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一种地志文本——关于《地方性知识》(7)
我翻过了汤错的一条越城岭山脉之后(这次我决定不给自己回头路),看到了费铭德神甫在十六世纪的所见,地理和地质还是依然如故。我承认,我犯了很多错误,尤其是在这个阐述《地方性知识》反复叠加的文本簇里,写了一些危险的词语。如果这是一个考察了《地方性知识》全书之后的一个引导性阅读,那目的是可疑的。因为对于焦点(我完全不善于在一个时刻只讲一个故事,我不是一个单发的叙事之箭,而是一个叙事的发生器,一个文本的穿山甲与经验知识的绞肉机 ,所以我也不期望于能在我的文本簇里能得到什么,我的每一篇都是一个新的开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所讨论文本的一个仇敌,以此为仇敌的显然还不只是我,还有霍香结和米什莱,米什莱钟爱于散文(或者换个词语,散文在中国被披上了一层非理性和煽情的外衣,非小说式叙述文体更贴切散文这个概念,米什莱更是把散文看作是最高级的、最抽象的思维模式),更钟爱于主题的双重。米什莱的双重有着一种基本的地理学和文学的作用,在有的地方,甚至是三重,还有历史一重,事情总是互为规定的成群结队出现。这也是我在讲述一个文本的时候,从来伴随的是好几个文本共时(一丛丛的),一个单独主题的文本导致空间的封闭性,但最重要的是单主题叙述带来的权威性(很多理论批评家所擅长,并以此给自己增加对文本的威信,很多时候是佯装),也是说一次不能只讲一个故事,至少是双螺旋(危险的词语,米什莱的双重也是双螺旋的一个体现,而且是地理和历史的,在1831年完成的雨果《巴黎圣母院》里有一个神话隐喻:在向巴黎圣母院塔顶攀升以及对巴黎所作的栩栩如生的描绘中,雨果的“”巴黎鸟瞰“就是一种正螺旋形式描述,而米什莱用了雨果”从内到外“螺旋的倒置——”从外到内“的反螺旋,费尔南德·布罗代尔在《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里,则是围绕着地中海的同心圆做了相同的螺旋式叙述,并且布罗代尔也讽刺性称自己的地中海在形式方面可被看成一种沙漏,可以正反颠倒翻转。这被我绞肉机绞尽后得到的一个形式要素(绞肉机的法则,不关注它所审视的文本内容,这样我们就可以越过重重的注释和引用(在构造主义里,注释含有系统和范例,而文本是语段),而直接将我们关于过去的知识建构性、修辞特征性放在明显位置,让其显现我们回溯性创造物的目的——对真实的文本以及其他类型的现实的非虚构文本不加关注):都是从无多义性的但名称最混乱的地理世界,到了命名和语言都十分牢靠却差强人意的人类世界,这可以作为地志文本的一种中世纪幻想模式)。关于文本双螺旋问题(除了刚才的描述式双螺旋,还有有观念的,如果福柯在《词与物》从比喻的断裂转向了认识论的断裂正螺旋,那么米什莱,从中世纪和早期现代世界之间的认识论断裂转向了象征和比喻之间的比喻性断裂的反向螺旋),霍香结里我没有看出一种合适的构型,而在米什莱里,我看到了一种努力,虽然最后以失败告终。这首先关于一种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裂缝的处理危险,米什莱在文献与引用的中间部分的细微之处浇入了混凝土语言——用注释、观点和参考内容来填充。然后是开端,一切都是开端引起。如果连源头都受到怀疑,我们还怎么区分直觉性的现实连续性与使事物具有连续性的叙述力量之间的分界线。比如米什莱创造了文艺复兴这个词汇,就等于同时创造了一个文艺复兴的开始,但是如果文艺复兴的观念不能应用于农作物的收成和行情,那为什么不能用其他的任一一个方式来作历史的分界线呢。在《地方性知识》里,同样,替换文艺复兴即可,但霍香结有一个点,做了一个讨巧之处,规避了米什莱的痛心之处,米什莱在近乎妄想的方式用比喻风格、注释运用和文学判断来抵制比喻来捍卫自己文本,无非是担心自己的文本告诉大家的与历史档案和史料里告诉人们的不一致,而是作者对史料的一个比喻版本,霍香结的汤错开了一个不错的头,即铜座所在的清代《西延轶志》手绘长乡图是仅存的一个史料,而李维先生作为霍香结爷爷,具有知识的垄断性,至于费铭德神甫,则可以淹没到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无从可考。但霍香结不免进入了另一个“堕落”,以典据为基础的清晰明澈的阐释当中,比如对于一些汤错动植物的叙述中,浮萍也好、蜜蜂也好、布谷鸟也好,哪怕典据是虚假的,那怕最后的四十七页的铜座之歌和最末尾的铜座地形示意图,为此来打造一个整体性认识。米什莱的做法则更加合适,在上一篇的关于法国场景貌似随意穿插手法里,我看到了另一种处理地质文本的方式,米什莱一方面戏剧性地纠缠于法国地理的无机生命之中,又同时杜撰着完美法国的整体性。当然米什莱明白并不能真的可以用地理史来做到这一点,只是他抓到了一个历史的停顿点,或者阅读的停顿点,而这些点刚好是整体意义获取失败的时候,这些地理的无机生命和另类传奇轶事就是最好的自我显现之时。因为它给了我们一种真实性观念,因为其解释成分最少,但提供信息最多,这也是福柯《黑暗传》的所谓声名狼藉的人的传奇片段最具有魅力,不在文本,而在整体性失败的那个点进入,或者如米什莱在各行省的混乱时期插入了自然背景。这些自然风景的描述插入和《地方性知识》里的山风俗物的描述一样作用,作为一种非叙述,而是描述,作为地理史和描绘图景,而不是作为一个地方性的历史叙述,这非常必要,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并且通常都是以另一种方式被加以描述。这些汤错的气象、地形、动植物的自然性,它们都缺少一个可以将这些在一个变化过程中紧密联系起来的时间因素,汤错什么都不缺,缺少一个时间和一个或有或无的空间(虽然在开头一个历史仅存的地图,在末尾有一个假想的铜座示意图),所以我会说米什莱的“法国场景”的插入绝非随意,为什么在这,不在那,具有的疑问都跟时间挂钩,为什么这个山峰的描述在公元987到1011年之间,而这之间发生的事件和此完全没有关系。一个地理现状的描述是可以在法国革命前描述,也可以在革命之后,甚至文艺复兴或基督教复兴之前,这又何妨。因为在大前景里,米什莱失去了一种叙述的权威,所以米什莱开创一个开端,开端的发起者总能具有叙述的上帝权威,建立一个叙述权威就是去建立一个叙述主题(而我相反,不停地换穿到不同文本,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失去独断的叙述主题和权威)。所以必须重复地开始,又一次次引导他进入自己的文本和角色当中,必须在文本中插入一种不同风格的文本,虽然很快这个插入的文本会失去吸引力,但是它会使接下来进入的文本具有新吸引力的具有保证。而我自己的文本却没有米什莱的这种非同一性的恐惧之感,哪怕每个文本层次的想像力都会进入其他的层次当中,将文本、历史、主体和描述场景展现为具有的无限透明性(建筑学意义上的空间透明性)。米什莱最后失败了,因为这样的渴望纯粹的神圣权威的叙述,要求只用一种声音来描述一个法国的历史,而不停地开始导致各种声音进入,这些异域的狂欢打乱了自身的同一性。我想用米什莱自己着迷的圣殿骑士毁灭的事情来结束米什莱自己的命运,促使所有人反对圣殿骑士,不再将其视为神圣家族捍卫者的真正原因,是对圣殿骑士否定和唾弃十字架行为的凶暴谴责,而这种谴责只是恰好能够被最大多数人接受(注意,只是这种谴责的方式是最容易让大多数人接受,而不是谴责的内容)。对于否定和唾弃十字架的行径只是一种神秘的象征仪式的组成部分,或者说只是一个文本的内容,而人们真正反对他们,只是因为这个文本的形式最具有接受性,无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