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靈光,全體皆活---黑仙咏评《孽子》
用一周多的时间,看完了曹瑞源导演的作品,《孽子》。除了认识了很多有才华的演员,更深深沉浸在电视剧营造的悲剧氛围内不能自拔。白先勇先生这本半自传性质的小说,三十年来,一直是描写同志类型小说中的翘楚,除了扎实深切的描写,更是融入了白先生沉痛的亲身经历。而范植伟成功塑造的李青,更是让我深深着迷。为什么含蓄是一种迷人的品质?而范植伟长长的有点慢性子的鼻音,和他清澈人爱的眼神总会不自觉打动我的心。这几年,范植伟的演艺事业进步缓慢,但是看得出来,他希望让大家忘记他出众的外表,着力于演技,尤其是内心戏。我想,范植伟的演艺之路一定越走越宽。衷心祝福他。
下面的一篇评论,是在当年《孽子》在台湾公视热播时,广受好评的一篇文章,跟大家分享。此文只是引子,全文很长,大家可以试着搜索。
兩個禮拜下來,隨著《孽子》的歡言悲歌一起成長,感受很深,思考很多,輾轉反側,實在有不能不吐的塊壘。
原本受到原著先入為主的影響,誤以為電視改編也難逾作者為「黑暗國度」劃下的深重鴻溝(更何況有電影版的失敗例子),豈料編導雕龍刻鳳的造化之功,竟能神奇地帶領觀眾飛越鴻溝,直探更遠更闊更光明的所在!從原著到改編,橫二十年時光,終於有此成績,不禁令人慨歎文學與人生的奧義追索不易也不盡,而在不同時代下心靈的激蕩感發,起了什麼樣微妙的觸媒的作用,致使一部好作品可以如此創造再創造?當日的白先勇樹給我們一個里程碑,今日的白先勇們可以不愧先輩,也為自己立下屬於自己的時代標竿,兩兩映照生輝,明白告訴來人──路,就是要這樣走下去的!
就在三月二日(星期天)的《中國時報》藝文版刊載「白先勇的《孽子》終見光明的國度」(這是一句對編導很好的讚美詞),其中提到導演和作者最大的歧見就是開場戲和阿青發生曖昧的角色,由同學趙英取代了實驗室管理員(其實就是在劇中身著內衫搖著蒲扇向教官舉發的那位老頭,他扮演的是原著校警的角色)。這一改力道似輕實重,點得是恰到好處,竟造成與原著有判然迥別的分水嶺效果。可以說「趙英」角色的再創造是本劇最有靈光之處,也可能是全劇成功的開始。
在上禮拜趙英乍然出現,倏忽消失,眼見阿青洗腦一樣不起波瀾,我原本以為靈光就此沈寂,為此扼腕不已,幸好是我多慮了。看看這禮拜的劇情,青英二人驚奇重遇而又黯然分別,飆出多少人的淚水,淹沒多少人的心房(或客廳),即使我們可以死心肯定趙英再也不能出現了──難道還有奇蹟?──但是,全劇的精神已經大致抵定,編導的腳力已然走出里程碑的陰影,大大邁進很有特色很有啟迪的一步,為此,傷情的觀眾何必遺憾?
簡單說,原著精神正如論者在各種場合所強調的「是中國父權對兒子的壓迫與折磨」,而同性戀正是父子尖銳交鋒的激點,這是讀者閱讀小說時感到無所不在沈重壓力的緣故。小說扉頁的題辭說道:
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黑夜裏,
獨自徬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
很高興電視版沒有再重複這句話。且不必貶抑作者這句話充滿的憐憫哀矜之情,但是我也要說,它實實在在是覆述「父權對兒子」的咒語:「孽子」永遠是走失的孩子,出走永遠只能流落街頭,沒有白天和光明;它是在呼籲:孩子們,回來吧!回到父親溫暖有依靠的家裏來吧!──所以,我們在原著中不斷看到父親形象的幢幢陰影,不管這父親在或不在,不管是有血緣還是無血緣。更甚者,就連在同性戀關係上也是複製「父權對兒子」的姿勢(在此聲明,我並不否定或貶低這種同性戀形式),這也就是作者為什麼要特別堅持不能改換開場那位「實驗室管理員」的原因了,因為他正是原著精神很重要的隱喻。如果以佛洛伊德心理分析的「陽具情結」來看,那就更明顯而露骨了。
佛氏的原意本說男性有「閹割情結」而女性有「歆羨情結」,但在本書裏,這兩種情結卻同時落在「孽子」,也就是同性戀身上(不是有人說同性戀者是陰陽合體嗎?)──書中寫道:當阿青被父親逐出家門時,他回頭看到父親手上正不停揮動那管從大陸上當團長用的「自衛槍」;當阿青仰臥在實驗桌上與管理員曖昧時,他腦中一直響著「鐵鎚」的敲擊聲音,一直在天靈蓋敲上敲打著,彷彿釘入「五寸長的黑鐵釘」。作者意圖很清楚,阿青是陷在「父權」的驅逐與妥協的矛盾中,他並非不愛他的「父親」啊!這無疑是種很奇特的「戀父情結」,也是原著最難讓人釋懷的地方(是否亂倫,並非重點),它的嚴重程度有時更教人懷疑作者是否犯了「反主題」的毛病,他竟不是原意所要的「控訴父權」,反而是「擁抱父權」?不然,何以書中的阿青最後要為逝去的傅老(一個轉變後的理想父親)淨身送終呢(一場過分誇大的儀式)?這實在暗示他與父親最後的和解,而書末阿青與公園遊童「羅平」並肩齊步,由他喊口號帶領往前跑,更證明他已經成功地轉換成理想的父親角色。原著的經營邏輯是嚴謹有理的,但並不令人滿意。
難道兩個男人間只有或隱或顯的「父與子」的關係?合理的關係是一方順服,一方照護;不合理的關係則一方背叛,一方驅逐。兩方都拿著「父權」之劍比鬥,非要分出高下不可?(這忽然令人想起電視中的「露西」所譏笑的:「兩個男人的東西你有我也有,在一起能幹什麼?──鬥劍啊?」)
極其幸運,我們今天總算看到電視版劃時代的詮釋,兩個男人可以不必「鬥劍」,而可以「舞劍」。這個關鍵開始就在「趙英」角色的重新塑造,一點靈光,全體皆活。
趙英是同學,更是情人(不管是否有緣在一起),恰恰是與阿青平等相應的另一個「自我」,如鏡之映身,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融,這是任何情愛關係中最適切的表達。當初他倆熱烈投合倉促拆離,似乎可以是肉體的一場意外;但其後他倆再度重逢,就遠非如此了。導演細膩的安排,從身形出現而至眼神相遇,交雜多少遲疑、困惑、畏怯和質問,凝緊的瞬間,可以在下一秒轉身而去,也可以在下一秒衝突再起,可是心有靈犀,是深情總是相通,他倆終於相認了。這一相認極其重要,是對過往一場是真非假的相認,也是對彼此深心是實不虛的相認。阿青對自己性向是篤定而不懷疑不退避的(劇中的言談一再交代,這一個性塑造原著已有,但在本劇中著重強調,所以才會發生與「領班」激烈的抗爭),他只是惶惑於無人相認(這或許可解釋他為什麼有好一陣子對趙英完全「失憶」,因為他也不敢確認趙英是),而趙英的再現與相認,終於完成他對同性情感完整的「認同」──他並不是孤獨的遊魂,是可以愛也可以被愛的。網友們已注意到,趙英這場的穿著是阿青送給他的自己捨不得穿的襯衫,這件襯衫再度出現正是「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深情相契最好的明證(導演這記伏筆竟拉長至七集,用心可以直追《紅樓夢》!),此所以趙英的相擁哭泣和「對不起」阿青可以如此平靜地如此坦然地接受:「對不起」的是外在煎迫的壓力,不是彼此內在的真情實意,這一句一句的「對不起」實在比單說俗濫的「我愛你」,含義更多更豐富。同性戀最苦惱的問題,對自我的認同是其一,對彼此的認同是其二,在這一刻,不管是阿青還是趙英,都同時解決他們的難題,達到靈光四射的和諧狀態。正像阿青幕外說的:
剎那間,我想問自己,我跟趙英就算從流沙裏爬出來了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沙子又燙又滾,扎得人椎心刺骨。
流沙,隱含的正是令彼此糾纏陷溺不知敵我不明究理的渾沌狀態,那燙那滾那扎人,正是內外兼逼交攻最好的寫照,而一場相認,終於使他們超拔而出,剎那間的清涼,才真正痛定思痛,覺著灼熱的沙子「椎心刺骨」。這是本劇最精神也最動人的一段,絕對是經典之筆。
安上了「李青和趙英」這條主神經,四肢百體才更靈活靈動。原著的「父與子」衝突矛盾並未取消(也無需取消,那本是事實),但已減低其極其沈重的萬有引力,而翻生出一股向上跳升的力量,這力量就是源自我的內動力,即「尋找自我而實現自我」,這又變成了所有現代人的主題了,是非常人性的,在此主題看來,「同性戀」的情節反倒成了一個具體隱喻,我們可透過它進入更深的裏層。
阿清被逐出門後,他沒有像原著那樣去尋找弟娃身影(那又陷入「父與子」的循環模式),他也不去找回趙英或找出另一個趙英(因為還不到時候),他最掛念的是尋找母親,這不僅只是為了弟娃,更是為了自己。是的,是尋母而不是尋父!母親代表的是「自然的我」,而父親則是代表「社會的我」,尋找母親是返本認始的過程,是一種對自我原始本貌的血緣追認;相較於此,尋找父親,則更著重在回歸宗族血統,取得名分姓氏,以確立社會地位。阿青走的是尋母的路,小玉走的是尋父的路,兩者恰成對比。原著中阿青也曾尋母,但處理得太過突兀悲切,阿青找到母親之後想再去見她時,母親已成一罈骨灰了;改編後,我們知道這過程細膩多了,更多了一場父親與母子隔簾而不能相見的戲,咫尺天涯,竟成永訣,這當然是賺人熱淚的。然而,意味深長的是,阿青在此象徵式地宣告他與「社會的我」保持疏遠的距離,他終於確認他與母親是「多麼相似」,他終於要走上自我流放的路,不同於上次被父親所逐,這次是他自己的選擇(他沒有接受父親的悔意和召喚);而母親的流放之路是潦倒不堪悒悒以終,阿青卻必須跨越相同的險局走出不一樣的路,這是他真正考驗的開始。
最後該說,其實也很重要的,在阿青起大轉折時,小敏與小玉同樣遭逢大轉折,他們同樣要面對「由尋找自我而實現自我」的痛苦過程。小敏遭到張先生驅逐出門,而小玉卻反而行之驅逐老周,兩者反映的都是「父權的壓迫與折磨」(這一部分改編依循原著,但加強張周二人的刻畫,也是非常好的創造),他們開始面臨抉擇的轉捩點,正如同阿青一樣。可惜目前還看不到老鼠──他的父,就是那凶殘的兄長──的轉變,應該會有的。
「父權」的陰影總是無所不在,白先勇已經告訴我們了;但人是活的,路是走出來的,我們期待導演告訴我們:這群青春鳥「有他自己飛行的方向」!
謹向《孽子》所有工作人員致敬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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