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樋口一叶
来自: 沈鱼(一切因人的探索而复杂了起来。)
十三夜(1) 在平日.阿关一向是坐着威风凛凛地奔跑的黑漆包车回娘家,当车停在家门口时,父母听到就会说:“呀,车停在口了,伯是闺女回来了吧。”一同出来迎接;可是今天,她连街上拉坐的洋车都没坐,悄然走到家门口,站住了。一听,爹照例拉开嗓子大声说:“说来我是个有福的人呢,孩子们都孝顺,一点也不操心,连街坊们也经常夸奖他们。如果没有过分的奢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嗳嗳.实在太好了!”爹好像是在对娘说话呢。 “唉!两位老人家什么都不知道,还那么欢欢喜喜的,我哪有脸开口请求他们替我要来休书呢?挨骂是免不了的了。已经有了太郎这个孩子。却连孩子也不顾就跑了回来.我是经过反复考虑才下了决心的。可是一想到这件事会惊动老人家,使他们的欢喜立刻化成泡影,我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还是就这样回去吗?要是现在回去,我依然是太吉的母亲,是原田家的夫人,不但能让二位老人家自夸女婿是奏任官,如果自己节省些还可以经常送给他们些喜欢吃的东西啦,零用钱什么的。相反的,如果达到愿望离了婚,就会叫太吉尝到后娘的滋味,连老人家也不能再自夸,见人还要低头哈腰的了。还有那些街坊们的猜疑,弟弟的前途。哎!弟弟为了我不得不失去他发迹的门路。还是回去吧!回到那鬼一般的丈夫那里去吗?回到那个鬼.那个鬼丈夫的身旁吗?不.不,我才不愿意呢!”她想到这里,浑身颤抖,失去了重心,猛然间撞在格子门上。 “谁?”从里边传出爹的一声吆喝。他以为是过路的野孩子在淘气。她吃吃地笑着,娇声回答说:“爹,是我。” “呀.是谁,谁呀?”老爹拉开纸门。“嗬!原来是阿关。干么站着,干么来得这么晚?没有坐车也不带一个女佣人。好啦,好啦.快进来吧。你来得太突然,叫老爹都发了慌啦。别管格子门,我来关。进屋去,坐到有月光的地方去!来,坐在垫上,坐在坐垫上呀,铺席太脏了,我已经告诉房东换个新的,听说铺席匠没有空。别客气啦,不坐坐垫会弄脏衣裳呢!唉!干么来得这么晚.家里都平安吗?” 爹和平常一样高高兴兴地款待闺女。他依旧把阿关当夫人看待。阿关如坐针毡,拼命忍着眼泪道:“是,虽然气候不好,却托您的福,全家大小都平安。这么久没来瞧您,实在太对不起了。您和娘都很好吗?” “嗯,我嘛,连一个嚼喷都没打过。你娘有时候还发作月经痛什么的,不过盖上被子躺上半天就又跟没事儿一样,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爹说完哈哈大笑o “今天晚上怎么不见亥之呢.他上哪儿去了,那孩子还那样用功吗?”阿关问道。 老娘满脸笑容.一面斟茶一面说:“亥之刚才上夜校去了。那孩子也多亏你帮忙,前些天还加了薪,科长先生也喜欢他,真叫我放心不少了。这都是原田先生的面子.你爹每天不离嘴地感谢着呢。你是个伶俐人,不用我多嘴,不过今后也设法讨原田先生的欢喜吧。亥之那孩子不会说话,见了原田先生也不过是结结巴巴地打个招呼罢了,所以你在当中替我们传达谢意,拜托他关照一下亥之的前途才好。现在进秋天了.气候不怎么好.太郎还淘气吗2今天晚上为什么没把他带来,爷爷正想他呢。” 阿关听着心里一阵难过,回答道:“本来想把他带来,因为那孩子有早睡夜醒的毛病,我来的时候早就睡着了,所以这回没有带来。真是的,越来越淘气,压根儿不听我的话。我要出门他就追我,我在家里他就缠我,实在太费事。他怎么那样不懂事呢?” 阿关说到这里不由得心中难过起来,心想:虽然把心一横,把他丢在家里走出来,这时候恐怕他睡醒了.“姬,娘”地吵着,麻烦着那些女佣人,也许连饼干、米糕都不要.女佣人拉着他的小手吓唬他要去喂鬼什么的吧2暖,多可怜——想到这里,她恨不得大声哭出来,但一看到双亲高兴的脸又不敢说出心里的悲哀,接连吸了两三口烟,装作呛了嗓子的样子“吭,吭”地咳了几声,悄悄地用衣袖擦眼泪。 “今天是旧历九月十三,虽然是老风俗,娘也学着赏月什么的,做些江米团子供月亮。这是你爱吃的东西,我想叫亥之给你捎去点,那孩子却伯难为情.劝我别把这种东西给你捎去。而且中秋那一天我也没有送什么礼.这样反而不怎么好;所以虽然心里惦着.却没有把它送给你吃。今天晚上你来了,我还在做梦似的,这准保是神佛保佑我随了心愿。即使你在家吃够了甜的;可是娘亲手做的味道不同,今天晚上你要放下夫人的架子,回到从前的阿关,毫不拘束地,毛豆呀,栗子呀,你爱吃什么,随你吃个痛快,让娘瞧瞧。我经常跟你爹谈论着你,说出息是出息了,外表也很像样了.但是平常要摆出原田家夫人的派头跟那些门第高贵的显官太大们来往,恐怕是够苦的呢。支配女佣人跟出入公馆的商人、匠人们打交道,当个人上人,说不定比别人多几倍劳苦。加上有这么个不体面的娘家,为了不被轻视.更要加倍操心。你爹和我虽然很想瞧瞧外孙和闺女的脸,可是去的次数太多又伯让人讨厌,所以不敢经常到公馆去串门。真的,有时候走过公馆门口,但一瞧自己身穿布衣、打着洋缎旱伞的寒伧样儿,就不得不快步走过去,只是从眼角里望着接在二楼的竹帘,心想:哩,阿关在干什么呢?要是娘家稍微有办法,你在别人面前也会体面一些.你的心情也会开朗些。可是.你瞧.虽想给你捎去供月亮的江米团子,先不说别的,装它的套盒就太寒伦了,在别人面前 真拿不出来!” 她听到母亲的话里,高兴之中却带着牢骚,抱怨家境不好,没法时常往来,就说道:“我真觉得自己不够孝心的。娘说得很对,出门穿绸料衣裳坐包车,表面上看来很体面;可是虽然想经常孝顺父母,却不能如愿,只不过是被了一件漂亮的外衣,远不如每天坐在双亲身旁, 给人做女红什么的舒服呢。”阿关微微吐露了心里的话。 “傻话,傻话!哪怕是开玩笑,你也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出嫁的人想补助娘家父母,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你是斋藤家的闺女,如今出嫁了.你就是原田家的少奶奶了。你应该做的事,除了要讨男姑爷的喜欢,求家庭的和睦以外再没有别的了。尽管你在原田宝劳神费心,但既然你有这么大福气,作他家的少奶奶,那么绝不会承担不起这么点辛苦。女人就爱叨咕,真讨厌。你娘不该说出无聊的话。她因为不能让你尝尝江米团子,今天叨咕了一整天。看来江米团于是费了不少心做的,你多吃几个让她开开心吧。准保甜得很哪。” 爹开玩笑地说。阿关被他岔开话头,不好再说下去,只好怀着感谢的心情吃栗子和毛豆。 自从阿关出嫁以来整整七年,从来没有一次这么晚到娘家来过。不带礼物,一个人走着来,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阿关的父亲暗暗纳闷,这么一想,觉得闺女身上的衣裳好像也没有平日华丽。因为意外地见到了离别已久的闺女的脸,使他高兴得没有注意这些,但现在一想,她连一句女娟问候的话也没带来,虽然强装笑脸,神情却是无精打采的,这一定有原因了。爹瞧着桌上的钟,用试探的口气说:“已经快十点了,阿关能住在这儿吗?要是回去的话该是时候了!” 阿关像刚刚见面似的抬头凝望着爹的脸。 “爹,我是有请求您的事才回来的。请听我说。” 当她两手按在铺席上郑重地向爹开口的时候,第一滴眼泪夺眶而出,它泄露了女人的不幸道遇。 老爹脸上顿时紧张起来,把身子往前一挪,问道:“正颜正色的,是什么事?’ “今天晚上,我是抱着不再回原因家的决心出来的。事先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我把孩子哄睡后,决心不再瞧孩子的脸就走出来了。我把那除了我谁都不要陪着睡的孩子哄睡了.趁他做梦的当儿,把心一横就走出来了。爹,娘,嫡体谅女儿的苦衷。以前我从来没把原田的种种横行霸道的事对爹娘讲过,也没向旁人提过我们两口子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不过,经过我反复考虑,含泪忍受了两三年,一直熬到今天,因为实在不能再忍受了,才下了决心,打算请求爹娘替我讨休书。从此以后,我搞副业也好,搞什么别的也好,我愿意给亥之作个帮手来宰养爹娘。所以,让我一辈子留在你们身边吧!” 阿关说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了压住哭声,她紧紧咬住了衣袖,眼泪弄湿了袖子上面的染印的水墨画的竹子,几乎化成了紫竹,真怪可怜的! “这是什么缘故?”爹娘双双往前挪了挪,问道。 “虽然一直瞒着没有说,但是如果把我们夫妻相处的光景瞧上半天,就能明白其中原因。他对我说话只是在有事的时候用斥责的口吻下命令罢了,早上起来我问候他,他就忽然把脸掉过去.故意赞扬院子里的花草。我虽然很生气,但他是我的丈夫,我始终忍气吞声.从来没跟他吵过嘴。他却从吃早饭起,整天不离嘴地骂这骂那的,在佣人面前述说我这么笨啦.那么不值得礼貌什么的,动不动就用轻蔑的口吻说我没有教养。本来嘛,我没有在贵族学校里念过书,也没有像他同事的太太们那样学过花道、茶道、作诗、画画,所以不能陪他谈论这些风雅的事。不过,既然他知道我不会,那么俏俏地请老师让我学习就行了.并不需要公开讥讽我出身不好,害得我连在女佣人面前拾不起头来。虽然在嫁过去以后半年的光景里,他也喊着‘阿关、阿关’地宠爱过我,但自从有了那个孩子以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想起来都令人害怕。我好像被推进了黑暗的深谷里,从此再也见不到温暖的阳光了。起初.我还以为他折磨我是故意跟我开玩笑.其实他已经讨厌我了,他计划着这么作我可能回娘家,那么作我可能提出离婚.就想尽了方法折磨我。爹和娘都知道我的性子,哪怕丈夫在外拈花惹草,或者是娶姨太大,我也绝不会吃醋。我从女佣人们的闲聊当中也知道一些这种风声,但他是个有才能的人,爷儿们好色是家常使饭.我没把这些事故在心上.对他出门时的穿戴什么的也格外费心照料.尽量设法不惹他生气。可是他,凡是我作的都不顺眼,动不动就骂我说:家庭不愉快是妻子的责任。那么他应该告诉我哪里不对.哪里不好才对呀,他却只是一味乱骂‘无聊的家伙’啦,‘不懂事,啦.‘根本不能商量问题啦什么的,还用讽刺的口吻说:‘我是把你当作太郎的奶妈留在家里的。’真的,他不是丈夫,是魔鬼。虽然他从来没公开提出过离婚,但他看我为了不忍台弃太郎,只好忍气吞声,唯唯诺诺地听他申斥,他就骂我:‘没志气,没骨头的笨蛋!我头一宗就不喜欢你这个性子。’那么如果我信以为真,跟他讲道理,稍微顶顶嘴该怎样呢?这才叫中了他的意呢,他马上会借故把我赶走。娘,离婚我是不在乎的。被那个光是外表漂亮的原田勇休了,我是压根儿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一想到天真的太郎从此失去了亲娘,就气也没了,心也软了,拼命道歉,和颜奉承,为了一点子事也把自己责怪一通,没有一声怨言地忍受到今天。爹,娘,你们女儿的命好苦啊!” 阿关把心里的愤恨、悲哀统统吐露在双亲面前。原来闺女在男家受着这般磨难。老两口子面面相觑.不禁愕然.一时竞说不出话来。还是作娘的心肠比男人软,听到闺女的诉苦,把她气得切齿痛恨道: “不知道孩子他爹是怎么个想法,我可不能不吱声。这孩子本来就不是咱们要求作他家夫 人的呀。如今竟让什么门第不高啦,教养不好啦,亏他有脸说得出来。即使他们忘掉了,我可连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是阿关十七岁那一年.连门松都没有撤去的正月初七早上。阿关在从前住的狡乐街的房子门口跟隔壁小姑娘打羽毛球玩。那时候我们姑娘打的白羽毛球恰恰落在定过那里的原田先生的包车里。阿关追去要回羽毛球的当儿,和原田先生打了个照面,从此他就看中了阿关,托个媒人一再提亲。我们每次都谢绝说:我们和他门第不同.而且孩子年纪太小,礼法、女红什么的都没有学过,提起嫁妆更不用说了.如今家境不好,没有力气替她置办。对方却说:‘家里并没有爱体面的公婆,是我看中了她,愿意娶她,还提什么门第不同,礼法等等,在嫁过来以后,也可以让她跟老师学习,所以别担心这一点,总之,答应嫁我,我就会爱护她,照顾她。像这样催了又催,我们并没要求.可是他却替她置办些嫁妆,送了过来.也就是说,阿关是被他爱上的老婆。平日我和你爹躲避着不到原田家去串门,并不是畏惧他的身分。我们的闺女不是卖给他作姨太人的。是他托人求了又求,正式娶作夫人的,她的亲生父母本来可以大模大样地到他家去串门。只因为人家有钱我们穷,不愿意让人猜疑我们借你的光常来求女婿接济。因此虽然并不是打肿自己的脸充胖子.但两家的应酬来往我们尽力作到适合男家的身分,平常连想念着的闺女的脸都不轻易去瞧。他说得多没良心?活像拾了个孤女似的,数骂我的女儿不会做这个做那个的,真亏他有脸说得出口。要是不做声,他更不在乎了,惯成毛病还了得?头一宗他在佣人面前使你减低了夫人 的威严,到未了弄得没人听你的话;说是教育太郎吧,如果孩子瞧不起母亲,该怎么办?该说的话应该说清楚,他骂你态度不好,你就说:‘我也有个娘家哩.’然后回到爹娘身旁来。真的,你也实在太傻啦.受这么大的折磨,还一直忍到今天不吱声。都是你性子太老实,人家就抓住这一点.越发不讲理了。光是听着都气坏了娘。你别再胆小了,虽然是穷人家出身.你也有爹有娘,虽然年纪还小,也有亥之助兄弟,别在火坑里受罪了。对吧?孩子他爹,你去找他讲讲理,好好教训教训他!” 老娘气得不顾一切,愤愤地说。老爹从刚才起交抱着胳膊,闭着眼睛,一声不响。这时候方才从容开口道:“唉!孩子他娘,少说些没有道理的话吧!这件事连我都觉得像晴天霹雳似的,不知道怎样才好。照阿关这孩子的性子来看,不会轻易向父母诉苦,她是忍了又忍,实在不能再忍才走出来的。那么,今天晚上女婿不在家吗?有了什么特别事他才开口休你的吗?” “他已经有两天没回家了。他经常五六天不在家,这已经不稀奇了。前天在他出门的当儿,骂我衣裳准备得不够周到,我虽然一再向他陪罪,却压根儿不听,脱下衣裳来冲我一扔,自己换上了洋服.自言自语地说:‘再没有比我不幸的人啦.讨了你这么个妻子:’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这是什么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压根儿不理我,偶然开口就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他对我这么刻薄,难道我还留恋原田夫人这个身分吗?厚道脸皮,靠着‘太郎的亲娘’这个名义死赖在那儿吗?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忍受着。算了,算了,算我没有文夫,没有孩子,回到没有出嫁以前的阿关吧!我这么一想,心就定了。虽然眼瞧着太郎天真的睡脸.却把他丢在家里走出来了。我是已经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不肯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了。俗语说:‘孤儿也会成人’,哪怕后娘也罢,姨太太也罢.与其被这个倒霉的亲娘抚养.还不如被他爹喜欢的女子抚养好。这么一来,他爹也会宠爱他,将来对他也有好处。所 以从今天晚上起我不再回原田家去了。” 虽然嘴上说得很坚决,却掩盖不了她念子之情,阿关的嘴唇不禁微微地颤抖着。爹仰天长叹一声道:“唉!真够苦的了,这叫人多为难!”他暂时间默默地凝视着闺女的脸。乍一看,她那头上梳个大圆髻、用金纸头绳结着鬃根、随随便便地披上黑丝绸外褂的风姿,虽然是自己的闺女,却不知什么时候具备了大家夫人的风度:当父亲的怎能舍得叫她改梳结发.用揽袖带把棉铭仙短套褂的袖子束起来,整天围着锅台转呢?而且她已经有了叫作太郎的孩子.如果由于一时的澈愤而失去百年的幸福,将会成人家的话柄;要是一旦恢复了斋藤主计的女儿的身分,那么哭也罢,笑也罢,决不能再被称作原田太郎的母亲了。虽然对丈夫并不留恋,但哪能割断母子之情呢?别离以后她一定加倍思念孩子,日子会过得更痛苦。生得标致是她的不幸.老爹虽然不忍心让闺女为了不相称的婚姻增加痛苦,但下了决心开口道: “喂,阿关,要是我这样说.你一定以为我这个作父亲的不知道疼女儿,不肯答应你的要求。但爹不是骂你。因为你和他的出身不同,心里想的也自然不同.虽然你是诚心诚意服侍他,说不定你这种作风不合他的意。他并不是不借道理的人,他聪明,能干,很有学问,不会无法无天地折磨你。说起来,在外面露头角的能干的人在家都是脾气挺暴的。在外面装得豪放豁达,回家来却对妻子发泄在外边所遇到的不快,当了他出气的对象的妻子当然是很痛苦的。不过,有那么个有出息的男子作文夫,和那些腰上系着饭盒的区公所的下级官吏们回家帮老婆生炉子的情形不同,受些委屈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呀.可能女婿脾气乖张一些,不好伺候,不过设法讨他喜欢,保持家庭和睦才是妻子的本分。虽然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世间那些太大们,不见得个个都无忧无虑的吧。以为世上不幸的妻子只有你一人,就自然会增加埋怨的心情。但这是作妻子的人应尽的本分,尤其是你跟他的身分相差太远,比别人多痛苦些是免不了的。虽然你娘随便说大话,亥之能够挣现在这么多薪水,还不是靠原因先生帮忙嘛。全家大小无形中受到他的恩惠,谁也不能说从来没沾过他的光。所以即使难过一些也罢,一来为父母,二来为兄弟.更为了儿子太郎,既然你有能耐忍到今天,难道今后的日子就不能忍耐了吗?讨来休书是可以,但从今以后太郎是原田家的孩子,你是斋藤家的女儿,一旦断了母子关系就不能再去瞧他的脸了。要是同样过不幸的生活,那么你就忍受作原田妻子的不幸吧!啊,阿关,我说得对不对:如果你想通了,就把一切都收在心里装作没事,今天晚上照样回去,跟过去一样谨慎地过日子吧!虽然你不说.你的父母,体的兄弟都体谅你的苦衷,大家为你分忧,要哭大家一齐哭吧!” 爹谆谆开导女儿说,悄悄地擦了老泪。阿关“哇”的一声哭着说:“听了您的教训我方才明白要求离婚是我太任性,您说得很对.要是离别了,连瞧太郎的脸都不能的话.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即使逃避了眼前的苦,这又有什么用呢。就当自己是死了,才不至于惹起风波.孩子也好歹不必离开父母跟前。我竞想起方才那样无聊的事,连累您老人家听见不愉快的话。那么,就算是从今天晚上起阿关已经不在人世.只有她的灵魂守着孩子。这么一想,像受丈夫的折磨这么点小事,哪怕一百年也能忍受。您的教训我完全明白了。今后再不让爹娘听见这样的事了,请放心吧!” 阿关擦了擦眼睛说,眼泪却马上一滴接一滴落下来。娘喊了一声:“苦命的孩子!”抱着闺女两人痛哭一场。明净的月亮孤寂地挂在天空上,在屋里,只有兄弟亥之助从后边堤坝上掐来插在瓶里的野生茅草,像招手似地摇晃着穗子。 阿关的娘家位在上野新坡下.要回骏河台得从一片茂密的,黑鸦鸦的森林旁边经过,但是今天晚间月光咬沽,到了广小路就和白天一样。因为没有常叫车的熟识的车行,爹就从窗口叫住一辆过路的洋车,重新对闺女说:“要是明白了道理,你还是先回去吧!丈夫不在的时候私自出门.他抓住这个来责备你,你就没有话说了。虽然时间晚了一些,坐上车转眼就到。你的话爹改天再去听。今天晚上还是先回去吧门爹一再催促闺女走,好像恨不得亲手拉着闺女的手送她出门似的。这都是期望着平安无事的老爹的一番苦心。 阿关下了决心说:“爹.娘,请忘掉今天晚上女儿说过的话吧。我现在决心回去.我仍旧是原田的妻子.作妻子的不该诽谤丈夫,女儿再不说他的坏话了。如果能让二位老人家高兴地想:‘阿关有了那么好的女婿,她兄弟也有了奔头,唉,咱们的心也踏实了。那么我再没什么奢望了。我决不会干出无聊的事,请爹娘放心吧!我认为这个身子从今天晚上起就完全是属于丈夫的.任凭他爱怎么就怎么吧。那么我回去了。等亥之回来了,请转达我的问候。爹,娘,请保重身体!女儿下次回家来,一定带着笑脸哩!” 阿关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娘拿着轻轻的钱包,对门口的车夫问了一声: “喂,去骏河台多少钱7” “咽,娘,我这儿有钱.您别管了。打扰您了!” 阿关温顺地打了招呼.迈出格子门,用袖子掩着脸,遮着眼泪,坐上车子。在家里.老爹“吭.吭”地咳个不住,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呛了嗓子。 月光咬洁,风声咫咫.当中还间间断断地传来悲哀的虫声。来到上野还没有几十步远,车夫不知为什么突然把车一停道:“虽然很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再拉你啦,我不要车钱,请你下车吧!” 阿关对车夫的这个意外的态度感到大吃一惊,回答说:“你怎么说出这样不讲理的话?这可叫我怎么办哪?我有急事,劳驾你帮帮我的忙.回头多给点儿车钱就是了。这么背的地方,哪有别的洋车呀7你这是故意刁难人,别不讲理,快拉着走吧!”阿关声音微微发颤.象恳求似地说。 “我不是想多讨几个车钱.我是请求你下车,因为我不愿意再拉车了。” “这么说,你不舒服了唬.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拉到这里突然无缘无故地叫人下车.这怎么说得过去呢?”阿关厉声斥责车夫。 “谓原谅!随你怎么说,我却实在不愿意再拉了。”车夫说着,突然提起车灯.闪在一旁。 “你这拉车的多任性叼!那么我也不勉强你拉到原定的地方,不过得把我拉到有车的地方。我给你钱,你再拉一段路,至少拉到广小路去吧。阿关用温和的口吻像哄他似地说。 “说得不错,你是个年轻妇女,叫你在这么背的地方下车,你一定很为难。这是我的不对了,那么再送你一段路吧,你吓坏了吧。” 看来车夫并不像是坏人.他驯顺地把车灯握在另一只手里。阿关方才放下心,信任地望着车夫的脸。一看.这人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是个皮肤黑黑的、个儿不高、身体很瘦的男子。 “呀:那背着月光的脸好像是那个人.像那个人!”阿关几乎喊着那人的名字,不禁失声问道:“你不是那个…” “什么?”男的一惊,抬了头。 “阿,原来是你!你不会忘记我吧!”阿关家滑下来似地下了车,目不转随地打量着对方。 “原来你是斋藤家的阿关姑娘。我竞落魄到这个样子,实在没有脸见你了。因为背上没长眼睛,压根儿不知道是你。本来一听到你的声音就 应该马上注意到的,我这人想不到如今变得这么迟钝。”男的难为情地低着头。 阿关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说:“不.不,就拿我来说,我要是只在路上遇见你,也决不能认出你来的。就是现在吧,我不是一直把你当作陌生的车夫了嘛。你认不出我是应当的。让你拉着真过意不去,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请原谅我。你是多久开始做这一行的呢?你一向身体不好呀,不会影响健康吗?我听说伯母已经到乡下靠人养活去了,小川街的铺子也关了;可是.我现在的环境却和过去不同,有种种不使的地方,别说去瞧你.连信都不能捎给你。现在你住在哪儿?嫂子身体好吗?有了小宝宝吗?直到现在.我每次到小川街劝业场去买东西,路过你从前的铺子的时候,就伸头探望,现在还是卖纸烟,只是换上了‘能登屋’的字号,心想:‘暖,在高坂家的录哥小的时候,我常常在上下学的路上到他的铺子去玩,讨一些纸烟沫子,学大人吸烟的样子吸着玩。如今他在什么地方,作什么事?他是个性情温顺的人,在这多苦多难的尘世里,他怎样生活着呢?,我挂念你的下落,每次回娘家的时候就 打听消息,但离开猿乐街已经五年了,我压根儿没遇到过知道你的消息的人。没想到现在竞突然遇见你,实在太高兴了。”她高兴得不顾前后,急切地问他的近况。 男的用手巾擦探险上的汗,道:“落魄到这个样儿,现在连自己的家都没有了。晚上睡在浅草街叫作村田的一家小店的二楼上,要是高兴就像今天晚上这样在外面拉车,拉到很晚.要是不高兴就整天躺在小店的楼上,糊里糊涂地过一天。你可完全没有变,因过去一样标致。自从听说你当了夫人以来,我老是梦想着再见你一次面或者在这一生中再和你谈一次话。在这以前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看作多余的累赘,压根儿不注意身体,没想到因为活到今天.才有机会遇见了你。哎,多亏你还记得我是高坂录之助,我打心里感谢你。”录之助悄然垂下了头。 阿关一阵难过,回答说:“在这尘世里,不如意的不是你一人呀!”她接着又问:“那么,大嫂呢?” “你也认识吧,就是那个对过的杉田商店的闰女,什么皮肤白净啦,身材好看啦.在那一带还是个出名的美人。那些老顽固亲戚们以为我成了荡子,在外胡闹,压根儿不回家.是因为到了岁数没给娶老要的缘故,娘就看中了那个闺女,拼命催我把她要来。我实在撤不过她,自暴自弃地答应说:‘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抛过门的时候恰巧是听说你怀了孕的时候。又过了一年.也有人给我道喜了,家里摆着纸糊的狗啦,风车什么的。可是.这些事却压根儿不能使我回头走正路。人家以为有了漂亮老婆就不会再逛窑子,有了孩子就能改邪归正;可是我早就下了决心,哪怕小叮(2)和西施牵着手来,衣通姬(3)跳个舞让我瞧,我也是照样在外游荡。所以尽管瞧见带奶臭的孩子的小脸.怎能回心转意呢P我是玩了又玩,玩个痛快,唱了又喝,喝个干净,因此,倾家荡产,关了店铺,家里连一双筷子都没有剩,这是大前年的事。把老娘托给嫁到乡下去的姐姐养活着.老婆是叫她带孩子回娘家以后就断了音讯。孩子是女的,我根本不想她,听说她在去年年底得伤寒病死了。女孩子本来懂事就早,她临死的时候,一定还喊着爹什么的吧?要是活着.今年也五岁了。这么无聊的身世,不值一提了。” 男的露出了惨笑,接着说:“不知道是你,说了那么任性的话.太不该了。请上车吧:。我送你去。我方才突然说出那样的话,一定把你吓着了吧。拉车不过是挂名罢了,有什么乐趣握车把,为了什么去当牛马?挣了钱就高兴.喝了酒就痛快.一想起来就觉得一切都讨厌,无聊极了。不管是拉着客人,还是拉着空车,要是心里烦起来,就什么都不想干了。真是太任性了,多讨厌!来吧,上车吧!我送你去。” 阿关被他劝着,回答说:“嗳,不知道的时候是没有法子,可是现在已经知道了是你.怎么还敢叫你拉着我?不过,这么背的地方,我可不敢一个人走.请你陪着我走,一块儿走到广小路咱们边走边谈好吗?”阿关微微提起衣襟,拖着一双上了活的木展,凄然地走在前头。 说起来这个男的,是阿关以往的小伴里特别难忘的契友,是小川街高圾的一家雅致的烟草 店的独生子。虽然现在他的皮肤黑了,外表不扬,但昔日却身穿一套唐栈的长袍和短套褂, 扎着一条潇洒的围裙;他善于应酬,能得人喜欢,人人都夸奖他说,虽然年轻,但生意比他父亲主持的时候还兴隆。 阿关边走边想:“那么个聪明能干的人,如今完全变了样子。听说他得到我出嫁的消息后,就突然变得自暴自弃起来,整天在外游荡,街坊们议论着说:‘高坂家的儿子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是中了魔呢,还是什么冤魂在作祟,不会没有原因吧?’今天晚上我亲眼瞧见原来他落魄到这个地步.竞住在小店里。我曾经被他爱上。在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时光里,每当两人见面时我都私下讨量着:将来我要坐在他的铺子的那个地方,一面读报.一面招待顾客;哪里想到,跟一个索不相识的人定了亲.当女儿的怎敢违背父母作主的婚姻呢?虽然心里巴望着嫁给纸烟店的录哥.但那是童年的痴念.对方也并没有正式开过口。我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暗想我那种相思就好像一场不可捉摸的梦似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断了这个念头吧,想开吧,才下了决心嫁到现在这个原田家来。可是直到成亲那一天,我还是念念不忘意中人.背着人擦相思泪。看来他的心也跟我一样.他好像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败了家,在外流浪着。他瞧见我梳着圆鬃,打扮成一个夫人的样子,一定会对我恨入骨髓吧?他哪里知道其实我也是一样苦命呀!”阿关这么想着,回头瞧了瞧录之助。一看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神色茫然,虽然和久别多年的阿关又相逢了,却好像不怎么高兴似的。 到广小路就有洋车了。阿关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包在柔软的小菊手纸”里说: “录哥,虽然失礼,请拿这个买些手纸什么的。离别了这么多日子,突然见了你的脸,我有许多想说的话.但是现在不能说,请原谅我的苦衷。那么我要告别了,请你千万保重.别糟踏身子,让伯母早日放心。我也打心里为你祝福。请你回到从前的录哥,再好好地干一番,重新开起铺子来让我瞧瞧。那么咱们再见吧!”阿关打个招呼说。 录之助拜了拜纸包道:“本来应该辞谢的,因为是你亲手送给我的,我就高高兴兴收下了,当作纪念吧!虽然舍不得跟你分手,但这是一场梦,又有什么办法!请吧,请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太晚了,路上就更冷清了。” 录之助说罢,就拉着空车转过身去。一个是向东,一个是向南,路旁的杨柳在月影下无力地格曳君,上了漆的木展的声音显得特别凄凉。从此,一个在村田家开的小店的二楼上.一个在原田公馆的深院里,他们只有在悲哀中追忆往事。 (1)指阴历九月十三日的夜晚,日本民间把八月十五和九月十三日称为明月夜。 (2)即小野小盯,日本古时的美人。 (3)日本古代的皇纪,以美貌出名。 萧萧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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