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奶奶

胖奶奶其实不叫胖奶奶，名儿好听着呢，大家都叫她芳芳，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年轻时该叫小芳。
可我打小就管她叫胖奶奶，谁让她跟个球似的。她听了会不高兴，还是喜欢我。就像妈妈的师傅，二十年前还没老，已经一头白发，从认识他，我就叫他白头发爷爷。反正听着，就知道是我喊他们呢。胖奶奶家先生是位排条，姓吉，大家都叫他吉排骨吉排骨，于是真名隐没了。
胖奶奶还有一毛病，斜眼。她和谁说话，可能在左边可能在右边，保准不是她正前方那个。我们家老悄悄笑话她。
可胖奶奶是个勇敢而快乐的人，竭尽全力用喜剧的方式来遮盖生命的悲剧。
直到最后，躺在病床上，觉着不久于人世，把女儿女婿赶去买了身亮堂堂的寿衣，自个儿穿好了。朋友们各处奔来，泪眼也看着奇怪，寿衣里的人的还说话呢。这事儿是奶奶电话里说的，胖奶奶周五走了。
上上个月爷爷奶奶回苏州的时候，还是胖奶奶家吃的饭。饭烧硬了，爷爷嚼不动，怨她一顿。那时已经病了开了刀，她自觉特好，活蹦乱跳全不像绝症。没想不到仨月，倒下，医生说肺全烂了，不救了。就三天，像道刑，是福是难，都了结。
我上一次见她，两年前。陪叔叔回苏州，那天下雨，我们一车六人都没带伞。跳下车正撞上胖奶奶，一把拉住我们，然后东奔西跑地去找邻坊。这之后，那里我再没回去过。
胖奶奶的小儿子，先前是个俊小伙。小时候奶奶带我去她家，俩老太唠唠叨叨起来没完没了，我实在腻烦。小叔带着条哈巴领我去山里玩。上山什么，没法更合我意了。
没想他竟然病了，精神病了。从此他哭他笑他乐他悲他恼他喜他恨，自有他的世界，与我们抽离。
吃了药，又浮肿又没个精神头。去看他，为了鼓舞青年要有为，奶奶送他一盒三支笔，爷爷画工程图的笔，我在一边眼巴巴看了眼馋。只是，奶奶再不许我和他玩。
后来，我们搬去遵义，不住一城了，胖奶奶来家，说着说着便抹眼泪，为了儿子。
再后来，搬一栋楼里了，楼上楼下。妹妹都怕他，楼里的小朋友都怕他。我不怕，而且，他还认得我，看到我，会笑。他闲家里没事，养鸟儿玩，口哨一吹，楼前楼后的鸟全飞来他家。听说为了鸟的事，还闹不愉快，无非到底鸟归谁家。
其实胖奶奶女儿儿子都出息，可她不愿享那福，定要守着小儿。她不能得闲，永远在忙活。练过各种摊开过店，还给人送牛奶。就算街坊邻居路口摆个桌搓搓麻将打打牌，她也蹿前窜后的，不知忙什么。只知道为了小叔，总有各种烦恼，原本斜着的眼，哭多了，越发混沌。
现在把眼泪留给排骨爷爷吧，留给忘了这个世界的小叔吧。
爷爷奶奶的老伙伴们，越来越老，多害怕他们都离开。直到有一天，他们在天上喊：大家开会呢，还缺你们俩，赖那浮世强喘一口气做什么呀。于是把爷爷奶奶也带走了。
想着想着，又难过起来，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