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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负下的轻盈之舞① ——从《不朽》谈起 19世纪开始,世界非神化倾向越发明显,“诸神就这样终于离去”②。虚无和荒谬从往昔泡沫中翻涌而上,叔本华偕同尼采揭露出一个可怕的秘密——存在的秘密。许多人背负人类积攒千年的经验企图认识它,却发现在这个秘密面前一切都失去了效用。 无法承受者跑开了,但又有一些人迎头而上。在这些人中,米兰•昆德拉无疑走得更远,他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方式,用以表达他所认识的这个让人退避的秘密。 1 隐喻,奇特的名词,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曾用它来向美国人示警。这种纯意志的力量如同引力,使孤单漂浮于宇宙的万物围绕一个虚无的中心飞舞旋转。它分娩出联想和诗意,使个人同时间之外的种种相勾连。人用最初的理性成就了感性。 在我看来,昆德拉独特的叙事风格同这个传播学名词已紧紧联系。我们可以说,昆德拉用他的文体隐喻了所述的内容。这种技艺在他的作品中日益成熟,并于1988年的小说《不朽》中臻于完美。 作为亚文化的代表,昆德拉在中国有着纯文学以外更广的意义。他出现时,我们正处于文化的过渡时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凭借诗意和情调将昆德拉推上文学青年的神坛。古谚有云,“月盈则亏”,偶像是不长久的。《不朽》来到国内时,昆德拉已经成为另一种象征——“被人羞于谈论的作家”,《不朽》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 然而昆德拉在《不朽》中却表示,他认为本书才应该是真正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③。纵览昆德拉的创作历程,《不朽》是以一个转折点的姿态出现的。从1968年的《玩笑》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昆德拉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它们情节各异,风格上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整齐。而在《不朽》之后,他更专注于艺术批评,少有那样的力作出现。 从这个角度看,《不朽》又成为作家创作生涯的顶峰——他要叙述的全部真义已蕴含其中,过往的著名主角从各自纷繁多态的生命中飞离,凝结在《不朽》之中。他的风格得到了最贴切的体现,之前那些匿于小说诗意背后的观念,在这里完整地呈现。更可贵的是,他巧妙地规避了小说家常犯的错误,即用自我的情感侵扰读者。在《不朽》中,昆德拉是一名技艺精湛的传达者,却又避免了成为一个煽动家。 2 在小说的第五部《偶然》中,作者化身为叙事者“我”同阿弗纳琉斯进行对话,阐述了自己对于小说的好恶。 “有谁发神经,今日还写小说。如果他想维护这些小说,就要把它写成无法改编的……这些小说都建立在情节和事件唯一的因果的连接上……小说被本身的张力之火所吞噬。”而为了维护自己的小说不被源于他人的隐喻歪曲,“小说不应该像一场自行车比赛,而要像一场宴会,频繁上菜……他既不是任何东西的因,也绝不产生果。” 昆德拉承认自己同拉伯雷等最初的小说家在艺术上有亲缘关系④,他的小说也旨在回归小说之本真。小说由隐喻孕育,又正为它所杀死。自其诞生至此,小说从绝对的自由之地,逐渐沦为一种“公路式”的作品,用一因一果将读者和主角同时绑架,让角色消失在读者对于结果的追求中,让读者迷失在短暂的刺激中。 昆德拉比他的前辈更明确地表达了对于扭曲小说本真的厌恶。小说应该是一场漫步,一次宽容的旅行。《不朽》在我们看来,是由几个毫不相关的人物和他们的故事组成,他们就仿佛是矗立在山间小径两旁的风景,因为美丽的偶然相遇,无因无果,每个人都独立自然。而昆德拉习惯化身的叙事者,则跟随着读者如同一个温柔沉默的伴侣,行走在静谧的小道上。 这也许就是昆德拉作品被抱怨难以把握的原因,他在写作时追求一种无法被转述的自我保护,唯恐充斥人间的隐喻对他进行永恒的歪曲。 就这样,在这条恬静小路上,昆德拉用他的叙事风格完成了对内容的保护和恰如其分的隐喻,我们被安全地送达他表达的那个梦幻之境。 3 昆德拉的评论集中有小说和音乐之间联系密切的观点,事实上,他一直是从音乐的角度来组织小说。在我看来,他的主角往往作为一组组对比的动机出现,在动机的牵扯和碰撞中推动情节的进行,完成自己的使命。作者则是以反现实主义的姿态出现在小说中,对主角的心理和生活进行剖析嘲讽。读者在观察之余还会陷入一种自省(昆德拉兼有法国人对人类心理精致的刻画),同主角一起在眩晕中体会存在的虚无。 这就是常人看来昆德拉另一个让人难以忍受之处——他对小说角色的残忍和刻薄,弗朗索瓦•李尔卡更是将其视为“撒旦的视角”⑤。主角在叙事者的嘲讽揭露中不断后退,以致溃败。 《不朽》中的两组对比动机分别是阿涅丝和她的妹妹洛拉,以及诗人歌德和他的情人贝蒂娜。阿涅丝和歌德属于“渴望消失”的阵营,而洛拉和贝蒂娜则企求肉体永恒的不朽。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的一个场景让我难忘。年幼的特蕾莎赤裸着立于镜前,观察自己的肉体,却无法认出自己。我们可以从昆德拉那些著名的角色身上发现一个共同点,他们对于以肉体作为个人存在的标志始终表示怀疑。 我在开头说过,人类用自己的理智学会了隐喻,从而走上了感性之路。我们完全可以怀疑,肉体是在某个时刻成为了个人存在的隐喻,这种缺乏证明的比喻让我们恐慌。我们也许可以将昆德拉多次在不同的作品中表示的对肉体的不认同,理解为对人类千年隐喻之路的不信任——前人从“往昔之井”中遥控着我们。萨特有一个著名的观点,“他人即地狱”。在感性之路上,人类无疑极易陷入一种偏离,错将隐喻当作存在本身。 除了对于自身肉体的不信任,《不朽》中的另一个观点体现在阿涅丝父亲身上。“阿涅丝完全可以肯定,她的父亲就是厌恶这种亲密。船上的人推推拉拉,挤在一起,使他非常腻味。”昆德拉,或者人类本身厌恶的就是这种同化和融合。然而将自己陷入“他人的地狱”中,这是存在主义者所说的“必须的选择”,他人必定会影响个体存在的自由。从这个方面看,阿涅丝和洛拉也没有不同,他们都在为自己同他人作战。 小说的前几章里,阿涅丝提到了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彼世,“一个没有面孔的世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作品。”昆德拉在自己的作品中,扮演一个剥离者。他残忍地将主角身上他人的成分剥开,并抖落给他们看,用这些羞耻且强大的他人之力同他们可笑悲惨的本真对比——我们的存在是如此的脆弱而卑微。他的作法无可非议,所带来的阵痛也是必然。他所有的嘲讽,都旨在剥离,于小说中实现人们的梦想——“成为自己的作品”。 而主人公的悲剧性在于,一切褪去之后他们剩下的不是纯洁的天使,而是一个残缺的存在。 “人所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阿涅丝躺在草丛中,小溪单调的潺潺声穿过她的身体,带走她的自我和自我的污秽,她具有这种基本的存在属性,这存在弥漫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弥漫在蔚蓝的天空中。” “生活,生活并无任何幸福可言。生活,就是在这尘世中带着痛苦的自我。 然而存在,存在就是幸福。”⑥ 在直面的阵痛之后,人成为自己的作品,存在就变为永恒的幸福。昆德拉和着西西弗在奥林匹斯山上的歌声,对那个存在的秘密做出了完美的回答。 4 至此,我们可以体会到,在《不朽》中,昆德拉将小说的艺术同内容上升到同一高度,用文体对内容进行隐喻。他不论是在内容上,还是结构上,都是一个企求本真的剥离者。 在《小说及其生殖》中,昆德拉有一个有趣的发现——许多伟大的小说里的主人翁都没有小孩。 “人作为个体立足于欧洲的舞台,有很大部分要归功于小说……只有小说将个体隔离,阐明个体的生平、想法、感觉,将之变成无可替代:将之变成一切的中心。” 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则是个例外,“这些个体每一个都是独特的、无法模仿的,然而他们每一个都把未来对自己的遗忘带在身上,而且也都有此自觉;没有人从头到尾都留在小说的舞台上。” “这部小说带给小说艺术神化的殊荣,同时也是向小说的年代的一次告别。” 此时,昆德拉已经感觉到,历史轮回的巨轮又开始运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开头引用尼采的关于永恒轮回的命题又出现在面前,我们正走向小说出现之前的时代。 我们的存在以及那些隐喻,都处于一个诡异轮回之中。世界就像是昆德拉漫步式小说,无因亦无果。人类是宇宙中孤独的存在,轮回将他们所有的奋斗都化为一场虚无,存在成为了最沉重的负担。但是与此同时,个人的存在终于脱离了一切,在飞升起舞中得到不曾有过的自由。 “如果永恒轮回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在这一背景下,却可在其整个的灿烂轻盈中得以展现。”⑦ 基于这一点,这美妙的景象,我们可以同无理的隐喻达成和解,同他人的地狱达成和解,同一切和解。和解之时,就是飞升之时。 此时的昆德拉,有我所不识的温情。正是在扭曲和虚妄的鸿蒙中,人类不断跌落,又不断突出重围,在往复轮回中轻盈起舞,渐行渐远。 注释 ①本文涉及的米兰昆德拉作品均为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由于昆德拉一系列作品之间的密切联系,本文旨在由《不朽》出发对其创作特点进行分析。 ②海德格尔:《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 ③米兰昆德拉:《不朽》 第271页 ④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 ⑤弗朗索瓦•李尔卡:《大写的牧歌与小写的牧歌》 ⑥米兰昆德拉:《不朽》第291页 ⑦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第2页 参考书目 1 《不朽》 米兰昆德拉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米兰昆德拉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3 《小说的艺术》米兰昆德拉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4 《被背叛的遗嘱》米兰昆德拉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5 《娱乐至死》尼尔•波兹曼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6 《西方哲学史》 罗素著 商务印书馆 7 《西西弗的神话》 加缪 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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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写诗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3-29 20:4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