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课（三）还是分手吧
21、
又去医院做了尿检。忐忑不安的等待，结果还是阳性。依依朝妇科门外看了一眼老魏，他和很多男人一样，闷头坐在长椅上等着自己的女人。远远望上去，他在人群里也算气宇轩昂，只是有些百无聊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以前，远远看见这个身影，依依就会没有理由地高兴起来，然后雀跃着跑上去，现在不知为什么，这个身影仿佛离自己很遥远，隔山隔水。依依收回目光，直接就跟大夫预约了做流产，她的语气很平静。
从妇产科一出来，老魏赶快迎上来，“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有了。”依依言简意赅。
“嗬！”老魏喜形于色，“你看我这还真是‘能干’！一枪一个准儿！”
“能干你个头！”依依勃然大怒，“明摆着我在这儿上火呢，您还在那儿添油加醋，安的什么心啊？”
老魏也气势汹汹：“我就不明白了，你怀的是我的孩子，马上又要跟我结婚了，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生下来？”
“生生生！我都二十八了，你以为我不想生啊？可是咱们拿什么生啊，现在生个孩子就得五六千，要是剖腹产得上万，就算生下来又拿什么来养？我这刚辞了工作，你收入也不稳定，我可不想让孩子跟着受委屈……”依依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候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她忽然看见就在这人来人往中，老魏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他的身子慢慢地蹲下了，蹲在水泥地面抱紧了脑袋。依依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甚至想收回刚才所有的话，可是只能上前一步，抱住了老魏的头，手里没轻没重地揉着老魏的头发，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老魏站起身来，忙不迭给依依擦眼泪，口中也说着对不起。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哭了。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伤了心。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才会这样残忍对你。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闷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了老魏落寞的声音，“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定给你，也给孩子一个好好的家。”
依依握紧老魏的手，镇定地说：“这个孩子还是不要了吧，咱们优生优育，半年不抽烟不喝酒，到时候再要一个，人家都管这叫‘封山育林’……”
老魏也握紧了依依的手，“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不满意，过去我确实有时候挺操蛋的，现在我是要当爹的人了，以后保证会换个样儿！反正，我先把话放到这儿，你等着看具体行动吧。不过，不管你对我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孩子的事你得听我的，我做主！”
“老魏……”依依的语气中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你不是说结婚了什么都听我的嘛！”
老魏甩开了依依的手，冷冷地说：“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求你啊？”
依依不知该说什么，她怯怯地伸过手去，想拉老魏的手，又怯怯地收了回来。
老魏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依依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她不是不理解老魏的心情，也不是不想信任他，只是——她看见过蹒跚的孕妇挤在公共汽车里照常去上班，看见过怀孕的同事浮肿面孔听领导的批评，也看见过一个女同事因为不能陪在生病的孩子旁边而心急火燎的样子——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哪一对不是真心相爱，可是自己的那半边天还是得靠自己来顶啊。
依依几步追上了老魏，只嘱咐了一句，“怀孕的事儿，千万别告诉你妈！”
22、
依依想来想去，还是跟姚江说不去他的公司了。她想，本来就那么点儿小心思，大家都不说破，挺好的，有什么事情还能有个人商量，就当传说中的那种“蓝颜知己”吧。自己当初没有嫁给他，现在人家都已经成家了，自己又上赶着非往一块儿搀和，何必呢？
依依故作平淡地跟老魏说了，老魏眉开眼笑，“姓姚的那小子有什么本事罩着你啊，他自己不还是靠着老婆嘛，我最瞧不起这种吃软饭的了！”
“你少说两句不行啊？谁也不会把你当哑巴给卖了！”依依顶了他一句。老魏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情的男人，依依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高兴了不担心了。本来嘛，一个大男人，自己没本事照顾好老婆，让一个明知道对自己老婆有情义的男人来照顾她——心里能好受吗？
老魏说先领了证，然后再办喜事，依依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咱们木已成舟还急什么啊！于是老魏也不说什么了。他这些日子又开始忙碌了，电话不断，应酬很多，依依看着他振作起来的样子，很为他高兴。
到了流产手术前一天，依依去附近超市买了好多东西回来，她想甭指望老魏照顾自己，凡事还是得自己准备好。
这天早晨，闹钟一响依依就推醒了老魏，“起来起来，今儿去医院！”老魏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什么，今天？怎么不早说啊，我今天还约了人呢！”
依依马上不乐意了，“早说？早多少天我就跟你说今天的事了！再说了，昨天一天我哪逮住你的人影儿了？我的事，你从来不放在心上！”
“得了，又上纲上线的！你早多少天说有什么用啊，我这么多事儿哪记得住啊，不如头天晚上告诉我一声不就结了嘛！”老魏一边不情愿地穿衣裳一边嘟囔着。
依依怒形于色：“魏峰，你给我听好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这又没拿枪逼着你跟我一起去，你自己可想好了，别那么委委屈屈的！”
老魏急忙息事宁人，“去啊去啊！我又没说不去啊！我马上就把约了的事情推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老婆的事情大！”
依依脸色稍好，忙着往提包里装东西，老魏也好奇地凑上来，他看见提包里还有一块蛋糕和一包卫生巾。
“我说，这也用得上啊？”
“当然啦，你是男人你不懂！”
老魏忍不住酸溜溜地说：“那当然了，头一回遇上这种事，我哪懂这个啊？”
依依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吗？”她冷若冰霜地看着老魏，“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不用你陪我了！”说完，她抓起提包转身就走，身后的老魏一边套袜子一边还在喊着：“你这人怎么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啊！别生气啊，对不起还不行嘛！喂！你倒是等等我啊！”
天色明亮，深秋清冷的空气让依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两滴眼泪，依依擦去了这两滴泪，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嗯，日头那么大，今天会是一个晴天的。即便流了眼泪，也会被太阳晒干的。
23、
依依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很懦弱的人，她没有勇气独自面对未来人生的那么多困难，所以她选择了恋爱和婚姻；她没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其实并不满意的生活现状，所以她还是选择了老魏；现在，她没有勇气面对一个人的出征……
依依对着手机踌躇良久，然后她拨通了姚江的电话，听到姚江的声音的那一刻，她泣不成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姚江忙不迭地问。
依依哽咽了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你什么都别问，我有麻烦了……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吧。”
“怎么搞得啊？”姚江忍不住骂一声：“靠，你那个老魏呢？这会儿还不陪在你身边？要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啊？”
“你就少说两句吧！”依依说了地址，然后说：“咱们分头过去吧。”
姚江沉吟着说：“依依，今天不用你说我也得陪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男朋友看见了，或者被别人看见了，他会怎么想？”他连忙又解释，“其实我没什么，真的是为你好！”
依依充满了委屈，“我问你一句话成吗？”
“你说！”姚江大包大揽的架势。
“你到底是怕我男朋友知道，还是怕你老婆知道？”
姚江在电话那边不作声了，依依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她知道姚江是对的，本来挺简单的事情，没必要把人家搅进来弄得那么复杂，可她还是感到深深的失落。曾经，她是他永远的小妹妹，凡事她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喜怒哀乐决定着他的喜怒哀乐，可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随叫随到了。
依依平静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她带着尚未消逝的孤军奋战的勇气，奔赴医院。
医院门口，依依陡然看见了姚江，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姚江陪她办各种手续，一直走到妇科诊室门口，“快进去吧，我就在外头等着……”
依依靠着姚江的肩膀，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头：“我能问个问题吗？你可以不回答。”
姚江面无表情，“你说吧。”
“几年前有一次，我还上大学的时候，那次我失恋了你陪我一整天……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咳！”姚江轻咳了几下，似乎思索的样子，他扶起依依的头，“谁说我不喜欢你呀，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我们太熟悉了，在你面前我总有没穿衣服的感觉。这么多年都兄妹一样，变成恋人太奇怪了，和别人恋爱啊分手啊都无所谓的，和你，万一要是最后成不了，我可不想伤了你。真的，我们太熟悉了，没法谈恋爱。”
依依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就是一直比较纳闷儿，憋了好几年，现在终于弄明白了。得，我进去了！”
依依站起身来朝手术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姚江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身又走回来，“怎么了，一个小手术嘛，我身子这么壮，别担心了……”
姚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说：“我刚才给你那个老魏打电话了，他正在过来的路上呢！你就别任性了，你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两个人相互依靠着总比一个人硬撑着强。”
依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24、
在候诊室里，依依瑟瑟发抖，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又害怕又期待，她害怕未知的疼痛，那种漫无边际的恐惧仿佛潮水一样将她包围，她又期待手术快点结束，所有的麻烦都随之结束。
几个等待手术的女人一起聊天，依依紧张的心情慢慢缓解了，她仔细打量身边，发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女生，还有一个染着黄头发嚼着泡泡糖酷似一个高中生，再想想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来医院做个流产手术，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她便释然了。
一个中年女人在几个人中间格外突出，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紧张的，一会儿就完事儿，完事儿了我还得上班去呢！”
大夫出来了，“你们都换好衣服，等我一会儿叫号，三分钟进去一个啊。”
“什么？”大家都诧异起来。
“也就三四分钟一个，快着呢，又不是生孩子！”大夫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
依依从不知道时间可以漫长到如此程度，大夫口中的“三分钟”在她的感觉中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那冰凉尖锐的利器探入她的身体，她一阵抽搐，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
“放松！放松！”大夫的声音。
依依忍不住痛楚地呻吟，她试图分散注意力，便开始想别的事情，想啊想啊，很多事情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最后大夫说好了起来吧，依依勉强起身，恍若隔世。
“穿好衣服，别着了凉！”大夫在身后好心地嘱咐。
依依歪在外边休息室的小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良久，她站起来，走出妇科诊区。她只觉得身体异常沉重，脚步却又轻飘飘的，只得凝聚起全部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在妇科门外的座椅上，依依陡然看见等在那里的老魏，这一刻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捆稻草。
老魏出场后，姚江善解人意地离开了。依依想，姚江还是了解自己的，所以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又在适当的时候消失，而且，他帮助自己和老魏走近，而不是走远，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幸福。
依依和老魏坐出租车回家，她把全部的重量都靠在老魏的身上，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离前面十字路口还远远的，拥挤的车流塞在一起。出租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拉开车门出去看了看，回来说路口发生车祸了，看样子还得塞车一阵子。老魏紧紧揽着依依，他们感觉仿佛一对乱世里的患难夫妻。
依依把头靠在老魏的肩膀上，伸出两只手环绕老魏的腰，这个男人就是她惟一的依靠了。她的名字是依依，这一刻可以依靠的惟有这个男人，尽管他有种种缺点。依依想起有一次和琳达说起老魏，琳达说，“在你眼里呀，老魏就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当时依依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一般来说，真话都比较难听。
25、
回家后，依依跟老魏说给我熬点鸡汤吧，鸡在冰箱里，昨天买的。
过了半个小时，老魏端过来一大碗饺子，依依说这跟坐月子一样得喝鸡汤补啊，吃饺子算怎么回事啊。老魏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做鸡汤啊，这饺子不是也有汤嘛，要不晚上我让妈给你做吧。依依急忙拦住他，说不是跟你说别告诉他们嘛，算了算了，饺子汤也一样。
依依吃着饺子，三鲜馅的，挺香的。再喝一大碗饺子汤，有饺子给煮破了，所以汤上面漂着油星儿，喝起来也挺香的。依依的身体虚得厉害，连吃带喝，出了一身大汗，赶紧盖上被子躺下了。老魏给依依灌了个热水袋，然后弄了个热毛巾给她擦脸。看着老魏笨手笨脚忙碌的样子，依依觉得其实生活很简单，自己总是不满足，大概是要求太高了吧，只要降低要求，——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依依筋疲力尽，她什么都不想了，倒头沉沉睡去。
依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睡梦中，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爸爸走后，她和妹妹跟妈妈相依为命，那段日子很苦很苦，但是总是充满温馨和快乐。
在睡梦中，她如鱼得水地在大学校园里徜徉，那时姚江每到周末就来接她回家，他们也一起出去玩。她每交一个男朋友都要找姚江来出谋划策，也帮他相看每个女朋友。
在睡梦中，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她要开始工作来帮助妈妈支撑这个家了。姚江陪她买上班穿的职业套装，回家后依依对着镜子美滋滋地反复试穿，妈妈在旁边看着她说依依真的长大了，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了。
在睡梦中，她和老魏刚刚认识，老魏总是在一群人中悄悄观望她。他风趣幽默，总是讲笑话逗她开心。他第一次单独约她吃饭，送她回家的路上正好有小男孩在街边卖花，在一大束玫瑰中他只挑了三枝，说代表三个字。“哪三个字啊？”依依傻乎乎地问。“我爱你。”老魏趁机吻了她。
在睡梦中，她穿着大红的衣裙在喜宴上朝着众人微笑，大红的喜字就在她的背后，喜气逼人，忽然所有的红色都变成了血，鲜红的血从四面八方朝她涌过来，她像一头困兽般无处逃脱，又开始抽搐地疼痛、疼痛。猛地，那些血又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孩子，她的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小小的身躯朝她伸出手，她吻着它说妈妈对不起你，那个漂亮的孩子眨着眼睛看着她，一下子又消失了，她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开始哭。哭啊哭啊，她的眼泪流成了一条河，老魏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出现了，他轻轻地抱着她，她还是在哭，他不停地给她擦去眼泪，可是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好像所有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记忆总是带着酸涩的眼泪，幸福却是那么不真实。
依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房间黑着，从窗帘的空隙看见外面稀薄的阳光。依依起身，一下子掀开窗帘，所有的光亮都倾斜进来——连太阳都要下山了。
依依闻到一股醇醇的香味，循着香味一直走到厨房，看见了老魏的妈妈。老人家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擦眼泪，看见依依后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从灶上的沙锅里盛了一碗汤给依依，“别着了凉，快进屋喝去吧。”
依依披件外衣，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慢慢地喝汤。汤挺烫的，依依唏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阿姨看着她，忍不住开口了，“其实早好几天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不说，我也就跟着装糊涂。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当老人的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好端端地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我这心里头难受啊！”
依依埋头喝汤，老人家也拽出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不是我说你们啊，这孩子迟早得要，晚要不如早要，趁着我们身体好，还能帮你们带带是不是？再说，这么着做掉了，你又伤身体，以后再想要的时候，能不能要上就难说了，我们老魏家就魏峰这么一个男孩子……”
依依听到这里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低声嘀咕着，“我们也没想这样啊……”
“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小心，以后你可得多注意一点！”
依依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注意的事儿啊！魏峰那脾气，什么都得依他，他非要……”她说不下去了，这种事情她实在没法和老人交流。
阿姨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她择好菜放下，把炖鸡汤的火给关上了，然后转身走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去报亭看看。”
一个人待在家里，依依忽然想起来——魏峰到哪儿去了？
依依住的房间朝西，傍晚的阳光已然充足，晒得人暖洋洋的。这样一个傍晚，依依对着窗子坐在就要成为新房的这个房子里，一股寒气袭上心头。窗外还是喧闹的声音，时间过得飞快，她根本没有空去思考，就那样对着窗子坐在床上。那些窗子因为婚期的临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个因擦掉灰尘而留下的指印，印证她曾经多么热忱地渴望过婚姻，多么努力地爱了一个男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依依双手掩面，怎么也抑止不住决堤般的忧伤的泪水。
26、
依依反复拨打老魏的电话，始终没有应答。
夜幕逐渐降临，依依的心逐渐凉了。老魏的爸妈从报亭回来了，依依听着老两口絮絮的聊天声音，没来由心生羡慕，她多想在这个时刻有老魏陪在身边啊！
不知道拨了多少次电话，依依的手指都要僵了，忽然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老魏！依依冷冰冰的声音问：“你在哪儿呢？”
老魏在一片热闹喧嚣声中说：“在外头吃饭呢，这儿太吵了我刚听见电话。走时候看你睡着呢，就没叫醒你。”
依依强压住满腔怒气，“吃饭就那么重要吗？”
老魏在那边哼哈地答应着，“啊，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回去再跟你说。”
依依知道，老魏可能是在跟人谈事，不方便跟她解释，她准备放弃了，等他回来再好好算帐。就在她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怎么说个没完啊？”
依依猛地一惊，“老魏，你跟谁在一起呢？”
“哦，几个朋友。”
“你能让我跟你的朋友说几句吗？”依依强调了“朋友”两个字。
老魏犹豫了一下，依依加了一句，“你要是真的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怕的？”
然后，依依真的听见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电话那边是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这时依依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谁啊？怎么不说话啊？”还是细细尖尖的声音。
依依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你说我是谁啊？你拿着谁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那边不说话了，一会儿又说，“我是魏峰的同学。”
“你是姓王吗？”依依试探着问。
“对。”
依依在心里早知道是谁，可是待到对方真的肯定了，她的心里还是一阵发凉。
“我是魏峰的女朋友，我们就要结婚了。”
对方不乐意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
依依忍住发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白天我刚去医院做完流产，晚上老公就出去陪你了，你也是女人，换个位置想一想，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那边静静的，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能听见那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声，忽然，电话那边又换成了老魏的声音，他急赤白脸地跟依依说，“你怎么回事啊？我这边好几个朋友坐着说事儿呢，有你这么闹的吗？也不看看时候！”
依依要解释什么，电话断了。举着电话，她发呆了好久，然后机械地把电话放回到原处。
依依坐在床头，任由夜风从窗子吹进来。
这一夜，魏峰没有回来。
27、
天亮了，老魏带着满身的酒气回来了，“呦！这么早就起来了？”
依依面无表情。
老魏凑近看了看依依的脸色，“你不会是……还没睡呢吧？”
依依还是面无表情。
“老婆，别生气了——你也知道我是好面子的人，昨天真是好几个朋友在一块儿呢，我多喝了两杯就顺口胡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依依看着面前熟悉万分的这个男人，觉得什么都懒得对他讲了——寒心。
“哎呀困死我了！”老魏换睡衣，“你也再睡一会儿吧。”
“咱们分手吧。”依依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
老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睡衣朝床上一摔，“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我跟人谈事儿一晚上没睡呢！”
“哦！”依依轻描淡写，“那你先睡觉吧，记着我说的话就是了。”
“我昨天真的是跟他们谈事儿，好几个人呢！我要是心里有鬼当时能把电话给别人吗？”
依依说我信你。
“那你还闹什么呀？”老魏不明白。
依依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没劲！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在别的女人身边！”
老魏试探地问：“那……那个房地产的项目我不做了还不行吗？”
依依冷笑一声，“算了吧，没那个必要。”
“那……要不咱们去上海吧，”老魏忽然来了精神，“有个朋友在那边做了一个公司，一直让我过去帮忙呢！咱们换个环境，从头开始！”
“魏峰啊魏峰，”依依恨铁不成钢，“你跟你那同学要是真的那么清白，咱们至于背井离乡逃到上海吗？”
“你听我解释……”老魏急得不成样子。
依依万念俱灰，“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靠！”老魏直冲到客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转身回来把房间的门重重地摔上，对着瓶口就开始喝。
“哎呀，这是怎么啦！不是刚喝完回来的吗怎么又喝上了！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呢！”老魏的妈妈在门外唠叨着，屋内的两个人都闷不做声。
是谁爱了我？是你。
是谁伤了我？是你。
28、
依依决定放弃了，她知道自己是感情上的逃兵，她知道自己没法承受以后要面临的那些问题，她知道自己一直对这个男人没有足够的信心，更要命的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大家都不再提“结婚”两个字，老魏的父母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脸色。
和妈妈在电话里聊天时，依依试探地问：“妈，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结婚？”
“要说盼不盼着那当然是盼着了！”妈妈细声慢气地说，“不过妈其实盼的不是你结婚这个事儿，妈是盼着你过得好！不管结婚还是单身，你们姐俩儿过得好了，我这当妈的才能安心！”
依依的心里被温暖和感动充满着，她想，其实所有的父母对儿女都有很多很多期望，但是最基本的期望便是幸福快乐。
依依顺势小心翼翼地说想搬回娘家去住一段日子，妈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然后说：“你也不小了，好多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这个家一直都戳在这儿呢，你随时想回来就回来。”
依依一面调养身体，一面整理行李。当初她搬过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旅行箱，现在已经变成两个了。三年中增加的不仅是一个旅行箱的东西，还有很多挥之不去的回忆，现在，她要把它们统统带走了。
偶尔地，依依趁老魏不注意就偷偷打量他。分手是什么？分手就是不能再和这个人在一起了，再也不能抱他的腰揉他的头发，再也不能随时随地理直气壮地给他打电话，再也不能挽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再也不能让他给自己打洗脚水了。想着想着，依依的眼睛就会湿，然后赶快跟自己说，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再动摇了。
依依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男人的要求并没有降低，反而变高了。降低的只是外在，她不再看重外在的条件，比如外表，转而开始注重男人的能力，还有性格。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老魏的解释、嘲讽、发怒、恳求、嘶喊，还有醉酒，都不能打动她。也许女人的可悲在于，她的人生会因为在男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事而改变方向。依依想，其实不到关键时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她原以为自己很柔弱，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的硬心肠。此刻，她犹如一颗子弹，义无返顾地沿着自己的轨道发出枪膛，她不知道自己的终点是哪里。
29、
一个月的时间，依依的身体复原了，同时复原的，还有她的希望。作为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原来的那颗心已经枯萎掉了，现在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年月，离婚都不算什么了，何况是谈恋爱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时，依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承受能力比以前强了。她相信，经过这样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她会尽早实现情感免疫，为未来的日子留出更多的理性空间。
一切都已结束，会忘干净的。
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的。
这个早晨，老魏醒来，看见依依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他怔了片刻，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墙。
“醒啦？”依依坐到床边，温柔地抚弄着老魏的头发，“以后别老睡懒觉了，帮阿姨他们照顾一下报摊，或者锻炼锻炼身体。”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买了油条豆浆，在厨房桌子上呢。好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给你买早点，唉，其实我这个‘老婆’当得挺不称职的……”
老魏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你别不爱听，我也就说这最后一回了，”依依还是细声慢气，“男人啊，千万别当‘北京大爷’，整天说的那些不都是没用的吗，这日子啊还是得踏踏实实地过。还有，当男人哪可不能心软，重感情是好事，可是当断则断，你要是心肠软那害的可不光是自己……”
“钥匙我搁电脑桌上了，回头你收好……”
被子下面在轻微地抖动，依依挣着掀开了被子，想把老魏脑袋扭过来，可是老魏死活不让她看。依依从后面抱着老魏的头，她摸到了他脸上的胡子拉碴。老魏用手掌在脸上胡噜了几下，然后转过来给依依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你哭啦？”依依问。
“瞎掰！哪儿的事啊！”
“你说你这人，到这会儿了还嘴硬，真没劲！”
“依依，”老魏沉吟着开了口，“以后，找个比我好的男人！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一定要比我有能耐，比我对你好！你要是找到了告诉我一声，我不吃醋，为你高兴！”
“净瞎掰，你不是就挺好的了嘛！这几天我自己也仔细想了，其实问题不在你，在我自己——我自己没什么出息，还老想着改造你！其实你这人真的挺好的，是我要求太高，老是对你吹毛求疵。”依依说着，手指习惯性地拨弄着老魏的耳垂，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又收回了手。
两个人僵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凝固的空气中带了几分暧昧的味道。老魏看了看依依，欲言又止，依依看了看老魏，脸红了一下，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刚恋爱的时候。老魏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口，“要不，咱们再做最后一回吧。”
“嗯，最后一次。”依依站起身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然后噌地钻进了被子里。
30、
在早晨的阳光下，他们的身体像原来一样年轻而美好。
从手术开始，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做爱了。医生的嘱咐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两个人都没有“性”致。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老人们都去报亭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尽情地尖叫嘶喊，可是他们的身体让自己出乎预料。原来，人的身体真的是跟着心走的，他们的心疏远了，他们的身体也跟着变得陌生起来。
开始一切都很好，老魏吻着依依，依依的身体和以前一样配合。可是，就在老魏进入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行！”
“怎么了？”老魏停住了。
“疼！”依依噙着眼泪，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手术台，那尖锐冰凉的利器伸入她的身体，把她的一部分撕开绞碎，扯得支离破碎。
“没事儿吧？大夫不是说一个月就行了吗？”老魏翻身下来，他又开始吻她。在老魏的耐心爱抚下，依依的身体重新做好了准备。可是，就在老魏进入的那一刻，她又疼得大叫起来，她是真的疼，额头满是冷汗。老魏怜惜地给她擦去汗，“算了吧。”
“没事儿，再试一次。”依依不想让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拥有这样的结尾。
“我不行了。”老魏苦笑一下，给依依看他的垂头丧气。
依依终于明白，同样一件事，可以把男人女人紧密地结合起来，也可以把男人女人残酷地分离开。依依原本想让这最后一次做爱成为一个完美的惊叹号，可现在却只是一个遗憾而又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从决定要走开始，依依就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哭，一直心平气和。可是，提起旅行箱转身而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魏峰那仿佛丢失了整个世界一样悲苦的脸，这成为她记忆深处一触即痛的伤口……两滴大大的泪珠迅速地沿着脸庞滑落，落到熟悉的地面上。
“依依！”老魏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可是她听得很清楚。依依的身体僵硬在那里，想要回头可是又竭力忍住，她觉得颈椎痛得很厉害。几秒钟的时间，颈椎的剧痛过去了，她打开门，镇静地走了出去。
依依以为自己会走得很从容，是啊，她早早起床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她最后的感觉还是落荒而逃。她仓惶地逃离了这个差点成为她的“家”的房子，逃离了两位她差点就要改口叫“爸妈”的老人，逃离了她坚持了三年多的这份感情，也逃离了这个差点成为她的“丈夫”令她爱恨交加的男人。毕竟，和老魏这样一份感情，占有了她从二十五岁到二十八岁的人生。
有出租车从远处过来了，是空车，依依招了招手。把旅行箱都放进后备箱，然后她坐进后座，关上车门的那一瞬，她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幢老式楼房——别了，过去的生活！
又去医院做了尿检。忐忑不安的等待，结果还是阳性。依依朝妇科门外看了一眼老魏，他和很多男人一样，闷头坐在长椅上等着自己的女人。远远望上去，他在人群里也算气宇轩昂，只是有些百无聊赖，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以前，远远看见这个身影，依依就会没有理由地高兴起来，然后雀跃着跑上去，现在不知为什么，这个身影仿佛离自己很遥远，隔山隔水。依依收回目光，直接就跟大夫预约了做流产，她的语气很平静。
从妇产科一出来，老魏赶快迎上来，“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有了。”依依言简意赅。
“嗬！”老魏喜形于色，“你看我这还真是‘能干’！一枪一个准儿！”
“能干你个头！”依依勃然大怒，“明摆着我在这儿上火呢，您还在那儿添油加醋，安的什么心啊？”
老魏也气势汹汹：“我就不明白了，你怀的是我的孩子，马上又要跟我结婚了，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生下来？”
“生生生！我都二十八了，你以为我不想生啊？可是咱们拿什么生啊，现在生个孩子就得五六千，要是剖腹产得上万，就算生下来又拿什么来养？我这刚辞了工作，你收入也不稳定，我可不想让孩子跟着受委屈……”依依说着说着，泪流满面。
候诊大厅里人来人往，她忽然看见就在这人来人往中，老魏犹如泄了气的气球，他的身子慢慢地蹲下了，蹲在水泥地面抱紧了脑袋。依依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甚至想收回刚才所有的话，可是只能上前一步，抱住了老魏的头，手里没轻没重地揉着老魏的头发，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对不起。老魏站起身来，忙不迭给依依擦眼泪，口中也说着对不起。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哭了。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伤了心。
亲爱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才会这样残忍对你。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闷的空气中忽然响起了老魏落寞的声音，“你给我一段时间，让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定给你，也给孩子一个好好的家。”
依依握紧老魏的手，镇定地说：“这个孩子还是不要了吧，咱们优生优育，半年不抽烟不喝酒，到时候再要一个，人家都管这叫‘封山育林’……”
老魏也握紧了依依的手，“我知道你对我一直不满意，过去我确实有时候挺操蛋的，现在我是要当爹的人了，以后保证会换个样儿！反正，我先把话放到这儿，你等着看具体行动吧。不过，不管你对我有多少不满意的地方，孩子的事你得听我的，我做主！”
“老魏……”依依的语气中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你不是说结婚了什么都听我的嘛！”
老魏甩开了依依的手，冷冷地说：“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求你啊？”
依依不知该说什么，她怯怯地伸过手去，想拉老魏的手，又怯怯地收了回来。
老魏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依依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她不是不理解老魏的心情，也不是不想信任他，只是——她看见过蹒跚的孕妇挤在公共汽车里照常去上班，看见过怀孕的同事浮肿面孔听领导的批评，也看见过一个女同事因为不能陪在生病的孩子旁边而心急火燎的样子——她们和她们的丈夫，哪一对不是真心相爱，可是自己的那半边天还是得靠自己来顶啊。
依依几步追上了老魏，只嘱咐了一句，“怀孕的事儿，千万别告诉你妈！”
22、
依依想来想去，还是跟姚江说不去他的公司了。她想，本来就那么点儿小心思，大家都不说破，挺好的，有什么事情还能有个人商量，就当传说中的那种“蓝颜知己”吧。自己当初没有嫁给他，现在人家都已经成家了，自己又上赶着非往一块儿搀和，何必呢？
依依故作平淡地跟老魏说了，老魏眉开眼笑，“姓姚的那小子有什么本事罩着你啊，他自己不还是靠着老婆嘛，我最瞧不起这种吃软饭的了！”
“你少说两句不行啊？谁也不会把你当哑巴给卖了！”依依顶了他一句。老魏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情的男人，依依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高兴了不担心了。本来嘛，一个大男人，自己没本事照顾好老婆，让一个明知道对自己老婆有情义的男人来照顾她——心里能好受吗？
老魏说先领了证，然后再办喜事，依依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咱们木已成舟还急什么啊！于是老魏也不说什么了。他这些日子又开始忙碌了，电话不断，应酬很多，依依看着他振作起来的样子，很为他高兴。
到了流产手术前一天，依依去附近超市买了好多东西回来，她想甭指望老魏照顾自己，凡事还是得自己准备好。
这天早晨，闹钟一响依依就推醒了老魏，“起来起来，今儿去医院！”老魏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什么，今天？怎么不早说啊，我今天还约了人呢！”
依依马上不乐意了，“早说？早多少天我就跟你说今天的事了！再说了，昨天一天我哪逮住你的人影儿了？我的事，你从来不放在心上！”
“得了，又上纲上线的！你早多少天说有什么用啊，我这么多事儿哪记得住啊，不如头天晚上告诉我一声不就结了嘛！”老魏一边不情愿地穿衣裳一边嘟囔着。
依依怒形于色：“魏峰，你给我听好了，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这又没拿枪逼着你跟我一起去，你自己可想好了，别那么委委屈屈的！”
老魏急忙息事宁人，“去啊去啊！我又没说不去啊！我马上就把约了的事情推掉——天大的事情也没有老婆的事情大！”
依依脸色稍好，忙着往提包里装东西，老魏也好奇地凑上来，他看见提包里还有一块蛋糕和一包卫生巾。
“我说，这也用得上啊？”
“当然啦，你是男人你不懂！”
老魏忍不住酸溜溜地说：“那当然了，头一回遇上这种事，我哪懂这个啊？”
依依的脸色唰的一下子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吗？”她冷若冰霜地看着老魏，“你有事就忙你的去吧，不用你陪我了！”说完，她抓起提包转身就走，身后的老魏一边套袜子一边还在喊着：“你这人怎么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啊！别生气啊，对不起还不行嘛！喂！你倒是等等我啊！”
天色明亮，深秋清冷的空气让依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挂了两滴眼泪，依依擦去了这两滴泪，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嗯，日头那么大，今天会是一个晴天的。即便流了眼泪，也会被太阳晒干的。
23、
依依觉得自己一直是个很懦弱的人，她没有勇气独自面对未来人生的那么多困难，所以她选择了恋爱和婚姻；她没有勇气去改变自己其实并不满意的生活现状，所以她还是选择了老魏；现在，她没有勇气面对一个人的出征……
依依对着手机踌躇良久，然后她拨通了姚江的电话，听到姚江的声音的那一刻，她泣不成声。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姚江忙不迭地问。
依依哽咽了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你什么都别问，我有麻烦了……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吧。”
“怎么搞得啊？”姚江忍不住骂一声：“靠，你那个老魏呢？这会儿还不陪在你身边？要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啊？”
“你就少说两句吧！”依依说了地址，然后说：“咱们分头过去吧。”
姚江沉吟着说：“依依，今天不用你说我也得陪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男朋友看见了，或者被别人看见了，他会怎么想？”他连忙又解释，“其实我没什么，真的是为你好！”
依依充满了委屈，“我问你一句话成吗？”
“你说！”姚江大包大揽的架势。
“你到底是怕我男朋友知道，还是怕你老婆知道？”
姚江在电话那边不作声了，依依默默地挂断了电话。她知道姚江是对的，本来挺简单的事情，没必要把人家搅进来弄得那么复杂，可她还是感到深深的失落。曾经，她是他永远的小妹妹，凡事她永远排在第一位，她的喜怒哀乐决定着他的喜怒哀乐，可是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随叫随到了。
依依平静地挂断了电话，然后，她带着尚未消逝的孤军奋战的勇气，奔赴医院。
医院门口，依依陡然看见了姚江，那一刻，她百感交集。姚江陪她办各种手续，一直走到妇科诊室门口，“快进去吧，我就在外头等着……”
依依靠着姚江的肩膀，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抬起头：“我能问个问题吗？你可以不回答。”
姚江面无表情，“你说吧。”
“几年前有一次，我还上大学的时候，那次我失恋了你陪我一整天……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咳！”姚江轻咳了几下，似乎思索的样子，他扶起依依的头，“谁说我不喜欢你呀，我一直都喜欢你，只是，我们太熟悉了，在你面前我总有没穿衣服的感觉。这么多年都兄妹一样，变成恋人太奇怪了，和别人恋爱啊分手啊都无所谓的，和你，万一要是最后成不了，我可不想伤了你。真的，我们太熟悉了，没法谈恋爱。”
依依苦笑了一下，“没什么，我就是一直比较纳闷儿，憋了好几年，现在终于弄明白了。得，我进去了！”
依依站起身来朝手术室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见姚江欲言又止的样子，转身又走回来，“怎么了，一个小手术嘛，我身子这么壮，别担心了……”
姚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说：“我刚才给你那个老魏打电话了，他正在过来的路上呢！你就别任性了，你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两个人相互依靠着总比一个人硬撑着强。”
依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24、
在候诊室里，依依瑟瑟发抖，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又害怕又期待，她害怕未知的疼痛，那种漫无边际的恐惧仿佛潮水一样将她包围，她又期待手术快点结束，所有的麻烦都随之结束。
几个等待手术的女人一起聊天，依依紧张的心情慢慢缓解了，她仔细打量身边，发现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女生，还有一个染着黄头发嚼着泡泡糖酷似一个高中生，再想想自己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来医院做个流产手术，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她便释然了。
一个中年女人在几个人中间格外突出，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紧张的，一会儿就完事儿，完事儿了我还得上班去呢！”
大夫出来了，“你们都换好衣服，等我一会儿叫号，三分钟进去一个啊。”
“什么？”大家都诧异起来。
“也就三四分钟一个，快着呢，又不是生孩子！”大夫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
依依从不知道时间可以漫长到如此程度，大夫口中的“三分钟”在她的感觉中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当那冰凉尖锐的利器探入她的身体，她一阵抽搐，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疼痛。
“放松！放松！”大夫的声音。
依依忍不住痛楚地呻吟，她试图分散注意力，便开始想别的事情，想啊想啊，很多事情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眼前闪现。最后大夫说好了起来吧，依依勉强起身，恍若隔世。
“穿好衣服，别着了凉！”大夫在身后好心地嘱咐。
依依歪在外边休息室的小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良久，她站起来，走出妇科诊区。她只觉得身体异常沉重，脚步却又轻飘飘的，只得凝聚起全部的力量，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在妇科门外的座椅上，依依陡然看见等在那里的老魏，这一刻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捆稻草。
老魏出场后，姚江善解人意地离开了。依依想，姚江还是了解自己的，所以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又在适当的时候消失，而且，他帮助自己和老魏走近，而不是走远，他是真的希望自己幸福。
依依和老魏坐出租车回家，她把全部的重量都靠在老魏的身上，仿佛从他身上汲取力量。离前面十字路口还远远的，拥挤的车流塞在一起。出租车司机等得不耐烦了，拉开车门出去看了看，回来说路口发生车祸了，看样子还得塞车一阵子。老魏紧紧揽着依依，他们感觉仿佛一对乱世里的患难夫妻。
依依把头靠在老魏的肩膀上，伸出两只手环绕老魏的腰，这个男人就是她惟一的依靠了。她的名字是依依，这一刻可以依靠的惟有这个男人，尽管他有种种缺点。依依想起有一次和琳达说起老魏，琳达说，“在你眼里呀，老魏就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当时依依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一般来说，真话都比较难听。
25、
回家后，依依跟老魏说给我熬点鸡汤吧，鸡在冰箱里，昨天买的。
过了半个小时，老魏端过来一大碗饺子，依依说这跟坐月子一样得喝鸡汤补啊，吃饺子算怎么回事啊。老魏不好意思地说不会做鸡汤啊，这饺子不是也有汤嘛，要不晚上我让妈给你做吧。依依急忙拦住他，说不是跟你说别告诉他们嘛，算了算了，饺子汤也一样。
依依吃着饺子，三鲜馅的，挺香的。再喝一大碗饺子汤，有饺子给煮破了，所以汤上面漂着油星儿，喝起来也挺香的。依依的身体虚得厉害，连吃带喝，出了一身大汗，赶紧盖上被子躺下了。老魏给依依灌了个热水袋，然后弄了个热毛巾给她擦脸。看着老魏笨手笨脚忙碌的样子，依依觉得其实生活很简单，自己总是不满足，大概是要求太高了吧，只要降低要求，——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嘛！依依筋疲力尽，她什么都不想了，倒头沉沉睡去。
依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睡梦中，她仿佛回到了从前，爸爸走后，她和妹妹跟妈妈相依为命，那段日子很苦很苦，但是总是充满温馨和快乐。
在睡梦中，她如鱼得水地在大学校园里徜徉，那时姚江每到周末就来接她回家，他们也一起出去玩。她每交一个男朋友都要找姚江来出谋划策，也帮他相看每个女朋友。
在睡梦中，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她要开始工作来帮助妈妈支撑这个家了。姚江陪她买上班穿的职业套装，回家后依依对着镜子美滋滋地反复试穿，妈妈在旁边看着她说依依真的长大了，成了漂亮的大姑娘了。
在睡梦中，她和老魏刚刚认识，老魏总是在一群人中悄悄观望她。他风趣幽默，总是讲笑话逗她开心。他第一次单独约她吃饭，送她回家的路上正好有小男孩在街边卖花，在一大束玫瑰中他只挑了三枝，说代表三个字。“哪三个字啊？”依依傻乎乎地问。“我爱你。”老魏趁机吻了她。
在睡梦中，她穿着大红的衣裙在喜宴上朝着众人微笑，大红的喜字就在她的背后，喜气逼人，忽然所有的红色都变成了血，鲜红的血从四面八方朝她涌过来，她像一头困兽般无处逃脱，又开始抽搐地疼痛、疼痛。猛地，那些血又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孩子，她的还没有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小小的身躯朝她伸出手，她吻着它说妈妈对不起你，那个漂亮的孩子眨着眼睛看着她，一下子又消失了，她怎么也找不到，于是开始哭。哭啊哭啊，她的眼泪流成了一条河，老魏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出现了，他轻轻地抱着她，她还是在哭，他不停地给她擦去眼泪，可是泪水怎么都擦不干，好像所有关于两个人在一起的记忆总是带着酸涩的眼泪，幸福却是那么不真实。
依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再次睁开眼睛，房间黑着，从窗帘的空隙看见外面稀薄的阳光。依依起身，一下子掀开窗帘，所有的光亮都倾斜进来——连太阳都要下山了。
依依闻到一股醇醇的香味，循着香味一直走到厨房，看见了老魏的妈妈。老人家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一边择菜一边擦眼泪，看见依依后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从灶上的沙锅里盛了一碗汤给依依，“别着了凉，快进屋喝去吧。”
依依披件外衣，在客厅的餐桌前坐下，慢慢地喝汤。汤挺烫的，依依唏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阿姨看着她，忍不住开口了，“其实早好几天我就看出来了，你们不说，我也就跟着装糊涂。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当老人的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好端端地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我这心里头难受啊！”
依依埋头喝汤，老人家也拽出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不是我说你们啊，这孩子迟早得要，晚要不如早要，趁着我们身体好，还能帮你们带带是不是？再说，这么着做掉了，你又伤身体，以后再想要的时候，能不能要上就难说了，我们老魏家就魏峰这么一个男孩子……”
依依听到这里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低声嘀咕着，“我们也没想这样啊……”
“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小心，以后你可得多注意一点！”
依依忍不住抱怨起来，“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注意的事儿啊！魏峰那脾气，什么都得依他，他非要……”她说不下去了，这种事情她实在没法和老人交流。
阿姨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她择好菜放下，把炖鸡汤的火给关上了，然后转身走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去报亭看看。”
一个人待在家里，依依忽然想起来——魏峰到哪儿去了？
依依住的房间朝西，傍晚的阳光已然充足，晒得人暖洋洋的。这样一个傍晚，依依对着窗子坐在就要成为新房的这个房子里，一股寒气袭上心头。窗外还是喧闹的声音，时间过得飞快，她根本没有空去思考，就那样对着窗子坐在床上。那些窗子因为婚期的临近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一个因擦掉灰尘而留下的指印，印证她曾经多么热忱地渴望过婚姻，多么努力地爱了一个男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依依双手掩面，怎么也抑止不住决堤般的忧伤的泪水。
26、
依依反复拨打老魏的电话，始终没有应答。
夜幕逐渐降临，依依的心逐渐凉了。老魏的爸妈从报亭回来了，依依听着老两口絮絮的聊天声音，没来由心生羡慕，她多想在这个时刻有老魏陪在身边啊！
不知道拨了多少次电话，依依的手指都要僵了，忽然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老魏！依依冷冰冰的声音问：“你在哪儿呢？”
老魏在一片热闹喧嚣声中说：“在外头吃饭呢，这儿太吵了我刚听见电话。走时候看你睡着呢，就没叫醒你。”
依依强压住满腔怒气，“吃饭就那么重要吗？”
老魏在那边哼哈地答应着，“啊，你在家好好休息吧，我回去再跟你说。”
依依知道，老魏可能是在跟人谈事，不方便跟她解释，她准备放弃了，等他回来再好好算帐。就在她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怎么说个没完啊？”
依依猛地一惊，“老魏，你跟谁在一起呢？”
“哦，几个朋友。”
“你能让我跟你的朋友说几句吗？”依依强调了“朋友”两个字。
老魏犹豫了一下，依依加了一句，“你要是真的和朋友在一起，有什么怕的？”
然后，依依真的听见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喂？喂？”电话那边是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这时依依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谁啊？怎么不说话啊？”还是细细尖尖的声音。
依依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你说我是谁啊？你拿着谁的电话你不知道吗？”
那边不说话了，一会儿又说，“我是魏峰的同学。”
“你是姓王吗？”依依试探着问。
“对。”
依依在心里早知道是谁，可是待到对方真的肯定了，她的心里还是一阵发凉。
“我是魏峰的女朋友，我们就要结婚了。”
对方不乐意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啊？”
依依忍住发颤，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白天我刚去医院做完流产，晚上老公就出去陪你了，你也是女人，换个位置想一想，如果是你会怎么想……”
那边静静的，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能听见那个女人急促的呼吸声，忽然，电话那边又换成了老魏的声音，他急赤白脸地跟依依说，“你怎么回事啊？我这边好几个朋友坐着说事儿呢，有你这么闹的吗？也不看看时候！”
依依要解释什么，电话断了。举着电话，她发呆了好久，然后机械地把电话放回到原处。
依依坐在床头，任由夜风从窗子吹进来。
这一夜，魏峰没有回来。
27、
天亮了，老魏带着满身的酒气回来了，“呦！这么早就起来了？”
依依面无表情。
老魏凑近看了看依依的脸色，“你不会是……还没睡呢吧？”
依依还是面无表情。
“老婆，别生气了——你也知道我是好面子的人，昨天真是好几个朋友在一块儿呢，我多喝了两杯就顺口胡诌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依依看着面前熟悉万分的这个男人，觉得什么都懒得对他讲了——寒心。
“哎呀困死我了！”老魏换睡衣，“你也再睡一会儿吧。”
“咱们分手吧。”依依说出这句话，如释重负。
老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他把睡衣朝床上一摔，“你别小题大做好不好？我跟人谈事儿一晚上没睡呢！”
“哦！”依依轻描淡写，“那你先睡觉吧，记着我说的话就是了。”
“我昨天真的是跟他们谈事儿，好几个人呢！我要是心里有鬼当时能把电话给别人吗？”
依依说我信你。
“那你还闹什么呀？”老魏不明白。
依依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我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真他妈的没劲！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在别的女人身边！”
老魏试探地问：“那……那个房地产的项目我不做了还不行吗？”
依依冷笑一声，“算了吧，没那个必要。”
“那……要不咱们去上海吧，”老魏忽然来了精神，“有个朋友在那边做了一个公司，一直让我过去帮忙呢！咱们换个环境，从头开始！”
“魏峰啊魏峰，”依依恨铁不成钢，“你跟你那同学要是真的那么清白，咱们至于背井离乡逃到上海吗？”
“你听我解释……”老魏急得不成样子。
依依万念俱灰，“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不想听！”
“靠！”老魏直冲到客厅，从冰箱里拿了一瓶啤酒，转身回来把房间的门重重地摔上，对着瓶口就开始喝。
“哎呀，这是怎么啦！不是刚喝完回来的吗怎么又喝上了！你们这俩孩子怎么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呢！”老魏的妈妈在门外唠叨着，屋内的两个人都闷不做声。
是谁爱了我？是你。
是谁伤了我？是你。
28、
依依决定放弃了，她知道自己是感情上的逃兵，她知道自己没法承受以后要面临的那些问题，她知道自己一直对这个男人没有足够的信心，更要命的是，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接下来的一个月，大家都不再提“结婚”两个字，老魏的父母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的脸色。
和妈妈在电话里聊天时，依依试探地问：“妈，你是不是特别盼着我结婚？”
“要说盼不盼着那当然是盼着了！”妈妈细声慢气地说，“不过妈其实盼的不是你结婚这个事儿，妈是盼着你过得好！不管结婚还是单身，你们姐俩儿过得好了，我这当妈的才能安心！”
依依的心里被温暖和感动充满着，她想，其实所有的父母对儿女都有很多很多期望，但是最基本的期望便是幸福快乐。
依依顺势小心翼翼地说想搬回娘家去住一段日子，妈妈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然后说：“你也不小了，好多事情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这个家一直都戳在这儿呢，你随时想回来就回来。”
依依一面调养身体，一面整理行李。当初她搬过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旅行箱，现在已经变成两个了。三年中增加的不仅是一个旅行箱的东西，还有很多挥之不去的回忆，现在，她要把它们统统带走了。
偶尔地，依依趁老魏不注意就偷偷打量他。分手是什么？分手就是不能再和这个人在一起了，再也不能抱他的腰揉他的头发，再也不能随时随地理直气壮地给他打电话，再也不能挽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再也不能让他给自己打洗脚水了。想着想着，依依的眼睛就会湿，然后赶快跟自己说，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要再动摇了。
依依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对男人的要求并没有降低，反而变高了。降低的只是外在，她不再看重外在的条件，比如外表，转而开始注重男人的能力，还有性格。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老魏的解释、嘲讽、发怒、恳求、嘶喊，还有醉酒，都不能打动她。也许女人的可悲在于，她的人生会因为在男人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事而改变方向。依依想，其实不到关键时刻，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性格。她原以为自己很柔弱，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的硬心肠。此刻，她犹如一颗子弹，义无返顾地沿着自己的轨道发出枪膛，她不知道自己的终点是哪里。
29、
一个月的时间，依依的身体复原了，同时复原的，还有她的希望。作为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她原来的那颗心已经枯萎掉了，现在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在心里跟自己说，这年月，离婚都不算什么了，何况是谈恋爱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时，依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承受能力比以前强了。她相信，经过这样一次刻骨铭心的爱，她会尽早实现情感免疫，为未来的日子留出更多的理性空间。
一切都已结束，会忘干净的。
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
真的，会好起来的。
这个早晨，老魏醒来，看见依依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他怔了片刻，翻了一个身，把脸朝向墙。
“醒啦？”依依坐到床边，温柔地抚弄着老魏的头发，“以后别老睡懒觉了，帮阿姨他们照顾一下报摊，或者锻炼锻炼身体。”她停了一下，又说，“我买了油条豆浆，在厨房桌子上呢。好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给你买早点，唉，其实我这个‘老婆’当得挺不称职的……”
老魏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
“你别不爱听，我也就说这最后一回了，”依依还是细声慢气，“男人啊，千万别当‘北京大爷’，整天说的那些不都是没用的吗，这日子啊还是得踏踏实实地过。还有，当男人哪可不能心软，重感情是好事，可是当断则断，你要是心肠软那害的可不光是自己……”
“钥匙我搁电脑桌上了，回头你收好……”
被子下面在轻微地抖动，依依挣着掀开了被子，想把老魏脑袋扭过来，可是老魏死活不让她看。依依从后面抱着老魏的头，她摸到了他脸上的胡子拉碴。老魏用手掌在脸上胡噜了几下，然后转过来给依依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你哭啦？”依依问。
“瞎掰！哪儿的事啊！”
“你说你这人，到这会儿了还嘴硬，真没劲！”
“依依，”老魏沉吟着开了口，“以后，找个比我好的男人！真的，我说的是真心话！一定要比我有能耐，比我对你好！你要是找到了告诉我一声，我不吃醋，为你高兴！”
“净瞎掰，你不是就挺好的了嘛！这几天我自己也仔细想了，其实问题不在你，在我自己——我自己没什么出息，还老想着改造你！其实你这人真的挺好的，是我要求太高，老是对你吹毛求疵。”依依说着，手指习惯性地拨弄着老魏的耳垂，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又收回了手。
两个人僵在那里好半天没说话，凝固的空气中带了几分暧昧的味道。老魏看了看依依，欲言又止，依依看了看老魏，脸红了一下，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刚恋爱的时候。老魏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口，“要不，咱们再做最后一回吧。”
“嗯，最后一次。”依依站起身来，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然后噌地钻进了被子里。
30、
在早晨的阳光下，他们的身体像原来一样年轻而美好。
从手术开始，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做爱了。医生的嘱咐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两个人都没有“性”致。这一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老人们都去报亭了，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以为他们可以尽情地尖叫嘶喊，可是他们的身体让自己出乎预料。原来，人的身体真的是跟着心走的，他们的心疏远了，他们的身体也跟着变得陌生起来。
开始一切都很好，老魏吻着依依，依依的身体和以前一样配合。可是，就在老魏进入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不行！”
“怎么了？”老魏停住了。
“疼！”依依噙着眼泪，她感觉好像回到了手术台，那尖锐冰凉的利器伸入她的身体，把她的一部分撕开绞碎，扯得支离破碎。
“没事儿吧？大夫不是说一个月就行了吗？”老魏翻身下来，他又开始吻她。在老魏的耐心爱抚下，依依的身体重新做好了准备。可是，就在老魏进入的那一刻，她又疼得大叫起来，她是真的疼，额头满是冷汗。老魏怜惜地给她擦去汗，“算了吧。”
“没事儿，再试一次。”依依不想让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拥有这样的结尾。
“我不行了。”老魏苦笑一下，给依依看他的垂头丧气。
依依终于明白，同样一件事，可以把男人女人紧密地结合起来，也可以把男人女人残酷地分离开。依依原本想让这最后一次做爱成为一个完美的惊叹号，可现在却只是一个遗憾而又意味深长的省略号。
从决定要走开始，依依就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哭，一直心平气和。可是，提起旅行箱转身而去的一刹那，她看到了魏峰那仿佛丢失了整个世界一样悲苦的脸，这成为她记忆深处一触即痛的伤口……两滴大大的泪珠迅速地沿着脸庞滑落，落到熟悉的地面上。
“依依！”老魏叫了一声，声音不高，可是她听得很清楚。依依的身体僵硬在那里，想要回头可是又竭力忍住，她觉得颈椎痛得很厉害。几秒钟的时间，颈椎的剧痛过去了，她打开门，镇静地走了出去。
依依以为自己会走得很从容，是啊，她早早起床把想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可是，她最后的感觉还是落荒而逃。她仓惶地逃离了这个差点成为她的“家”的房子，逃离了两位她差点就要改口叫“爸妈”的老人，逃离了她坚持了三年多的这份感情，也逃离了这个差点成为她的“丈夫”令她爱恨交加的男人。毕竟，和老魏这样一份感情，占有了她从二十五岁到二十八岁的人生。
有出租车从远处过来了，是空车，依依招了招手。把旅行箱都放进后备箱，然后她坐进后座，关上车门的那一瞬，她最后地看了一眼那幢老式楼房——别了，过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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