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虎和翠鳥的早晨 文／草雪
客廳的燈，陸續熄了。屋裡的人，都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去。一陣擾攘終於結束。
夤夜未窮，猶在寅正。
透過一雙細長似刀鋒的瞳孔，刻下漠視幽暗的，正是一條長約十一釐米的年輕壁虎，在鋼琴緊貼的那面暗壁上，蜿蜒地往上爬。她的頭自琴緣一隅冒出來了，兩顆眼珠子又圓又大，比夜空還要烏溜溜！
摸黑是她的本能，敏捷的幾下蠕動，她已由琴頂爬上天花板去了，但熄燈後的大廳，一忽兒消散的人氣，還是令她若有所失……
室內氣溫，諒已驟降了，她瞬間敏感地估量著﹔體察周圍的溫度，是她的專業。
另一種感覺，卻是她自己難以逆料的──她在撤退的歸途上，莫名地兩度停步──化險為夷，她反而顯得寂寞！
也許這正是得意忘形後的代價。
期待著屋裡的女人發現她的存在，是壁虎在這個春天裡的遐想，想不到竟就在今晚實現了！
壁虎的期待，雖然狂妄，卻還是可以理解的。就好比人海裡一個高智商的獨行罪犯，盼望著有人無意中洞悉其行蹤，於是得以將其「完美」的罪行披露於世。
唯壁虎只是非道德的生物，不速之客如她，也無所謂僭越他人資產吧！
更何況，對壁虎來說，這兒不但是她的家，而且是她的出生地。身為一隻壁虎，雖不是安土重遷的動物，卻絕非等閒之事可以令她考慮遷徙。她確是有點留戀這兒。畢竟，打從去年春天，她的孿生姊妹夭折後，她一直仍賴在這戶人家裡，做其唯一的獨行壁虎！
要走的話，她早該走了。
她抄捷徑橫過了大廳的天花板，來到一樘長窗的窗楣邊。躲在層層疊疊的窗簾布外，窗楣邊有一條極為隱閉的裂縫，正是她的藏身之處。
下通廳堂，上接外牆，壁虎的斗室佔盡了地利。
剛才臨危不亂，在高於門框的壁上兜的回身陡地向下滑翔，安然著陸。大小三口少見多怪，一片嘩然，卻已錯過她的影跡。說實在的，那一下滑翔，倒也虛耗了不少精力，她必須好好休息一會吧。
春寒料峭，又將昧旦。
明明是孟春之月，但這個新千年，春天好像一直沒有來，倒來了屬於夏天的暴雨。
春天不來，不等於日子就可以白活，對冷血的壁虎來說，這個仍是她第二個春天！當夜班覓食，是她的生活形態﹔保持自己的體溫，則是她一生的使命！
壁虎很幸運，在這個家裡，尚有於夜間活動的另一生物，正是屋裡的女人！
每夜，當男人和小女孩都各自在睡房中酣眠之際，女人就在屋裡的其他範圍裡活動﹔或在書房中伏案，或在客廳裡的電視前，觀賞大千世界裡的其他生物。
壁虎最喜歡一壁在吊燈上取暖，一壁和女人分享蟲、鳥、魚、獸的天下事。以一隻年僅一歲的壁虎而言，她堪稱博聞強記，特別與蜥蜴有關的，她總是過目不忘。
壁虎常為自己那浩瀚的大家族沾沾自喜，馬達加斯加島上的變色龍，加拉巴哥島上的鬣蜥，都是壁虎心裡的英雄。愈認識蜥蜴的歷史，壁虎愈輕視人類的存在。蜥蜴早於一億八千萬年前出現於地球，那時候人類安在！
不過，暫時來說，壁虎還是樂意和人類做點互惠的交易。
譬如在這些怪異的清寒的春宵，屋裡的女人無意地為壁虎長夜亮燈，壁虎也無心地為女人吃掉好一些蚊子。
壁虎對女人可謂亦步亦趨，甚至不覺得此舉乃自尋死路，只是有點掉以輕心而已。
無論如何，壁虎才不至於像她的妹妹那麼幼稚。妹妹去年比她遲了一天出生，卻在出生後第九天，死於屋裡的男人手上！
其實去年的春夜還比不上今年的冷絲絲，壁虎妹妹天性托大，持續兩晚，子夜未過，已泡在廚房的電熱水壺後面，於是給屋裡的女人發現了。女人驚訝不已，好像久違壁虎有半輩子，她把男人叫來，男人又叫她出去，他自己留下來，把廚房門關上。
女人沒機會看到的場面，壁虎卻在廚櫃隙高居臨下，親睹了一切。只見男人隨手拈來一本薄薄的雜誌，一摺一捏，就把壁虎唯一的親人，爽快的解決了。
壁虎不哼一聲，即使她們出生時，彼此的蛋殼曾經這樣相連在一起，但妹妹的死，只給與她兩個訊息。其一，是暫時少了一個爭食的對手，其二，求生有時要捨易取難，越舒適的地方越隱藏著危機。
危機與快感總是相互牽扯的，壁虎早就明白過來，卻不等於她肯輕易的放棄後者！如何取得平衡，才至為重要。天地蒼茫，如果連壁虎一族也不懂得平衡，誰懂！
壁虎生下來就這方面的天才，慣於豎立危牆之上﹔尤其倒掛自己於天花板時，幾近戰勝了地心吸力！
破曉即至，鳥語啁啾。
黎明的前奏最為寒峭！宇宙是辯證的，壁虎的身體亦然。縱有平衡體態的天賦，她偏不能靠自力平衡體溫，因此假借外在環境追求恒溫，對她有如追求更高的藝術。
昨晚情況太險，未及飽暖，這關頭在洞穴裡只有愈豈尤愈冷，她最後還是決定爬出大廈的外牆，迎接第一線日光。
也許外面危機四伏，又也許當她享受日光浴的同時，會有小蟲剎那的自動獻身，變成她的早點，淪為獵物抑或做個獵食者，機會均等而已。她始終不想錯過這次日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會主義者！
暗灰色的雲漸漸吐出點點銀白，對岸的山巔一帶，破裂出一片又一片的淡藍，底端更呈揉碎了的嫩紅，似是壁虎的射影，俯伏在山巒之東。
日映紗窗，紅輪初現。
化成背景的一抹桃霞，給紅日比下去了，淡若無色。
在日光之下，壁虎那鬆鬆軟軟的身體，也渾如朝霞的寫照，益發透明，只剩下零星的粉紅和淡赭。
越過維多利亞海港，穿過在畸形發展的中區石屎森林，朝暈竟也能與壁虎連成一線，彼此呼應著。
此刻壁虎正牢牢地掛在中半山一幢洋樓高層的窗台外牆。
當大部分小島上的居民，仍在酣眠中拒絕起床之際，旰食宵衣的壁虎，加入另類島民的行列，要加倍刻苦，加倍謹慎，才能力保其生存空間。
鳥語漸疏，金烏眩耀。
冷不防再次響起幾下長長的悲鳴，一對麻鷹掠過太平山頂，在晨空裡謝幕似的繞旋了一陣。他們世世代代都是老島民，但這個春天，老翅雙雙興起遷徙之念。
都怪九七之後，這個小島發瘋似的大興土木，兩老要找些污染了的死魚來餬口，並不費力，但要繼續生兒育女，擇木而棲，則是一年比一年艱難。
壁虎目送麻鷹像透斷線的鳶那般相繼飛遠。她莫名其妙地鬆一口氣，正欲自嘲神經過敏的當兒，竟然真的聽見連綿的銅鈴似的笑聲！實在太響亮了，壁虎覺得震耳欲聾可是，聽覺受擾還在其次，猝然的恐懼，令壁虎心跳加速！
這一遭死定了！任她如何飛簷走壁，也莫能逃出眼前的釣魚郎那無異紅短劍的鳥喙！
釣魚郎屏息靜氣地守在下一層窗台的檐上，彷彿已有老半天了。
壁虎為自己的盲點感到萬分煎熬，天殺的，她就會忽視動也不動的龐然大物，即使近在眉睫。她認命地等待著全然漆黑的降臨……
奇怪等了好一會，對方還未展開攻勢，祗站在極近的距離打量著她！
釣魚郎似是朝陽生出來的，他一身的羽毛，簡直凝聚了日出時的妙曼色彩，雪白的咽喉，媲美絲絲閒雲﹔海軍藍的一對上翼，巧奪穹蒼﹔胸前更有暖和的橘黃，恰如日光般壯懷激烈！
壁虎雖在生死邊緣，也不免覺得相形見絀，她自己纖微的身體實在是個笑話，誰叫她生為蜥蜴裡的壁虎而非變色龍！如何可以妄想扭轉敗局，還以顏色！
「你一點也沒變，當然，應該說除了你的尾巴，你依然是那個模樣！」
在釣魚郎的逼視下，壁虎竟然聽見他劈頭的開了腔。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驚懼中抱住好奇問道﹕
「你認得我﹖我們見過面嗎﹖」
「怎麼，你以為換了一條尾巴，就可以逃過我的眼目！」釣魚郎不禁笑起來，笑聲悠悠，丁零地降調。他把脖子一歪，用更銳利的目光，對壁虎側視說﹕「不錯，你這條新尾巴的顏色，比去年的那條更為啞淡，由茶褐變成乳黃了。你可為這尾巴付上了代價啦！看你，全身都再沒一丁點兒長大，我敢打賭你這年來也不曾蛻過皮！」
被釣魚郎的眼波來回地檢驗過後，壁虎傲骨的說﹕
「要吃，便吃吧！我和你根本素未謀面──釣魚郎可是你的大名﹖」
釣魚郎發出一下又粗又響的鳴叫，氣鼓鼓的說﹕
「我去年不過吃掉你的尾巴，倒沒有把你的腦袋也吃掉呀！幹嗎你不記我不喜歡人家叫我釣魚郎﹖」
「但你確是喜歡吃魚，可不是﹖」壁虎故作鎮定。多得釣魚郎一言驚醒，她自忖這趟不得不破戒，準備著馬上就會捐棄自己平生第一條尾巴，以保性命。
「偏偏吃魚時我就愛把魚頭首先吞下！」釣魚郎帶點恐嚇的口說，續道﹕「鳥就是鳥，淪為相仿於人類的釣魚郎，可把我貶損了！人類曉得閉目潛至水深兩公尺那兒捉魚嗎！即或能夠，也斷不會用嘴來啣吧！」
「這叫暗喻，不是你們這些鳥兒腦袋可以明白的。」
「你叫壁虎，也一樣是暗喻，是不﹖別笑死我，我說是揶揄才對！你們這些寄居人類家中的蜥蜴，與虎何幹﹖跟我們這種罕有的藍翡翠，倒才是息息相關啊，因為如果把魚和蟹當作我們的正餐，蜥蜴則肯定是我們的最佳小食！」
壁虎打了一寒噤。她嚴陣以待，一邊靜候釣魚郎一個分神，趁勢逃之夭夭，另一邊又企圖播脣弄舌，拖延時間。她討好釣魚郎說﹕
「藍翡翠，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貴為香港的名鳥，何不留在米埔自然護理區，享受世界各地專程到來觀鳥的遊客讚美！」
釣魚郎嘀咕了幾個輕音，鬆了鬆兩翼說﹕
「一年前你倒不是這般甜嘴滑舌的，可能當時你已經重身子了，不但行動遲緩，連說話也笨拙起來。多虧我放你一條生路！我還記得你那個半透明的肚裡藏著的一對大蛋呢！早生下來了吧，雌的呢﹖雄的呢﹖」
「雌的！我想我正是由其中一個蛋走出來的後代了！」壁虎對前塵的來龍去脈，恍然大悟。
「哈！原來如此，你長得活脫兒是你的媽媽呢！」釣魚郎嘖嘖稱奇，彷彿喚起了自己的父性，凝望壁虎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
「媽媽﹖在蜥蜴的世界裡恐怕沒有這個觀念吧！」壁虎冷淡的說。「就我所知，做隻雌性壁虎，只要把蛋生下來，便可掉頭離去！就算我等族類中最婆婆媽媽的，像某些北美的小龍子，她們盡其量也不過守護著一窩蛋，直等到小蜥蜴都孵出來，也就各安天命了。」
釣魚郎雖嗜蜥蜴，吃遍不少品種，卻對其倫理關係一無所知。他還以為所有的蜥蜴，就跟所有的釣魚郎一樣，把蛋孵出來後，隨即負起養育劬勞。」
他頗感興趣地詢問壁虎﹕
「你是怎樣自力更生的﹖沒有媽媽教，你學得來嗎﹖」
壁虎儼然一個學者般解釋說﹕
「你忘記了動物是有本能的嗎﹖我們的本能都寫在基因上面。鮭魚也好，海龜也好，壁虎也好，我們不必認識我們的父母，已能重複著他們的行為。」
「不對，你聽我說，」釣魚郎不知基因為何物，老大不服氣，「作為藍翡翠，我們都是唱歌能手，但我們唱的歌，基本上都是父母傳授的。當然，個別有創意的翠鳥，倒會把父母的歌改變一下──」
壁虎沒有給予釣魚郎自我炫耀的機會，她插嘴說﹕
「你們鳥兒呀，不但和人類發出相似的聲音，而且一樣過分強調『學習』這回事。我縱然也很好學，卻總覺得，能學會多少，最終仍要視乎我的基因。」
壁虎其實在暗忖，自己正兼得了先天和後天之美，凌駕於人類或甚麼藍翡翠那一味推崇學習的德性之上。作為一個成功的孤兒，她顧盼自豪。
釣魚郎對她的目光，竟霎時由同情轉為睥睨，他譏誚她道﹕
「說得好，人類從來就不比鳥類強，兩者看的都不過花花世界啊，但我們的視力還要比人類的好兩三倍呢！因此，我們從來都不需要依附人類來生存，像你這種沒出息的壁虎，與其終有一日死在人類的手裡，不如今日做我的早餐，更有助天地的自然循環！」
壁虎給嚇得魂飛魄散，她的腳趾尖雖然已經迅速的彎曲起來，但眼前狹隘的落腳點早給釣魚郎盤踞了，她豈能重施故技向下滑翔呢！即使拔腳也來不及，釣魚郎去年和她的母親交過手，絕不輕易放壁虎掉尾而逃。
瞬間壁虎已給釣魚郎的喙箝住了。
壁虎用最後一口氣嚷道﹕
「人類是我的好朋友，比你要仁慈許多！」
旭日高昇，金光四射。
在這幢中半山高樓的外牆淺檐上，釣魚郎一轉念，竟就把嘴裏的獵物輕輕放下。
壁虎枉自吸收了陽光，身體似乎還是冰冷而僵硬的。釣魚郎既有一念之仁，壁虎也不想虛耗精力險求逃命。
只聽見釣魚郎乾笑兩聲，然後對壁虎說﹕
「你說了一個我平生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就饒你一命吧。」
壁虎志在討好釣魚郎，於是娓娓而談﹕
「不騙你的，就在太陽還未出來之前，牆內住著的女人，就對我非常的禮待！」
「難道她要讚美你不成！娘兒們都只會迷醉於絢麗的顏色，你又禿又醜，她還會理睬你！」釣魚郎說出飛禽的觀點。
「不，人類的女性是最匪夷所思的動物。當屋裡的女人頭一遭發現我的存在時，你猜她怎樣做﹖」
「把男人叫來吧。」釣魚郎想起了自己的配偶，難捺追憶之情，如此答道。
藍翡翠一族素來是一夫一妻制的。
正值喪偶之苦，釣魚郎對景難排，於是飛到市區裡來散散悶。
這一種悶，跟去年同期因為孵蛋期間引致的悶，實在有天壤之別。
去年釣魚郎悄悄進城戲耍，結果還是歸心似箭。
在面向后海灣的輞井圍附近的一個小樹叢，釣魚郎曾經和配偶一起築巢，合力撫養了一對雛鳥。互相扶持，耳鬢廝磨的日子，如今俱往矣！
壁虎不解釣魚郎心潮起伏。剛才釣魚郎隨意的臆測，竟就將屋裡的女人去年發現壁虎的妹妹時的反應說破了，但壁虎視那一次為題外話，不肯吐露出來。她見釣魚郎沉默了片刻，自己也趁機賣關子似的，這才回應道﹕
「女人沒有叫男人出來，她抬頭獨自對我端視了好一會，跟著走進女兒的睡房──」
「她要保護女兒去﹖」釣魚郎有點不耐煩。
「哈哈，當然不是，她喜沖沖的把半睡半醒的女兒抱了出來，走上前，指著我跟女兒說﹕『看呀，是壁虎呢！』」
「怎麼你和女人都一般的神經兮兮！你明明有機會卻不逃跑，而那個女人呢，難道存心嚇唬女兒不成！」
「我要是一早溜走了，她們可要失望呢！她們不但不害怕我，還對我觀賞了好一陣子！」
「女人和小女孩又豈會欣賞爬蟲！別一派胡言了，我饒了你就是。」
「不，我說的半點不假。」壁虎竟然覺得頗為委屈。「我不是一般的爬蟲，人類正在努力地教育他們的下一代，說壁虎『對人類有益』，都寫在小女孩的小學教科書裡，我親耳聽到她唸出來的！」
壁虎取巧地省略了課文中兩度提及的另一句話，就是說「壁虎樣子難看。」
她也是有她的道理的，那怕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壁虎難看，唯她知道，在屋裡的女人的心裡，絕非如此。一直以來，壁虎見女人只曾那麼兩次打擾了小女孩的甜夢，一次，是叫女孩起來看日出，另一次，則正是看壁虎她自己！
這還不顯而易見嗎﹖壁虎活像朝陽那般得到女人的同等待遇。這一點，令壁虎倍添了自信和尊嚴！
至於女人和小女孩在看著壁虎的時候，男人突然推開右邊的房門走出來，前車可鑑，嚇得壁虎幾近落荒而逃，一下滑翔躲進鋼琴後面，這些下文，都是壁虎不欲再提起甚或記起的了！
釣魚郎並未因為壁虎的特別遭遇而感動，他對人類始終抱存戒心，甚至敵意。他告誡壁虎說﹕
「別得意忘形，記著我的話，無論飛禽走獸也好，昆蟲也好，愈遠離人類群居的地方，則愈能保命，因為人類這種動物，是不依據遊戲規則的。天蒼蒼，海茫茫，怕的不是弱肉強食，而是整體失去了生存空間。」
壁虎對釣魚郎的話不敢苟同，她心裡想﹕「不同種類的壁虎，都是從人類群居的地方得到好處的，要不，何來那麼多蚊蠅之類美食﹖她還嫌自己擇居的這戶人家太乾淨了一點，許多時，她要爬去樓上樓下，才能吃其豐富大餐，例如一隻幼小的合她口胃的蟑螂。
但壁虎不敢妄言妄語，她關心地試探釣魚郎問﹕
「你說的這番話，可是你的親身體驗﹖」
釣魚郎沒有正面答覆她，只是說﹕
「原以為后海灣一帶已是釣魚郎最不受騷擾的地方，誰知我的愛妻在今年立春之後，竟然離奇暴斃了！」
「立春之後﹖會否就與人類的有毒液體『苯乙烯』有關﹖」壁虎記得，她於早春之月，曾和女人一起看過一則電視新聞，提及有化學原料車於元朗福喜街失事翻側，致令毒液沿山貝河流入后海灣了。
釣魚郎不禁驚呼﹕
「甚麼！我以為蛇蠍才有毒液，料不到人類已進化至這麼惡毒！」
壁虎只覺得有理說不清。她連忙轉個話題說﹕
「你如果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大可慮移民呀﹖」
「說的也是，釣魚郎本來就是世界公民！」釣魚郎點了點頭，卻又歎氣道﹕「但移民往哪兒呢﹖我也曾認識過一些喜歡遷徙而又見聞廣博的同類，他們說那些老故事，更為黑暗了！據稱，西方有一個比香港大很多倍的島，叫做英國，那兒的人類，會將釣魚郎捉來製成標本，以為這樣就可以退避雷雨和趕走蛾蟲。」
「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吧！」壁虎不免覺得釣魚郎的資訊非常的落伍，也愈加肯定自己選擇和人類同居，能站在時代的尖端。不過，壁虎還是有所顧忌的嘗試安慰釣魚郎﹕「我想，你還可以找到你的生存空間的。人類有一個理論，就是愈危險的地方愈變得安全，既然你已飛來了這個小島的中心地帶，就不妨去香港公園的大鳥籠參觀一下，甚至潛進去──」
「謝謝你的好意了，」釣魚郎突然展開了他那雙藍晶晶的羽翼，咧嘴長鳴一聲。「你還是好自為之吧，也許你才應該考慮移民﹔你們若不那樣喜歡移民，我們那些浪跡天涯的翠鳥，就少了很多口福啦！」
釣魚郎跟壁虎開個玩笑，代替告別。
壁虎看著他威風凜凜的一飛衝天，他一對藍翼的底部，原來是那麼白！
曙鳥思還，天下撥白。
壁虎回味著釣魚郎的說話。這一天，由夤夜到拂曉，兩番大難不死，竟然激起了她那種異常的壯志。未及考慮移民之前，也許先要邁開相對於移民的「一小步」，爬向高樓下面的長街。著實陽光給了壁虎無窮的精力，她想長征一次，突襲那些半夜不輕易吞嚥到的獵物。
莫怪天地不仁，壁虎怎料得到劫後餘生，還是一場春夢！她的雙腳，注定了未能在她這一生裡踏足長街之上！
正當她還在大廈低層的去水管邊徘徊搜索之際，另一條更長、更有力的舌頭，在彈指之間，對著她瞄準、發射，一下子將她黏得牢牢的，接著就把她捲進那永遠漆黑的世界。
那成功的掠食者，正是一隻壁虎中的壁虎！他在去水管旁的牆隙野草堆中，已經埋伏多時了，他本來等待著蟑螂的來臨，卻得到意外的收獲，品嚐了自己的親戚。
托凱是他的名字，他在本區已經行霸一時。
無奈托凱的名字，也不過一樣的寫在大自然那長綿綿的食物鏈子之上。他決料不到，肚子裡的小壁虎還未得以消化，自己已經被一隻來歷不明、急轉直下的釣魚郎一口吞噬了！
天曉得釣魚郎為了甚麼在飛行途中折回這幢大廈！是為了他的朋友，抑或他的獵物壁虎呢！只能肯定的是釣魚郎愛吃蜥蜴的天性！
他不假思索的吞吃了托凱，也許是為壁虎報仇了，又也許他省點氣力，將壁虎和托一併幹掉！
日出而作，車水馬龍。
半山這幢高樓旁邊的斜坡路上，逐漸出現了不少過路人，大概是朝中區走下去上班的。斜坡路與小里交接之處，有幾株大樹，姍姍的終也長出了新綠。
在最近斜路的一株樹下，站了一個女人，女人揹著一個大書包，摟著一個小女孩，笑語盈盈。看來她在陪女兒等候校車。
「還記得那隻壁虎嗎﹖」女人笑問。
「記得呀！怪透明的！可惜給爹嚇跑了。」
「我早料到你喜歡看的了。」
「今晚還會再看見牠嗎﹖」
女人笑著，未及回答，突然被長空的一隻藍鳥吸引住，她連忙對女孩說﹕「看呀，多麼美麗的釣魚郎！真幸運，竟能在市區看得到！」
釣魚郎臨別秋波，唱著他的歌，盡展雙翅，以垂直的軸心迴轉著自己的身體。他彷彿在說﹕「這兒已經是我的地頭了。」
女人和小女孩仰著臉，目送翠鳥飛走。
校車終於到了。女人親一親女兒，把書包送到她的背上，看著她興高采烈的上了車，她們如常地隔著玻璃不住的彼此揮手，直至車子遠去。
天空裡，又有一對黑鳶掠過。
黑鳶、釣魚郎、托凱、壁虎……，陪伴著人類，偶爾的寄居在這島上，循環不息，努力求存。
沒有誰是有特權的島民。
暫時來說，宇宙只有一個生存空間。
二零零零年六月五日
(世界環境日)脫稿
夤夜未窮，猶在寅正。
透過一雙細長似刀鋒的瞳孔，刻下漠視幽暗的，正是一條長約十一釐米的年輕壁虎，在鋼琴緊貼的那面暗壁上，蜿蜒地往上爬。她的頭自琴緣一隅冒出來了，兩顆眼珠子又圓又大，比夜空還要烏溜溜！
摸黑是她的本能，敏捷的幾下蠕動，她已由琴頂爬上天花板去了，但熄燈後的大廳，一忽兒消散的人氣，還是令她若有所失……
室內氣溫，諒已驟降了，她瞬間敏感地估量著﹔體察周圍的溫度，是她的專業。
另一種感覺，卻是她自己難以逆料的──她在撤退的歸途上，莫名地兩度停步──化險為夷，她反而顯得寂寞！
也許這正是得意忘形後的代價。
期待著屋裡的女人發現她的存在，是壁虎在這個春天裡的遐想，想不到竟就在今晚實現了！
壁虎的期待，雖然狂妄，卻還是可以理解的。就好比人海裡一個高智商的獨行罪犯，盼望著有人無意中洞悉其行蹤，於是得以將其「完美」的罪行披露於世。
唯壁虎只是非道德的生物，不速之客如她，也無所謂僭越他人資產吧！
更何況，對壁虎來說，這兒不但是她的家，而且是她的出生地。身為一隻壁虎，雖不是安土重遷的動物，卻絕非等閒之事可以令她考慮遷徙。她確是有點留戀這兒。畢竟，打從去年春天，她的孿生姊妹夭折後，她一直仍賴在這戶人家裡，做其唯一的獨行壁虎！
要走的話，她早該走了。
她抄捷徑橫過了大廳的天花板，來到一樘長窗的窗楣邊。躲在層層疊疊的窗簾布外，窗楣邊有一條極為隱閉的裂縫，正是她的藏身之處。
下通廳堂，上接外牆，壁虎的斗室佔盡了地利。
剛才臨危不亂，在高於門框的壁上兜的回身陡地向下滑翔，安然著陸。大小三口少見多怪，一片嘩然，卻已錯過她的影跡。說實在的，那一下滑翔，倒也虛耗了不少精力，她必須好好休息一會吧。
春寒料峭，又將昧旦。
明明是孟春之月，但這個新千年，春天好像一直沒有來，倒來了屬於夏天的暴雨。
春天不來，不等於日子就可以白活，對冷血的壁虎來說，這個仍是她第二個春天！當夜班覓食，是她的生活形態﹔保持自己的體溫，則是她一生的使命！
壁虎很幸運，在這個家裡，尚有於夜間活動的另一生物，正是屋裡的女人！
每夜，當男人和小女孩都各自在睡房中酣眠之際，女人就在屋裡的其他範圍裡活動﹔或在書房中伏案，或在客廳裡的電視前，觀賞大千世界裡的其他生物。
壁虎最喜歡一壁在吊燈上取暖，一壁和女人分享蟲、鳥、魚、獸的天下事。以一隻年僅一歲的壁虎而言，她堪稱博聞強記，特別與蜥蜴有關的，她總是過目不忘。
壁虎常為自己那浩瀚的大家族沾沾自喜，馬達加斯加島上的變色龍，加拉巴哥島上的鬣蜥，都是壁虎心裡的英雄。愈認識蜥蜴的歷史，壁虎愈輕視人類的存在。蜥蜴早於一億八千萬年前出現於地球，那時候人類安在！
不過，暫時來說，壁虎還是樂意和人類做點互惠的交易。
譬如在這些怪異的清寒的春宵，屋裡的女人無意地為壁虎長夜亮燈，壁虎也無心地為女人吃掉好一些蚊子。
壁虎對女人可謂亦步亦趨，甚至不覺得此舉乃自尋死路，只是有點掉以輕心而已。
無論如何，壁虎才不至於像她的妹妹那麼幼稚。妹妹去年比她遲了一天出生，卻在出生後第九天，死於屋裡的男人手上！
其實去年的春夜還比不上今年的冷絲絲，壁虎妹妹天性托大，持續兩晚，子夜未過，已泡在廚房的電熱水壺後面，於是給屋裡的女人發現了。女人驚訝不已，好像久違壁虎有半輩子，她把男人叫來，男人又叫她出去，他自己留下來，把廚房門關上。
女人沒機會看到的場面，壁虎卻在廚櫃隙高居臨下，親睹了一切。只見男人隨手拈來一本薄薄的雜誌，一摺一捏，就把壁虎唯一的親人，爽快的解決了。
壁虎不哼一聲，即使她們出生時，彼此的蛋殼曾經這樣相連在一起，但妹妹的死，只給與她兩個訊息。其一，是暫時少了一個爭食的對手，其二，求生有時要捨易取難，越舒適的地方越隱藏著危機。
危機與快感總是相互牽扯的，壁虎早就明白過來，卻不等於她肯輕易的放棄後者！如何取得平衡，才至為重要。天地蒼茫，如果連壁虎一族也不懂得平衡，誰懂！
壁虎生下來就這方面的天才，慣於豎立危牆之上﹔尤其倒掛自己於天花板時，幾近戰勝了地心吸力！
破曉即至，鳥語啁啾。
黎明的前奏最為寒峭！宇宙是辯證的，壁虎的身體亦然。縱有平衡體態的天賦，她偏不能靠自力平衡體溫，因此假借外在環境追求恒溫，對她有如追求更高的藝術。
昨晚情況太險，未及飽暖，這關頭在洞穴裡只有愈豈尤愈冷，她最後還是決定爬出大廈的外牆，迎接第一線日光。
也許外面危機四伏，又也許當她享受日光浴的同時，會有小蟲剎那的自動獻身，變成她的早點，淪為獵物抑或做個獵食者，機會均等而已。她始終不想錯過這次日出，她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會主義者！
暗灰色的雲漸漸吐出點點銀白，對岸的山巔一帶，破裂出一片又一片的淡藍，底端更呈揉碎了的嫩紅，似是壁虎的射影，俯伏在山巒之東。
日映紗窗，紅輪初現。
化成背景的一抹桃霞，給紅日比下去了，淡若無色。
在日光之下，壁虎那鬆鬆軟軟的身體，也渾如朝霞的寫照，益發透明，只剩下零星的粉紅和淡赭。
越過維多利亞海港，穿過在畸形發展的中區石屎森林，朝暈竟也能與壁虎連成一線，彼此呼應著。
此刻壁虎正牢牢地掛在中半山一幢洋樓高層的窗台外牆。
當大部分小島上的居民，仍在酣眠中拒絕起床之際，旰食宵衣的壁虎，加入另類島民的行列，要加倍刻苦，加倍謹慎，才能力保其生存空間。
鳥語漸疏，金烏眩耀。
冷不防再次響起幾下長長的悲鳴，一對麻鷹掠過太平山頂，在晨空裡謝幕似的繞旋了一陣。他們世世代代都是老島民，但這個春天，老翅雙雙興起遷徙之念。
都怪九七之後，這個小島發瘋似的大興土木，兩老要找些污染了的死魚來餬口，並不費力，但要繼續生兒育女，擇木而棲，則是一年比一年艱難。
壁虎目送麻鷹像透斷線的鳶那般相繼飛遠。她莫名其妙地鬆一口氣，正欲自嘲神經過敏的當兒，竟然真的聽見連綿的銅鈴似的笑聲！實在太響亮了，壁虎覺得震耳欲聾可是，聽覺受擾還在其次，猝然的恐懼，令壁虎心跳加速！
這一遭死定了！任她如何飛簷走壁，也莫能逃出眼前的釣魚郎那無異紅短劍的鳥喙！
釣魚郎屏息靜氣地守在下一層窗台的檐上，彷彿已有老半天了。
壁虎為自己的盲點感到萬分煎熬，天殺的，她就會忽視動也不動的龐然大物，即使近在眉睫。她認命地等待著全然漆黑的降臨……
奇怪等了好一會，對方還未展開攻勢，祗站在極近的距離打量著她！
釣魚郎似是朝陽生出來的，他一身的羽毛，簡直凝聚了日出時的妙曼色彩，雪白的咽喉，媲美絲絲閒雲﹔海軍藍的一對上翼，巧奪穹蒼﹔胸前更有暖和的橘黃，恰如日光般壯懷激烈！
壁虎雖在生死邊緣，也不免覺得相形見絀，她自己纖微的身體實在是個笑話，誰叫她生為蜥蜴裡的壁虎而非變色龍！如何可以妄想扭轉敗局，還以顏色！
「你一點也沒變，當然，應該說除了你的尾巴，你依然是那個模樣！」
在釣魚郎的逼視下，壁虎竟然聽見他劈頭的開了腔。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驚懼中抱住好奇問道﹕
「你認得我﹖我們見過面嗎﹖」
「怎麼，你以為換了一條尾巴，就可以逃過我的眼目！」釣魚郎不禁笑起來，笑聲悠悠，丁零地降調。他把脖子一歪，用更銳利的目光，對壁虎側視說﹕「不錯，你這條新尾巴的顏色，比去年的那條更為啞淡，由茶褐變成乳黃了。你可為這尾巴付上了代價啦！看你，全身都再沒一丁點兒長大，我敢打賭你這年來也不曾蛻過皮！」
被釣魚郎的眼波來回地檢驗過後，壁虎傲骨的說﹕
「要吃，便吃吧！我和你根本素未謀面──釣魚郎可是你的大名﹖」
釣魚郎發出一下又粗又響的鳴叫，氣鼓鼓的說﹕
「我去年不過吃掉你的尾巴，倒沒有把你的腦袋也吃掉呀！幹嗎你不記我不喜歡人家叫我釣魚郎﹖」
「但你確是喜歡吃魚，可不是﹖」壁虎故作鎮定。多得釣魚郎一言驚醒，她自忖這趟不得不破戒，準備著馬上就會捐棄自己平生第一條尾巴，以保性命。
「偏偏吃魚時我就愛把魚頭首先吞下！」釣魚郎帶點恐嚇的口說，續道﹕「鳥就是鳥，淪為相仿於人類的釣魚郎，可把我貶損了！人類曉得閉目潛至水深兩公尺那兒捉魚嗎！即或能夠，也斷不會用嘴來啣吧！」
「這叫暗喻，不是你們這些鳥兒腦袋可以明白的。」
「你叫壁虎，也一樣是暗喻，是不﹖別笑死我，我說是揶揄才對！你們這些寄居人類家中的蜥蜴，與虎何幹﹖跟我們這種罕有的藍翡翠，倒才是息息相關啊，因為如果把魚和蟹當作我們的正餐，蜥蜴則肯定是我們的最佳小食！」
壁虎打了一寒噤。她嚴陣以待，一邊靜候釣魚郎一個分神，趁勢逃之夭夭，另一邊又企圖播脣弄舌，拖延時間。她討好釣魚郎說﹕
「藍翡翠，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貴為香港的名鳥，何不留在米埔自然護理區，享受世界各地專程到來觀鳥的遊客讚美！」
釣魚郎嘀咕了幾個輕音，鬆了鬆兩翼說﹕
「一年前你倒不是這般甜嘴滑舌的，可能當時你已經重身子了，不但行動遲緩，連說話也笨拙起來。多虧我放你一條生路！我還記得你那個半透明的肚裡藏著的一對大蛋呢！早生下來了吧，雌的呢﹖雄的呢﹖」
「雌的！我想我正是由其中一個蛋走出來的後代了！」壁虎對前塵的來龍去脈，恍然大悟。
「哈！原來如此，你長得活脫兒是你的媽媽呢！」釣魚郎嘖嘖稱奇，彷彿喚起了自己的父性，凝望壁虎的眼神也溫柔了許多。
「媽媽﹖在蜥蜴的世界裡恐怕沒有這個觀念吧！」壁虎冷淡的說。「就我所知，做隻雌性壁虎，只要把蛋生下來，便可掉頭離去！就算我等族類中最婆婆媽媽的，像某些北美的小龍子，她們盡其量也不過守護著一窩蛋，直等到小蜥蜴都孵出來，也就各安天命了。」
釣魚郎雖嗜蜥蜴，吃遍不少品種，卻對其倫理關係一無所知。他還以為所有的蜥蜴，就跟所有的釣魚郎一樣，把蛋孵出來後，隨即負起養育劬勞。」
他頗感興趣地詢問壁虎﹕
「你是怎樣自力更生的﹖沒有媽媽教，你學得來嗎﹖」
壁虎儼然一個學者般解釋說﹕
「你忘記了動物是有本能的嗎﹖我們的本能都寫在基因上面。鮭魚也好，海龜也好，壁虎也好，我們不必認識我們的父母，已能重複著他們的行為。」
「不對，你聽我說，」釣魚郎不知基因為何物，老大不服氣，「作為藍翡翠，我們都是唱歌能手，但我們唱的歌，基本上都是父母傳授的。當然，個別有創意的翠鳥，倒會把父母的歌改變一下──」
壁虎沒有給予釣魚郎自我炫耀的機會，她插嘴說﹕
「你們鳥兒呀，不但和人類發出相似的聲音，而且一樣過分強調『學習』這回事。我縱然也很好學，卻總覺得，能學會多少，最終仍要視乎我的基因。」
壁虎其實在暗忖，自己正兼得了先天和後天之美，凌駕於人類或甚麼藍翡翠那一味推崇學習的德性之上。作為一個成功的孤兒，她顧盼自豪。
釣魚郎對她的目光，竟霎時由同情轉為睥睨，他譏誚她道﹕
「說得好，人類從來就不比鳥類強，兩者看的都不過花花世界啊，但我們的視力還要比人類的好兩三倍呢！因此，我們從來都不需要依附人類來生存，像你這種沒出息的壁虎，與其終有一日死在人類的手裡，不如今日做我的早餐，更有助天地的自然循環！」
壁虎給嚇得魂飛魄散，她的腳趾尖雖然已經迅速的彎曲起來，但眼前狹隘的落腳點早給釣魚郎盤踞了，她豈能重施故技向下滑翔呢！即使拔腳也來不及，釣魚郎去年和她的母親交過手，絕不輕易放壁虎掉尾而逃。
瞬間壁虎已給釣魚郎的喙箝住了。
壁虎用最後一口氣嚷道﹕
「人類是我的好朋友，比你要仁慈許多！」
旭日高昇，金光四射。
在這幢中半山高樓的外牆淺檐上，釣魚郎一轉念，竟就把嘴裏的獵物輕輕放下。
壁虎枉自吸收了陽光，身體似乎還是冰冷而僵硬的。釣魚郎既有一念之仁，壁虎也不想虛耗精力險求逃命。
只聽見釣魚郎乾笑兩聲，然後對壁虎說﹕
「你說了一個我平生聽過的最可笑的笑話！就饒你一命吧。」
壁虎志在討好釣魚郎，於是娓娓而談﹕
「不騙你的，就在太陽還未出來之前，牆內住著的女人，就對我非常的禮待！」
「難道她要讚美你不成！娘兒們都只會迷醉於絢麗的顏色，你又禿又醜，她還會理睬你！」釣魚郎說出飛禽的觀點。
「不，人類的女性是最匪夷所思的動物。當屋裡的女人頭一遭發現我的存在時，你猜她怎樣做﹖」
「把男人叫來吧。」釣魚郎想起了自己的配偶，難捺追憶之情，如此答道。
藍翡翠一族素來是一夫一妻制的。
正值喪偶之苦，釣魚郎對景難排，於是飛到市區裡來散散悶。
這一種悶，跟去年同期因為孵蛋期間引致的悶，實在有天壤之別。
去年釣魚郎悄悄進城戲耍，結果還是歸心似箭。
在面向后海灣的輞井圍附近的一個小樹叢，釣魚郎曾經和配偶一起築巢，合力撫養了一對雛鳥。互相扶持，耳鬢廝磨的日子，如今俱往矣！
壁虎不解釣魚郎心潮起伏。剛才釣魚郎隨意的臆測，竟就將屋裡的女人去年發現壁虎的妹妹時的反應說破了，但壁虎視那一次為題外話，不肯吐露出來。她見釣魚郎沉默了片刻，自己也趁機賣關子似的，這才回應道﹕
「女人沒有叫男人出來，她抬頭獨自對我端視了好一會，跟著走進女兒的睡房──」
「她要保護女兒去﹖」釣魚郎有點不耐煩。
「哈哈，當然不是，她喜沖沖的把半睡半醒的女兒抱了出來，走上前，指著我跟女兒說﹕『看呀，是壁虎呢！』」
「怎麼你和女人都一般的神經兮兮！你明明有機會卻不逃跑，而那個女人呢，難道存心嚇唬女兒不成！」
「我要是一早溜走了，她們可要失望呢！她們不但不害怕我，還對我觀賞了好一陣子！」
「女人和小女孩又豈會欣賞爬蟲！別一派胡言了，我饒了你就是。」
「不，我說的半點不假。」壁虎竟然覺得頗為委屈。「我不是一般的爬蟲，人類正在努力地教育他們的下一代，說壁虎『對人類有益』，都寫在小女孩的小學教科書裡，我親耳聽到她唸出來的！」
壁虎取巧地省略了課文中兩度提及的另一句話，就是說「壁虎樣子難看。」
她也是有她的道理的，那怕全世界的人都認為壁虎難看，唯她知道，在屋裡的女人的心裡，絕非如此。一直以來，壁虎見女人只曾那麼兩次打擾了小女孩的甜夢，一次，是叫女孩起來看日出，另一次，則正是看壁虎她自己！
這還不顯而易見嗎﹖壁虎活像朝陽那般得到女人的同等待遇。這一點，令壁虎倍添了自信和尊嚴！
至於女人和小女孩在看著壁虎的時候，男人突然推開右邊的房門走出來，前車可鑑，嚇得壁虎幾近落荒而逃，一下滑翔躲進鋼琴後面，這些下文，都是壁虎不欲再提起甚或記起的了！
釣魚郎並未因為壁虎的特別遭遇而感動，他對人類始終抱存戒心，甚至敵意。他告誡壁虎說﹕
「別得意忘形，記著我的話，無論飛禽走獸也好，昆蟲也好，愈遠離人類群居的地方，則愈能保命，因為人類這種動物，是不依據遊戲規則的。天蒼蒼，海茫茫，怕的不是弱肉強食，而是整體失去了生存空間。」
壁虎對釣魚郎的話不敢苟同，她心裡想﹕「不同種類的壁虎，都是從人類群居的地方得到好處的，要不，何來那麼多蚊蠅之類美食﹖她還嫌自己擇居的這戶人家太乾淨了一點，許多時，她要爬去樓上樓下，才能吃其豐富大餐，例如一隻幼小的合她口胃的蟑螂。
但壁虎不敢妄言妄語，她關心地試探釣魚郎問﹕
「你說的這番話，可是你的親身體驗﹖」
釣魚郎沒有正面答覆她，只是說﹕
「原以為后海灣一帶已是釣魚郎最不受騷擾的地方，誰知我的愛妻在今年立春之後，竟然離奇暴斃了！」
「立春之後﹖會否就與人類的有毒液體『苯乙烯』有關﹖」壁虎記得，她於早春之月，曾和女人一起看過一則電視新聞，提及有化學原料車於元朗福喜街失事翻側，致令毒液沿山貝河流入后海灣了。
釣魚郎不禁驚呼﹕
「甚麼！我以為蛇蠍才有毒液，料不到人類已進化至這麼惡毒！」
壁虎只覺得有理說不清。她連忙轉個話題說﹕
「你如果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大可慮移民呀﹖」
「說的也是，釣魚郎本來就是世界公民！」釣魚郎點了點頭，卻又歎氣道﹕「但移民往哪兒呢﹖我也曾認識過一些喜歡遷徙而又見聞廣博的同類，他們說那些老故事，更為黑暗了！據稱，西方有一個比香港大很多倍的島，叫做英國，那兒的人類，會將釣魚郎捉來製成標本，以為這樣就可以退避雷雨和趕走蛾蟲。」
「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吧！」壁虎不免覺得釣魚郎的資訊非常的落伍，也愈加肯定自己選擇和人類同居，能站在時代的尖端。不過，壁虎還是有所顧忌的嘗試安慰釣魚郎﹕「我想，你還可以找到你的生存空間的。人類有一個理論，就是愈危險的地方愈變得安全，既然你已飛來了這個小島的中心地帶，就不妨去香港公園的大鳥籠參觀一下，甚至潛進去──」
「謝謝你的好意了，」釣魚郎突然展開了他那雙藍晶晶的羽翼，咧嘴長鳴一聲。「你還是好自為之吧，也許你才應該考慮移民﹔你們若不那樣喜歡移民，我們那些浪跡天涯的翠鳥，就少了很多口福啦！」
釣魚郎跟壁虎開個玩笑，代替告別。
壁虎看著他威風凜凜的一飛衝天，他一對藍翼的底部，原來是那麼白！
曙鳥思還，天下撥白。
壁虎回味著釣魚郎的說話。這一天，由夤夜到拂曉，兩番大難不死，竟然激起了她那種異常的壯志。未及考慮移民之前，也許先要邁開相對於移民的「一小步」，爬向高樓下面的長街。著實陽光給了壁虎無窮的精力，她想長征一次，突襲那些半夜不輕易吞嚥到的獵物。
莫怪天地不仁，壁虎怎料得到劫後餘生，還是一場春夢！她的雙腳，注定了未能在她這一生裡踏足長街之上！
正當她還在大廈低層的去水管邊徘徊搜索之際，另一條更長、更有力的舌頭，在彈指之間，對著她瞄準、發射，一下子將她黏得牢牢的，接著就把她捲進那永遠漆黑的世界。
那成功的掠食者，正是一隻壁虎中的壁虎！他在去水管旁的牆隙野草堆中，已經埋伏多時了，他本來等待著蟑螂的來臨，卻得到意外的收獲，品嚐了自己的親戚。
托凱是他的名字，他在本區已經行霸一時。
無奈托凱的名字，也不過一樣的寫在大自然那長綿綿的食物鏈子之上。他決料不到，肚子裡的小壁虎還未得以消化，自己已經被一隻來歷不明、急轉直下的釣魚郎一口吞噬了！
天曉得釣魚郎為了甚麼在飛行途中折回這幢大廈！是為了他的朋友，抑或他的獵物壁虎呢！只能肯定的是釣魚郎愛吃蜥蜴的天性！
他不假思索的吞吃了托凱，也許是為壁虎報仇了，又也許他省點氣力，將壁虎和托一併幹掉！
日出而作，車水馬龍。
半山這幢高樓旁邊的斜坡路上，逐漸出現了不少過路人，大概是朝中區走下去上班的。斜坡路與小里交接之處，有幾株大樹，姍姍的終也長出了新綠。
在最近斜路的一株樹下，站了一個女人，女人揹著一個大書包，摟著一個小女孩，笑語盈盈。看來她在陪女兒等候校車。
「還記得那隻壁虎嗎﹖」女人笑問。
「記得呀！怪透明的！可惜給爹嚇跑了。」
「我早料到你喜歡看的了。」
「今晚還會再看見牠嗎﹖」
女人笑著，未及回答，突然被長空的一隻藍鳥吸引住，她連忙對女孩說﹕「看呀，多麼美麗的釣魚郎！真幸運，竟能在市區看得到！」
釣魚郎臨別秋波，唱著他的歌，盡展雙翅，以垂直的軸心迴轉著自己的身體。他彷彿在說﹕「這兒已經是我的地頭了。」
女人和小女孩仰著臉，目送翠鳥飛走。
校車終於到了。女人親一親女兒，把書包送到她的背上，看著她興高采烈的上了車，她們如常地隔著玻璃不住的彼此揮手，直至車子遠去。
天空裡，又有一對黑鳶掠過。
黑鳶、釣魚郎、托凱、壁虎……，陪伴著人類，偶爾的寄居在這島上，循環不息，努力求存。
沒有誰是有特權的島民。
暫時來說，宇宙只有一個生存空間。
二零零零年六月五日
(世界環境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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