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记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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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风沙不大,一切太平。从西安做火车先到定西,打听之后发现,须等到天亮后才有到会宁的班车。五六点钟无人的火车站广场异常干净。想想也不该冒失的在露天杵着。和薛明回到候车大厅,把行李堆成了小山。听旁边人均匀的打鼾声,让人感到一阵快活。天色沉沉,小城在等待东方的第一缕阳光。这个陌生的城市像等待死亡的老者,沉静,安稳,有点得意,倚老卖老。
广场的对面渐渐有了光。蒸包子、炸油饼的小贩都摆开了摊。天色还早,没有客人光顾。一个小老板忙完了手中的活,做起简单的早操。一 二 三 四,二 二 三 四,我不由自主的帮他数上了节奏。正盯着看,他却突然停手,转身去了灶旁查看。隔着候车室的大窗户看到他老婆样的人,走过来怪罪着什么。后来两人无话。她垂下头,站在小灯下,快速的捏起了包子。麻利的身手,包子上屉,选定合适位置,将蒸笼加进去,转眼一切停当,再没有那早操了。
水蒸气从她的身边腾起,在灯光的照射下翻转上升,竟有了美丽的层次。一阵蒸汽与一阵蒸汽的中间,那妇人的脸嵌在那里。像一具石像。我觉得安全和舒适。心里想,这是熟悉的表情吧?上海黄兴路旁曾经见过,北京小月河的铁丝网下也不陌生。这是努力讨日子的人们共有的表情,常年的辛劳过早的曝露出衰老的命运,灵巧的动作与呆滞的目光共同融合成一种战栗。这是个有孩子的母亲吗?这是个代孩子开家长会的父亲吗?他们的孩子在哪里?
正想着想着,左面不远处的巷子里突然涌出人群。一群孩子默默的出现,没有交头接耳,没有打闹嬉戏,很安静很安静的涌出来。宛如命运的节奏。这时才发现不远处有座中学的大门冷冷的竖立。仔细一看,大门已经打开,人群很合适的融合进去。当零零散散的学生小跑着消失在门口。转身回看这一头,夫妻两的包子铺人头攒动。只看到两人的身影,不再想得到是如何的表情。不由自主的天好像突然亮起。正惊奇,钟声大作,那是中学里传出的声音。
我们在吸烟区抽了两支烟。不急不慢的分配好各自的行李。径直出了大门,直冲冲的走到包子铺。我没有抬头细看这对夫妻,半低着头,提了袋子给了钱就又走向100米远的早班车。步子坚定如常。可为什么我要躲避呢?提着热腾腾的包子我不禁自问。听到走在前面的薛明大声和售票员确定车次,模模糊糊就不再多想,快步蹬车,找了座位,等待出发了。两人无话,窗外的路灯不知不觉就熄掉了。我回过头对薛明说不知道会宁的孩子复习的怎么样了。薛明正用手机上网,恩了一声算是答应。一分钟以后,他停下手上的事情,跟了句:高考是六月几号?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就闭上眼睛靠在座位上。
车启动了,汽油味渗了出来。窗外的光景转了个过儿,车打了个转,渐渐的远离定西火车站,远离了包子铺和用餐的人影。孩子们想必都很安全,此时此刻我们的拍摄对象,那些孩子的早读一定也已经开始了。
我想起那些面孔,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生命的艰难被劳累写在脸上,然而命运怎么出来见这张脸呢?就没有丝毫的愧疚?不久结局就会以社会学的名义对人宣判。我在中国西北的小道上,感觉恨不得走上一万年。那时候到了目的地,或许熟悉的人就都消失不见了吧?这倒叫人轻松了很多。
窗子很快就起了雾气,时间静止了,马达的呼吸均匀。我就睡着了。
2
被一阵吵杂声唤醒,车上的人都站起来拿行李。各种各样的行李被从架子上卸下来,人们争先恐后的向前涌。转头一看,薛明已经收拾停当,看我醒了就催促我整理。我以为到了会宁,糊里糊涂下了车才发现原来两个月前的那条路还没有修好。这也是中国的速度,只是对比明显。突然感觉身后什么被什么挂住,随即传来鸡的挣扎声。一阵手忙脚乱,薛明和鸡的主人帮我解了围。想是鸡的爪子攀上了我的书包带。对不起对不起,鸡主人一个劲儿的道歉。我检查了一下背包,没有大碍。回了鸡主人的话,双方反而亲切了许多。想必是被这尴尬的事件弄的哭笑不得。看到别人的尴尬,都恨不得早点忘记吧。我们向他询问状况,他说这条路一直没有修通,有种说法是政府最近有难,断了路可以多拿点什么好处。没有细问,倒是问他是不是此地人,他说自己的儿子在会宁一中读书,二个月来看一次。
说着有人招呼我们换车。七八个人挤进一辆小面包。大家都瞪着眼睛往前直看。车子下了坡,晃晃悠悠过了几个土坡,闪过几块菜地。换了条曲曲折折的小路,继续前进。我很快辨认出与上一次换车前行的路有所不同,司机通灵似的说,这条路虽然难走些,但原来那条刚出了车祸。一车人叽叽咕咕一阵,结论好像是死了两个人伤了半车。车子在大山里转了很多圈,光秃秃的山麓上,只稀稀疏疏点缀着零星的植物。这是甘肃典型的风景,从土的颜色似乎可以看到贫穷,从人的脸上不仅仅看的到朴实,也看得到一种兴奋。
似乎所有落后地区的人们都想当然的相信很多东西,不像城市里的人那么悲伤。人们相信毛主席,相信成功的法则,相信发展经济,相信政府的领导,即便他们的生活再不如意,在他们的外面还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法则看起来暂时对他们无效。他们相信外面的世界已经为他们的努力准备了适当的回报,即便这回报微乎其微,但是它的合法性不容置疑。我却不忍说出事实,甚至明白说不仅仅残忍,而且武断,不仅仅无效,而且缺乏诚意。我于是觉得自己应该放弃一些东西,比如我应该放弃自己的想象,应该不过问别人的生活。每到被这种情绪征服,我都觉得自己的拍摄仿佛是大海上的小树叉,飘飘荡荡。最终那拍摄是不是仅仅对自我有效,是不是只是自己生命的证明,再没有任何的牵绊?每次想到这里,我就选择停下思索,把目光甩出去,让它游移起来。当我看了又看,觉得产生出新的亏欠,眼前的事件和人群迫使我继续记录发言,情感指导我继续,早已和结果无关。这样的逻辑,就是如此一次次帮我解围。那只鸡此刻安静的卧在我的脚底下,俨然没有了慌张和局促。我倒是随着路程显得有点慌张,越离近会宁,我越感到一种煎熬。
两个月前来到这里,疏通了关系,调查了实际的状况。就开始进驻会宁一中拍摄。那时候显然比现在更冷一些,山麓上也没有现在稠密,还是冬天的景象。车仍旧开着,一车人这会儿都很安静,告诉自己得再清理清理记忆,少一些忐忑。
那一次天还不亮,一切还都在模糊里面。像宇航员头上的玻璃罩,敞亮又憋屈。县城不开路灯,那时还是早春,还看到自己哈出来的气。从住处挤出来,也像突然被推进山洞,丢掉方向,阴阴冷冷。抬头看看,没有星星。根本没有车,必须徒步进发。一中离我们还有些距离。背起设备,一个劲儿的往西边走。偶尔能看到有人骑着三轮摩托呼啸而过。急匆匆的不知道赶去哪里。实际上也就五站路,却给人长久的感觉。和薛明互相抱怨几句寒冷,就闭起动静,只管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学校门口,能看到隔着铁门传达室的亮光。周围都是黑的,校园里也还安静。看看时间,还有些时候才到上学。我们就在门口展开摄影机等待清晨的人群。不一会儿,就发现身边多了几个星星点点的小摊。熟悉的水蒸气此起彼伏,石像般的脸孔不时越出蒸汽。他们在卖一些简单的早餐。我走过去询问学生上学的情形,卖早点的人羞涩的抬起头打量我。紧接着看到摄影机架在那,就打消了疑惑,开口说话了。可这样的语言,总是断断续续,像被嘴挤出来一样。她说学生都是五点半入校门,人很多。我问生意可好,她摇摇头没有回话,沉默了一刻,我正准备离开,她突然开口说自己的孩子也是一中的。脸上带着大大的微笑。看得出来这是她的骄傲。我称赞了两句,就走开了。
会宁的名气,最早来自于革命历史。它曾经是革命史诗中的重要地理标点。战略转移的红军三个方面军在这里胜利会师。紧接着就开始陕北延安的革命神话。如今的名气在于这里的贫困以及摆脱贫困的勇气和毅力。会宁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归类为全世界最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区,而会宁又是著名的高考状元县。
抽了两支烟,天色稍稍亮了。听到不远处的山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转身细看是一片的微弱的灯火。沿着山梁,蜿蜒着流淌到山脚下。那些光点微弱,须联成了片才能见更多的光。起起伏伏,在山的黑影下面颤抖。像有了生命的,如水流一样起伏。很快队伍的最前端已到眼前,学生们各个手持电筒,快步走来。没有人说话的声音,只听到脚步声。待走到学校近处,那前端的光点渐渐熄灭。好像是燃烧的岩浆,萃到了冷水。声音更清楚了,前面的脚步大些,远处的声音小些,延绵在一起。像有节奏的鼓掌,像有和声的曲子。当人流的前端已经涌进校门,这遍山的火焰也都像找好了归宿一般,动作似乎觉得快了许多,一个劲儿迎头奔来。我站在原地,摄影机早在薛明的控制下启动,我知道光线太暗不可能拍到什么,只是默默道薛明耳边提醒他脱焦最大可能的拍摄光点,黑暗里的光是这一场景的主题。那脚步声如暗涌,而我的凝视更像猜谜。
远处的晨光挣扎起来,白色的天边迅速向下面的黑暗压降下来。像是要把山脚下的光都吞下去。我似乎有点担心,觉得出一种强大的危险。学校大门上方的路灯也已经亮起来了,这使我看清了人群,看清了那些面孔。脸的一侧沉浸在影子里,影子的边缘由于角度和运动而不断蔓延回收。一个眉毛和顺的女孩,却沿着那和顺的曲线生着一双锥子般的眼睛。那目光看起来呆滞,又显得出一些坚强,时时刻刻抿紧的嘴巴没有任何开口的希望,鼻子突然嗅紧,像觉察出一种窥视。机警的消失在大门内的那一片黑暗里。后面的面孔各有不同,然而看了又看突然觉得出一种沉重。朴素的着装,夹杂着小作坊仿制的廉价名牌。没有人多看一眼其旁的事物,一切都如此安好的流逝。我明白眼前的场景里面含着某种本质的痛,陈年的苦。已经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队伍了,手电的光芒进一步熄灭了去,已经蔓延到了山脚下。我甚至听到了嘶嘶声,冷水漫山而上,焰的轨迹不断被熄灭。这时候山头上像是已经大亮,两面的光明压向山腰。等到山腰的光芒也灭了,天就大亮了。
我趁着落幕时分的片刻闲散劲儿,回到先前的小吃摊前。问那山上为什么这么多学生,对方答道,东山,就是陪读山。
3
蜂巢有自己的规矩,看起来噪杂无度,显然是安了分寸的。走在密集的小楼之间,还在为不可知的庞大担心。他人的生活于自己有没有关系?一个女孩穿着睡衣从过道快速走过,瞟了我一眼,觉得出我的无趣。抬了头就看到满目的衣物,五颜六色,迎风招展。深蓝色的内裤,粉红色的胸罩,一条黑裙子还有件T恤,都衬在蔚蓝蔚蓝的天空里,好不自在。走进一栋楼房,打量过道里各个角落的监视器。想到是要找人来着,便翻动口袋里的字条,找到门号,走进了蜂巢。敲门并不应声,旁边的门倒是开了,走上前拦住询问,才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毕业生。他把我迎进门,安排我坐下,自己提了水壶说是打水去了。房里还有一人,痴痴的靠在床上,像是刚睡醒一样。见我进来也没有一句话。
阳光穿过帘子之间的缝隙打在他的左脸上。房子里静了不知道多久,我正要问话。这年轻人哐得站起来,去找洗漱的东西了。我问了句什么,他像是刚发现我一样转过身。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我正等他说话,突然门被一脚踹开,警察冲了进来。
安静,房子里没有人,一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望着天花板,觉得熟悉。小小的房间,有股子酸味。这是我熟悉的样子,对面的双人床静立着,墙角的洗脸盆洗脚盆随意归置在一起。回过神来,明白了前因后果。接着坐起来,看到冷色的帘子缝里又透着光。随即拉开窗帘,撒了一地。觉得梦里的惊慌很好笑,自己乐了起来。来北京已经四五天,拍摄计划还不能确定清晰。住在朋友的蜗居里,听他说了多年的艰难和喜乐。现在他去上班了吧。我觉得窗外这样的敞亮怕是会扫了兴,就又拉上半边,显得出暗来。好像能听见水杯里的水沿着杯壁所发出的噌噌声,很细很细的。喝了桌上那杯凉开水,靠在墙上,眼睛垂下来望着拖鞋,想起了昨晚的广场来。
朋友大学毕业在北京发展,然而这么几年仍旧不得一点安宁。看的出来倒不是什么日常生活的辛苦,那本算不了什么。而是他所说的一种情绪。这情绪不断遏制着我朋友的最后的青春。一个来自农村的毕业生,没有房子,没有稳定的工作,最残忍的还得相信点什么。他一有时间就把自己赶到书山里,就好像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生活。然而一切安置好了,走出来碰到像我这样的友人,聊上一夜,宾主双方都还不是滋味。想起以前上学时他的勤勉和阳光,与现在相比像是老了20岁。那时候我们在宿舍熄灯之后讨论实事,还清楚的记着他对城乡体系的愤怒,他不止一次的打断室友的观点,像是悲愤的要哭出来一样给我们讲起他的家庭,他的乡亲。他不断的讲述分离的故事,人和土地告别,亲人与亲人告别,不公和不义在他的口中充满了曾经美丽的乡村。每到这时候,我和其他舍友躺在床上都闭上了嘴。好像我们就是罪人一般,但很快又心里暗笑起他来,觉得冲动甚至滑稽。他总是第一个起床赶着上自习,从来没有迟到和旷课,每个月底见到他躲着我们吃饭,就知道又是囊中羞涩。兄弟们就变着说法的请他吃饭。等到临近毕业,一年之间就都成熟起来,再没有人笑话他说的话,因为大家都感到相同的力量压过来了,冥冥之中发现一些残忍至极的事情,有些时候轰轰烈烈,有些时候细里藏针。你的博文被删上无数条,互相骂街消遣。然后当毕业之后再聚,说到惨烈的事情,没有了骂声,多了几分安静和忧郁。往往喝喝酒,睡睡觉,第二天强迫自己忘记些什么。
我朋友们的青春都很快离开了,因为梦想变成了一种逃避,情操都被恐慌扫地出门。那时候可贵的正义感,都藏起来窝起来,成了偶尔的信号和暗语。人生的苦累犯愁全都起来造反,穿梭于一个城市与一个城市之间,在大都市的地底下穿梭来穿梭去,速度让人麻木。自己的生活都不成了样子。没有可以为之付出理想的可能,自我的贫穷和他人的生活告诉我们正在远离所谓的幸福。于是像我这样闲散生活的人,就拍起纪录片来。如今我睡在朋友的床铺上,已是多年以后。我来北京拍摄一部有关教育的片子,竟找不到合适的拍摄人物。熟人都退出了校园,在的怕影响了他的饭碗。我的这位朋友手里干着4份事业,其中一份就是组织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发传单,算是临时的工作。我托他帮着介绍合适的人物,他点点头就蒙上被子睡了。
4
晓志来自山东农村,国字脸,架一副眼镜。说话小心又随和。虽有严谨古板之像,却由于年龄给予的活性,让人生出好感。一双眼睛明亮,坦然望着对方。刚见面稍稍有点局促,说清原因,很快就彼此消了生分。谈起生活现时的状况之类,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住处。房子大概十平米左右,左右各立着两张双层架子床。床铺上都整洁清爽,而周围却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那一处处的堆放,虽然乱,可透着一份舒服。鞋盒子落在一起,电脑纸箱里填满了些旧书刊报纸残骸。小物件散落在简易储物箱上。桌子上堆着各种书本纸张碎屑。英语书、市场营销、成功学、传单、说明书、算账的小票一摞摞摊在边上、再有几张写满数字的稿纸散在其中。椅子靠背上挂件常穿的外套,几处不大要紧的地方,生出断线头,掉了两颗纽扣。一味看这些旁杂的东西,反而渐渐疏远了他的话。赶忙拉回来时,正听见说起自己的工作。“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又找不到合适工作,都一样低的工资,没法生活。我妈让我回家那里,看托托关系能不能安排个什么先干着。”沉默片刻接着数“可又觉得再看看,既然在北京,如果多试试兴许还能慢慢好起来吧”
后来我也说了些鼓励的话,讲自己的感受和认识,觉得可以再努力找找,说不定有好的机会。正谈到这里有人推门进来,这是刘龙,晓志忙介绍道。两个人是同学,都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问了好,他便从袋子里拿出些传单,都是企业的宣传和招聘会的信息。晓志脸上挂着期待,刘龙向他一瞥,两人却默契无话。问了问招聘会的情况,他几乎是带着情绪回答我这些多余的问题,就好像一个病人听多了安慰而心生腻烦后的不安。说话间我们几次对视,他每次都抽离目光,那不是厌烦,更像是一种中断话题的渴望,甚至是羞涩。可话题迫切,找工作心急火燎,使他无法中断。谈话就显得过分的痛苦劲儿。他来自山西,去年回了趟家,今年开春又回来租起房子想找份工作。而已经一个多月,还没有任何收获。不是不适合,就是工资极低,算来算去也没办法维持在北京的生活。虽在此种境况下,他们身上的自信仍然充沛。毕竟青春年少,刚刚走向社会。
后面的一个月我都跟在他们身边,用摄影机记录下他们的生活细节。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次次的找工作,睡觉、吃饭、发传单、打零工,行动僵硬周而复始。北京的三月还很清冷,待在他们同学四人合租的房子里仍旧叫人心寒。有时候点上蜡烛,和他们聊上几句相互暖心的话。烛光摇曳,好像点上蜡烛能更暖和一样。有一天晓志望着蜡烛说觉出了种味道,我熟悉这样的味道,属于青春的朦胧而且浪漫的味道。所有住在唐家岭的年轻人都无不例外的相信用不了几年,自己就会变得成功起来。而且扬眉吐气的搬离这里。这反而让自己目前的境遇显得更富有浪漫主义情节。这味道好像一种狂人的妄想,但你有无法从道德和情感上撇开它。闲谈中渐渐多了一些人物。从毛泽东到马云,从政治家族到富二代的轶事。有时候四周暗淡着,话语带着点热气泛起一层薄雾,竟让人觉得世界缩小了不少。觉得它就是眼前这所小房间,世界仅此简单。
一次一次还会谈到目前的状况。每到这里,晓志就越来越忧心,看的出他的焦虑。有时候他坐不住,会不断的走来走去。捏手指,打扫房间,一遍遍地收拾桌子上的杂物。有时兴起倒掉水壶里的大半桶温水,吭吭哧哧的提上水壶走很远去打壶开水。冲上一杯茶,并且兴奋的讲述这茶的出处。突然想到什么,又跑出去到其他房间找一个好久不见的同学,等找到了又忘了要说什么事情。等回来宿舍,茶已经凉透。笑着倒掉,不断说如此浪费。
刘龙还是每天都出门去招聘会。过了几天却说其实出去了也没地方去,或者出了招聘会场就不明方向的乱转。他有时候会坐一天的地铁,从4号线换到2号线,从5号线换到13号线,做一个半弧形,吭哧吭哧回到4号线。也经常去天安门,计算从这广场一头走到另一头要多少时间。说有个警察后来都有了警觉总跟着他。谈话的气氛还会突然变得凝重,好像有什么要立马发生一样。说几句带情绪的狠话,这时候他就会像泄了口气一样,既颓废又舒坦那么会儿。他讲家里的事情,自己的情感经历。讲一讲觉得内里空下来了,又发觉到懦弱和无能。往往一虎脸,变了些态度。几句无言,倒不搭理我了。好像我是一个得到了什么个人秘密的人,拿了权柄。
拍摄的过程里和薛明讨论了很多,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强调手持长焦的手法。手持可以保持鲜活,而长焦用于凝视面孔。一天从招聘会出来,晓志告诉我家里打电话的事情。说是可能一周之后就要离开北京。我觉得突然,他看着我的脸,笑了笑想打消我的惊讶。他或许也没有想到结果如此快的呈现,没有余地,做出决定必然下了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