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沙
每一次听到死亡的消息,却是我放下镰刀的理由。好似看尽了迎风起荡、黄绿揉碎的芦苇丛,才会把脑袋向北一偏看着那个听到了噩耗的人;诚然,他马上就会搓着暗黑色的额头、语气郑重的说:“那天,你要到国道边放羊,就能和张晓丽见面了。”我没有理会老豆的话。
有些事情真不好说,就像我和张晓丽之间说也有说也无的关系。
我得承认,那天老豆没有让我去放羊,我一直没有让他知道我在红柳树里捡到了足有半斤多的莫合烟。老豆是一个嗜烟如命之人。老豆确实是一个嗜烟如命的人。我也有些丧心病狂。
说起那天,报信的是个年轻人,窄窄的脸日头照上白晃晃得就像一把杀过人的刀。我没有勇气拿出自己的刀和他比试一把,我那刀被我扔在了沙地上,好比月牙突然从太阳的荫庇下跳了出来。
那个人交给我一封信后,就缓慢的消失了。
老豆一屁股坐在了芦苇堆上,一边说着别看他红光满面其实都是人家的血气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松紧口的小布袋,烟沫被慢慢的搓开在裁好的报纸上。我的注意力被牢牢的拴在了遗书上,他用牙屎粘合生脆的纸条与风沙里吱吱地燃烧的烟草,随时可以勾起我的怨恨。
“那你说说,是回坎巴克还是找她去?”老豆瞪着一双核桃大的眼珠子,透过青白色的烟气看了一眼挂在杨树林上的日头,粘在嘴头上草末子半着半灭来回在芦苇丛上跳动着。“你和张晓丽是个屁!你睡过她吗?”老豆向来把男女之间的事说得让我没有反驳的余地。他想过要睡张晓丽,现在听他说那话,我觉得我和张晓丽有过肌肤之亲。
老豆送崔明上过一次学,还把我们挖了一早上的野蘑菇带了过去,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从他干瘪带着厚厚一层羊骚味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截粉笔,我正要拿着粉笔在地上写字,站在背后的他伸出一条细长的黑油膀子把粉笔夺了过去。我看着他气贯长虹的在贴满报纸的墙上画出了一个裸体的轮廓后,脑袋向后一扬倒在床上,像条狗卷曲着四肢,接着我听到了他那持续半夜的诡秘的笑声。
只要一说回坎巴克,我立即想到的不是崔明娘包的韭菜饺子,而是老豆画的画。老豆回坎巴克是为了吃韭菜饺子,奇怪的是,只要我们回到坎巴克都能吃到韭菜饺子。我不是罗嗦,崔明娘一边包着河蚌大的饺子一边笑盈盈地自言自语。我想张晓丽也会自言自语,“是韭菜长得快还是人的想念长得快。”有几次,我慌忙跑到崔明家往菜地里一看,韭菜已经被人割掉了一片。
我没有主动找过张晓丽,张晓丽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们的见面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现在她死了,主动让人来找我,我找她应该说得过去。老豆把眼一睁一闭,像搓着两只核桃发出的喀吧喀吧的声音。他的脸像一张晒了足有半个月的羊皮,嘴里散发着一股久久不散的历久发酵出的腥臭味,“陷阱!”
其实,我和他嘴里的气味只有烟味的差别。老豆身上有狐臭,他说自己有少数民族的血统,最没有意思的话是这样的:潜意识里他曾经在羸弱的马背上把腰挺得直直的,也不回头也不哼着调子穿过戈壁荒漠来到了坎巴克。我是和一头驴来坎巴克的。驴有驴脾气,抽上几鞭子也抽不好。
他身上的恶臭,在我和他生活一段时间后竟然闻不到了。我没有见过老豆洗过澡,他身上的衣服四季不换、有时候我不知道他穿的是黄绿色的翻领大衣还是裹着棕色的长袍,反正还有一件看得见棕黄色胸毛的松垮的背心。
我在坎巴克同样没有洗过澡,隐约记得我头几个月在睡觉前很讲究地用饮驴槽里的水擦过汗侵土附的身子。
我除了老豆还有驴,老豆什么也没有。老豆和驴掺和不在一块,因为驴比老豆能干。老豆偷吃过驴料,那是天气奇怪得转凉后发生的事情。他几乎吃掉了牲畜、鸟类和昆虫所能吃的食物。他是有人性的,他主张把驴杀了然后和我天天吃肉;我没有人性,对他呵斥道,要杀驴先过我这不长眼的棍子。我们僵持着,坚持着彼此的默默坚守的信念。如果,在和老豆大打出手之前,我要吃了死面硬饼子,驴也就保住了。我怀疑老豆杀死驴的初衷不止为了吃肉,是为了拿驴身上的物件换一只怀了崽的羊;母羊是崔明娘的,至于她要驴身上的物件是制衣还是治病,我从来没有听老豆说起过。现在,老豆除了我还有三只羊,我除了老豆什么也没有。老豆没有骗我,只要再过几年我们不但天天吃肉,而却还会从嘴里散发出让你避之不及的膻味。
也就在母羊下了崽之后,张晓丽主动找上门,用几张密密麻麻的报纸换走了老豆半罐头瓶子的羊奶。我不在跟前,挤羊奶的是老豆还是张晓丽,直到第二次我才知道。挤奶的那阵子,老豆用张晓丽粉白色的鞋带捆住了羊的前肢和后肢,孱弱的母羊倒地的一刹那咩咩的想叫又叫的声音不大。老豆猫下腰伸出煤黑色的手在羊的乳房上抚来按去。我看了一眼那只灰瓦色的鼓圆鼓圆的羊眼,又看一眼张晓丽那双满是期待又混杂着惶恐的眼睛,半瓶子墙白色的羊奶就被老豆生硬地挤了出来。老豆把羊脚上的鞋带解开,拍了拍羊屁股,母羊站了起来后冷不防的怪叫一声。我把夹在腋下的两只小羊放在了地上,它们跪下前膝急切地吸吮着母羊那半瓶子香甜的乳汁。
半瓶子有些淡淡余温的羊奶,在张晓丽白红的脸上轻轻地碾着,她朝我瞥了一眼说,
“你是刚分来的吧?”
老豆抢先一步回答了她。
我知道张晓丽没有系鞋带,鞋带被老豆缠在了手腕上。老豆让我到国道放羊。老豆是有人性的,我没有人性。
“张老师,你快走。老豆怎么挤羊奶,不清楚吗!”
她想把羊奶泼在我的脸上,最后就像所有要发火的女人一样短短地犹豫了一下。张晓丽气急败坏地把羊奶喝完,骂人的话刚出一个字跟着就是一个奶嗝,一连五次,索性向我丢罐头瓶子。我出乎意料的接住了罐头瓶子,逃了出去。
老豆说,“别指望张晓丽能原谅你。”老豆把罐头瓶子从我手里拿走,还给了张晓丽。张晓丽多给了他三张黑黑麻麻的报纸。老豆得到的报纸,全会糊在墙上。老豆基本上不看报纸,我放下镰刀和鞭子后,烤好硬死面饼子,立马神气扬扬的站在刷了一层白灰的杨树木桩上嘴里嚼着饼子眼不带眨的看来看去,有点像检字员。母羊下不下崽或者老豆见没见张晓丽,看看墙上有多少报纸就会知道。也就在张晓丽去世之前,老豆干脆把贴在透风的墙上的一张报纸撕去了一半。得知张晓丽死去的消息,老豆把烟抽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缓慢,就像知道了与他人远走高飞的媳妇要回来一样,又想大骂又想逃避。
他手里的烟,是坎巴克最好的计时工具。一支烟的时间刚好是荒地到坎巴克的路程,半支烟的功夫老豆躺在床上就能睡着了。每每老豆睡着后,我看到一支烟恍然变成了一柱烟灰,在他乌黑翻起的嘴唇里树立着;令我诧异的是,第二天醒来之前他嘴上的烟灰仍是树立着。在睡前,如果没有那一支笔挺挺的烟伴随着老豆入睡,也许后半夜你会在崔明娘那里捉到他。她是个守寡的胖女人,至于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守寡,老豆没有对我提起过。虽然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但在坎巴克谁也不会提打渔捉虾的往事。老豆找她很简单很单纯很好理解,我也羞于谈起,老豆也是。所有坎巴克的男人都希望老豆多去和崔明娘幽会,特别是在收割芦苇草的那几天。老豆往沙丘上一站,腰上的衣襟被一股白色的电线捆成个包子嘴,紧接着他会一边挥舞起弯弯的被日头照得雪亮的镰刀,一边嘴里骂着侵华日军,冲向了稠密与荒唐的芦苇地。一天下来,他抵得上两个男劳力。崔明地里的韭菜,好像在这个季节被谁泼上了稀罕的大粪,一夜之间蹿出了一掌长,要是切碎后和炒好的鸡蛋一拌合,那味道又香又辛,透过煮熟的饺子皮,要多油绿有多油绿。河蚌大的饺子,老豆捉住一个在手里颠了两下后翻滚到了勺子大的嘴里,还没有来得及一咬两截就钻进了肠胃,也不知道烫没烫着老豆的心,反正一连吃掉了二十几个。他不用擦额头上的汗,奔腾的汗顺着凹进去的脸颊一直会漫进棕红色胸毛里,像给红柳浇水那样要一棵一棵的浸透唠。老豆没有离开崔明娘的家。
那夜风往南吹,像崔明娘用竹刷子刷着坎巴克里最大的锅一般,我推开门,白茫茫的芦苇缨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望见的是拱地而起的雪山;圆圆大大的日头把巴掌大的红柳林染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川”字,每一座泥屋子每一条路每一颗杨树被刷得白哧哧,冷峻、刺眼没有距离。
老豆从哪里弄来了一匹枣红色的马!他吹着节奏轻快的口哨手里捧着黄得发红的玉米粒,靠在水桶粗的木桩上喂着一匹闭着眼的马。马嘴里散出的一股股哈气与老豆吹出的水汽被一束穿过破墙的白光紧紧得捆在了一起。这是一匹老马,马肚子上的肋骨又宽又弓,套鞍子的部位毛已不附。我还是被这匹老马吓住了。老豆喜欢马,喜欢和马站在一起,形同木雕沙塑持续一天又一天。整个冬天老豆只是喂马、看马,要是马没有瞎眼他一定会骑着马顶着冷冽的寒风离开坎巴克,到更远的地方寻找一块满是枯萎的芦苇草的荒地。老豆骑过马,是来坎巴克的路上,后来马没有了。一个垦荒种地的人要马干什么?崔明娘说,“马是老豆杀的。那节骨眼,地里还没有收成,十几口人就靠他的马度过了鬼叫的冬天。”
开春后,在同一个地方冒出了和往常同样的尖尖的青青的芦苇草。我把看到的情况,埋怨地告诉了老豆。老豆在一堆什物里抽出镰刀,吹掉了刀刃上的沙尘。
他一抚马的额头,马就抬起头。我恍若晓得老豆要有行动了。他翻身上了马,扬起了一路黄沙。至今我还记得他回来时的样子,是那凝重、愤恨、疲惫不堪与摔伤膝盖交织在一起的表情,手上还紧缠着缰绳。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去鬼树林。”我感觉出那匹马就是崔明娘弄给老豆的。自从老豆有了马,几乎没有和崔明娘幽会。那一整天的时间,老豆和他的马到了哪里,干了什么,马怎么没有和老豆回来?我的疑问自始至终是个疑问。
我早就对老豆说过,一个种地的人要马做什么?想过上好日子,只有靠除掉周而复始的芦苇草,撒上谷子才行。老豆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发言权,他的发言权就是沉默和不停地抽辣冲的烟草。“这样,可不行。你老豆吃得苦比坎巴克任何一个男人都多,但是,你开出了地呢?”“如若不是坎巴克的人可怜他,他早就是躺在沙漠上的一具干尸了。”张晓丽也带着这样的语气埋汰他。
老豆从鬼树林回来,那时候天刚抹黑,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仿佛置身在密封的地窖里。这种感觉来得太慢了。在红柳地不间断的挖蘑菇,我狂妄地等着它;在傍晚的水渠边听着乌鸦凄惨的叫声,我抽象地等着它;哪怕我摸了一下张晓丽沾了一层石粉的拇指,也会怀疑我没有在等着它。人失去了等待,就失去了自我。
老豆把双手托着的一个烤鸡蛋放在了桌子上,哧哧地搓着额头对我说,“我累了,我累了…”烤鸡蛋在桌子上晃动着,好似老豆微弱鼻息的延续;他语气是那么的平静,安详地接近病人的呻吟,“天气暖和了。”我把一半报纸从墙上小心翼翼的揭了下来,“老豆,你尝尝这烟疙瘩!”我学着老豆的动作把开口的卷烟用门牙一咬一黏,点着后插进他双唇翻开的嘴里,喧腾的烟气总是带着说不上来的清苦的过去,与腐朽的棺木前只为了告慰亡灵烧着的火纸,有着一样的悲情、无奈和忏悔。
“张晓丽,或许没有死。”老豆从床上跳了下来,嘴上的烟灰如同一吹而散的风信子。服毒、投河、卧轨和自刎等等自杀方式方法全部不适合她,我们这儿也不能为张晓丽的自杀提供便利条件。庄稼是害过病,上一代垦荒人同样经历过没有有效农药去喷洒,那些长在宽广无边的沙地上被诡异的害虫蚕食的庄稼。张晓丽要服毒自杀,除非到一百公里外的地方像我买止疼药一样抱怨的说,“现在的药真是不管用,有没有吃下去立即颈不疼腿不酸的药?”大夫抽了一下喉结,回答是这样,“恐怕你还要再等上几年。”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是不是先有我和老豆的庄稼才有害虫,有了害虫才有农药,有了农药才会有张晓丽的服毒自杀?张晓丽果真是服毒自尽,那我就是幕后的元凶。因为,我一看到老豆用胶鞋在水渠的石头上磕得啪啪的响就会不由自主地牢骚满腹,“嗬,要斩草除根!劳动不但要有激情还要有连续性。我们要认清事物发生的本质。”老豆打算抽烟,现在撅起屁股在刨芦苇根。生地要变成一块熟地,要除掉反复滋生的芦苇草,再种上苜蓿,要是杂草丛生的话,即将是一块春种玉米秋播小麦的熟地了。老豆干了十几年,面前的依然是一块只长芦苇草的生地,我来了两年出头,二十亩地已经收了一千多公斤的玉米和九百公斤的小麦。他不会是张晓丽服毒而死的真凶。
投河?河在哪里呢!最近的一条河在八十公里外,要到每年7、8月份的某一天,等山上的积雪融化后河里才会陡然满水,在其它时间,只是铺满了无数层的拳头大小的石头,有一捧水用来缓解口干舌燥都是惨痛的回忆;爆发洪水没有一个准,有时候你闭上眼睛躺在干涸的河床里下定决心想被洪水吞噬、卷走,可你直到被夜晚阴冷的风吹醒,吹得浑身打起哆嗦、吹得想逃之夭夭,也不会等到裹挟着石头、沙子的轰然而下的洪水。
你想死,自然绝不能令你如愿以偿;她的责任是给万物生存的大地,没有剥夺命运的权利。
她可能是上吊或者自刎,但是尸体在哪里?“世界上,只有猫,会把慵懒了一辈子的身体藏起来。”老豆从口袋了再也摸不来一截纸条,咂了一下嘴巴又说,“张晓丽哪块地方都白,真他娘的是一张白纸!”这用一张又白又干净的纸卷烟抽的幻想,在春寒料峭的季节里,恰似一炉不想熄灭的火,它断然把老豆烘烤成一个半边发煳半边原色的土豆,我不想掰开这个被凄凉、孤独、悲情困扰了二十多年年的人,也不想看看里面的淀粉糊化到了什么程度。突然,一颗明亮的炭火从炉膛里弹到了我的左腿上,灼了一个蚕豆大小的洞。
那焦煳的怪味和裤子上的黑洞,直到两年后,还纠缠着我不放。我以为这一切曾经出现在幻觉里。
原木色的门被关上之前屋子里是这样的状况:墙角里蹲着一个讨饭或者捡破烂装扮着的枯瘦、干得发裂的背影,那经过荒凉的风一吹深深浅浅的裂缝,就会发出更加凄凉的呐喊,但是那声音只能在惨遭杀害的尸体上才会变得柔情与带着一些伤感回忆的赎罪;没有光线穿窗而入,整间屋子笼罩着雏乌鸦开始萌发的色泽,唯一可以看见的是哪个背对着墙角闻声回头的人身上油污微弱的反光和青红色的玻璃珠一般的双眼;他胡萝卜样的手指整个冬天都在捡拾小县城里被人丢弃的垃圾,已经感觉不出横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是被愤怒的拳头捶打得凹凸不平,抑或他是手心朝上放着,想牢牢抓住遗忘和忏悔;沉浸黑暗太久,哪怕香烟的光都会使他先是惶恐不安接着大口喘息最后思维清晰;没有笔录,问的话不那么专业,完全没有经过严格必要的训练,但整个过程却出乎意料的形如流水;当他对韭菜、大蒜与烤烟纠缠不清的气味心生欲念,也会淡定下来再去回答漫无边际的提问——“尸体在沙漠哪个方位?”“坎巴克向东三十公里。”提问的人站了起来。
两个高大的摇摆的身影消失在了黄橙橙的阳光里。随着不间断的前行,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感觉到那松软的沙子上逶迤的线条是一只浑身长满棕红色的刺不过十公分长的四脚留下的爬痕;再后来那一撮撮好似扎根在羊驼脚印里的植物,也不容易看着了;备受情感困扰而脱发的头上是一顶白亮色的宽檐草帽,站在沙丘上远远望去就像只刚钻出到地面的幽灵;那个人微微耸起来的肩上斜跨着的水壶,烤漆的剥落是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旅行中突然扩大的,硬金属的光泽就像覆盖在松柏上的春雪,散发着没有力量的寒气。就这样,脚步总不在一条线上,他怀着无比冷静的心情,在沙漠里寻找着一具尸体。完全是没有准备的旅行,所以他的面孔和言行一经烈日烘烤,在荒漠里显得更加单调无味。“这么大的沙漠,人就像一滴水。”我点了点头紧盯着他说,“你讲的得很对。”
翻过一座青红色的沙丘,映入眼帘的是一株虬枝稀疏的沙枣树,树长在一片翠绿的芦苇地之中,枝叶间开满了香气腾腾的花,花气靡靡。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金丝边眼镜,焦煤色的眼袋证明他失眠很久了,但是双眼还是那么的炯炯有神,在他闻到馥郁的花香后,僵硬的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一副面对过无数死尸的冷面突现一丝柔伤之情,已经轻易改变不了我对他几天以来的印象。“想不到还能见到坎巴克的沙枣树。”他颤颤巍巍的点着了香烟。“这应该就是埋葬尸体的地方。”他拿出定位器,准确记录下坐标。在芦苇丛里裸露的地方,他发现一具浅埋的尸体。尸体躺在用树枝围着的墓穴里。尸体没有腐烂,一眼看出是一具女尸,这是沙漠气候造成的结果。我以为真相就要大白天下了。“接下来是不是要通知派出所?”他用中指在干尸上按了按说,“这不是最好的尸身。把墓穴恢复原样,我们还是回坎巴克,等上几十年再说吧。”
怎么都像一次充满了野薄荷味的开始,干尸经过阳光一曝,散出一股青红色的气体,也许是让他难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他从22年前离开坎巴克,层出不尽的死尸与细致入微的验尸,以及婚后生活的不和谐,占据了他大部分精力和时间。11年前曾还有人邀请他去坎巴克参加新学校的奠基仪式,一个衣锦还乡的好机会,他也忘乎所以的错过了。因为他正被一具从发电厂的水池打捞出的女尸折磨得心神不安,最后只寄去了一封让全体师生满怀憧憬的书信。
他的大名是在破获一起春风西度的疑案而崭露头角的,没过多久他又凭借着独特的着眼点破解了西汉无头干尸的死因,毋庸置疑的成为了西部警界最年轻有为和知识渊博的法医。长时间站立在潮湿没有自然光的实验室里,是导致他患上严重精索静脉曲张和轻度抑郁的最具有职业色彩的原因。他和妻子的不合,一方面是婚后的不孕不育,另一方面她无法忍受他生吃韭菜大蒜的癖好和身上越来越强的怪味。他出于对自己身体、兴趣和家庭的考虑,后来选择了在博物馆从事研究干尸工作。其实,他是最明白那些死掉了上千年的尸体,不会给世人带来任何有意义的价值,他最感兴趣的是从犯罪现场带到实验室里的死尸。他功成名就之后,曾狭隘的以为,只要滴水不漏地去破解受害人的死因,就可以弥补对这个社会浅显的经验。没到博物馆工作之前,他和尸体在一起的时间往往超过妻子所能忍受的范围。就像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一样:“一个四十岁出头男人,对妻子的感觉总不像看到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那样痴迷地幻想。”他不看电视,哪怕听到电视传来的声音,他都会心浮气躁,这一点与妻子恰恰相反。他孤僻的性格,来源于在偏僻凋敝的垦荒区度过的童年和青春期;教学条件的落后和内向自卑的性格反而促使了他学习知识的勤奋和偏执。这是他没有兴趣爱好的最根本原因。他对华灯初上的夜生活的认识,是来自一具裸死在桑拿房的小姐。他婚后的生活过得乏善可陈,还能令他的妻子有必要和他生活在一起的一点,是他的忠诚和质朴。他的胃口相当的好,早餐是20个烤包子蘸着一大碗奶茶,午餐有时候是过油肉拌面加上酸辣的汤粉有时候是馕包肉,晚饭他会要一碟用醋泡过的蒜片和韭菜,无论妻子炮制的食物如何难吃,那吧唧嘴的声音总能让人怀疑他那受人羡慕的身份。
自从他离开了潮湿空气混浊的实验室,投身到了博物馆工作后,他的妻子也依靠人工受精顺利生产下一名健康的女婴,或多或少给他们枯燥的夫妻生活平添了一抹绿色。之后,他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旅行。是妻子建议他去的,有一句话叫做“小别胜于新婚”,他孤僻的性格和丰富的学识非常适合这项散散心情的运动。到了荒漠化的不惑之年,他只在两个地方停留过,一个是让他施展聪明才智的城市,另一个是风沙漫天的坎巴克。各个博物馆的交流,也为他提供了许多免费的旅行。他以国家的名义访过问“大英博物馆”,他看到自己祖国的文物身在异国他乡时,还会用早年学过的英语冲着工作人员发发牢骚;他应邀参加“美国人类学联合年会”时,偷偷地化装成墨西哥人登上了玛雅古城;他和古埃及最年轻法老的尸骨一起躺在冰冷的棺椁里,还花了10欧元,让一个絮絮叨叨的法国妇女画了一幅不错的素描。每一次他的妻子临睡前,看见那副挂在结婚照对面墙壁上的素描画,都会觉得自己的建议是多么荒唐。为了把一些赠送的纪念品,树脂合成的人类骨骼和文物仿品装在储物柜里,他们的关系就已经到了紧张的边缘。直到有一天,他知道那些他不喜欢的但必需留着的东西,被扔进了垃圾箱,萌发在艰苦岁月里的操守,下意识变成了一记打在妻子脸上的耳光。和妻子分居后,他开始焦虑、心悸,安眠药对他的失眠不起任何作用;他长期以为性勃起障碍,是唯一值得妻子谅解的事情。因此,他彻夜难眠的时候,徘徊在高高隆起的头颅里的思维就只剩下他的故乡。22年以来,他没有回过故乡一次;而他的家乡完整的保存了他年少时的生活场景,以及他参加工作后被雕刻在石柱上的荣誉;还能认出他的人,恐怕坎巴克所剩无几;再说,备受疾病和感情折磨的他,样子可真难看和不容易记住。这也许发生过。
笔直的国道和没有指示牌的路口,回乡人一次次超过下车的路口,我放牧的那天也是,在三百米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羊群总是整齐的抬起头,注视着传来声音的地方,以为是它们主人回来了。
那个人,双腿颤抖地从车里走了下来,努努了嘴嗅到一股碎草的气味;他戴着白色的帽子,站在春天的午阳里,就像一株刚移栽回故乡的核桃树,虽枝叶萎靡,可扎在土壤里的根系极快地吸收到了养分。
“豆子,你不是豆子么?我是王唐。”
可能他只知道人会死,却不知道人会变老。我和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好像相视到了彼此的青春年少。
自从崔明考上了高中,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回来了。即使老豆从市里回来,到了坎巴克也天黑了。他忙什么,我不知道。我知道崔明娘死于胃癌。崔明娘去世后把崔明托付给了老豆。他也乐意跟着老豆。
“你知道辣虎?小脑袋宽肩膀的样子。”
“他么,前些年到河坝拣玉,被洪水冲走喽!”
接连他又提到几个人名,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离开了坎巴克。他的脸更加的阴郁,像一片落地发暗的葵叶。
“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
“对,我是。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难道这不是你回来的原因?”
“我…我和他们一样。”
那水在锅里翻腾着,扔下锅的拉条子很快浮了出来,捞进凉水里,再用手反复搓揉,洗出一盆面青色的水来。水里荡漾着朦胧的灯光,油腻的四壁波影幢幢。盛在窝盘里的菜是油面的土豆丝和放了一把辣皮子的韭菜炒肉,我和他围着面案子,嚼一口蒜吃一口拌面,滋味很好。
沙之软,才显得夜那么静。
沙尘暴老是出现在宁静的夜晚之后。我和他搭一辆空货车颠簸到三十公里外的小镇,还没有到吃午饭的点。风小了下来,不过还能看到空空落落的街道上肆意卷动的黄沙,我裸露的皮肤也沾了一层干涩的沙子。沿着主干道走了四百米,在一颗脸盆粗的胡杨树下站了几分钟后拐进一条两米宽的小路,没走多远一排低矮的蓝边的平房最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还记得那个报信人白白的刀子脸,三年之后,刀身整齐不说外加了两条流血槽。我们随他进了屋子。
“张晓丽不是自杀,她的尸体所有的人都在找,可能被狼吃了。”
“是谁害了张晓丽?她的尸体被藏在了哪里?为什么她留给我一封遗书?遗书的内容,是让我忘了她,而她一定要离开这里。她不傻,怎么会选择上自杀?日子过得再不如意,那也得寂静的活下去。”
这就是,我不能原谅她的原因。她抛弃了我,用局外人的眼光看,两个年轻人没有必要耕耘沙地里的缭乱的爱情。
“不过,她的死是真实的。老豆已经作了承认,他还交代了几个我们没有掌握的凶案,因为是二十多年前发生的,过了追溯时效。”
我把老豆的破絮打成卷用皮实的缰绳捆住放到毛驴车上。坐在毛驴车上的崔明把鞭子插进破絮里,跳了下来,从右边拍了下松垮的裤子,赶上来揪住我的衣襟说,“老豆让我给你传个话,他说,要是地里的活儿忙完了,你就贴上点钱到希望坝,看看他。”“唉。”我答应了下来。
“希望坝”是劳改农场的别号,它离坎巴克一百二十公里,我是秋收之后过去的,那里遍地是鸡蛋大小的红枣,又是一个好年景。那里的生活,寻求的只是四季的轮回。所有的人的工作就是要到涝坝里担水。水,极大的盐碱味。老豆说,“进了冬天,地里全是一层雪白色。”
2010年12月9日
<完>
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