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

一. 梦中花园
  善生:“如果找不到旅伴，我会独自前往，我去墨脱探望一位朋友。”
  庆昭：“她在哪里居住?”
  善生：“她四年前进入峡谷去村里教书，一直没有回来。”
  庆昭：“你一直都是这样吗?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
  善生：“有些事，貌似答应别人，也许是答应自己，她不会介意的，虽然兑现的时间已迟。”
  庆昭：“那你之前在做什么？”
  善生：“劳碌工作，平淡生活，直到失去一切。”他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之前从未想过何时去看望她比较合适……时间并不由人控制。”
  善生：“为什么在拉萨停留那么久?”
  庆昭：“也许这是一座能够以超脱角度来观察现实虚幻特征的城市，它属于任何一个来自俗事的修持者，如果你曾经对生活的真实性产生疑惑……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它终究会让你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的时间，你要知道自己将会如何生活。”
二．庆昭
  我来到拉萨之前，在北京做了一个手术，身体里面长东西，医生说容易复发，需要尽快结婚生孩子，也许这样会得到改善，但是为了疾病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理由依旧牵强。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够支撑多久，直到时间给我裁决。
  疾病跟随太长时间，走路时都能感觉到它体内的重量。是不是大部分的人即使在离开这个世间的时侯，心里依旧带着种种犹疑和困惑呢。我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但是知道自己离它很近。如果我们在这个世间的光明已凋谢，是否会前往另一个地方。
  你有没有试过给自己做一个心理测试，如果在面前有一个按钮，一启动它就可以没有任何痛苦的消失于这个世间，你是否愿意按它……我的答案一直是,愿意。有时候这个答案令我心生警觉。
  我去纳木错的时候，带着一本在拉萨小店里买的《中阴得度》----你已在脱离这个尘世之中，但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有生必有死，人人莫不如此，不要执着这个生命，纵令你坚持不下，你也无法长留世间，除了的在此轮回之中流转不息之外，毫无所得，不要依恋，不要怯懦……
三.善生
  父亲在他九岁的那年春天去世，他眼看着一个人的生命被慢慢推入暗中，被一只无形的手按捺搓揉，力道惊人，不容置疑。一定有些事情，是人所不能自主的，他已经明白。他最终等来的时间，与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性，做正式的告别。
  那年九月他以每门接近满分的成绩，进入重点初中。母亲拿到成绩单后，带他去甜品店吃冰淇淋。这个寡言聪慧的少年，喜欢吃甜食。母亲说：“你要清楚你的方向，清华建筑系，这是全省前六名的男生才有可能获得的希望，我们是孤儿寡母，生活并未给我们放纵和沉溺的机会，你需要一只控制自己，明白吗？”他一言不发，慢慢挖下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送到嘴巴里。他一直渴望能够离开她，渴望走到对岸，检视她的苦难，，而不是必须与她携手并进，应对世间变迁。即使他来自她的血肉，那时不能够的。他的人生不应该无辜受到她的苦难牵绊。他不想成为任何一个人的儿子，他是纪善生，他渴望得到完整的自己。但是生活不能自主，一直被母亲的意志所驱使和推进。他清楚自己努力背面的所有动机，却无法判断这动机的性质和起因。他从来没有尝试放纵自己，因相信克制才能带来理性。
  十六岁，他直升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十八岁，他以全省第二名的高考成绩，得以换来进入北京的资格。终于离开，彻底厌倦家乡，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它，逃离它，不惜一切代价。
  二十四岁那年，他决定结婚，妻子是他公司董事长最为宠爱的女儿。他一直希望自己早婚，这样就不会有感情的负累牵挂，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事业，他不相信爱情，婚姻是现实，是必须处理掉的问题，任何婚姻的本质都是交易，既是交易，就需要大家够有付出，各有所得，并且两方平衡，否则就难以长久成立，他们彼此之间非常合适。
  三十岁，他与妻子荷年离婚，他冷淡的内心，使身边倾心的人不安，他一直没有爱过她，他只是用婚姻做了工具，用来对抗生活的虚无，她说：“善生，我最终还是识别了你，如果继续保持糊涂，保持幻想，也许还能够留住你，但是我累了，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慢慢会让自己崩塌，太不自爱，因此鄙视自己。”
四.他和她
  十三岁相识，他们始终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她曾交给他捕捉以及饲养蝴蝶的方法，她对幼小的异体生命充满好奇，似乎是探索静默的同类，她渴望了解和沟通一切真实的事物。她对他说“我们和蝴蝶都是由相同的物质组成的，在生命的分子核心，蝴蝶的本质与人类相同。”她说：“我一直想得到这个人：不管我做错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我，不会离开我。有时候我会故意激怒别人，疏远别人，发脾气，没有缘故的哭，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欢摆出恶劣的姿态使别人为难，以此认证自己对感情的向往。我需要感情，很多很多的感情，我对感情有过度的贪心和嫉妒心。我看到自己心里那个黑色的大洞，总想用力来填。”
  她说：“长大之后，也许我不会觉得这样是种无能为力，你有想过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生活吗？除了如你母亲所愿的考上重点大学，以后呢？在以后呢？”他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些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我暂时什么也不想。”她说：“你给自己设置的只是目标，你想使它成为你唯一想要追寻的，因为它使你感觉安全，理性使你能够把需求和付出做对应。我们是相似的人，如同充满了激烈渴望的空瓶子，你在其中填充的意志比感情多，也许你相信意志比情感有力，你这样优秀，善生。但是你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伤口，你不爱自己。”
  她爱上了这个比她大20岁的男子，并决定于他私奔，离开这个城市。他结婚14年，有2个孩子，12岁的女孩和5岁的男孩，他不过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已婚男子，美术学院毕业后，回到小城市担任教职。三个月后，男人回到了学校，男人向学校承认错误，希望能够恢复公职，回归家庭，乞求妻儿原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愤怒的妻子猛掴一掌，大雨滂沱的黄昏，她来找他。
  她主动开口:“善生，舅舅要我对学校申辩，告他幼奸，我不想对任何无关的人说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不愿意解释和说明，我知道外界不见得会用善意来理解。”
  他说：“你做事情的时候，从未想过别人的感受吗？自己想着怎么痛快就怎么去做。这不是你为所欲为的世界，你要遵守规则。”
  她说：“我知道，我只是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要你帮助我，善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说：“以后怎么办？你不能上学，并且失去了名誉。”
  她轻轻地说：“这些都不重，我顾不得这些，我怀孕了，善生。我不能够让别人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要陪我去省城的医院。”
  那年夏天已经结束，从医院出来后，她被舅舅关在家里软禁。某一天的黄昏，她又逃脱去找美术老师，在他家门口纠缠，不听人劝。她蓬头垢面，跪在他家门口，拿了一把菜刀有力砍着防盗门。就在一瞬间，他拉开门，飞快地夺掉她手里的刀扔在地上，揪住她的头发，倒拖进客厅，开始揍她。她被推翻在地上，他的脚盲目而用力的踩着她的肚子……
  人的意志何时开始崩塌，尊严踩在烂泥里无人收拾，这样沉堕败落，内河，等你长大之后，是否觉得羞愧，无知无觉还是处之坦然。因这是你必须穿越的漫长隧道，否则你无法捕捉远处闪烁的微笑，你必须信任这一切，光的真实性，它的发生。
  那一年他在青冈医院，上学时，同学最爱以青冈医院互相恐吓取笑，因为精神病患者始终是恐惧的载体，意味着突然而至的疯狂和不可控，也许还会有人生攻击，她一定不曾想过自己的十八岁,是在此度过的。
  他大三那年，她来北京看他，那一年，他和她21岁。
  他说：“我放假回家，去你舅舅家找过找你，说你去了上海，失去音讯，你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为什么要这样失踪?我们都很挂念你。”她说：“我在上海过的不好，需要时间整顿我的生活，只能躲起来不见人……花时间去平息内心的失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又恋爱了，还是已婚男子，比我大15岁，是我上司。我总是在原来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他说：“因为你幻想找到一个感情角色来替代从未出现过的父亲，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内河，有一些破损的关系，只能维持最初的残缺轮廓，以什么样的姿势被挖走，就以什么样的姿势始终需索，没有任何复原和试图填补，这个男人什么都不会给你，当你离开的时候，你一样只会留下难过崩溃。你必须停止，如果这一切最终带来的只是离弃和伤害，就该拒绝开始，人的欲望和缺陷，该有自控，不是饿了就吃，累了就躺，这一切需要意志来克服。你不应该把自己对感情的需索，当成弥补内心空缺的方式，那块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进入的光线，你没有可能得逞，内河，你的身体里面有与飞蛾扑火相似的化学元素，需索光和热量，不过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价。”
  他们从来都有给自的立场，只是现在更加分明。他按照他自己的意志辩驳阻止她，没有对错之分。他从来不属于她的世界，他的世界是规则的被量化的没有瑕疵的，遵守时间的递进秩序，蒙住自己的眼睛往前走。他不像她，她跌跌撞撞，宁可头破血流也要看个究竟，问个清楚，从不懂得疏离的界限，纵身投入，带着生命的盲目的激情，要靠近这热与光，补充她躯体中的某种元素的缺乏……不计较粉身碎骨，她的行事原则一向以自我为中心，做她喜欢的事情，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甘愿的勇气。他比她多的是他的自保，在事情之间出入自如，不曾沾染任何悲喜尘埃，他们注定各奔东西，奔赴各自的生活。
    29岁那年，他和妻子荷年带着孩子一起去欧洲度假，路过巴黎时，他与她见面了。她还是四处跑，不停的换工作。他教训她说：“你做事情总是跳来跳去，没有长性，若专注一样，也许已经小有成就。”“不，不，善生。我不需要成就，我们以前就谈论过这个问题，你用来填补自己的是理性和意志，而我需要感情和生命的真实性。”她说：“转眼间我们已经变老了，不过是数年的时间，不知不觉，仿佛30岁之间，已经过尽了一生。”他说：“一生很长，还远远没有过去。”她微笑地说：“是吗?我却觉得自己似已要从中年进入晚年一般。”“那是你早慧，内河，你所感受的到的东西比你身边的永远都是更早也更多。但是你内心的愤怒和空缺还是那么多吗？”她答：“是，我看到生命充满限制，而人必须像灰尘一样地生活着……有时候我厌倦生活，生活不过是一个玻璃盒里分割好的小块空间，栖居在这被限制的范围中，生老病死。”
    31岁这年，美术老师托人转告她，他的了肺癌，晚期，没剩下几天，想见见她。她回到了离开十多年的家乡，走的时候,是青春创伤鲜血淋漓的少女，回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坚韧沉着的女子。
  他轻轻拍她的背说：“你与他打招呼，即可告别，不需要为他做任何事情，你对他无亏欠，即使有，那也是为彼此付出的代价，应该各自承担。”他们向肿瘤科走去，她看到了他，“老师，”她贴近他的脸，轻轻地说：“让我们重新开始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曾经是她少年时最为意志坚定的一件事情，然后她为此被彻底摧毁。男子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回应她的任何言语，嘴角微微颤动，半开的眼睛支撑不住闭了起来，仿佛在瞬间，他的心脏已经静止，他死了。她发疯了一样的猛扑上去，用力撕扯他的衣服领子，嚎啕大哭，高声尖叫……
  “对不起，善生，”她镇定地开后：“我总是让你为难。其实我对他早已没有爱了，也没有任何恨意。在医院里，只是看到过去的自己，沦陷于卑微苦难的青春，无能为力，内心有怜悯。我与他彼时不过是一对无能为力的男女，年少一段感情，要花那么长久的时间，才能尝试鼓足勇气，替对方设身处地，并理解他。这样才能熄灭仇恨，用余下的时间一点点修复和建立对爱的信任与信念，虽然这一切至为艰难。”“我知道，内河，我知道你的困难。”
四．殊途同归
  经过几天的路途跋涉，他们终于到达了墨脱，而此时，内河已经去世了2年……
  他抬起头说：“我说过会来看望她，这是我来墨脱的唯一的目的，是我答应他的事情……”
  在墨脱待了三天后，他们一起离开。
  善生最后选择在浴缸结束了他的生命，或许，对他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