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断章,或以风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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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哥哥 |
在最远的地方,我最虔诚。
——克利
【海子: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3月生于安徽怀宁县高河查湾,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毕业后任教于位于昌平的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都是距离西北偏北不算远的地方,这让我在西北偏北六楼阳台上东张西望时,都仿佛可以看到他那于大地荒野上迎着曙光或落日孑然独行的瘦削背影。1989年3月26日黄昏,海子步行至山海关一段火车慢行道,投身于一列缓缓驶过的火车车轮间,完成了最后一次“诗歌行为”。其时,腹内有两瓣桔子,身边是四本书。7年间,主要在1984年至1989年的不足5年间,海子以生命为笔以热血为墨以性灵为砚以大地为纸,天才般井喷似地书写了从《亚洲铜》到《春天,十个海子》等200余首短诗,《太阳》、《弥赛亚》等长诗或诗剧以及诗论等共计两百余万字的珠玉菁华。然后,这位身心疲惫的诗国王子在他一路追赶呼唤的太阳光影里,躺倒在他不懈讴歌又让他永远痛惜的大地上,把自己当做祭品。经由那一刻牺牲的仪式,他迅速解脱于污浊尘世的牵绊,抛却“多余的行李”,于纯粹的灵境轻盈复活,以风为马,飞向那面高原上的澄澈海子,在那里饮水食盐,他的身后,一地月光如银。
【海子: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说,他的短诗是绝对抒情的,有一种刀劈斧砍的力量。《九月》,创作于1986年,距海子锻打诗歌这把长剑并“今日把示君”已有三四个年头。这柄剑在岁月的打磨中已洗却锻造之初的火气虚光,散发着成熟醇厚内敛柔和的气韵,剑身亦轻灵优雅,而锋刃更加锐不可当,于遇见的当口即已穿膛而过却不着痕迹。《九月》虽属短章,却已溶汇了海子反复吟哦的几乎所有意象元素,如草原(大地)、野花、远方、风、马、死亡、明月等,包含了海子精神家园的几乎所有思维构架,如宗教受难情怀、史诗情怀、土地情怀、死亡情怀等。这些元素与构架有机交融填充,使《九月》不仅诗意上气血充盈、形神丰美,而整体上自然无碍、浑然天成。
收官的“只身打马过草原”一句更是神来之笔,轻灵而又凝重,宛若漩涡将那些元素与构架交融填充的诗境全然吸纳,唯给亘古无垠的大地荒原留下激荡不绝的余音,回响着诗人“琴声呜咽,泪水全无”的精神求解与心灵拷问。而救赎之道也即在此间。“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死亡既是唯一之途,何妨慷慨赴之,于是释然,翻身上马,乘风轻飏,奔向远方,那里一片野花盛放。
【海子: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死亡意识是海子诗作中贯穿始终的脉络和内核。如果《九月》标志着诗人打破曾有的徘徊,自觉顺应、抉择并确认自己的命运道路及走向的话,那么他另一首众口相传的诗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则已是决然上路、凤凰浴火的行前宣言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创作于1989年1月13日,其时诗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令他刻骨铭心,促动他身心流浪,并不断给予他激情和灵感的初恋,那个于群攘中曾注视他的双眼,平静而坚定地说“我最喜欢海子的诗”的温婉灵秀的女生,将动身涉过大海,到太平洋彼岸去做他人的新娘。临行前礼仪性的寒喧话别,对方冷淡陌然的态度,如乌云吞噬最后一缕月光,如严霜枯萎最后一朵野花,扫荡了那一片柔软,熄灭了那一脉温情。尘世已是荒漠,还不转身上路。诗人于此已是痛定后的冷静清醒,响应那长久召唤的心意既决,内心反而宁静圆润通达,正是“悲欣交集”。于是,“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给“陌生人”最纯真温暖的寄语的背后,正是诗人写给“我”的最痛彻哀凉的挽歌。
海子将他昌平的小屋打扫干净,悄然只身上路。身后,却交织出渐于噪杂的雀响。他(她)们鸣唱着“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作为自己虚矫的标榜。他(她)们只窃取那一份温暖,然后与“陌生人”同伍去做“幸福的人”。而孤独的海子依然孤独,依然在那残阳如血的黄昏,以风为马,只身打马过草原。
【海子: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子夜,长久喧响】 《九月》于浑然天成中押了韵脚,因而更适合咏唱。最先为《九月》谱曲的人叫张慧生,这是另一个值得铭记并致敬的名字。慧生是中国当代吉他演奏的先行者和燃灯人。他和海子一样,于生命中美好的事物只追寻纯粹的表达,因而同样失意于现世的社会。他平静地自缢于北大旁边的一间小屋,身边是他钟爱的琴。他谱曲的《九月》因生前只见于与友人间的传唱,而于逝后渐于失传。当下可以听到的两种版本的《九月》唱法,即周云蓬版和马尔版,与慧生之间的传承也无迹可寻。只能说由于云蓬采用吉他弹唱,可能与慧生更具共通之处。
这两种版本在精神气蕴、音乐配器和演唱方法等方面迥异。这些方面的不同,首先源于两者对原诗诗意诗境理解领悟层面的差异,而后是两者个人经历气质的差别。在精神气蕴上,云蓬苍劲雄健悲凉宿命,内核的殉道意识直逼海子于《九月》中的抒写。而且云蓬还准确把握了海子诗中的史诗情怀,于演唱中于上下阙间楔入一段喑哑的吟咏——“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令我妇女无颜色”,这是匈奴在汉军的连续追击下被迫舍弃发源生息之地时发出的仰天悲吁。海子有着浓厚的史诗情节,他在后期于长诗创作投入了主要的精力心血。千年岁月里,北方的狼族们怒马弯刀纵横驰骋,征服了大地,然后魂归如镜明月高悬下的草原。对于倾其一生于大地抗争的海子,这些意象便化入《九月》中的“众神”。在两者对待“一个叫木头”还是“一个叫马头”这一争议的抉择选用上,也反映并代表了对于诗意的不同态度。“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作为对等并列的材质,由它们制成的马头琴,琴声呜咽。而“一个叫马头,一个叫马尾”,一为形状,一为材质,为何如此比附一处呢?而且从语言的音韵节奏上也不自然流畅。云蓬虽然弹的是吉他,但他选了“木头”,通过悠长地反复吟唱“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表现出了马头琴声的哀婉悱恻和诗人徘徊冲突的内心。马尔选了“马头”,又用了马头琴作配器,可琴声轻缥,淹没在他阴柔花俏的唱腔里,活脱脱勾勒出一个游荡于草原打马飞跑唱着浑曲儿的流浪歌手,适足于诱惑一个怀春的路边少女。
【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和对美好事物的追寻,让我的内心布满疼痛】 八月末的一夜,在一个民谣现场见到了老周,他静静地坐着,手捧一杯白水,等着上场演唱。因为之前有两位朋友一直在筹划九月下旬去走川藏北线,我得以侧身其间,很为能够亲身去到白玉、德格、昌都等等遥远的地方而兴奋,这些地名于我一样是“撼人心魄,有神态有灵魂”,因而见到他内心更加激动。中场休息时,老周依然静静地坐回那里,手捧一杯白水。我走过去,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周哥,唱首《九月》吧”。
当大厅灯光再次暗熄,当一柱光束再次为舞台上的云蓬披上华彩,当那熟稔的旋律响起,那一首诗娓娓而来: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
因为诸多原因,终于没有去成白玉,非常遗憾。作为替代,我去走了川藏南线,也是我一直向往的一条路线,同样也足以撼人心魄。
在这次旅途中,我时常无意识地唱起《九月》,有时是对着山川迎着风放声高唱,有时只在心里默默唱起。然后想起海子。想他的流浪,想他的爱惜,想他身心的痛楚,揣摩他写下《九月》时的情境和心境。
写下这些的过程对我又是一次可怕的痛苦经历,让我再一次清晰痛切地认识到自己的浅薄、无知和虚妄,让我再一次痛感生命中美好事物的无尽和自我追寻难及万一的局限。
在这过程中,我时常翻阅自己的那本《海子的诗》,于是扉页上戴着宽边眼镜胡子拉碴咧嘴微笑的海子便陪我渡过了数个清冷的秋夜。我多想邀他一起掬一捧月光下酒,浇却块垒,痛饮及醉。而他却只以风,送我一地月光的银。
生命中的美好事物和对美好事物的追寻,让我的内心布满疼痛。
注:本文写于2008年秋经川藏线至拉萨后,用了大约一天时间,上午在玛吉阿米,下午在冈拉梅朵,分别喝了一壶甜茶和一壶酥油茶。行前,由成都赴宜宾,与白老师见了第一面,相唔甚欢。那时,还不认识刘2...
2009年秋,终于走了川藏北线,一路经丹巴、炉霍、甘孜、色达、白玉、德格、石渠...。行前,白老师专程由宜宾赴成都一会,我们和袁田在江边喝茶聊天,度过了一个安静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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