去，摸到了自己早已膨胀的阴茎，他满意的套弄着它，“食墓”在这时候散发出一种类似于女性下体的味道，他贪婪地闻着着味道，全然忘记了自己的鼻子早已失灵。
  在射出的那一刻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有一种虚弱或者羞愧的感觉，他是如此充实地享受着这漫长而持续的高潮，他试着将手上残留的液体摸在天花板上，当这温热的液体接触到洁净的天花板时，他似乎闻到了青草般的味道。
  
                                                                     
                                                                    2011-5-28 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