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入戏
看完电影,照例放飘扬在房间里无数次的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上一次是钢琴细密如珠跳动,这一次悠长古筝绕梁不绝。
凌晨看小说潸然泪下时放过,黄昏结束上一部电影时放过,如今看完《霸王别姬》,依旧这曲。
怎么告诫自己的?收拾心情,面对现实。
怎么还是入了戏呢?
都说张国荣美,果真是美的。眼角嫣红上翘,目光却如雨坠地般忧郁地低垂,沉沉厚厚。白粉覆盖柔和面颊,台上容颜动人百转千回,镜前却是掩藏了一片深情的面无表情,一丝丝隐忍都埋葬在眼波里。
近年被《无极》这样的片忽悠着,看到陈凯歌如此功力深厚的片子,顿然没有缓过神来。仔细一查,是自己出生后第二年的片,国外学院奖大多手到擒来,金球金棕榈都入账,貌似只欠下一座小金人而已。
每一个情节似乎都沉淀了太多一抬眼一低头的深重,眼下的自己记忆混作一团,倒不知从何说起了。原以为会同今晨一样眼泪顺着眼角滑下连滴到枕头上的微声都听得见,结果却没有丝毫动容,唯一一次无法克制眼眶湿润,正是那句“……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平日看到各种“最令人难忘镜头”“最令人难忘台词”之类的收藏集锦里出现这句话,心里讪笑怎么就写得这么矫情。而今,褪去往常柔声媚调的程蝶衣近乎嘶吼着把这一字一字喊出来,镜头就在眼前,被打动得只剩下一丝咬紧嘴唇要忍住再忍住的力气。心里搅成一团满满的怅然与无奈。
动容想必都在心里了。
一个入戏了,一个没入戏。没入戏的庸庸常常地要走平民路线,入了戏的却是至始至终的痴,无论对人对事对情。
少时进戏班,被苦痛压得喘不过气,趁着空子逃出去,无意中看到戏台上的霸王别姬,呆呆地出神地看。起先驮着伙伴,初入戏时嘴角微微笑着;随后被伙伴驮着,双眼含水,泪簌簌地掉,入戏至深,连小便都失了禁。
这得挨多少打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
从那时开始,会了忍痛,会了拼命。进入那戏的梦境里,残酷至极的逼迫便也疼得不那么入骨。
逐渐成了气候,却也懂得这人间现世里多少身不由己。台上举手投足赢得的是他人的喝彩,还有不怀好意的各色奸邪。丢了身,绝望过后低沉下来。也罢,反正还有戏,入了戏,就没有丢魂。
对照其随后的新社会时期。当年自己抱起的婴儿、师傅死了依旧顶着大盆的小徒弟、后来跟风造反的“进步”青年对他嚷着“怎么现代戏就不是京戏了”,他仍穿着他的旧袍白衫说:“京戏就八个字: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得好看,美……等你流上三五年的汗,就明白了”。他还是沉在戏里,风骨、气质都是那几千年来传下的艺术精髓赋予的,由不得任何别有用心的掺杂与“改良”。
忽地想起辜鸿铭,想起王国维,还想起陈丹青反反复复赞不绝口的“民国范儿”。
之后,成年、成名,相机前西装笔挺,神采奕奕。那正是最好的时光,多年倾心投入不负期望,认可有了,盛名有了,金钱有了,心心念念的楚霸王也还留在身边。
台上,双手搭上他的臂膀,目光如眼角上翘的红,摇曳着勾勾望去,深情注视也是自然动作,无须顾忌;台下,只有画眉更衣时才可彼此靠近,目光的方向从来未变,但却只能以隐匿的方式,从背后望,从斜侧望,欲图被知晓却不敢被知晓,一番隐忍功夫只不过酿成自己一个人的内伤而已。
所以,还是入戏好。戏文演绎之间,可以贴切地融入那情境,一切顺理成章,什么都不用躲藏。哪怕你死死抓住这俗世知道这世间本不是戏,我也仍然义无反顾地扑入,一颦一笑,手一屈指一弯都是虞姬模样,顶着她的面容,我才可以爱得心安理得。
人戏无分,要的是留住内心的梦。
什么时候开始,期冀变成了麻痹,连一星半点的希望都泯灭归无?可能就在你抱住从楼上纵身跳下的率性花魁开始吧。逃不开,舍不得,于是就自我麻痹。躲掉定亲礼宴,看到四爷那柄剑,立即想起在那个令人作恶的张太监的府里,你握住它连声赞“好剑”。反正戏子本来贱命,失身也无谓,于是换了剑跑进喜气洋洋的宴厅,双手握紧它递到你面前。然你却记忆稀薄,似已忘却了。
是吧,现实太残酷,还不如入戏。离了你,我还有戏。虞姬也罢,贵妃也罢,杜丽娘也罢,只要在戏里,舒展开自己的每一分精神,尽心竭力地投入,什么都暂时抛在了脑后,疼得也不那么入骨了。
在这里,想插入写写巩俐和葛优的角色。一部片里众人个个演得见功力,也难怪是部经典。
那个女人是妓女么?除了那份泼辣是这浊世里摸爬滚打历练出的防身术外,从一而终的跟随,从一而终的守护,哪点是风尘浪荡女的做派?还记得段小楼摔瓷罐舞大刀的情景,她明明气他不务正业,看到他舞刀拾回当年唱戏时威武的劲头,又忍不住灿然一笑。再说那位四爷,位高权重,骨子里有奸邪有自私,却偏也执念着戏。程蝶衣与他厮混,幻觉中把他变成段小楼,满足自己爱得卑微的心;他占有程蝶衣,或许享乐之外,是为那出神入化的戏子所打动,至少在看戏的那一瞬间,已有深深迷恋。
转回来再看戏中人。随后的纠葛牵连着时代的动荡与变迁,历史与个人的联袂,各种情结复杂得细密绵长。急迫地以唱一出戏的代价把他从日寇里救出来,却被他狠狠地抛在荒凉城下;日后为此而入了国民党的牢狱,他左右央求想把自己救出来,却也送来一份写着永不合演一出戏的契约,读罢双手颤抖心如死灰;他为了帮自己戒除烟瘾奋力扑过来死死抱住,康复之后他在旁也笑得一片和顺;被翻脸不认人的徒弟抢了虞姬的位,自己却还是为早就知情的他戴上头冠,然后独自久久伫立在空寂的化妆室里……他老说“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他总规劝着要服个软看清这现实……最后的最后,入了戏的含了一抹淡笑在戏终拔剑自刎,戏终成真,真假联结出一桩绚烂的悲剧;没入戏的猛然回头,表情湮没在满脸的墨黑里,悲伤地叫着“蝶衣,小豆子”。
每次看到程蝶衣如同烛火一般的眼神,明明灭灭,摇摇晃晃,微微弱弱,似乎一个闪烁就会消失不见,张国荣诠释的那一份揪心真是刚刚好。
入了戏,动情都可以更自由更纯粹。没有束缚,没有羁绊,只要动情就好了。起伏的人世,各样的嘴脸,不过是一出又一出戏的番外,只要创作者演绎者不想,番外便立即滚到九霄云外去。好一片乌托邦里的光明。
出了戏,便是那各种暴烈而无力的抗争。蝶衣少时的逃跑,小楼一次又一次的碎砖块碎茶碗脑门溢血,戏班师傅不顾死活的猛抽猛打,嫁作人妇的花魁菊仙仓惶而慌乱的狂吻……飞蛾扑火一样的羸弱苍白。片子里没有出现常有的男男情色,避开了这一种暴烈,反倒烘托了悲剧的唯美。不落窠臼,更渲染了氛围。
恨不能把电影的每分每秒都细细描摹一番,然而写到这里倒觉得该收尾了。有评论里写这部片子是“第五代文化反思时代的最后终结”,原来如此标志性。可这标志的厚重还不及每一个情节里一抬头一低眼的沉淀。
记得《孤独是一个人的骨头》里,得了抑郁症的崔永元穿着各种旧年代的衣服,在满是老电影剧照的屋子里扮戏中人。也还记得他说:“这个世界太二,我不跟了。”
不跟这个世界,又将跟去哪儿呢?谁又能确知自己有程蝶衣的勇气呢?
青豆说:“有希望之处定有磨练。”而Tamaru说:“……只是希望为数很少,而且多半是抽象的,磨练却多得让人讨厌,还大多是具体的……”
入戏,那是理想主义么?那是终将遁于虚无主义的理想情结么?外物沾染不得,内心也不可长保。但除了入戏,还能怎么办呢?
电影里的戏班师傅说,人纵有万般能耐,也终也抵不过天命啊。可他也说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从一而终的人戏无分,终得了一世的风华绝代。红妆之下的眼眸,毂皱波纹,浮生长恨,戏中不也留得片刻佳妙么?
想起凌晨看的那部小说,里面有一句对白:“其实你真的不错,做戏的时候。”
或许,真是入戏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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