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香吟忆邱妙津
来自: 白是白衬衫的白(认真,你就输了)
這是2003年年末賴香吟所寫的文章 她應該就是邱妙津筆下的小詠 當初看到文章只覺得受吸引 渾然不知文中的C就是邱妙津 直到在網路上看到台灣有些拉子在討論 賴香吟曾在東京求學 而有些認識她們的朋友在網路上說過往的事情.... 對照之下恍然大悟 賴香吟的文筆別有一種情調 好像藝術電影般的氛圍 值得一看 夏郁贝蒂 赖香吟 我们约好在信义路与复兴南路口,十几年前,那里开着一间彼时尚不十分常见的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超级市场,即便深夜,也有成排成柜的丰沛食物,热闹音乐。隔邻地下室是一间广收国外电影,在八○年代末期知青圈子极为有名的影碟中心。C来了,领我走下楼梯,已是深夜时分,室内如巢穴般栖息着不少边幅不修的疲倦脸孔,这儿同样二十四小时不打烊,C是这里的常客,热烈挂在她嘴边的几部电影多半出自此处。 我们没有花时间挑片,C约我来之前便说好了来看Betty Blue,忧郁贝蒂。我毫无概念,从名字也摸不着头绪。服务生领着我们到房间里去,手脚俐落弄好了设备,才带上门,影片一开场便赤裸裸涌上一场性爱。记忆里,可能是还在摸索位置,也可能是还好奇着周遭的气氛,待回神看到萤幕已然欢爱呻吟之际,脸上不免涌上尴尬神情,好似荒唐闯进他人房间,目睹了不该看的画面。 那份尴尬狼狈,今天想起来,多少反映了八 ○年代末期的拘谨气氛;那是四年级前辈感叹「美好而秩序」的年代的最後关口,我与C,前脚虽已兴奋踩进未来的九○年代,但後脚不免还沾黏着启蒙的八○年代习气……,因而,那样一场赤裸,直接,毫不遮掩,长达五分钟的性爱开端,在我们扭捏望着的同时,不留馀地揭开了我们心中某些区域,使人脸上不禁烧红起来。那五分钟内,我没有转头去看C,电视萤幕里映现的她的脸,模糊而看不清表情,我不知道当下她想些什麽,我甚至猜疑C是否已经看过这部片子,那麽,今日约我来看又是为何呢?我想着这些,脸红心跳中有了一丝尴尬,进而又涌上了一点悲哀。在C与我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呢?这是那个年代无法回答的问题。我们一起端坐着,观看眼前赤裸的异性交欢,理所当然的傲慢与快乐。C不发一语,连一句轻松调笑都没有,她平常可能会这麽做的,为什麽此刻她不呢?我坐立难安,不知自己该表示什麽。现实也许只是五分钟的僵局,在记忆里却显得极端漫长。 这之後所发生的故事,相对则以极快的速度进行了。忧郁贝蒂在记忆里留下了鲜明的黄与蓝,洋溢青春的情调,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听不懂的对白,没有一个弄不清的时序,可是,影片终场,我们却心事重重。我与C走出那间苍白而又激情的影碟中心,走上通往八○年代终点的夜凉马路。我不记得那一夜後来我们说了什麽,也不清楚那一夜的忧郁贝蒂,在我们两人的历史里刻下了什麽。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明白忧郁贝蒂是怎样的一部片子,不明白贝蒂如此率性何以仍感到忧郁,不明白她说生命老是在阻挡我是什麽意思,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够挖掉自己的眼睛……。 太多事不明白,自然也不足以明白当年的C。烧得烫手,重得像铅的C。她在桌前一写好几个钟点,一谈起喜爱的书与电影便激动莫名。她翻开托朋友出国买来的杂志,指给我看:这是村上春树,这是太宰治,这是三岛由纪夫。她正反覆读着刚出版的《挪威的森林》,我无动於衷,只答应她总有一天我会看。村上春树後来彻彻底底畅销了,我却始终没读《挪威的森林》。我在拒绝什麽?一整个时代的流行?还是仅仅关於C的感情?C与她的一帮朋友,在夜闇酒馆里且歌且哭,每个时代都必然有过的意气风发丶挫败孤独,他们所拥护的人与书,理论与电影,日後或许成为某一类灵魂的认证标记,可我却无动於衷;在隐隐然触着了C的神秘热情之际,我同时敏感到了热情之中所往往挟带之不可言说的危险痛苦──,倘若我们只能对坐无语,那麽,目睹C宛如一只美丽骄傲的孔雀,跳着那些炫目的知识之舞啊,徒然使人伤感,身外之物。 我与C後来疏远了。我们之间,还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来等待帘幕一重一重揭开。记忆里有了一段极端安静的时光。诸多联系C的符码,匿步走进我的生活。我密酿在文字与影像的大酒缸里,在新生南路台大对面,某些现在已毫无痕迹可辨识的密闭空间里,拿着以月计费的票根,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独自关在隔音棉板分割的小房间里,K书般看尽了柏格曼,塔可夫斯基,楚浮,高达,维斯康提,小津安二郎,这些人名成为我九○年代开头的背景。悲苦黯淡的小人物,缝隙里如蚁如狗的生存与交欢,安静悠长如逝去之梦的人间小曲,罪恶与良心的大众世相;无论绝美惊心也好,奖善惩恶也好,老旧的黑白画面总是危颤颤在小电视萤幕里变换着,好像随时都可能烧坏,连配音也是沙哑不清的。离开小房间之际,我通常已两眼红涩,说不上来有什麽重要理由非这样继续看下去不可。然而明天,後天,我还是会来到同样的小房间,在那个密闭场域,继续孤独地观看那些伸出手去绝对触不着,可心灵却为之激动混乱的各种人生,直到萤幕乾涩打出了FoIon,我起身离开,灵魂躯体皆疲惫不堪地走上大街,目睹九○年代的火种正逐渐地,逐渐地翻烧起来。 日後我很少再想起忧郁贝蒂,直到某个星期天早晨,在异国跳蚤市场,努力搜寻廉价家具的同时,无意看到一张面熟如故人的脸,那是忧郁贝蒂,手托下巴在黄与蓝的天际线下瞪着我。一张标着三十七点二度C的二手CD。我买下了它,在租来的狭小房间里重复播放了好几年。三十七点二度C,比体温高一点的,激情。我在脑中搜寻记忆,那漫长的五分钟,以及其後的故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与,一个无法面对现实的海边油漆工的,爱情。这样的广告文案:「绝对心痛的爱情,碰上一次就完了。」不免使我惊动。同时,我发现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巴黎野玫瑰」。时移事往,听起来像另一部不相干的电影,忧郁转成了一个野字。我想起与C的约定,决定为她来读一读《挪威的森林》,然而,只在第一章,我的眼光便停住了。渡边对直子说:你要学着放松,把力量从肩膀松开,松开,你懂吗?直子摇头,给他一个固执而凄惨的笑容:不行,这样一松开的话,我整个人恐怕就要散掉了。 与C重逢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为她读了村上春树。C对我的生活很有意见,不谈恋爱,不搞联谊,和外界互动微乎其微。碰到过不去的时候怎麽办呢?她宛若已经非常娴熟於生存技巧似地,说得非常温和。在她开出来的一大堆生存药方里,包括具体而即时逼迫我去买了一部录影机。我们在人声鼎沸的电器大卖场花了许多时间选购机器,然後彷佛回到当年信义路与复兴南路口,在二十四小时不打烊的百事达录影带出租店一边谈话一边挑选片子。已然消瘦衰微的C说起每部影片的故事,口吻比我们天真青春的时代还要热烈,还要虔诚。我开始感到不安。但一切都太迟了。我们一同重看了「双面维若妮卡」丶「新桥恋人」:一个卑微而癫狂的爱情,比多年之前的忧郁贝蒂,更使我感到残酷,不明白。 最後留下来的只是那台录影机。我把C挑了而来不及看的片子给一部一部看完,接着,捞着她遗留的讯息,或者只是我隐约摸出来的路数,三天两头进攻百事达。百事达先生不仅记住了我这外国人的脸孔,且十分友善地问:你的朋友呢?我礼貌而微笑回答:她先走了。 流浪者之歌,碧海蓝天,直到世界末日,各式各样终将随时间淡老而去的片名,重复又重复刷洗着我邻近世纪末的日子,自毁般的心情,我誓言,总有一天,我将对这些残酷而媚惑的事物失去所有感觉,届时,我将不再为任何痛苦动容。我固执地挑战着,两眼乾涩无感,直至某日,遭遇一支称为「夜夜夜狂」(Les Nuits Fauves)的片子,片名煽情至此,教人忍不住轻蔑,孰料悲剧无孔不入,一夕我竟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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