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天竺奇谭(出版名《梵歌引.世间月》)作者:青泥

三十六陂春水

来自: 三十六陂春水
2014-10-17 18:5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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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4:48

    一   颂歌献与鲁奈罗,自生的神啊,他的弓坚硬强大,箭如飞燕。   无人可以战胜的智者,装备着锋锐兵器的征服者啊,愿他听到我们的呼唤。   他高高在上,统御一切,聆听着地上、天上的一切存在。   鲁奈罗啊,请欣然到来我们的门前吧,这里愉悦地欢迎你,在我们的家中治疗一切疾病吧。   愿你辉煌的弓箭从天而降,飞掠过大地,不要伤害我们。   你,慷慨的神祗啊,制造百药,不要让邪恶沾染我们的孩子和后裔。   不要屠戮我们,不要放弃我们,啊,鲁奈罗,别让满怀你愤怒的套索捕捉我们。   在生灵之中,请赋予我们粮草和声名。大神啊!请满怀慈悲,一直庇佑我们!   ————梨俱吠陀 卷七 诗四十六一 在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之前,他首先意识到的是包裹着自己的那团混沌。   他没有形体。不知道何谓看,何谓知觉,但是他明白,那团混沌无始无终,没有方向,没有光明或黑暗,也无所谓时间或空间。   就和他自己一样。   他就是诞生在这团混沌中的。   他非常古老。在他意识到自己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存在很多很多年了。经过漫长的思考,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那么,是什么唤醒了他呢?是什么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呢?   是祈祷。   不知何时起,他开始听到的那些延续不断的祈祷。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过去和未来,无数细小声音,说出来的、没有说出来的祈祷。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那些祈祷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延续着。直到有一天,他终于猛然意识到这些祈祷的对象是自己。由于这个发现,他才开始思索“自己”是什么。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思考着。在漫长的思考中,他的岁月开始流动了。他开始成长。成百上千的时光流逝,他依旧在聆听着,思考着。祈祷携带着人们的愿望和情感,慢慢地,一开始令他迷惑不解的词语和思绪具有了意义。他开始明白那些针对他的祈祷中具有的强烈意愿。从那些交织的祈祷中,他开始明白自己具有很大的力量,他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令生物和非生物感到恐惧。   可是他没有找到答案。给予他的祈祷中从没有提及他自己。他依旧没有名字,没有形体。他虽然是自我存在的,但却不能赋予自己名字和形体。   他学会了说,也学会了看,他尝试着用不同的方法,伸出思维的触手和世界万物交流。当他用遍及一切的神思注视大地时,他理解了很多事情,可是也有更多的事情让他迷惑不解,不得不用更长的时间去思考其中的奥秘。   因为他没有形体。不具有形体,也就无法理解被束缚在形体之内的事物。   这让他感到很悲伤。   (尽管没有发觉,可是人们的祈祷和他自己的观察逐渐令他具有了情感。)   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很久。   直到有一天,有些微不同的声音闯入了他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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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6:07

     三   萨蒂走了。鲁奈罗还是一个人站在森林里。   他低下头,从脚下的泥土里抓了一把。昆虫急急忙忙地从他手边逃开了。他捻着那些湿润的泥土,然后松开手,又去摸了摸身边的树。   他一摸那树就僵死了,变得和铁石一样坚硬黝黑,就像已经死了成千上万年,在地层下变成了化石。可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专心致志地感受着树皮带给他的粗糙触感。在他的触摸下,从石头一样的表皮突然裂开,又生出了一株小小的嫩芽。嫩芽很快生长起来,缠住了他的手指。   他吓了一跳,本想收回手,可是这新生的绿色植物让他又想起了萨蒂。他突然有点后悔起来。女孩子穿着好像非常柔软的月白色衣服,和他身上的兽皮截然不同,那料子摸起来大概也很不一般吧。而那个女孩看起来那么幼嫩、新鲜,就像幼芽一样,也许他本该先摸摸她,知道她是什么感觉之后再送她走的。   然后他挪开了手,转身抬起腿,朝前方不怎么确信地迈了一步。   然后又是一步。   又是一步。   他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起来,黑色的发辫在脑后飞扬。他越跑越快,树木、灌木都忙不迭地为他让开了道路,从他刚刚成型的胸膛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他的脚离开了地面,泥土从他指缝里落下来。风在他身后呼啸着,把他托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欣喜若狂地大笑起来,越升越高,掠过藤蔓和树枝。他张开手臂迎接扑面而来的清醒空气。这么做的时候,他的形体越来越明晰、稳固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有动物形状的同伴们一个接一个窜了出来,陪伴他向高处飞去。他升到了森林上方,踩着最高的树尖,朝微白的天际看了一眼,也看到了森林边缘燃起的小小篝火。有个瞬间他想去看看萨蒂,看看她是怎样生活的,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看了一眼黎明的天空。在过去,他一直以那样的高度俯瞰起伏的大地、河流、高山和海洋。现在他能够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它们了。   他再次快乐地大笑起来。那笑声透过云层,最后在遥远的地方化成阵阵闷雷。他跃了起来,影子动物们爆发出无声的欢呼,跟随在他身周。他朝等待他的广阔世界奔去。 四   萨蒂听到了传说。   在一路向东的旅程中,人们说在茂密的丛林中,在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数量众多,变化无常犹如阴影。猎人背着黑色弓箭,追捕鹿、山羊和野猪,也追捕山豹和狮子,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村庄的孩子们有时能听到他在天空奔跑,发出的大笑像是雷声滚过天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猎人就在森林大火里蹈火起舞,哈哈大笑,喜不自胜。   流言终于也传到了萨蒂父亲耳朵里。他在他们休息的时候走下车辆,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把沙子洒在火中,皱着眉头观察其中显现出来的征兆。于是,萨蒂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姐姐和父亲逼问她失踪在森林里那个晚上做了什么。   幸而旅程就要接近终点了。沿路上,漫无人烟的荒原和丛林在渐渐减少,道路在逐渐变得宽阔平整,村庄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消失,然后是一座座城池,手持长戟的士兵们站在城门上注视他们的车驾通过。父亲漫不经心地赶着车驾,有时候他们会通过一道又长又黑的影子,周围的景色并不会产生突然的转换,而是像水纹一样变得模糊,然后再度变得清晰起来,随后就显得更加明亮鲜艳,萨蒂就知道他们越过了不同世界的屏障,正在朝更高的层次走去。   父亲还是每天都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撒上沙子,注视火焰的跳动。他的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扎营休息的时候,他让萨蒂和她的姐姐在他们的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他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萨蒂每次都画得头疼,她是她家族里唯一从来不擅长做这个的女儿。   “如果你把玩耍的时间多用一点在学习上,就不会这么糟糕。”萨蒂的姐姐拉着脸说,态度和眼神都冷冰冰的。但即使这样,她也非常美丽。   “这是因为你有赋予真实的能力。”父亲则这样对萨蒂说,“所以偿付了代价。这并没有关系。”他这么说的时候抚摸着萨蒂的头发,然而还是叹了一口气,萨蒂觉得他其实很失望。   每天晚上,萨蒂钻出帐篷时,看到月亮从细细弯弯的一角逐渐丰盈起来,就知道他们即将要到达目的地了。终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四象之门。那门之大简直不可思议,它建在两座山之间,比山峰本身还高,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地间,又浓重又长。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那就是阿摩罗婆提,”父亲说,“永寿之城。”   他们开始朝那座大门进发。车辆颠簸的时候,萨蒂悄悄趁姐姐不注意,掀开了一角帘子,朝外面抬眼望去。夜色已经垂落下来。她注视着的月亮,又大又明亮,镶嵌在巨大的四象之门一角,就像它的装饰一样。   突然间,她瞪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其他人也开始嚷嚷。父亲从车驾上跳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空。   在月亮的光辉中,有东西在飞行。那并不是鸟,不是天女阿布娑罗,也不是夜叉。萨蒂看得清楚: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背着又大又黑的弓,纷乱的黑色发辫在空中飞扬,皮肤白得就像月色一样。他在一群影子动物的伴随下御风而行飞翔着,鸟、狮子、公牛、老虎、鹿和野猪、成百上千形体变幻莫测的生物,就像一群奇形怪状的黑色大鸟,他在它们的包围中看起来真是一个蛮荒之神、森林之神,仿佛一只在空中奔跑的年轻牡鹿。   “鲁奈罗。”她在心底欢欣地说。   “兽主。”父亲则说。他捻着念珠的手攥紧了一些。   “真美啊。”萨蒂听见身后姐姐喃喃地说。她大吃一惊,但是随即就意识到,姐姐其实是在说那轮散发清辉的月亮。   在空中自由自在飞行着的鲁奈罗并没有留意到地面上的人群。他和他的伙伴们朝着北方飞去,很快就化成了细小的黑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了。   那是萨蒂最后一次看到鲁奈罗。他们在次日抵达了阿摩罗婆提城。有许多事情要做:整理家务、学习和纺织。萨蒂很快就把鲁奈罗忘记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6:22

    五   鲁奈罗又回到了那座森林里。   每隔一段时间,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来。这座森林变得更加苍老,脾气也更加古怪了。鲁奈罗琢磨着毁掉它,可是却又有点舍不得。他毕竟是在这座森林里获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仿佛已经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之前的事情了,他想,那个叫萨蒂的女孩子,可能已经死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很短寿,比这座森林里大多数植物都短寿,有时候他甚至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个王国覆灭,新的王国在废墟上诞生。   这么想的时候,他并不怎么难过。他已经记不得萨蒂什么样子了。   自从他具有了名字和形体之后,真的已经见到了许多东西、也懂得了许多东西啊。   他这么想着,一如既往向那片林中空地走去。   一个鲁奈罗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那里等着他。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鲁奈罗从来没见过那么老的人。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白得像雪一样,散发出柔和的光泽,几乎要垂到地上。他全身好像都在发光,就跟鲁奈罗第一次降临到这森林时一样,此刻万籁俱寂,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鲁奈罗停住了脚步。“你是谁?”他问。他的伙伴们全都吓得缩到了他影子里一动不动。   “我是梵天。”那个老人说。“我是创造之神。”   “我是……”鲁奈罗想了一会,挠了挠头。黑色发辫在他身后飞扬。“我是猎人。”   梵天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是最古老的一个。”   “我们是指谁?”   “‘我们’,也就是指我。阿特曼。唯一实在。大梵,至尊人格首神。”   “我听不懂。”   “没关系。我们听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我们听说你在荒野里狩猎,用雷电和瘟疫伤害人畜,也用草药给他们治病。”   “是呀。”鲁奈罗说,突然觉得非常不好意思。“这又怎么了?”   “你叫什么名字?”   “鲁奈罗。”他说。   “咆哮者,荒神,畏怖之神。好名字。”老人叹了一口气。“谁给你这个名字的?”   鲁奈罗想说萨蒂。但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撒了个谎说:“我不记得了。”   老人清澈的眼睛注视着鲁奈罗。“这不好。给你的名字的人等同于你的父母。如果他是男性,那就是你的父亲。如果她是女性,那就是你的母亲。”   “是吗?”鲁奈罗瞪大了眼睛。   老人笑了。“那当然。此外,你不应当再叫鲁奈罗了。”   鲁奈罗歪了歪头。“为什么?”他说,“你不也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吗?”   “一个好名字,但并不是合适的名字。”老人说。   “好不就等于合适吗?”   “并不全是。你听到了吗,那些献给你的祈祷?”   鲁奈罗点点头。他的确是听到了,就和很早很早之前、他还没有形体时一样,那些祈祷无时无刻不回荡在他耳边。   ——请不要伤害我们。   ——请保护我们。   ——请不要发怒。   ——请带给我们力量和幸福。   不过鲁奈罗并不经常理会这些祈祷。   “人们非常惧怕你,因为你为他们带来恐惧和痛苦。”老人说。“这是不应当的。”   “这不好吗?”   “当然不好。你知道何为善恶,何为正法与非正法?”   鲁奈罗摇了摇头。一直以来,他只凭自己的意志行事。   “你应当知道。”老人轻轻地叹气。“所以,鲁奈罗这名字并不合适你。因为它的意思非常暴戾,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如果你继续用这个名字,会变得越来越野性,也越来越暴戾。”   鲁奈罗张大了眼睛。“那我该怎么办?”他说。   “我会给你另外一个名字。”梵天说。“今后,人们将用这名字来称呼你,对你祈祷,你的名字将是充满力量的。”   他朝鲁奈罗走去。有一刻,鲁奈罗只想拔足逃走。他喜欢鲁奈罗这个名字,不想失去它。但是梵天越走越近,鲁奈罗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动弹。   “你古老又年轻,既有为善的意志,又有作恶的意志,拥有我们之中也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的巨大威力。因此你是有使命的。我已经为你预留了你应当居住之地。心,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你将居住在它们之中。就像你降下雷火,焚烧荒野,令灰烬中生出幼芽,你的使命就是毁灭和新生。 因为这个使命,你不可以在心中怀着愤怒,不可以变得残暴,不可以行暴戾及非正法之事。”老人走到了他面前,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觉得额头好像要裂开了,痛得几乎想要大叫起来,可是却叫不出声音来。   “因为你是破坏者、杀戮者、毁灭者,所以,你应当得名湿婆。”   这话刚一出口,过去那个鲁奈罗的形体粉碎了,随后再次聚集到一起,时间被浓缩起来,又被释放。他披在背后的发辫散开了,样子也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变化,他的黑弓变成了一条蛇,盘在他的肩膀上,丝丝地吐着蛇信。   梵天把手从他的额头上拿开,注视着他。现在他和梵天一般高了。   “湿婆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问。在他的前额上睁开了第三只眼睛,血红色视线注视着苍老的创造之神。   梵天微笑了,看着刚刚被自己赋予名字、成为自己孩子的年轻神祗。   “意即慈悲。”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7:04

    二、   天帝的前公主并不挑剔吃喝,也不在意他人对待她的冷漠态度。但不管身体有多差,每天早上她都会起身,认真的梳洗,对镜梳妆。萨蒂不得不学会给舍衍蒂梳头,每天早上帮她认真地编好头发,抹上发油,然后递给舍衍蒂镜子,让她看镜中的影像,舍衍蒂就会满意的微笑。但她从不知表示感谢,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从来没有和萨蒂说过话。   不管萨蒂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舍衍蒂渐渐成为她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她曾在塔拉面前忍不住发脾气,向父亲发过几次牢骚,但他们都没有理会她。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摆脱舍衍蒂之后,萨蒂干脆认命了。   好在父亲几乎从来不曾过问舍衍蒂的任何事情。塔拉也很少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对萨蒂来说,舍衍蒂的房间真的成了一个庇护所。有时候她能在这里待上一天,设法完全忽略掉身边的轻声自语或是哼哼着歌谣的舍衍蒂,翻看画册和诗歌。也有的时候她尝试操练乐器。拨动西塔琴或是拍拍手鼓,用笛子吹出短短的调子来,这时舍衍蒂就会停止自言自语,直起身来转头好奇的望着萨蒂,而萨蒂装作视而不见。蜜蜂飞进来,围着叮咚作响的金色琴弦打转,舍衍蒂又满足的躺下去,继续沉浸在她一个人的世界里。   “将来我会嫁不出去的。”萨蒂这个时候就会想,“我得要一直陪着她,直到我也头发花白老死。”   她看着舍衍蒂。虽然岁月流逝,疯公主始终奇迹般不见衰老。和舍衍蒂同龄的天帝公主都渐渐眼角都有了皱纹,腰身日益臃肿,但舍衍蒂本人的美丽不仅不见折损,反而以和她理智沦丧同等的速度在增长,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程度。有时候萨蒂觉得即使有一天她自己老死了,舍衍蒂也还是会这么美丽,躺在雪白的卧榻上,虽然不死,却也不能算是活物。   萨蒂这么想着,手指在琴弦上不小心割出伤口,淡淡的血味和插在舍衍蒂床头素馨花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房间里。   萨蒂跳起身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但在天神和阿修罗在俱卢原野上决战的第二年,当迦莱蒂迦月的白半月转成黑半月的时候,舍衍蒂的身体突然开始急剧地衰竭下去。父亲请了大夫来帮舍衍蒂看病,相貌英俊的医神檀文陀梨诊断之后,宣布她无法活得太久了。   “这是对她的解脱。”达刹说,沉重的叹了口气,摸了摸萨蒂的头发。萨蒂低着头,没有说话。   那天早上,萨蒂一如既往地来到舍衍蒂的房间里。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让阳光照进来。舍衍蒂还没有醒。萨蒂扭头看着她,正想着床头的花应该换了,一个男人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动作矫健,头发在阳光照耀下散放出金黄的光泽,眼睛的颜色浅得奇怪,脚步落地时几乎没有声音,萨蒂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到了一只大猫。她张开嘴巴,但尖叫还没有发出来,男人就一把掩住了她的嘴,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姑娘,你敢叫的话我立刻杀了你。”男人说,“听明白了?”   萨蒂点点头。男人松开了手。“达刹还没有出嫁的女儿有两个。你是哪一个?”   萨蒂说:“小的那个。”   男人点点头。“难怪。都说大的那个是绝代美人。”   萨蒂盯着他,男人穿着游方者的衣服,圣线和标志规矩得让最严苛的婆罗门僧侣都无可挑剔,但她明明感到刚刚捂住她嘴巴的手上布满剑茧。   “你是谁?”她说,“你要做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走到舍衍蒂床边,坐了下来,注视着沉睡的疯公主的面孔,他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手指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却只是替她理了理头发。   这当儿萨蒂正在慢慢朝门口蹭,她背对着门,想要一推开门就狂奔出去。可她用力顶了顶身后的木板,门却纹丝不动。   “别动歪脑筋,小姑娘。”男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卧榻上的舍衍蒂。“我关上的门别人是没法打开的。”   萨蒂突然灵光乍现,“你是把舍衍蒂拐走的那个男人。”她说。   男人点点头。“算是吧。”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名字在这里是禁忌。”男人说,“如果我说出口,三大神中任何一个都会立即察觉我的存在。”   “你是一个阿修罗!”萨蒂惊讶的嘴都张大了。   “不尽然。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   男人笑了笑。“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萨蒂对于天界的政事几乎一无所知。竟然有人会背叛众神投奔到阿修罗那边去吗?“原来是这样。难怪你能找到这里来。”   “是啊。”男人凝望着舍衍蒂。“她还是那么美……不,是比以往更美了。”   “但她快要死了。”萨蒂说。   “我知道,”男人说。他发出一声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是来带走她吗?”萨蒂说。   男人转过头来,有点惊讶的看着她。   “我带不走她的。我只是想来看看她。”   “但是你把她害成这个样子的。”萨蒂说,“她完全疯了。谁都认不出来。这都是因为你。”   “我知道。……”男人说。   “我还以为你后悔了。”   男人笑了。“你真有意思,小姑娘。”   萨蒂瞪着他。   “……没错,我的确是后悔了。”男人最后说,“很后悔很后悔。那个时候我正在修持苦行……以烟为呼吸,非常艰苦的苦行。她来到我身边,全心全意的侍奉我。后来我获得了想要的果报,就问她要什么,我知道她是天帝的公主,却像女仆一样伺候我了九年。她说她什么也不要,只求能和我过一年平凡夫妻的生活。我答应了她,我们隐居起来,过了一年平凡的生活。”   “然后,一年之期一到,你就离开她,把她抛弃了?”萨蒂说。   男人没说话。   “这故事和我从前听到的不一样,”萨蒂皱起了眉头,“你其实是在骗人吧?”   “你听说过什么?”男人笑了笑。“你不可能知道真相,小姑娘。听着,达刹的女儿,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很快就会有人来送水了。”萨蒂撒谎说,“到时候他们发现房门打不开,就会去找我父亲的。你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是吧?”   男人又笑了。“三界里都没几个人是你父亲的对手。不过不会有人来送水。因为一直只有你在照顾她,不是吗?”   萨蒂的脸白了。   “那么就照顾她到底吧。”男人说,“我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很简单的事情。”   “什么?”   “我要你去她的梦中。我曾经放了一件东西在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去取出来?”   “放在梦里?!”   “没错。一朵天帝御苑如意宝树上的花。她是嗅着那花香长大的。有一天,她说我不可能给她梦里想之物,我就偷了树上的花放在她梦里。我想等着她梦见那朵花,然后就拿出来给她,这样就证明我能给了她梦想里的东西。”   “这是耍赖。”萨蒂说,声音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可是我们两个没等到那天。”男人轻声说。“现在我想要把它拿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取出来?”萨蒂说,“非要让我去?”   男人笑了。“她恨我。她的心排斥我,所以我不可能进入她的梦境里。”   “她谁都认不出来了,谁也不记得,怎么可能恨你。”萨蒂说。   男人摇头。“我猜你从来没有留意过她喃喃自语的时候都在说什么吧?”   萨蒂迟疑了一下,摇摇头。她觉得有点惭愧。她的确从来没有体贴到会注意过舍衍蒂的自言自语的程度。   “她一直在不停的诅咒我。”男人说。“咒我去死。”   萨蒂战抖了一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我答应过她的事情。”男人说,“她没有多长时间了,我不能给她幸福,至少这件事情……”   “但你才不是为了她,”萨蒂说,“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少点良心不安罢了。我觉得你很卑鄙。”   男人目不转睛的望了她一会。“那么你帮是不帮?”他口气柔和地说。“你看,我有很多手段来说服你。但说实在的,我现在真不想动手杀人。你照顾她那么长时间,很同情舍衍蒂,对吧?那姑且算是帮她,好不好?即使她什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临死能够嗅到从小就习惯了的芳香,也许会觉得安慰一点,回想起她的少女时代……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萨蒂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在过去,她曾不止一次的希望过尽快摆脱舍衍蒂这个包袱,虽然这种愿望从不曾说出口,从而也不会变成真实,但是听到檀文陀梨宣判了舍衍蒂死期的时候,她却感到强烈的羞愧和内疚,仿佛是自己诅咒了舍衍蒂造成了她的衰竭一样。舍衍蒂的死期越是逼近,她就越多的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疯公主那双笼罩在自己头上温暖柔软的手,每天早上映照在镜子里那个满足的美丽笑容。这种感受找不到出口。她无论如何不想背着这种愧疚过一辈子。   “会很危险吗?”她犹豫着说。   男人看着她,微笑了。“只要照我说的做,就不危险。而且你很快就可以回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7:48

    三   萨蒂站在舍衍蒂的梦中。   薄薄的雾粘在她皮肤上,又湿又冷。她睁大了眼睛,举目所见却只是一片黑暗。   “看看你的手上,小姑娘。”男人的声音远远的飘来,又像是贴在耳边。   萨蒂低头,看见手中拿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她把油灯举到自己面前,微弱燃烧的金色火焰像是洗干净了蒙在她眼前的黑幕,现在她看得清楚了: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平坦的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这是什么?”萨蒂说,“这就是舍衍蒂的梦吗?”   男人说:“我想是的。”   萨蒂朝四周望着。她想不知道是舍衍蒂的梦就是这样,还是所有人的梦都是这样,一片荒芜寂静、毫无生机的原野。毫无生机,只有压抑和阴沉。   她尝试朝前迈步。她觉得脚就像被地面吸住了一样,要□非常吃力。她往前走着,油灯的光亮模模糊糊照亮她面前的贫瘠土地。四周一片死寂,沉闷笼罩在萨蒂周围。   她开始打抖。“我觉得很害怕。”   “没关系。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你举着油灯,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向两边看。你应该会嗅到那花朵的芳香。然后你会看到它,长在一棵枯树上,很小,可以别在你头发上,金色的,闪闪发亮。”   萨蒂又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头来。她真的看到远方隐隐约约有一棵很小的树的影子,中间依稀透出光亮,似有似无的香味传到她鼻子里。   “……我好像看到了。”   “……你把它带回来,记得不要失手弄丢油灯,也不要弄熄它,否则你就会迷路,走不回来了。”   萨蒂开始走。地面似乎很坚硬,布满冰凉硌脚的碎石,但如果她稍微停下来,脚就像会被地面吸进去一样难以□。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她试图走得快些来祛除这种阴寒,但效果不大。   当她每次抬起头来努力注视那隐约的树影和金色光亮时,都发现它依旧停留在地平线上,没有变大,也没有变得更明亮。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只有她的影子和油灯的光芒与她作伴,它们都寂静无声。   她停住了脚步。□的脚在衣裙下瑟瑟发抖。   “我不去了。”她朝空中呼唤说,“太远了,我到不了那里。请让我从舍衍蒂的梦中出去吧。”   没有回应。天空依旧阴沉单调,厚重的云层一动不动,永无拨云见日之时。   萨蒂又呼唤了好几次,但男人依旧没有回应她。   萨蒂开始明白,如果她没有拿到那朵花,那个男人绝对不会让她回到现实世界中的。他就是那么无情的人。   影子黏在她背后,灰色细长,融进一片昏暗的颜色里。   她开始继续朝着那金色光亮的方向走,捧着那盏似乎随时可以熄灭的油灯。   “我是萨蒂。我是仙人达刹之女。”她对自己说,“我的名字意思就是真实。凡是经我口中说出的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真实。我不害怕。我能够走到那里,拿到舍衍蒂的花朵。”   这么重复着,她似乎真的没有那么恐惧了。冰冷的石头依旧咯脚,阴寒还是爬在她衣服的皱褶里,但是她努力不去留意它们。她一直朝前走,直到筋疲力尽,走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光。   终于,她的脚已经开始流血的时候,痛得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向前走一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那棵树下面。   走近看才发现那棵树比她想象的大得多,显然枯死很久了,黑沉沉的树干毫无生气。金色的如意花挂在它的枝干中间,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难以想象就是这样的薄光一直指引萨蒂传过梦的荒芜原野,走到了树下。   萨蒂尝试垫起脚尖,去够那朵花朵,但却始终差一点。她朝四周瞅瞅,把油灯放在了树下,把头发扎起来,把纱丽也扎在腰间,开始朝树上爬。   树皮很粗糙,并不比路上的石子温柔。她疼得直咧嘴,流血的脚顽强的卡在树皮上,还是努力抓住枝干,蹬着爬了上去。她翻身骑在侧面的枝干上,伏身慢慢朝前爬,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大蜥蜴。爬到顶端的时候,她小心翼翼伸出手,够到了那金色的花朵。   花朵入手的感觉奇妙无比,柔软顺滑,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实体,它并没有从她的指缝中像水或是光一样漏掉。她闭上了眼睛,松了一口气,拿着那朵花慢慢向后退,然后直起了身。   在她拿到花的同时,枯死的树哭了。但萨蒂并不知道。   咸涩的、黑色的液体从干枯的树皮中流淌出来,慢慢地向下流,流到了萨蒂放在树根的油灯里。小小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变得暗淡。   “我拿到花了。”萨蒂说,知道男人应当听得见。   男人的声音透出一丝欣喜。“是吗?太好了。”   “可是我刚刚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萨蒂坐在树上说。   “什么?”   “你既然把花放在舍衍蒂梦里,为什么最后还要抛弃她呢?”   男人沉默了。   “……好吧。”萨蒂瞅了瞅地面,她觉得风神大概不存在于这寂静无声的梦境里,于是还是选择了老老实实原路爬回去。等脚踏上了地面,她解开了绑起来的纱丽,把花朵放在了纱丽里面,然后转身拿起了放树下的油灯。   萨蒂眨了眨眼睛,觉得油灯好像要比原来暗淡了些,火焰透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是错觉吧?她想。   “我还是要从原路返回吗?”萨蒂问。   “是的。”男人说,“不过路会短很多。”   “哦,”萨蒂说,稍感欣慰,开始朝来的方向向回走。   “我是一个出家人。”沉默了一阵之后,男人突然突兀的开口。“按理不该拥有家庭。”   “我父亲也是出家人。可他就比你有良心得多。”萨蒂说,想着每晚和亡妻对话的父亲。   男人似乎笑了。“信不信由你。我并没有抛弃舍衍蒂。是她离开了我。”   “你又在骗人吧!”   “不是的。我们生活了一年,……知道她有了我孩子那天,我突然觉得苦行修来的果报,我想要达成的目标,都无所谓了……我就想要陪着她,生许多孩子,平平凡凡,白头到老。可是有一天早晨,当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他说,“接下来的事情你比我清楚。”   “可是,”萨蒂说,“这怎么可能呢?她还有你的孩子呀?”   “也许因为她一开始就恨我。”男人说,口气突然变得很淡。“现在说这些没用了。你把花带回来吧。”   萨蒂却停下来了脚步。天色好像变得越来越黑了,视野也变得越来越狭窄。她回头看看那棵枯死的树,发现树影已经完全融入了黑暗,看不清了。她看了看手里的灯。火焰变得又小又红,孤单的在油灯上跳跃着。   “油灯好像要熄灭了?”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按理决计不会。”男人说,“那是祭祀之火。难以熄灭。”   萨蒂把手拢到灯上,但火光还是在不停的衰减下去。   “它就是在不断暗下去。”萨蒂有点急了。   “千万不能让它熄灭。”男人说,“否则你就真的会迷失的。”   “可是我该怎么办?”   “千万不……”男人的话音猛然中断。   萨蒂手中的灯火熄灭了。她站在一片完全的、纯粹的黑暗中。   萨蒂觉得心像一下子掉进冰水里一样。   “你还在吗?”她试探的喊。   黑暗把她的声音堵了回去。   好黑、太黑了。   什么也没有。只有彻底的寂静和黑暗。   萨蒂的思想一片空白。她本应当哭出声来,或是尖叫,但不知为何就是没有这样的反应。   她茫然的尝试着朝前方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绊,油灯从她手里滚落了出去。她吓坏了,跪在地上四处摸找。   但她手之所及似乎并不是向前布满碎石的坚硬地面,而是更加柔软、更加冰冷的触感。这更加让她感到恐惧。摸了一阵始终找不到油灯之后,她猛然想起怀里还揣着那朵能散发金色光芒的花,于是急忙把花朵拿出来,举到眼前。   花朵果然散放出了光芒,萨蒂眼前的黑暗消散了。   但女孩直起身来,张大了眼睛。   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8:01

    四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的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萨蒂记不清楚在哪里见过了。   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低头看去的时候,她发现油灯正在她前方。分明是平坦的地面,油灯却在咕噜噜的朝前方滚动,像是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坡滚落下去。   “别跑!”萨蒂大叫一声,随身把花朵插在了自己发间,爬起身去追赶油灯。   可是说来也怪,她跑多快,油灯就滚多快,像是在故意戏弄她一般。   不知何时,她感到自己周围的光线变暗了。当她抬起头时,才惊讶的发现,面前无穷无尽的原野上,耸立着一扇巨大的、紧闭的黑色门扉。   她见过这样的门扉。从人间朝更高的天界行走时,就会遇上这样的门扉。但这扇门比永寿之城的四象之门更加高大,影子在原野上延伸得很远很远。   萨蒂看着这大门愣了片刻,恰好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如此巨大的门,打开时却毫无声息。门开了一扇细缝,相对于门来说很细很细的一条缝隙,萨蒂低头一看,发现油灯已经朝门滚落,就像被那个缝隙吸引过去一样,然后掉落进了那个缝隙里。   “啊哟!”萨蒂大叫了一声,朝那个缝隙冲过去。   没有那个油灯,她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一团黑影罩住了她。   她抬起头,看见一个生物正拦在她面前。这个生物非常高大,长着四只手臂,其中一只手拿着粗大的棍棒,浑身发蓝,脑袋状如牛头,牛角包着金,眼睛又大又蓝。   “我是守卫。”那个生物说,“你不能过去。”   “我的油灯掉进门里面去了。”萨蒂说,“拿不到我就回不了家了。”   “你不能过去。”守卫还是这么说。   “求你了,”萨蒂快要急哭了,“我拿到油灯就立刻出来。”   “你不能过去。”守卫说,它严严实实挡在萨蒂面前,注视着她,但凸出的蓝眼睛毫无情绪变化。   萨蒂打了一个寒颤,她向后退了一步。   她看向那扇门,它又打开了一些,从门缝中投射出的却是一道黑暗的影子,比门本身的影子更深更重,宛如在地面上割开了一道大大的裂口。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说。   “什么?”萨蒂说。   “魔醯首罗快要来了。”守卫又说了一遍。“你不能过去。”   就在那时,从那道浓重的黑影中,跃出了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实体。一个接一个,长着翅膀的狮子、巨大的公牛、长角的鹿、体型像山那般庞大的野猪、六牙的巨象、它们从影子里飞窜出来,就像从黑色的沼泽里猛然跳出来一样,数量多得惊人,速度飞快地向那道门中奔去。它们的形体时大时小,影子构成的皮毛在空中舞动着,看起来狞恶又吓人。   可是不知为何,萨蒂并没有觉得恐惧。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温暖。她好像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见过这样的景致,可是却完全想不起来那是何时何地。   从影子里跑出来的动物们成群结队通过了那道大门,萨蒂转过头,看见守卫放下了手中的棍棒,低低的伏下身,朝那群影子动物行礼。   “那就是魔醯首罗?”萨蒂问。但守卫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伏在地上行礼。   动物还在一个个从影子里跳出来,但是数量却在变少。萨蒂看向那扇门,发现它正在缓缓关上,只剩下一道细缝了。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主意。她看向还在低身行礼的守卫,转头又看看那即将走到头的动物行列,突然撒开腿飞快地朝那群动物跑了起来。守卫并没有留意,显然他只是要阻止她朝门过去而已。萨蒂越跑越快,从影子里正好跃出了一头雄狮,萨蒂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雄狮的鬓毛。   那鬓毛并不具有现实狮子鬓毛的质感,冰凉又腻滑,如果人能抓得住影子的话,也就是这样的感觉吧。但萨蒂还是牢牢抓住了浓密的毛发,拼命向上使力,想要爬到狮子背上去。   狮子咆哮着,拼命甩着脑袋,想要把萨蒂甩下来,还张开了大口,转头想要咬住萨蒂。   “我的名字是萨蒂,真实之女!”萨蒂尖声大叫,“你要服从我!”   她不知道自己言语具有的能力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对影子起效,她已经别无选择,唯有冒险一试。但影子狮子竟然真的顺从了她,它咆哮着,不再试图将她摇下来,而是向大门冲过去。   守卫终于发现了萨蒂的企图。它跳起来,抓起大棒,朝萨蒂追赶过来。“你不能过去。”它叫道,发出一声牛似的低吼。   萨蒂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狮子的鬓毛,“快点,快点!”她禁不住喊,眼看着守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但狮子的速度也非常快。它追上了自己的同伴们,然后在守卫追到身后的同时,腰身用力,一个纵跃,带着萨蒂一头冲过了大门。守卫发出阵阵怒吼,与此同时大门悄无声息的完全合上了,没有留下一丝缝隙,把守卫和他的吼叫也堵在了门外。   萨蒂眼前一阵发黑。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自己又来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就从狮子身上一头栽了下去,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8:57

    五   我又来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地方了。   萨蒂张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空。她躺在一片草地上。草并不柔软,叶片和草茎刺着她的皮肤,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这里的天空像是一直保持着黄昏。天顶是深蓝的,但天际却是绚丽的金红色,狭长的云彩像是巨龙一样横贯空中。在深蓝的天空正中,悬挂着一弯银金色的新月。现实里,月亮是绝对不可能那么早就挂在空中的。   萨蒂终于强忍着呻吟爬了起来,她的脚还在流血,四肢都酸得想要断掉一样。   包围着萨蒂的是一片金色的草地。她从来没见过金色的草,一直长到她膝盖下面的草丛与难陀那园林中永远保持着鲜嫩绿色的柔草完全不同。   狮子和影子动物都不见了踪影,萨蒂转头看向四周,那扇她进入的、巨大的黑门也毫无踪影。   金色的草地绵延着。遥远的地方有山影起伏,山顶都是一色的金红,当萨蒂张大眼睛仔细去看时,才发现那些山全都高大得不可思议,山顶实际都是皑皑白雪,映照着天空的颜色。   “怎么办……”萨蒂低声自语。她蹲下去,在自己曾躺着的草丛里四处搜索了一遍,到处都找不到那个小小的油灯。她又摸了摸头上,幸好舍衍蒂的花还在。   她会从此迷失,再也回不去了吗?   萨蒂站了起来,开始朝着远方的山影走。脚底依旧很痛,她是在忍不住,把纱丽的一端撕了半幅下来,分成两半裹缠在脚上,再继续走时果然好多了。   草地比她想象得要更加辽阔。傍晚的微风吹拂过她的耳边。她仔细聆听着,可是除了风吹草浪的声音,没有任何她熟悉的晚祷声传来。没有牛鸣、没有人声。   这里离她所熟知的世界已经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   萨蒂眨眨干涩的眼睛,她有点奇怪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有要哭出来的意思。   走着走着,她发现金黄的原野中到处都布满巨大的白色物体。草原上并没有树,但那些白色的东西随处可见,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有的像倒塌的建筑,有的像有的像半隐没在草丛中的岩石。她很好奇它们都是什么,走进其中一处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什么动物死亡后遗留下的骸骨。   那遗骨简直巨大得不可思议。每一个骨节都比萨蒂整个人要高,她在它们中间行走,简直像个走在白色废墟里小矮人。   “到底是什么东西?”她想着,但并没有伸手去触摸那些比她整个人还高大的白骨。白骨仿佛已经变成了石头,在金色的草丛中古老、庄重而肃穆。歪倒在一边草丛中的头颅带着利齿,像是山豹、老虎之类猛兽。难以想象这样的动物活着的时候又会是何等的巨大,连天帝本人的坐骑、那头四牙象王爱罗婆多恐怕都难以比肩吧。   她又经过了一堆鹿的遗骨,像是一棵桉树那么大的鹿角倒在地上,被草丛所掩盖。鹿的肋骨从萨蒂经过的道路两边的泥土里伸出来,指向天空,就像是两排高大的白色廊柱排列在她身旁。   “这里好像坟场啊,”她想着。   萨蒂知道,有些野兽垂死之前会去一个特定的地方,然后停留在那里等待死亡降临。这里很美,金黄色的草原令人陶醉,永远保持黄昏的天空宁静绚丽,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那些遍布在草原上的动物骨骸还是活物时,才会选择死在这里。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突然听见前面有潺潺的水声。   萨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实在是渴坏了。发热流血的脚要是能在冰凉的水中浸泡,也会非常舒适。   在一堆巨大的残骨前面,她看到了溪水。在金色的草丛中,晶亮剔透的小溪就像是白银一般。   萨蒂的心里发出一声欢呼,朝水边跑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看到在溪水的对岸,有一头很大的白色雄牛正在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从溪中饮水。   萨蒂停住了脚步。雄牛是她在这个世界里见到的第一个活着的生物,也让她想起了黑门前的守卫,畏惧之心油然而生。   但这头雄牛与那个毫无生气的牛头守卫截然不同。它肩部宽厚,髋部、肋间和胁部的肌肉充满了力量感,隆起的峰肉既厚又宽,几乎占据了整个肩背,看上去像积雪覆盖的山峰。与萨蒂见过的被驯养的普通雄牛相比,它身上散发出无拘无束的野兽才具有的那种勃然生机和丰沛活力。   而且这个世界的新月就挂在它额头上。   萨蒂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月亮分明还是在那里的。可是当她低头去看那头白牛的时候,那新月又好好的挂在它额头上。   “真古怪!”萨蒂想着。她实在是渴得不行了,不再理会那头雄牛,走到水边,伏下身想去喝水。   白色雄牛停止了饮水,深蓝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年轻女孩。   萨蒂用手捧了一捧水,就要送到嘴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不可以。”   她吓了一跳,冰凉的水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谁?”   没有任何人出现。溪流对岸的白色雄牛看着她,耳朵轻轻的转了一下。   萨蒂又去勺水。那声音再次出现了。   “你喝了这里的水,会身心俱灭的。”   萨蒂手一抖,水全部洒了。她抬起头,瞪着河对岸的白牛。“是、是你在说话?”   “是我。”白牛说。   “啊……对不起。”对于萨蒂来说,动物会说话这种事情倒并不特别让人吃惊,“请问……你是哪一位天神变化的呀?”   雄牛的嘴并没有在动。但那话音却确凿无疑的传进了萨蒂脑海里。“在这个世界里,我本来的形态就是这个样子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是吗?抱歉……可是你说我喝了这水会死,这是为什么?”   “你低头看看水里的倒影。”   “倒影?”萨蒂疑惑的低头看去,刚才急着喝水,并没有留意,可是一看之下她才吓得魂飞魄散。   水里映着紫蓝天空,金色的草,白色雄牛,可是没有萨蒂。   她无法投影在水中。   ——但是,萨蒂惊讶万分的注意到,她头上舍衍蒂的花朵却呈现在了倒影中,就像浮在空中一样。这更让萨蒂觉得不可思议了。   “你不属于这里。”雄牛说,“你不该来这儿。”   萨蒂看到它深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了自己的样子,一个头发蓬乱、衣服肮脏、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如果被塔拉看见,肯定会被她骂的。可是谁知道呢,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塔拉了。   萨蒂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沮丧。   “那……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轻声说,“是……属于谁的梦境吗?”   雄牛没有说话。萨蒂感到身边刮过了一阵风,白牛轻轻的一跳,跃过了溪流,来到了自己身边。它体型虽然巨大,动作却超乎想象的矫健。   萨蒂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近看的话,白牛实在是太高大了,虽然没有那些骸骨那么夸张,但依旧让她觉得畏惧。   白牛盯着她。   “你头上的花是哪里来的?”它说。   萨蒂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那朵金色花,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坦诚相告它的来历。就是为了这朵花,她才流落到这个奇妙的世界。那个大猫一样的男人呢,是不是还在舍衍蒂房间里,等待她把花带回来。并不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可是想起来仿佛却已经隔了很漫长的时间了。   “这里是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白牛看到萨蒂没有回答,自己说了下去。“比你平常身处的天界要高得多。天帝因陀罗本人能达到的最高天界也就是这里。再往上,就是大仙人的三个天界,以及梵天本人所居住的天界了。”   萨蒂忍不住向四周看去,她第一次留意到,一直如同被夕阳映照的、赤红色的远方天空,实际更像是有火焰在熊熊燃烧,照亮了天空。   “那是西南方,火神阿耆尼所辖的方位。”雄牛像是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东南方天色接近金红。那才是太阳神苏利耶的地界。”   “那么你是八方护世天王中的哪一位?”萨蒂问。   雄牛没有回答。萨蒂知趣的没有再追问。“我正在找一个小小的油灯。请问你见过那样的东西吗?”   白牛歪着头打量着萨蒂。似乎感到非常有趣一样。   “我……”萨蒂微微慌乱起来。“我原先是在一个人的梦里面的。可是我找不到回去的路,回过神的时候就看见面前有一道门扉,我就跟着一群影子动物来到了这里。”   雄牛又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萨蒂觉得它正在笑。   “我明白了。”白牛说。“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是谁?”萨蒂问,“从梦中怎么可能来到更高的天界的?”   “越往上的天界就越真实。”雄牛说,“比起被摩耶缠绕的、你清醒时所见的物质世界,梦也更加接近真实。两者偶尔会连到一起,这就是捷径。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更多人迷失在梦的交界处,从此消失。”   “我是不是算是迷路了?”萨蒂说。“那……我还能回去吗?”   “可以。但是你要把花交给我。”白牛说。   萨蒂吓了一跳。“这可不行!”她说,“我为了这朵花才跑到这里来的。而且有人在等我把花给……”   “你知道这朵花是什么东西吗?”白牛说。   萨蒂想了想。“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她说,“永不凋零,散发芬芳。”   “如果真的是天帝如意宝树上的花,这朵花一来到这个世界里就会消失。”白牛说。   萨蒂呆了呆,想起水中的倒影。   “但它是放在梦境里的花。”她最后低声说。   “是的,所以花的形体只是外壳。”白牛说,“那朵花是商吉婆尼。”   萨蒂正在条件反射的伸手去触摸那花朵,听到这个词,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商吉婆尼。不可能。”她喃喃自语。   “看来你知道那是什么。”   “它是一个咒语啊,怎么可能是花的模样。”   “那你认为它应该是什么模样?”白牛说,“几段文字,或是一篇卷轴?”   萨蒂伤心地摇摇头。她对于咒语的在行程度远不如姐姐。   白牛轻轻摇着尾巴。巨大的牛角映照出额头新月的光辉来。“它散发的气息非常明显。你走到河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除了商吉婆尼,没有什么咒语能具有这种气息。”它说。   “而且……我以为这咒语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曾经不存在。”白牛说,“但有个野心很大的人将它召唤了出来,给了它名字,赋予了它实体,使它能被使用。你知道它能派上什么用场,对吗?”   “起死回生。”萨蒂说。“除了自愿赴死者,它能救回所有的亡者。是一个很危险、很恐怖的咒语。”   她又顿了顿。“可是,”她的声音低哑下去了,“让我来取这朵花的人,告诉过我它只是一朵花啊……”   “那当然是在骗你。”白牛轻轻的歪了歪头。“其实我觉得奇怪,进入梦境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为什么你竟然会愿意为了一朵花冒险?”   萨蒂没有说话。   “是谁骗了你?”白牛平静地说,但并没有等萨蒂回答。“哈,其实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他是不是眼睛颜色很淡,肤色白皙,给人一种仿佛全身在发光的感觉?”   萨蒂抬起头,透过酸涩的眼眸看着白牛,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哭了,虽然她很不愿意哭。   白牛注视了她一阵,突然向身后歪了歪头,“上来吧。”它说。“我带你走。”   “带我回去吗?”   “带你离开这里。”   萨蒂爬到了白牛背上。真奇妙,它身上的气味不是普通动物的那种腥臭,而是让萨蒂想起了风、淋湿了的岩石,泥土、燃烧的篝火、古老的森林和原野。   “抓好了。”白牛说,“掉下去的话,有可能真的会死。”   萨蒂的手感受到了它光滑皮毛下面的坚实肌肉。“……谢谢。”   “不用谢。”白牛说,“只是如果你死在这里的话,整个天界遭到的污染得要用七条圣河的水来清洗才行。”   萨蒂吧嗒一声闭上了嘴巴。   白牛驮着她,一开始只是慢慢走着,接着开始悠闲的小跑了起来。他们在金色的原野上跑过堆又一堆巨型白骨,萨蒂有种感觉,不是它掠过金色的及膝草丛,而是那些草丛在它面前纷纷让路。风拂过她的面孔,感觉舒适。   “可能我很多嘴。”她最后低声说,“……那个人到底是谁?”   白牛没有回头,依旧向前奔跑着。“他是梵天的孙子、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   萨蒂睁圆了眼睛。“婆利古仙人的儿子!他不是很早之前就失踪了吗?”   “不,他们只是羞于提起他而已。”雄牛说,“他从天界离开,最后跑到了阿修罗那边,为伯利王和牛节王效力,自称是太白金星之主苏羯罗。”   ——虽然我的确是站在阿修罗那一方的,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原本的出身和你差不多。我可是天界的叛徒,小姑娘。   “原来是这样……”   “你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愿意为他来取这朵花?”白牛说。   “……”   “还是你被他胁迫了?”   “没有……”萨蒂把脸埋在手里,“……他说,只要在四象之门内说出他的名字,三大神就会察觉他的存在。”   “这倒是真的。”   “我只知道他是舍衍蒂的情人。他说这花本来是他想给舍衍蒂的礼物……”   白牛沉默了一会。“把起死回生的咒语召唤出来的就是苏羯罗本人。”他开口说,“上上次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里,阿修罗死伤惨重。苏羯罗知道这样阿修罗的军队必然败北,于是就向湿婆祈祷,求取起死回生的力量。这咒语威力之巨大,必须以无比艰苦的苦行来获得,就连湿婆本人也从来没想到使用它,但没想到乌沙纳斯竟能坚持下来,最终得到了商吉婆尼。”白牛的声音露出一丝趣味来,“他获得这个咒语之后,无论天神还是阿修罗,都想法设法要搞到它,可是商吉婆尼就此失去了踪迹。原来他会把它藏在自己情人的梦里。”   萨蒂默不作声。隔了很久她才低声说:“乌沙纳斯说舍衍蒂一直在恨他。”   “也许吧。”雄牛说。“乌沙纳斯从小就和天界公主舍衍蒂认识。他还是鸯耆罗仙人的年轻弟子的时候,天帝一度和婆利古仙人正式的商量他们的婚事,可是眼看就要正式定下婚约,乌沙纳斯却无缘无故的从天界失踪了。等他再度现身,已经变成了阿修罗王的谋士苏羯罗。一个女子如果被自己的未婚夫无故抛弃,即使是天帝公主心中也难免带上怨恨吧。”   萨蒂垂下了头。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我,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还在梦想以后过上幸福安逸的生活。   “他真能撒谎啊。”她轻声说。   “你好像很难过。”白牛说。   “有一点儿。”   “因为乌沙纳斯骗了你?”   “……不全是。”   “乌沙纳斯的谎言里假话真话总是各占一半。正因为如此,他的谎言才听起来分外动人。”白牛说。   “哪一部分是真的?”萨蒂问。   “并不全都是假的。”白牛说,答非所问。“这很重要吗?”   萨蒂的手下意识地轻轻为白牛梳理了一下背后的皮毛。   “可是,虽然舍衍蒂恨他……”她轻声说,“她为什么还是去找到了他,服侍了他九年?她其实……还是喜欢他吧?”   “你觉得是吗?”白牛口气平平的回答。   萨蒂没有说话。最后,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白牛停下了脚步。萨蒂四处张望。他们停在金色原野的中央,动物巨大的白色骸骨还是随处可见。“就是这里了。”白牛说,“过一会儿,门就会出现。如果你想回去,就要抓住那个机会。”   萨蒂从白牛背上溜下来,对着它合十深深行礼。“谢谢你。”   白牛偏了一下脑袋。“现在,请把商吉婆尼交给我吧。”   萨蒂伸手去够别在头发上的金色花朵,但是事到临头,她却犹豫了一下。“等等。这朵花……这商吉婆尼只是不要落在苏羯罗手里,让他去复活战死的阿修罗士兵,对吧。”   白牛微微眯起了眼睛。“……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想把这朵花放回原处。放回舍衍蒂的梦里。这样可以吗?”萨蒂说。   “为什么?”   萨蒂的脚只是刚刚停止流血。舍衍蒂梦里带着的阴寒似乎依旧攀附在她衣物的皱褶之中。那就是舍衍蒂的梦。幽深、虚无、阴沉、寒冷,在那毫无生机的荒芜原野上,商吉婆尼是唯一能发出光芒的东西。   不论最初苏竭罗是出于什么目的将花藏在舍衍蒂梦中的,多年以来,它以微弱的光亮照亮了那个绝望贫瘠的梦境。   “只要放在她梦中,苏羯罗就难以拿到它。因此,那里其实才是最安全的,不是吗?”   “……你现在倒是变得谨慎起来了。”   “吃一堑长一智而已。”萨蒂说。   “不过说的倒也有道理。好吧,这也不失是个选择。”它用带着硕大牛角的头颅朝天空点点头。萨蒂转过身去,在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黑色的大门从无到有,像是从飘渺的灰影逐渐变成了实体。   “梦境的门已经打开了。”白牛说,“但你想清楚,如果你要去舍衍蒂的梦里,还得要绕很远的路。”   “没关系。”萨蒂看到那扇门已经打开了,阴冷的气息从里面透出来。   白牛微微低下了头,“把手伸出来。”   “啊?”   “把手伸出来。”   萨蒂犹豫着把手伸了出来,白牛垂下它的额头,让那轮银月贴在萨蒂的手掌心,等它抬起头来的时候,萨蒂发现手里已经多了一束亮晶晶的东西,感觉凉凉的很舒适,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白牛额头上的银月的光辉好像稍微暗淡了些许。   “这……这是什么?”   “你在舍衍蒂梦里的指路的灯火已经熄灭,按理说你是没法回去的。”白牛说,“我借你一点时间。”   “……时间?”   “没错。”白牛说,“趁着它的光辉没有熄灭,你要快去快回。”   “谢谢!”萨蒂再次向白牛合十行礼。“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如果我能平安回去,一定会请父亲对你表达谢意的。”   白牛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免了吧。我倒是情愿你父亲完全对此一无所知。”   萨蒂惊讶的看着它,“你认识我父亲?”   白牛没有回答它,它朝门点头示意。“门打开的时间有限。你快去吧。”   萨蒂扭头,看见那扇刚刚打开的门果然又有合上的趋势。“啊,好的!”她撒开腿开始朝门那边奔跑,回头看了白牛一眼。白牛静静的矗立在金色的草原上,注视着她。   “去吧。”它说。   萨蒂一头冲进了即将关闭的大门中。就在这个时候她才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   “抱歉!”她转头看向白牛,“那个……如果我回去的时候,苏羯罗还在那里,我该怎么办?”   “你手里有我的印记。他不敢伤害你。”白牛说,它又笑了——门正在关上,在萨蒂逐渐变得狭窄的视野中,它的形体似乎正在扭曲、转变,变得不那么像野兽,而是人的形体,因此那个笑也很像真正的笑——带着难以言喻的傲慢和轻蔑,“他还没那个胆子。”   门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扑面而来的阴沉气息和黑暗让她喘不过气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告诉她,她真的回到了舍衍蒂的梦里。   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里。那束来自白牛额头上的光亮不知何时不见了。萨蒂吓了一大跳,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一束清辉照在了自己肩头上。   她抬起头。在舍衍蒂梦境那阴沉的、黑云密布的天空上,升起了一轮新月。它散放出淡淡的光辉,照亮了萨蒂的道路。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8:59:25

    六   苏羯罗坐在舍衍蒂身边,皱着眉头,注视着疯公主沉睡的面孔。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又移动了一格。苏羯罗踌躇了片刻,朝舍衍蒂的额头上伸出手去。   舍衍蒂的额头突然裂开了,裂缝里没有血肉,只有一片纯粹的黑暗。苏羯罗跳了起来,向后退去。   萨蒂突然出现在了房间里,她一跤跌倒在地上,气喘吁吁,脸色苍白,衣服和头发全都乱七八糟。   苏羯罗露出了笑脸。“你回来了……”   萨蒂尖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向后退去。“别过来!我知道你是谁了!”   苏羯罗皱起了眉头。“噢,是吗?”他说,“花呢?”   萨蒂的上下牙打着抖。“你骗我。那不是花。那是商吉婆尼,起死回生的咒语。”   苏羯罗脸上毫无表情,他看着缩到墙角的小姑娘。“花呢?”   “我把它留在舍衍蒂的梦里了。”萨蒂说。   苏羯罗瞪眼看着她,突然笑了。“你果然是个胆子很大的姑娘……”他说,“也是个蠢姑娘。”他朝前走了一步。   萨蒂朝他举起了右手。“不要过来!”她喊。   她的手掌中握着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乍一看,那像是一轮银子做的小月亮耳坠。   苏羯罗的动作僵住了。“怎么是他?”他说。   就在此时,他脖子上的圣线突然燃烧起来。苏羯罗大叫了一声,他踉跄的向后退去,猛力扯着燃烧的圣线,可是却无论如何扯不断,火焰反而越烧越旺。萨蒂惊恐的从手掌后抬头看,发现苏羯罗正在地上痛苦的打滚,打翻了放在墙角的花瓶,水泼溅了出来,插在里面的莲花掉落出来,挨到他身上的火焰,于是连莲花都一起燃烧起来了。   苏羯罗终于挣脱了圣线,一把将它甩脱在地上的水中,那条圣线立即变成一条眼镜蛇,在火焰中仰头嘶嘶吐信。苏羯罗的皮肤上已经被烧出了一圈焦黑的痕迹,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狼狈不堪,五官扭成混合着惊讶、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这算是你的警告吗?”他跪倒在地,看着那条眼镜蛇说。萨蒂咬着牙看着他。沉默暂时降临在这个房间里,只有苏羯罗粗重的呼吸持续着。   “好吧。”苏羯罗最后说,“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我绝不伤害这个小姑娘,绝不再妄图得到商吉婆尼……虽然它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粉身碎骨,生生世世在轮回中以最低贱的形式辗转,你满意了吗?”   在地上燃烧着的莲花爆出一朵蓝焰,眼镜蛇突然萎顿下去,变作一堆灰烬。苏羯罗哆嗦了一下,他俯下身去,额头贴在余温尚留的灰烬中。   当他再度抬起脸的时候,萨蒂看到他的眼神恢复了清澈。   萨蒂情不自禁地又向后缩了缩。   “我不会伤害你。”苏羯罗转头看着她。“你听见我发誓了。”   “骗人。”萨蒂说。   “我只是有点惊讶。”苏羯罗说,“你的运气真是好极了,小姑娘。”   “我一点也不觉得。”萨蒂说,她的脚即使到了现实中还是在疼,四肢也满布伤痕,“我会叫人来。”   “来追捕我吗?”苏羯罗说,“请便。”   萨蒂瞪着眼看着他。   苏羯罗看着她,轻轻笑了。他走了过来,蹲在她面前。   “达刹的女儿,觉得被我骗了很不甘心。对吗?”   “我才不是为了你!”萨蒂说,低下了头,“舍衍蒂太可怜了……”   “我也这么觉得。”苏羯罗冷笑了一下。“我真不想说,可是如果你能把那朵商吉婆尼之花拿出来,本来倒是有可能让她恢复理智,说不定能救她一命的。”   萨蒂猛地看向他。“撒谎!”她大叫。   “都到这一步了我何必还骗你?”苏羯罗柔声说。“商吉婆尼那样的东西本来就会吸取周遭的生气。就是因为它吸取了她梦境里所有的生机,她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害死舍衍蒂了,傻姑娘。”   萨蒂颤抖了一下,“骗人,”她说,“你是因为自己再也拿不到商吉婆尼才这么说的。”   “信不信由你。”苏羯罗说。   “如果商吉婆尼会害死舍衍蒂,那……那……”她想着那头白色雄牛,“他为什么不阻止我把花放回梦境?”   “你在说那一位吗?这再正常不过了,舍衍蒂的死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只要我拿不到咒语就行了。”苏羯罗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原本就很无情。”   “你才无情!”萨蒂大叫,她全身都抖了起来,“是你把商吉婆尼放在舍衍蒂的梦里。造成这一切的原本就是你!”   苏羯罗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跃到上面。“只有这个是谎言。”他说,脸上没有了笑容。“是舍衍蒂自己把商吉婆尼放在梦境里的。”   萨蒂睁圆了眼睛。“你……你骗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要把它从我这里偷走,带回给她的父亲。”苏羯罗说。“天帝也很想要起死回生的咒语,既然有一个女儿可资利用,为什么不用呢?我决心放弃之后不久,舍衍蒂就和商吉婆尼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想她一定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吧……以至于我告诉她我愿意和她白头偕老的时候她都哭了出来。但她一定没想到那朵花会吸取她的理智。好不容易完成了任务回到永寿之城来,却没法告知父亲,舍衍蒂一定很不甘心……”   萨蒂捂住了耳朵。“你骗人!”她大喊。   苏羯罗,转头看向窗外。“我跟你说过吧?她是天帝的女儿,却像一个女仆一样服侍了我九年。可是哪一位公主,会真地心甘情愿服侍一个曾抛弃了她的男人长达九年呢?”   “这是什么意思……”   苏羯罗突然又笑了。   “所以我才说,她一直在恨我。从一开始就恨我。”   他从窗口跃了下去。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0:04

    七   塔拉将新鲜的水果端进会客厅。达刹不是出世的仙人,平日并没有什么客人,但这一阵子访客的数目却突然增加了起来,而且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塔拉已经到了适婚年龄,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放下果盘,从眼角看了今天的访客一眼,立即认出他是祭主波里诃湿婆提,天帝的导师。   祭主站起来合十表示谢意,他个子很高,肤色金黄,站立起来的时候腰身笔挺,左手习惯性的停在腰边,似乎在握着一把不存在的刀剑。在过去,这位群星之主时常在神魔的战场上跟随在天帝的战车之侧,不仅为因陀罗出谋划策,自己也手持兵器杀敌,直到现在他也像武士多过僧侣。   塔拉感到祭主也在打量她。她想起这位众神的导师丧妻很久了。   她对祭主原本没什么直观的认识,只记得他的女儿曾经联合其他女孩排挤过妹妹萨蒂。想到那姑娘当时投在自己身上那带着怨恨和蔑视的眼光,塔拉嘴角轻轻带上了一抹笑。她抬起头,目光毫无畏怯的与祭主的视线交接了。   对视了片刻之后,祭主轻轻垂下了眼帘,极其有礼的祝福了塔拉。向父亲和客人行了礼之后,塔拉退出了房间。   她走回自己的居所,打开门的时候发现萨蒂站在里面。塔拉睁大了眼睛。萨蒂看起来就像是在哪里玩了一整天一样,衣服乱七八糟,头发也散开了。   塔拉站在了门口。“你跑到哪里疯去了?”她说,“我记得要你今天去陪舍衍蒂的吧?”   萨蒂抬起脸来看着塔拉,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的样子。“塔拉……”她小声说。   塔拉这才注意到妹妹的脚还破了口,血迹斑斑。   “梵天呀,”塔拉说,她跑了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让她做到睡椅上,然后把萨蒂的脚抬起来,皱着眉头检查她的伤口。   “塔拉,”萨蒂又说。   “你净给我找麻烦。”塔拉说。她把萨蒂的脚小心的搁在自己膝盖上,用干净的细麻布替她清理伤口,然后拿了一个盆过来,装满清水,把俱舍草放进水中,再把草叶贴在伤口上,帮萨蒂包裹好。   萨蒂伸出手,勾住塔拉的脖子。   “你做什么?”塔拉皱眉说,“把我衣服都弄乱了。快放开。”   萨蒂没说话,依旧紧紧抱着姐姐,鼻子里轻轻抽了一声。   塔拉低头看着妹妹满头散乱的头发,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舍衍蒂要死了。”萨蒂低低的说。   “她本来就要死了。”塔拉说。   萨蒂没回答,只是抱她更紧了一点,她一声不吭,只是稍微有点颤抖,塔拉觉得肩膀后背微微有了点滴凉意。   这样子怎么让我安心嫁人?塔拉心想。   她叹了口气,摸了摸妹妹满是汗渍的后背。 八   萨蒂藏在芒果树上,注视着金碧辉煌的千柱厅。士兵们在宫殿上方的天空上来回巡游,但萨蒂并不畏惧,她知道她即使被发现也不会遭到严惩,顶多被送回家被父亲和姐姐臭骂一顿。但这对她来说现在并不重要。   喧闹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她努力张望,看见人们簇拥着一位男子朝走廊走来。她觉得差不多是机会了,从芒果树上跳了下来。风神托住了她,将她轻轻放在地面上。她急忙整理了一下服装和首饰。她已经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成熟些了。   人群走了过来。她拼命挤进了一群浓妆艳抹的天女阿布娑罗之中,那些手持拂尘的胸部丰满的女人惊奇地低头看她,手镯叮咚作响。她没有理会她们的视线,朝前挤着,终于成功走到了天帝身边。   “陛下。”她低声叫。   天帝因陀罗正兴致高昂地和身边一位侍臣说着笑话,没有听见萨蒂的呼唤。   “陛下。”萨蒂又叫了一声。在她身后的天女皱起了眉头。   因陀罗终于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惊奇地转过脸望着萨蒂。   “你是?”他问。   萨蒂的脸顿时就红了。她毕生见过的男子并不多,因陀罗毫无疑问是他们之中最英俊的,他那双褐色的明亮眼睛几乎和舍衍蒂一模一样。昔日那个杀死父亲而诞生、强迫众神加冕自己为君主、容貌俊美如女子而性情无比凶猛暴烈的雷电之神,在萨蒂面前这位天帝的脸上已不见痕迹,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加倍的尊贵和威严。萨蒂情不自禁低下了头,心想自己真是太胆大了。   “我是仙人达刹之女萨蒂。”她低声说。“冒昧求见伟大的君主。我父亲想让我向您致意。”   天帝带着探询的眼光看向身边的侍臣。有人低声说:“达刹是有一个叫做萨蒂的女儿。是小的那个。”   天帝点点头,让侍臣和天女都退了下去。“达刹仙人是大德的梵仙,众神的导师,我尊他如父。大仙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他掩饰得很好,但话语里却露出一丝细微的不安。萨蒂有点惊讶,但出于礼貌,她没有去确认天帝此刻的表情。   “请问陛下还记得舍衍蒂吗?”她说,抬起了头。   “舍衍蒂……”天帝沉吟着,露出一个似乎稍感茫然的微笑来,礼貌地将疑问的视线投向萨蒂。   萨蒂有些微地失望。“您将她托付给我们家照料。”她说。   “是的,我想起来了。”天帝的表情轻轻敛了起来。“她怎样了?”   “她快要死了。”萨蒂说,“医生说她活不过这个望日。”   天帝看着萨蒂,明亮的褐色眼睛变得深沉。   “是吗……”他轻声说。   “这个请求一定很突兀。但您能去看看她吗?”萨蒂说。   “去看看她?”天帝重复了一遍。   “是的。”萨蒂踌躇了一下,“我知道……她曾令您的家族蒙羞。但我知道,她直到最后……最后都遵照您的嘱咐,拼命地完成您给她的……她的工作。”她有点艰难地说完,觉得肺里的空气不堪使用。   天帝只是安静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您去看看她好吗?虽然她谁都认不出来了。可是如果您去看看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萨蒂说,祈求地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达刹大仙的想法吗?”因陀罗问,随即他就笑了。“不。这不是达刹的做法。这是你的主意,对吗?呃……萨蒂?”   萨蒂觉得自己的脸再度红透了。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听不见。“是的。很抱歉借用了父亲的名义,否则我一定和您说不上话。”   因陀罗笑了起来。“我原谅你。难为你这么有心。好吧。”他轻声说,“我会去看看她。”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   因陀罗微笑着注视她,轻轻点头,“不过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萨蒂急忙点头,她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笑得很舒心。“谢谢您。”   “哪里。”因陀罗看了一眼身后,侍臣和天女们都远远站立在走廊一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让人把您送回去吧。”   萨蒂合十,深深向天帝鞠身行礼。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1:40

    九   舍衍蒂是在萨蒂为她梳头的时候死去的。   她醒来的时间本来就日渐减少,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她的肌肤几乎变得透明,手足的血肉冰凉。她没有力气再为自己梳妆打扮,但萨蒂为她做这事,每天早上替她编好头发,将镜子放到她面前。舍衍蒂不再能说话,甚至连作出表情都嫌困难,可是当她望着镜子的时候,偶尔会露出惊讶的神情,仿佛在努力思考镜中的那个美丽女人到底是谁。   萨蒂放下梳子,看着舍衍蒂。   “你父亲很快就会来看你的。他已经答应了。”她告诉舍衍蒂说。而疯公主仍然在迷惑不解的看着镜中倒影,直到此时她嘴唇依旧柔润,有丰盈的血色,微微张开时说不出地动人。   但天帝一直没有出现。   月亮从弯弯一角逐渐开始丰满,萨蒂每天都等着,并且告诉舍衍蒂也要等着。可是天帝还是没有出现。   那天早上,萨蒂和以往一样让舍衍蒂靠在自己肩头帮她梳头。婆罗门们晨祷的声音在远处不轻不重的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舍衍蒂的面庞。舍衍蒂感到舒适一般闭上了眼睛,就这样睡着了。   萨蒂梳理了一半,觉得不对。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等着舍衍蒂的心跳。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萨蒂转着眼珠,视线追逐着光线里飞舞着的灰尘,舍衍蒂依旧很安静。   萨蒂闭了闭眼睛,睁开眼后,她继续帮舍衍蒂梳头发,她将舍衍蒂的长发编成辫子,盘好,为她抹上了香膏。   达刹走进房间,只看了一眼躺在卧榻上的舍衍蒂,就如同被闪电击中般别开了视线。死去女人的美丽令在场者全都心生恐惧。人群围着她低声交谈,走来走去,可是没人敢再去看她。她宛如躺在漩涡中心的伟大苦行者,宁静安详,仿佛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全然不为世界所动。   “再等一下再带走她吧?”这时萨蒂站在人群中说。达刹很惊奇这个爱哭的女儿此刻一滴眼泪都没有,除了脸色苍白显得十分镇定。   “为什么?”他走近萨蒂,低头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死者并不应当在生者的宅邸多加停留,你应当知晓。”   萨蒂垂下了眼帘。“可是也许天帝会来看她。”   “他不会。”达刹说。   “可她毕竟是他的女儿。”萨蒂说。   达刹轻声叹气。“天帝并不知晓此事。”   萨蒂看了一眼父亲,低下头没有说话。   “何况……”达刹又说,“天帝几天前就已经出发,到白洲去巡游了,一个月内恐怕很难回来。”   萨蒂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但她随即就低下了头,黑长的睫毛藏住了目光,再也一言不发。   达刹皱起了眉头,他想要去确认一下刚才萨蒂眼里的神情,但他这个女儿再也没有抬起过眼帘。   于是他挥挥手,让负责收拾后事的人带走了尸体。   夜晚到来了。   萨蒂一个人躺在她自己的床上。她睁着眼睛,静静地呼吸着,等着屋外所有的声音都轻下去、平下去。她听到姐姐脚步在门口转了一圈,于是便闭上了眼。她听着塔拉的衣裙轻轻滑过转角。然后萨蒂坐了起来。   她轻轻推开房门,赤着脚走出去,朝舍衍蒂的房间走去。舍衍蒂的房门大开着,门口已经画上了央特罗(yantra)祈求吉祥平安,驱除死亡阴影。她绕过图案走了进去,漫不经心的回忆母亲死亡时是否也曾有同样的情形。房间里面已经收拾一空,曾放着卧榻的地方在地面上留着一层灰白的影子。萨蒂没多做停留,她打开窗户,学着苏羯罗的样子从窗台上跃了下去。   她走到了河边的火葬场上。   萨蒂走过一堆还在燃烧的火葬堆,有一群人聚在光芒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发出不知哭泣还是呻吟的声音。死人的头发和油脂将地面弄得污秽不堪,但不知为何萨蒂并未害怕。她觉得自己脚步轻飘,就像风神的咒语尚未离去,又好像自己是在梦中行走。   舍衍蒂的火葬堆很好认,那块场地是为不洁之人预留的,就在河边支出来的台阶上,今天就只有这么一场火葬而已。火堆上的青烟已经散去,场地上只留下一堆灰烬。达刹并没有为舍衍蒂吝啬柴火和香油,不过也许他也认为,那张即使死了还是美得不祥的面孔从这个世间消失得越快越好。到了明天,负责收尸的人就会收集剩下来的骨灰,舍衍蒂没有资格被撒入圣河,也许会被深埋地下。   萨蒂停住了脚步,望着舍衍蒂遗留下来的全部,黑色地面上木炭中灰白的一捧余烬。   此刻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不是为了舍衍蒂。   舍衍蒂很早就形同死人了,连镜子中的自己都难以认出来,其他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善恶,她都无知无觉。即使商吉婆尼放在她面前她都不会微笑,即使天帝站在她面前她都认不出父亲。   但是萨蒂还是忍不住去梦境里取花,冒险去见天帝求他来见舍衍蒂。   就像明知死者根本无法体察生者的情感,生者还是会对之倾诉、祈祷、向对方供奉饭食和鲜花。这不是为了已经死去的人、为了没有知觉的人,其实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让自己觉得为死者做了点事情,良心上说得过去而已。   她做的事情根本无法让舍衍蒂自己觉得开心幸福。她对舍衍蒂并没有深厚的情感,她只是自己想要摆脱内疚带来的负担,拼命试图让自己免于掉入罪恶感的泥沼,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萨蒂终于热泪盈眶。她觉得自己和苏羯罗一样真是卑鄙,简直自私透顶。   “对不起……”她想着,却不知道是在对谁默然说着抱歉。   从河面上吹来了微凉潮湿的风,安抚着她汗津津的额头。离火葬堆不远的河岸边,一个男人坐着那里,背对着萨蒂,一直默然注视着黑暗的河水,不知是在哀悼哪一场死亡。   风吹得大了些,萨蒂拂开黏在额头上的头发,突然看到舍衍蒂的骨灰中露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物品来。   她打了一个哆嗦,看向周围,背对着她的男人一动不动坐着,远处穿着白衣的人们围在火堆前,轻轻前后摇晃着,低声吟诵着给死者之王阎魔的颂歌。   萨蒂向前迈了一步,从骨灰里把那个东西拣出来。   那个小小的金色花朵。   现在变得只有萨蒂的小指甲盖那么大了。   ——商吉婆尼萨蒂注视着指尖的花朵。   为什么在舍衍蒂梦中的物体,最后出现在了现世中呢?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梦境。在那场梦境中,舍衍蒂到达了更高的天界吗?她到达了真实吗?萨蒂想象着舍衍蒂穿着更加华丽的衣裳在天空中飞升的形象,但却告失败。舍衍蒂脱离罪恶的肉身、得到净化了吗?她的梦想之物,成为现实了吗?   如果这是她真正的梦想之物的话。   “我该怎么办?”萨蒂轻声说。   她持有商吉婆尼。   她可以令舍衍蒂立即复活。   (但她不会这么做。)   她甚至可以令已经死去很久的母亲复活……   (然而,生者不知道死者想要什么。他们为死者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得到安慰。)   萨蒂想着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的父亲。   父亲很爱死去的妻子。作为最有威力的仙人之一,他获得商吉婆尼难道会比乌沙纳斯更困难?   可他还是满足于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与亡妻对话,年复一年。   萨蒂看着小小的商吉婆尼,心里一片茫然。   “我该怎么办……”她想着。   风更加大了,摆动着她的衣裳。云遮盖了月亮,河水里带上了让人毛骨悚然的腥味。萨蒂抬起了脸,她看到那个一直背对着她而坐的男人站了起来。   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那男人黑如檀木的头发盘结着,垂到腰际,她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注意到他黑发下露出的肌肤白得异乎寻常。   就像是镀了一层月光。   也像是抹了一层灰烬。   死者的骨灰。   萨蒂把商吉婆尼握在掌心,向后退着。那男人眼看就要转过身来了,萨蒂心里的恐惧涨到极致。她转过身撒腿就跑,不知为何,她知道当那个男人转过身来的时候,自己会看到极度恐怖的东西。   那是死亡的形体。   她跑着,越跑越快,跑过火堆和祈祷的人,阴影里躺着的躯体,梦和风托住了她的脚步。   她跑着。 尾声 “萨蒂——”   圆圆脸蛋和漆黑大眼的小姑娘在难陀那园林最深处的榕树下仰头张望。“你在树上吗,萨蒂?”   唇色似蜜的少女从树干上翻身坐起来,张着微微有些惺忪的眼睛向下望,两颊边垂下一对左右截然不同的耳环,左边的耳环是一轮小小的银月,右边的则是一朵金色花。   “拉克什米?”   “萨蒂你又在树上睡觉啦?”   “只是在想事情。这里比较清净,又比较凉快。”   “这样啊?”拉克什米眨着大大的眼睛,这个海神的养女明明是个美人胚子,不知为何就是长不大,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副娃娃脸的样子。“可是有人好像想要拜访你们家,我路过时看到他站在门口。”   “我父亲和姐姐都不在家……”萨蒂从树上跃了下来,轻飘飘落在地面。“是哪一位天神?还是哪一位大仙?”   拉克什米摇摇头。“我不认识他。”她想了想,又脸红扑扑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萨蒂整理好了自己的头发和自己的衣服,然后朝家走去。   萨蒂走到家附近,隔着树丛偷偷张望,果然有人站在达刹的庭院里,看身影像个武士。   “是个天神呀……”   她轻声嘀咕着,绕到家后面,打开后门走了进去,穿过房屋、中廊、客厅和门厅,为客人打开了房门,低头合什行礼。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   “这样吗?”来人也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萨蒂抬起眼,借着发饰的掩护偷偷打量了一眼对方。   这个男子的确如拉克什米所说一般长得很好看。但这并不重要。   他额头上有一轮新月。   那并不是装饰。尽管此时正是太阳神苏利耶巡游天空之时,但就是新月本身辉映在他额头上。   萨蒂睁圆了眼睛。   来人似乎留意到了萨蒂的视线。他对她微微笑了。   “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   他顿了顿。   “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2:57

    ~Naksatra~月宿篇(星群篇)   世界刚刚在梵天手中诞生的时候,夜晚的主宰苏摩和他的兄弟们,同样古老的风、水、火和土的众神们,就在天地里无拘无束地游荡,他们为见到的所有东西起名,令它们形体稳固、各有所长。那个时候,河流并不流向海洋,群山还在天空中飞行,七层天界和七层地界并没有截然分开,叠在一起就像很多层的薄饼,人们经常可以很容易的从这一层走到那一层,或者同时即在这一层又在那一层。苏摩经常和因陀罗在一起,他们作为挚友,一起打败过霸占水源的魔龙弗栗多,后来因陀罗就成了众神之首,但那时他也不被称为天帝。   苏摩娶了达刹仙人的女儿卢醯尼为妻。卢醯尼的母亲是毗里妮,这名字意即夜晚。苏摩认为,作为月神,他与夜晚之女的婚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世界逐渐定型,众神不再像从前一样四处游荡、冒险。有一天,因陀罗兴冲冲地来找苏摩,告诉他说他将在弥庐山的脚下建立自己的都城。   “那会是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因陀罗说,“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真是一语成谶。永寿城落成那天,苏摩的第一个妻子卢醯尼死了。 一 “自从那之后你的服丧期已经持续了成百上千年…………”   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   天空之海海面漆黑、起伏轻柔,仅在苏摩本身的银白光辉下透出幽蓝的色泽。这片海洋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天帝建立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所有地面上河川海洋的水最后都会流到这片海洋之中来,如果你顺着地下的河流漂泊,最后就会来到大气之上。日月星辰都在这片海洋上运行。   苏摩在天海之上拥有二十七座宫殿,每一座都被千百年的天海浪涛洗涤得白如新雪。他每晚都会去不同的宫殿。在世间人们的眼中,那就是月亮每个月中运行的轨迹。这二十七座宫殿也被人们称为月宿或是星群,正如苏摩的光辉映在夜空中就是月光一样。   “你还要当多长时间鳏夫,苏摩?”因陀罗站在苏摩的宫殿里说。他的形态在这么高的天界更加辉煌,灿烂高大,难以逼视,更像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苏摩的宫殿因为他的存在而显得十分狭小低矮。   苏摩的月宿宫很少有什么访客,星辰需要按照轨道运行,为世人指明方向,因此不能胡乱走动,而其他人又几乎无法到达天海之上。因陀罗是极少的例外之一,但他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喜欢呆在地居天,似乎已经忘记位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雷电神因陀罗才是本体、根源、实在,而在永寿城里发号施令、享受美酒和女人的天帝只是那个正体的投影。因此,天帝这次突兀的到访让苏摩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他原本听说天帝去白洲看望自己的弟弟毗湿努去了,不过天帝解释说他只是在永寿城里遇到了一点小烦心事,想要到苏摩这里来散散心而已。   “你明明可以被女人的爱情包围,为什么你竟然甘心夜夜忍受这样的寂寞?你上一个老婆婆拉妮……”   “陛下,她叫芭拉妮。”   “呃,婆拉妮,芭拉妮,随便什么吧。我不擅长记女人名字。”天帝说,“总之她也只是你第一任妻子卢醯尼的替代品不是吗?她刚死掉的时候,我的祭司还是那个变节的叛徒三面者万相,人们从未听说过毁灭者湿婆的大名,我们和阿修罗甚至还不是敌人呢。”   “陛下,芭拉妮死后,是你告诉我不应再忍受婚姻的痛苦。”   “见鬼,苏摩,我让你别再娶凡人,别再娶达刹的女儿,不是让你再也不要娶妻!”天帝皱起了眉头。   他们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场葬礼在寂静的河流边举行,亲眷们聚集在一起,他们有的有形体,有的没有形体。有形体的人们轻声啜泣,互相搀扶,没形体的人们用影子窃窃私语。躺在人群中被包裹在白布里的女人很老了,面容憔悴皱缩,皮肤松弛,眼睛深陷。   负责葬礼的是三面者万相,当时他仍然是众神的祭司。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长着三张面孔,全都十分可怕,一张面孔如太阳,一张面孔如月亮,第三张面孔如同火焰:一张嘴吟唱吠陀颂歌,一张嘴喝酒,一张嘴吞噬周围的一切。   在他的指挥下,苏摩将妻子抱上了火葬堆,相比容貌衰迈的妻子,他是那么年轻。等他退去之后,万相张开硕大无朋的嘴,从中喷出火焰,席卷了女人瘦小的身体。火焰里翻卷出无数焰和烟构成的含苞待放的金色花朵,但它们寿命极其短暂,在潮湿闷热的空气中会很快死去,形体随着万相的吟诵绽放成焰火般绚丽的形状,金红火星和灰烬被热气卷起,在夜色中翻飞。火葬堆劈啪作响,每一声轻响都化作一个极其细小的精灵,在空气中翻滚、舞蹈,随后从空中落下。苏摩盘坐下来,注视着燃烧的火焰,视线追随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精灵。   葬礼举行到一半的时候,天帝来了,他声音如雷,打破寂静,犹如强烈的光明突然照进黑暗,闪电划过夜空。他那耀眼的金色光辉照亮了空气,在火葬堆周围缠绕的死亡黑影,在雷神强烈的光芒下被远远弹开,萎缩成一团灰影。他的臣属们,不论是有形体的还是没有形体的,都纷纷低头,充满敬畏地向天帝行礼。苏摩想要起身,却被走近的天帝按住了肩膀。因陀罗摘下了光辉灿烂的王冠,在苏摩旁边坐了下来。他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将落到自己肩膀上的火焰声音化作的精灵扫落下去,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发出尖叫,在雷神指尖引发的细微的雷霆中化为灰烬,但因陀罗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陪着苏摩看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苏摩对此心怀感激。   然而,当因陀罗打算离去时,他对苏摩说:“我知道你为何娶她为妻。然而她和她的姐妹们一样,除了都是达刹的女儿、身为凡人、老得很快之外,和你的第一任妻子没有共同点。苏摩,尽快结束你的服丧期,别再重复这种痛苦的婚姻,重新找个和你一样长寿的好女人吧。”   苏摩的确再也没有娶达刹的女儿为妻。就在那场葬礼上,达刹拂袖而去,宣称自己再也不会将任何一个女儿嫁给苏摩为妻。当时达刹头发和胡须上落满灰雪般的灰烬,他的妻子毗哩妮红着眼睛站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作为父母,他们就和苏摩一样,外表远比死去的女儿年轻。苏摩送走了天帝之后,便朝自己的岳父走去,朝这对夫妻深深行礼。但达刹没有看向苏摩,依旧注视着升腾的火焰。“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个女儿。”他声音低沉地说。   苏摩抬起脸来。 “不是我夺走的,”他轻声说,“是时间和死亡。”   达刹长叹一声。“她本不应当嫁给你为妻。她和你之前的妻子们一样,全都成了卢醯尼的替身,从你这里她们没有得到爱怜,只获得了痛苦短暂的生命。”   苏摩默不作声,黑眼睛里跳动着死亡的红焰。   “我要走了。”年长的婆罗门沉默了一阵之后又说。“车马已经备好。芭拉妮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就立即离开。”   “您要去哪里?”苏摩问。   “我要去人间。”达刹回答,“我所有的女儿都成了凡人,生命无常,看到她们先于我衰老死去,令我感到痛苦。我即将离开永寿城,和妻子到人间隐居苦修。除非求取到我所希望的果报,否则我将再也不回到这里来。”   达刹说着,转身带着妻子朝一旁早已备好的马车走去,苏摩跟着他,心里觉得很惊奇。“何种伟大的果报需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他问道。   达刹停下了脚步,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再跟来了,苏摩!”他说,“芭拉妮将是最后一个。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把任何一个女儿交给你。”   苏摩的嘴巴微微张了张,但没有说出话来。他看向岳母怀里抱着的婴孩。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婴儿的脸,只能看到一簇拳曲的黑发,以及露出襁褓的、花瓣般的小手。   那景象映在他眼睛里。他看着达刹的车马远远离去,没有想到这一次分别之后就是难以想象的漫长时光。   “如今达刹已经去而复还,连阿修罗王就像季节短暂的花树,开花结果,已经盛放衰败了几个轮回。”天帝说,如今他没有戴王冠,而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而苏摩你竟然还在服丧。这很恶劣,苏摩,我不能允许。”   苏摩露出了苦笑。“您为何一定要让我找个妻子?”他说,“我好不容易按照您的训令,戒掉了对达刹女儿的特殊爱好,找到了许多更为有趣的消遣,比如在战场上砍阿修罗的脑袋,您却又让我组成家庭。”   “削阿修罗的脑袋的确很有趣,但你总得要找个能在天海上陪伴你的女人。”因陀罗环顾四周,“你这里实在让人无法忍受。我这次来访才注意到。太安静了。就连音乐都没有。除了海浪声一无所有。苏摩,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这样对你说,不仅仅是因为我是你的君王,更是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您也知道天海上连音乐都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忍受这样的寂寞?”   “只要你愿意就会有无数人投怀送抱。也许此时此刻,在世间正有一个女人在看你。她恋慕你,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许多女人都喜欢在夜晚沐浴月光,以为这样能令她们富于魅力。她们注视我的目光里没有爱情。”苏摩忍不住笑了。“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因陀罗哈哈大笑。“真的?”他说。   “真的。”苏摩说。   “那就一言为定吧。”因陀罗说,再次发出大笑,他的光辉因而更加夺目。然后他停下来叹了口气。   “达刹如今有个女儿,虽然年纪尚轻,但却是个美人,并不亚于当初的卢醯尼。如果你非要娶达刹的女儿,也可以考虑考虑。”   苏摩笑了笑,转过身继续注视着天海。“我不会再继续做那种事情了。”他诚心实意地回答说。   “真是奇闻。达刹的女儿真的失去对你的吸引力了吗?”   “如果我勾引了达刹仅存的女儿,别人都会说我是变态,声名败坏。”   “你的声名还用得着再败坏吗?”天帝笑了几声。随后他也不再说话。沉默再度降临在这座白色宫殿里,唯有海浪拍打着宫殿的石阶。   “对了。”隔了良久,苏摩听见身后的天帝又开了口,“你还记得舍衍蒂吗?就是我的女儿。从前喜欢穿红衣服的那个。”   苏摩转过头,有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当然记得。乌沙纳斯的那个……她怎么了?”他问。   但天帝再没开口。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3:16

    二、   苏摩站在达刹的家门前等待了很久,终于有人出来招呼他。从达刹家中出来接待苏摩的少女有着拳曲的黑发,令苏摩想起当初达刹离开时毗哩妮怀抱的婴孩。苏摩注视她,心里暗自揣测,这是多年前达刹离开永寿城时带走的孩子吗?还是这是达刹的另外一个女儿?在毗哩妮死前留给他的最后一个?   “尊贵的客人,请问您是来拜访我的父亲吗?他现在并不在家。”少女说,她手掌娇嫩,犹如花瓣。   “这样吗?”苏摩也向她合什还礼。“真是太遗憾了。”   那个女孩子偷偷看了他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就像在苏摩脸上看到了什么怪物。苏摩朝她微笑了一下。“冒昧来访真是失礼了。那么,是否能够给达刹大仙留个话呢?就说月神苏摩来拜访过他了。”   女孩的视线依旧牢牢钉在他脸上,本来就大的眼睛在听到他自报名号后睁得更大。直到他再次行礼,道别转身离开,他依旧感到她在看着他,眼里满是惊愕。   看来我一定是个名声恶劣的姐夫。苏摩心想。但她根本就不应当听说过我呀。她出生的时候,就连芭拉妮也死去很久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苏摩回过头,发现那个女孩追了上来。她的脸憋得通红。“抱歉。”她说,“这……这样做可能很突兀。可是我想有话对你说。这话不能在我父亲的厅堂里说。所以……今晚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到我们家后院来吗?那院子和难陀那林园只有一墙之隔,但篱笆坏了,您可以自由进入。”   苏摩愕然地盯着她。“这太让我吃惊了。”他说,“到底是什么事情现在不能商议呢?”   “请您务必答应。”女孩的脸憋得更红。这话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她说完就合十行礼,然后转身匆匆跑回了家。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不是天帝口中那样的美人。   也不像卢醯尼。他心里更小的一个声音说。   ……实际上,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像卢醯尼。   达刹的后院的确与难陀那林园相连。当苏摩走近篱笆的缺口时,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达刹的家是座矮小的二层房屋,绿树环绕中显得朴素,正是仙人所应居住的居所。此时屋内亮着灯火,显然屋主在家。苏摩踌躇着到底翻墙进去,看看达刹的那个小女儿到底有什么话好讲,还是从正门进去,光明正大地拜访达刹。后者显然更加合乎情理,而前者不但荒诞,而且说不定会触怒达刹。   苏摩笑了笑。他决定还是留下来。   就在此时,二层的阳台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那并不是白天遇到的小姑娘。这年轻女人也有拳曲的黑发,娇嫩的手掌,但比那小姑娘更年长,而且,美貌惊人。   她仰头注视着夜空,微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和衣裙。   她在寻找我的光辉。苏摩心想。   这时那个女人留意到了苏摩。她转头看向他。苏摩没有避开视线,他朝她合十行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女人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合什还礼。随即她快步转身回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苏摩的心怦然跳着。那女人的美貌如何,无关紧要。但他看到了她注视月色的眼神,那是情人的眼神。   他想起了因陀罗的话。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向前迈了一步,像是想要再仔细看看那个躲进屋里的女人,旁边的树丛里却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苏摩转过脸,看见白天见到的女孩躲在树木的阴影里,表情有点紧张。   “您不能再过去啦,”她说,“要是被塔拉和我父亲发现就糟糕了。”   “塔拉?”苏摩说,“这是她的名字吗?”   “是的,她是我姐姐。我是萨蒂。”女孩说,又拉了拉苏摩的衣服,“请跟我来。”   他们钻过树丛,来到了更加隐秘的院落深处,女孩放开手,转身深深朝苏摩行礼。苏摩有点迷惑地看着她。   “我想把借您的东西还给您。”女孩说,从耳垂上解下一个耳环,递给了苏摩,“谢谢您让它在舍衍蒂的梦中为我指引方向。”   “舍衍蒂?梦中?你在说什么?”苏摩迷惑不解地低下头看女孩放在他手掌里的东西,那是一轮散发着淡淡光辉的银月耳坠。   “这……”女孩看了一眼苏摩额头上的新月,垂下了眼睛。“这月光不就是您从额头上摘下借给我的吗?”   “额头?”苏摩说,再次看了看手里的耳坠,然后他突然笑起来了。“啊……我明白了。抱歉。我想您认错了人。”   女孩的眼睛猛然张大了。“什么?”   “这不是我的东西。它的确是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苏摩礼貌地回答,“但我很早之前就将它送给了别人。”   “送给了别人?”女孩惊愕地重复着说。   “是的,所以它不再属于我了。”苏摩说着,把耳坠递还给女孩。她的脸红了。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太唐突了。   “没关系,萨蒂。”苏摩这才意识到这姑娘的名字很奇怪。摩诃摩耶,世界之母。达刹为何要给自己的女儿起这样的名字?   “你能告诉我那个戴着您光辉的人是谁吗?”萨蒂把耳坠攥在手里问。   苏摩笑了,“既然他在将月光送给你时没说明自己的身份,看来他不太喜欢别人随意提他的名讳。”   “可这对我很重要。”女孩低下头低声说,“我想把这个还给他,有事情希望向他请教。我要怎么才能再见他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苏摩摇摇头。“找到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看了一眼耳坠。   ——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回忆令苏摩露出微笑。女孩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曾经救过我一命,所以我将这光辉送给他作为报答。既然是他送给你的礼物,就请好好珍藏吧。如果还有缘再见,你会知道他是谁的。”   萨蒂再次红了脸。   她挺可爱,苏摩想着,不过她不像她姐姐那样注视月色。“能告诉我更多你姐姐的事情吗?”他问。   苏摩离开了达刹的家,出了难陀那园林,在永寿城的街道上行走着,他走过开满莲花的水池,走下又长又宽的白银台阶,广场像孔雀尾羽一样铺陈开来,两边都是天神和仙人们的厅堂和宅邸。散布在各处彩虹桥梁将宫殿群联在一起,天女们环绕半空中的水晶阶梯和亭台飞翔,晶莹的水流从高空的花园上流泻直下,还有女人在半悬空中的高高楼阁上轻笑,朝他抛下花环。水晶、琉璃、白银和黄金建成的城市啊,“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越走越快,几乎要笑出声来了。走变成了跑,最后他差不多是一头冲进天帝的厅堂里的。天帝正在看优伶之王优哩婆湿的表演,转头看到苏摩这个样子跑进来有点吃惊。   “你怎么了?”他皱着眉头说,“跟疯了似的。”   苏摩握住天帝的胳膊,大笑出声。   “到底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天帝莫名其妙,想要把胳膊从苏摩的掌握中拉出来。心爱的表演被打断,他感到有点不高兴。   苏摩笑得喘不过气来。   “陛下,您是对的。还是您早就知道?”他说,笑出了眼泪。“我真的找到了一只折古罗鸟。”   天帝瞪视着他。戏子们都停了演奏,优哩婆湿也停止了表演。   苏摩停住了笑。   他看着因陀罗,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哀伤又缓慢。   “可是她依然是一个达刹的女儿。”他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3:49

    三   夜晚已经降临。   塔拉照看了祭火,打扫了庭院,将第二天要汲取水和牛乳的罐子分开,把新收割的俱舍草仔细堆好,然后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推开房门,走到阳台上。外面月色正好,洒了满地银辉。   她仰头注视着那初升起来的弦月,看着它盛满甘露的清辉。她从小喜欢月光,那清亮的光辉令她觉得心情平静。萨蒂有一次说她前生大概是一只折古罗鸟,饮月光为食,塔拉对妹妹莽撞的评论只是置之一笑。   良久,塔拉转开了视线,突然发现楼下的后院里站着一个男人,正在看她。   男人外表年青,身着白衣,服饰文雅,容貌高贵。他注视着塔拉,眼睛一眨不眨,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即使塔拉已经留意到了他,他也只是抬起手来朝她合十行礼,但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塔拉先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又朝他礼貌地笑了笑,合什还礼。随即她敛去笑意,拉起纱丽,快步走回屋内。   这已经是第三次她在自家后院里看到这个男人了。   达刹刚刚在火旁坐下来,展开经卷。塔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我们后院的篱笆坏了。”她说。   “哦?”父亲摸了摸胡须,抬起脸来看着她。“不过它已经坏了很久了,也没有出什么问题。这里没有不法之徒。”   塔拉笑了笑。“可是最近有些粗鲁无礼的猴子会从难陀那园林翻进来,在后院里走来走去,旁若无人呢。”她温和地说。   “是吗?”达刹说,“那明天我会让人去修理。”   塔拉温柔地点点头,支起了纺车。   达刹又摸了摸胡须。“萨蒂呢?”他开口问。   “还没回家。”塔拉回答,“她还是贪玩的年纪呢。”   “她也不小了。”达刹叹了口气。“你出嫁之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她的婚事了。”   塔拉没有答话。   “话说回来,”达刹又开口说。“你已经见到了许多求婚者。你比较中意哪一个呢?”   塔拉温柔地笑了笑。“婚姻之事由父母做主。我听从您的安排。”   达刹把经卷放在一边,“我希望我的女儿都能得到幸福。”   塔拉低头纺织,嘴角藏起了一个笑。“那我希望不要出嫁。”她最后轻声说,“我就想留在您身边,照看这个家。”   “别说傻话了。”达刹皱起了眉头,“女儿总归要出嫁。我所有的女儿都嫁给了好人家,你和萨蒂也会找到自己的归宿。”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达刹,父亲的表情很严肃。她垂下了脸,不再说话。   达刹拿起了经卷,开始朝祭火上慢慢地浇灌酥油。   “原来他就是苏摩呀……”拉克什米说。   “是啊,我把他错当成别人了。想起来真是丢人。”萨蒂说。她们两个坐在难陀那园林的草地上,萨蒂正在百无聊赖地编着一个金苏迦的花环,维纳琴被她扔在一边,拉克什米则在逗肩膀上的一只鹦鹉。   “二十七个。”拉克什米突然说。   “二十七个什么?”萨蒂问。   “我听说月神苏摩娶过二十七个妻子。真的吗?”拉克什米说。   “二十七个!”萨蒂吓了一跳,“天帝也没有这么多嫔妃呀!”   这次轮到拉克什米吃惊了,“为什么你会不知道呀?”她睁着圆圆的眼睛问。鹦鹉趁机跳下她的肩膀,在维纳琴上跳来跳去。   “我为什么得要知道?”萨蒂问,有点生气。   拉克什米的眼睛睁得更圆了。“别人跟我说,他所有的妻子都是达刹仙人的女儿,都是你的姐姐。我还以为你都晓得呢?”   萨蒂张大了嘴巴,手上的动作也停止了。   “我姐姐??我姐姐??”她重复着,“可我只有一个姐姐呀?”   拉克什米困惑不已地看着她。“也许那是因为她们在你出生前好久好久就死掉了?”   “可是为什么我父亲和我姐姐从来没跟我说起过?”   拉克什米显得更加困惑了。   “这些事情我也都是听说的,”她说,“提婆雅尼她们这么说的啦。苏摩娶了你父亲的第一个女儿卢醯尼。那还是刚刚开天辟地时候的事情呢!天地都还黏在一起,大家都生活在一块,分不出人,神或是阿修罗。可是随着世界逐渐定型,人中分出了神,仙人因为修持苦行得到长寿,神明与生俱来就有漫长的生命,而卢醯尼只是一个仙人的女儿,作为凡人,她青春消逝,很快衰老,不久之后就死了。而苏摩非常非常悲伤。于是,他升上天海,在海面上建起了第一座月宿宫,将其起名为卢醯尼,纪念自己的亡妻。可是他还是感到很孤单、很寂寞,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又娶了你父亲的另外一个女儿,可是她和卢醯尼一样,也是个凡人,不久之后,她也死掉了。然后,苏摩又娶了第三个、第四个……二十七个,全是达刹的女儿,你的姐姐。也全部都是凡人。她们后来统统都死掉了。”   “这是为什么呀?”萨蒂震惊不已。   “我也不晓得,”拉克什米说,“不过人们都说,他明明可以娶和他一样长寿的天神之女,却还是不停地娶达刹的女儿,因为他太想念第一个妻子卢醯尼了,因此只能接受和她相似的女人为妻。”   “连相似的死亡和离别都一并接受?”萨蒂说。   拉克什米张大了嘴巴。“这我可没想过。不过大家也都觉得苏摩很怪。但是,自从上一位妻子死掉后,他也很久没有娶妻了。”   “因为我父亲那之后离开了永寿城,再没人给他生女儿做妻子了。”萨蒂突然觉得异常生气。她再次发觉自己对周遭的世界是那么缺乏了解。遥远的天界,禁忌的咒语,就连自己家里的故事,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她觉得这简直难以忍受。是不是因为她从来不主动去问?可是既然达刹和塔拉从来对此闭口不谈,她就算开口问恐怕也没有用,父亲只会叹气,摸她的头发,而塔拉会用尖刻的语言打发她,就像每次她问起自己的母亲时那样……   拉克什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萨蒂,你生气啦?”她说,鹦鹉跳上她手臂,“对不起。”   萨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啦。”她说,“我只是觉得这太离奇了。”   “我也是。”拉克什米说,随即红扑扑的脸上又泛起一层粉色。“不过,我觉得这很感人。他为每个妻子都在天海之上建造了一座宫殿呢!二十七座星宿宫,在夜空之上永远闪烁。”   此时正是白天,萨蒂却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去寻找那些隐没在天幕后的宫殿。“感人吗?”她说。   拉克什米又睁大了眼睛。“他一直没有忘记卢醯尼,我觉得这也很感人。”   “也许吧。”萨蒂说,她莫名其妙想起了舍衍蒂和乌沙纳斯。她叹了口气,放下了花环,倒在拉克什米面前的草地上。“我姐姐很快也要嫁人了。”萨蒂说,“虽然不知道嫁给谁。”   拉克什米甜甜地笑了起来。“我最喜欢看新嫁娘。你姐姐肯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   “嗯……”萨蒂在草地上翻过身来,杵着腮帮子看着拉克什米。“拉克什米,我问你,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竟然一下子令海洋的养女僵住了。她停下了逗弄鹦鹉的手臂,静止不动,脸上的表情活像突然被雷击中一样,那幅模样让萨蒂大吃一惊。   “怎么了,拉克什米?”萨蒂说。“有吗?”   拉克什米的娃娃脸变得通红。她垂下了头,秀丽的卷发盖住额头。“有的。”她细声说。“有一个。”   这样子引发了萨蒂的好奇心。她凑近了拉克什米,“是谁?”   “我……”拉克什米的声音变得更加细不可闻。“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只见过他一次,只见过一次而已。”   萨蒂看着她。“他是什么样子?”   “…………”   “说说看嘛。”萨蒂歪着脑袋,拉克什米的样子让她忍不住产生了恶作剧的心态,她催促着拉克什米。“以前提婆雅尼、伽罗婆提她们经常拿着王孙贵族的画像在看,你喜欢的人是不是也在其中?”   拉克什米突然站了起来。   “和他一比,提婆雅尼和伽罗婆提对着大加赞美、爱慕不已的那些天神、国王,就连一堆垃圾也不如。”她大声地、吐字清晰地这么说完,猛一转身,提起裙子跑掉了,鹦鹉跟在她后面扑啦啦地飞。   萨蒂回家时一如既往地朝后院走,想从破损的篱笆那里抄捷径。但这次她却吃惊地发现正有人在修补那篱笆。   “陀湿多师傅。你在帮我们家修篱笆吗?”萨蒂叫出了声,正在修补的老人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了脑袋,眯着眼睛看着她。   陀湿多是天帝的兄长,神灵中的匠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头顶已经秃了,右臂满是肌肉,比左边的胳膊粗许多。他容貌沧桑丑陋,令人生畏,不过萨蒂从小就不怕他。   认出萨蒂之后,陀湿多朝她无声地微笑了一下,露出杂乱的雪白胡须下参次不齐的牙齿。他伸出粗黑的手指,轻轻指了指耳朵两边。   “你在说我的耳环吗?”萨蒂歪着头说。   陀湿多做了一个夸奖的手势。   萨蒂低下头。“是啊,我也觉得它们很好看。”她轻声说,“谢谢您。”   陀湿多让到一边,打了一个手势,让萨蒂过去。萨蒂弯腰行礼,可是正当她要越过篱笆的时候,陀湿多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止住了萨蒂,然后从地上的石料里捡起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坚硬的石料一到他手掌里就变得象软泥一样柔顺,陀湿多用粗大的手指捏揉石头,将它塑造成了一头羚羊的形状。他示意萨蒂伸出手掌来,把黑羚羊放到了她掌心里。一到萨蒂掌心里,小小的石头羚羊就活了,它发出细小的咩咩叫声,在手掌上逗着圈打转,扬起带着长角的头颅来,石头眼睛温顺地注视着萨蒂。   萨蒂惊喜不已,“这是给我的吗,陀湿多师傅?”她问。   陀湿多点点头,眼神很温和,再次咧开嘴,露出无言的笑容。   自从萨蒂记事起,她就不曾见过陀湿多开口说话。但人们说他并非天生哑巴,只是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曾是众神祭司的三面者万相失踪之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但是不是真的如此,萨蒂也并不清楚。   (这又是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   萨蒂向陀湿多道过了谢,把小羚羊塞到了衣服里,走进后院,但她神使鬼差地没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朝着客厅走去。远远地,她看到苏摩和她父亲正在客厅里,两个人都站着,达刹的脸色很不好看。   萨蒂犹豫了一下,躲在门背后,想听听他们说什么。   “……我以为从前我已经把话都说的够清楚了。”达刹说,手里攥着念珠。   “但你不能直接拒绝一个求婚者。”苏摩说。“至少请让我和塔拉见面。”   萨蒂张大了嘴巴,随即一把自己捂住了嘴。就在此时,她听见一阵轻轻的脚镯响动,转头看见侧门女子的衣裙一闪而过。   塔拉也听见了,萨蒂想。怀里的石头羚羊轻轻地拱来拱去,躁动不安。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4:11

     四   明亮宏大的殿堂里,天界第一的优哩婆湿正在为天帝献舞。   她身着黄衣,红宝石装饰头发和手腕,莲花瓣般的脚掌涂作鲜红,她飞速地旋转着,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银色的脚铃随着她繁复急速的舞步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来。   天帝情绪极佳,一边看优哩婆湿的舞蹈,一边笑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五颜六色的玩意儿给苏摩看,让他猜这是什么,苏摩辨认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玩具。天帝告诉苏摩,这是他特地从毗湿努那里带回来的,给他最宠爱的小女儿的礼物。   “我把她惯坏了,是不是?以后怎么找婆家都不知道。”天帝笑着说,“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这样。你还没见过她,是吧?一会我让她出来见见你。你也应当替我好好教导提婆雅尼。”   提婆雅尼,苏摩默然提醒着自己,现在最受天帝宠爱的女儿是叫这个名字。他也见过她,一个在因陀罗脚边要求娇宠的、一个经常穿着紫色衣服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哪个天女的女儿。不再是舍衍蒂,那个喜欢穿红衣的舍衍蒂。   他不知道那一天为什么天帝会突兀地提到这个名字,之后天帝得知舍衍蒂已经在达刹仙人的家里无声无息死去时,明明显得毫无反应。   此时优哩婆湿的舞蹈已经告一段落,她伏在地板上朝天帝行礼。天帝转过头去,哈哈大笑,“优哩婆湿,为我跳支勇士之舞吧。”他对优伶说,“我好久没看到了。”   优哩婆湿抬起身来。她眼睛细长,长得并不特别美丽,可是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极其妖娆妩媚,就连女人都会为之沉醉。“陛下,我太久不跳勇士舞,记性又差,早已经把它忘记啦。这可怎么办是好呀?”她说,声音甜如蜜糖。   天帝再次大笑起来,“你就会找借口,反正你就是不愿意为我跳,对不对?”   “我哪里敢啊?”优哩婆湿笑盈盈地起身,“勇士舞我的确是忘记怎么跳了,不过我刚刚求人编了一曲新舞,陛下如果喜欢的话,我就献丑啦。”   “按你的意思吧,优哩婆湿。”天帝微笑着说。优哩婆湿又向天帝行礼,然后轻盈地转了一圈,原先身上的衣物变化成另外一套青绿色的衣裙。她从地板上抓起一把宝石,向天上一扔,那把宝石顿时变作一群好音鸟,啼鸣声构成欢快的乐曲。   “陛下。”苏摩开口说,“今天我向达刹仙人提亲,被拒绝了。”   天帝猛然看向苏摩,那眼神令苏摩吓了一跳。   “提亲?”因陀罗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你说提亲?”   “是啊。我找到了陛下你说的那只折古罗鸟,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苏摩微笑。“所以我就理所当然地去向她求婚了。因为我就是这么对您许诺过啊。”如果真有这样的女人,我会第一时间就娶她为妻。   天帝似乎僵硬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下面的话语。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我没有当真,你也不用当真。”他口气平板地说。   “虽然一开始只是玩笑,可是看到塔拉让它实现时我心里却的确震动不已。”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你跟我说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天帝说,“你指望我在达刹面前为你说话?”   “我当然只能指望陛下的庇护。”   天帝突然猛然一拍王座的扶手,令周围的侍女和臣子都吓了一跳。   “他妈的,这关我屁事,”他说,语调突然变得很粗鲁,“在你眼中世界上只有达刹的女儿这一种女人吗?会看月亮的女人多的是,她们在床上也没什么分别!”   “向我提起塔拉的人是您,陛下。”苏摩说,对天帝突然的情绪转变感到迷惑。“何况这与她的出身无关。我想娶塔拉为妻,因为我看到她第一眼就被她所俘获了。”   天帝又看向正在翩然舞蹈的优哩婆湿。隔了一会,他终于开口。“从前别人对我说你脑子里有根筋不对劲,我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送给了一只猴子。我该还他一条金舌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昔日好友。“我是怎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他说,第一次没用敬称。   此时优哩婆湿衣裙中又飞出一群好音鸟,它们飞到半空,变成一堆堆颜色各异的宝石落下,在大理石地板上碎裂,发出清脆的声音。   天帝没说话。   “陛下?”苏摩小心地问。   “我听够你的事了,苏摩。”天帝说,“给我下去。”   “陛下……”   “夜空的主宰,你令我心绪不佳。是否能请你从这里离开?”   因陀罗的声音变得极其冷静,用词拘谨考究。从前他还是个年轻雷神的时候,说话毫无禁忌,时常口吐脏言。成为天帝让他学会了文雅语法和礼貌高贵得无懈可击的说话方式,但在苏摩前他一向保持本色。因此,听到这种声调,苏摩不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天帝真的不开心了。   他站起来,无言地向天帝行了一礼,退下了。   优哩婆湿又舞完了一曲。提婆雅尼从宫殿后转出来,走到天帝的宝座下,坐到台阶上,仰头注视着父亲。   “父王,”她声音娇嗔地说,“您说过要给我带礼物的。”   天帝扫了她一眼,把那只浑身镶嵌珠宝的鹦鹉扔给她。“给。”他简单地说。   提婆雅尼低头摸了摸那只五彩缤纷的鹦鹉玩具,然后又撅起嘴来,抬头看着天帝。“您还说,您会给我一个好夫婿呢。”   天帝看都没有看她。“忘了他。你的夫婿是个榆木脑袋,他爱上别人了。”   提婆雅尼睁大了眼睛,天帝的声音又冷又硬,语调里藏着极其危险的东西,但音乐声太大,她没听出来。她只是如同以往一样,上前抱住了天帝的脚,撒着娇说:“可是,父王,我可是按照你的意思,刚刚苏摩一出去,我就抬头看向月亮的方向啊——”   天帝一脚踹翻了女儿。   当月亮应当升上天际时,塔拉走出了庭院。她弯腰检查着院子里早上画下的央特罗吉祥纹。然后她皱眉,转头朝屋子里说了几句责备人的话。屋内传来萨蒂的回答。塔拉转过了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吉祥纹,然后她抬起头,习惯性地看向天空。但是当她收回视线的时候,她突然看到门口的石台上放着一大束白色的素馨花。她皱起了眉头,拿起那束花。   “还没有到素馨花开放季节,”她想着,“这花哪里来的?”   “喜欢吗?”   塔拉身体一震,转过头,看见苏摩正倚在门口的一棵罗望子树上微笑着看着她。白衣在夜风中翻飞,新月在额头上散发清辉。他的光辉的确和她每夜所追随的月色一样,清亮美丽。   她笑了笑。“这是您的礼物吗?”   “我猜您应当喜欢白色素馨花。”苏摩微笑着说,“你既然喜欢月色,想必也喜欢和月色最相似的花。”   塔拉又笑了笑,“您真费心。可惜您猜错了。”她用最礼貌的语调说,朝苏摩合十行礼,拿起手中的花束,快步走进了家中。   萨蒂正坐在客厅里,抱着维纳琴玩,塔拉把那束花扔在她面前,萨蒂吓了一跳,抬头看着姐姐,又朝外望了一眼,转过头看着塔拉。“原来苏摩送你花啦。   “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它。”塔拉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为什么?素馨花不是你最喜欢的花吗?”   “父亲的话你也听到了,”塔拉说,“他是不受欢迎的求婚者。”   “你每晚都会盯着月亮看啊看的,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苏摩呢。”萨蒂说。   塔拉瞪着萨蒂看了一会儿,随即笑了,但眼睛并没有笑。“我喜欢一颗芒果树上结出的果子,就意味着我连这棵树也要一并喜欢吗?”她说。   萨蒂拿起了那束花,“可是这花好新鲜……扔了多可惜。”   塔拉扫了一眼那娇嫩的花瓣。“对,”她说,“扔了的确可惜。拿去当柴火,别浪费人家一片心意。”   萨蒂犹豫了一下,“塔拉,你是不是也听说过他从前那些妻子的故事了?”她问。   塔拉正朝屋里走,根本没有回头。“什么妻子,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然而第二天塔拉又在石台上发现了苏摩送的花,第三天也是如此。每天他送的花都不同,大多都是与时令相悖的珍贵花卉,但全都是白色的,洁净芳香,柔美如月光。塔拉照单全收,然后一概让萨蒂把它们扔掉。   到了第二十七天,苏摩送来的是一大束洁白芳香的白玫瑰。萨蒂抱起这一大捧花,朝畜棚走去,但到了垃圾堆前,她却没有放手。花朵上还带着夜露,芳香沁人心脾。   玫瑰是萨蒂最喜欢的花。   她站了一会儿,最终没把花扔掉,而是抱着它们朝门外走去。   苏摩听见脚步,抬眼望去,看见萨蒂带着花从门里走了出来。她走到他面前,把玫瑰递给了他。   苏摩接过花,有点愕然地看着萨蒂。“这是怎么回事,萨蒂?塔拉不愿意收下吗?”他轻声问。   “您不要再带花过来了。”萨蒂说,“塔拉每次收下它们,但都把花扔进垃圾堆里。”   “……是吗?”苏摩目不转睛地盯着萨蒂,“她这么做?”   “对不起。”萨蒂说,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很抱歉,姐姐未免太冷漠了。   苏摩的眼神变换,就像夜空中的云彩流转遮掩月光,萨蒂读不懂其中的含义。   但到了最后,月神只是轻轻笑了笑。“河滩上最坚硬的石头也有化成砂砾的一天。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会改变主意的。”   萨蒂咬了咬嘴唇。“你是真心喜欢我姐姐吗?”她问。   “当然是真心喜欢,否则我怎么会向她求婚。”苏摩说。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卢醯尼。”萨蒂说。   苏摩看向萨蒂,小姑娘的眼睛又黑又安静。   “我知道别人怎么说我,还有我和你姐姐们的故事。”苏摩说,“但是塔拉长得并不像卢醯尼。”   “那我的其他姐姐们很像?”萨蒂问。   苏摩看着她微微笑了。“不。”他说,“没有一个人像她。实际上……”他踌躇了一会,似乎有点惊讶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我早就已经忘记卢醯尼长什么样子了。”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早就忘了?那你为什么还……”   苏摩又笑了笑,他突然挺想摸摸这个小女孩的脑袋,但是看到她耳边悬垂着的弦月耳坠,他改变了主意。   “不管怎样,请你将我的话对塔拉转述吧。打从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时,我就为她的光辉所俘获了,我的确爱慕她,这是真心实意。即使不能得到达刹的首可,我也希望与她见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说。   萨蒂犹豫了一下。“好吧。”她开口说,“我会转达,不过塔拉大概不会理会的。”   “没关系。”苏摩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突然伸手将它们递给了萨蒂。“这个给你。”   萨蒂抱住了花,睁圆了眼睛。“可是塔拉不会……”   “我送给你,不是塔拉。”苏摩微笑着说,“谢谢你帮我传话。”   他转身想走,萨蒂却又叫住了他。   “请等等。呃……”   苏摩转头看着她。萨蒂再次脸红了。月神的确是个很好看的男子。如果一棵芒果树的果实就很美丽,这棵树本身又该有多么美好?   “你真的为我的姐姐们在天海上建起了二十七座宫殿吗?”她问。   “……是的。”苏摩说。   “那……它们是什么样子的?”   “它们……”苏摩犹豫了一下。   天海之上的二十七座星宿宫。一色的雪白。宫殿散发着银辉,宏大的殿堂洁净高雅,不沾人气,空荡寂寥。但它们最早并不都是白色的。苏摩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打破天海世界被纯白和蓝黑占据的单调色彩。他在海面上修建起来的第一座宫殿卢醯尼是深红色的,像沙漠玫瑰的颜色。第二座宫殿是深青色的,圣泉的颜色。那时候人们仰头看到的星空也是五彩缤纷的吧?可是时间过去,所有的宫殿都被海浪和大气洗刷成了散发银辉的洁白,他建起以芭拉妮为名的第二十七座宫殿时,已经怀着淡漠的心思,不加以任何修饰。   “它们都是白色。很美丽。”最后苏摩这么说。   少女的眼睛亮了亮。“是吗?”她说。“听说天海上面非常安静,只有海浪的声音。那很安宁恬静吧?”   的确很安静。   你这里连音乐都没有,天帝说。   除了海潮的声音什么也没有。没有音乐,没有鸟鸣,没有各种吵杂而丰富琐碎的声音。过去这样安静,现在这样安静。将来也会这么安静。永远都这么安静。他还年轻气盛的时候,也曾试图将人间的、地居天的、永寿城的各种乐器带到这上面来,就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安静,但是所有的乐器在这个世界里都变成了泡泡,在苏摩手里飞上天空,破裂、就此不见。他搬动家具、对着墙壁和柱子拳打脚踢,大喊大叫,可是他辛苦制造出来的噪音被海风一吹就散了。   最后他自己也沉默了。   “是的。”苏摩声音轻柔地说。“那里非常,非常安静。”   萨蒂眨了眨眼睛。“真想亲眼看到啊。”她说。“可惜我没法到达那么高的天界。”   苏摩露出了微笑。“看不到也没什么遗憾的。能去那里的人不多,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它们。”他说,“天帝就不喜欢。他只愿意呆在充斥着音乐和笑闹的地方,就像以前他只喜欢待在满是杀戮叫喊的战场上一样。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而已。”   萨蒂吓了一跳。“陵墓?”   “是呀。”苏摩说,“陵墓。”   “……谁这么说?”   苏摩笑了笑,指了指萨蒂的耳坠。“把它送给你的那个人。他虽然偶尔会去我那里做客,但他一点也不喜欢那儿。”   萨蒂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环。她没法想象一头大白牛在天海之上银白色的、宁静优雅的宫殿里横冲直撞的情形。但也许他在那里会是另外一种模样?也许,也和苏摩一样,额镶新月、白衣胜雪?   “只见我一面?”塔拉说,重复了一遍,“只见我一面?”   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头,萨蒂站在她背后。“是啊,”萨蒂小心翼翼地说,“他说只见你一面就成。只是见一面并没什么坏处,塔拉。”   “没什么坏处?”塔拉慢慢地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一个仙人的尚未出嫁的女儿,和一个男人随意见面、谈话。你说这叫没什么坏处?顺便说一句,你身上那股子玫瑰香味熏死人了。”   萨蒂没理会姐姐话里的讽刺。“如果只要和他见一面就能让他从此死心不再来骚扰你,那不是挺好吗?”她说。   塔拉笑了笑,还是在继续梳头。“是吗?”   萨蒂决定再加一点码。“而且,一昧地拒绝他、给他冷遇不好吧?他可是个刹帝利武士。”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着女孩们坐在草地上编织出来的梦幻爱情故事里男子表达思念时所说的话,“他说……‘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塔拉放下梳子,从镜子里看着妹妹的表情。   “你骗我。”她静静地说,“他不可能说这种话。”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他不可能说这种话?”她说。“你怎么知道?”   塔拉并没有回答她。她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会。   “马上去睡觉,萨蒂。”最后她说。   萨蒂走了。塔拉一盏一盏熄掉了房间里所有的油灯。可是屋里并没有变暗,月光从窗口照了进来,给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色轻纱。塔拉依旧坐在镜子面前,镜中的她也像一尊白银雕像。   我怎么知道?她对着自己的倒影,轻启朱唇,不出声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   她知道萨蒂不知道的事情。记得萨蒂不记得的事情。那个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他们在人间跋涉,父亲时常抱着蹒跚学步的她,在净修林里散步,指给她看天空中的星辰。   那是月宿宫。父亲说,那是你的姐姐们。   我的姐姐们?她问,那时她还好小,什么都不懂得。她们怎么都是星星啊?   因为她们嫁给了月神苏摩。父亲眼里充满了悲伤。她们都成为了凡人,上了天海,就再也回不来了。苏摩为她们建造宫殿,可他并不爱她们。他只爱你最年长的姐姐卢醯尼,而把其他妻子当作她的替身。   既然这样,为什么她们还愿意嫁给他?她说。如果是我的话,才不要嫁给根本不爱自己的人。   是啊,父亲叹着气,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明知如此,却还是违逆我这个父亲的意愿,想要嫁给他。   我也是凡人吗?她问。我也会和姐姐们一样变老死掉吗?   你现在是。父亲说。   现在是?   是啊,父亲说,可是你妹妹出生之后,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会不一样?她问。   父亲并没有回答她,而塔拉也并不在意。她当时只是抬头看向夜空中被星群簇拥的月亮。银白、清净、美丽的月色啊!她只想知道,那满身清辉的神祗,让她所有的姐姐都甘愿成为凡人,死心塌地为他奉献一生的神祗,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   隔了许许多多年,塔拉看着镜子里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轻念的依旧是这句话。   怎样的人?   她站了起来,走出房间,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达刹依旧在就着祭火的光亮阅读典籍。听见响动,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女儿。   “怎么了,塔拉?”他问。   “父亲,我改变主意了。”塔拉说,顿了一下。“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又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5:47

    五、   微风拂动着难陀那园林里优昙钵树的茂密的树叶,萨蒂提起衣裙悄悄走进树丛,东张西望。   “萨蒂?”   萨蒂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苏摩从树后走了出来,在浓艳的绿荫之中他的一身白衣秀逸清爽,他拨开垂到眼前的藤蔓,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她,额头上的新月散发清辉。   萨蒂垂下了头。   “……抱歉。”   “塔拉她拒绝了?”苏摩问。   “她……”萨蒂摇了摇头。“塔拉一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就不再动摇,我父亲常说她这样更像男子而不是易变的女人。”   “是吗?”苏摩轻轻笑了笑。“不过我也很顽固的。”   “塔拉比你想的还要顽固呢。”萨蒂说。   “你就是这样在背后说我坏话吗,萨蒂?”镇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萨蒂差点一跤绊倒在树根上,苏摩睁大了眼睛。   塔拉站在优昙钵树下。她也和苏摩一样一身白衣,只佩戴了简单的首饰,风吹着绿叶摇曳,她的纱丽和黑发在风中轻舞。她看了一眼一脸惊骇的萨蒂,又静静地看了苏摩一眼。   这一次,苏摩垂下了视线。   “塔拉?”萨蒂依旧难以置信。“你不是说……不是说……”   “我什么也没有说啊。”塔拉说。她走上前去,站在苏摩面前,注视着他。“听说您对萨蒂说,如果我能见你一面,你就不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   “是的。”苏摩隔了一会才用温和恭谦的声音回答。   塔拉顿了顿。“那么,能否请您赏光,陪我到园林里随意走一走呢?”她说,露出一个笑脸来。   “不胜荣幸。”苏摩说,他转身向园林深处走去,替塔拉拨开了帷幕般垂在树下的藤蔓。塔拉走了上去。   直到两个白衣的身影都消失在绿荫深处,萨蒂还站在原地,眼睛圆睁,嘴巴张开。   苏摩和塔拉肩并肩走在林荫小道上。周围没有别人,只有各种鸟儿的啼鸣和风吹树林的温柔轻响。两个人都一言不发。   “如果你喜欢听歌,我可以唱给你听。”塔拉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苏摩笑了笑。“达刹的女儿只会唱祈祷歌。不用了,多谢。我已经听过很多。”   “那么,你想要看我跳舞?玩球?玩乐器?”塔拉说。   苏摩摇摇头。   “那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塔拉说。   “我想让你做我妻子。”苏摩说。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苏摩没有回答。   隔了一会,塔拉自己叹了口气。“我长得很像卢醯尼?”她问。   这一次苏摩笑了。“你妹妹和你问一样的问题。不,塔拉,你和她们都不一样。”   “那她们是什么样?”塔拉用一种带着笑的口吻问。   苏摩沉默了一会。“其实……”他轻声说,“我只记得她们的死亡。”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情感和回忆,与月宿宫的色彩一样在天海的波浪中被洗得干净。她们的生命变得陈旧黯淡,唯有她们的死亡常新。   “你的确和我父亲说的一样,是个冷酷无情的丈夫。”塔拉温和地说。   “我的确并不称职。”苏摩说,“但我会学着改正。”   塔拉笑起来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跟我讲讲吧,苏摩殿下。”她说,坐到了路边从树上垂下的秋千上。   “讲什么?”   “讲讲你的故事。讲讲你和天帝一起打败魔龙弗栗多的故事。讲讲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甘露发生的战争。”她说,脚轻轻荡着,点着地面。   苏摩笑了,他伸手替她扶着秋千,“打败弗栗多主要是因陀罗的功绩。那时他还很年青,面孔俊美,像个姑娘,但他个性十分粗暴,在我们当中他最……”   “不。”塔拉打断了他。她的眼睛直视着他。“我只想听听你讲讲自己。”   萨蒂坐在树根上翻看一本贝叶画册,看到塔拉和苏摩从园林深处走出来时,她跳了起来。他们和走进去时没有什么两样,两人表情都很平静。塔拉招手让萨蒂过来,然后转身看着苏摩。   “希望您说到做到。”她说,“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了。”   但苏摩的眼睛只是盯着她。“我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呢?”他说。   塔拉笑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来见你了。”   “好。”苏摩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去天鹅湖边见面。那里的莲花开得很美。”   塔拉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我说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就去凉亭吧。”苏摩说,“或者,到人间去走走也行啊。”   塔拉这次只是笑笑,不再作答。她拉着萨蒂的手,向家的方向走去。走出好远之后,萨蒂回过头,看到苏摩依旧站在那里,目送她们。   “塔拉,”她忍不住说。   塔拉没有说话。萨蒂感到姐姐的手掌心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而是微微发着热。她不禁奇怪地看了塔拉一眼,但塔拉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   临到家时塔拉才放开她的手。她迈步朝房子里走去,突然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不满足?”萨蒂问。但塔拉径直走进了房间。她还要去照看家务,管理牲畜,打水和照管灶火。   苏摩正在月宿宫里做梦。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站在白色的海岸上,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周围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他认得他们每一个人,有天神,也有阿修罗。每一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大睁着瞪视他,每一张嘴唇都张开来无声地谴责他。   是的,他记得这个景象。这是天神和阿修罗在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洋乳海边上的第一次战争,在这场战争之前,他们曾共同分享天界,甚至一起住在永寿城。可是为了争抢从乳海中浮现出来的令人永生的甘露,原本是亲族的天神和阿修罗从此誓不两立,反目为仇。许许多多他认得的人都死在这场战争里。从那之后,世界的面貌整个改变了。   有个阿修罗挥舞着刀剑朝他扑过来,苏摩认出他是在永寿城里自己的邻居罗睺。   “你好啊,罗睺先生!”苏摩喊着,拔出自己的佩剑来。   “你好啊,苏摩!”罗睺大声地回答道,一刀砍进苏摩的胳膊里。   梦境顿时从白色变成了血液的鲜红色。越过罗睺的肩头,苏摩看见因陀罗正在乐不可支地肢解着那牟质,天帝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因陀罗已经差不多杀光了阿修罗里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包括他妻子的父亲大阿修罗补卢曼,苏摩暗自揣测,下一步因陀罗会不会回到永寿城去杀自己的那个阿修罗老婆呢。   这当儿罗睺已经快把苏摩的胳膊都砍下来了。苏摩想要从他身边跳开,罗睺咧嘴笑着。太阳神苏利耶从身后悄悄接近他们,一刀砍下了罗睺的脑袋。   苏摩按住伤口,眼瞅着老邻居的头颅在海滩上咕噜噜打滚。但罗睺并没有立即死去,他吐出口中带血的沙子,含糊不清地惨叫起来。   “他多半混在天神的队伍里偷喝了甘露。”金盔金甲的苏利耶说,一脚将罗睺的脑袋踢飞了出去。罗睺的脑袋落入乳海之中,浮沉了两下,随着水流漂向远处。   “会沿着洋流漂到天海上去的。”苏摩说。   “那里的垃圾还嫌少?”苏利耶说,转身扑向另外一个阿修罗,一刀将对方戳了个透明窟窿。太阳神向来拥有苏摩所欣赏的干脆利落作风。   “将来他会化为恶灵、凶星,整日在天海上追逐你我,恨不得吞噬我们所有的光辉而后快。”苏摩警告说,心里暗自诧异,为什么我会知道?   哦,我当然知道。他又想。这已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是正在做梦,在梦中重温这些往事。惨痛的往事。残酷的往事。不是真的。不是现实。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尖叫,便顺着声音抬头望去。一看之下,他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   乳海的海面变成了漆黑色,海面上升腾起致命的黑烟,烟雾和黑色的浪潮朝海岸上涌上来,就算是梦境里的回忆,苏摩还是感到恐惧压倒了自己,他再一次体会到那种强烈的惧怕、惶恐和慌张。   “诃拉诃罗!!是诃拉诃罗!!”有人呻吟着叫喊。   不是,苏摩心里说。当时我们都还不知道她是什么呢,只知道她来自乳海,她是致命的,她会毁灭她碰到的所有东西,令之漆黑、腐臭、朽烂、死亡。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她要毁灭的是他们全部。   乳海立即被这毒液所污染,白色的海洋变成黑色,白色的鱼虾通体青黑,肚皮朝上,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白色的沙滩变黑凝结在一起,成了乌黑石头。天神和阿修罗们惨叫逃命,就算没有沾染到毒液,被毒气所缠的话也是死路一条,死掉的人会立刻倒地腐烂,变成新的毒液源头。有光必有影。甘露是生,毒液是死。光影相伴,生死相随。乳海产生了带来生机和力量的甘露,也必然产生毁灭一切的毒液。   不知何时,苏摩看向周围,发现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也没有尸体。四周一片死寂,叫喊和血腥消失无踪,他独自一人站在漆黑的海滩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海洋和天空,也全都变成了黑色,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   人们到哪里去了?他想,随即意识到,他们全都抛下受伤的他逃走了,甚至包括勇敢的天帝因陀罗,他最好的朋友因陀罗。   可是他自己却跑不动,也叫不出声音来。他再度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漆黑的岩石,然后他明白过来,之所以没有尸体,是因为他们都被诃拉诃罗的毒液变成了黑石。而他看向自己,发现他的身体也正在逐渐变化,变黑,变硬……   就在此时,铮然一声,西塔琴的弦音切进漆黑的梦境。它冰凉、明亮、清澈、顿时把苏摩的梦境割断。   苏摩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月宿宫的露台上,肢体完好,散发清辉,只是额头上流下了冷汗,手脚冰凉。   琴声依旧在继续。有人坐在苏摩身后的房间里,抱着三弦的西塔琴,手指在琴弦上拨出清亮的旋律来。   “你做噩梦了。”那人说,“罗睺趁机侵入你的梦境,我在下界看到发生了月食。”   只有一个人能在天海上令乐器和旋律成型。因此苏摩不必回头就知道那是谁。   “是吗……”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额头的新月。“我梦到了乳海之战。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救我那次。我猜是因为我向塔拉讲述了那些故事,我告诉了她当时发生的全部,啊……除了你的事。”   “塔拉?”那人说。“啊,你爱上她了。你触怒了天帝和达刹。”   苏摩叹了口气。“我看到你赠予光辉的那个小姑娘了。”他转移了话题。   “不是赠予,只是借她,她还欠我东西。”那人说着,站了起来,额头上的新月和他一样散发光辉,但却是不同的光辉,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顺带一问,你的愿望想好没有?”   “抱歉,还没有。”   “如果你决心已定,你知道怎样找到我。”那人说,顺手把西塔琴扔在旁边的石台上,“我得走了。再见,世间月。”   “再见,……天上月。”苏摩说,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   他留下的西塔琴还放在石台上,影子投在地面,实实在在。苏摩凝视着它,然后走了上去,轻轻将手伸向琴身。可是在他的手触碰到它的瞬间,西塔琴化为一堆泡沫,四面八方飞散开来。   不公平啊,苏摩带着细微的酸楚想着。   他走回露台上,朝天海下看去。理所当然,他没法透过天海看到任何东西。他不知道此时塔拉是否在注视他。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6:01

    六   晚风拂过倒映着晚霞的湖面,就像吹皱了一面绣着金线的金红软绸。   萨蒂站在湖边上,她看到塔拉和苏摩一起坐在湖边的凉亭里,苏摩正在把一束散发清香的白莲递给塔拉,而塔拉接过花,甜美地笑着,白皙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   “塔拉,”她喊出声来,“天色已晚了。”   塔拉和苏摩都看向她,朝她微笑。随后,塔拉站起来,款款向苏摩行礼,然后走下凉亭,朝萨蒂走来。   “明天我们在天帝的王宫里看优哩婆湿的表演吧。”苏摩在塔拉身后说,塔拉回过头去,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我不会再来见你了。”她口气柔和地说。   “你总是说这样残酷的话啊。”苏摩带着笑说。   塔拉也笑了起来。“我是说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啊。”苏摩说。   萨蒂无动于衷地听着。塔拉每次临和苏摩分手时都会和苏摩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是实际上下一次苏摩希望和她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会赴他的约会。萨蒂觉得这实在太不像塔拉的作风了。她不是傻子,知道塔拉对苏摩突然的态度变化事出有因,但是她却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对塔拉不管不问,每次塔拉梳妆打扮好了,堂而皇之地向父亲请求出门,父亲也只是皱着眉头,说声好,他不高兴,但也并没表示反对。萨蒂觉得这也很古怪。   两姐妹朝家走。塔拉说:“今天苏摩给我讲了讲甘露的故事。还有从医神檀文陀梨那里拿走甘露的神秘女子的故事。”   萨蒂轻轻撇了撇嘴。这故事她听说过。当初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乳海甘露大打出手,可是导火索甘露却在乳海边的那场混乱战争之中消失无踪。事后人们找到负责保管甘露的医神檀文陀梨,发现他晕倒在尸体之中,手里空空如也。醒过来之后,檀文陀梨依旧稀里糊涂,他只记得自己被天神和阿修罗推来攮去,惊恐万状之下,他躲到一块巨大岩石后面,缩在那里不敢动弹。可是就在此时,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胸口佩戴深蓝色宝石的绝世美女,含笑轻声安慰他,她是如此容光照人,笑容充满魔力,檀文陀梨一时昏头,竟然把甘露交给了那名女子保管,随后便晕倒,人事不知,等他醒来,甘露早已经不知去向。   然而无论天神和阿修罗都从来没见过那名佩戴着宝石的女子,因此没人相信檀文陀梨的话,神药甘露就此失去下落。倒霉的医神也从此失去天帝信任,可怜他到了现在都还对那名女子念念不忘,见人就絮絮叨叨地谈论她,信誓旦旦地说那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塔拉在大多数事情上懂得都比萨蒂多,但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在陪着舍衍蒂消磨时间时萨蒂看得更多,她操弄乐器也比塔拉更熟练。   塔拉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萨蒂,从手里的花束里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来。   “这是给你的。”她说。   萨蒂接过花,眨着眼睛看着姐姐。塔拉笑了。“苏摩特地留给你的,这花色更像你的肤色,不是吗?”   萨蒂拿着那朵花,脸红了。“他可以当面给我的呀。”她小声说。   塔拉看了她一眼。“苏摩说是为了感谢你每次帮我们传话。”   萨蒂把头埋得低了一点,注视着金莲沾着的水露。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点细微的刺痛。“你还要和他见面吗?”   “……当然。”塔拉声音很轻地回答。   萨蒂转了转眼珠。   “你会嫁给苏摩吗?”她问。   塔拉笑了笑。“别说傻话了。”   “那……你喜欢他吗?”她又问。   没有回答。   夜晚降临,萨蒂独自一个人坐在舍衍蒂的空房间里。画在地上的央特罗图案已经黯淡,死者的灵魂已经离去,很快除了她之外,再也没人会记得天帝的疯公主了。房间里没点灯,只有满地的月色,萨蒂坐在地板上,看着黑石头羚羊在银辉里跳来跳去玩耍,最后它用细小的蹄子搭上她的衣服,轻声咩咩叫着。   “苏摩的坐骑也是羚羊……”她突然想到。   小羚羊看到她不理会它,于是又自己跑到地板中间跑来跑去,打着转。月光从打开的窗户投射进来,它黑色的脊背上也反射着银亮的光辉。月光,月光,到处都是月光。   而萨蒂突然觉得这个景象没法忍受。   她一把抓起小羚羊塞进衣服,离开舍衍蒂的房间,走过中庭,踏上黑暗的走廊。她立即注意到,走廊对面家中最大的房间中央,塔拉和父亲一人一边坐在火旁,父亲捻着胡须,翻看着经卷,而塔拉则在纺织,偶尔几缕头发垂落到她的嘴唇边,她就轻轻将垂落的发丝别回耳后。   夜晚宁静无声,仅有夜虫轻鸣,火焰噼啪作响,纺车旋转。这些时候,萨蒂就觉得这样的日子将永远持续下去。她看着塔拉,无法想象姐姐要是嫁到其他家庭里,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她走过去,坐在了塔拉旁边。“我真想看看天海上的月宿宫是什么样子。”她低声说,只有塔拉听见了,她停下手中的活,看了萨蒂一眼。“你这是什么傻想法?”她也轻声回答,父亲依旧坐在一边沉思,没有留意她们的交谈。“除了日月星辰,没人能上到天海去,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是的,对于我是痴心妄想,但如果你嫁给苏摩,你就可以去。萨蒂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天是纯净的蓝,白云被风推着消散在天际,明艳的绿色在道路两旁铺陈开来。苏摩骑在他的银灰色羚羊背上,朝达刹家走着,他抚着手里的金笛,心里想着一段旋律。   这个时候,身后有蹄声赶上来,有人叫他。   “苏摩。”那人喊,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苏摩转过头,认出那个骑在红马上的金黄皮肤的高个子是天神的祭司祭主波里诃湿婆提。两人下了坐骑各自见了礼。   “您这是要哪里去啊?”祭主以无懈可击的礼貌问到。   “我要去拜访仙人达刹的家。”苏摩回答说。   “那我们正好同路。”祭主说,“我也要去拜访达刹仙人。”   “噢,那真是巧啊。”苏摩说。   他们沉默无言地同行了一段路。尽管同为星辰主宰,但苏摩和祭主并不十分相熟。他只记得,在婆利古仙人之子乌沙纳斯尚未逃离天界投靠阿修罗时,被称作木星之主的祭主总是和乌沙纳斯呆在一起。他们是两个都是以刀剑而非经卷服侍天帝的仙人之子,并非兄弟但情感深厚,灵魂和外表都很相似:像武士多过僧侣,盘膝而坐时也腰身笔直,披甲带剑,肌肤散发光辉,犹如一对孪生星辰。乌沙纳斯天性精明,但桀骜不驯,天帝将自己的女儿舍衍蒂许给他为妻,希望能驾驭这匹野马。而祭主与乌沙纳斯相反,个性低调沉稳,总是尊重长者,谨言慎行。两人都前途无量。   然而不久之后,工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失踪,天神们没了祭司,天帝不得不在祭主和乌沙纳斯之间选一个继任者。可是结果出来前的一个深夜,天帝突然召集了所有护世天王和大仙人集会,面色阴沉地宣布乌沙纳斯已经把自己的名字从天界抹去,正在逃亡。他要所有的天神把守在各个方向,尽可能将这叛徒捉拿归案。   “要活捉还是杀了他?”当时苏摩问了一句。   “要活捉。”天帝说。   “杀了他!!”角落里同时发出一声尖细沙哑的叫喊,发话的是一直坐在角落里的、乌沙纳斯的父亲婆利古仙人,他枯槁木然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得奇大,表情令所有人不寒而栗,但随即老人便突然尖细难听地放声大哭,在祭火的灰烬里滚来滚去,捶打胸口,诅咒自己的儿子(但这诅咒没有效力,因为乌沙纳斯事实上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名字),说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大家看着他,都颇感为难。祭主站起来走上前去,小声地安慰他,想要扶他起来。没想到一贯将祭主视为己出的老人却扬手给了祭主一个耳光。“要不是因为你乌沙纳斯就不会出走,”他嚎啕着说,祭主抚着脸,并不生气,继续耐心地安慰老人。他的表现令苏摩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等到苏摩带上武器牵上他的坐骑羚羊走出宫门准备去抓捕乌沙纳斯的时候,祭主却从背后赶了上来,将苏摩悄悄拉到了一边。   “我了解乌沙纳斯,他不会平白无故离开。”祭主说,面带忧愁。“因此他必定是有什么苦衷……”   “你是他好友,也不知道?”苏摩说。   祭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活捉他,务必问个清楚。”   “如果我能活捉……”苏摩琢磨了一下,“我还以为你是来求情,让我不要杀他。”   祭主的表情僵了一下。   “如果他冥顽不化,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低声说。   苏摩最后也并没有将乌沙纳斯抓回来,而祭主后来继承众神祭司的位置,众神集会时偶尔碰面也只是客套两句,再未提起他们之间的交谈,但苏摩始终无法忘记祭主当时的表情,这位木星之主,的确是一个坚决而现实的人。   他忍不住轻咳了一下。“请问祭主拜访达刹仙人是为了何事呢?”他问。   祭主微笑着回答:“我的女儿刚刚确定了亲家。我是特地去告知达刹仙人这一喜事的。”   骗人,你这婆罗门。苏摩心里想着。你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特意去拜访达刹。苏摩知道祭主丧妻,也知道他在塔拉的求婚者名单里。祭主他知道我也向塔拉求婚了吗?苏摩想到这里便觉得不舒服起来,而对方依旧彬彬有礼地看着他,似乎还在等待他的进一步询问。   苏摩突然从羚羊背上跳了下来。   “啊,”他说,“我改主意了。我还是改日再去拜访达刹仙人比较好。”   “是吗?”祭主依旧十分礼貌,并没有问苏摩理由,“需要我代您转达对达刹仙人的问候吗?”   “不,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苏摩将羚羊牵向另外一个方向,“再见。”他翻身上了坐骑,但走出很远,他还感觉到祭主停留在原地没动,视线粘在他背上。   苏摩来到了难陀那园林。他将羚羊系在园林入口的无花果树上,拿着金笛朝里面走去。萨蒂正半倚在一座天女石雕的基座下,似乎正在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掌上的一个石头小羊,看到他来,她站了起来。   “塔拉在里面等你,”她告诉他说,“已经等了好久了。”   “谢谢你,萨蒂。”苏摩说,他朝花园里走,临了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可爱的金球来,递给萨蒂。“这是送给你的。”   通常情况下萨蒂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但这次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不要。”她说。   苏摩笑了,心想着这小姑娘不知又在闹什么别扭。“可我总得要感谢你呀。”他说,“谢谢你每次都帮我和塔拉的忙。”   萨蒂咬着嘴唇。“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要。”她说,“塔拉说她不会嫁给你的。”   “她还说每次见面都是最后一次呢。”苏摩笑着说,“好吧,这个球也许是太孩子气,不适合你了。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去看看天海上你的月宿宫。”萨蒂说。   苏摩注视着萨蒂。“这个恐怕不行。”他柔声说,“你到不了那么高的天界。”   萨蒂差点冲口而出,说自己早就去过,但她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苏摩看着垂头不语的萨蒂,温和地笑了笑。“你去和你的女伴们玩耍吧。”他说,“塔拉要回去的时候会来找你的。”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6:30

    七   看着苏摩的背影消失在园林深处,萨蒂独自在树荫下坐下,可是平日喜爱的乐器现在也玩腻了,贝叶画册也只翻了几页便无心继续。她看着小羚羊在草地上跳跃了一会,站了起来,把羚羊塞进衣服。可是她在园子里兜了大半个圈,都没见到拉克什米的踪影,心里暗自纳罕。最后她走到一大片草坪上,看到女伴们正围坐在那里。天帝的公主提婆雅尼不在那群女孩其中。她和她的天女母亲不知如何得罪了天帝,母女两人共同被贬到了人间去做夜叉的妻子、水泽的精灵。事情发生的时候女孩子们都受了惊吓,痛哭流涕,感叹提婆雅尼的不幸遭遇,然而现在没过几天,她们已经忘记她了。但伽罗婆提还在。   萨蒂踌躇了一下。自从舍衍蒂的事情发生之后,萨蒂就和她们很少来往,平日里大部分时间也只是和拉克什米一起作伴。但最后她还是走了过去。   “你们见到拉克什米了吗?”她问。   没人理她。   对这个反应,萨蒂一点也不吃惊。她转身要走,祭主的女儿伽罗婆提却站了起来。“萨蒂,”这女孩说,声音平静,但语气深处依旧带着一丝颤抖。“我要嫁人了。我要嫁到西方水和海洋之神伐楼那的国度。”   萨蒂眨着眼睛,当初带头不和她说话的就是伽罗婆提。“真的?那恭喜你啊,”她礼貌地说,“不过……伐楼那的国度可真是非常遥远呢。”   “这不正逐了你和你姐姐的意吗?”伽罗婆提说。   萨蒂瞪大了眼睛。“我姐姐?”她问,觉得莫名其妙。   伽罗婆提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没错,你那个泼妇姐姐。”   萨蒂看着面前的女孩。“你敢再说一遍。”她说。   伽罗婆提瞪视着她,“就为了你那个该死的姐姐,我父亲……”她最后终于开口,可是她脸色苍白,话还没说完,突然痛哭出声。她跌跌撞撞地从萨蒂身前跑开,呜咽着朝园林外跑去。其他女孩子纷纷追上去安慰她,她们从萨蒂前跑过,没有一个和她说话,只有几个人给了她又冷又硬的几个白眼。然后所有女孩子都陪着伽罗婆提离开了,草地上只剩下萨蒂一个人。她孤零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转身走开。   等萨蒂发觉的时候,她已经朝苏摩和塔拉所在的方向走了很远了。她心里觉得不妥,但脚步依旧没有停下来,相反还越走越快,似乎不找到他们就不会善罢甘休。   她在天鹅湖边找到了他们。苏摩和塔拉坐在草地上,苏摩正在为塔拉吹奏一只金笛。在他们的周围,围着一群浅绿色的美丽生物,它们很小,外表纤细,四肢和头颅的模样都接近人类,看不出性别特征,眼睛又大又透明,身体轻盈,会随风而起。现在,随着苏摩的歌声,它们正在围着他和塔拉翩然起舞,其余的就在风中、湖面和树端飘舞,那姿态和景象真是宛如梦幻。   “乾闼婆……”萨蒂想着。她知道苏摩统御着这种小巧的、喜欢音乐的半神,不过从来不知道它们还能被他用来取悦塔拉。塔拉似乎还挺高兴,眼波流转。   就在此时,一只乾闼婆发现了隐身在树后的萨蒂,它轻盈地飘了过来,落在她手臂上。   “香?”它说,“香?香?”   “我没有带香。”萨蒂告诉它说。乾闼婆是不吃任何食物的,但它们需要香气、香粉或香花之类东西维持生命,因此也有人叫它们食香神。   然而那个小小的乾闼婆显然听不懂。“香?”它还是这么问,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萨蒂,“香?”   “真的,我没有香。”萨蒂说,可是那个乾闼婆在风中一跃,又跃到了她肩头附近的树枝上。   “香,”它用渴望的语调说,“香。”小小的食香神伸出了手。   萨蒂这才发现它的目标是自己的耳环。商吉婆尼之花。   “不行。”她捂住了耳环,“你不能碰它。”她害怕食香神这么纤细的生物会瞬间被商吉婆尼杀死。   对萨蒂的吝啬,食香神显得很生气,面孔也不像刚刚那么友善可爱了,它甚至朝萨蒂瞪着眼睛,露出小小的嘴里的尖牙,与它们的体型相比,那些獠牙显得十分尖厉,闪着怕人的光。萨蒂被吓了一跳,僵在了原地,食香神围着她跳了半圈,“香,”它气哼哼地说着,“香。”然后随着一阵轻风跳远了。   萨蒂抬起头来,想要确认这边的小冲突有没有引起湖边情侣的注意。可是她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他们没有受到她的影响。一点也没有。实际上他们根本没留意她的存在。萨蒂看去的时候,苏摩正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食香神在他们周围跳舞,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们的轮廓,让人心动,也让人心痛。   萨蒂转过了头,再也没有看向他们,而是原路返回。但她也没有坐回原来的“哨兵位”上去,她把乐器和图书扔在了原地,一直朝她熟悉的通往园林深处的道路走。她汗湿的手里捏着小小的石头羚羊,而活泼好动的黑羊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此刻一动不动,仿佛又变回了一块死石头。   萨蒂走到园子最深处,想去找她最喜欢的那棵大榕树。但她却发现榕树下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那个人穿着朱红色的衣服,萨蒂说不出他的年岁。他的脸庞孩子一样光洁,头发却白得像雪一样;他五官秀美,有着少年般的躯干和四肢,但坐着的姿势却仿佛疲惫不堪得难以承载直起身来的气力。当听到萨蒂的脚步声时,他抬起头来,灰眼睛朝着她微笑,那是萨蒂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   “你好,达刹的女儿萨蒂。”他跟她打招呼,声音柔和,声量很轻。   萨蒂小心翼翼看着他。“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她问。   这个人的样子和声音都是那么温和。但不知道为什么,萨蒂看到他的时候就产生了强烈的畏惧感,那种畏惧感似曾相识。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那个人轻声说,他站起身来,每个动作都显得疲惫,缓慢、柔和,就像打开一匹揉皱了的旧绸缎。“过来,让我看看你。我想见你很久了。”   萨蒂根本不想动,但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竟然情不自禁按照他的话走了过去。那人微笑着看着她,从眼睛看到脸庞,用一种长辈看待孩子的方式。最后他的视线落到了萨蒂的耳坠上。他仔细地看了商吉婆尼很久,又轻轻扫了弦月一眼,把视线转回萨蒂脸上来。   “你戴了很有趣的东西,”他轻启嘴唇说,“但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萨蒂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害怕。畏惧感涌上心头,她突然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在护世天王的世界里遇到白色雄牛时,在那场舍衍蒂死去的梦境中看到坐在河边浑身涂灰的男人时,产生的也是这种感觉。如果可以,她真想转身就逃。可是那人微笑着看着她,她就是无法动弹。   “别害怕。”最后那人开口了,“我想,你知道你那个金色的耳坠是什么东西。”   “你……您……”萨蒂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换用了敬称,“也想要……商吉婆尼吗?”   那人依旧看着她,依旧在微笑,那双萨蒂所见过的最苍老的眼睛,现在成了她所见的最悲伤的眼睛。   “我不会要它。”他说,“我希望拯救的东西是它复活不了的。”   萨蒂眨了眨眼睛,现在她心思恍惚,根本无暇思考为何这人什么都知道。“那是什么?”   “没有形体的东西。”那人说,“可是,你要知道,有许多人在觊觎商吉婆尼。乌沙纳斯失去了它,但他总是会想办法夺回去。即使不是召唤它、使用它的人,也会被它所蕴含的力量所吸引,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吧。”   萨蒂摸了一下耳坠,想起那个突然面露凶相的小食香神,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你戴着它,迟早会有危险。”那人又说,“你应该换个地方藏它。”   萨蒂露出了难色,“可是…………”   那人微笑了,“可是,你姐姐只会当你的话是小孩子的梦话,而你不想将它交给你父亲,对吧?那么,我来帮你藏起它,好不好?放心,我不是要拿走它。我还是把它藏在你身上,由你来保管它。”   萨蒂又想转身逃跑了,可是她嘴里却说:“不是……不是要藏在我梦里吧?”   那人还是在微笑。“当然不是。我会把它放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除非你真心愿意给,否则谁也得不到它。你说怎么样?”   萨蒂害怕到了极点,但看着那双温和的灰眼睛,她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说:“好呀。”   那人点点头,手朝萨蒂伸过来,像个父亲那样轻轻地解下了萨蒂耳垂上的耳坠,随后——   萨蒂眼前突然一黑。   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流逝,日光、星光和月光闪电一般转换,几亿年的岁月流逝而过,夹杂着难以言述的无穷孤独,她被困住,不能动弹,不能叫喊,以为自己要死了。   然而那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下一分钟,她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还是好好地站在榕树下,灰眼睛的人依旧微笑着看着她。“已经藏好了。”他说。   萨蒂呆呆地看着他,她一边耳垂已经空了,而另一边的弦月还在晃啊晃的,让她感觉好奇怪,于是她把弦月也给取了下来,握在掌心里。   那人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的这个耳坠也是好东西,只要时间尚未用尽,它能照亮通往一切世界的道路。持有它,你可以去往许多地方,而且永不迷路。”   萨蒂看了那个耳坠一眼,“这是我借别人的。”   “当然。”那人说,“迟早有一天你要还给他。”   萨蒂心里突然一动,她抬眼看着灰眼睛的人。“那它能带我去天海之上的月宿宫吗?”   “当然可以。”那人应声答道,“它本来就是月色所化,天然指向月宿宫的方向。死者离开人间的道路有两条:太阳南行之路和太阳北行之路,沿着北行之路行走,就会来到天界,如果你以弦月指引方向,它就会带你去到月宿宫。不过,”他那双悲伤的灰眼睛温和地看着萨蒂,“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想要去月宿宫啊?”   “我只想去看看而已。”萨蒂回答说。   只要看过,我就满足了。初见时额嵌新月青年脸上温柔的笑意,白色玫瑰,金色莲花,孩子气的球,我都就此放下,从此祝愿姐姐幸福美满。   灰眼睛的人注视着她。“那上面只有寂静……”   “我知道。”   “……还有一些你不知道也不应当接近的事物。”那人说,“记得我说的话,那本是死者所经过的道路。”   “我只是想去看一看而已。”萨蒂重复说。   那人又注视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叹了口气。“达刹当初想过这样的结果吗?”他轻声说,仿佛自言自语。“好吧,我告诉你如何去。”他说着,把手放在了萨蒂肩膀上。   食香神在风中起舞,苏摩注视着对面的塔拉,她侧耳倾听笛声,脸上带着笑意,就像盈满露水的金苏迦花。   苏摩放下了正在吹奏的金笛。塔拉歪着头看着他。“怎么不继续了?”她笑着问。而苏摩一言不发,抬起塔拉的面孔向她的嘴唇吻去。   只是那一瞬间的光景,风吹皱湖面,拂动莲花,树丛里沙沙轻响,似乎有人正在匆匆离去。   而塔拉别过了脸,推开了苏摩。   “塔拉,”苏摩说。   “放开你的手。”塔拉轻声说。笑意从她脸上消失了,她低垂着眼帘,表情冻结在阴翳的天幕下。   苏摩轻轻咬了咬牙。“嫁给我,塔拉。”他说。   “不可能。”塔拉回答。她突然缩紧了肩膀,好像觉得有点冷的样子。风的确有点冷了,从天际卷起了一片乌云,阳光渐渐隐没在云后。   苏摩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你每次都说不会再来见我,”他柔声说,“可你每次都还是来了。”   “这是我的错。”塔拉的眼睛垂得更低了,“我不应该犯这种错误的。我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你在说些什么,塔拉?”苏摩依旧温柔地问。   塔拉突然抬起脸来,似乎终于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在和你会面之前,就已经答应了祭主的求婚。”她说。   苏摩瞪着她。食香神都已经不再跳舞了,纷纷躲藏到荷叶与树丛背后。   “我知道单纯地拒绝你起不了什么作用,萨蒂的话让我开始明白即使我让你离开,你也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你还是会来侵扰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才征得父亲的许可,答应你的要求和你会面,因为我父亲也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我们这么做,是希望你了解,有时候□只是好奇心的幻影,我们想也许你堪破了这一点之后就会自己放弃。我得要说这段时间我的确感到很愉快,苏摩,你也满足了,我也满足了。但这个游戏到此为止。从今天起,我是祭主的未婚妻。”   她说这些话时那么流畅,语调那么平稳,就像是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演习了千遍万遍。可是苏摩没有在听她说话。他的视线落在塔拉的手上,那只白晰纤秀的手似乎是不自觉地,抓住了肩头滑落的纱丽。   “塔拉,”他依旧用那种温柔的语调说,“嫁给我。”   “这是不可能的。”塔拉说。   “塔拉,”苏摩依旧要求着说,“嫁给我。”   塔拉站了起来,苏摩也跟着站了起来。“如果说我有不对,那就是我早该对你坦白这些事情。可我意志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坚定。”她说。   “嫁给我。”苏摩说,他往前踏了一步,金笛在他的足下化为烟尘。风刮得更紧了。   “你还不明白吗?”塔拉抬起脸来,声音绷得又紧又细,“我选择的丈夫不会是你。我知道我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想要每晚在火旁纺织,听着夜虫轻鸣,我习惯早上一醒来就听到婆罗门的诵经,然后去畜棚照看奶牛,我习惯为一家人煮早饭,每时每刻注意厅堂的洁净,我从小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改变,也不想要改变,祭主能给我,你不能。”   苏摩一言不发,拉起了塔拉紧捏着纱丽的手。她已经将那里的细纱捏得满是皱褶。   “但你爱的是我。”他轻声说。   塔拉的声音终于颤抖了。   “我没法否认这一点。”她说,“每时每刻我都在想我应该告诉你真相……可是每次我都丧失勇气。你真是根植在我们家女人里血液里的咒语。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才下定决心,不会重蹈我姐姐们的覆辙。我不想要在你的月宿宫上独自一人,戴着贵重的珠宝,陪伴着你慢慢被天海的涛声洗成一个幽灵。苏摩,你还不明白吗?”   她慢慢从苏摩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对方没有动,也没有拉住她。她看着苏摩,苏摩也看着她,他们的影子投在彼此的眼瞳里。   “我得要走了。”   最后她轻声说,转过头去,拉起纱丽,盖住了头发。   “这是最后一次吗?”苏摩注视着她的身影说,“你又要告诉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你来见我吗?”   塔拉的身形凝滞了片刻,然后她抬起头来,望向苏摩。她终于设法露出了一个微笑,眼里莹莹波光闪动。   “当然不是。”她轻柔地说,“将来在众神的集会上,你总是能见到我和我丈夫的。”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6:49

     八   萨蒂和那个灰眼睛的人,在榕树下盘膝相对坐着。   “按我的话去做。”那人说,“你的父亲教过你如何收敛心神,对吧?那么,闭上眼睛,进入冥想。但记得你手心里的弦月。你应该可以看得到它,是吗?跟随着它。”   萨蒂的确看得到。她的思想深处,现在弥漫着一片深沉夜色,而天际悬挂着那轮新月,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她用全部的思绪注视着它,用心跟随着它。它的光辉就是一条道路,一道阶梯,她迈步走了上去……   ……然后站在了天空之海上。   我真的来到这里了,萨蒂惊奇地想。怎么会这么容易?   波浪轻抚着她的脚背。天空之海远远地延伸到天际,远处某个地方,在黑暗的洋面上闪烁着微弱的白光。雪白的宫殿矗立在海洋之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台阶,和苏摩一样散发着银白的光辉。   萨蒂的心怦怦跳着,她朝那座宫殿走去。   她走过海面,踏上白色台阶,拾级而上,海潮声伴随着她。   真的像苏摩说的那样洁白无瑕,近看尤其美丽,像是用雪堆成的宫殿。她伸手轻轻一推,宫门就自动打开了。   就在宫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从宫殿内传来若有若無的西塔琴声,像月色在宝剑上反射的光芒,但她再仔细侧耳听去时,那弦声就消失了。   是错觉吧?她想,苏摩说过这上面只有海浪声的。   她小心翼翼走进宫殿里。月宿宫并不大,柱廊环绕着洁白的庭院,一个很长的正厅,两个侧厅,连接着伸出海面的露台。萨蒂很快就绕完了,她稍微有点失望,因为宫殿里真的是空荡荡的,除了装饰用的白纱,卧榻,几乎什么也没有,也没有雕像装饰,比起天帝富丽堂皇的宫殿真是截然不同。她在露台上站了一会,看了一会天海,然后又朝正厅走去。正厅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被白色的帷幕层层遮盖着,看不到最里面的镜像。萨蒂朝里面走去,掀开一层层的帷幕。海潮声从宫殿外传来,回荡在寂静的空间内。萨蒂突然有点害怕起来。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没有家具,没有人气,没有装饰,空荡寂静,真的只是像陵墓一样。将来塔拉嫁给苏摩,就要生活在这种地方?   萨蒂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她已经走到了正厅的最深处。   这里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大的白色帷幕,掩盖着墙壁。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在动。   萨蒂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透过帷幕,隐隐约约看不清楚,可是的确是有什么影子般的东西在动弹。   她忍不住伸出手,拉开了那最后一层帷幕,呆然片刻之后,终于笑出了声。   原来那里只是一面巨大的镜子而已。   可是这镜子与萨蒂平时用来梳妆的铜镜不同,它又大又平整,镜像清晰极了,不会像铜镜里的倒影那样模糊、扭曲。镜子里的萨蒂看着镜子外的萨蒂,两个少女一起露出笑容,她忍不住用手整理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又就着镜子检查自己的衣装,然后转了一圈,纱丽在身后飘起来。萨蒂笑着抬头再看镜子,镜子里有一个女人正从侧厅走出来,撩开一层层纱幕,朝她这个方向走来。   哪里来的人?!   萨蒂浑身一僵,急忙回头去看,可是侧厅并没有人走出来,长长的正厅依旧空无一人。   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镜子里的女人依旧在那里,娉娉婷婷朝萨蒂走来,越走越近了。她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脚铃随着她的步伐轻轻作响。   这不是幻觉。萨蒂真的听到那脚铃色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可是她转过头,现实里正厅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   萨蒂睁圆了眼睛,转过身看着那镜子里的女人一直走到了她身后。她眼瞅着那个女人在镜中微微侧着脸,朝她微笑,然后把一只手轻轻放在了自己——自己影子的肩膀上。   在现实里,她仿佛也感受到了那只手若有若无的重量。   “你是谁啊,小姑娘?”那女人轻启朱唇说。   萨蒂回过头,望着空气。而在镜子里的她回头望着那女人。女人容貌端丽,萨蒂隐隐约约觉得她的相貌给自己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我是,”萨蒂说,“仙人达刹之女萨蒂。”   镜中的女人睁大眼睛看着她,抬起涂着檀香膏的手,捂住了嘴巴。   然后她放下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欢喜表情。她离开萨蒂,朝宫殿外(当然是镜子里的宫殿外)跑去。   “快来啊,其他月宿宫的姐妹们!”女人欢快地喊着,“看看是谁来拜访我们了!!”   萨蒂浑身寒毛都倒立起来了。   可是随着一阵欢快的笑声,说话声,脚铃响动,首饰碰撞,衣裙沙沙,从镜子的各个角落里,更多的女子跑出来了,她们高声惊喜地叫喊着,簇拥到了萨蒂的影子周围。   她们都穿戴着银子和珍珠做成的珠宝,白色纱丽上有金色刺绣,她们都容貌端丽,相貌中带着一种莫名的亲切之感。   萨蒂大略数了数。   她们的人数刚好二十七个。   镜子里的女人们团团围住萨蒂,叽叽喳喳说着话,有人笑着,有人捂着嘴巴,有人被拦在了外面,合起涂红的手掌,央求着自己的姐妹让一让,好看看自己的小妹妹。她们盯着萨蒂瞧,彼此窃窃私语,最后开始伸手去触摸萨蒂。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被这群女子围着,她们的手抚摸着她,拉着她,在镜子的这一面,她也一动不能动了。   “她长得不像母亲呢。”有个女人抚着她的头发说。“我们家女孩子的头发都很顺的,她却又卷又黑。”她们的声音也都彼此相似。   “眼睛倒像父亲。”另外一个女子说着,轻柔地抚摸着萨蒂的脸。“真可惜,皮肤颜色深了一点。”   “你们……”萨蒂终于说出话来了,“你们到底是谁?”   “是你的姐姐啊!”二十七个装束相同、容貌相似的女子齐声回答。   “可是……可是你们早就已经死了啊!”萨蒂说,手紧紧握住弦月。   女人们一起笑了起来,那笑声真是好听,盖过了海潮声。   “傻姑娘,”第一个出现在镜子里的女人柔声说,“我们是凡人,当然早就已经死了。”   “那你们究竟是什么?”萨蒂打了一个寒噤,“为什么你们会在镜子里?”   “镜子里?”那女人四处张望,“什么镜子啊?”   萨蒂张大了眼睛,“就是……这面镜子啊,我在镜子外面,你们在……”   她的话只说了半截就咽下去了。女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其他的“姐姐们”也依旧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长发。   她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真实的触摸。温度、力量,柔和肌肤的触感。   她转过身去。不是空荡荡的厅堂。所有的姐姐们都围在她身后,笑咪咪地看着她。   “小妹,你在说什么镜子啊?”第一个女人依旧柔声问道。   萨蒂转过脸,宫殿尽头的墙壁上只悬垂着白纱,哪里有什么镜子。   “我……”她说,疑惑和惊虑涌上心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出现幻觉的是自己?   不。不可能。   她一定是已经被拉到了镜子里面那个世界里。   萨蒂挣脱开姐姐们的手掌,不顾她们惊讶的议论声,一头冲到了殿堂外的露台上。   天海依旧在月宿宫下起伏,海潮声永恒不变。   萨蒂喘着粗气,没有留意到第一个女人已经走到了她身后。“你在看什么呢,小妹?”她说,“这里永远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看的。也只有苏摩会盯着天海看个不休,就像想要透过它看到下界一样,他宁愿看它也不愿看我们呢。”她说着,轻笑了起来。   萨蒂转过头看着她。“你是哪一个?”她说,“你是我姐姐中的哪一位?”   “我是卢醯尼。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对吗,小妹?”她说。   萨蒂盯着她看,心怦然跳动着。“卢醯尼……”她说,“你是苏摩的第一个……”   卢醯尼笑着,“对啊,”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那第一个倒霉的女人。”   其他女子一个个走过来,向萨蒂介绍自己。她惊讶地听着,那些名字就是每天夜晚抬头能看到的月宿星群的名字。   最后一个女子走上前来。她与其他女子一样,都有相同的装束,相似的身段,“我是芭拉妮。”她说,语调更轻,更柔和。“也就是最后一座月宿宫的主人。”她歪着头,盯着萨蒂看,“我是最后一个死掉的,可是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塔拉都还是个小婴孩呢。”   “塔拉,”萨蒂机械地重复着,“是我姐姐。”   “萨蒂妹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呀?”芭拉妮问。   “那还用说,”其他女人叽叽喳喳地回应,“因为她也嫁给苏摩了呀,否则怎么会来与我们作伴?”   “我没有。”萨蒂说。她脸红了。“我也不是来和你们作伴的。”   女人们笑起来,她们拉着萨蒂,带她到侧厅里,让她坐在卧榻上,依旧围着她,好奇地抚摸着她。   “就算没有,那也是快了。”卢醯尼轻柔地叹了口气,盯着萨蒂。“你也爱上他了,对不对?”   萨蒂的脸更红了。“我……”   “别急着否认。”卢醯尼笑着,“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这是根植在我们家女儿血液中的魔咒。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夜晚的化身啊,既然身为夜晚之女,怎么可能会不爱慕月光。”   萨蒂的心跳得更急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轮辉映着苏摩额头的新月。   卢醯尼侧过头望着她,微微地笑了笑。“我说对了,对不对?”她又叹了口气,“可是就是因为爱慕他,我们才会招致不幸哟。”   “不幸?”萨蒂呆滞地问,“不幸?”   可是此时其他的姐姐们也在七嘴八舌表示同意。   “我们十分不幸。”卢醯尼平静地说,“因为苏摩根本不爱我们。”   萨蒂的手握紧了,她看着卢醯尼,张大了嘴巴。“可是……”   “可是什么?”卢醯尼用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其他女人也动作一致地抬起手掩着嘴角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听过什么样的故事哟。他爱我爱得无法自拔,所以我死了之后,他就疯了,只愿意娶与我相似的女人,对不对?”她用爱怜的目光注视着萨蒂,又环顾着其他姐妹,“好妹妹,当初我们中好些人也是这样以为的。”   “不过现在就明白了。”芭拉妮细声细气地回应说。   “对对……一死了就全明白了!”姐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萨蒂睁圆了眼睛。“明白了什么?”她问。   “他从未爱过我们中间任何一个,甚至也包括我。”卢醯尼说。“啊,虽然他当初对我很好……可是你知道吗?那个时候,他完全不属于家庭,他热爱冒险,和他的朋友因陀罗一起冒险和战斗,对他来说,那才是生命的意义。不是我!他把我远远抛在一边。”   “但是你死的时候,他的确很悲伤啊!”萨蒂说。   卢醯尼用达刹女儿们所共有的那双黑眼睛盯着萨蒂。“啊,对。”她轻柔地说,“衰老和死亡。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他之所以不停地娶凡人为妻,为的只有这个。衰老,还有死亡。因为这是在他的漫长冒险中,作为一个富有天下的神明,唯一得不到、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萨蒂转过头去看其他的“姐姐们”,她们脸上都带着同样怜惜的表情,看着萨蒂,那相似的容貌、相似的神情,令萨蒂不寒而栗。“我……我不明白。”她说。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卢醯尼笑着说,“你养过鹦鹉吗?”   “我没有养过,拉克什米养过……”   “那你也应该明白。小孩子的第一只宠物死掉的时候,一般会很吃惊,很悲痛,很难过,对吧?”卢醯尼细声慢语地说,“因为小孩总以为那只鹦鹉会陪伴自己到最后,死亡根本不存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连想都想不到。”她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是世界上最早的凡人之一,也是最早衰老死去的人之一。所以,你知道苏摩在我死的时候做了什么吗?他没有痛哭流涕,而是惊慌地从我这个垂死的妻子身边跑开,找了个地方躲起来,比面对魔龙弗栗多时还显得害怕。等我死了,他又茫然失措,怅然若失,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十分重大的事情抛在了一边。”   “可是后来就不同了,”另一个姐姐冷笑着接口,萨蒂记不住她的名字,因为她们彼此都长得太相似。“他把我娶回家,在我逐渐老去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观察我。他也这么观察我的死亡。我永远都记得他那种眼神。调皮的男孩子把水里的鱼扔到沙地上的时候,用火烤死青蛙的时候,就是那种天真、好奇、单纯的眼神,甚至一点恶意都没有,可就因为如此,才真是至高的残酷。”   “对啊,这样的事情他接连干了二十七次。”其他姐姐也纷纷表示同意,“二十七次哟。他喜欢看我们老掉、死去呢。”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萨蒂说。   “唉,我已经说过了,因为凡人的生老病死,这种事情永远轮不到他头上,说不定他心里在嫉妒呢。”卢醯尼说,“天神之所以永葆青春,是因为他们是不成熟的一族,只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才根本不会去想死亡,因为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永远不死,对吧?这就是天神了。凡人成熟了,所以衰老了,而天神,他们体会不到衰老的滋味,永远不能成年,可像因陀罗那样的自大狂不会察觉到这一点,反而嘲笑凡人的短寿,他们没有意识到在生命历程上,凡人走得比天神快得多,天神和凡人相比来说,只是一群永远停留在童年时代的、被落下的孩子。苏摩察觉到了,所以他失落了,他嫉妒了。他用我们的衰老和死亡去填补他没有的东西。”   “你说的都是歪理,”萨蒂说,“能活百年的大象哪里会去嫉妒只能活一天的蜉蝣?生老病死是痛苦的事情,这有什么可嫉妒的?”   “傻妹妹,”卢醯尼说,“小孩子就是喜欢炫耀自己的痛苦啊,就连看到自己的痛苦不如别人,心里也会觉得难受,觉得被人超过了。”   萨蒂站了起来。“苏摩他不是这样的人。”她说。   “将来你会明白的,或早或晚。他光鲜的外表下藏着一个黑洞,什么也填不满。就像几百个世纪里重复做同样的事情,我想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卢醯尼笑着,“就像是这个鬼地方,明明除了海潮声和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他明明也难以忍受天海之上的寂寞,却越来越离不开它一样。”   萨蒂站着,姐姐们按着她的肩膀,拉着她的手,想让她坐下来,可是她就是站着不动。   “也许他不爱你们,但苏摩是真的爱上了我姐姐。”她说,心里却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次不是因为失落和嫉妒,而是因为她知道,卢醯尼的话是对的。   有时候,萨蒂看到苏摩的固执,他笑起来时眼里的空洞,她的确能够感受得到,那个额镶新月,笑容温和的白衣月神……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瞳底部,的确存在着一个黑洞。   什么也填不满,所以他总是拼命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所有东西。   包括塔拉。   萨蒂的心慢慢变得冰凉。   “爱或不爱,那又有什么差别?”芭拉妮在一旁插嘴说,“迟早有一天,塔拉也会来和我们作伴的。”   “她不会和你们来作伴的。”萨蒂提高声音。   ——也有人说我只是在天海上建了二十七座陵墓。   ——陵墓?   ——对,陵墓。   什么人会住在陵墓中千百年之久。   塔拉不能住在这样的陵墓里。   塔拉不能成为陵墓的一部分。   “我要回去了。我会告诉她这里的全部事情。”萨蒂说,挣脱开几条手臂,想要走出姐姐们的包围圈。。   “何必呢?”卢醯尼笑咪咪地说,“终有一天,她自己会明白的。”   “对呀、对呀。”二十七个相似的女人异口同声地说。   “所以,你就先留下来,和我们作伴吧。”卢醯尼又说。   “对呀、对呀,和我们作伴吧!”姐姐们又一起笑咪咪地说。   “我才不要……”萨蒂拼命向外挤去,可是姐姐们拉住了她的手,扯住了她的头发,她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扯开几个人向外跑了几步,就发现通往正厅的道路也被姐姐们堵死了。   “别这么固执,”卢醯尼劝她,“女孩子太固执可不好。留在这里吧。”   “我才不要呢!”萨蒂大叫一声,推开她,朝反方向跑去,一口气冲到了露台边上,她俯身下去,天海拍打着白色石础。   “你可别动心思跳下去哦。”卢醯尼整理了一下衣服,又优雅地走过来,“从这里跳下去,你不会停留在天海上,只会掉进海里去。”其他姐姐们也朝萨蒂包围过来,她转过来,背靠着露台栏杆。   “天海下就是下界,”萨蒂说。   “傻妹妹,这可不一定。”卢醯尼慢条斯理地说,“你想想啊,这片海到底在哪里?有人说天之海属于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位于它的西北方,实际上它既位于七层地界之下,也位于永寿城的地居天之上。如果你掉进去,你就会一直向下沉,永远到不了底哦。”   “呃,也许会漂流到那罗之海上去呢。”芭拉妮说。卢醯尼突然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芭拉妮一眼,把这个妹妹吓得脸色苍白,然后她又回头看着萨蒂。   “所以说,反正你逃不了了,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你还能时常看到苏摩呢,只不过他经常忧郁地盯着空气,就像看不到你一样——”她这么温柔笑着说着,在萨蒂眼中,却成了无比恐怖的景象。   就在此时,从宫殿深处,突然传来了西塔琴声。   卢醯尼突然变了脸色。“那是什么?”她问。   那琴声开始还很细微,就像萨蒂刚刚听到时那样,可是随后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急速,最后简直如同暴风骤雨,战场箭矢,萨蒂自己也玩过西塔琴,可她从来没想过那文雅的乐器竟然能发出如此狂暴的声音。   这琴音让整个月宿宫都摇动起来,姐姐们好像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声音,一个个捂着耳朵,东倒西歪,高声惨叫,四处传来破裂的声音,卢醯尼哭叫了一声:“哎呀,我死了!”就倒在地上,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她那纤细的手腕上出现了陶器珠宝裂开般的纹路。   甚至整个天海都摇晃起来了,那琴声此刻已经化为更加宏伟的声潮,就仿佛西塔琴、维纳琴、艾克塔琴、多塔琴、高皮昌德琴、寇尔鼓、塔味鼓、多赫拉鼓、帕卡瓦甲鼓、那迦达、庞吉、笛子和班苏里,世界上所有的乐器都在这一刻共鸣,发出同一个声音。白色的月宿宫坍塌了,大门轰然倒下,连同门柱也跟着龟裂歪倒。石柱的上部像雪花一样崩散开来,消融在大气里。失去支撑的、垒砌起来的拱顶朝着中间坍陷,主殿上方装饰着小阁和壁龛的四层角锥高塔一层接着一层倾倒在天海之中。配殿和外围柱廊残余的屋顶也随着发出沉闷巨大的声响,朝着地面倾倒下来。碎石滚落进天海,溅起雪白的浪花,随即像冰块融化在温水中一样和海水融为一体。   萨蒂身后紧靠的栏杆也裂开了,她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朝后倒下去,栽进了天海里。   水从四面八方朝萨蒂涌来,挤入她的五官,压迫她的肺部。她挣扎着,想要游泳,浮上海面,可是天海的水好冷,冷得冻入骨髓,冻结了她的手脚,她一个劲地向下沉去。光亮消失了,海深不见底,她一直向下,向下,向下…………………………   萨蒂的意识模糊了。她想起了卢醯尼的话。我会一直向下沉去,永不到底。   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没觉得害怕,甚至还感到平静和温暖。水仿佛也不再那么寒冷了,遥远的海底似乎藏着本初的宇宙之源,而她正要朝它而去。   就在她要闭上眼睛的那一霎那,她突然看到从昏暗的海底深处掠出一道白影。那道白影朝她而来,它越来越近,萨蒂隐隐约约觉得那好像是什么极大的动物。它速度很快,在它来到自己面前时,萨蒂终于合上了眼。她只记得看到那巨大的白色动物在注视着自己。它有着深色的眼睛,可是就在注视自己的时候,它的深色眼睛突然变了,像是包含了世上所有的色彩,奇异绚烂得就像是从梦中浸染了颜色还没有来得及褪去。就连它白色的形体都随之模糊起来,像一片浸没在整个天海里的庞大阴影,就仿佛一个还未成型的、混沌的、蛮荒的世界。   萨蒂记得这种感觉。   “白色雄牛……”她想着,然后失去了知觉。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7:10

    九   苏摩独自站在天帝殿堂的正门外。   汗浸透了他的天衣,他的头发也有一点乱了。但月神本人似乎并无觉察。   “我想求见陛下。”他对持矛的卫兵礼貌地说,“请帮我通报。”   卫兵进了宫殿,不到片刻又出来,朝苏摩合十行礼:“您还是请回吧。陛下他现在很忙,没空见人。”   “是没空见人还是没空见我?”苏摩忍不住笑了,“请你再进去一次,请他务必让我觐见。”   “这……”士兵很为难,“您也知道,天帝陛下他向来说一不二。”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年轻的士兵。“说一不二?”他口气柔和地说,“那是从前的他。让我见见他。”他拨开士兵要往里面走。   卫兵急了,一言不发地抢上一步,持矛拦在了苏摩面前,但眼神里却带着惧怕和哀求的神色。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对你们,他也许还是说一不二的。”他说,向后退去。“……算了。但你帮我传句话。我不是要来求他帮忙的。我只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很想见见我的老朋友。请你转告天帝,我很怀念那些以往那些战场令我忘记一切的老时光。如果他需要我手里的刀剑,需要我去向阿修罗、罗刹和那迦作战,那么就立即给我命令吧!现在我很想立刻发动战争,将敌人屠戮殆尽,大地血流成河也好,白骨成堆也好,我只想挥舞战刀,全情投入。”   士兵张大了眼睛,而苏摩朝他笑了一下,转身便走。   刚走了两步,他突然发觉狂风大作,原先聚集在天际的乌云,现在已经笼罩在了他的头顶。阴云中隐约有雷声和电光闪现。   苏摩忍不住微笑了。   很久之前,他和因陀罗还是浪迹世间的年轻神祗的时候,当他们投入战斗,在战场上被远远分开,不知对方生死,他便会朝以月色笼罩战场,向远方的因陀罗询问,而对方如果安然无恙,便用轰然的雷声和电光作答,他们都酷爱这种游戏。有多少年了啊,他都快忘了,也从不敢问因陀罗是否忘了。   “苏摩!”   苏摩转过了头。天帝出现在王宫的台阶高处,他依旧气势威严,难以逼视。   “我之前就已经警告过你了。”因陀罗说,面无表情,“我是出于多年的友情才这么做的,可是你不听劝告,自作自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别指望我为你出头。我可以给你有形的敌人去战胜,可是你自己却战胜不了无形的敌人。你想借机发泄怒气,这种想法更是愚不可及。我怎么可能对你放心?”   苏摩一言不发,深深躬身合十行礼。   当他抬起身来的时候,天帝已经拂袖转身而去。   苏摩抬起头,仰望天空。那里转眼已经是一片碧蓝,云都散尽了。   在殿堂深处,正在等待着的祭主朝大步走来的天帝行礼。因陀罗坐回了自己的宝座上。他面色阴沉,但指头却烦躁不安地在宝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动。   “我并不想把话说这么重。”他抬头看着那位婆罗门。“只是他实在让我生气。”   “这完全可以理解,陛下。”祭主彬彬有礼地答话。“但此事是一明证,苏摩心性软弱,不能再继续把那东西交由他守护了。”   因陀罗把手放到嘴边,不自觉地轻咬手指上的宝石戒指。   “你这么想?”他说。   “这也是达刹尊长的意见,”祭主说,装作没看见天帝的表情抽动了一下。“其实,如果陛下原来的计划成功,把公……呃……您的女儿嫁给苏摩,倒是没有这样的顾虑。但他现在迷恋塔拉,用婚姻做手段显然不再可行。可是,如果没有这样的确保,将来不知道苏摩会产生什么样的动摇……”   “闭嘴,祭主。”因陀罗不耐烦地说,“不要再跟我重复你那一套如今昔日友情不能作为维系忠诚唯一手段的废话。就算我把提婆雅尼嫁给他又怎样?这招之前就证明栓不住乌沙纳斯,我看也不见得能保证苏摩的忠诚。此外你刚刚说到了塔拉吗?你说的不是你的未婚妻吗?你谈起她来倒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路人。”   祭主尴尬地笑了笑。   “陛下明鉴。”他说,“但您也应该记得,乌沙纳斯逃亡的时候,您让他去追捕乌沙纳斯,他却空着手回来,说自己不慎让乌沙纳斯跑了。但乌沙纳斯当时负伤,怎么可能从他手里逃掉?”   天帝呆然地看着宫殿外。   “你说的没错。”他开口说,“当初我把那秘密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自从乌沙纳斯那件事情之后,我就觉得他……”他摇了摇头,哼了一声,声音变得有点苦涩。“其实在那之前,我就发现我有点搞不懂他的心思了。一个接一个娶达刹的女儿也是,整天留在天海上也是……他妈的,从前我们用月色和雷声作和时,哪里想到有今天。我……”   天帝突然打了一个机灵。他发觉祭主正睁大眼睛看着他。   妈的,因陀罗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我说得太多了。他坐直了身体,“总之,”他威严地说,“我也知道应当让他移交他所守护之物,但如果我开口向他要求,他就会知道已经失去我信任,我还不想这么做。”   “陛下有什么顾虑?”祭主问。   “苏摩背后有那个人。”天帝说。   祭主眨了眨眼睛。“您在说,他赠予黑月第四日弦月光辉的那一位?”他问。   天帝皱紧了眉头。“当然是他。苏摩与他交好,那人可比苏摩自己危险得多。没有他撑腰,苏摩怎么敢放走乌沙纳斯?”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总之这事情先放一放。”   “可是陛下……”祭主说。“我和塔拉的婚事……”   天帝不耐烦地挥挥手。“啊,我知道你害怕他搞出抢亲之类事情来。你们不就是想让我为你们守护婚礼么?行啊,没问题,我可以去。但那东西暂时还是由苏摩守护,我不想和他翻脸。”   “可是……”   “别来可是可是的,”天帝站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苏摩只是在害相思病而已,他那个人不会对你的老婆干什么坏事。我生苏摩气是因为他不知好歹,但他还是我的朋友。”   祭主默不作声,低身向天帝行礼,然后退出宫殿,但在他们走出大门之前,因陀罗听见祭主低声叹息了一声,天界的祭司一步跨出门槛,挺直身躯扬长而去。   叹吧,婆罗门,随你怎么叹。天帝坐回自己的宝座上,一手支在扶手上,咬着自己的宝石戒指。咬着咬着,天帝自己苦笑起来。   “来人,传优哩婆湿来!”他提高声音喊,“我想看她表演。今天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得给我跳上一曲勇士舞。”   苏摩发觉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湖畔。   塔拉身上的余香似乎还在空气中萦绕,但他知道她再不会出现在这里。   而苏摩自己思想则是一片空白。   他在湖边站着,脚趾陷入泥土,风吹动了天衣。   “苏摩。”有人在身后叫他。他转过身,然后张大了眼睛。   刚刚分明还是下午,阳光仍然铺陈在大地之上,此刻天空却突然变成了夜空,而黑蓝的天幕上同时升起了两轮新月。   “是你?”苏摩说,其中的一轮新月正在他额头上散放银辉,“为什么她会和你……”   灰眼睛的人依然还坐在榕树下。他显得更加疲惫不堪了,形状完美的肢体有气无力地依靠在树干上,眼睛也半阖着假寐。四周非常安静。就连鸟也停止了啼鸣,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然后,起风了。   影子们都在悄悄移动。   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角慢慢勾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凭借气息的流动,他知道对方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前。   “你来了啊。”他招呼对方说。   “梵天,”那人说。“你把萨蒂送上天海去的?”   “当然是我,”创造之神睁开了那双苍老的灰眼睛,朝对方微微笑了。“小姑娘好奇,很想看看月宿宫,为何不满足她呢。”   对方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如果没有你加护,就算有我的弦月引路,她也没有能力登上天海。我问你,你把她拿着的商吉婆尼之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梵天看着他笑了。“你放心,”他柔和地说,“我没有拿走。还藏在她身上。”   “藏到哪里去了?”   “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她真想给,任何人都拿不到它。”   “梵天,你真是多管闲事。”   “你怎么这种口气?”梵天说,但依旧语气很柔和,就像是慈祥的长辈无奈地面对粗暴的后辈一样。   “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对方皱起了眉头。“我只是想要取回它。”   “既然如此,上次为什么你不干脆直接从她手里拿走?那时可没人妨碍你。”   “上次是我失策,我没想到她还会去火葬场。”   梵天疲惫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那现在你就问她要啊。”他说,“如果她愿意给,那当然就是你的了。”   对方目不转睛地看着梵天。“恐怕不是这样简单。”他慢慢地说,“你心里明白萨蒂会在月宿宫里看到什么。你是想把她和商吉婆尼一起葬送在那里,如此便永远不会有人得到它。”   “或许是这样,”梵天低下了头,雪白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脸。“或许我只是想要让你去救她。”   那人笑了。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出手救她?”梵天反问。   “她还欠我东西。”   “你这样想的话,永远拿不到商吉婆尼。”梵天说。   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鸟群拍打翅膀,尖声啼鸣,飞出树林,影子舞动。   灰眼睛的创世神再次独自一人坐在榕树下。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7:23

      十   萨蒂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夕阳西沉的天空。   她睁着眼睛,脑袋里面迷迷糊糊,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睡在露天下面。   “萨蒂,你醒了?”   身边传来一个宁静的声音。萨蒂捧着脑袋,坐了起来,她发现自己躺在难陀那园林的天鹅湖畔,而苏摩此刻正坐在她身边,表情平静地注视着她。   “我……”萨蒂打了一个激灵。   她想起来了。自己明明是一头栽进了天海里,向下沉去,然后……然后……   她猛然抬起头,“是谁救了我?”她问。   苏摩无言地指指她耳旁。萨蒂伸手摸去,弦月耳坠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耳旁,冰冰凉凉,摇摇晃晃,手里握着的一束月光。   “他去哪里了?”她问。   “他走了。”苏摩微微笑了笑。“他说达刹不喜欢见到他,直接把你交给我就走了。可他不想想,你父亲也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带着你去见他啊,所以只好在这里等你醒过来了。”   萨蒂呆然地看着苏摩。夕阳的光辉洒在他的天衣和脸庞上,他的笑容看上去依旧如此温润。   他的眼瞳也依旧如此黑不见底。   “我看到了。”她说。   “什么?”   “天海上,月宿宫。你的妻子。我的姐姐。”萨蒂说。   苏摩皱起了眉头。“我的妻子?”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她依旧头昏脑胀,站起时脚步不稳,苏摩想要去扶她,可是她却自己扶住了旁边的枸桔树。她抬起头来看着苏摩。   “你想让塔拉重蹈她们的覆辙吗?”她轻声说,“你也想看她变成凡人,在你面前衰老死亡吗?”   苏摩注视着金色皮肤的少女,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黑瞳宛如深井。   “萨蒂,”最后苏摩终于开口了。“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去了天海上,但那里所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实际上……”   “别骗我。”萨蒂说,“我一直都在听谎言。”   “萨蒂,听我说,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爱我姐姐。可是我最后发现你很可怕。”她说。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萨蒂,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脸。   “啊,”他轻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萨蒂不再觉得头晕了,她放开了扶着的枸桔树。“我不会让塔拉住到你的月宿宫去。”她说。“绝对。”   苏摩再次笑了。   “她当然不会。”他说,感到干涩的语言流出喉咙,就像沙子流过干涸的河床。“因为她要嫁的人是祭主。”   萨蒂冲着家的方向跑着,不顾自己头发衣裙被树叶挂得狼狈不堪。她一直冲到了隔开后院和园林的篱笆前,才想起那道缺口已经被工匠陀湿多修补好了,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她默念着祈祷风神相助的咒语,从篱笆上翻了过去,急冲了几步,险些一头栽进来后院收拾柴火的迦雅姆妈怀里。迦雅姆妈拍着手掌,哎呀哎呀地大声喊叫,可是萨蒂又冲进了屋里,差点又撞到捧着一大堆衣物和首饰的女仆霞光女身上去。霞光女惊叫,但萨蒂没有理她,朝着塔拉的房间继续跑。她跑过中庭,父亲刚刚在正厅里点燃祭火,抬头看到她,皱着眉头喊了一声:“萨蒂!”   萨蒂也没有理会。她跑过走廊,看到塔拉的房间门大开着。   萨蒂的脚步慢了下来。她不再跑,变成了走,最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塔拉房门口。   塔拉背对着她,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床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富丽华贵的服饰和首饰,地板上也放着好几个大箱子,全是嫁妆。   她房间通往露台的门窗都紧闭着。此时正是月亮刚刚升上天空之际,塔拉却没有让一丝月色透到自己的房间里。只有油灯摇曳的光照耀着她纤细的背影。   萨蒂本来心里塞满了无数的话,塞得胸口几乎要爆开,让她不得不拼命奔跑,可是到了现在,看着满地金红里的塔拉,她张了张嘴,却只轻轻吐出了一个词。“塔拉。”她说。   塔拉转过头来,冲着站在门口的妹妹嫣然笑了, “你总算还知道野回来啊。”她招呼妹妹说,朦胧昏暗的光线里,她的表情有点看不真切。“也好,过来,过来。帮我挑挑看哪条纱丽比较好看?你看这一团糟的,可我婚礼的时候得要穿…………啊,不。算了。你先别过来。”   萨蒂站着没动。塔拉的手捏紧了放在身边的那件绣着繁华花纹的金纱,突然又别过了脸。   “别过来……别说婚礼的事情。就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好么?好妹妹…………”   塔拉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头轻垂着,肩膀有细微的颤动。   萨蒂站了一会,默然无语地转身,离开了塔拉的房间。   月宿篇 fin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8:14

    ~Trsna~愛執篇   有一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有人会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有人会梦到珍宝和国王灌顶用的水罐,也有人会梦到凄凉的水潭和荒原。这些征兆据说准确无比,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   她也参与过这个游戏。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她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然后,她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同伴们问她梦到了什么,她说她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这预示着她会嫁给一个大德的婆罗门,生下聪慧博学的孩子。这是个挺吉祥也挺普通的征兆,大家都恭喜她,然后兴趣缺缺地散去了。   但她说了谎。   她没有梦见圣线、经卷和水罐。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魂不附体,恐惧烧灼着心灵。   她难以平静下来,全身都在颤抖,直到她将视线投向月亮。银白的弦月令她心安。月光清凉宁静,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她注视着它,长久长久,然而才再次睡下。   她从此再也不做那个游戏了。 一 婆罗门打扮的少年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慢吞吞地走着。正午的太阳光线恶毒,他打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男孩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嘴唇因为干渴翻起了白皮。   道路上响起了马蹄的声音,一个穿着红衣的汉子骑着匹黄马,从少年身边越了过去,马蹄扬起了更大的尘土。少年有点艰难地空出一只手来掩住口鼻,继续朝前走去。可是走了不远,只听见马蹄声响,那匹骑着黄马的汉子又回来了。   “你去哪儿啊,孩子?”汉子问。   年轻男孩有点警觉地看着他,汉子面相朴实,可佩着腰刀。看到少年的样子,汉子露出了笑脸。“放心,”他说,“我不是打劫的。你瞧,我出身刹帝利种姓,知道如何尊重婆罗门。”   少年咳嗽了两声,把掩住口鼻的手放下来。他长着一双惺忪的黑眼睛,脸上带着一幅刚睡醒的表情。“我去迦湿城。”他说。“我的名字是伐摩那,要去那里找我的哥哥。”   汉子点点头。“我们正好走同一个方向。如果你不介意绕一点路的话,我愿意搭你一程。”   年轻男孩还是怀疑地看着汉子,汉子笑了,拍了拍铺着旧布的马背旁边的水壶。“我有水和干粮哦。”他说。   “你要绕路到哪里去呀?”男孩爬上马背的时候问。   “离迦湿城十二由甸的地方,有一座叫做莲顶的山。在那座山上,有人留下了一副很大的雕刻。我想去看看那些雕刻。不会绕太远的,你放心好了。”汉子说,笑着把水壶递给了少年。   汉子的黄马又老又慢脾气又差,显然非常不满意身上再多一个重负。无论汉子怎么催促它,老黄马还是不愿加快步伐。他们就这样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截土路,汉子突然看到离路边不远有片芭蕉林。“你等一下,”他说,跳下马来,跑到了芭蕉林里,拔出了腰刀,砍下了最大的一片芭蕉叶。他回到路上,将芭蕉叶递给了少年。   “你的伞太旧,不好使了。”汉子说,微笑了一下,黑红胡须下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少年眨眨朦胧的黑眼睛,很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谢谢。”   汉子翻身上马,突然觉得头上多了点荫凉的意思。他回头看,发现少年把芭蕉叶也支到了自己头顶。   “哟,”汉子说,“你这样真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还有人替我撑着华盖呢。”   男孩冲着汉子笑了。他这么一笑,汉子才发现要是没那一幅睡眼惺忪的样子,这孩子实际上面容秀美,是个可爱极了的少年。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走到了河边。少年从马背上跳下来,挥舞着空了的水壶和水罐,连蹦带跳地跑到水边去打水。汉子牵着老黄马到下游去饮马,他摸了摸胡须,抬头看着出现在天空上的第一颗星星。这时候,少年提着满了的容器,走回了马边。   “今晚不知道月神苏摩要在那个月宿宫休息呢!”汉子带着笑对男孩说,然后又指向原处黝黑的山影。“瞧见没?那就是我要去的莲顶山了。今晚月色明亮,我们可以就着月光看看那杰作。我们在那里休息一夜,然后明天我把你送到去迦湿城的路口。”   他们走进山口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汉子跳下马,牵着黄马朝山上走去,男孩抱着水罐和伞,跟着他。   “知道吗?”汉子在前面说,“原先这里没有山,只有一片平原。古代山都有翅膀,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可是这让雷神因陀罗很烦,他喜欢在天空里自由驰骋,觉得会飞的山挡住了他的道路。于是他降下雷霆,将所有山的翅膀都烧没了,这座莲顶山原来是曼陀罗山的一座山峰,当时正在飞行,就被打落下来掉到这地方,落地时它倾倒在地,所以塌了一半。”   “塌了一半?”少年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他不是汉子这样的武士,不擅长走山路。   “对。山顶的半边就成了一座悬崖,光秃秃的一面山壁。然后就有人在上面用了漫长的时光雕出了一副杰作……”   “整面山壁??”少年难以置信地说。   “对,就是那儿……”汉子停下了脚步,拨开挡在他们道路前的树叶和藤蔓。少年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高大的山壁占据了视野,在月光下呈现深青色。从上到下整整一面山壁真的都被凿刻成了雕刻,巨大的人物、场景和装饰被雕在平整的山岩上,山顶流下的山溪一路沿着雕刻边缘流淌,就像是画像的边框一样。   汉子和少年牵着马走到了雕像下。从山崖脚下往上看,雕像更是巨大得不可思议,深浮雕出的人物栩栩如生,简直要跳出岩壁了。这不可能是人类的手笔,只有天神才有这样的伟力。   但雕刻的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画面正中是一根破开来的柱子,从柱子里探头出来一头生物,长着人的身躯,却有着狮子的脑袋和巨大利爪。这头雄狮伸出的爪子正在把一个男人开膛破肚,那男人被狮爪按住,无法逃脱,脸上充满了痛苦和愤怒,他和人狮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和肚肠。侍女和士兵惊恐地朝屋子外逃去,满地丢弃着羽扇、水罐和长矛。画面远处则站着一个小男孩,看着这杀戮景象。画面太生动逼真了,尽管此刻周围除了流水、鸟儿和夜虫低鸣,一片静寂,但人狮张口发出的怒吼,男人痛苦的嚎叫,似乎正在耳边回荡。   “可怕。”最后少年说。   汉子伸出了手,抚摸着粗糙的岩壁。他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毗湿努诛杀阿修罗王金袍的故事。”他说,“金袍是个为非作歹的人,但他非常强大,无论神或人或野兽,白天或黑夜,何种武器,门内门外,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他有四个儿子,小儿子叫做钵罗诃罗陀,和天帝的幼弟毗湿努交好,金袍感到非常生气。有一天傍晚,他动了杀心,把儿子叫到面前,用剑击打着屋子里的柱子,对钵罗诃罗陀说,我现在要杀你了,可你所心爱的毗湿努在哪里??这柱子里面吗??但他低估了毗湿努的能力,毗湿努虽然名义上是天帝的弟弟,但威力至高,远远超出世间所能理解的范围。就在金袍得意洋洋的当儿,毗湿努化成的人狮破柱而出,把阿修罗王撕成了碎片。”他抬起头看着那残酷的画面,叹了口气。“这幅雕刻就是钵罗诃罗陀留下的。都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可他为什么要留下这样的雕像呀?”少年看着雕像,轻声说。“为什么要雕刻这么可怕的场景呢?不论父亲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儿子亲眼看着父亲死去,这是多痛苦的事情……”   汉子笑了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一定要来这里看个究竟。不过看到之后,我明白了。”   少年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明白了什么?”   汉子还是笑了笑。“睡吧。”他说。   他们在离开雕像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棵无花果树,茂密的枝叶遮盖着青草丛生的地面,于是就在那里安顿下来。汉子栓好了马,和少年分着吃掉了几个欢喜丸子做晚饭,然后就枕着之前拿来当伞的那柄芭蕉叶休息。   可是汉子刚刚睡着,就被少年推醒了。“怎么了?”他问,习惯性地把手放在腰刀上。   “我也明白了。”少年说。   汉子看着少年。“什么?”   “我想着那雕刻的样子。父亲尽管痛苦,但神情里毫无畏惧,他甚至依旧没有屈服,手还在够他的武器,想要反抗毗湿努的神威,虽然他是恶人,但也是伟大的战士。”少年说,“只有一个还爱着父亲的儿子会这样雕。其他人不会这样描述这场景的。”   汉子笑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少年的脑袋,可是一想对方是个婆罗门,改变了主意,只是拍了怕他肩膀。   “聪明的孩子。”他说。   “钵罗诃罗陀后来怎样了?”少年问。   “这个嘛,据说他的三个哥哥急于向天神复仇,于是先后死在了战争之中。到了最后,倒是他登上了阿修罗的王位。”   少年眨眨眼睛。“他是个好君主吗?”   “要看你怎么评价了,”汉子说,“他是个仁慈的君主,想让他的人民过和平的生活,可是他即使对叛徒和心怀不轨者也一样仁慈,到了最后,他的国家陷入动乱,连他的王位都落入他人之手。你看,他是个很高贵的人,但是高贵和仁慈不等于他就是个好国王。”   “……后来呢?”   “他离开王宫,黯然出走,从此不知所终。”汉子说。“他的子孙一直寻找他的下落,却没有结果。到了后来,就有人传说这莲顶山上出现了这么一幅浮雕……”   “可是为什么你一定要来看这幅浮雕呢?”少年问。   汉子只是笑了笑。   “我想看看传说的结尾。”   第二天晨光破晓的时候,汉子将少年送到了前往迦湿城的路口。“沿路小心。”汉子将水罐和小伞递给少年时说,“你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他们合十作别。汉子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路上,翻身骑上了老黄马,朝另外一条路走去。   黄马一开始只是驮着他慢腾腾地走着,但汉子轻轻抖了抖缰绳,黄马小跑起来,然后越跑越快,它扬起四蹄,马鬃和尾巴在风中翻飞。   现在它再也不像是那匹又老脾气又坏的黄马了,就算是天帝的神骏,比起它现在的速度来,恐怕也只能自叹弗如。   而周围的景象也在变幻,同样的景物,模样并未改变,只是色彩变得越来越昏暗。汉子的确是走了另外一条路,这是凡人不会走的一条路。   他去了地界。   少年依旧站在两人分别的路口上。他只是走了一截又走回来,手里捻着芭蕉树叶轻轻晃动。他看着黄马带着那个汉子,跃入了影子里。   随着汉子的身影消融在阴影里,男孩笑了笑,转身走上自己的道路。   他跨了一步。山影、田野和道路在水波般的光线里摇曳变换,变得色彩鲜艳明亮起来。   他又跨了一步。隔在各个世界之间的重重大门在他面前轰然大开。无尽的光辉在他面前展开来,他抬头看到了建筑在山峰之间的四象之门。在门背后,云彩里露出了金色的宫殿。   他最后跨了一步,这一步让他迈进了那云中的宫殿。   少年还是那个少年,面容秀美,黑发如云,脸上带着朦胧惺忪将睡将醒的表情。身上也还是破旧的沾满尘土的黄绸衣。他提着水罐,扣了扣宫殿的门。   大门打开了,天帝因陀罗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了惊喜万分的笑脸,给了男孩一个急切热情的拥抱。   “你来啦!”他热情洋溢地喊,“真是稀客!”   “放开我,哥哥!”少年嚷嚷,“我肋骨都要被你卡断了。”   天帝放开了他,严肃地注视了男孩一会。   “欢迎莲花眼的万物之主、世界灵魂、神中之神、秩序守护者毗湿努来到我的宫殿!”他说,朝少年合十行礼。   有着年轻男孩外表的毗湿努则打了一个呵欠。   “有芒果汁没有?”他说,“太阳底下走了一路,渴死我了。”   天帝带着他朝宫殿深处走去。在场的所有士兵、天女、天神和仙人,纷纷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向天帝和毗湿努行礼。   落座之后,天帝向毗湿努探过身去,注视着正在啜饮果汁的弟弟。“你怎么会想到离开白岛到我这儿?”他说,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一举一动。   “喏。”毗湿努忙着喝饮料,嘴里含糊不清,把一直握在手里的那片芭蕉叶子递给了天帝。   那片叶子已经有点蔫了,而且沾满了灰尘和汗水。天帝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小心翼翼握着它,“这是什么?”   毗湿努没有直接回答。“我来的路上,遇到了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他说。   因陀罗的表情变了。   “什么?”他说。   “金袍的重孙,钵罗诃罗陀的孙子,你的老对手,邪恶渊蔽,地界的霸主,呵,随便你们怎么叫他吧。”毗湿努不耐烦地挥挥手,“我遇见了阿修罗之王伯利。这芭蕉叶就是他的礼物。”   有一瞬间天帝看起来就像是想把那片破芭蕉叶扔出去,可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用中指和食指勉强夹住了叶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你怎么会见到他?”他说。   “他还带我去看钵罗诃罗陀的墓碑。”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低垂着眼帘。“顺便说一句,他真像他祖父,所以他没认出我,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从各方面看起来都是比哥哥你高尚得多的人。”毗湿努四处张望,“还有果汁没有?”   天帝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诃利!”他喊着毗湿努的乳名。   少年回过头来,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听说最近阿修罗们经常溜出地界,出现在人间,所以就想沿路看个新鲜。没想到连伯利本人都大摇大摆地出来晃了。”   天帝没发觉自己手上的雷电已经把那柄芭蕉叶都烤焦了。“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上次大败还没吸取教训?”   “上次阿修罗败给天神的时候,伯利还不是国王,他身边也还没有乌沙纳斯。至于他们是不是又在蠢蠢欲动,那是你要关心的事情了。”毗湿努从天女手里再接过一碗果汁,兴高采烈地一饮而尽,惬意地叹了口气,在天帝华丽的地毯上伸着自己的脏脚,看起来像是想在宝座上打个盹。“顺便一说,哥哥你穿得这么好看是为什么啊?你又嫁了个女儿出去?”   天帝阴沉着脸,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华贵天衣。   “不是。”他说,“我刚刚出席完达刹之女和祭主的婚礼。”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8:37

    二   塔拉和祭主的婚礼按照婆罗门的习俗举行,隆重但简朴。达刹把塔拉的手交到祭主手里,新郎新娘的腰带打上结,绕祭火行走七圈,互赠花环,祭主让塔拉嗅闻烤熟的稻谷香味,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宝座上,接受宾客祝福,婚礼就算是成了。   就在婚礼即将结束的时候,因陀罗轻轻用权杖触了一下祭主示意,下巴向厅堂入口处抬了一下。祭主抬头望去,顿时皱起了眉头。苏摩站在欢庆的人群中,一身白衣显得分外显眼。祭主转过脸,以眼神向因陀罗询问,因陀罗却只是咧嘴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苏摩的脸色有点苍白,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异表现。他默然地站了一会,看着婚礼的场面,当所有人起立,向新婚夫妇抛撒鲜花和熟米,高呼“胜利”之时,他就转身离开了。   在漫天散落的花雨中,祭主从眼角打量着刚刚成为自己妻子的塔拉,塔拉披戴着新娘的黄金首饰,低垂着眼帘,似乎对苏摩的到来和离开毫无察觉,倒是妻子年轻的妹妹站在一边,注视着苏摩离去的方向,表情僵硬。   婚礼终于结束,宾客逐渐散去,祭主步入洞房,发现新婚妻子正在女伴们的帮助下清点宾客献上的各式礼物,逐一分门别类,不由心里大为感佩。他朝前走了几步,突然皱眉,低头从礼物中捡起一捧白色的素馨花来。   “这是什么?谁送的?”他说,“这并不是婚姻的礼物,不合时令,也不吉祥。”   塔拉抬头看了一眼,别开了视线,然后慢慢垂下头。   “把它拿出去扔了吧。”祭主说,把花拿给了侍女。   “等等。”塔拉突然开口,声音轻柔。“这毕竟也是人家的礼物……”   祭主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露出了笑脸。“那夫人觉得应当怎样处置呢?”   塔拉的动作和表情似乎停滞了瞬间。   “算了。”她最后说,“还是扔掉吧。”   七天后,新娘跟随丈夫去了夫家,但他们并没有时间享受婚后的宁静,因为随即这对新婚夫妇就要护送祭主前妻所生的女儿伽罗婆提前往西方海洋之主伐楼那的国度,与海洋之子完婚。   按理来说这是双喜临门,但自从婚礼结束,人们就开始传说,塔拉是以让伽罗婆提远嫁为条件,才接受了祭主的求婚,因为塔拉不喜欢这个前妻所生的女儿,嫉妒她的青春美貌,所以非要把她远远赶出自己的视野不可。这种流言似乎在伽罗婆提的出嫁行列走出永寿城的那一天得到了证实。   伽罗婆提的出嫁行列由士兵、僧侣、仆役组成,带着浩浩荡荡的嫁妆,赶着牛群,十多辆车驾,几十匹马,比起父母的婚礼来华贵得多。父母和亲眷在前列,即将出嫁的新娘则在后方,由女伴和仆妇们陪同。他们通过四象之门时,包括达刹在内的仙人们都站在门边,举起手掌,为他们祝福。为了接受赐福和还礼,祭主和塔拉都从车驾上下来,行列暂时停止。就在这个时候,新娘所在的地方突然一阵混乱,伽罗婆提挣脱了女伴和仆妇,不顾新娘的矜持,从车驾里跑出来,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腿。   “我不要嫁人!”女孩子大哭着,泪水弄花了精致的妆容,弄脏了她的新娘服饰。“我不要离开父亲您的家庭!”   祭主站在那里,显然感到十分尴尬,而站在一边的塔拉则显得无动于衷,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她扫了抱着祭主的腿大哭的伽罗婆提一眼,就吩咐从家里带来的女仆把继女带走,重新化妆打扮。伽罗婆提抬起头来,满面怒容,似乎想要对塔拉破口大骂,但此时前来观礼的仙人和宾客们都在旁观,窃窃私语,而祭主脸色难看,点头赞同了妻子的处置,随后便转身离去,对再次痛哭出声的伽罗婆提置之不理。   短暂的混乱之后,婚礼的行列又恢复了正常,终于走出了四象之门,离开天国,前往人间。   苏摩也终于在四象之门前停住了脚步。   他一直跟随着塔拉的行动。他看着她盛装走出家门,看着她前往祭主的住所,也看着她容光焕发,和新婚丈夫一起,护送继女出嫁。   在这段时间里,他的思想一直是一片空白,看到祭主对他在婚礼上出现大皱眉头,因陀罗挤眉弄眼,他只是觉得好笑。他分明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出来,他们那么紧张干什么。   当塔拉所在的车队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之后,苏摩牵着羚羊,回头朝永寿城里走。走了一半,羚羊突然开始扯他手里的缰绳。苏摩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突然笑了起来,原来自己神思恍惚,偏离了大道,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道路两边的丛林里。他对这个地方印象深刻,因为许多年前他就是在这里拦截了企图逃亡的乌沙纳斯。   “……真惊人,在这种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这声音令苏摩浑身一震,把他从回忆里扯了出来,他缓缓转过身去。   当年就在这个地方、从苏摩手底下消失的太白金星之主,天界的叛徒,此刻正斜依在一株无忧树上,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苏摩。   霎那间苏摩有点恍惚,以为时间的流逝出现了逆转。   “乌沙纳斯,你好大的胆子。”他淡淡地说,“竟然又潜回天界来了。”   “反正我这样做又不是第一次。”乌沙纳斯笑着,站了起来,他穿着游方苦行者的服装,怀里抱着三弦的维纳琴,苏摩注意到他游方僧黄袍下遮盖着胸口的烧伤的痕迹。   太白金星之主环顾着周围。“挺值得怀念的,是不是?当初我就是在这里,被你踢断了肋骨,踢断了鼻梁和下巴,差点被你活活殴打致死;而你呢,就是在这里,把我给放跑了。”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你想做什么?”他说。   “自然是来报答当初不杀之恩。”乌沙纳斯笑嘻嘻地说。   “少废话。”苏摩冷淡地说,“当初我可没想到要故意把你放走。你应当感谢的另有其人,如果不是他突然出现制止我,我还是会在这里就卸下你的脑袋。”   乌沙纳斯看了一眼四象之门的方向,又看向苏摩,收起了笑脸。“好吧,虚情假意的确没什么意思。咱们开诚布公。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你我都可以从其中获得极大的利益,你愿不愿意接受?”   苏摩注视着乌沙纳斯。“什么意思?”他说。   “这其实只是一个二选一的抉择。”乌沙纳斯伸出两根手指。“要么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心爱的女人一去不返;要么你就像个真正的刹帝利那样,用武力夺得你所欲之物,如果你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我会对你伸出援手。”   “你想让我背叛天界,和你一样投奔到阿修罗那里去。”   “为什么不呢?你要是想带走塔拉,只有我和阿修罗会为你提供庇护。”   苏摩笑了起来。“那你在其中有什么利益?”   “当然是报复祭主咯。”乌沙纳斯又咧嘴笑了,显得气定神闲。“这还用问吗?”   “依我看,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我们再打一场,然后我带着你的脑袋去见天帝。”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不,夜晚的主宰……你不会去向天帝报告我的存在。”   “为什么我不会?”苏摩微笑着说。   “因为天帝不再信任你了。”乌沙纳斯说,锐利的眼睛盯着月神。   “因陀罗是我朋友。”苏摩说。   “朋友个屁,”乌沙纳斯说,“我还曾以为祭主是我兄弟呢。他开始用客气的语气对你说话了吗?他向你提出要把女儿许配给你了吗?他开始拒绝见你了吗?”   苏摩默不作声。   “哈,”乌沙纳斯说,“看我猜得多准。天帝的那些手段多年来毫无改进。苏摩,你觉得他还是当初杀死魔龙的那个雷神?他现在只是昔日自己的影子。”   苏摩注视着这位昔日的婆利古之子,如今的太白金星主宰。   “告诉我……”他慢慢地开口,“乌沙纳斯,当初你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9:00

    三   车辆在颠簸,手中的石头小羚羊动来动去,萨蒂断断续续的午睡终于还是没能持续下去。她睁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轻轻挑开垂挂的珠帘,向车外瞧。   人间的颜色比四象之门的天帝之国黯淡得多。泥泞的道路在太阳下延续,路两边的田中,农人正在忙着劳作,对经过的这漫长行列显得无动于衷。不过萨蒂也知道,大部分凡人如果不是注意去看,根本看不到仙人的行踪。   她张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注视着太阳底下无精打采的景色,耳边依稀飘来前一辆骡车里塔拉和祭主交谈的声音:“……人间这个月份最为舒适,饲料和燃料随手可得,药草成熟,果子丰富,没有蚊蝇,水质甘甜,适合远行。要是过了这个季节,泥沼就会让我们寸步难行。”   萨蒂困倦地闭了闭眼睛。塔拉出发前,她向父亲要求陪伴塔拉一起前往伐楼那的国度的,理由是她很想念幼小时曾居住过的人间。达刹居然同意,大概是考虑到不久之后萨蒂也将出嫁,再也没机会到人间行走。   出发的第一天傍晚,当车队停下来宿营,而塔拉走在人们中间,清点物品,很自然地指挥祭主家里的佣人和徒弟们清扫宿营地、准备祭火和饭食。萨蒂朝她走过去。   “伽罗婆提躲在自己的车辇里,我叫她她也不出来。”萨蒂对塔拉说。   “你又自找没趣了不是。”塔拉淡淡地说,“过一阵子她就明白赌气没用了。啊——香蒂利姆妈,请你不要坐在那里不动,既然有空闲,不妨把那块白鹿皮从箱子里拿出来,清扫干净,放到我夫君要坐的地方去。”   那个叫香蒂利的女人曾是伽罗婆提的奶妈,而现在她沉默无语地起身,按照主母的话去做事。   “瞧见没?”塔拉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发。“我喜欢管理家庭。伽罗婆提怀念她亲生母亲,从祭主起意追求我开始就不喜欢我,哪怕对家里有益的事情,她也只会出自偏见,鼓动家里的人和我捣乱,迟早有一天会造成家庭分裂。不过让她嫁到伐楼那的国度去也是为了她好,海洋之子渴望得到仙人之女作为妻子已经很久,祭主给的嫁妆又丰厚,伽罗婆提在夫家不会受到错待,这比让她待在家里整天想方设法和我怄气好得多。我夫君也明白这一点才同意我的建议。”   祭主每夜都选在婆罗门仙人们聚集的净修林里歇脚。塔拉每天帮助祭主用两块木头引火,然后向火种浇酥油,举行晚祷,早上则在太阳跃出地平线之前起身,准备晨祷。休息时,塔拉也会在营地周围画上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让旅客们在睡眠时免遭邪恶和未知力量的侵扰。这样的旅行与从前跟父亲一起的旅行没什么差别。实际上,萨蒂甚至觉得,塔拉在祭主家里做的事情就和在父亲家里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两样。   一样地维持家庭,一样地忙前忙后,一样地围着一个婆罗门打转,为他打理身边的一切。这是塔拉习惯的生活方式,婚姻也没有改变她多少。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塔拉才选择了祭主,而不是苏摩。   看着塔拉心满意足的样子,萨蒂忍不住想起昔日陪伴在舍衍蒂身边时因为无聊看的那些故事,在那些绚丽的传说里,相爱的人总是不计任何代价,千方百计要在一起,就好象他们凭着呼吸爱就可生存,生活里除了爱别无他物。萨蒂每次被这样的故事打动,跑去向塔拉诉说自己的感动,塔拉只会笑着对萨蒂说:“别傻了。”   而当时萨蒂竟还曾觉得塔拉好冷酷。   “……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明天就能到达迦湿城。”塔拉和祭主的对话依旧零零碎碎地飘进萨蒂的车驾。祭主正在告知妻子接下来的行程,“我们要在那里停留一天。海洋之子会在那里迎接我们。”   “迦湿城啊……”萨蒂逗弄着手里的石头小羚羊,心不在焉地想着。她听说迦湿城是凡间最古老的城市,差不多和永寿城一样古老。天界从人间分离出来的时候,众神的光辉是最后离开迦湿城的,城里还留着昔日的黄金宫殿。直到现在,诸神也时常去拜访那座永恒之城,怀念当初还在人间流浪的时光,大德的仙人们也选择这座圣河边的城市举行集会和祭祀。可能海洋之子也出于这个原因选择在迦湿城等候自己的新娘。   突然之间,骡车停了下来,萨蒂差点一头撞到狭窄的车厢对面。她伸出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看到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祭主下了马,塔拉下了车,在道路一边,站着一个婆罗门学徒模样的年轻人。萨蒂惊讶地看到他一步抢上前,对祭主和塔拉恭谦地行触足礼。   “云发?”祭主竟然也是一脸惊愕,“你怎么在这里?你的老师极欲仙人呢?”   这下萨蒂想起来了。祭主的前妻除了留下伽罗婆提这个女儿,的确也有一个叫云发的长子,一直按照仙人的规矩,留在人间跟随德高望重的极欲仙人学习。萨蒂注意到他长着一张端正诚实的脸,和祭主一样是个高个子。   “父亲,……母亲,听说妹妹出嫁,我特地向老师请了假,来送妹妹一程的。”他说,脸上带着谦卑的微笑,目光显得很拘谨,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正视父亲,也不敢看自己美貌的继母一眼。   祭主皱起了眉头。“你还是一个梵行期的学生,怎能说请假就请假?这全无必要。”他说。   云发张口结舌,“可……可是父亲,极欲老师也同意了……”   塔拉微笑着插嘴:“既然得到了老师同意,一个哥哥关心妹妹也是情有可原。”   祭主用严厉的眼神盯着儿子,不悦地摆了摆手。“好吧,你母亲说得也有理。既来之则安之。你就跟着我们一起走,陪陪你妹妹。等到了伐楼那的国度,你就给我立刻折回净修林的道院去。”   云发涨红了脸,低头合十。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正好看到了从旁边车上露出半张脸来好奇注视着他的萨蒂。   云发呆然注视了萨蒂一秒,脸突然变得更红了,他急急忙忙转过了头,一言不发地跟着父亲走向车队前方,半路还因为不慎踩到泥泞里的石块而差点绊了一跤。   塔拉折返回车上,看到萨蒂还在笑着歪头张望,她眉头微蹙,嘴角下拉,朝妹妹打了一个手势,拉起纱丽遮住了脸。   当天晚上,他们宿营的时候,萨蒂和女伴采摘来的鲜花和野果,路过伽罗婆提的车辇,云发也在那里陪伴妹妹。萨蒂听见伽罗婆提又在哭泣,大声抱怨塔拉的不是,父亲的无情,而云发显然完全不擅长安抚妹妹,只是笨嘴拙舌地重复着两句无关痛痒的话,轻拍着伽罗婆提的肩头。他从伽罗婆提的车里下来的时候,正巧迎面遇上萨蒂。萨蒂向他低头合十行礼,而祭主之子的脸再次红透,他手忙脚乱地向萨蒂回礼,逃也似地从萨蒂面前跑开了,半路又险些跌倒。萨蒂盯着他的背影,怀疑他在极欲仙人的净修林里是不是从没见过女人。   他们在第二天到达了迦湿城。   萨蒂吓坏了云发,而迦湿则吓坏了萨蒂。   在此之前,萨蒂从来没有去过凡间的城市。她熟悉的人间是净修林、高山溪流和原野,她了解的唯一一座城市是永寿城。她以为所有的城市都会像永寿城一样,有撒着檀香水的笔直宽敞的街道,水晶、呔琉璃和黄金装饰的广场,在云端隐没的宫殿和辉煌的大会堂,清水盈盈的湖泊和池塘,将宝石般光洁的楼阁建筑联在一起的彩虹长桥和广袤的绿色园林,居民带着美丽的花环,到处都有天女的歌声;她不知道城市的街道会这么狭窄泥泞,从没见过这么多拥挤在一起的人,低矮的房屋密密麻麻凑在一起,河边的浴场又大又肮脏,和火葬场并列在一处,各种气味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直冲萨蒂的鼻端。衣着褴褛的居民站在街道两端,沉默无语地看着大仙人的行列走向城中的宫殿,他们的眼神也叫萨蒂觉得害怕。伽罗婆提打从一进城就说什么也不肯把脸露出来,仆人们也低声抱怨满地垃圾、恶心气味和混浊的空气。   就连镶嵌黄金的宫殿也显得矮小、陈旧,到处是灰尘和蝙蝠粪便的味道,塔拉一住进去,就马不停蹄地驱赶所有人从圣河里打来清水,赶在伐楼那国度来的新郎到来之前把宫殿彻底清洗一遍,用鲜花和嫁妆里的绸缎和软垫遮盖宫殿破损的墙壁和雕像。大扫除持续了三天才告一段落,塔拉又和祭主商量,清扫宫殿前的方场,在场内张起五色缤纷的凉棚,燃烧沉香木,然后用鲜花装饰会场,再从四处召集杂耍者、乐师和舞伎,在方场上表演戏剧和舞蹈,发放布施,以便在新郎进入城市时,迎接他举行庆典,这把全城的居民都集中到了宫殿附近。萨蒂帮助姐姐清扫和装饰了宫殿后,每天的消遣也就是陪着姐姐坐在露台上观看各色艺人的表演。伽罗婆提照例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现,祭主忙着与城里的婆罗门仙人会面;云发整天和父亲的弟子呆在一起研习经卷,每次偶然遇上萨蒂,都面赤耳红地落荒而逃,萨蒂一开始觉得他好玩,但没过多久,就像厌倦了艺人千篇一律的演出一样,开始对呆头呆脑的云发感到厌倦了。整个迦湿,从颜色到气味,都让她日益心生厌倦。   “我想到城外去。”有一天早上,姐妹两人坐在露台上观看方场上的表演的时候,萨蒂对塔拉说,“我想去河滩和森林里随便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采摘鲜花什么的。”   “你以为这里是永寿城吗?”塔拉无动于衷地注视着露台下那个杂耍艺人第四次把手里的竹竿掉落在地。“可以让你随处乱跑?”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小时候跟随父亲在凡间苦修,不也是居住在森林和原野间的吗?”萨蒂说,“那时的人间和现在的人间有什么不同吗?”   塔拉转过脸来看着妹妹。“少说孩子气的话了。”她轻声说。“当然已经大不相同。”   看着塔拉的表情,萨蒂轻轻拉了拉嘴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座位。   塔拉目送着萨蒂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深处,转过头又将视线转回方场的表演上。   但她也只是看着而已。   跃动的人影穿花般在她面前变换,这浮光掠影的景象不能进入她的心里。锣声、号声、音乐和歌声、市集的喧闹也不能进入她耳中。   她所注视着的,所倾听着的,是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的、内心深处的那一点。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散发银色光辉的雪白宫殿和海潮起伏。   她自己拒绝了的、永远到达不了的那个地方。   过了良久,太阳的方位已经变换,塔拉自失地笑了笑,收敛心神,也从宝座上起身,打算回到宫中,迎接归来的丈夫。就在此时,方场上传来阵阵呐喊,那个杂耍艺人不知何时已经退去,人群中间一个男子正在舞蹈。   塔拉随意地扫了一眼那个男子。   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然后她就转不开视线了。   塔拉所知道的舞蹈的美,来自对肢体的严格精准控制,对节奏和音律的绝对服从,而人群中的那个男人的舞姿却那么狂放不羁,目空一切。他每踏一步,脚底好像会都升起火焰,他的肢体则是有形的风暴,他旋转、抬步、起手,那舞姿是那么无情,像是想要把每个人的心活生生从胸膛里逼出来。可是他舞得又是那么好看,让人觉得就算是一直这么盯着他看到眼里流出血来也无所谓。   手鼓急促地响着,西塔琴犹如倾倒碎裂在水晶地面上的一斛珍珠,伴奏的乐师面红气喘,眼珠子都从眼眶里瞪出来了。在这场盛宴中,舞蹈才是君主,是节奏和音律的主宰。当激烈的乐声曳然而止,被舞蹈引领着的击鼓者和琴师都差点瘫倒在地,围观的人群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塔拉猛然醒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手握在了露台栏杆上,掌心也出了汗。她朝周围望去,意识到所有人都在张大眼睛注视着那个男人。   塔拉定了定神,对身边的侍女说:“让那个人过来。他跳得很好。问问他要什么赏赐。”   那男子外表和他的舞蹈一样令人印象深刻,肤色很白,长着一双深色眼睛。他走到露台下,抬头注视着塔拉,目光直率,毫无掩饰。   塔拉微微皱起了眉头。上一个会像这样直盯着她的男人是苏摩,但苏摩眼里充满爱慕,这男人的眼神里却既无情感,又无道德。   “你想要什么?”她对他开口说。“我这里有金钱和酥油,可以任由你挑选。”   那男人笑了笑,他嘴唇的形状犹如生来就是为了微笑。   “我不要这个。”他说。   “那你要布匹或是珠宝?”   “我也不要这些东西。”   塔拉开始感到不悦了。   “那您希望得到什么?”她说,依旧语调轻柔礼貌。“或者,我这里有些优良的牲畜,都是为继女准备的嫁妆,产自马图拉的毛色光洁的奶牛,以及色泽美丽、带着黄金装饰的骏马。如果你喜欢,可以随意挑一匹带走。”   那男人还是摇头,他注视着塔拉。“如果我的表演还令夫人感到满意,我所要求的东西只有一样。”   塔拉轻轻一笑。“你说吧,只要在我和我丈夫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就会满足你。”   “我希望您能将令妹给我。”   塔拉的表情僵住了。   “您再说一遍?”她柔声说。   “准确地说,只是她身上的一件东西。”男人说,“拿走之后,我就将她归还给你的家庭。”   塔拉掩住了嘴角,那样子像是要忍不住发笑,可是她把手从脸上挪开时,表情却极其冰冷。   “你疯了。”她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宫殿。侍女急急忙忙跟上来。   “让我丈夫的弟子去把那个男人赶走。”塔拉对侍女说。   “他已经走掉了。”侍女说,“一转眼就不见了!”   塔拉叹了口气,“那赶快把萨蒂给我找来。”她说。   侍女进去转了一圈,又急匆匆地跑出来。“哪里都找不到她。”   塔拉坐在软榻上,皱着眉头,轻轻咬着嘴唇。   “蠢姑娘。”她说。“她一定又是惹什么麻烦了。”   死鱼白浊的眼睛盯着陋巷上漏出的那一线天空。   萨蒂在卖鱼的尼沙陀女人面前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她指着堆在铁板上的一堆死鱼问。   卖鱼女肤色黝黑,耳朵上垂下两个大大的金耳环,身上的气味和她的货物一模一样。“鱼。”她眼睛也不抬,“你自己不会看吗?”   “用来做什么?”   “吃。”   萨蒂瞪圆了眼睛。“这东西怎么能吃?”   这次卖鱼的女人抬头看了萨蒂一眼,她咧嘴一笑,殷红嘴唇里露出参次不齐的黄黑牙齿。“果然是个婆罗门的小姐。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萨蒂却蹲了下来,注视着那堆死鱼。“杀生的死物污秽,”她说,“死鱼更腥臭。这些东西怎么能吃到肚子里面?”   “看起来你生下来就有人给你供奉、牛乳和鲜果,”女人说,“你当然不需要用死鱼充饥。死鱼荤腥不洁,谁都知道,但我们找不到其他食物,不吃鱼就会被饿死,你叫我们怎么办?走吧,别拦在我面前了。”   萨蒂默然无语,站了起来,一转身,却差点一头撞到另一个人身上,她抬头看,发现那竟然是祭主之子云发。   “萨-萨-萨蒂。”他说,脸涨得通红,“找到你了。你姐姐,呃,我母亲,让我找你回去。”   “可我只是在城里随便走走啊。”萨蒂说。   “你一个人,这样不好,”云发说,“萨-萨-萨蒂。我们快回去吧。”这个祭主之子裹着一身僧侣的袍子,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活像只长脚鹤,突兀笨拙。   萨蒂忍不住笑了。“我的名字是萨蒂,不是萨萨萨蒂。”   云发脸更红了。“萨-萨蒂。”他说。   两个人朝着宫殿的方向走,云发始终落后萨蒂半步,两手拘谨地放在身边。他似乎比萨蒂更受不了迦湿城熙攘市集的气味和景象,紧张地朝四周望着。   突然之间,一个绿色的小东西掠进萨蒂的视野,随着风在空中摇摇摆摆,最后飘到了她身旁。   萨蒂张大了眼睛。   “萨-萨-萨蒂。”云发说,“你头发上有个虫子,”   “不是虫子。”萨蒂告诉他说,伸出了手掌,那绿色的小东西跳上了她的手掌,随即跳上她的肩膀。它长着类人的纤细四肢和漂亮面孔,看不出性别。   “香,”那小东西用渴望的语调说,“香?”   “你瞧,”她对云发说,“是个食香神。”她掏来掏去,从衣服底下拿出刚刚在市集上买的香料来,倒在手上一点,小小的食香神凑了过去,可是嗅了两下就嫌恶地皱紧了眉头。“香!”它很不满意地大声嚷嚷,“香!”   “啊,抱歉,我手上大概有鱼腥味。”萨蒂说,看着食香神说,“可是你们食香神怎么会到这地方来?你们只喜欢鲜花盛开的森林,城市对你们来说是最糟糕的地方呀。”   云发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样子看起来傻透了。   “糟糕?”他重复着说。   此时那个食香神又顺着风从萨蒂手掌上跳开了,萨蒂抬起头看着它飘远。“哟!”她说,“那边还有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许多绿色的食香神在迦湿城的空气里飘摇,大多数凡人对它们熟视无睹。   “这真的好奇怪。”萨蒂说,看着那些轻盈的半神,“我还以为它们只会跟随苏摩出现呢。”   “苏摩?”云发又笨嘴笨舌地跟着重复了一句。   萨蒂突然打了一个激灵。   “苏摩。”她说。   云发困惑不解地看着萨蒂,她脸色突然变得有点苍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后她一旋脚跟,裹紧了纱丽,加快了脚步,“我们走快点。”她说。“我们快点回去。”   “怎么了?”祭主之子急忙跟上她的脚步。   萨蒂默不作声,走得更急,云发张口结舌,跟在她后面。   可是道路狭窄,人群挡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法走得更快。大概是方场上的表演散了,萨蒂想着。   就在此时,一段旋律穿过人群的狭缝,突然传入萨蒂耳中。她听到那音乐的瞬间,脚步突然僵住了。   “呃……怎么了,萨蒂?”云发在她身后问。   萨蒂朝周围看去,可是四面八方都是人。   那段维纳琴奏出的旋律还是断断续续地传来,在闹市里的背景喧闹声中,犹如镶嵌在泥沙里一条宝石项链的碎裂片段。   她一把抓住了云发的手,云发吓了一大跳,瞪着眼睛看着萨蒂。“云发,你个子高,”萨蒂说,突然声音都抖了,“你帮我看看,是什么人在演奏维纳琴?”   云发呆了一下,急忙伸长脖子朝四周望。“啊,是街道对面的一群游方僧人。他们中间的一位拿着维纳琴呢。”   萨蒂的声音似乎抖得更加厉害了。   “他是什么样子?”她问。   “哦,真是一位外表了不起的牟尼。”云发认真地看了几眼,忍不住称赞起来,“他仿佛浑身都流动着光芒,举手投足,好像我父亲那么坚决。”他这么说着,低头看向萨蒂,却发现她这次连脸都发白了,紧紧抓着云发的手不放。   “你怎么了?”云发吃惊地问。   “什么都别说,”萨蒂说,把纱丽盖上头顶,连脸都遮盖得严严实实,“我们快走。”   她的手也发抖了。   她一听到那段旋律,就认出它来了。   那是疯公主舍衍蒂曾一直用沙哑的声音温柔哼唱着的那首情歌。   乌沙纳斯在这里。   “走?”云发疑惑地说,“可是……这么挤,没法往前走了。啊!我想那位牟尼看到我了。他在朝我笑。他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好像是要来和我见礼。啊……!”   萨蒂紧抓云发的手,可是四周都是人群,她往哪个方向都没法逃。透过人群,在人头和面孔的间隙之中,她已经看见了乌沙纳斯那张带着狡黠微笑的,大猫般的脸孔……   就在此时,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号声和螺号齐鸣,远远地,城门大开了,乐队和马蹄声犹如磁铁,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海洋之子到来啦!”有人高声大喊,“他来接迎他的新娘啦!”   人们发出大得可怕的喧嚣,彼此推挤着,朝前涌动,想要去看看新郎,隔在了乌沙纳斯和萨蒂与云发之间。萨蒂乘机拉起云发,跑回了宫殿。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9:30

    四   新郎带来了众多的卫兵和仪仗。他是海神伐楼那众多子嗣中的一位,正当盛年,肢体优雅,行为得体,为人温和,伽罗婆提看见自己未婚夫的瞬间,立即忘记之前所有不快。她红了脸,收起抱怨和眼泪,羞答答地任由父亲将自己介绍给新郎。   塔拉笑着看了继女一眼,转头对萨蒂说:“看到没有?她现在肯定觉得自己之前的哭泣幼稚愚蠢,恨不得立即去到伐楼那的国度举行婚礼。”   “塔拉,”萨蒂说,“我有事情想告诉你。”   但塔拉却站了起来。“现在是母亲出席的时间了,”她说,“有什么事情,稍后再说吧。”   萨蒂注视塔拉身后欢庆的人群,咬着嘴唇。“这城里……”她说,“来了一些也许心怀不轨的人……”   塔拉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你自己也知道,”她的声音变得严厉了,“为什么还要乱跑?”   “我没有乱跑,”萨蒂抗议,“只是偶然遇见……”   “这世上没有所谓偶然。”塔拉说,想着那个男人的舞蹈和他的目光。“你在我和父亲不知道的地方到底惹出了多少祸事?”   “你为什么总不肯听我说话,塔拉?”萨蒂也发急了,“我今天在城里……”   “将来有你丈夫听你说话。”塔拉说,“你不能继续这么下去了。回永寿城之后,我一定会和父亲说,尽快为你找个夫家。”   萨蒂瞪着塔拉。“你想像对付伽罗婆提一样对付我?”   塔拉皱起了眉头。“什么话?这是为了你好。”   萨蒂转身就走。   然而当天夜里休息的时候,萨蒂却后悔得无法入睡。她知道自己不应当和姐姐赌气,而是应当警告她,甚至应当直接找到祭主,告诉他们乌沙纳斯这样的危险人物出现在这城里。   而甚至苏摩很有可能也在……   我对她的思念已经让我癫狂了,而一个疯狂的刹帝利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这些话原本只是萨蒂自己编出来的,现在却成了插在她心里的毒箭。   然而到了第二天萨蒂就发觉自己的警告全无必要。   一大早,新郎带来的队伍和新娘的队伍合并在一起,就出发,离开了迦湿城,浩浩荡荡地朝伐楼那的国度继续前进。海洋之子在前方带路,伽罗婆提的车驾紧随自己的未婚夫,而女方的父母和家眷则殿后。他们经过了城外的田野,不久就走入茂密的森林。   萨蒂独自坐在车里,心里怀着事情,没有心思去欣赏窗外的风景。微风掀起了帘子,萨蒂不经意地一瞥,却看见窗口坐着一个食香神。   “香?”它对萨蒂说。   “乾闼婆城!”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人们的惊呼。   萨蒂倒吸一口冷气,向外看去。所有人都指着前方惊叹。在道路前方的天空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城市,亭台楼阁一应俱全,甚至能看到城墙上飘扬的旗子。   那是食香神们的城市,源自幻影,平常只会在沙漠和海洋上出现,它突然浮现在半空,然后又突然消失;它不似天神的居所,即使凡人也能见到它,但人们都传说看到乾闼婆城的人都会遭遇灾祸。   越来越多的食香神伴随着这座幻影般的城市出现,一个个从森林里随风跃出,围绕着车队轻舞,就连伽罗婆提都忍不住从车里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骑在马上的祭主却皱起了眉头。他挥手示意车队继续朝前走,自己停下来向车队后面张望。   与此同时,萨蒂也向后望去。   她和祭主同时看到了苏摩。   月神独自一人骑在自己的羚羊上,远远地跟在车队之后。他还是一袭白衣,但他腰间别着的不是金笛,而是一把细长的佩刀。食香神们自发地跟随在他身边,环绕着他。   也只有苏摩能凭空令乾闼婆城出现在不可能的地方。   萨蒂听见祭主在咯吱咯吱地磨牙,她抬起头,看到姐夫骑在马上,手悬在腰间,似乎又在习惯性地寻找自己并不存在的腰刀。   萨蒂躲回了车内,心里惊疑不定。隔了一会,她又再次伸头看出去,苏摩还是跟在车队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祭主面上阴晴不定,转了几圈,突然打马朝苏摩奔过去。萨蒂看着苏摩停下来,和祭主交谈,两人都没有下坐骑。祭主说了几句,再度调转马头,回到了车队。他到了萨蒂前面塔拉所乘坐的车前。   “夫人。”祭主对坐在车里的塔拉说,“月神苏摩跟随在我们后面。”   车里伸出纤白的手,轻轻拂开了挡住窗口的珠帘,似乎塔拉也想要向后看个究竟,但那只手随即放下了,塔拉并没有露出脸来。   “他想做什么?”塔拉的声音轻柔冷静。   “他说碰巧与我们同路而行,他也想去拜访海洋的主宰伐楼那。”祭主说,牙齿又一次咬得咯吱咯吱响。   塔拉沉默了一会。   “这理由倒也无可挑剔。他独自一人,做不了什么。”她说。   “这是夫人的意思?”祭主低声说,紧盯着车里的塔拉。   塔拉似乎轻轻笑了笑。“应当做什么,任由夫君裁断。”   祭主最后也没有下定决心对月神采取什么措施。苏摩骑着羚羊,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车队之后,低垂着眼帘,没有赶上来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个素有声名的净修林宿营。苏摩、食香神和乾闼婆城令祭主、萨蒂和根本不明所以的其他人全都感到心烦意乱,但塔拉至少在表面上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她依旧坐在火焰旁边,陪伴着丈夫,一如既往地细心安排一切,表情平静。   云发就在此时一头从树林里钻了出来,冲到火旁。   “他还在那里,”祭主之子气喘吁吁地说,“离我们不远。一个人独自待着,羚羊栓在树上,周围都是呃……食香神。”   祭主皱起了眉头,“你按照我的话邀请他过来了吗?”祭主说。   “是的。”云发显得很尴尬。“但夜晚的主宰说他习惯独自一人了。”   祭主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塔拉注视着火焰,面无表情。   就在此时,新郎官过来了,他因为得到满意的新娘而志得意满,完全没注意苏摩的事情,此时恭谦地来向未来的岳父通报明日的行程。根据新郎官的说法,他们很快就能到达素有声名的莲顶山,过了那座山岳之后,人间的路就走完了,水神伐楼那的国度将对他们敞开。   趁着祭主和海洋之子在说话,萨蒂坐到了塔拉旁边。   “姐姐,”她说,“明天我和你坐到一辆车里吧。”   塔拉笑着看了她一眼。“怎么,不接着生我气了?”   萨蒂脸红了红。“我只是觉得……”她看了一眼云发来的方向。   “你害怕苏摩?”塔拉用平静的口吻说。   萨蒂垂下了头。“不是……我……”   “傻姑娘。”塔拉轻声说,伸出手来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当初如果不是你天真地帮他倒忙……如果不是我一时糊涂听了你的胡说八道……他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真后悔……”   萨蒂抬起头来,张大眼睛看着塔拉,但塔拉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来。火光跃动,她脸上带着萨蒂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塔拉。我想说的危险不是你理解的那种危险。萨蒂想着,但那表情却让她丧失了再度开口的勇气。   第二天天刚破晓,车队就出发了,祭主企图想要借此甩掉跟随在他们后面的苏摩。但没过多久,食香神便再度出现在车队周围,骑着羚羊、低垂眼帘的苏摩也再次出现在离车队后方。   “父亲,”云发跟上了祭主,“是不是让我去把他赶跑?”   “说的容易。”祭主冷静地说,看了一眼旁边塔拉和萨蒂乘坐的车驾。“你想怎么做?”   “我想……我可以和您的几个弟子一起劝说他离开,因为跟随别人的家庭并非礼貌之举。”   祭主冷笑了一声。“他只是跟着,没做任何事情,这种理由赶走他?就连用刀剑也难以驱赶,又不知廉耻,你真以为你在极欲仙人那里学来的陈腐道学能对付这样的人?”   云发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中午车队在河边停下来休息取水,萨蒂走下车来,站在水畔远眺。她远远瞧见在车队休息的河湾另一边,苏摩也停了下来,让羚羊饮水,自己则坐在一块圆石上,望着远方,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前面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纷纷上路了。萨蒂走回车旁。   “苏摩还跟在我们后面吗?”塔拉在车里问。   “是啊。”萨蒂说。“就在后面呢。”   车里轻轻一动,塔拉把门推开,走下了车,朝车队后面走去。萨蒂吓了一跳,以为塔拉想要去见苏摩,祭主和其他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塔拉。但塔拉低垂着眼睛,根本没有去看苏摩所在的方向,她从河滩上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咒语令之粉碎成粉末,然后走到他们行进的道路上,弯腰开始画一个巨大的圆圈和复杂的吉祥纹。祭主走到妻子身边。   “这是什么?”他问。   “微末伎俩,让夫君见笑了。”塔拉柔和地回答。“这是令光芒扭转的魔阵。今天是变日(月相变化的日期),苏摩的力量最弱,他要跟在我们身后,必然会在这个阵里迷失方向,等他走出来,我们应当已经到伐楼那之国了。”   祭主笑了笑,眼睛紧盯着塔拉。“夫人不愧是灵魂伟大的达刹之女。”他称赞说。   塔拉画完魔阵,返回车上。车队开始重新向前行进。萨蒂小心翼翼地挑开珠帘一角,朝外看去。   “祭主朝前走了一截,现在又打马折返,朝我们后面去了。”她告诉塔拉。   塔拉笑了笑,看起来却有一点点疲惫。“他一定是回去检查我的魔阵了。”她说,“他要仔细看看我有没有对他撒谎。”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塔拉,而塔拉只是垂着头。“如果我夫君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又会坐到众神祭司、天帝导师的宝座上去呢。”她轻声说。   祭主回到车队时显得很满意。塔拉的魔阵果然发挥了功效,没过多长时间,原先围绕在车队周围的食香神便越来越少,而萨蒂再把头伸出车外朝后面看的时候,便再也看不见骑着羚羊的苏摩的踪影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09:53

    五   祭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在他们面前绵延开来的山影。他摸了摸下巴,一催马,朝在车队最前方的女婿所在地走去。   海洋之子正走在伽罗婆提的车旁边,他正笑容满面地把一颗无花果剥给从车里探出头来、同样笑容满面的伽罗婆提吃。看到祭主到来,这对新人立即尴尬地分开了,祭主咳嗽一声,打算装做没看见。   “我们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确?”他问那个年青的王子。   海洋之子毕恭毕敬地朝自己未来的岳父合十行礼。“这道路没有问题。我们一贯如此行走。”   “但我们好像正在朝莲顶山走去。”祭主说,“我不记得以往到伐楼那的国度需要从莲顶山顶通过。”   “啊,需要的,需要的。”伐楼那国度的王子微笑着说,“您一定很久没有去我们的国度了。我们的人都喜欢从这里通过。这是我们的习惯。”   “是吗?”祭主说,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车队后方,又伸手摸了摸空空的腰间。   “这是哪里啊?”萨蒂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正在上山?”她朝窗外看去,绿荫遮蔽了她的视线,只看得清山路在不远处盘绕,而山路的另外一侧则是陡峭的斜坡,隐约听得到溪流水声。中午取水的河流大概就是从山上发源的。   塔拉轻轻挑开了帘子,朝外瞥了一样。   “这里是莲顶山。”她轻声说。“正如迦湿城是天界最后和人间分离的地方,据说这山脉的影子与地界相连。真奇怪,我们应当从山下经过,为何要从山上走呢?”   “啊,我想起来了,”萨蒂说,“我看过这个故事呢。天帝为了镇压逃亡到地界的阿修罗,将原来飞行在空中的莲顶山打落到这个地方。”   塔拉笑了笑。“不是这样的。当时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乳海里的甘露反目成仇,发动战争,双方都把山岳扔到空中,作为武器,这座莲顶山其实是被因陀罗扔出来,碰巧落到这里来了。”   萨蒂呆了一会。她很难想象那个在金碧辉煌宫殿里见到的、有着明亮褐色眼睛、外表雍容华贵的天帝曾作出将整座山扔到空中的事情来。   “然后呢?”她问。   “什么然后?”   “山落到了凡间,原先居住在那里的居民和生物呢?他们被压在山下了吗?那么多山岳都从天而降,大地震动,人们的生活岂不是大乱?”萨蒂说,想到现在自己脚下这座山脉,也许是什么人的坟墓,不禁不寒而栗。   “你净想些有的没有。”塔拉轻轻地笑了笑,“神魔大战,天神以为自己为正法而战,阿修罗眼中只有仇恨和利益,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余暇顾及他人。”   “可被埋在山底下的人才不会想要什么正法。”萨蒂说,“他们只想活下去。”   塔拉又笑了笑。“也许吧。”她平板地说,“不过你认定有人被无辜埋到山下、而他们只想活下去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和天神认为所有人理所应当为正法捐躯的想法,在擅自为别人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程度上,倒是没什么差别。”   萨蒂撅起了嘴,懒得去反驳姐姐的言论。她再度朝窗外看去,这次睁大了眼睛。   “啊,塔拉,”她叫了起来,“你看看,岩壁上那是什么?”   云发满头是汗地赶上了祭主,“父亲,”他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看着呈现在他们眼前那巨大的青色岩壁。“这里为什么有人狮?”   祭主皱着眉头,看着那面岩壁上令人不安的雕刻,人狮破柱而出,将昔日的阿修罗王开膛破肚。他转过了头,招呼自己未来的女婿过来。   “我认为我们是真的走错了路了。载有女士的车辆怎能经过这种地方?”他说,用马鞭指着岩壁上的雕刻。   “可我听说天界的公主们都十分爱慕莲花眼的守护者毗湿努,”海洋之子睁大了眼睛,“这难道不是颂扬他伟大功绩的纪念碑么?”   祭主斜眼打量了一眼在石头里咆哮的人狮和它抓着敌人肚肠那血淋淋的巨爪。“的确有许多描述人狮事迹的图画和雕刻,但未曾见过将此事表现得如此残酷不堪。”   新郎摊了摊手。   “可当着儿子杀死父亲,此事本就十分残酷。”他说。   “这里为什么有人狮的雕刻?”云发还在呆呼呼地发问,“到底是谁干的?”   海洋之子耸耸肩膀。“谁晓得呢?”他说,“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雕刻出来的。听说从前有人被埋在了这山底下,也许这雕刻是从那死者心里长出来的罢。”   “我还是觉得不对。我们走错了。”祭主生硬地说。   “没错,没错。”新郎官说,满面微笑。“请放心,就是这个方向不会错的。我们一直都是沿着这条路走呢。”   萨蒂还在从车窗里注视着那岩壁上的雕刻,塔拉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事情有点不对劲。”她微蹙着眉头说。   萨蒂转过头来看着塔拉,“怎么了?”   “这不是通往伐楼那国度的道路。”塔拉说,“出发之前,我阅读过地图和典籍。再往山下走,我们就要走到山的影子里去了。”   萨蒂眨眨眼睛,“也是海洋之子带我们走了条近路?”她说。   “没有那样的事。”塔拉简单明了地说,“我必须跟夫君说一声。”   就在这当儿,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子猛然停住了。   祭主横马拦在了车队最前面。   “所有人都停下!”他厉声大喝,“调头,向后走!”   云发跟在父亲后面,有点不知所措。“调头?”他问。   “没错。”祭主头也不回,“我们一定是走错路了。”   新郎从后面赶了上来。“您看,”他笑着说,“这路没有错。是您老长时间没有行走,记不太清楚了。”他提高了嗓门。“继续向前走!”他对车队的人马喊,“不要停下来,不要调头!”   祭主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   “我说走错了。”他说,“往回走!”   “不,不能往回。”海洋之子语调依旧恭谦礼貌。“我们必须朝前走。”   云发张大了眼睛,看了看妹夫,又看了看父亲。   “调头,”祭主说,紧紧盯着海洋之子,语气里已经有了威胁的意味。   “朝前走。”海洋之子微笑着说。   祭主看了他一两秒钟,猛然转头,再次骑马朝车队最前面奔去。   “听我的命令,”他大声吼道,“向后——”   海洋之子悄无声息地纵马跟上祭主。在云发的惊呼声中,满面微笑的新郎官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朝岳父劈头斩下。   车辆先是急停,又朝前行进,然后调转了马头,随即又是急停。萨蒂和塔拉在车里被摇来晃去,萨蒂终于憋不住往窗外看去。   “怎么啦?”她喊。   血溅上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的帘幕,她看到伽罗婆提未来的丈夫手下的那些护卫,正一个个拔出刀剑来,朝祭主门下的弟子和婆罗门砍去。手无寸铁、猝不及防的僧侣们,就和侍女仆役们一样,尖叫着四处逃散,萨蒂就这么睁大眼睛看着的时候,一个武士纵马跃起,把伽罗婆提的奶妈踢翻在地。   祭主在车队最前面,他半边袍服已经染成红色,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身受重伤。可是这位天神导师,不愧是曾以刀剑服侍天帝的人,他从伐楼那国度的一个武士身上抢夺了一把佩刀,正怒吼着挥向片刻之前还是自己未来女婿的人。海洋之子的刀刃上沾满了来自祭主伤口的鲜血。他似乎并没有料到一击不中之后,祭主还有如此巨大的反击能量,现在忙着招架祭主的攻势,可是他力量不大,颇有些吃力。   就在这个时候,大部分走在车队前方的伐楼那武士都朝着萨蒂和塔拉所在的车辆奔跑过来了,祭主看到这个情景,再度怒吼起来,他放弃了和海洋之子的对打,纵马朝自己妻子的方向疾驰而来。   伽罗婆提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顶开了车门。用力过度让她滚落在地,随即便爬起来,满脸泪水地挡在了想要追击祭主的海洋之子马前。   “亲爱的!”她说,“求你,不要这样做!”   海洋之子扬了扬眉,此时他的笑脸竟然带着一种莫名的天真恶作剧神色。   “亲爱的?”他说,“我倒是真想做你亲爱的。不过恐怕这辈子是没办法啦!”   伽罗婆提眨了眨眼睛。在她眼前,坐在马上的人不再是她的新郎,而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全身甲胄的少女。女孩笑着,挥去了佩刀上的血珠。   伽罗婆提瘫坐在地。   “异形者,阿修罗!”她厉声大叫。   阿修罗,这个词也同时窜入萨蒂的脑海。她刚刚抹去溅入眼睛里的血,就听见车夫惨叫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即无头的躯干倒入了车厢,鲜血横流。萨蒂还没来得及惊叫,一个武士的脑袋就钻进了窗子。   “跟我——”他话还没说完,塔拉突然从放在身边的梳妆匣里抓起描眉的细炭笔,□了武士的一只眼睛里。那个武士大叫一声,捂住眼睛,从车窗退开。但萨蒂却看到,他身后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朝这里过来。   不好了,萨蒂想着,她从车夫尸体手里抽出马鞭,从车厢前面挤了出去,朝拉车的骡子臀后狠狠一鞭。骡子仰首嘶鸣,撒开四蹄便跑,萨蒂顺势将车夫的尸体从车厢上推了下去,后面赶来的一个追兵在尸体上绊了一跤。   祭主还在大叫着,挥舞着刀,朝这边冲过来,但婆罗门和仆役们已经被冲杀得所剩无几,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祭主之前。   塔拉一把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她手上全是冷汗。   “停下!”她厉声叫道,“我不能把我丈夫一个人留在那里!”   萨蒂则回以同样的叫喊。   “我不能把你留给他们!”她大叫,又给了骡子一鞭。   “停下来!停下来!”身后的追兵也在叫嚷,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从车后将剑扔了过来,但并只是斩断了骡子辔头的一边缰绳。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车辆在骡子的拖拉下朝一边歪去,车轮滑出了山道边缘。   萨蒂扔掉了鞭子,一把抱住了塔拉。   “姐姐!”她大喊。   塔拉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就在追兵即将追上的刹那,车体冲出了山路,而两姐妹则手牵着手,一起跳出了车厢。   骡车向山下滚落,先是碰撞在巨大的树干上,随即又撞到了岩石上,支离破碎。风神的咒语托住了萨蒂和塔拉的身躯,但是她们下落的势头太急,就这么缓了一缓,还是跌落在山坡的树丛之中,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落了下去。   萨蒂紧紧抱住姐姐,死死闭着眼睛,树枝擦过脸颊,沙土刺入肌肤,一直不停地向下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棵桃花心树给止住了去势。她稍微松开了塔拉,依旧觉得天旋地转,用手一抹,脸上都是不知来自哪里的血和从头发上散落的黄金花鬘。此时此刻她才感到极度恐惧,出了满身大汗。她侧耳听去,却只听见下方不远处传来溪流潺潺水声,追兵的叫喊,方才尚在耳畔回响,现在却被水声盖住,难以听闻到了。   她回过头,握住了塔拉的手。“姐姐,”她气喘吁吁地说。   塔拉的样子看上去也很狼狈,但神情尚算镇定。但萨蒂却惊恐地发现,从塔拉的头侧,发迹里有一丝鲜血正慢慢地流下来,而她虽然紧紧握着塔拉的手,姐姐的目光却好像看不到她,涣散地不知注视着哪一个方向。   萨蒂看向先前她们跌落的方向。那里有一块石头,上面依稀沾着一点血迹。塔拉的头刚刚一定是撞在上面了。   “塔拉…………”萨蒂的声音嘶哑了。   “我想我眼睛看不见了,萨蒂。”塔拉握着塔拉的手,轻声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0:35

    七   塔拉昏昏沉沉坐在树底下。她能使用的感官还是全然开放的,竭尽所能地接受一切外部信息,思想里却像被身体里的热度塞了一团棉花。   因此她只听见了羚羊踏在树叶和岩石上的声响,却没细想这其中的含义。   “萨蒂?”她轻声说,伸出了手,“你回来了么?”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那是男人的手,带着剑茧的手,温度像夜色微凉。   塔拉吃了一惊,但随即她明白过来对方是谁。她无力地想要抽回手,什么东西轻轻却与此同时贴上她的额头,感觉冰凉舒适。   “塔拉,是我。”那个她熟悉的声音柔和地说。   从云雾笼罩的思维里,她只抽出了一声细微的,苦笑似的呻吟。   坐在羚羊上的萨蒂看着苏摩将塔拉抱起来,放到了她前面。塔拉的身体软软地贴在了羚羊背上,萨蒂赶紧去扶她,发觉她烧得更加厉害了。   “如果不是塔拉布下了魔阵,这种事情本来不会发生。”月神轻声说着,拉起缰绳,牵着驮着两姐妹的羚羊朝前走。他的出现令林间的各种景物蒙上了一层幻影似的银纱。“看到人狮之崖前的痕迹我才知道来晚了。”   “你怎么知道会出事?”萨蒂轻声说。   “因陀罗轻信,祭主多疑,我的提醒对他们没有用处。”苏摩答非所问地说。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又问。   “我送你们回永寿城去。”苏摩说。   “那其他人了呢?祭主、伽罗婆提……”萨蒂想了想,“哦,还有云发。祭主的儿子。”   苏摩摇了摇头。“我在人狮崖看到的尸体里没有他们。可能他们也逃走了,或者是被打散了。”   萨蒂想着伽罗婆提看到未婚夫变幻面容时那扭曲痛苦的神情,生平第一次,对她感到深深的遗憾。   “希望他们都还活着。”她低声说。   苏摩笑了笑。“你放心,阿修罗不会对他们下杀手的,活人更有价值。”   萨蒂盯着苏摩的背影。“我还没有对你说感谢。”她说。   “何必呢。”月神轻声回答,他回头看了一眼,但不是看萨蒂,而是倒靠在萨蒂身上、意识模糊的塔拉。   现在笼罩在他们身周的月色清亮,他看塔拉的那一眼里包含的东西,就像一根钢针一样刺进萨蒂心里,令她感觉痛楚不堪。她真的好想哭,好想吼叫,可是她脸上却什么也没有露出来。   他们走了大半夜,似乎仍然未走出山脉。天边曙光初现的时候,苏摩又把塔拉和萨蒂抱下了羚羊,让她们稍事休息,自己则走到旁边,探查周遭的情形。他走回来的时候,萨蒂一手搂着依旧昏沉的塔拉,眼睛看着苏摩说:“我饿了。我想塔拉也得要吃点东西。”   苏摩看了一眼塔拉。“我带了食物,就放在袋子里。”   “可塔拉没法吃干粮啊,”萨蒂说,轻轻摸了摸塔拉的嘴唇,“要是有水果就好了。”   苏摩笑了笑。“刚刚的来路上树林里似乎有芒果树,我们一会出发时可以去摘几个。”   “那样没法喂给塔拉吃。”萨蒂说。   苏摩又看了一眼闭着眼睛把头靠在萨蒂肩膀上的塔拉。   “好。我现在去找点水果和根茎。你们小心。”他说,转身朝林子深处走去。   萨蒂看着他的白衣彻底消失在了绿荫之中。她低下头,摇着塔拉的肩膀。   “姐姐,醒醒!”她低声说,“快醒醒!我们得要立即离开这里!”   塔拉睁开了眼睛,视线依旧漫无目的地越过萨蒂的肩头,“……苏摩呢。”她轻声问。   “我们不能再和他在一起。”萨蒂说,忍住了眼泪,“……他和阿修罗是一伙的。”   她早应该想到的。   “我在迦湿城里见到了跟随他的食香神,也遇到了阿修罗们的导师,太白金星之主苏羯罗?乌沙纳斯。他们一起出现在迦湿城里,这不可能是巧合,塔拉,他们一定是在那里就开始谋划……”她说到后面,话音已经颤抖了。   所以苏摩一直跟随在车队之后,等着阿修罗们动手。   因为无法追捕到她和塔拉,苏摩才会以救星的形象出现,这是何等冰冷的骗局。   爱慕死亡胜于妻子,在天海上修建陵墓,观看戏剧一般观看妻子的人生,情感疯狂,不择手段。   ——萨蒂,听我说,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我愿意相信你爱我姐姐。可是我最后发现你很可怕。   ——啊,我也这么觉得。   笑容温柔,语言动听,那双秀美黑瞳深不见底。   他本来是那么可爱的人。   塔拉依旧凝望着她所看不到的那一点。萨蒂的话并没有让她露出震惊或愤怒的表情,她定定地望着,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啊,”她轻声说,带着责备小孩子般的温柔语气,“那个人啊……”   萨蒂别过了脸,她扶着塔拉站了起来,“我们赶紧走吧。”她说。   她去牵苏摩系在一边树上的羚羊。可是,她解下了缰绳,拉扯那头犄角盘绕的羚羊,它却一动不动,又大又黑的瞳孔死盯着萨蒂。   “走啊!”萨蒂喊着,又猛拉缰绳,羚羊却把脖子扭到一边。   “没用的。”塔拉虚弱地靠在树上,“苏摩的羚羊本就是神兽,只听他的命令。”   萨蒂满头都是冷汗,她看了苏摩离开的方向一眼。他随时都会带着水果回来,而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再不逃走,就断无生机了,而徒步是绝对无法离开的。   什么东西在她怀里轻轻挠动,萨蒂低下头,发现陀湿多送给她的石头羚羊从纱丽里探出了一个小脑袋,好奇地朝四周探视,看到苏摩的羚羊后,它咩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在和自己的大个子同类打招呼。   萨蒂突然来了灵感。   她把苏摩的羚羊身上的缰绳接下来,把黑石头羚羊拿出来,放在它旁边,把朝后退了一步。   “你们两个,”她尖声说,“交换身体!”   塔拉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悄无声息地,转变就发生了。如今站在萨蒂面前的是一头巨大的黑色羚羊,而苏摩的坐骑则变成小小的一头石兽,矗立在地面上,一动不动。黑羚羊低声叫着,用脑袋拱了拱萨蒂的身体。   “好孩子,”萨蒂说,急忙把缰绳套在了它身上,因为紧张,她手都发抖了。她一拉缰绳,黑石头变成的羚羊就顺从地跟着她走,在塔拉面前服下身来。萨蒂扶着塔拉坐上去,让羚羊起身,随即自己也骑上了它的脊背。   不远处响起脚步声,萨蒂回头,看到苏摩正拿着水果,从林中走出来。看到两姐妹骑在黑羚羊上,他止住了脚步,表情有点惊愕。   萨蒂看了他一眼就转过了头,一夹羚羊的背。“走!”她说。   石头羚羊一声不吭,撒开了四蹄飞奔起来。它跑得是那么快,树枝树叶擦过萨蒂的脸,就像绿色的、有形体的风一样割伤了她,她闭紧眼睛,紧紧抱住塔拉,害怕她从羚羊背上摔出去。   羚羊越跑越快,朝着朝阳初生的地方,鸟鸣、兽吼,这些声音和周遭的景物一样,一掠而过。它跃出了丛林,来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   风吹得萨蒂睁不开眼睛,她努力朝四周张望,只看到泥土路边有一片无精打采的芭蕉林。   芭蕉树下坐着一个垂着头的人,似乎受了伤,看上去垂头丧气。萨蒂瞪着眼睛,突然从那身僧侣黄袍上认出那个人就是云发。   “云发!”她叫喊出声,祭主之子打了一个机灵,抬起头来,看到萨蒂和塔拉,他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   萨蒂一扯缰绳,想要停下来。可是羚羊依旧朝前狂奔,根本不理会萨蒂的动作。   萨蒂突然感到心惊,她再次用力拉扯缰绳,但羚羊还是置之不理,埋着头向前奔跑,而且速度越来越快。   她惊慌地回头,看到云发已经跑上了道路,撒开步子在追赶她们,可是他根本赶不上羚羊的步伐,萨蒂看到他张大了嘴巴,满脸惊慌地朝她们喊叫着什么,可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而羚羊越跑越快,一转眼云发就被撇在后面不见了。   “停下!”萨蒂大叫,继续拉扯缰绳,依旧没用。羚羊完全失去了控制,它现在一跃就能跳过河流,越过小山丘,跨过建筑,几步就穿越森林,四周的景物都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光影飞快地擦过身边,伴随着令人耳朵发痛的呼啸。萨蒂依稀觉得她们经过了田园,经过了城市,人们惊讶的面孔也一逝而过,她无法再去看,无法再去听,也无法再思考。而羚羊真的化为了一道黑色的离弦之箭,载着她们在瞬间飞跃过大地。   但她们并没有飞跃过大地。   羚羊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突然又朝莲顶山的方向奔去。然而它并没有朝山上走去,而是一头冲进了山脉的影子里。   萨蒂对此一无所知,她所能作的只有抱紧塔拉,紧闭着眼睛。等她意识到羚羊的速度已经放慢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向周围,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这里好黑暗。   不同于夜晚森林中的浓重得压在人眼皮上的那种黑暗,四周的景物依旧清晰可辨,森林也好,长而直的道路也好,都可以看得很远。可是却显得黯淡,就像是在极深的水底看到的景象,什么都隔着那层透明的黑幕。   羚羊的步子越来越慢,萨蒂看向前方。   道路的尽头有一道巨大的门扉。样子和规模都不亚于四象之门。但那道门扉却建在地面上,远远看去,犹如一个开在大地上方正的深坑。   可是门内的世界却又是方向颠倒的,萨蒂看清了,那是一个全无星月的世界。   但这并不是最令她恐惧的事情。   大门前站着几个人,在最前面的男人一身夜色般的黑衣,衬托出他仿佛熔化白金般散发光芒的肤色。   太白金星的主宰,天界的叛徒,舍衍蒂的情人,苏羯罗?乌沙纳斯。   他脸上带着微笑,走过来牵住了羚羊。   “欢迎来到地界。”他说,动作和笑容谦恭有礼,无懈可击。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0:50

    八   乌沙纳斯身后的人走上来,七手八脚地把萨蒂和塔拉扶下了羚羊背。塔拉早已经失去了知觉,人们将她放置在了一张黄金软塌上。萨蒂被拉到了乌沙纳斯面前。乌沙纳斯嘴角依旧带着他不羁的微笑,胸口的烙印也未曾消去。   “上次见面之后,你似乎长大了一些呢,达刹之女。”他说。   “为什么…………”萨蒂说,转头看向被人们牵走的黑羚羊,“你对它下了什么手脚………”   乌沙纳斯笑得更开心了。   “下手脚?”他说,“我没有这个必要。”   从乌沙纳斯身后走出一个老人。他个子高得不可思议,面容沧桑丑陋。萨蒂瞪向他,心脏瞬间被压迫到脊背之上。   “……陀湿多伯伯!”她尖叫出声,“为什么你…………”   陀湿多伸出手,那头黑羚羊甩脱了牵着它缰绳的人,顺从地朝自己的造物主走来。它跪倒了他面前,陀湿多摸了摸它的头,羚羊瞬间还原成了小小的黑石头。他转过头,看着萨蒂。   “……我的儿子……”他开口,这是萨蒂第一次听到匠神的声音。他太久没说话了,连发音都显得艰难,那么低哑、干涩,每个字从他胸膛里挤压出来,就像从荒漠的土层里钻出荆棘。“我的儿子万相,品德完善,无瑕可击,只是因为同情阿修罗,就被因陀罗怀疑,惨遭他的杀害……”他说着,眼睛紧紧盯着萨蒂,眼神令她不寒而栗。“而现在,声张正义,要求复仇的时间终于到了。”   “骗人,”萨蒂说,脸上失去了血色。   “这话最好不要随便对长辈说,小姑娘。”乌沙纳斯笑着说。“多亏你把这小黑羊装在身上,所以我们才一直对你的行踪了若指掌。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它和苏摩的坐骑对调身体,把自己送上门来,这倒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   萨蒂一阵眩晕,她甩开身边人的手,指向乌沙纳斯,“你——”她大声说。   乌沙纳斯做了一个奥妙难懂的手势。萨蒂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又有什么东西塞在了喉咙里,她长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乌沙纳斯摇摇头,轻轻勾了勾手,萨蒂感到喉咙向前挤压,那堵在嗓子里的东西从她嘴里飞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小的,金黄色的小鸟。小鸟徒劳地扑打翅膀,跌落在了乌沙纳斯的手掌上。他轻笑着看了那小鸟一眼。   “上次离别之后,我也做了一些调查。”他对萨蒂说,“你大概自己都不知道你父亲对你做了什么。”   陀湿多把黑石头收起来,用怀疑的眼神看了乌沙纳斯一眼。乌沙纳斯哈哈一笑。“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大匠。这个小姑娘有言之即为真实的能力,我可不能再让她开口说话了。”   他说着,轻轻合拢了手掌,小鸟发出一声轻微的低鸣——用的是萨蒂的声音——就在乌沙纳斯的掌心里化为了虚无。   萨蒂眼睁睁地看着,张开嘴,却发现胸口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就连嘶哑的呼喊,空气的振动,也一并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乌沙纳斯微笑着拍拍手,掌心依旧一尘不染,他低头看她,眼里带着玩味般的怜悯和嘲弄神色。   “我还得要告诉你一件事。”他说,看着达刹之女的表情从痛苦变得更加痛苦。“——你彻底冤枉苏摩了。他是真心想保护你们的。小姑娘,你又做了一件自以为是好心的蠢事。”   迦湿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一队人马行色匆匆,穿门入城。从所持的旗帜来看,这队人马属于伐楼那国度来的海洋之子。   他不是已经迎接了自己的新娘,已经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人们纷纷挤在大路两边看热闹,眼看着生意无法做下去,卖鱼的尼沙陀女人啐了一口,把鱼和堆放鱼的铁板都收起来,也站到路边伸头张望。“他们怎么又回来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随即皱起了眉,因为她看到这队人马神色都很阴沉,打头的海洋之子面色更加不善。他身边是一抬软轿,轿中的人正是祭主,只不过先前他容光焕发地出城,现在却脸色苍白,长袍下露出带血的绷带。此时他正探出半个身子和海洋之子谈话,两个人的语气都很激烈,充满了愤怒。卖鱼女注意到女眷们的车辆都不见了。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在卖鱼女身边却有人轻轻笑出声来。卖鱼女转头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白得像月亮下河边的沙滩。”她想着,却又忍不住多看了那发笑的男子几眼。   “你笑什么?”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   “冒名顶替的新郎带走了新娘,真的那个现在才到,气急败坏,埋怨岳父真假不分,岳父则指责他动作太慢被人钻了空子,居然吵起来了,”男人回答说。“这事挺好笑的。”   这都是些什么无用的废话?卖鱼女皱眉,想再朝地上啐一口,但看了一眼那男人,竟然有点羞怯,忍住了。   车队朝城中的黄金宫殿驶去,好奇的居民也跟在后面。卖鱼女和男人也混在人群中,朝宫殿一起走去。方场前多了很多士兵,他们吆喝着,用长矛和棍棒驱赶百姓,不许他们更加接近。祭主和海洋之子一起进入了宫殿,片刻之后,宫殿里传出祈祷和诵经的声音。   “天门打开了!”忽然有人惊呼。   人们抬头望去,看到黄金宫殿的上方,原本密集云层突然张开了一条细长的狭缝,从中间透出万道金光。光柱打在黄金宫殿之上,犹如开启了通往天界的道路,那一瞬间,这徒有虚名的古老宫殿仿佛真的由黄金建筑而成。随之而来的,还有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优美的音乐和悠远嘹亮的螺号声。云中狭缝慢慢变宽,蓝天露出来;蓝天随即也被分成两半,从中间露出了满是星星的夜空;随即夜空也裂开了,人们都听见了天海的浪涛声。当天海的浪涛也隐去的时候,天空的样子就像开启了一道巨大的门扉,而天空越来越亮,从灰蓝变作金黄,无数的食香神和天女从天空的门扉里飞出来,在黄金宫殿上方盘旋。周围的景物变得前所未有的颜色美丽鲜艳,犹如脱胎换骨。   那情景太不可思议、太美妙了,人们都呆呆站立着,睁大着眼睛看着。   人间的迦湿城在许许多多年之后,再度迎来了八方护世天神的降临。   一个接一个地,百姓们伏倒在地,把头埋在手掌间,因为据说直视神光会让眼睛都变瞎的。当卖鱼女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和那男人已经是周围唯一还站立着的人。   “你喜欢鲜花吗?”那男人突然突兀地问了一句。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伏下的意思,眼睛注视着诸位天王降临人间的道路。   “当然喜欢了。”卖鱼女呆呆地回答。   “比起鱼来呢?”   卖鱼女皱眉。“呸!当然还是喜欢花啊。”   男人笑了笑。“是吗?那你可以留下来,用不着离开了。”   “为什么要离开?”卖鱼女说。   仙乐就在此时达到了□,从天国的门扉里散放出来的光芒也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伏在地上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轻柔的,带着芳香的,像北国的雪一样纷纷扬扬落在了自己身上。竟然是漫天散落的花雨!   “喏,因为天神正体直接从护世天王天界呈现在人间时,都会花雨漫天,洗净人间不洁。”男人说。“他们都挺喜欢这一套的。”   “花雨……”卖鱼女呆然地重复着,她看着落下的花瓣。这些花都好美丽,是人间没有的种类,有着无法想像的绚烂颜色和优美形状。   男人又笑了笑。“全都来了……那我还是回避吧。”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下一秒钟,他已经在漫天花雨里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卖鱼女眨了一下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她随即发现,花雨落在迦湿城方场的每个角落,落在沟渠、建筑和地面上,落在了每个人的头上和身上,唯独那男人曾经的所在是个空白,花根本不落到他曾立足的地面上。   就仿佛畏惧而避开他一般。   仙乐和花雨到达□,突然曳然而止,最后一片花瓣落在方场上,天空的门扉转瞬关闭,照射在黄金宫殿的光芒犹如蛇收回吐在外面的蛇信,瞬间收缩回天空的门扉之中,所有的景色再度回归了平日的灰暗陈旧。要不是到处还散落着从天而建的花瓣,一切都仿佛从未发生过。   “天神们现在一定在宫殿里商讨事情了,”人们这样议论着,纷纷散去。卖鱼女也跟着大家一起走,人流里突然有人发出惊讶的喊声,指着街边,原本堆在街口的一堆肮脏发臭的破烂,竟然在刚刚的花雨中,变作了一堆芬芳扑鼻、色彩奇异绚丽的鲜花。   大家都跑过去围观,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卖鱼女看着那堆鲜花,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急急忙忙从背后解下装着鱼的箩筐,打开盖子朝里面看去。   她随即发出一声嚎啕。   她赖以为生、要出售养家糊口的鱼,变成了对她来说毫无用处的一堆鲜花。   苏摩在森林里跋涉着。   没有了羚羊,他的行进变得艰难。天衣一而再、再而三地溅上泥泞,也变得肮脏了。他的额头被汗水浸湿,头发也在树枝上挂乱了。但苏摩一声不吭,只是朝前走着,牢牢地握着佩刀。   “苏摩,你不能再往前走了。”   苏摩抬起头。在他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婆罗门。他犹如一棵高大的桫椤树,四肢匀称,肤色橘黄,胡子也是红黄色,头梳发辫,身上带着燃烧的火般金黄的光芒,让他看起来如早上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他金黄的眼瞳直视着苏摩,突然皱起了眉头。“看看你的样子!”他严肃而低沉地说。   他伸出了手,从手指中喷出金黄的火焰,那焰舌舔上了苏摩的天衣,但却没有使之燃烧,火焰席卷而过,脏污了的天衣再度变得雪白洁净。苏摩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物,再抬头看向婆罗门。   “阿耆尼,火焰的主宰……”他说,声音低哑,“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为了阻止你。”婆罗门外表的火神说,“停止前行,和我一起去见因陀罗吧!”   “这是什么意思?”   阿耆尼直视着他,视线变得更加严厉。“现在,三界都已经知道你劫持了祭主之妻塔拉的事情——”   苏摩睁大了眼睛。   “什么?”他说。   “祭主如是说。”阿耆尼说,“他说事发之前,你一直跟在车队之后。许多人都亲眼看到羚羊带走了塔拉和她的妹妹萨蒂,跃过大地。还有人作证说,他们看到你出现在迦湿城的同时,投奔阿修罗的叛徒乌沙纳斯也出现在那里。”   苏摩发现自己竟然笑了。   “不是我。”他说。   “不是?”   “听我说,火焰的主宰,乌沙纳斯的确来找过我,这点我不能说谎。他想要诱惑我一起行动,但我拒绝了他。正因为知道有危险,而祭主和因陀罗都不会听我警告,我才跟随在他们的车队之后。但我没想到还是算错一步,被塔拉的魔阵干扰,才会被乌沙纳斯趁机下手。”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你真是清白的?”他问。   苏摩伸出了手,“给我起誓的真实之焰,只要一试,你自然就知道我有没有说假话。”   阿耆尼的红黄胡须下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你想清楚,苏摩。”他说,“如果你撒谎,真实之焰会把你烧得只剩灰烬。”   苏摩还是伸着手,“让我试炼。”他说。   阿耆尼注视了苏摩一阵,突然大笑起来。   “不用了,苏摩!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他说,摊开手掌,一朵隐藏在苏摩腰带下的小火苗飞出来,停留在他手心里。“试炼从刚才就开始了。”   苏摩一语不发,朝阿耆尼合十鞠躬。   “不过……”火神收回了火焰,敏锐的金红眼瞳依旧注视着苏摩,“你还是必须和我去见因陀罗。在他面前拿出证据来,说明情况。”   苏摩摇了摇头,“我不能去。塔拉和萨蒂是被阿修罗们劫持的。她们被带入了地界。我必须要去救她们出来。”   阿耆尼皱紧了眉头。“你不知道情况有多严重,苏摩。我多年没见到因陀罗如此勃然大怒了,他召集了所有的护世天王到迦湿城,发誓要抓到你和阿修罗加以严惩,即便发动战争也在所不惜。我相信你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所以在赶往迦湿前特地来找你,如果你现在就去因陀罗面前说明真相,也许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苏摩苦笑起来。“阿耆尼,你应该明白,现在我回去,因陀罗只会不由分说把我关进大牢。等他采取下一步行动,塔拉和萨蒂那边一切都晚了。”   “别冲动,苏摩,你难道想为了女人毁掉自己的一切?”   苏摩摇摇头。   “不想。”   “那就跟我回去。”   “不。”   “夜晚的主宰,为何如此固执?”   苏摩拔出了佩刀。月光凝固成的刀光银亮闪烁。   “这就是我的固执。”他轻声说。“阿耆尼,有时候我也会思考,天神漫长的寿命拿来做何用?我有过二十七个妻子,她们的寿命短暂,可是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世界观与我截然不同,她们总是急迫地思考接下来要做什么,必须要做什么,唯恐不行动就再也来不及。短短人生里她们尝尽我无法了解的悲欢喜怒,享受了应当享受的一切幸福快乐,忍受了我不知晓的痛苦和烦恼,然后带着充实的一生在我面前死去。在她们面前,我的时间像是被拉长放慢的,我可以在天海上发呆,无所事事地度过漫长时间,因为我寿命漫长,无需急着去做任何事情。实际上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魔龙弗栗多已经被斩杀,天地的秩序已经成型,音乐已经听过,美景已经看过,美食和女人也已经享用过,既然如此,我还能做什么?我看到所有的天神也都是这样子。长生令我们变成这样,据说这也是天神的幸福。但既然如此,我还是想要找到一点不同,我想我应当找到必须去做的事情——阿耆尼,保护塔拉就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   阿耆尼注视着苏摩。“但她不属于你。”他说。“即使能从阿修罗手中夺回她,你还是必须把她还给她法定的丈夫祭主。”   苏摩一语不发,收刀回鞘。“遵行正法……”他说,“是我能想到的第二件必须去做的事情。”   “即便如此,”阿耆尼说,“你没有了羚羊,也无法进入地界。”   “我还记得她们离开的方向。”苏摩看了看远处,“食香神也能为我指路。”   阿耆尼笑了。他再度伸出手,“把你的羚羊给我。”   苏摩张大眼睛看着火神,稍一迟疑,将变成石头的羚羊从怀里拿出,递给了阿耆尼。   阿耆尼一扬手,一团火焰席卷了石头羚羊的身体,将它包围,呼的一声,火势变大了,变回原型的羚羊从金色火焰中跃出,跑到了苏摩身边,亲热地用头触碰他。   苏摩抱住了羚羊的脑袋,看着阿耆尼。“为什么?”他说。   “我们原本也并非朋友。如果我坚持要你去见天帝,你恐怕会对我刀剑相向,我没有义务为你做到那一步。我是火焰主宰,人无论是迈向毁灭还是迈向正法,我都不阻止他,只吞噬结果。”阿耆尼说。   “结果就是死,”苏摩说,翻身骑上羚羊,“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因为连作为我朋友的因陀罗都不相信我,你却相信我。”   阿耆尼笑了笑。“投进火焰里的一切,都是我的食物,”他开口说,“你曾赠给塔拉的花,都被她扔进火中。而我从它们中尝到了你的真心。”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了火神片刻,随即调转了羚羊的方向,喊了一声:“走!”   羚羊撒开四蹄奔跑起来,载着苏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1:23

    九   萨蒂听说过,地界和天界一样,也有七层。只不过天界的人都是想方设法去更高的天界而不可得,地界的人却只要稍不留意,就会掉落入更深一层的地界。一层又一层,掉进地界最深处的人,从来不见过有回来的,当然也有人说那里就是天海流经地底的部分。落入那里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海水里燃烧的马头火焰吞噬,化为五大元素,然后随着水流来到天幕之上。   萨蒂也听说过,地界没有日月。她原本一直难以想象,全然在黑暗的生活将会是如何痛苦。现在她知道,阿修罗们其实并不需要日月光辉。   地界的天空,白天以数以亿计的宝石装饰和照亮,光芒柔和明亮,每当黄昏时分,这些宝石便一一变暗,在大地上折射出多彩的绚丽光辉,令人如痴如醉。而夜晚城市和房屋则用夜明珠和没有烟的火炬照明,人们可以像白天一样方便行动。   乌沙纳斯似乎并不想虐待萨蒂。和塔拉被分开之后,萨蒂被安排独自居住在一件豪华舒适的房间里,房里布置着柔软布料做成软垫、黄金床榻、座椅和华贵的帘幔,但萨蒂无心享受这一切。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用手抓着自己的喉咙,但不管她的指甲在皮肤上留下多少痕迹,她还是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送进来的饭食,她也一口都吃不下去。   门轻轻地一响,萨蒂惊得跳了起来,转头瞪视这来者。走进来的人并不是乌沙纳斯,而是一个笑容和蔼、嘴唇红艳的女人,她停了下来,打量了一阵萨蒂,随即拍起巴掌,欢喜得不得了,“这是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笑着说。   萨蒂瞪着她,而女人自顾自地走到桌边,从带着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化妆匣,好些漂亮首饰,最后是几件美丽的衣物。“过来,小姑娘。”她亲切地说,“我是罗提。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乌沙纳斯让我来照顾你。你看看……”她又打量了一下萨蒂被撕破的衣服和散乱的头发,“你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小姑娘怎么能这么邋遢呢。”   萨蒂还是站着没动。罗提拉起她一只手,态度亲热地将她拉到了桌边。“坐下,快坐下。我先给你梳梳头。”   萨蒂摇着头,拼命打着手势,罗提熟视无睹,拿出了梳子。“你的头发真漂亮。我年轻时要是像你这样头发又黑又粗就好了……”   萨蒂又比划了一阵,突然心里灵光闪现。她用手指蘸了一点用来画眼影的黑烟,在桌面上写:“让我见塔拉。”   罗提扫了那行字一眼,笑着用布随手擦去了它,对萨蒂说:“这我可做不了主。”   萨蒂摇着头,又把那行字写了一遍:“让我见塔拉。”   “我们先别提这个。你知道等一下你可要去见的人是谁吗?达伊提耶和檀那婆之主,地界之王伯利。所以这幅仪表可不行。”   萨蒂打了一个寒战。但她还是指着那行字。   罗提叹了口气。“好吧,小姑娘,你姐姐病得很重,所以现在见不了你。咱们先去见阿修罗王,然后再慢慢说这些事情,好不好?来,先把脸洗洗……”   萨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推开了罗提碰到她面前的清水,指着那行字,随即又补充了一行:“否则我什么也不干。”   罗提和颜悦色地赏了萨蒂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打得很重,萨蒂一辈子没经受过这样的痛楚,她有一瞬间被打懵了,捂着脸张大眼睛看着罗提。   罗提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着萨蒂。   “如果再不听话,”她依旧态度亲切,“我就割掉你的一只耳朵。”   头发已经梳好,额上戴上了摩尼宝珠,衣服已经换过,被打红肿的脸颊也用脂粉掩盖好了。罗提牵着萨蒂的手,带她去阿修罗王的宫殿。她们经过花园,萨蒂注意到这里的花枝上都装饰以丝绸,莲花池用珠宝堆砌而成,水晶做成的池面上盛开着用白银和宝石铸成的、在不见天日的地界无法开放的莲花。看上去似乎阿修罗远比天帝更加富有。   她们走到了大会堂里,这会堂规模上并不像天帝那号称十由甸方圆的宫殿巨大,用深黑的、平滑如镜的石料造就,墙壁上就点缀着夜明珠,天花板上也装饰着宝石,犹如夜空凝聚成型。   在宫殿里等待着萨蒂的人并不多。乌沙纳斯是一个,陀湿多是一个,还有一个萨蒂不认识的留胡须的汉子,几个人一起站在空着的王座下。   “我把她带来啦,”罗提笑着说,“希望没有太失礼!”   那汉子仔细打量了一会萨蒂,回过头问乌沙纳斯:“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小姑娘?”   “就是她啊,达刹之女,名为萨蒂的摩诃摩耶,宇宙之母,伯利陛下。”乌沙纳斯笑着说。   萨蒂吃了一惊。相比外表夺目、容貌俊美的天帝因陀罗来说,眼前这个汉子外表太普通了,衣着简单,红黑的胡须,方正的脸,两脚因为长期骑马有点罗圈,手上满是剑茧,就像是田间地头能看到的那种刹帝利武士。而他竟然就是令天界感到不安的、历代阿修罗王中被认为最具力量的伯利王。   伯利冲着萨蒂笑了笑。他一笑,眼角就出现细细的皱纹,牙齿白得像个农夫。但萨蒂从未见过那么坦诚的眼神。   “今后还要委屈你,萨蒂。”他的话也显得直白坦率。”   他走上王座,转身坐下,又看向乌沙纳斯。“你确定,商吉婆尼藏在她身上?”   “当然了,陛下。”乌沙纳斯笑着看向在一边沉默不语的陀湿多,“大匠亲眼见过,它就挂在她耳坠上。”   罗提轻轻把萨蒂发白的脸掰过来,看了一眼。“可是她现在耳朵上什么都没有啊。”她说,“两边都是空的。”   “有人藏起了它。”乌沙纳斯走过去,像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一样,支着下巴打量着萨蒂,“但我确定它还在她身上。那气息太明显了。就连苏摩的食香神也知道,会缠着她要香呢。”   “我搜过她的衣物。”罗提说。“没有那样的东西。”   乌沙纳斯笑笑,“当然在身上不是说‘戴在身上’的意思。”他朝萨蒂走过去,萨蒂一把甩开罗提的手,想跑,罗提却又迅捷无比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身子扳了过来。罗提手上的力量之大,让萨蒂觉得自己的手腕简直想要被折断一般,她痛得想叫,张大嘴巴才想起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但乌沙纳斯只是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了萨蒂额头上,随即闭上了眼睛。   萨蒂感到仿佛有一盆彻骨冰冷的凉水从头浇下,寒意渗透到皮肤中,流过骨骼之间,她浑身都因为这恶寒而僵硬了。片刻之后,乌沙纳斯睁开眼,微微皱起了眉。   “的确是在她身上没错。”他说,“可是很奇怪……我竟然找不到它。萨蒂,是谁帮你把商吉婆尼之花藏起来的?”   他说着,看着萨蒂哆嗦的嘴唇,自失地笑了起来。“啊,差点忘了你已经没法说话了。不过不要紧。”他转身看着伯利。“要在您面前失礼了。”他说。“我必须得要借助大匠的帮助。”   伯利皱眉,说:“非要这样不可吗?小姑娘能受这么多罪吗?”   乌沙纳斯摇了摇头。“帮她藏起东西的是个高人,不是达刹那样的大仙,就是三大神之一……”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又微微一笑。“反正死不了的。”   伯利叹了口气,看向萨蒂。“好吧。抱歉,小姑娘,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乌沙纳斯朝陀湿多点点头。   萨蒂拼命挣扎着,但罗提的手像铁钳一样。陀湿多走到了她面前,阴影覆盖在了她面孔上。她抬头看着陀湿多。这个丑陋严肃的老人曾看着她长大,对她露出无声的微笑,送过玩具给她,眼里常有暖意。然而现在,她在他的神情中什么都看不到。   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陀湿多伯伯?她想呐喊,嘴巴张合着,她相信陀湿多读得出她的眼神和她的请求。   有一瞬间,陀湿多似乎被打动了,他注视着她,轻轻地伸出手,放在了萨蒂的头顶上。   那粗糙、温暖、熟悉的触感,令萨蒂以为他是要像从前那样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   但她随即就被前所未有的剧烈痛苦撕裂。   从陀湿多触摸她的头顶开始,她觉得自己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如果她能叫喊,那声音必然会令石头都流出血来。   但这竟然只是开始。萨蒂感到自己正被一根骨头一根骨头、一寸皮肤一寸皮肤、一片血肉一片血肉地拆解开来。她所有的构造都被拆散、打乱,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剥离、割裂、切碎成极细的部分,然后被榨压、碾遍、磨成粉末。而陀湿多则在她最细的血管和最薄的肌肤下仔细寻觅商吉婆尼的下落。他的动作进行得又仔细又慢,而最恐怖的是萨蒂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   萨蒂痉挛地伸出了一只手,她的视线转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她无声地要求着要死。乌沙纳斯皱着眉注视着她,用目光协助着陀湿多的工作;陀湿多的表情依旧无动于衷,仿佛他不是在肢解一个活生生的少女,而是削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罗提依旧牢牢抓着萨蒂另外一只手,好奇地注视着她,脸上还是那亲切的笑意。只有坐在王座上的伯利皱起了眉,萨蒂看见怜悯在他视线里浮动,但那视线依旧坦诚,坦诚到萨蒂明白伯利就算为她感到抱歉也绝不会开口救她。   那无比痛楚、漫长的折磨令生命变成了这么可憎的一件事,痛苦的宇宙里只有萨蒂一人。有一瞬间,她开始强烈无比地仇恨所有尚活着或是已经死透的生物,因为它们全都无需忍受这样的苦楚。   伯利看着女孩在宝石地板上翻滚,而罗提依旧无比耐心地按着她的手和肩膀,好让陀湿多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萨蒂的汗浸透了衣服,她的表情已经扭曲到失去人形的地步,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屠夫也不会忍心去看的。   伯利抬起了脸想要说话,却与此同时迎面撞上乌沙纳斯的视线。乌沙纳斯的目光清澈又坚定,无声地表达着他的坚持和否定。伯利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企图,转过头,继续看着萨蒂在地上挣扎。   最后陀湿多终于放开了手,站了起来。大家都看着他,老匠人脸上依旧木无表情。   “我找不到。”他开口说,“我已经搜遍她全身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   “这可有点麻烦了…………”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1:54

    十   天帝因陀罗站在莲顶山的山峰前,面色不快地注视着占据整面山壁的浮雕。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他并非是真正地“站”在那里,因为他实际上浮在空中的,足尖离地面尚有三芥子的距离,而且,他也没有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即便是正午炽热的阳光直射下来,他的皮肤上也不见任何汗垢,脖子上挂的鲜花也不见任何枯萎的迹象。   天帝看了一阵人狮浮雕,又转头注视着身边,狭窄的道路两侧树木倒伏,灌木折断,还有衣料之类东西挂在树丛中,石头上的血迹也尚未洗去。屠杀和劫持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如果我是哥哥你,就不会说什么不惜发动战争的话。”   因陀罗肩膀紧了一紧,转过头。他的弟弟守护者毗湿努不知何时出现,坐在一边的树荫下,正伸出手遮挡阳光,他眯着眼睛,脚和衣服上都沾满了尘土。   天帝在心里朝弟弟这样的仪表大皱其眉,脸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他嘴里说:“那照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理为妙?”   “苏摩和你一样,是个刹帝利武士。武士以武力为正法,想要的东西都可以用暴力夺取。”毗湿努打了一个呵欠,“就算这事情真是他干的,苏摩也不算违背了正法,犯不着为他打仗。再说了,既然是祭主妻子被劫持,他应当有勇气自己去把她抢回来嘛。”   因陀罗的嘴角抖了抖。   “话不是这样说的,诃利。”他用尽量耐心的语气说,“祭主是我和所有天神的导师,触犯他,就像在所有天神头上踩上一只脚。更何况,此事要是苏摩的个人行为也就算了,可是各种迹象都表明他是和阿修罗们串通起来的……”   “知道这一点你还敢说开战啊!”毗湿努突然说,他看向天帝,那双一贯睡意朦胧的眼睛突然变得异常明亮,甚至令雷神本人都觉得四周空气在瞬间焦枯。“拜托,哥哥,你偶尔也动用一下脖子以上的部分好不好?阿修罗凭什么要帮着苏摩啊?你觉得他们会单纯以为惹恼你有趣么?”   天帝的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并不害怕发起战争。”他说,“倒是奇怪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接受上次大败的教训?”   “你要让我把这话说多少遍啊哥哥。”毗湿努低头拨弄这地面上的蚂蚁。“上次阿修罗败给天神的时候,伯利还不是国王,他身边也还没有乌沙纳斯辅佐。你能打败那个笨蛋牛节王并不能说明天神有多威武,就连乌沙纳斯也看出牛节是个饭桶,扶不起的阿斗,所以他干脆顺手送牛节上战场送死,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回伯利即位。”   天帝轻轻地哼了一声,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我不认为伯利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自从他成为阿修罗王以来,达伊提耶和檀那婆不是一直像缩头乌龟地躲在地界么?就像他爷爷……”   “他和钵罗诃罗陀不一样。”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轻声说,突然又显得十分困倦。“随便你怎么做吧。毕竟哥哥你是天帝,我不是。”   天帝看了一会弟弟,咳嗽了一声,指向那面山壁。“阿修罗们管这里叫钵罗诃罗陀的墓碑,”他说,“此地原本就在地界和人间的交界处,他们每到人间,都要来这里拜访,作为对祖先的致意。我在想……”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和、恭敬,与此同时斜着眼睛打量垂着头的毗湿努。“把这座山搬走,或是摧毁,是个很好地向阿修罗显示天神愤怒和威力的举措。诃利,你觉得怎样呢?”   毗湿努已经站了起来,低头拍着衣服上的灰尘。“问我干嘛?这山最早原本就是你扔到这里的。你爱把它怎么样,就把它怎么样。”   “是吗?”天帝看着毗湿努,眯着眼睛笑起来,“因为……人们都在说,你对钵罗诃罗陀家族的喜爱,甚至超过天神。”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又细又高,几乎不像天帝本人的声音了。   “你傻啊,哥哥。”毗湿努又打了一个呵欠,“你是我哥哥,我自然是永远站在天神的利益这一边的。”天帝露出了笑脸,可是毗湿努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笑意塞回皮肤底下。“可这并不是说我对你们就比较偏爱一点。我的确很喜欢钵罗诃罗陀,也喜欢他的儿子。所以,上次你用那卑鄙伎俩杀掉伯利的父亲毗卢遮那时,我对你真的,真的很生气啊。”   他的口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却让天帝在正午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寒战。   隔了半晌,他才讪讪地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消失掉。”毗湿努漫不经心地抓着头发。“啊……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万相,就是祭主之前的那个祭司,陀湿多的儿子,他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天帝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你也上点心嘛。难道只有我留意陀湿多也失踪了?”毗湿努说,开始翻自己随身带着的黄布包裹。“他自从儿子死后就不再说话。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倒是觉得这种事挺可怕的。”   天帝顿了片刻。“当然不是我杀了万相。”他脸色阴沉地说,“我从来没有杀过不拿武器的人……更何况一个手无寸铁的婆罗门。”   “魔龙弗栗多也没有武器。”   “它有致人死命的眼睛,吼声,尖牙和利爪。比一般的武器可怖许多。”天帝说,声音很低沉,“怎么连你都不相信我?”   “没杀那就好。”毗湿努放下了包裹,又四处张望,然后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对了!哥哥,我上次让你帮我保管那东西呢?”   “什么东西?”天帝睁圆眼睛。   “就是伯利给我那片芭蕉叶嘛。”毗湿努说,“我现在要拿它做伞啊!”   因陀罗差点说不出话来。   “那玩意儿……那玩意儿……”他忍耐了半天才没把“我早他妈把它一个雷劈成灰了”这样的脏话说出口,“放在我库房里,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   “哦。”毗湿努无不遗憾地说,从包裹里拿出了那把破伞,撑在头顶上。“可惜。多好的一片芭蕉叶啊。”   天帝盯着毗湿努,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还是开口了,一说话,腔调里的怒意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你是不是现在也喜欢伯利这家伙胜过天神?”   “怎么会,我才见过他一面,印象不错而已。”毗湿努开始朝山下走了,“顺带说,你要是想搬山,之前通知我一声。”   “为什么?”   “我得要去把埋在山下的钵罗诃罗陀找出来。”毗湿努说。他又垂下了眼帘,眼睫毛藏住视线。   “阿修罗们管这里叫钵罗诃罗陀的墓碑,只是一个象征而已。”天帝皱了皱眉,“他本人早就失踪了,人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毗湿努转过身来,一手撑伞,一手指着那面山壁。   “你认真看过它吗?以为这玩意儿真的是雕刻出来的吗,哥哥?别傻了。它是从钵罗诃罗陀心里长出来的。他致死都在后悔……是他的悔意让这座山生长成了这个样子,因为这是他一辈子乃至临死都无法忘怀的景象!”他顿了顿,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钵罗诃罗陀他……就在这山里的某处。”   萨蒂躺在床上。   她觉得自己像个四肢支离破碎的木偶,一动也动不了。   被陀湿多肢解的后遗症还在她身体里肆虐。炎热、寒冷、奇痒、麻痹,这些混乱的感觉让她说不出地难受,浑身像是在被千万根针扎,如果她还可以行动,她一定会把头向墙上猛撞,死了也好,晕过去也罢,只要不再经受这样的折磨就好,可是她虚弱得连这样做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微微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呻吟,手有气无力地抓捏着那张豪华床榻上的布料。   塔拉在哪里。   他们也让她经受了同样的痛苦吗?   不,姐姐那么坚强聪明,她不会像自己这样软弱地对痛苦投降。   可是……可是塔拉看不见了啊……她心里一定也很害怕……   萨蒂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之间,她感到手里握到了一块凉凉的、小小的物品。   那东西一接触到她的肌肤,立即驱散了那里所有的不适感觉,令她微微一震。   她用尽剩余的所有气力,把那东西拿到眼前,才发现那是她的弦月耳环。   因为害怕乌沙纳斯对这个弦月做些什么,她在离开房间之前把它摁在了墙壁上。墙壁上本来就有宝石及金银装饰,散发微光的弦月并不显眼,竟然瞒过了罗提。   它从墙壁上掉了下来吗?还是它感应到自己的痛苦而自动来到了她手中?   萨蒂不知道,也无法去思考了。她颤抖着,用双手握著弦月,护在自己心口上。   不可思议地,那冰凉的月光竟然让她感到了温暖和舒适。针刺般的感觉慢慢逝去,萨蒂阖上眼,黑暗终于慈悲地接受了她。   在梦里,她看到了草原上的白色雄牛。   与此同时,在黑宝石宫殿之外,守卫城墙的阿修罗士兵们突然彼此叫喊着,持矛奔到了墙头上。   他们发现了令人惊讶的现象。   远远地,在黑暗的地界边缘,一道银色光辉露出了地平线,慢慢地铺洒开来。   那片光辉还在移动,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夜明珠和火炬这些人造的光源仿佛自惭形秽一般,变得黯淡无光。   终于,从那片光辉中,升起了一轮银白的天体。   士兵们呆然地注视它,几乎都忘了警戒。   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识过它的美色。   这是明月第一次在地界那永无天日的、只能以宝石照亮的天空上升起。   在那轮明月下,一个一身素白天衣的男子骑着羚羊,缓缓而来。他走到城墙之下,拔出佩刀,轻扣城门。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2:52

    ~avatara~降临篇   海潮的声音模糊地拍打进苏摩的耳中。   有一霎那,苏摩认为自己在天海上。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乳海的岸边。   苏摩坐了起来,心里很迷惑,他明明记得,天神和阿修罗的战斗被中断后,从乳海深处浮出黑色的毒液在贪婪侵蚀着天空和土地,黑烟玷污大气,变换成种种可怖的形体。他身边的天神和阿修罗,忘了彼此之间的仇杀,都在没命奔逃,却一个接着一个被那毒液凝固成漆黑的岩石。而苏摩自己的光辉也在已经变得坚硬的乌黑地面上摔成粉碎。他的肢体在垂死的抽搐中颤抖,涛声在他耳中变成了咆哮。从手脚末端,麻痹和冰冷一路传递上来,意识变得模糊了,可是却难以抵御意识消散和失去自我控制产生的无比痛苦。永远保持新鲜的花环在胸口发臭,皇冠和天衣凋萎肮脏,腋下的毛孔里流出黑血来,污秽不堪,发出难闻的气味,丰盈的形体随之干缩、塌陷,皮肤化成粉末,风一吹就散了,血肉干枯,骨头变黑,连骨髓都生出了蛆虫。原本会延续数百年的天人五衰,一瞬间在他身上全部出现。   他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然而现在,天空澄澈干净,乳海上并无异状,乳白色的海浪涌到他脚边,又退回去。周围十分安静,除了海浪声什么也听不到。海风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天衣,他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发现自己依旧肢体完好,散发清辉,甚至在战斗中被罗睺攻击所受的伤也一并消失。   “这是幻觉吗?”他喃喃自语。   “不是。”一个声音在他前方响起,可也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苏摩身体一震。   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头白色雄牛。   那头雄牛站在乳海的白色波涛中,注视远远矗立在乳海之中的曼陀罗山。它身躯巨大,白得犹如夏日白云般耀眼,尖锐的牛角高高指向天空。苏摩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   “是你救了我?”他问。   “我在净化乳海的毒液,看见你倒在岸边。顺手之劳而已。”   苏摩睁大了眼睛。“你净化了那毒液?这怎么可能做到?”   白色的雄牛回头看他,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其他人的确做不到。”   这么说的时候,苏摩才发现,雄牛的喉部是深蓝色的。那色彩似乎总在奇异变幻,好像流转的星云,在雄牛平静的呼吸之下,色泽渐渐淡去,这景象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苏摩突然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只有他和雄牛两个会呼吸的生物,所以才如此寂静。他的视线随即落到了海浪中时隐时现的黑色岩石上。白色海滩上这里、那里地散布着同样的岩石,数目之多,令苏摩感到窒息。   “其他人……都死了?”他轻声说。   “是的。”雄牛说。   苏摩站了起来,走到最近的一堆黑岩石边。那曾是和他一样的生命,如今却连躯体的基本形状都看不出来了,然而从嶙峋的边角和扭曲的形状上,似乎还能听见石头发出的痛苦呼喊。苏摩闭上了眼睛。   “既然能够救我,为何不救其他人?”   “即使不被毒液所害,你们本来也会互相砍戮至死。”雄牛说,从它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彩。“有解救你们的必要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成了例外?”苏摩问。   雄牛动了动耳朵。“我只是喜欢你的光辉,不愿看它死去。”   苏摩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认为我该感谢你的慈悲……”他最后说,“然而我不明白,既然你觉得怎样都是死,却净化了毒液……”   “这与慈悲无关。”雄牛说,“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苏摩眨眨眼睛。   “你是谁?”他问。   “这无关紧要。”白色雄牛回答说。   苏摩踌躇了一下。“我希望对您有所回报。请您提一个要求吧。”他说。   “回报?”   “因为无论如何,你救了我,也净化了乳海。”   “这两件事上我都无需感激。”白牛说,“我已经说了这和慈悲无关。”   “我想表达谢意,此事也与你初始的意图无关。”苏摩说,“请说吧。我害怕欠人情。”   雄牛歪着头注视着它,硕大的深色眸子眯细了。   “那样的话,将你在白半月第四日的弦月光辉送给我吧!”它说,乳海的海水沸腾起来。“我一向喜欢它。我的喉咙如今烧灼疼痛,那轮新月正好作为我的清凉之物,如何?”   苏摩轻笑了起来。   “当然可以。”   随着他的话音,在雄牛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轮散发光辉的新月。两轮新月,很难说出谁才是谁的倒影。   雄牛发出一声犹如地底雷鸣般的低吼,昂首扬蹄,在它脚下,海面突然凝固,海浪像碎花一般飞扬开来,最后在它身下,出现了一面光滑如镜的平面,液态的海浪从平面边缘翻卷而过,犹如为它献上花边。雄牛低头从那面海水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倒影,似乎很满意,“作为回报,你也提一个要求吧。”它说。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苏摩苦笑,“我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是两码事。请提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雄牛似乎漫不经心,“就算你想让那些已死的人重生也可以。”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有点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你能让我的第一位妻子复生吗?”   雄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深蓝眼眸里倒映出苏摩的身形。   “是吗?你真的想让她复活?”   苏摩看着它,打了一个寒噤,意识到对方没有戏言。   “不,不。这只是个玩笑。”他向雄牛庄重地深深行礼,“请不要把我的话当真。请原谅——原谅我的冒犯。不要复活她。”   “你是个聪明人。”雄牛说。   “难道还有人提出过类似要求?”苏摩说,“没有吧?”   雄牛并不说话。   “好吧。”苏摩说。“我现在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要求可提的。将来等我想好了再向你求取。可以吗?”   “就这样吧。”雄牛说,轻轻甩了甩尾巴。   苏摩犹豫了一下。“不算失礼的话……请问,你究竟是什么?你是天神?是阿修罗?还是某种未知的存在?为什么你可以净化乳海的毒液?你从属谁?服从谁?谁是你的造就者?”   雄牛笑了。那像是个幻觉,可苏摩有一霎那觉得雄牛是以人的形象笑的。   “我是心,五种感觉,生命的气息,天空,火焰,水,泥土,太阳,月亮和苦行。”雄牛回答。“没人造就我,我不认可任何主宰。”   苏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雄牛,突然微笑起来。他觉得它很像年轻时候的因陀罗。那个骄傲比山还高、比海洋还辽阔、比天空还要纯净无暇的雷神。   “可你……总该有个名字吧。”   雄牛再度笑了。   “我是……” 一 “伯利王很快就会接见你。”乌沙纳斯说,手指悠闲地拨弄着从肩膀垂下的黑色圣线。“你的要求尽可向他提。”   苏摩坐在他对面。这间房间十分狭长,装饰着黑宝石,然而除了放在房间两端的座椅别无他物,太白金星之主和苏摩之间隔着长长的空间。苏摩知道这是故意的。   “我不需要见阿修罗王。”苏摩说,“我只是来带走达刹的两个女儿。”   “有什么证据说明她们在这里?”乌沙纳斯露出他那无声的,大猫一样的微笑。   苏摩无言地伸出了手掌,一个小小的食香神跳上掌心,琉璃色大眼睛注视着乌沙纳斯。“香……”它有气无力地说。   “哦……原来是靠它们的嗅觉。”乌沙纳斯注视着白衣的月神。“乾闼婆之主,有意思。”   “请将她们交给我。”苏摩说。   “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苏摩低垂下眼帘。“别跟我耍无赖,乌沙纳斯。”他轻声说,“早几百年我就知道你是什么货色。我应该在那个时候就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杀了你。”   乌沙纳斯依旧不动声色地微笑,“可惜那一位并不允许你杀我,对不对?你和我都没能力违逆他的意愿。”   “没错,是他突然出现,要我放了你,可我那样做,是因为他是救过我性命的朋友,而你是他奴才。”苏摩说,伸手指向乌沙纳斯胸口烧灼的疤痕。“想必他也心知肚明,对吧?”   “耍嘴皮没有意思。”乌沙纳斯说,嘴角的微笑隐去了,他探身向前,“我跟你说实话吧,苏摩。就算我把塔拉和萨蒂交给你,你也休想带她们回天界。走不出多远,你就会被人拉下坐骑,踩在泥地里当场砍下头颅,而且会这么做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好朋友因陀罗。不管你自己怎么想、怎么做,你应当很清楚,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你劫持了达刹的两个女儿,没人会为你作证,你也无法为自己辩护。天帝不会放过你,仙人们也不会。”   苏摩抬起头看,注视着乌沙纳斯。   “你究竟想怎么样?”他问。   “怎么样?”乌沙纳斯换成了他那柔和的、危险的带笑声调。“我原本提供给你更好的条件和价码。如果在永寿城外,你就答应与我合作,那么你早已经得到你的塔拉,我们也不必在这里干巴巴地唇枪舌战。”   苏摩又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说过,我不可能背叛因陀罗。”他说。   “可他已经背叛你了。”乌沙纳斯皮笑肉不笑地说,“只要能安抚祭主和达刹,砍你十次脑袋他也愿意,你相信不相信?”   “他是否背叛我和我选择是否背叛他没任何关系。”   “可他才不这么想。”乌沙纳斯说,“你还记得吧?你在永寿城外问我,当初我到底为什么背叛天界?现在我的答案也还是只有三个字:因陀罗。”   苏摩再次抬起头来,黝黑的眼瞳注视着乌沙纳斯。“为什么?”他轻声说。   太白金星之主露出一个苦笑,靠回椅背上。“是啊,”他说,“偶尔我自己想起来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你也记得吧?当初的那个因陀罗说话粗鲁,行为莽撞,容貌像个娘娘腔,笑声傻里傻气,却天生就具有让人为他卖命的魅力,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自发地聚集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听他号令,愿意为他杀人,也愿意为他去死。我是一个婆罗门,为了能追随他和他一起战斗,却疯疯癫癫拿起刀枪、披戴盔甲。我曾为能护卫他的战车车轮感到无比自豪。祭主也是一样。他是杀死魔龙弗栗多的大英雄啊!谁不渴望为他而战?可是他当上天帝后什么都改变了。那个宝座夺走了他的无畏,让他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让他变成一个整天都在疑心重重、担惊受怕的可怜虫。”   “你也知道伟大的英雄往往是糟糕的统治者。”苏摩说,“英雄理所应当无所畏惧,然而一个君王身系国家,肩负重担,理所应当恐惧许多事情,如果他没有害怕和担忧,无疑是个蠢材或者暴君,只会为他的臣民带来可怕后果。”   “你说的那些如果都是发自内心,那么我真是高估了你的头脑。”乌沙纳斯冷冰冰地说,“你觉得因陀罗是这种情况吗?因陀罗只是在害怕所有可能让他失去天帝的地位的存在,不仅害怕,而且愚蠢。他害怕这个,害怕那个,害怕阿修罗,害怕人类,害怕仙人,就连自己的亲弟弟毗湿努,因为比他高明的程度超出他所能理解的层次,他都对他心怀戒备,行为谄媚。那幅样子何等恶心。更糟糕的是,他想学权术,却不够聪明,他想心狠手辣,却又与此同时疑心又让他变得优柔寡断……”乌沙纳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其实一度心里巴不得因陀罗变成暴君,至少比看他成为庸人好。那个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雷神,本就不适合成为天帝。”   他的话语竟然听起来非常真挚。   苏摩无话可说。在他心底深处,他知道乌沙纳斯所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那个曾经随意把宝冠摘下,沉默地陪着他坐下,分担他的丧妻之痛,用引发雷电的手拍着他肩膀安慰他的雷神,已经消失了。   “……伯利是比因陀罗更好的君王吗?”最后他低声说。   乌沙纳斯一反常态地沉默了片刻。   “我说不好。”他说。苏摩惊讶地抬头看着乌沙纳斯,对方竟然没有笑,脸上带着一个沉思的表情。   “他比因陀罗更有帝王的才干。”乌沙纳斯说,“可惜作为一个君王,他太有道德感,也太正直。”   这是令苏摩愕然的回答。他注视着乌沙纳斯,再次无话可说。   “……所以,”乌沙纳斯站起身来,笑容回到了他脸上。“我到他身边,不是想成为他的智囊。这对他来说是多余的。我到他身边,是为了成为他的恶之心,成为他的贪婪,成为他的邪念,成为他的卑鄙。”   苏摩也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绑架塔拉和萨蒂,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的计划,伯利并不知情?”他说。   “不,他知道。”乌沙纳斯笑了起来,“但他也明白人应当容忍自己的阴暗面。他已经在等你了,阿修罗王到底是怎样的人,是不是比因陀罗更值得追随,你可以自己判断。”   苏摩沉默了一阵。   “我知道……你们在策划什么,”他说,“但我还是希望能先见塔拉一面。或者,至少让我确认她们姐妹二人的平安。”   乌沙纳斯本来都已经走到了门边,此时又停下了脚步。   他叹息了一声。   “夜晚的主宰啊……要我说,你真是个愚蠢之人。”他说,声音却令人惊讶地温柔。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3:08

     二   萨蒂那么想要知道塔拉的平安,实际上塔拉就在她曾经过的莲花池一侧。那里有一座凉阁,以吠琉璃装饰,门窗则以黄金雕就。   乌沙纳斯带着苏摩,在凉阁前停住了脚步。   “塔拉就在这里面。”乌沙纳斯说,“我就不进去了。我们把她安置在这里,是因为她病得厉害,而这里最适合修养。”   苏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病得很重?”他说。   乌沙纳斯摇了摇头。“她来的时候就已经病了。她失去光明,黑暗因而侵入她的头脑。这病难以医治,我们已经为她找了最好的大夫。你要看到,虽然她现在是人质,可是我并没有错待她的意思。”   苏摩目不转睛地看了乌沙纳斯片刻,抬步走入凉阁。苏摩的佩刀还挂在腰间,至今为止没人要求他拿下,而苏摩明白这意味着乌沙纳斯完全不认为自己可能杀出去或造成任何威胁。   苏摩一踏入门,就看见塔拉躺在屋子尽头的卧榻上。她双目上蒙着一层薄薄白纱,头轻轻侧着,业已憔悴消瘦许多,甚至则比身上裹着的衣裳更苍白,嘴唇没有生机。在重重悬挂的金红绸缎和宝石中,她苍白犹如色彩斑斓的壁画里唯一不着笔墨的一角,令人触目惊心。   苏摩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手也朝前抬了起来,可是随即却又放下。他注视着塔拉。   塔拉却惊醒了。她抬起了脸,手扶住卧榻一角,轻声问:“谁?”   那一声疑问软弱如飘在大气里的蛛丝。苏摩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阵晕眩。在他心里回荡着的塔拉的声音,从来犹如琴弦,最温柔时底部也有金玉之声铮铮。   是我的错。他想着。   塔拉静待着来人的回答,撑着卧榻的手微微颤着。她侧耳细听。而苏摩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他注视着这个现在显得如此柔弱不堪的女人,心里上千百种念头暴雨般倾注而下。   而塔拉终于开口了。   “……苏摩,”她说,“是你吗?”   这句话冲破了苏摩的防线,他几步走上去,一言不发,一把抱住了塔拉。   塔拉在他怀里发着抖,她带着发烧热度的胸口随着喘息贴在苏摩身体上。她伸出手抱住苏摩的肩膀,就像藤蔓苍白的手指缠绕菩提树,呼吸缠绕身体,她的表情几乎泫然欲泣。   可是这只持续了片刻,塔拉随即犹如从梦中醒来,她开始挣扎,拼命推着苏摩,想要离开他的怀抱。   “塔拉?”苏摩握着她的手问。塔拉却一把甩脱了他的手。“给我一杯凉水,”她颤抖着声音说。   “塔拉……”   “给我一杯凉水!”塔拉突然一反常态地喊叫起来,敲打着卧榻。   苏摩无言地站起来,从旁边的金瓶里斟了一杯水,递给塔拉。可是塔拉并没有立刻喝,她拿着沁出细小水珠的金杯,贴在额头上,似乎是要冷却思想的热度,片刻之后,才递到唇边,可是她手在发抖,嘴唇也在抖,喝进去的水倒不如洒在纱丽上的水多。   苏摩想要去扶她,塔拉却松开了手,金杯叮当一声掉落在地面上,水渍泼洒得到处都是,慢慢渗入地面。   “你为什么要来?你来做什么??”塔拉说,那是苏摩从未听过的哀婉声调,而他嘴唇仍在颤抖,“你来了,叫我怎么办?”   苏摩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我只想着越接近你越好。”   “蠢材,”塔拉喃喃地说着,“当初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一个蠢材。头脑里全无理性,只凭情感行事。你为什么不想想,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是因为要害伽罗婆提,不是因为要和祭主为难,他们一开始就别有所图啊!他们瞄准的是你!我只是诱饵,你来这里就无法再回去了!或许还有……”她按住了脑袋,“……不行,头很痛,没法想得更清楚了。可你……”她的声音突然又变成了尖叫。“何必要来啊!你何必要来啊!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害了吗?”   苏摩看着她,突然伸出手臂,再次将她揽在怀里,用力抱紧了塔拉。塔拉尖声喊叫着,手掌和拳头无力地拍打在苏摩身上。   “对不起。”苏摩说,“我的确没什么头脑。可是我无法忍受让你置身危险之中,就算是火坑,我也宁愿陪在你身旁。”   塔拉不打了,也不叫喊了,她比先前颤抖得更加厉害。   “不,是我的错。”她轻声说,“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勾引你……这是玩火自焚。”   苏摩注视着她。“不是玩火自焚。”他轻声说,随即俯下脸,吻上塔拉没有血色的嘴唇,长久之后才与之分离。   “是这个。”他说。   塔拉捏着卧榻上的布料,连手指都微微发了白。   月神站了起来,佩刀与卧榻相碰撞,发出金属细微声响。塔拉仰起了头。“苏摩,”她说,“你要做什么?”   “我去听听他们的条件。”苏摩面无表情地说。他朝门外走去。而塔拉竟然从卧榻上追了下来,她几乎被衣裙绊倒,一把抓住了苏摩的手臂,苏摩低头看她,把她扶了起来,半跪在她身前,仰视她,犹如从前在难陀那林园里为她献歌之时一般。   “……不管怎样。”她伸出手,抓住了垂在苏摩耳边的一束卷发,低声说,“就算你我都得要毁灭,至少请你保护萨蒂。”   苏摩看着塔拉。   “我知道。”他轻声说。   紫蓝天空下,巨大的动物骸骨散落在金黄草原之上,犹如在金色海洋上的白色礁石。远远的草原边界上,高耸如云的山脉被白雪覆盖,映照着天边霞光。   萨蒂注视着这一切。她来过这里,记得这里。她的视野犹如漂浮在天空般广阔,却又如同隔着水晶宝石般不真切,这令她明白,她并非是真的身在此地,她也并非是真的是在用感官在体会。她只是隔着梦的薄膜,再度见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   当她极目远眺时,她又在草原上看到了白色雄牛。   一如既往地,它头顶新月,不紧不慢在金色草原上漫步,它是这片亡者草原上唯一的活物,气度犹如帝王。它的身形,已经比萨蒂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清晰多了。   萨蒂朝着它伸出了双手。   “救我,”她呼喊着,“请帮助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周围的寂静依旧绵软安祥,在梦里,萨蒂想不起来自己已经被夺走了声音。她以为只是自己叫得不够大声。她再次呼喊,但白牛仍然在远方,悠然地走着,不时仰头看向天空,对她的存在无知无觉。   它还是听不见,我得要离它再近一些。萨蒂想着。   她这么想着,便更加着急用力,急得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几乎沸腾起来,每寸皮肤上都蕴满用不出去的力量,她用了整个灵魂来拼命努力,满心想着再朝前一点,再靠近雄牛一点,于是面前的薄膜松开了稍许,她似乎朝白牛又接近了些许。   而在现实中,她的身体绷得像把上紧的弓,终于到了极限,弦猛然断开。   梦醒了。   萨蒂头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睁大眼睛。   梦的解脱只是暂时的。她依旧是阿修罗宫殿里的囚徒。她松开掌心,发现弦月已经在那里留下了深红痕迹。因为它的缘故,她才做那样的梦。   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萨蒂哆嗦了一下,把弦月摁回到了墙壁上。她刚刚做完这一切,门就打开了,罗提捧着一个金盘走了进来。   “醒啦?”她还是用那亲切的语调问,把盛放着食物的盘子放在一边的矮桌上。萨蒂看着她,朝床内慢慢缩去。   “既然醒来就梳洗打扮一下吧。”罗提笑眯眯地说,“再吃一点东西。待一会儿陀湿多师傅还要来检查呢。”   萨蒂跳下床就往屋外跑去。可是她的脚没力气,跑了两步就跌倒在地。看守在门外的士兵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她存在一般,有条不紊地合上门,甚至把她的头发都夹在了门里面。   萨蒂捂住头。而罗提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挪动,只是微笑着注视着萨蒂。   “傻姑娘,”罗提说,“我也知道那很痛苦。你得要学会承受和忍耐这一切。”   再来一次,我就要死了。萨蒂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自从那天在大殿上,当着伯利的面被陀湿多肢解过一遍之后,每隔两三天,只要她体力稍微恢复,陀湿多都会前来再检查一遍。有时乌沙纳斯在场,有时他不在,不过伯利再也没有出现过,但这与痛苦的程度无关。萨蒂已经明白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能同情她,直到他们找到商吉婆尼,这样的折磨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不是每天晚上,弦月的清凉令苦楚稍减,她也许早就已经疯癫或是死去。   此外,只要她握着它,就会在梦境中看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的白色雄牛。   每一夜她都试图接近它,好让它听到自己的呼救。一开始它离她那么遥远,就像是金色草原上移动的白点,而她无论如何呼喊,它都全不理会。她想要靠近它,却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朝白牛的方向移动。她想要离雄牛近些,但她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一步,草原就漂离她一步。梦境里的距离可笑又飘渺,那层间隙隔在她与雄牛之间。她看得到,却过不去。她用尽力气,每晚只能接近一点点,直到最近终于能看清雄牛的身形。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折磨致死前到达它那里,让她的求救声被它听到。   而且,如果她握着弦月睡死过去,他们迟早有一天会在她手里发现它。虽然直到现在还没败露,但萨蒂觉得……自己的运气已经快被用尽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3:23

    三   诺大的黑宝石宫殿里只有苏摩和阿修罗王两个人。   依旧没有人来要求苏摩放下武器,而伯利也没有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但他却伸手邀请苏摩在座位上坐下。“我很抱歉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邀请你到这里。”   “您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苏摩问,站着并没动。   “先坐下再说,”伯利说,“我看我们得要谈一段时间。”   他的口气很温和,但苏摩看着他的眼睛,不由自主还是坐了下去。他坐下之后,伯利自己才坐下——这是古老的待客之礼,甚至已经被许多天神遗忘。   “一些事情应当先让你知道。”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说,“因陀罗已经给我下了战书。你看看吧。”   苏摩想表示反对,但伯利却直接把传言宝石扔给了他。“打开来。”他命令说。   苏摩低头看着那块宝石,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天帝的印章。伯利看着他。   苏摩心里叹了口气。伯利虽然和气,但他的命令同样不容违逆。他将那块宝石扔到了地上。咒语解开,金色的字迹从宝石中映射而出。这是一篇愤怒而傲慢的宣言,天帝命令阿修罗立刻交出祭主之妻塔拉和达刹之女萨蒂,并且将叛徒苏摩的脑袋一并送达,否则就要以千军万马踏平地界。   苏摩垂下了眼帘。“陛下不必和乌沙纳斯一样,一再提醒我已经无处可归的事实。”   伯利笑了一下。“让你知道这点对我总没有坏处。”   “陛下是否已经做出了答复?”   “是的。”伯利说,“我告诉天帝这绝无可能,正如被火焰吞吃的东西不会再复原,阿修罗夺走的事物也已经永久改变归属。而我的军队已经等待在地界和人间的入口处。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有许多年了。”   苏摩抬起头来注视着阿修罗王。   “所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他说,“你是故意激怒天帝,故意寻找战争的借口?”   “可以这么说吧!”伯利笑着说,“不过我也有其他的目的。那就是你。”   “我?”   “没错。我们给你两个选择。假如你能满足其中一项,我就会让人护送达刹的女儿回家。”   “我真是受宠若惊。”   “不必自谦,你值得一场战争的价值。”伯利抓了抓胡须,朝苏摩微微笑了笑。“第一个选择。长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听说关于你的事情,当我听到因陀罗的功绩时,我常想他一定有杰出的伙伴才能完成那一系列丰功伟绩。这样直接说可能很突兀,不过,如果你已经回不去天界,你愿意为我效力吗?”   阿修罗王的坦诚让苏摩吃惊,与此同时,他再次确认乌沙纳斯的狡猾无以伦比。   如果是乌沙纳斯自己来和他谈条件,苏摩知道自己一定会产生反感和抗拒,可是乌沙纳斯却把这个任务推给了自己的主君。伯利那双眼睛甚至会令无罪者也产生羞愧,当你知道所面对的人心地正直,你也就失去了谈判上的筹码。   ……他把自己的主君当作挡箭牌啊,苏摩心里想,轻轻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陛下。”他说。   “为什么?”   伯利直截了当的发问再次令苏摩几乎语塞。他摊开双手。“陛下,我的刀剑和弓箭自从被创造,就只为天神的利益服务。我杀戮过成千上万你的族人,手上流满阿修罗的鲜血。您认为我可能成为您的臣属吗?”   “这理由不成立。”伯利坦诚的眼睛直视苏摩,“在你之前,乌沙纳斯同样曾经在战场上为天帝作战,毁灭阿修罗的军队,但如今他却是我的左右手。”   苏摩苦笑了一下。“恕我直言,”他轻声说,“在您之前的牛节王是因为过份愚蠢才将乌沙纳斯留在身边,结果听信他的怂恿,白白战死在沙场上。而您是因为乌沙纳斯才能在祖父之后再度坐上地界之主的宝座。而我和乌沙纳斯有多不同,您英明睿智,想必清楚得很。”   伯利笑了起来,“的确如此,”他用遗憾的语调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好吧,如果你不愿意为我效力,我说第二个条件。你将因陀罗交给你守护的那个秘密交给我们。”   “……秘密?”   “没错。”伯利说,“就是被因陀罗杀死的魔龙弗栗多的尸骸。”   苏摩身体僵在了宝座之上。   伯利看着他。“不用怀疑,也请不要隐瞒。很早之前我们就知道了,因陀罗杀死魔龙弗栗多之后,因为畏惧它巨大的尸骸上依旧残留的威力,将它交给了你守护。苏摩,你能告诉我它的尸骨藏在哪里吗?”   苏摩思想有一瞬间陷入了混乱。这是天界最重大的秘密之一,为什么阿修罗会知道此事?   伯利仿佛看出了苏摩的疑问。“告诉你也无妨。这是大匠陀湿多的儿子万相传达给我们的信息。”   苏摩脸上微微动容。“他果然是叛徒……”   伯利摇摇头。“这样说对万相和乌沙纳斯这样真正的叛徒都不公平。万相只是认为因陀罗的统治并不公平。天帝的骄傲都源自诛杀魔龙弗栗多,可是弗栗多是干旱的化身,人间只要存在贫瘠,他就不可能被诛杀。所以,万相怀疑因陀罗这项功绩的真实性。他的调查引起了因陀罗的猜忌,在万相告诉他的母亲——想必你也知道,陀湿多的妻子是我的族人,一位阿修罗公主——弗栗多尸骨可能的所在之处后就离奇失踪了。”   “万相说了什么?”   “他留下的话仿佛哑谜,‘巨龙藏骨在映照事物之所。’我们无法解开这个谜题。后来又费了很大力气,才知道它原来被因陀罗交由你来保存。”伯利说。   苏摩张了张嘴。“你们寻找弗栗多的尸骨要做什么?”他问。   阿修罗王笑了笑。“这就是在你关心之外的事情了。你能告诉我它的藏骨之处吗?所谓的映照事物之所,究竟是什么?”   苏摩摇了摇头。“我不能说。”   伯利注视着他。“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他慢慢地说。   苏摩苦笑了一下。“是不能。”他说,“如果我开口想说出那个藏骨之处,语言就会背叛我,回忆也会从我思想里消失。”   伯利微微皱了皱眉。“我明白了。是禁言的法术。这是因陀罗对你施行的吗?”   “不,”苏摩说,“是我自己施行的。”   伯利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施行和破解这种法术会令人受到重大伤害。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因为这样做,我就不会有背叛因陀罗对我嘱托的机会。”苏摩轻声回答。   ——因陀罗,我已经把弗栗多的尸骨埋藏在无人知晓之地了。   ——是吗,好极了!   ——你不问我把它埋在哪里了?   ——干嘛要问?我信得过你啊。   伯利明亮的眼睛盯着苏摩,良久之后,他发出了一声轻叹。   “……我啊,真希望能够亲眼见一见天帝因陀罗……”   “为什么?”   “如果他如同乌沙纳斯所说那样已然堕落腐化到了不可救药的程度,并且对你丧失信任和友情,却依旧能得到你这样的忠诚……那他当初该是何等出色的人物?”伯利说,“我真想见识一下这样的人,可惜我出生得太晚。”   苏摩一语不发,心中的震动令他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终于开了口。“两个选择我都拒绝了。陛下将要怎么做?”   伯利苦笑了一下。“你已经明白天界不会再接纳你。但你还是可以选择自由来去。你是我的宾客,上门拜访的人得到主人的保护,这是自古以来的习俗,无论天神还是阿修罗皆如此。”   “那么……塔拉和萨蒂呢?”   伯利注视着苏摩,良久才开口说:“……我很遗憾。”   “陛下,”苏摩忍不住说,“即使身为您的敌人,我也一直听说您洁身自好,道德高尚,遵循正法……”   “正法是何等微妙的东西。”伯利说,“我知道用女人来要挟你合作是卑鄙肮脏之事,过去我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不久之前,我来到人间,去拜祭我祖父莲顶山的坟墓……看着他留下的雕刻,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高尚、道德、正义、善心,这些东西都很美好,与此同时,也经常成为愚蠢、傲慢和对他人作出残酷无情之事的借口。你想必也听说过,我祖父钵罗诃罗陀失去王位之后,他的表亲们为了争夺国王宝座,彼此分裂,阿修罗族内为此连年征战,内斗不休。族人相互陷害屠戮,直到我的表亲牛节王登上宝座才告一段落,这期间我们失去无数宝贵的人民、财富和时间。如果我的祖父当时考虑的不仅仅是坚持和保证个人品德的清廉和慈悲,这些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   苏摩盯着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乌沙纳斯是怎么劝说你的?”他说。   “他说,达到同样的目的,有两个手段供选择,卑鄙地绑架和戕害两个无辜的女人,或是正直地让上万军队在战场上脑浆涂地,这两者何者更高尚些,让我自己判断。”   苏摩伸出了手。“然而无论陛下选择哪一项,阿修罗和天神都会再度陷入战祸,人间和天界会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人民死去。我来的路上,看到您的子民生活安居乐业,这里只是您的行宫和要塞,却比天帝的宫城更加富足。为什么你一定要打破这种平安富裕,非要与天帝一争高下不可呢?”   伯利无奈地笑了笑。   “因为我是一个阿修罗之王。”他说,“居住在深海里,看到自己头顶上的空中天神可以大摇大摆经过就不能容忍,非要掀起滔天巨浪不可;居住在山岭间,看到有人居住的峰峦比自己更接近天空就无法容忍,非要攀上最高的峰顶不可;居住在地底里,看到人间能享受日月光辉就不能容忍,非要将新月的光辉诱骗到地下不可。我的祖先这样,我的父辈这样,我也是这样。我坚信自己是个努力履行正法的人。可是,我也是有野心的啊。”   他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我的军队已经在前方待命。我和我的宫廷很快就会离开这个要塞,前往其他地方。夜晚的主宰,强迫你立刻做出抉择是不公平的。我给你更多的考虑时间。你可以离开,也可以跟随我一同前往战场。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3:44

    四   乌沙纳斯目送苏摩进入阿修罗王的宫殿,转身前往城门。有人告诉他说,那里的士兵逮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一看就知道不属于地界,也许是天界的间谍。   士兵们正围在城门口,嬉笑怒骂。看到乌沙纳斯来了,他们才让开。人群中的地面上躺着一个人,穿着僧侣的黄袍,看装束像是个梵行期的学生,他缩做一团,身上已经印了不少脚印,肋部乌青发黑。   “他行迹鬼鬼祟祟,一直在城门附近溜达。”士兵的头领向乌沙纳斯报告说,“我们觉得他可疑,所以捉住他暴打了一顿。”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站起来。”他命令地上的那个人说。   那人用手撑着地,勉勉强强地直起身来。他个子又高,动作显得分外笨拙,引发了围观士兵们的又一轮哄笑。   乌沙纳斯眯细了眼睛,眼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他在迦湿城里见过,而且也知道他是谁。   “啊,”他轻声说,“祭主之子,极欲仙人的徒弟云发。”   云发抬起头来,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发肿。他惊愕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明祭司打扮却一身黑衣的男人。   “呃,”他说,“你是……”   乌沙纳斯笑着对他点点头。“我们见过,是吗?小伙子。”他扶住了云发的一边肩膀。   云发眨眨眼睛。乌沙纳斯和善的态度令他有点糊涂。   “看样子,你是自己找来的?甚至是大仙人都未必能轻易找到通往地界的路径。你可真不简单呀。你来这里做什么?”乌沙纳斯笑着问他。   “我……我……地界……”云发嗫嚅着说,他看了一眼这个外表光辉的婆罗门,又垂下头去。但要说的话显然又给了他勇气。他抬起头来。   “我来是为了求见地界之主、阿修罗王伯利。”他说,“我想请求他,放弃邪恶,履行正法,将苏摩绑架的祭主之妻塔拉和萨……呃……萨蒂,交还给她们的合法拥有者!”   乌沙纳斯险些爆笑出声。他看着云发那张诚实的脸。“我真应当让苏摩见见你呢。”他说。   云发有些愕然。“请让我见阿修罗王。”他还是这么要求着。   “好吧。你说我们应当把达刹的女儿交给她们的合法拥有者。敢问你的依据何在?”乌沙纳斯笑着问这个年轻的婆罗门学生。   云发皱起了眉头。“根据经典,妻子归属于丈夫,未出嫁的处女则是其父亲和兄弟的财产。因此,你们应当交还塔拉和萨蒂。”   乌沙纳斯大笑起来。“小鬼,你应当回去重新学习经典!武力才是刹帝利的正法。苏摩根据正法,抢夺他想要的女人,有什么不对?他按照自己的意愿,用武力夺取了塔拉,那么现在,他就是塔拉的合法拥有者!”   云发的脸涨红了,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辩驳的话,然而到了最后,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就……就算是这样,”他说,依旧显得结巴,“就……就算苏摩是塔拉的合法拥有者,可是你们也不能……不能扣留萨蒂!请……请将萨蒂交还!”   乌沙纳斯傲慢地瞥了云发一眼。   “祭主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儿子?”他笑了起来,“可悲。”   金星的主宰转身就走。士兵的头领跟上去。   “把他怎么办?”他问。   “揍他一顿。”乌沙纳斯说,“越重越好。但不要打死他,也不要踢断他的腿骨。让他挨打后自己滚回天界。看到他祭主的怒气会更胜一筹,这对于我们再好不过。”   士兵头领低头合十,跑回了城门。乌沙纳斯身后再度传来肉体和地面碰撞的声音,云发的惨叫和士兵的嬉笑。乌沙纳斯头也没回。   他走到宫殿里,经过宝石莲花池,就看见陀湿多站在那里,等待着他。   “大匠,今日的情况如何?”乌沙纳斯问。   陀湿多摇了摇头。即使已经重新开口说话,他还是显得极度寡言少语。“找不到。”   “是吗……你已经尽了所有可能的手段吗?”   “是的。”陀湿多简单地说。“找不到。”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大匠,我必须得到商吉婆尼之花。这事情现在越来越紧迫了。如果你也拿不出来,你仔细想想,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可设没有?”   陀湿多苍老混浊的眼睛注视着乌沙纳斯,隔了半天才慢慢地说了两个字。   “摩耶。”   乌沙纳斯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匠神。   “摩耶?”他说,“你是说居住在甘味林里的檀奴之子,魔幻的缔造者摩耶?那家伙是个软蛋,一辈子缩在那树林里不肯出来,甚至伯利的传唤也不能让他出来为国王效力。”   陀湿多沉默了一阵。“他是比我技艺更出色的工匠。”他说。“只有他有不同的办法。可以找到商吉婆尼。”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果然心胸宽广,”他称赞说,随后又收起了笑容。“好吧。你在我们离开要塞前最后试一次。如果还是找不到,我会向伯利陛下禀报,带萨蒂去找摩耶。”   陀湿多又沉默了一阵。“不过,以他的手段,萨蒂恐怕没法活下去。”他说。   “哦。”乌沙纳斯说,“那么,怪可惜的。”   陀湿多没说话。   太白金星之主笑着扫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过,朝萨蒂所在的房间走去。   萨蒂蜷缩在那张豪华的宝床一角,已经陷入了昏睡。乌沙纳斯在床边坐下来。床铺上还残留着痛苦挣扎的痕迹。乌沙纳斯抬眼注视着萨蒂,看着她凌乱的黑发,苍白的嘴唇,还有她脖颈上纵横交错的指甲痕迹。那是因为太痛苦而无法发声而自己抓出来的吧。这个姑娘曾经犹如初生朝阳下生机勃勃的一株木棉花,而现在则已经在严寒下憔悴不堪,奄奄一息。乌沙纳斯看着这个垂死的少女,有点好奇地在自己心里寻找一丝怜悯的痕迹。   但他找不到。   却再度想起了舍衍蒂。   初次见到舍衍蒂的时候,她正因为被许婚而在大发脾气、在盛开花朵的无忧树下撕裂自己裙幅。那个性情激烈的红衣公主,比萨蒂更像热烈开放的木棉花,那么绚烂,让他睁不开眼睛,却又舍不得挪开视线。   但那么绚烂的木棉花最后却变成了一朵白睡莲。更美,却全无生机。   乌沙纳斯自失地笑了笑。他伸出手,随便替萨蒂理了理散乱的头发。   随即就皱紧了眉头。   萨蒂的手紧紧交握在胸口,好像捏着什么东西。从她的指缝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银辉。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4:14

    五   萨蒂已经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舒适了。   以往从护世天王天界和雄牛的梦境里醒来,她总是因为在梦里耗尽力气而筋疲力尽,全身大汗淋漓,肌肉酸痛。可是今天,但她慢悠悠地从甜美的安睡中浮上来时,却感到安逸、清爽而愉悦。睡意尚未散去,她在床上慵懒地翻了一个身。耳边传来温柔动听的旋律,轻柔而温暖。似乎是有什么人在弹奏维纳琴?萨蒂模糊地意识到,就是这琴声让她得到了难得的安睡。   可是……   这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   ……美丽的疯公主,眼睛不看任何人,心里也不想任何事,她站在窗边,温柔地哼着一首情歌……   萨蒂双目圆睁,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醒了吗,小姑娘?”愉快的声音问。   萨蒂浑身出了一层冷汗。她转过头,看到乌沙纳斯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维纳琴,注视着她。   萨蒂猛然低头,摊开掌心。那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她再抬眼看太白金星之主,乌沙纳斯朝她笑着,不羁而狡猾。   萨蒂跳下床来,冲到乌沙纳斯面前,她揪着乌沙纳斯的衣服,张开了嘴巴,抓扯着。就在这个时候,她脑后一痛,罗提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乌沙纳斯的身边拖开来。   乌沙纳斯朝罗提皱了皱眉。“你温柔一点。”他说,“以为你是在教育你的女儿吗?”   罗提冷笑了一声,放开了萨蒂的头发,插着腰看着乌沙纳斯,冷冷扫了他怀里抱着的维纳琴一眼。“好吧,大人。”她说,“总是你有理。”   萨蒂都疼出了眼泪,她捂着头,抬头看着罗提和乌沙纳斯。罗提这个一贯笑意盈盈的女人,此刻看起来竟然表情冷漠生硬,带着点怒气。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行了。要不是你对待小姑娘都是这样,天乘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你避开一下,我有话对萨蒂说。”   罗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斜扫了乌沙纳斯一眼,转身走出了大门,关门的声音也很响。   乌沙纳斯看着萨蒂,伸出了手。那轮小小的弦月耳环就躺在他手心。   萨蒂从地上爬起来,又去抓扯乌沙纳斯的衣服。他低头看着萨蒂。“你想要它,对吗?”他说,“可惜我不能给你。真是好险,要是再晚一点发现,弦月的主人再次介入,那我可麻烦大了。”   萨蒂睁大眼睛,瞪着乌沙纳斯,眼角都快撕裂了。   乌沙纳斯摇摇头。“别这么看着我,小姑娘。”他轻声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的确,如果你能召唤来弦月光辉的主人,他是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实际上,他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不过,”他的声音变得微微有点苦涩。“你要明白这样做的代价……经他之手实现的愿望,最后往往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因为他无情,无人性,也无道德,他思考的方式与你截然不同……不会为你考虑。当初曾有个渴望力量的傻瓜也这么做过……结局非常糟糕。我很明白这其中的凶险,萨蒂,所以我是为了你好。萨蒂,不要再和那个人扯上关系。你惹不起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惹得起他。”   乌沙纳斯说着,一收手,弦月就像萨蒂的声音一样消失在了他掌心里。萨蒂还是伸手去抓,乌沙纳斯握住了她的手,轻而易举地拉开了她。   “……萨蒂,”一个疲惫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不要争了。乌沙纳斯说的没错。”   萨蒂回过头,在她眼瞳里映照出了苏摩的白衣。   她的瞳仁放大了些,一缕黑发落到面孔前。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啊,”他对月神说,“你和伯利陛下讨论完了?有结果吗?”   苏摩没有理会乌沙纳斯,他径直朝萨蒂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萨蒂握着他的胳膊,抬头看他,他额顶新月的光辉洒在她面孔上。   “不要再去找那个人。”苏摩看着她低声说。“他在规则之外,难以揣测……所以别再做那样的尝试。就像乌沙纳斯说的那样,你和他打交道不知道会收到什么样的结果。甚至你的父亲……”   萨蒂注视着他。   苏摩住了口。   “你姐姐很好。”他轻声说,“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和塔拉救出去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嗫动着,从苏摩那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床边,躺倒在床上,蜷缩起来,背对着乌沙纳斯和苏摩。   乌沙纳斯在苏摩身后笑了起来。   苏摩回头看着乌沙纳斯。“你们不能再继续虐待她了。”他说。   “对不起,办不到。”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说,“你没立场对我提要求。”   苏摩盯着乌沙纳斯,手轻轻搭在了佩刀之上。但乌沙纳斯只是瞅了他一眼,又笑起来。   “你的剑,或者是,‘巨龙藏骨的映照事物之所。’”他慢悠悠说,“很简单的二择一。如果你既无法献出忠诚,又不能告诉我们何为映照事物之所,那就不要轻易向小姑娘许下诺言。还是让女人空欢喜一场就是你的本性?”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后者弯起嘴角,露出标志性的笑容。苏摩注视了他一阵,转身走出了这个房间。   萨蒂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乌沙纳斯回头看她,拍了拍掌心。“你好像很喜欢刚刚那段旋律。”他温和地问,“要我再弹一遍给你听么?”   萨蒂依旧不动。   乌沙纳斯笑了笑,他拨弄了两下琴弦,叮叮咚咚,温柔情歌的片段零零碎碎地掉落下来。   “胜利!胜利!!”   成千上万的铁甲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这吼声在黄昏紫蓝色的天空之下回荡着,仿佛雷鸣般震动了天宇。   大地在移动!   一眼望过去,人间的俱卢之野上已经被满山遍野身着银色铠甲的部队所覆盖了。描绘着八方护世天神标志的旗帜组成了遮盖天空的森林,金刚杵、雷电、山羊图案在战士的头顶上无风飘扬;军队前进的整齐步伐震动着地面。夕阳的光辉下,整支大军的银甲都反射着夺目的明亮金红色光芒;这样一支军队,就如同傍晚涨满河水闪烁金色粼光的恒河,在大地上缓缓流动。走在最前面的是身背巨弓的弓兵,其后是战车和密密麻麻的持剑和长矛的步兵,体形庞大的战象部队夹在军队中央,仿佛不时发出轰鸣的移动的一座座白色小山;背着长弓的骑兵护卫在军队两翼。战车上的驭手一个接连一个地吹响了象征胜利的号角,象吼、马嘶、车轮转动,士兵的脚步,仿佛波涛汹涌,雄浑低沉摄人心魄的号角声又带动了战士们的齐声狮子吼。   “胜利!!”   天帝因陀罗坐在他云彩般的四牙神象身上,注视着他的军队。感受到战争的气氛,他身下的白象也发出低沉的吼声。   那震动一直传递到天帝本人身上。他低下头,注视着自己抹了檀香、犹如铁杵一般的胳膊。他的皮肤上微微渗出了一层细汗,肌肉在微微地颤动着。   “我还没有忘记如何战斗。”他想着,却有点疑惑,胳膊的震动,到底是因为大地也在震颤,他觉得兴奋,还是其他的原因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劝告你了,哥哥。不要和阿修罗随便开战。”   因陀罗皱起了眉头。他低下头,看到了站在神象之侧的毗湿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依旧和从前一样,一幅潦倒的打扮,拿着水罐,撑着破伞,只是这一次,他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红发青年,那个青年气度犹如帝王,长着一双令人畏惧的有着锐利视线的碧眼。   看到这个青年,因陀罗感到了强烈地不快。但是至少表面上,他并没有表露出来。“原来你和火翼的迦楼罗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弟弟说,又转向红发青年。“向你问好!天空之王!你的母亲可还安好?”   那个青年扫了天帝一眼就别开了视线。“她极好。”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外表十分英武,声音却令人惊讶地动听,简直可用婉转来形容。只有鸟儿才有这样的声音。   “哥哥,我要回白洲去了。”毗湿努说,马虎地打了一个手势。“跟你打个招呼。”   “这么快?”   “我讨厌打仗。”毗湿努打了一个呵欠。“看着你大败而归的话,也很扫兴。”   因陀罗都已经学会习惯毗湿努这样的说话方式而不生气了。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也许是大胜归来让你扫兴呢?”   “你把我当什么啊哥哥。”毗湿努皱眉。“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仙人们的撺掇听不得。他们看到自己的领袖的妻子和女儿被劫掠,自然怒不可遏,要求复仇,可是他们根本连如何作战都不懂。”   因陀罗咧了咧嘴。   “这你可猜错了,”他几乎有些兴高采烈地说,“这次达刹没有要求开战,他劝我仔细思考……”   “那这就更不应该。”毗湿努说,“你发这么大雷霆做什么?就因为苏摩背叛了你?你对他感情就这么深厚?”   因陀罗瞪圆了眼睛。“我对那个叛徒……”   “废话。”毗湿努说,“没有感情,就谈不上背叛。你不是愤怒苏摩的大胆妄为,是在愤怒他将你对他的信任从心底连根拔起。说句实话,你和他都配不上这种所谓的背叛。清醒一点,哥哥。阿修罗这么做是故意的,伯利厉兵秣马多年,等的就是你送上门来。他的准备比你充分得多!”   因陀罗突然猛地一拍象座上的护手。   “这种事情我会不知道吗!”他怒形于色地大声说。   毗湿努睁圆了眼睛,就连他身边表情冷漠的迦楼罗看向因陀罗的目光里也带上了一丝兴味。   “如果这是挑战,而我不迎战,那成什么话?”因陀罗看着自己的弟弟,“你让天下人都笑话我这个天帝徒有虚名?”   毗湿努注视了一阵满面怒容的天帝,突然笑了。   “原来哥哥你还没到无可挽救的地步嘛。”他轻声说,“可是现在并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刻。一个君主不该在任何时刻逞英雄。”   “我听够了。”因陀罗说,“达刹这样说。我听从他的。祭主也这样说,我听从他的。我尊重你和所有仙人,结果怎样?就连优哩婆湿,区区一个戏子……她都不愿意再为我跳勇士之舞!”他说着,越发咬牙切齿。   毗湿努收了笑容。“哦,”他轻声说,“那我收回前言。”   他转身离开,迦楼罗看了天帝一眼,一言不发地跟上毗湿努。   天帝看着毗湿努的背影,突然惊惶起来。他从神象背上跳了下来,朝毗湿努追过去。   “抱歉,诃利。”他跟在毗湿努背后亦步亦趋,放低了声音。“我不该对你大吼。你的意见我一向听取,我知道你的智慧无人可比,可是……”   “没关系没关系。”毗湿努转过脸来朝因陀罗一笑,那笑容灿烂得令天帝瞬间失神。“毕竟你才是天帝……这话我说过好多遍了,对不对?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因陀罗站在了原地,呆然地目送毗湿努和迦楼罗离开。   但毗湿努刚刚走出天帝的视野,只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我累了。”这个有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疲惫不堪地说,他的声音骤然变成一张陈年的羊皮纸,发皱而潮湿。“迦楼罗,带我回去。”   红发的青年一言不发,将男孩抱了起来。从他宽阔的后背上,突然伸展开来一对光辉灿烂的巨大翅膀。这片翅膀铺展开来,犹如点燃了一片一由甸长的火焰构成的朝曦。火红发亮的羽毛覆盖了他的臂膀、后背和脖颈。他抱紧毗湿努,腾空而起。毗湿努在他臂膀里阖上了睫毛浓黑的眼瞳。   他们在天空里飞翔着,飞过天帝召集的军队,飞过营地和天神们的旗帜。   “薄伽梵,水神伐楼那也来了。”迦楼罗突然说。   “那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毗湿努喃喃地说。“他脱离我哥哥的统治,构建自己的独立王国很久了……可这次阿修罗是以他儿子的名义劫持的人,准儿媳现在又失踪,他不出面就说不过去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薄伽梵。”红发的迦楼罗简洁地说,“我是说,拉克什米一定也在她养父那里。你不去看看她?”   在天空之王臂膀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   “算了……”他最后低声说,“即使见了面,她也不知道我是谁……”   迦楼罗抱着毗湿努朝更高的天空飞去。在紫蓝的天幕上,留下一道绚灿如火的轨迹。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4:32

    六   苏摩坐在城墙之上。   他看着阿修罗的军队穿过城门,朝远方走去,成千上万的宝石在天幕上照亮着他们的征程。   苏摩知道,人们有时或会说星辰为亡者所化。他身处月宿星群宫中,自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在地界,每一颗镶嵌在天幕上的宝石的的确确都是战死在沙场上的阿修罗祖先化成。为了照亮后代们没有星光的世界,他们不惜舍弃了肉身。   这是祝福也是嘱托。每颗星辰宝石都在督促地界的子民有朝一日,再度回到被真正的星光照亮的人间和天界。   而这些士兵就在祖先的眼睛下,去重蹈他们父辈的覆辙。   他看着那些排列齐整,士气高昂的士兵列队前行。他暗自计算,如果就在这里,他突然站起来朝这些军队发射毒蛇般的箭雨,在被围攻而亡前,他能毁掉多少阿修罗呢?几百人,几千人,还是一整支大军?如果他这样做了,是不是更加符合正法,符合一个天神和刹帝利的荣誉?   他看着那些经过他视线的士兵们。他的光辉撒落在他们的盔甲和盾盘上,甚至盖过了宝石星辉,折射在他们的眼睛里。有人偷偷看向他,眼里充满好奇。这些年轻人一直在地界生活,从未见过月光。苏摩看得出他们眼里□裸的惊讶和赞叹。   于是他依旧坐着。   “苏羯罗大人,他一直在那里,”守城士兵的头领对乌沙纳斯说。“几天了都这样。”   “没关系,”乌沙纳斯笑着望了独自坐在城头的苏摩一眼。“就让他坐在那儿吧。他什么也不会做的。”他迈步朝城前走,想要检查一下士兵们的装备,却突然发现墙根坐着一个人。   那是云发。他已经黄色的僧袍沾满泥土和血迹,也被撕破了,几乎裹不住又高又瘦的身板。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朝乌沙纳斯望去。乌沙纳斯皱了皱眉。   “通图,这小子怎么还在这里?”他看向身边的士兵头领。这个脸上带着几道细疤的、叫通图的阿修罗武士为难地摊开了手。   “赶不走,”他说。“像个黏在屁股后的泥团一样。”   云发扶着墙站了起来。他透过被打肿的眼睛看着面前的太白金星之主。   “请……请归还萨蒂。”他说。   “看来你们揍他的时候没吃早饭啊。”乌沙纳斯不轻不重地说,返身朝城里走。通图变了脸色,他停下脚步,转身朝云发走去,兜头就给了祭主之子一记重拳。年青的婆罗门倒下去,门牙镶在泥地里。   乌沙纳斯刚走到宫殿前,为塔拉诊治的医生就迎了上来。乌沙纳斯低头与他合十见礼,“塔拉怎么样?”   医生皱了皱眉。“身体还行……不过有件事情我想应该禀报您。每天下午,使女会牵着她稍微散会步,做到面向莲花池的露台前。她这几天总是有意无意地向使女打听,莲花池离露台有多远,水有多深,然后又找出各种借口,想要支开使女。使女不敢离开她,向我禀报,我想……”   乌沙纳斯转了转眼睛,笑了起来。“我明白了。”他说,“今天你让使女听塔拉的话。”   医生睁大了眼睛。“可她明摆着……”   “我知道,这事情就不用操心了。”乌沙纳斯挥了挥手。打发走了医生,他转身登上了城楼。苏摩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望着他。   “今天下午,我们到行宫的莲花池那里去聊一聊,如何?”乌沙纳斯说。   苏摩看着乌沙纳斯。“要说话,这里就挺好的。”他静静地说。   “很好吗?人吼马叫象鸣,你不嫌吵?”乌沙纳斯笑了笑,“就这么说定了。我在莲花池那里等你。那是重要的话题,说不定可以让你解脱。”   苏摩皱起眉,站了起来。但乌沙纳斯已经转身离去。   风吹过莲花池。白银和宝石做成的莲花相互轻碰,在水晶台阶前发出动听的声音。   苏摩站在水池边。宝石天空令他难以判断准确的时间,可是乌沙纳斯无论如何是来晚了,苏摩看了一眼莲花池对面塔拉所居住的凉阁,很快又收回了目光,垂头看着水面。   就在此时,水中的倒影中,出现了一抹白影。   那不是苏摩自己的白衣。而是塔拉。她慢慢地沿着柱廊,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到了凭水的露台上。她扶着一根柱子,朝着水面,低着头,似乎是在确认水池潮湿的气息。风拂动着她的衣裙。   苏摩猛地抬起头。与此同时,塔拉放开了柱子,悄无声息地跃入了水中。   白裙和溅起的水花在这个只能装饰的水池上开出了一朵真正的水晶白莲花,随即便消失不见。   苏摩拔足便朝水池狂奔而去。   在他身后,乌沙纳斯显了形,他看着月神仓惶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个乐不可支的表情。但他这个表情没有持续多久。就在苏摩跃入水池前,另外一个男人从一旁冲了出来。他先于苏摩一步跳进了莲花池中,朝塔拉落水的地方游去。   水池没有养真正的荷花,因此水又深又清澈。苏摩跳进水池里,但比他先跃入池水的男人更敏捷也更强健,水里的动作犹如一条鲨鱼。他朝沉在水底的塔拉游去,拖起她朝水面浮上去。   苏摩也朝水面浮上去,他们几乎同时钻出水面,苏摩这个时候才发现把塔拉救起来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阿修罗王伯利。他瞪大了眼睛。   不远处的乌沙纳斯也张大了嘴巴,这是他未曾预料的局面。   塔拉挣扎着吐出了两口水,随即又晕了过去。伯利沉默地看了一眼怀里抱着的塔拉,又看了一眼苏摩。   “她不想拖你后腿。”他说,将浑身滴水的塔拉交到了苏摩眼里。“……难怪你会对她如此着迷。”   苏摩抱着塔拉,无语地注视红黑胡须的阿修罗王。   伯利又看了他和塔拉一会,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放弃了。“……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的。”他最后这么说着,叹息了一声,从水池里走上地面。吵吵嚷嚷、惊慌失措的随从们拿着布帛和干净的衣物一拥而上,阿修罗王却只是挥挥手,就这么浑身滴着水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苏摩依旧抱着昏迷不醒的塔拉站在水池里。乌沙纳斯皱着眉头看着他们,想了一阵,突然轻笑起来。他从藏身之地走出,目不斜视地从水池边走过,跟着阿修罗王一起走进宫殿里去了。   人声都已经远去。苏摩抱紧了塔拉。她身体的热度透过湿衣传递到他身上。苏摩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塔拉抱上岸,走进凉阁,他喊了几声,都不见侍女过来,便轻轻将塔拉放在软榻上。   塔拉的嘴唇还带着一抹艳色,也许在决意自杀前,她还特地整束了自己的妆容。她最恨自己狼狈不堪。   但她现在就那么狼狈不堪。   苏摩自己同样狼狈不堪。   他的视线沿着塔拉微蹙的眉头滑过她还挂着水珠的耳廓,又划过她的下巴,然后是脖颈以下。   浸透了水的织物之下透出肌肤的颜色和身体的曲线。苏摩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但随即又回过头来,久久地凝视着。   他想起那一天在难陀那林园,她是怎么拒绝他的吻,告诉他她已经是祭主的人。   塔拉眼皮微微动了动。她睁开汪着一团迷雾的眼睛,随即察觉到了身边人体的温度,她轻微挣动了一下,微弱地问:“苏摩?”   苏摩没说话。   莫名其妙地,他耳边回响起了因陀罗响亮的笑声。   “苏摩……?”塔拉又问。“……是你吗?”   苏摩伸出手,抚摸着塔拉尚滴着水珠的头发和脸颊。   塔拉伸手盖在他的手上,她的手肌肤冰凉,血肉和骨头里却在传递着身体的热量。她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水的冰冷还是因为苏摩手上的温度。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嘶哑着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为什么你一定要推开我呢。   苏摩看着她的嘴唇,看着那抹淡淡的绯红。   他俯下身,用一个深吻夺走了塔拉剩下的声息。   她嘴里都还带着一丝决死的凉意。   塔拉在他身下无力地挣扎着。他握住了她的肩膀。   你不把你自己给我。   宁愿给祭主和死亡。   “苏摩,”当他终于放开她的时候,塔拉喘息着,“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我,苏摩?”   苏摩还是没有开口。他吻她的额角,耳垂,下颚。他的手紧抱住她的身体,像要将她嵌入自己。   塔拉也不再说话,她用力推着苏摩。   每一次塔拉的推攮都让苏摩想起那个天鹅湖边的黄昏。   他拉开她反抗的手,唇齿贴在她的胸口,手拉开了她被水浸透的衣物。   何时心里燃起了狂怒?抑或那只是不甘和绝望的幻象?   塔拉拼命挣扎着,“苏摩!”她尖声喊着。   苏摩不回答她。   他知道自己要是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放开她。   就像天鹅湖边,她慢慢地从他手里抽走了自己的手。   积攒起来的情绪在苏摩心中凝固成了一块顽石,如今这块石头在□的海洋中融化开来,令这片海洋沸腾。   塔拉拍打着苏摩的肩膀和头部,苏摩却抓住了她的手掌,吻着她残留着指甲痕迹的掌心。   塔拉呻吟了一声,浑身如遭电击般颤抖了一刻,突然之间,她软下去,不再反抗了。她伸出手,紧紧搂住了苏摩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泪水要从她眼角沁出来了,她却扬起头,让它流了回去。   湿透了的天衣掉落地面,变作难看的污白色。   风吹皱水晶水面,白银莲花叮当作响。也许随时都会有人走进来,但是苏摩觉得自己不在乎。   他觉得什么也无所谓了。   天海涛声远去,二十七座雪白宫殿一座接着一座崩塌,化为泡沫。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4:53

    七   黑宝石宫殿里,伯利坐在自己王座的台阶下,皱着眉头,一份接着一份地阅读臣下们递过来的贝叶信件。这个阿修罗王似乎心绪不佳,一直沉默不语。   最后轮到乌沙纳斯。他走到伯利面前,将一叠贝叶递在他面前。伯利伸出了手,乌沙纳斯却又收回了那叠贝叶。   伯利一愣,抬头看着太白金星之主。   “陛下的手还没有擦干净,”乌沙纳斯微笑着说。“会弄脏贝叶的。”   伯利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只是沾了一点朱砂……大概是塔拉身上的。”他说,“没关系。这不妨碍公务。把贝叶拿过来。”   “那陛下心里也清楚啊。”乌沙纳斯说,“脏了手还是要处理国政。”   伯利再度抬起头看着乌沙纳斯,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上残留的朱砂。   “把文书拿过来。”他最后只简洁地这么说了一句。   乌沙纳斯无言地服从了自己的君王。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伯利在他身后开口了。   “如果是处决仇敌、犯人、叛徒或政敌,血溅到我的手上,我也不感到肮脏。”阿修罗王说。“但是一个女人的朱砂,留在我的手上……”   他没说下去。   乌沙纳斯也没有回头。他背对着阿修罗王,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快步走出了宫殿。   云发发出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他猛烈地咳嗽着,刚刚那一击太重了,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通图朝他走过来,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你这小子脑袋是石头做的吗?”他说,脸上的细疤微微抽动。“吃了那么多苦头还不接受教训?”   云发喘息着坐了起来,眼睛望着眼前的阿修罗武士。   “你快走吧,小子。”通图说,“你再不走,乌沙纳斯真的会下令杀你。说实在的,我可不想把一个婆罗门活活打死。”   云发咕哝了一声,“我会走…………”他低声说,“但要带着萨蒂一起走。”   通图皱了皱眉,站起来转身就走。他手下的士兵跟着他。   云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抹掉嘴边的血,蹒跚地跟上了这队士兵。   通图听见他的喘息声。他停下来,叹了一口气,转过头走向云发,然后又是一记重拳挥去。   云发想避开,却反应不过来。他被打得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士兵里依旧有人在笑,不过却显得稀稀落落。   “你到底想要什么,小子?”通图说。   云发抬起头来,固执地看着他。“让我见乌沙纳斯……”他口齿不清地说,“伯利王……苏摩……”   “这可办不到。”通图说,“我只是个当兵的,只能执行命令。”   云发看了一眼他,又看向远处的黑宝石行宫。   “萨蒂……”他呻吟着说。   通图皱起了眉。   “把这小子拖出要塞去,把他绑到马上去。”他转头对他的部下说。“老是揍婆罗门,我的拳头也会被诅咒的。”   塔拉站了起来。   苏摩也跟着她一同站起,他摸了摸扔在一边的衣服,还是湿的。于是他扯下一大截白纱,盖住了塔拉的背脊。   塔拉朝墙壁摸去。她试探了几次才按到了宝石和雕刻上,苏摩跟着她,他伸手想扶她,塔拉却没有理会。她慢慢地扶着柱子和墙走,涂在掌心的红色化开来,在墙壁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绯色痕迹。最后她走到了房间另外一端的梳妆台前,摸索着坐了下来,然后转向苏摩的方向。   “帮我梳妆。”她轻声说。   苏摩无言地照办。他用自己的手抹去她脸上化开的眼影、唇砂和檀香粉,整理她揉乱的长发,从床榻上拾起散落的耳环和花鬘,重新戴回塔拉身上。她的眼睛透过他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当他重新用黛黑的烟墨替她描绘眼线的时候,看不到她眼里倒映着的自己。   “如今我们都无路可退了。”塔拉突然开口说。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底部却埋着一根细长金属丝,末端牵着心肺。   苏摩注视她。   “后悔吗?”他轻声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   塔拉久久无声。最后她慢慢地伸出了手,触摸着苏摩的脸和嘴唇。   “从前……我真的曾经祈祷过,被你而不是被别人拥抱,那是何等欢喜、何等为我所盼望的事情……”   她微微地,凄凉地笑了。   “难怪人们说许愿需当心,……因为愿望会成真。不是吗?”   苏摩默然无语。他站起来,自己也装束整齐,便朝凉阁外走去。   “苏摩!”塔拉突然又在他身后喊。苏摩回头,塔拉朝他的方向伸出了手。白纱从她肩头滑落下来。那既像是情人送别的手势,也像是婆罗门发出诅咒的手势。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塔拉厉声喊道,“就算我们注定都得要毁灭,但你要保护萨蒂!你答应过我的,苏摩!”   苏摩沉默了片刻。随后,他转过头,离开了凉阁。   塔拉停留在原地,她的手扶着身后的梳妆台,抓着被金属包裹的尖锐的边缘,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终于苏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风吹荷叶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过来。   苏摩走出凉阁,朝伯利的行宫走去。半路上他突然看到一群士兵正在驱赶一个遍体是伤的人。   那个可怜家伙已经遭到了几次痛殴。他面孔青肿,衣裳破烂,肢体扭曲,在士兵们的推攮之下跌跌撞撞地走着。苏摩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认出那是祭主的儿子云发。   刚好在这个时候,云发也抬起头,看到了他。   年轻婆罗门的眼睛里突然透出一线怕人的光亮。他停住了脚步,转向苏摩的方向。   “喂,”通图皱眉说,他踢了云发一脚。云发跌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蹒跚地朝着苏摩走来。   苏摩站住了,看着云发。   士兵从云发身后赶上来,揍他后脑勺、踢他后背。祭主之子再次跌倒在地。   这次不再有人笑了。   地上的云发抬起头来,依然死死地看着苏摩。   “把萨蒂,”他口齿不清地说,“归还。”   阿修罗士兵将云发拉起来,血从他被打烂的嘴巴里流出来。他还是看着苏摩。即便眼皮都肿得不成样子,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坚定。   “把萨蒂……”他说。   苏摩突然动容。   他心里产生了对这个顽固而单纯的青年的强烈嫉妒。   通图拉起云发的头发,年轻婆罗门一声惨叫。他挣得脸都发红了。然而他还是在喊叫。   “把萨蒂归还!”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刀无声地划破空气,指到了通图的下巴处。   这脸上带着细疤的汉子并没有惊慌,他手下人发出喧嚣,却也没有妄动。他低头看了看指到自己喉间的刀,又皱眉看看出刀的苏摩。   “你想干什么?”他说。他面对着生命威胁,口气还是很镇定。   苏摩从其中听出了有归属的人对丧家之犬的优越感。   “放开他。”他说。   通图咧嘴一笑。“你是什么人?”他说。   苏摩注视着他。“很快就是和你一样的人。”他轻声说,“放开他。”   “……这是什么意思,苏摩?”   苏摩回过头,乌沙纳斯站在前面,脸上带着一丝不知是真还是伪装出来的惊愕表情。   “你回心转意了吗?”他问。   苏摩没理会他。他看到伯利正拿着一叠贝叶从宫殿里走出,正朝这边走来。   苏摩收了刀,朝伯利走过去。阿修罗王停住了脚步,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苏摩。   苏摩向伯利行礼致敬。   那是臣子对君王行的礼。   乌沙纳斯眯起了眼睛,嘴角啜着笑意。   要把一个人逼到无路可走并不容易。   可也不难。   苏摩解下了自己的佩刀,递给伯利。“如果你想要我的服务,我愿意给你。”他低声说。“作为您救了塔拉一命的报答。”   伯利看着苏摩,并没有去接他的刀。“你是想自暴自弃吗?”他说。   苏摩感到伯利的目光穿透了他的身躯,直视他灵魂深处。   但没所谓。那里有一个黑洞。什么也无法填满。   空虚、随波逐流、茫然、欲望。随便怎么叫吧。他一语不发,再次献上自己的佩刀。   他最宝贵的东西,如果只能守住一样,那其他的东西,就让它们随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同烂掉。   伯利叹息一声,接过了他的刀。   稍微顿了一下之后,苏摩又开了口。“但我有条件。”   “你说。”   “请将塔拉赐给我。她应当受到尊敬,得到良好的照顾,要找最好的医生为她治疗眼睛。她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任何人都不能带着意图接近她,不能利用她、不能伤害她。甚至是你也一样。”   伯利看着他。   “可以。”他开口说。   被士兵架着的云发模模糊糊听见走到身旁的乌沙纳斯在低声笑。他转过头,乌沙纳斯也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虽然你是祭主的儿子,我也愿意把你当成学生,免费为你上一课。”乌沙纳斯说,“第一个教诲,武士的尊严如同女人的贞洁,一旦被破坏,就会即刻堕落,如果两者联合,那堕落的速度无人能及。”   云发喉头发出格格声,“萨蒂……”他声音里透出一丝惊慌。乌沙纳斯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若有所悟。   “啊。”他说,“你莫非迷上了萨蒂那个小姑娘?”   隔着满脸血污也能看出云发脸红了。乌沙纳斯差点失声大笑,可是随后苏摩和伯利的对话令他的笑堵在了喉咙里。   “……第二个条件,”苏摩说,“我和塔拉可以留在这里。但你们要放萨蒂回去。让云发护送她回她父亲那里。”   伯利注视着月神,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贝叶,又看了一眼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云发。   “可以。”他说。   乌沙纳斯变了脸色。他抛下云发,几步走到了伯利面前,“陛下!”   “乌沙纳斯。”伯利举起了手里那张贝叶。“你这张文书我看过了。你要送萨蒂到摩耶那里去。”   “不错,陛下,”乌沙纳斯说,“只有摩耶——”   伯利皱起了眉。“乌沙纳斯,既然陀湿多费尽力气也找不到商吉婆尼,摩耶也未必可以找到。那个小姑娘已经备受摧残,不可能在摩耶手里活下来。她死掉的话对于我们有什么好处吗?既然如此……”他又看了一眼远处的云发,“不如就让那个年轻人带着萨蒂回去吧。此外,对于云发,我也有其他的考虑……”   乌沙纳斯站在原地,脸色铁青,犹如蒙上黑幕的钻石。“可是,”他说,“陛下,”   伯利摇摇头。“别试图说服我,苏羯罗。”他用了乌沙纳斯的阿修罗名字,“这件事我已经决定。”   他抬起了手给乌沙纳斯看。塔拉的朱砂还留在他手上。   乌沙纳斯瞪着伯利,在一旁的苏摩看了他一眼,心里不由得暗自称奇。他从未见过乌沙纳斯脸上出现如此之多的怒气,甚至当年他抓捕乌沙纳斯时对方也未曾如此面目阴沉过。   但伯利直视着太白金星之主,目光一如既往地坦诚。僵持了片刻之后,乌沙纳斯终于屈从了主君的权威。   “我明白了。”他向伯利深深行了一礼,嘶哑着声音说。随后,他直起身来,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伯利把平静的目光挪回士兵和云发身上。   “带人去替他清洁、疗伤。”他说。“让他准备好带萨蒂上路。”   士兵们一言不发,通图架住了云发,拍了拍他肩膀。   “运气真好,小子。”他说,严酷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因为不用再殴打云发感到松了一口气。他带着云发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伯利终于把视线转回苏摩身上。   “这样说也许很可恨,我是刽子手,却要施予虚伪的慈悲。”阿修罗王说,“但你放心,萨蒂的事情,我会安排。”   “乌沙纳斯他……”   伯利苦笑。“你认为他归顺于我,”这个外表平凡的地界之主说,“那是不对的。当初我和我的家族被把持阿修罗族大权的表亲们排斥,流亡在外,他认为我比牛节王更加适合做阿修罗王,或者说,更加适合实现他的野心,所以才找上门来,帮助我登上王位。他对我的忠诚是有条件的。有朝一日,如果他认为我不再适合这个位子,我相信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立即背弃我。”   苏摩微微有点惊讶。“把这样的臣子带在身边,为何陛下不感到担忧?”   “万事万物皆有代价。”伯利说,微微一笑。“苏羯罗和我都对彼此的底线心知肚明。今日也许苏羯罗会光火,但至少我已经得到你的臣服。”   苏摩张了张嘴。“但我……”   伯利扬起了一只手。“我知道。”他看着苏摩。“我不会过份要求你的忠诚。但你至少要对我坦诚。”   苏摩垂下了头。   为何大地还没有将他吞没呢?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5:21

    八   盘子上放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黄金做的,薄而软。只能用来剥开果皮。   萨蒂坐在床边,眼睛盯着那把刀,以及旁边的正在忙手工活的罗提。   如果我还能说话,她想着,我就会让那把刀变成青铜的。然后我就用它捅进这个女人的脖子。   她尽情想像了一阵血液从罗提白皙喉咙里喷薄而出的景象,觉得很快意,随后又考虑了一阵是否把乌沙纳斯加进这个场景里去。   随后她便阴郁地意识到,如果那把刀真的会变成锐利凶器,她只会选择在再经受一次折磨前把它□自己胸口里。   罗提忙着整理盘子上的花环,不时带着笑意看萨蒂一眼,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她看得出萨蒂心里每一个细小的心思,但是她全然不在乎。   这令萨蒂产生强烈的憎恨。   就在此时,乌沙纳斯几乎砸门而入,令坐在萨蒂床边的罗提都吓了一跳。   萨蒂刚刚坐在床边,现在则又缩回了床里面,抱住了脑袋,看也不看乌沙纳斯一眼,身体却在发抖。   罗提笑着看了萨蒂一眼,又转头看着乌沙纳斯。“你这是怎么了?”她说。“看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   乌沙纳斯却没有理会罗提。“萨蒂。”他说,口气阴沉。“起来。我要送你回你父亲那里去。”   萨蒂充耳不闻,依旧缩在床角。又是谎言,她想着。   罗提吃惊地站了起来。   “什么?”她说,“商吉婆尼不是还没有找到吗?怎么就放人了?”   “那是苏摩的条件。”乌沙纳斯说。萨蒂抬起了头,瞪大了眼睛。   什么条件?她想,苏摩答应了什么?   “那种软心肠迟早有一天害死我们全部人!”乌沙纳斯突然破口大骂。   罗提看着他,张大了嘴巴。“是陛下的命令?”她问。   乌沙纳斯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怒容满面。“他随口就答应了苏摩,理由是他不能做得更过分了!他做了什么?那个手上连朱砂沾染都嫌脏的家伙……他根本就不明白商吉婆尼的重要性,他还以为我找禁咒是为了自己!该死的……”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盯着萨蒂。   “把陀湿多叫来。”他用近乎怒吼的音调说,“趁着伯利的人来接她之前,最后再努力一次。我不相信找不到!我……”   罗提握住了乌沙纳斯的手,红指甲陷进他的肌肉里。   “冷静点,苏羯罗。”她用少见的冷漠声调说,“这样就慌了阵脚?”   乌沙纳斯望向她,怒形于色。“放手,女人。”他说。   罗提脸上露出个接近轻蔑的淡笑,却还是顺从地放开了乌沙纳斯。   “一提到伯利王的事情你就冷静不下来。”她说。“不是吗?”   乌沙纳斯又在房间了踱了几圈,不时不耐地看向萨蒂一眼,像一颗怒气冲冲的火流星。   突然之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他的脸上放出了光芒。   “啊,”他轻声说,“我真是昏了头。怎么会想不到这个呢……”   他转向了罗提。   “罗提。”他开口了,“你去找天乘过来!”   罗提站了起来,脸色有点微微地变。   “天乘?”她说,“你找天乘做什么?”   “去找她。”乌沙纳斯简洁地说。   罗提服从了。萨蒂抬头看着她离开房间。这个女人临走看了乌沙纳斯一眼,萨蒂看到那目光中带着奇异的疑虑和怨懑。   现在只剩乌沙纳斯和萨蒂两个人在房间里。乌沙纳斯在窗边坐了下来,皱着眉头专注地思考着什么。这样的情景令萨蒂畏惧。   幸而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隔了片刻,门响了,罗提和一个少女走了进来。   那个女孩年纪比萨蒂还小些,容貌俏丽,却穿着一身男孩子的衣服,甚至还带着武士的佩刀,显得活泼英武。她一进房间,就朝乌沙纳斯跑去,抱住了他的脖子,撒娇地说:“父亲,你要我来做什么?”   萨蒂看着这个少女,惊讶万分。她突然认出这就是曾经变幻成海洋之子的少女,她竟然是乌沙纳斯的女儿吗?   乌沙纳斯脸上露出了笑容。   “天乘,”他说,“现在我要拜托一件事给你,你能替我做到吗?”   天乘脸上露出骄傲的笑,把一只手放在鼻子前。“那要看是什么事情喽。太简单的我可不愿意做。”   乌沙纳斯大笑起来,他搂着女儿,走到了萨蒂面前。   “那么,听好了。”他指着萨蒂对天乘说,“我要你变成她的样子。”   “为什么?”天乘说着,好奇地伸出手,抬起了萨蒂的下巴仔细打量,萨蒂瞪着她。天乘皱起了眉。   “啊,是她。”她说,“我才不要呢。她太黑了。”   比起继承了乌沙纳斯散发光辉的白皙肤色的天乘而言,萨蒂的确显得黑了一些。   乌沙纳斯皱皱眉头。“听话,天乘。”他用哄小姑娘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真的非常重要。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办成。”   “变成她的样子,然后呢?”天乘歪着头问。看她那个天真无邪的样子,萨蒂难以想象她曾经和祭主拔刀大战,砍下惨叫的僧侣肢体时眼睛眨都不眨。   “你变成她的样子,换上她的衣服,伯利王一会儿会派人过来接你,他会把你交给云发,护送你去天界。”乌沙纳斯笑着说,“那个年轻人是个书呆子,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天乘,他会任由你摆弄。你可以迷惑他、诱骗他,戏弄他,尽量拖延在路上的时间。然后,等时机差不多,我会给你信息,到时候,你就甩开他,让他以为是他把你给弄丢了,再回到地界来。”   就在这当儿,萨蒂看到了天乘背后罗提的目光。   这个女人现在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她盯着乌沙纳斯,视线里毫无疑问带了怨恨。   萨蒂突然抖了一下。   从天乘那孩子般甜蜜、又带着不羁骄傲的笑容里,她辨认出了乌沙纳斯和罗提两人的影子。   “哦。”天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闪闪生光。“如果我办到了,父亲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呢?”   “你要什么都可以。”乌沙纳斯说,“只要我能办到。”   天乘拍掌,“那可说好了啊!”她大声说,随即又露出了娇俏的笑脸,“一言为定啊!”   乌沙纳斯也笑了。“一言为定。”   天乘走到了萨蒂面前,歪着头打量了片刻,突然之间,她的身形崩塌了,就像是沙子做成的塔在潮水里化开,但随即又凝固起来。   现在房间里有两个肤色似蜜,头发卷曲的萨蒂。   萨蒂的嘴唇哆嗦起来。   她看向变成自己模样的天乘,又看向乌沙纳斯。乌沙纳斯眼睛里没有笑意。   他是不会放过我的。萨蒂想着。绝望从脚底渗透到她头顶。   “好了,”太白金星之主说,“现在替身是找到了。那么该怎么瞒过其他人,把她送到摩耶那里去呢?”他看着萨蒂,思考了一会,突然又露出了笑脸。   “嗯,既然天乘觉得你黑……”他说着,走到了窗边,朝外面抓了一把,然后又走回来,把手掌放在了萨蒂面孔上。   水一般的凉意浸透了她,随即那感觉消失不见。乌沙纳斯放开了手。萨蒂转过头,在罗提放在床边的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她现在肤色黑如夜晚。   如果不是已经失去了声音,如果不是已经没了力气,她一定会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地界的夜色。”乌沙纳斯笑着说,“不算是最好的妆容。不过萨蒂,你就暂且忍耐忍耐吧。”   “噢,”天乘说,“再等等。”   她拔出了佩刀,抓起萨蒂的头发,还没等萨蒂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天乘就一刀割断了萨蒂的长发。卷曲的黑色长发七零八落地纷纷落在床上和地面上。   萨蒂摸了一下断到耳边的发梢,朝天乘扑了过去。天乘吓了一跳,闪到了一边。“哎呀,她好凶!”她说着,乌沙纳斯从一旁一把拦住了萨蒂,不让她动。   眼泪无声地从萨蒂眼眶里流出来。   现在就算她死了,人们把她的尸体送还给达刹,他也未必能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女儿。   云发等在要塞外,心里觉得十分不安。在他这个角度,看得到士兵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他虽然老实,却并不傻,这几天的见闻,已经让他明白阿修罗王是铁了心要和天界开战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伯利还肯将萨蒂归还,让他送她回去呢?   外面响起一阵骚动。云发跳了起来,随即就因为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一个大臣模样的干练中年人走进了房间,身后是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的、低垂着眼帘的萨蒂。   “伯利王请你把这两封信分别转交祭主和达刹仙人。”大臣说着,把封好的布帛递给了云发。云发摸了一摸,知道里面放着两颗传言宝石。但是他心思全不在这上面。他看着萨蒂。少女亭亭玉立,眼帘低垂,但似乎气色尚好,不见憔悴,也没有受到错待的迹象。云发心里放松了下来,朝萨蒂笑了笑。   就在此时,他看到了另外一队人马乘坐车辆,慢慢从他身边经过。这队人有老有少,也许是战争在即想要离开避难的普通百姓吧。车里的阴影处坐着一个人,肤色黝黑,几乎看不清楚面目,头发削得短短的,像个小男孩。   有一瞬间云发觉得那个身影十分眼熟。但他没有来得及多想,那马车就超过他们,随即朝另外一个城门驶去了。   大臣带着云发和萨蒂走到一辆设施齐备、携带了食物、饮水和其他物品的骡车旁。   “伯利王对发生这种事情感到遗憾。”大臣说,“因此即便开战在即,他还是决定将萨蒂送还给她的父亲,以示诚意。”   云发鼓起了勇气。“既然这样,塔拉……”他说。   大臣根本就没看这个年轻的婆罗门。“苏摩在我王面前要求庇护,既然地界的主宰接受他的请求,就断没有再反悔的道理。”他朝骡车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两位速速离开吧,不要卷入战火之中。”   阿修罗的士兵们将云发和萨蒂护送到了地界的入口处,随即就返身折回。   云发发觉只剩下他和萨蒂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萨……”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止住自己口吃的势头。“……萨蒂。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送回你父亲那里去的。我父亲和天帝也一定会把你姐姐带回来的。”   萨蒂坐在车厢深处,依旧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云发感到更加紧张了。   “他们没有把你怎么样吧?”他说。   萨蒂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云发稍微松了口气,看向前方的道路,更觉得任务艰巨。他拿起了缰绳和鞭子,然而折腾了半天也没有弄明白如何驾驶车子。   一只手从云发背后伸过来,接过了缰绳,轻轻一拉一抖,两头拉车的骡子就乖乖朝前跑了起来。   云发目瞪口呆,转过来看着萨蒂。   少女歪着头注视他,突然露出俏皮的一笑,眼睛闪闪生光。   “你好傻呀!”她说。   云发心里犹如挨了一记重击。   以往萨蒂从未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在他们一起旅行的那段短暂时光里,达刹的小女儿那幅随心所欲却又若有所思的样子,令云发丧失了所有和她攀谈的勇气。他不能接近她,也不明白她。   而现在,眼前的女孩却明亮通透,犹如反射在溪流上的阳光耀眼。   他呆呆地看着蜜肤卷发的少女,都没有留意自己倒映在她眼里的是个脸上还满带着青肿的趣怪形象。   骡车在路上颠簸着。沿路的行人和士兵们纷纷停下为它让路。满面通红的云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如何驾驶它,从女孩手里接过了缰绳。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5:45

    九   萨蒂的手和脚被牢牢缚在了车厢里。她无法动,也无法说话。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假冒的萨蒂穿了她的衣服,盛装打扮,被伯利王的大臣带走,送到了不明真相的云发那里。而迟钝的云发不仅毫无察觉,还朝着冒牌货一个劲地傻笑。   我在这里呀!那个人不是我,真正的我在这里!他们乘坐的车辆经过云发时,萨蒂心里无声地呐喊着。但云发只是朝她这边撇了一眼,就忙着去关注天乘幻化成的萨蒂了。   车辆朝着城门驶去,萨蒂突然看到苏摩站在路边。   他还是一袭白衣,腰挂佩刀。只是白银的刀柄上镶嵌了一块巨大的红色宝石,显得突兀。他没有留意这辆驶过身边的马车,目光远远凝视着云发和天乘所在的方向。   萨蒂的眼睛睁大了,她拼命挣扎着,后背撞在车厢上。   苏摩似乎听到了这动静,朝马车的方向看来。可就在他们即将错身而过的时候,一队士兵抬着一架步舆停在了苏摩身后。   苏摩于是不再管马车了。他朝轿子走去。萨蒂所见的最后一个景象,就是苏摩伸出了手,从轿子里将眼上蒙着白纱的塔拉搀扶了下来。   萨蒂挣扎得更加厉害。但坐在萨蒂对面的罗提伸出了手,轻轻地按住了萨蒂的胸口。   车辆辘辘地驶向要塞外。   罗提一反常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一只手支着下巴,皱眉从阴影里注视着天乘和云发远去。萨蒂意识到对于这件事她和自己一样感到不快,这冷酷无情的女看守,竟然也具有担忧女儿的、母亲的一面,这让萨蒂感到很是别扭。   车辆驶出要塞,拐了一个弯,在城门视野难及的地方,乌沙纳斯在等着她们。他身边是通图和他手下的那队士兵。罗提跳下车来。   “我必须跟随陛下一同出征,所以无法陪同你们一起前往,但我会让他们护送你们去摩耶的森林。”他对罗提说。   罗提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冷漠神情,她盯着乌沙纳斯。“你真过份,苏羯罗。”她说,“你把我的女儿夺走,又送她去做那种危险而不知廉耻的事情。”   “她也是我的女儿,罗提。”乌沙纳斯说,“天乘不是可以被关在家里管教的乖乖女,她喜欢冒险。别忘了,是你的教导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明明是你把她教导成这样的。”   “天乘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萨蒂就交给你看管。你们一路要小心。”   罗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与此同时却低下了头。“明白。”   乌沙纳斯扫了一眼易容的萨蒂,又看向罗提。“你要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假如有其他的人来抢夺或是干涉……”他顿了顿。“那么就算杀了她,也不能让她落入其他人手里。”   罗提冷冷笑了一下。“明白。”   “通图,你的职责也是一样。”乌沙纳斯转身对士兵头领说。“有必要的话就动手杀掉她。知道吗?”   “……”脸上带着细疤的阿修罗武士似乎有点走神。   “通图?”   通图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白。”   “那么……”罗提看向乌沙纳斯,突然又变回平时亲切的那副说话腔调,“我冒着背叛伯利王的危险替你做这样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奖励呢?”   乌沙纳斯看着她笑了。这种时刻,他看起来总是像一个真正的甜蜜情人。   “你可以吻我。”他说。   罗提盯着他,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来。   “哦,何等慷慨的礼物呀。”她用嘲讽的语气说,“能容我回来再取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影从乌沙纳斯背后站了出来。   萨蒂一看到那个身影,浑身都因为恐怖而僵住了。那是匠神陀湿多,这些日子来给她最多痛苦和折磨的人。   老匠人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稍等一下。”他说,“我有一封给摩耶的信。”   乌沙纳斯皱了皱眉。“让罗提直接传言就可以。”   “不行。”陀湿多说,朝车子走过去,“匠人术语其他人难以理解和背诵。”   他把一颗宝石递给了罗提,罗提朝他亲切地笑了笑,收下来。这么做的时候,陀湿多的目光从罗提身上转到了萨蒂身上。他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把手伸到了萨蒂头上。   萨蒂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她无言地拼命挣扎着,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睁大。她知道下一秒钟,那种撕裂身体的痛苦又要降临……   什么也没有发生。   陀湿多只是像很久之前,在达刹家门外递给还是小女孩的萨蒂玩具时那样,轻轻地摸了摸她头顶。粗糙的手掌上,传来温暖的触感。   随即他放下手,离开了车厢。乌沙纳斯皱眉看着他。   “有意思。”他说,“大匠,我本以为复仇的决心已经磨掉了你最后一丝慈悲心。”   陀湿多沉默了片刻。   “谁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活着回来。”他说。   此时马车已经启动,士兵们随即跟上,朝着甘味林的方向远去。乌沙纳斯笑了笑。   “你看看那小姑娘眼睛里的神情。”他说,“我们给她的折磨足够让人变成穷凶极恶的食尸鬼。你还是祈祷她不要活着回来吧。”   陀湿多又停顿了片刻。   “她曾经照顾过舍衍蒂,陪伴她到最后一刻。”他说,“我原本以为你会对她有所感激。”   乌沙纳斯笑了。   这一次,他的笑容里充满砂砾。   “我该刚感激她吗?”他轻声说,“那是她自己以为的善事。在我眼里,却是极恶。世人必须要对别人自以为是的好意全盘接受心存感激,否则就是不知感恩吗?只要对方用意是好的,不管那愚蠢的善心最后造成的结果如何,都必须要对其感激涕零吗?在我看来,那真是无比恶心。”   在旅行的时间里大部分,萨蒂都靠着车厢昏睡,剪短的头发遮住了额头和面孔。就算醒来,她也只是麻木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木板。   “……罗提夫人,这小姑娘看起来精神很差啊。”通图掀开遮挡视线的车帘,朝车厢里望了一眼,对罗提说。   “旅行的终点也是她生命的终点。”罗提笑着说,“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会有精神?”   通图摸了摸脸上的细疤,拉下了脸。   “老是做这种事情,真让人心里不舒服。”他嘀咕着。   “你不乐意?”罗提眯着眼睛笑着说。   这个阿修罗武士皱起了眉。“没什么乐意不乐意的,乌沙纳斯大人的命令,我应当服从。”   罗提笑了笑,抬头看向前方。“啊,前面就到了。”她说。   通图转过头,睁大了眼睛。   “喂,那是什么玩意?”他说。   在茂密的丛林中,突然出现了一座城池。   这座城池占地辽阔,城中灯火辉煌,城墙高耸,旌旗在城头飘扬,身着重甲、威武雄壮的士兵来来回回地巡逻,看到通图这队人马时,守卫们齐齐发出怒吼,从城墙上拉开弓箭,瞄准了他们。   这一小队人训练有素,立即拔出了武器,通图举高了盾牌,看向罗提。   “摩耶住在这城里?”他说,“他不是林居隐修者么?而且这里什么时候冒出一座城市来了?”   罗提笑了。“他当然是林居隐修者啰。”她说,走下车来,看着城门,提高了声音喊:“幻筑者摩耶!檀奴之子摩耶!!我是罗提,火焰之女,以乌沙纳斯使者的身份前来,请你解开幻术,让我们进入你的疆界吧!”   所有人都眨了眨眼睛。   转瞬之间,那座辉煌的大城消失不见,在他们面前绵延的是散落在丛林和藤蔓间的残垣断壁。从建筑残留的规模上看得出来,这里从前曾真的有过一座美丽的城市,但如今却已经化为废墟。一条昔日的石板大路从只余基础的城门开始,延伸到被密林包围的废墟深处。野草和榕树的根部从石板下爬出来,蛇般蜿蜒。   罗提笑了笑,再次坐上车去,指点通图说:“摩耶的住所就在最里面。我们走吧。”   车辆再次启动,一行人沿着那条古老荒废的大道一直朝前走。通图打量着四周的废墟,皱眉问罗提:“甘味林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废墟?”   “这是阿修罗曾经的都城。”罗提笑着说,“摩耶是它的建筑师。他下定决心要把它建成比永寿城更美丽的都市,当时的阿修罗王也倾尽国力支持他。都城的建设耗尽地界所有财富,城外的人民饥寒交迫,城中的繁盛却绝世无双。到了后来,阿修罗和龙蛇那迦为了争夺地界领土发生大战,眼看那迦的军队逼近这里,摩耶自己放火烧毁了整座城市。不过从那以后,他自觉再也无法建造如此出色的作品,便离开阿修罗王的宫廷,隐居在废墟深处。”   “那幻觉又是怎么回事?”   “摩耶用来吓人的。”罗提说,“他把整个城市建成了一座巨大的魔阵,就算连因陀罗也无法打破。任何人如果不经过他的允许,绝对无法进入森林接近他。不过,你们也可要担心,摩耶害怕自己被打扰,将这座森林整个地拖入了地界夹缝,这里维持地界之间分隔的力量最为薄弱,如果胡乱走动,一不小心就落入更深的地界哟。”   话说着,大路已经到了尽头。在一堆废墟之中,有几间尚算完好的石屋,屋外堆放着大堆柴火。一个男人从石屋里跑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旧的衣袍,头发花白,脸色憔悴。他昔日也许是个容貌高贵的人,如今眼角眉梢却带着受惊动物般的神情。他神色紧张地盯着罗提和通图一行人,看看马车,又看看护卫马车边全副武装的士兵们。   “好久不见了呀,摩耶。”罗提亲切地朝他打招呼,她走下车来,把萨蒂也拉下了车。   “你来做什么?”摩耶问,手指神经质地抖着。“乌沙纳斯让你来做什么?”   罗提笑着走上前去,像个老朋友一样挽住了摩耶的胳膊。“我们进去细谈。”她说,看了萨蒂一眼,拉着摩耶走进里屋。   萨蒂坐倒在石屋门前。她的手脚依旧被缚,眼神空洞。   通图手扶着武器,站到了她旁边。   摩耶和罗提似乎谈得很长。士兵们停留在门口,各自坚守岗位,警觉的视线打量着废墟和保卫废墟的森林。   通图来回踏了几圈,突然停下了脚步,弯下了腰。在他足下一块破碎的石板里,长出了一朵小小的淡黄花朵。这个阿修罗武士凝神注视了它一会,伸出长着剑茧的拇指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娇嫩的花瓣,转头对一旁的萨蒂说:“小姑娘,你看,这花真是顽强。被石板压得这么厉害,竟然还能开放啊。”   萨蒂的目光只是木然地盯着前方。   通图似乎感到尴尬,他轻咳了一声。   “实际上,”他低声说,“我的女儿也差不多你这么大……”   门吱呀一响,摩耶和罗提走了出来。摩耶手里拿着陀湿多的传言宝石,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了。   “这事不仁义,我本不应当做。”他说着,望了一眼萨蒂,又极快地收回了目光。   罗提带着笑意看着他。“你可以栖身在这里,是由于伯利王的恩泽。”她柔声说,“所以这一次你必须要帮苏羯罗这个忙。”   头发花白的阿修罗建筑师疲惫不堪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说,“不过我得要花上点时间准备。届时这个城市都要纳入秘法之中。在那之前,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他说着,挥了挥手。堆放在屋子外面的柴火突然动了起来,木条和木枝自己凑到一起,组装成人型模样。于此同时,他石屋外部的石块也动了起来,岩石巨人蹒跚着从墙壁里走出,关节里落下泥沙。   士兵们都吓了一跳,拔出了刀。“这是怎么回事?”通图说。   “我的仆役。”摩耶苦笑着说,“抱歉,我胆子很小,也不擅长与人为伍,只能制造这样的傀儡替我做事。这样的玩意儿城里还有很多,你们在幻觉里看到的士兵也是它们。”   罗提却哈哈大笑着拍起了手。   “真是精彩的机关术!”她娇声说,“摩耶,你的技艺越见精彩了呢。”   摩耶又苦笑了一下。“它们是我最后的作品了。”   他又挥了挥手。木头人和岩石人都走向石屋的后方。它们动作看似笨拙,效率却很高,不长时间就在废墟里利用现有的材料建筑出了几间大屋。   罗提和摩耶还在商讨明日的各种事情。通图带着萨蒂走向其中一间房屋。走到门口,少女踩在两脚间的镣铐上,跌了一跤。她手也被缚住,爬起来时显得很是困难,最后手掌的皮肤也擦破了,通图终于忍不住伸手将她搀了起来。   屋里空空荡荡,唯有一间石床。通图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石床,又看了一眼垂着头的萨蒂,以及她被缚索磨红的手腕,心里叹了口气。   “反正也是最后一晚了……”他想着,对萨蒂说:“把手举起来。”   萨蒂木然地看了他一眼,顺从地举起了手。通图抽出腰刀,挑断了她手和脚之间的缚索。   “好好休息吧。”他简洁地说,走出了石屋,把萨蒂一个人留在屋内。   柴门关上了。   而萨蒂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   她坐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她的目光不再呆滞木然了,黝黑的皮肤上渗出一层冷汗来。她微微颤抖着手,伸进剪短蓬松的头发里面,慢慢地抽出了手。   她掌心里握着散发清辉的弦月耳坠。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6:07

    十   萨蒂不明白为什么陀湿多会把这轮耳环还给她。   那一天离开之时,他抚摸自己的头顶时,她突然觉得有一丝清凉熟悉的感觉,落在自己的发间。   她立即就知道那是什么,当她抬起头注视着陀湿多时,老匠人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她熟悉的慈爱神色。那神色只是一闪而过,陀湿多随即放开了手,转头离去,再也不朝她看一眼。   那冰凉熟悉的感觉停留在发间,而萨蒂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抬头看坐在对面的罗提,生怕眼神败露心中的忐忑。而且她的手也被缚住,无法取出和使用弦月。她一路提心吊胆,装出一幅死期将至的麻木样子,好令罗提失去戒心。但罗提依旧没有放松她的绳索,这令萨蒂几乎绝望。   但她发现负责押送她的阿修罗武士头领对她还带着怜悯。   走到石屋面前那一跤是萨蒂故意摔倒的,这样足以展现被磨破的手掌和红肿的四肢。心里的紧张令萨蒂几乎完全没感到摔跤带来的疼痛,当她眼看着通图眼里露出同情、伸手来搀她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成功了。   罗提打开门带着食物来视察萨蒂的情况时,屋子里黑灯瞎火,萨蒂背对着她躺在石床上。在黑宝石行宫里她经常也是这个状态,罗提只是皱了皱眉就走了出去。   萨蒂心里一阵庆幸。看来罗提认为自己反正明天就要死,吃不吃东西已经无关紧要。以往如果萨蒂拒绝进食,就会挨罗提的耳光;而且如果罗提要强迫她吃饭,一定会发现通图已经放开了她的束缚。   萨蒂闭上眼睛,紧紧握住掌心的弦月。   陀湿多也许只是想减轻她的苦楚。可是他知道这轮弦月真正的功用吗?   今晚,萨蒂默念着。今晚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必须要找到白牛,寻求它的帮助。   乌沙纳斯和苏摩的话也许是真的,可那又怎样。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就算把魔鬼召唤出来也无所谓。   弦月的锐角刺破了她的掌心,鲜血流了出来,融合在银辉之中。血色光芒渗入她被夜色遮盖的肌肤,深入血肉,深入骨髓,到达梦中。   萨蒂再一次来到了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   这一次,这地方不再显得那么安静祥和了。属于因陀罗的东方,天空中雷鸣电闪,乌云翻滚。属于火神阿耆尼的西南方,火焰舔舐着大地和天空。属于风神伐由的西北方,狂风大作,大地震颤。属于死神阎魔的南方,漆黑几乎要吞没整个世界。这一切都预示着天神们的愤怒,战争即将爆发,地府已经张开大口,准备迎接无数死者。   昔日属于苏摩的东北方则是一片黯淡。   当萨蒂朝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她的脚几乎都发软了。   草原上如今也是狂风阵阵,平静的金色荒野现在在风云变幻的天空下成了一片翻滚着不安浪涛的海洋。白色雄牛就站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周围充斥着混乱和灾难的不详气息,可是它依旧非常平静,深色的眼眸注视着萨蒂。   萨蒂朝它跑过去,直到面前才停住。   白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好,萨蒂。”它说。“好久未见。”   萨蒂张大了眼睛。你还认得出我?她想这么说,张开嘴,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白牛笑了。“肤色和头发只是外在的改变。别忘了,这里是护世天王的天界,一切事物呈现原型之处。”   萨蒂更加吃惊了。   你听得见我的话?她问,可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呀?   “没有声音不意味着无法表达。我可以听到你想说什么,这很容易。”白牛说。“你变成这个样子,是乌沙纳斯的手笔吗?”   是的,乌沙纳斯还带走了我的声音。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我言之既为真实的能力。   白牛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原来如此。你在他那里吃了不少苦头,是吗?”   苦头这个词听起来都几乎是甜蜜可爱的了。萨蒂想。她朝白牛摊开掌心,弦月已经浸透了她的血,伤口似乎无法凝固。   我把这个还给你。求求你,请你帮助我。她说。   “为什么要来寻求我的帮助?”。   你帮助过我的。萨蒂说。不止一次。   “因为我别有所图。”白牛说,“那也不是在帮你。”   无所谓,萨蒂说,怎样都行。但是现在,我请求你的帮助。   白牛又笑了。   “帮助你,那当然可以。但你要知道,但我也要求代价,我要得到什么,你必须心甘情愿地给。”   萨蒂捧着弦月的手颤抖着。更多的血从她掌心伤口里涌出来,从指缝漏下去,滴落在金色的草上,这些草疯长起来。   我给。她说。你要什么我都给。   “很好。那么,你要求取什么?”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被萨蒂的血沾染的草变成了红色,包裹住她的双腿。   我要你帮助我消灭仇敌。萨蒂回答说。   白牛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可以。但你要明白,我不知何为手下留情,也不知何为宽容。我所及之处只会剩下血海和火焰,所有人都会遭到毁灭。知道这一点,你还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吗?”   萨蒂停顿了片刻。   所有人都会遭到毁灭?   阿修罗武士挥舞的刀剑,在莲顶山下递到她脖子边的利刃,伽罗婆提撕心裂肺的哭叫,被天乘割去的头发,乌沙纳斯狡猾的笑脸,罗提虚情假意的笑和冰冷的耳光,日以继夜的痛苦和折磨,苏摩哀伤的眼神,还有姐姐蒙着白纱的面孔。   ……我不在乎。她说。   话音刚落,脸上带着细疤的阿修罗武士同情的眼神突然在萨蒂脑海中闪现。   那一刻她有丝细微的愧疚,但只是一闪而过,她随即将之抛诸脑后。   你不该同情我的。   白牛凝视了她片刻。   “就这样吧。”它说着,垂下头,两角之间的新月和萨蒂手中的弦月重合在了一起。   两轮月辉融为一体;新月的光辉变得强了一些,只是带上了一抹血色,隐约透出不详征兆。雄牛伸出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了舔萨蒂掌心的伤口,那伤口立即愈合了。   雄牛仰头怒吼,整个天界都在动摇。风更大,雷声更响,火焰更加明亮。   “来吧,达刹之女!”它说,“为我指引方向吧!我将如你所愿,为你的仇敌带来毁灭!”   它奔跑了起来,萨蒂跟随在它身边,一手扶着它的肩峰。草、溪流、骸骨和山峦在他们面前让开道路。   真奇怪,雄牛的步伐那么大,她却能毫不费力地跟上它,他们冲过一层又一层的影子,穿过一个又一个宇宙。梦境和现实,天界和地界,空间和夹缝,三千世界就像贝叶经一样被他们翻开来。   跑着跑着,萨蒂突然意识到她所触摸的不再是动物的毛皮。取而代之地,一只手臂拉住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去。   那个拉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奔跑的黑发男子,肤色皎洁如月光。他含笑看她,眼睛里却燃烧着能令三界陷入劫末的火焰。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6:29

    十一   在废墟之上,无数的木头和岩石傀儡缓慢地行动着。它们搬运岩石,在地上画线。它们关节发出的吱嘎声和拖曳材料的声音在森林上回响着。   通图站在石屋门口。罗提走了出来。“还不睡么?”她笑着问。   通图皱皱眉头。“执行命令时我睡得很少。再说了,”他指指那些在残垣断壁和藤蔓间爬行的傀儡,“整晚都听着这种声音,怎么睡得着?”   “抱歉。”脸色苍白的摩耶走了出来。“不过很快就要完成了。”   罗提注视了一阵傀儡们正在搭建的魔阵。   “可话又说来……这魔阵的作用到底是什么?”她说。   “我必须借助这魔阵来找陀湿多也找不到的东西。”摩耶回答说,“它的力量非常强大。”   “它该如何使用?”   “……一般的魔咒或是法术,在它的帮助下可以威力倍增。”   罗提似乎有点出神。   “哦,那么,”她说,“它能够杀死乌沙纳斯吗?”   通图和摩耶一起望向她。   这个火焰女眨了眨眼睛,掩起嘴笑了起来。“开玩笑的啦。干嘛这么认真看着我呀?”她放下手,又看向周围。   “有人在外面守着么?”   “有的。”通图说,“里外我都布置了哨位和巡逻的人。假如有人想要闯入,他们会发出警报的。”   “这个倒没有必要。”摩耶勉强笑了笑,“魔阵也有自己的力量。足以抵挡一切入侵。”   通图皱起了眉头。   “你说我的布置没有必要?”他说。   阿修罗的建筑师脸色更白了一些。“呃,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就在这个时候,罗提突然看向远处,不安的阴影掠过她的面庞。“那是什么光?”她问。   两个士兵站在古城的门口,守卫着通往废墟深处的那条大道。   “……喂,我说,那天你看到苏摩了吗?就是那个月神?”   另外一个人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真可惜。你真该看看他身上那种光辉。人们说,那就是月亮在人间发出的光辉。”   年轻的士兵骚了骚脑袋。“很好看么?”   “那当然了。苏摩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城墙上当值。突然之间,就看到银色的光辉透过黑暗照了过来……”   他的同伴突然戳了戳他。   “喂,”他用一种如梦似幻的语气说,“是像那样吗?”   士兵抬起了头。他张大了眼睛。   远远地,清凉的银辉从密林深处透了出来。那片光辉还在移动,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高。   终于,从那片光辉中,升起了一轮银白的天体。   两个士兵呆然地注视它。   “真美呀,”那个年轻一点的士兵用艳羡的口吻说。   下一刹那,他们两人一起在那银亮光辉下化为了齑粉。   一个士兵指着漆黑的天幕,张大了嘴巴。所有人抬头看去,只见一轮新月悬挂空中。   “这……这是……”摩耶的手指又颤抖了起来。   “是那个苏摩吗?”通图瞪着眼睛问。   罗提却变了脸色。   “不可能。”她低声说,“这不是他的光辉!”   确实这轮新月的光晕中带着一丝不祥的血色。   就在此时,整个废墟突然摇动起来,从地底深处发出巨大的声响。   “有人入侵!”通图发出一声怒吼,士兵们齐齐拔刀出鞘。通图转头看向罗提,这个女人一言不发,提起纱丽就向萨蒂的房间跑去。   摩耶急急忙忙地跑到他们身前,“我就知道……”他用惊慌失措的语气说,举起一只发抖的手。“我要发动幻术,让你的士兵让开一些!”   “你的幻术?”通图问。   摩耶的表情很不好看。“一般来说,根本就不可能有人通过城门那个幻象……”   他话音刚落,城门的方向就响起震耳欲聋的崩裂声。   “来者不善,”通图说,脸色凝重。“我的部下连信号都没发出来……”   “……我会发动废墟里的魔阵。”摩耶颤抖着说,“这废墟会变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迷惑心智,混淆感官。它运用最深奥的咒术和魔法构建,不知晓其中奥秘的人根本难以突破。”   “我看可说不定。”通图说,立即转过身去,指挥他的手下:“留下十个人守卫这里。其余的人,立即拿起弓箭,埋伏到废墟的各个角落去。不管来的是谁,有多少人,都要拦下来!”   这群训练有素的阿修罗武士们立即抓起武器,朝前面奔去。   罗提奔入萨蒂所在的房间。女孩还是一如既往,背朝外面,似乎还在昏睡。罗提近乎粗暴地一把将她翻过身来。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萨蒂醒着。她的眼睛大张着,冷冷地瞪着罗提。   罗提注视了她片刻,反而冷静下来了。   “你这小□。”她静静地说。   远处又是一声撕裂般怪异的巨响。摩耶脸色瞬间变得死白。“这怎么可能?”他颤抖着说,“这个魔阵就连最博学的婆罗门也难以找到入口啊。”   螺号和弓弦声紧接着他的话响起。通图脸色一变。“和我的人短兵相接了。”他说。   弦声和弓箭破空之声犹如暴雨在废墟上回响,只持续了片刻就突然曳然而止,随后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通图心下一沉。   他知道他的士兵在被杀死之前是绝对不会放下手中的刀和弓的。   “……听到了吗?有野兽的叫声。”通图慢慢地说。   摩耶的脸色真的已经比死人还难看了。   “我的森林里从来就没有野兽。”他说。   通图和摩耶面面相觑,摩耶的脚也发颤了,慢慢地向后退去。   通图皱起眉头,正以为摩耶已经吓破了胆,这个阿修罗建筑师却举起了一只手。   伴随着他的动作,所有静止了的木头傀儡和石头傀儡,全都行动起来,慢慢地朝大路那边、敌人所在的地方涌过去。它们关节吱嘎作响的声音汇聚到了一起。   “它们大概能拖上一段时间,”摩耶苍白着脸说,“你……你赶快来帮我,把这个魔阵完成。”   通图瞪向他。“有用吗?”   “不……不是抵抗用的。”摩耶说,“但足以隐藏我们。除非……”   远处又响起了各种撕裂声、碰撞声、犹如桥梁倒塌、宝塔折断。他们侧耳倾听,知道那是摩耶的傀儡在和敌人战斗。   通图听见了木头折断和岩石粉碎的声音。他转头看向阿修罗的建筑师,知道这个匠人最后的作品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灭。   摩耶的脸色犹如死人。   通图转头看向他的最后十个士兵。“你们跟我一起来。”他简洁地说。   “你等等!”通图抬起头来,看见罗提已经从萨蒂房间里走了出来,神情阴沉,用手指着房里。“还记得乌沙纳斯的嘱托,对吧?”罗提说。   通图手按在佩刀上,他看了一眼房里的萨蒂。光线昏暗,他只看到女孩的身影模模糊糊缩在床上。   那样子令他想起每次回家时等待他的小女儿的样子。   “对不起。”通图低声说说,“我办不到。交给你了。”   罗提的脸在愤怒中扭曲起来,而通图没有再看她,他拿起了自己的长弓和箭袋,朝前方奔跑过去。他的士兵跟随着他。   “我会尽力拖延时间!”他一边跑一边吼。   摩耶点头。他的一只手抓住颤抖不休的另外一只手,开始在地上画线。   通图跑了没多远就停住了脚步。   前面的开阔地上,死亡的人体、散落的武器、木料的碎片和碎裂的岩石散布得到处都是,这本来已经是废墟,现在的样子更犹如接连遭受地震和暴风侵袭。   但通图和他的士兵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其实只有孤身一人。   带着猩红的新月悬挂在那人头顶。他深色的眼瞳注视着阿修罗武士们,犹如一个混沌的、尚未成型的世界从天而降,压迫在他们胸口。   只看了一眼,通图知道自己难逃此劫了。恐惧从他每一个毛孔渗进去。   于是,他拔出佩刀,用尽力气发出战吼,他的士兵也随着他一起发出怒吼,朝那个未知的、可怕的敌人冲过去。   那男人连动都没有动。   月色清辉之下,他的影子又黑又巨大,从那浓稠的黑影中,突然跃出了无数影子般的猛兽和怪物的形体。   它们犹如黑色的利刃,朝士兵们扑过来。阿修罗武士拿起自己的武器,可是弓还没有拉开,刀剑还未竖起,肢体和喉咙就已经被撕裂洞穿。大多数人连叫喊都还没有发出来。   血泼溅在了石板和藤蔓上,沿着缝隙流进泥土里。   一切回归寂静。   那个人还站着。现在只有他还站着了。   他根本没有留意眼前的屠杀,黑色动物们钻回他的影子,他直接就迈步朝前走。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通图还活着。这个武士胸口已被洞穿,胳膊和腿也已折断,血流下他的面颊,盖住他脸上抽动着的细疤。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个头顶新月的男人。   “你是谁……?”通图用微弱的声音发问。“你是阿修罗,是天神,还是罗刹……?”   男人一笑。他的嘴唇犹如生来就是为了微笑,眼里却既无情感,又无道德。   “勇士啊!我不是天神,也不是阿修罗。我不是罗刹,也不是半神;我不是人类,也非精灵。我不属于已知任何一种族类和生物。我是死亡,世界的毁灭者。   “我是湿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7:07

    ~Ushas~霞光篇   她光彩熠熠,宛如妙龄女郎,她光彩耀目,使黑暗远避。   霞光万道,照耀寰宇,送来光明,给予我们漫漫长昼。   噢,霞光,噢,女神!赐我们以食,我们因而岁熟年丰,繁荣昌盛。   噢,乌莎斯,出身高贵者,天之女! 一 莲顶山附近净修林道院里的婆罗门仙人一家,在傍晚时分接待了两位来客。   其中一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学生,面相诚恳,不知为何脸上带着伤痕。他解释说是被强盗打劫过。另外一人是个肤色金黄的少女,卷曲头发黑如鸦翼。年轻的学生告诉仙人,这少女是他老师的女儿,他得要在战争爆发前护送她回家。因为又累又渴,附近又找不到食物,所以才不得不投宿。   婆罗门仙人的妻子有点怀疑,“说不定他们是私奔的。”她对丈夫说,抱紧好奇打量来客的两个孩子。婆罗门也知道时局紧张,天神和阿修罗即将开战,鬼鬼祟祟的人时常在周围出没,但这一对孤身出行的年轻人还是引起了他的同情。   “这年青人一看便知是个老实人。”他对妻子说,“而且这位少女显然也出身高贵种姓。能接待客人是婆罗门的荣耀。尽我们全力让他们得到良好款待,让他们好好休息吧。”   于是,婆罗门的妻子拿出道院里的余粮,开始张罗晚餐。孩子并不怕生,很快就爬到年轻人的膝盖上叽叽喳喳吵闹玩耍。年青人有点不自在,不过当婆罗门和他讨论起经典和哲学的时候,他立即来了精神,交谈下来两人都觉得十分愉快,婆罗门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学问基础深厚的年轻人了。他想对方一定出身大仙之家。   他们在讨论的时候,少女站起来,在道院四处走动。她伸出手,林中的小鸟和松鼠跳到她手上。少女笑了起来。婆罗门的妻子在打水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觉得这女孩实在不矜持,可是当她转过视线,却发现坐在屋内正和自己丈夫说话的那年青人注视着少女,竟然走了神忘了回答。   “啊哟,”女人这么想着,她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突然和丈夫一样开始对这对年轻人充满了好感。   火焰燃烧起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分享不甚丰厚的晚餐。主人十分热情,依照待客之礼,将食物先拿给客人享用。年青人把根茎放到嘴边,突然看到两个孩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他尴尬地笑了笑,把根茎递给了最小的那孩子。   可小孩接过食物看看,咽了一口口水,递给了自己的哥哥。而哥哥则把根茎给了自己的母亲。妻子则递给丈夫。婆罗门摇了摇头,又把根茎递给妻子。女人接过它,小心地分成了四份,拿给家人。最小的孩子张大了嘴巴,女人拍拍他幼嫩的脸颊,把根茎塞进他嘴巴里。   少女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你们总是这样吃晚餐吗?”她轻声问。   “总是如此,”女人笑着说,又把手边的奶糊递给了少女。“一般的家庭都是如此。”   少女低头看着盛放食物的容器。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家人的晚餐,”她轻声说,“我父母从来不在一起吃饭。”   氛围突然变得有点尴尬。年青人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可是,你父亲……呃……大仙他……”他闷闷地说。   少女摇了摇头,好像有点出神。“他们在我出生之后就不在一起了。”她说。“我父亲在母亲之前已经有过一个妻子。我母亲不是自愿成为我父亲的女人的。有时候我觉得她很恨他。”   席上鸦雀无声。年轻的学徒张口结舌,因为他人的生活突然对自己敞开来而显得惊慌无措。   “孩子是家庭的宝藏,能够弥合父母之间的裂痕。”婆罗门说,想要化解这尴尬的气氛。   少女垂下了眼帘。   “我努力过了。”她说,“他们对我要求什么,我都拼命去做,最后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他们还是没法在一起。我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萨、萨蒂……”年青人涨红了脸,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抚摸少女的脊背安慰她,可是手伸出一半却僵在半空,因为女孩放下了食物,掉了眼泪。   “对不起。”她说,用手去抹脸。婆罗门的妻子却温柔地拉住了她的手,用布擦去了她的泪珠。少女透过朦胧的泪眼,张大眼睛看着她。   “时间充满智慧,它最终会化解一切问题。”她说。   少女突然羞红了脸。她抽回自己手掌,低着头开始不言不语地吃饭。   第二天早上,年青人和少女离开了道院。临走的时候,他劝仙人一家赶快搬离这里,因为战火不知何时就会蔓延。婆罗门仙人表示他会考虑。   目送着年青人驾驶骡车消失在森林边缘,婆罗门仙人转回家中。   “也许我们真的应该搬家。”他对妻子说。   “搬?搬去哪里?要是真的打起战来,到处都不太平。”女人说。   婆罗门看了一眼在互相追逐玩闹的孩子。“没关系。”他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关系。”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响动。婆罗门抬起头来,看见少女独自一人站在道院门口。   婆罗门有点愕然。“姑娘,怎么又折回来了?”他问,“云发呢?”   “我跟他说有点气闷,想停下来摘点鲜花。”少女说,“那个呆子很好骗。他什么都听我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女人也在丈夫身后问。   “是这样的,”少女说,“昨天我在晚餐上哭了。我觉得那很丢脸。”   婆罗门夫妻对望了一眼。   “没关系,孩子,”女人柔声说,“那没什么。我们并不觉得那是耻辱。”   “可我觉得是。”少女说。清晨的阳光里,婆罗门夫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花眼,因为女孩的身影仿佛在动摇、变化,她从腰带里抽出一样东西,看着竟然像是一把细长的佩刀。   “如果我父母知道了,都会很失望。”少女轻声说,“而我不想让他们失望。”   心口一凉,婆罗门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倒在了地上。他在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以及少女那还带着一点天真的感叹。   “不过我会让你们一家人在一起的。”   啪嗒一声,摩耶用来画线的石笔折断了。   周围笼罩在一片扭曲的静寂之中。   “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他说。   “那你还等什么!”罗提尖叫起来,“把线画完啊!”   摩耶却扔掉了笔。他转头看着罗提。“认命吧,罗提。”他颤抖着说,“如果我对来人身份猜得没错……那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罗提跺了跺脚。   “难怪你会成为阿修罗中最长寿者,摩耶。”男子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湿婆从森林中走出,他的脚步悄无声息,新月辉映着他的额头,他注视着石屋前最后的两个守卫。   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一片死寂。   摩耶一言不发,跪倒在地,深深地拜伏下去。。   罗提却还是站在原地。她颤抖着,脸色苍白,死盯着湿婆一动不动。   “果然是你。”她声音嘶哑地说。   湿婆转头看向她,目光饶有兴味。“很久没见了,罗提。”他说。   “你要来带走萨蒂?”罗提说,朝石屋退了一步。   “当然,”湿婆说。   “无论如何?”   “我的承诺。”湿婆说。   罗提突然冲向前方,她速度奇快无比地捡起摩耶掉下的石笔,在即将完成的魔阵上又重又长地划了一道。这一下实在太突然了,湿婆似乎也吃了一惊,他身影一闪,影子骤然暴长,黑影里窜出的野兽瞬间洞穿了罗提的身躯。   可是已经晚了。在摩耶的惊叫之中,空间扭曲了,吸进去的空气发出尖厉的怪声,眨眼之间石屋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空白。   那是虚无,一无所有,非黑非白,转瞬即逝的裂缝撕裂了大地,甚至吸掉了湿婆的一部分影子。   随即一切都消失无踪,石屋原先所在的那块地面一片空白,干净平整。   罗提扑倒在地,血浸满地面。   摩耶瘫了下去。   “怎么会…………”他眼睛发直喃喃地说。   他身边刮过一阵凉风。湿婆不知何时将罗提拉了起来,皱起了眉头。   “你干了什么?”他说。   罗提已经要死了。血沫从她嘴角冒出来,她朝湿婆露出一个笑容。   “乌沙纳斯给过我命令……就算杀了萨蒂也不会让她落入他人之手……”她轻声说。“我得要完成……他的嘱托。”   湿婆注视着她。“你恨乌沙纳斯,不是吗?”他说,“他不给你名分,夺走你的女儿,就算你为他死,他也未见得会感激你。何必要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罗提又笑了。她凝望着对方深色的眼眸,血令她的嘴唇依旧显得红艳。   “的确如此,”她轻声说。“可是你懂什么?”   这女人随即便咽了气。   湿婆松开了手。他朝摩耶走过来。   “能替我解释一下吗?”他说。“你的阵法,我不太懂。”   阿修罗的建筑师颤抖着。“她破坏了魔阵。”他说,“这地方维持分界的力量原本就很脆弱,萨蒂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方去。”   “你找不回来吗?”湿婆问。   “世尊,我不能对你妄言。”摩耶说,“就像在海洋上航船不凭借星辰指引方向,谁也不知道迷失的目的所在。”   湿婆皱起了眉头,凝神想了一会。   “噢。”他最后说。“那好吧。”   随着他的话音,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残存在地上的魔阵,线条从石板上根根抽离,在空气中柔软地飘动,向中心聚集,森林和废墟发出大得可怕的轰鸣。   摩耶脸色变了。   “您——您不能——”他说。   “嗯……”湿婆说,“其他人是不能。”   所有的线条汇聚成了一点。从这点里散发出无比璀璨的光芒,随即空间再次被撕裂,空无一物的虚无裂缝再次出现在地面之上。湿婆迈开步子,向裂缝走去。他经过罗提。女人悄无声息躺在那里,嘴角犹自带着一丝微笑。   轰然一声,裂缝和湿婆一同消失了。   森林里现在只有摩耶一个人,抖个不休。他看了看自己手掌上溅上的罗提的血,在长袍上抹了抹,随即扶着石屋仅存的废墟站了起来,慢慢地、疲惫不堪地朝外走去。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7:51

    三   一层又一层,湿婆和萨蒂穿越地界,朝着世界最深最黑处落去。这么做的同时,湿婆减缓了下落的势头,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看来我们已经到了世界最底端了。”他对萨蒂说。   在他们面前,绵延着一条高大的白色山脉,这条山脉仿佛无始无终,末端隐入黑暗。山峦上没有树木,覆盖着浅灰色的、层层相叠的岩石。   “跟我来吧。”他对萨蒂说,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前方。   他们浮在这巨大山脉的上方,面对着一面高耸的悬崖,悬崖下方有一道长长、横贯整个悬崖的裂口。   “大地支撑者,无边际者!”湿婆呼唤着,“请醒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辽阔空旷的空间里传来深沉的回响。白色的山脉微微震动起来。此刻,在大地的某一端大概发生了轻微的地震,不过湿婆看上去全不在意。   突然之间,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悬崖上,崖石上出现了裂缝,裂缝越来越大,露出一面巨大的黄玉球体。这面球体十分光滑,像是覆盖着一层琥珀。它倒映出了湿婆和萨蒂的样子。   萨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在那倒影里,她旁边的湿婆不是人的模样,依旧是那难以形容的存在。   山体再度震动起来。从山腹深处,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果大地会说话,就会是那样的音量和调门。   “啊,原来是你,世界的毁灭者魔醯首罗……”这白色山脉说。   “是我。”湿婆说,“向你致意,支撑大地的千头龙王舍沙。”   这白山原来是巨蛇的身躯,萨蒂极目望去,看不到龙王的头尾,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原谅我难以起身还礼,毁灭者。”巨蛇说。“啊,你带了一位可爱的女士同来。这是谁?你娶了妻子吗?”   萨蒂张口想要说不是,然后又懊恼地想起自己没有声音这回事。但接下来湿婆的回答差点让她把眼珠都瞪出来。   “她不是我的妻子,”额镶新月的毁灭神微笑着回答,“是我未婚妻。”   萨蒂瞪着湿婆,好像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她自己手还被湿婆拉着。湿婆的掌握明明力量不大,她却无论如何没法把手抽出来。   地底仿佛传来闷雷般的笑声。“你竟然还会追逐女人,这可真是新闻……。难怪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顺带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你雄牛的形态。”   悬崖下的裂缝张开了,露出一个硕大无朋的山洞来,狂风喷涌而出,带着火焰和毒气。那是舍沙的嘴巴。它打了一个呵欠,巨大的黄玉眼睛还是注视着湿婆。“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我们出了一点意外迷路了,所以才会一路掉落到你这里。龙王,我应当如何寻找出去的道路?”   山为身躯的龙王笑了。“魔醯首罗啊!你威力无穷,为何要求助我?为何不能自己找到出路?”   湿婆并没有在意。“舍沙,别嘲弄我。我不是毗湿努,没有三步之间随意跨越世界的本领。”他说,“没有方向,我也会迷路。请告诉我如何从这里出去。”   龙王闭上了巨大的黄玉眼睛。湿婆等待着。让知识和想法在硕大无边的身躯里传递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   “哞………………”最后舍沙再度睁开了眼。它盯着面前的湿婆。   “……这事情可有点麻烦。”它说。   “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们大概落到了哪里,应当如何出去。不过,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会为自己招来麻烦的。”   湿婆注视着白色的巨蛇。“如果你知道而不告诉我,我就毁了这层地界。”他口气平静地说。“这对你来说同样也很麻烦,对吧。”   舍沙又笑了。   “就和毗湿努说的一样,你真是个粗暴的年轻人。”他说。   “拿年轻来形容我可是不当之举,舍沙。你明知我和梵天、毗湿努一样,从未诞生过。”湿婆说。   “但具有形体只是最近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一样。”舍沙说,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们要从这里出去,就得从商底耶走。”   湿婆皱起了眉。   “嗯……”他说,“我知道了。那的确是个麻烦的地方。”   “即使你也不愿招惹那个女人,对吧?”舍沙说。“但那是唯一的通道了。”   “出口在哪里?”   “视线交汇之处。”龙王又打了一个哈欠。“走吧,和你的新娘一起离开这里吧。”   湿婆点了点头。“多谢你的帮助。”他说,“你需要怎样的回报呢?”   舍沙闭着眼睛。   “如果你能平安出去,见到迦楼罗,替我问个好吧。”支撑大地的白色龙王这么说。“不知他是不是已经杀光了我的亲族?”   湿婆正打算要走,听到这句话停了下来。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在乎。”他说。“金翅鸟吃光你的同类,你却依旧称他为友。我觉得这不可思议。”   “所以说你还年轻。”龙王声音低沉,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我一睡就是上万年,醒来所能见到的只有蛇和金翅鸟的大堆骸骨,因为厌倦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才选择留在世界最深处,不卷入争端。蛇被鸟叼出内脏,鸟被蛇毒牙所伤,到头来双方都是白骨……两族为了世代的仇恨争斗就只会带来这样的下场,不仅是我的同类和金翅鸟,天神和阿修罗也是一样的……”   它的话音渐渐低落,最终,这座白色的山峦再度静止不动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8:28

    四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   玫瑰色的沙漠包围着红色的山丘,红色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红色砂石房屋。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   厚重的面纱覆盖了她的面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她朝四周望着。风刮起来的时候,连天空也会变成红色。   在这一片红色中,有一个白色的东西躺在玫瑰色的砂砾之中,一动不动。   女人收回朝四周张望的视线,低头盯着那个白点看了一阵子。   最后她迈步朝它走过去。她玫瑰色纱丽的边缘已经在砂砾上拖得破破烂烂,但依旧看得出原先瑰丽的颜色和花纹。她这么拖着步子走着,走到了那物体近前。那原来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皮毛动物。它的头倒向一侧,半埋在砂砾之中,眼睛闭着,像是已经死了。   女人小心地绕着它走了一圈。这白色野兽依旧一动不动。   从女人身后传来戚戚索索的声音。女人回过头,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站在她背后,勾着眼睛看着那头巨大的动物。他们都□着身体,仅在腰间挂着一条金索。   “这动物,”其中一人说。   “死了。”另外一人接口。   “所以我们可以,”   “把它吃掉?”   两个男孩一起嘿嘿笑起来,口水从他们嘴角流下来。   女人抬起了手。   “滚远些,双马童!”她声音严厉地说,“不准碰它。”   她回头打量了那一动不动的白色野兽一眼。“我感到它身上有难以描述的巨大力量,”她说,“也许可以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回去。”   那对双胞胎不满地嚷嚷起来。   “它明明看起来,”   “十分可口。”   “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能,”   “吃掉它?”   红衣的女人又举起另外一只手。   “住口!”她说,“你们忘了?所有落到这片土地上的东西都归属于我,不论那是什么。”   双胞胎更加不满意了。   “不公平,不公平,我们也要”   “分一杯羹!”   就这么说着,双胞胎之中的一人突然一跳,跳到了那头白色野兽身上,开始掰弄它头上巨大的犄角。女人咒骂着,朝他冲过去,另外一个双胞胎却又跳到了野兽的另外一边,扯它的肢体。   就在这个时候,那头野兽突然睁开了眼睛。它的眼睛颜色深如黎明天空,却蕴涵着目空一切的凶暴。   它发出低沉的吼叫,这个狭小的红色世界顿时震颤起来。   双胞胎都吓得尖叫起来,齐齐从它身边跳开。   穿红衣的女人也吓了一跳,但她退了一步,又走上前去。白色野兽在砂砾里挣扎着,似乎痛苦不堪。它想要站起来,却没有力量。女人注意到它额头上镶嵌着一轮明月。再仔细一看,它脖颈处隐隐涌动着一团不详的蓝黑色泽。   女人明白了。她再靠得近了些,在野兽身边蹲了下来。她伸出手去抚摸它的兽角,野兽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哮吼。   “啊,”女人柔声说,“我知道了。你中毒了,对不对?”   野兽依旧注视着她。   女人又摸了摸它白色的毛皮,站了起来,转身面对着那两个受到惊吓、躲得远远的双胞胎。   “快过来!”她又换上了严厉的腔调,“你们派上用场的时候到了。它在经受毒液折磨,因此才会落到这个地方。过来想办法治好它。”   双胞胎站着没动。   “为什么要替它医治?它死了的话,”   “不是更好。这样的话”   “我们就能吃掉它。”   女人摆出了威胁的手势。“你们做还是不做?”她说,“想要我把你们赶出去?别忘了,你们没饮过甘露,除了这里,你们根本找不到安身的地方!”。   那对双胞胎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   女人又转头看着白色的巨大野兽。   “放心好了。”她对它说,“我会照顾你的。”   ————————————————————————————   “看着我的眼睛。”湿婆说。   为什么?萨蒂问。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横卧在大地上、身躯犹如山脉的白色龙王。   “商底耶的入口在视线交汇之处。”湿婆说。“看着我的眼睛。”   萨蒂依言看向湿婆的双眼,却愣了一下。   他的眼睛颜色深如黎明天空,很久之前,自己是不是见过这样的天空呢?是拂晓前的天色染成他的瞳色吗?是谁这么做的?   但这些疑惑一转念而过,湿婆自己别开了视线。   “我们到了。”他说。   萨蒂眨了眨眼睛。她觉得自己仿佛身在一个巨大的洞穴之中,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光照亮了洞穴。   这就是商底耶?她忍不住问。一个大山洞?   “不是。”湿婆说,“这只是通往它的道路。我们走吧。”他说着,再度拉起了萨蒂的手。   你能放开我的手吗?萨蒂说。   湿婆转头看着她,眨眨眼睛。   “怎么了?”他带着笑说。   我不习惯。   “一开始不是你把手伸给我的吗?”   那时你是一头雄牛。萨蒂说。   “现在不是了吗?”湿婆问,样子居然看起来很吃惊。   萨蒂顿时无话可说。也许真的只是自己眼中他才发生了变化吧?而他其实一直从未变过?   你这么抓着我不放,只是害怕我逃走对吧?她说。你放心好了,我说话算话,就算你要杀我,我不会逃走的。   湿婆转头目不转睛看着她,随即又笑了。   “老实说,我不在乎。”他说。“就算你逃到时间尽头,死亡遗忘之地,我也照样会把你找出来。不过不用害怕,我如果想要杀你,一定会提前告诉你的。”   萨蒂战抖了一下。湿婆笑起来嘴唇很好看,但同时却也显得那样可怕。   她知道他与乌沙纳斯、罗提一样,心中对她毫无怜悯。   但至少……他不会对她说谎,或是露出虚情假意的笑脸。   他们沿着崎岖不平的洞穴朝前走着。萨蒂注意到这长长的洞穴两边还有许多洞室,有的隐隐透出火光。   那里面住着人吗?她问。   “没人。”湿婆目不斜视地说。“什么也没有。”   没有?萨蒂忍不住朝一个较大的洞室望去。她瞪大了眼睛。洞室里坐着两个女人,正在一架巨大的纺车上织着黑色和白色的线。   明明有人在啊?她说。   “那不是人。”湿婆说。   萨蒂打了一个寒噤,向另外一边的洞室看去。这边的洞室里有六个小孩,正在吵吵嚷嚷地玩一个轮子,轮子上面有十二根辐辏。   不是人,那他们是什么?   湿婆叹了一口气。   “你真好奇。”他说,“看多了会引起麻烦的。不过你想看,那就看个够吧。”   萨蒂眨了眨眼。什么麻烦?   “如果你不看,它们就不存在。如果只是随便瞥一眼,那无所谓,它们是看不到我们的。不过现在……”湿婆说。   萨蒂还没等湿婆话说完就意识到麻烦果真来了。洞室里那六个小孩现在停止了玩轮子,齐刷刷地把视线都投到了她身上来。   那视线令萨蒂浑身僵直。   有情感有思想的生物不可能具备那样的眼神。   他们发出了人类不可能发出的嚎叫,突然跃起来,朝萨蒂扑过来。萨蒂吃了一惊,向后退去,可是旁边那间洞室里的两个女人也从纺织机旁站起来,举起梭子,朝她背后刺来。   “看到没有?”湿婆说,“他们意识到你的存在了。”   他说着,挡在了萨蒂面前。那六个童子仿佛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依旧嚎叫着朝萨蒂扑去。可是他们就在接触到湿婆的那一瞬间就浑身着起火来。嚎叫顿时成了哀嚎。   背后,湿婆,背后!萨蒂惊呼。那两个举着梭子的女人已经冲了过来,湿婆不经意地挥了挥手,于是她们一起像陶瓷般的碎裂了。   火焰熄灭了,女人的碎片摊在地上,变得软软的,萨蒂看了觉得直恶心。   他们到底是什么?她问。   湿婆笑了。“你没有做谜语的天赋,萨蒂。那两个女人是创造者和维持者,她们在纺织的是时间,黑线是夜晚,白线是白昼。那六个小鬼是六个季节,在玩耍的轮子就是‘年’,十二根辐辏是一年的十二个月。”   萨蒂睁大了眼睛。   “……这里是一切事物现出本相之地。”湿婆说,“音符具备颜色,言语具备气味。视线令抽象的概念成为具像。说准确些吧。这里是被众神自己遗忘了的、他们的诞生之所。那六季童子和纺线的女人,原本是可以成为有思想有人格的神的,但现在他们只是概念,除非被人想起、提起、观察到,否则就不存在。他们朝你扑过来,是因为你饮过甘露,对吧?如果能饮到甘露,他们就不再只是概念了,他们就能从这个世界的夹缝和后台里走出去,变成真正的神。”   那……那你说会引起麻烦是什么意思?   湿婆张开了手。灰烬和碎片从他手里漏下去。   “是指他们的麻烦。他们再也不可能成为有名有姓的神了。”他淡淡地说。“你还想看看其他洞室吗?”   ……不。不想了。萨蒂说。她看了湿婆一眼,突然觉得他也十分可恶。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马嘶。萨蒂抬起头来,看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站在他们的道路前,聪慧的眼睛注视着它们。萨蒂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神马。   “啊,这是高耳。”湿婆说,“马中之王。”   萨蒂吃了一惊。高耳?她问,你是说,天帝因陀罗的坐骑神马高耳?不可能,我在天界见过它,它已经老了,又胖又迟钝。   “这里是它诞生的地方。”湿婆说,走了过去,高耳顺从地低下头,任湿婆抚摸它的马鬃。“是因陀罗的召唤将它带到世间,并骑乘它与魔龙作战。但如今因陀罗喜好豪华阵杖,越来越多只骑神象出门,渐渐遗忘了高耳,于是它在天界就像影子一样日益稀薄下去,同时再度从它诞生的地方出现。当天界的高耳彻底在豪华马厩里被遗忘的时候,它就会在这里得到新生。”   他放开了手,拍拍高耳的马背。“好了,高耳。带我们去商底耶吧!”   火红的骏马一声长嘶,转身朝洞穴的一边奔去。湿婆说:“跟着它。”   他们一起随着高耳朝前行走,洞穴一端出现了一个出口。高耳站在洞口边,回头看着他们。   它不跟我们一起走吗?萨蒂忍不住问。   “它还在等着因陀罗的再次召唤。”湿婆说,“尽管那召唤也许永远也不再出现了。”   萨蒂又看了一眼那火红的神马。她有点难过。   但当她和湿婆一起走出那洞穴时,登时将高耳忘记了。   这是一个红色的世界。   玫瑰色的沙漠包围着红色的山丘,红色的小山丘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红色砂石房屋。屋子里走出了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   厚重的面纱覆盖了她的面孔,甚至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而湿婆朝她走过去,低头向她行礼,对她说:“阿母。”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8:49

    五   “停下來!”   坐在骡车上的少女突然大叫起来。   “停下来、快停下来!”她嚷嚷着,坐在她前面车夫位置上的青年吓了一跳,急忙拉紧缰绳,可是车还没停稳,少女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啊,萨蒂!”青年惊慌失措地喊着。   可那少女根本没有理他。她朝路边的一大片花海跑过去。   “啊啊~~好漂亮!!”她笑着大叫,一下子扑进了那片花海里。   赶车的青年无奈地也跟着跳了下来,他看着女孩在花丛里跳来跳去。   他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看的。阳光下灿烂的花朵,难道不是哪里都能看到的景象吗?再说了,萨蒂不是从小就跟父亲一起住在人间吗?这样的情景难道她从来不曾见过?   而且不仅仅如此。白天的云彩、天边的晚霞、夜空的星星,女孩都会忍不住要他停下来看很久很久。她的模样,就像是从来都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的孩子突然发见了天空之美一样。   是不是女孩子都是这个样子?云发有点费力地想,他思索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年轻姑娘都是不可思议的生物,比吠檀多哲学更为难懂,于是放弃了继续深入思考的企图。   天乘在花海里跳跃了一阵子,又觉得没意思了。她回头看到那个书呆子在路边牵着缰绳,愁眉苦脸地看着她,觉得他真是可笑极了。   她转了转眼珠,琢磨着该怎么继续戏弄他,突然看到了花海边的山崖上盛开了无名的紫色花朵。她来主意了。   “云发!”她喊着,“你过来看,这花好漂亮!”   云发叹了口气,走了过来,伸着脖子顺着天乘指的方向看。他眼睛亮了亮。   “嗯。”他说,“是挺好看的。”   “我想把它摘下来。”天乘说。“别在头发边一定很好看。”   云发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山崖的高度和陡峭的程度。   “这可使不得。”他连忙对天乘说,“你爬不上去的。很危险的。”   天乘歪着头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说要自己爬了?”她笑眯眯地说。   云发看着她张口结舌。“你……你是说我……”   “怎么了?”天乘说,“你不愿意?”   “这……萨蒂,我不是不愿意,是因为……”云发急得满头大汗,又开始有点口吃。   天乘皱了皱眉头。“哦,好吧。”她说,现出一幅郁郁的表情来。“我只是一直想着姐姐,心情很不好。好不容易在这里看到这么漂亮的花…………”   云发更加张口结舌了。   天乘转头朝骡车走去。“算了算了。”她兴趣缺缺地说,“我知道啦,我们应当赶快赶路。走吧走吧。”   云发咬了咬牙。   “我去替你摘去。”他说。   天乘转过头看他,笑得无比甜蜜可爱。   “云发!”她叫着,勾住了他脖子。“我就知道你会愿意的。你真是好人!”   云发脸红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骡子在路边啃着青草,天乘坐在花田里的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地支着下巴,看着云发费力地朝山崖上爬。   “脚可以往那边去一点。对对,就是那里,有个老树根。”她心情很好地指挥着云发,看着这个婆罗门学生汗如雨下,艰难地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挪动身躯,朝紫色花朵前进,觉得这真是享受极了。   云发好不容易才抓住了那紫色花朵。他朝外面拉扯它,这花朵的根系比它想像得要牢实,竟然一动不动。云发有点急了,用了更大的力气,没想到用力过度,把花扯下来的同时也毁坏了它纤细的花瓣。   “哎呀。”天乘在下面叫。“可惜。”   云发低头看了看手里紫色的花汁,又回头看了看站起来望着他的天乘。他抬起头,在更高也更陡峭的地方还长着同样的花。   “等……等一下萨蒂。”云发喊,“那里还有。我帮你摘下来。”   “不用了。”天乘已经觉得有点厌倦了。“无所谓啦。你下来吧。”   “不,我摘朵完好的给你。”云发说,慢慢地朝更高的地方爬过去。“你等一下啊!”   天乘皱起了眉头。   “我说不要啦。”她说,“我不要那花了。你下来吧。”   但云发似乎听不见她的话了。他还在努力攀爬,额头上流下了更多的汗。“马上就好!”他好像以为她还在催促她。   但他毕竟不够灵巧敏捷。手朝那花伸过去的时候,他没站稳,一脚踏空,“啊”地一声,就朝山崖下掉了下来。   天乘也吓了一跳,她跳起来,拉着裙子和纱丽朝云发坠落的地方跑过去。   年轻的婆罗门躺在花丛中一动不动。天乘把他的身体翻了过来。“他不会摔死了吧?”她想着。   但云发只是晕了过去。掉在花丛里减缓了下落的力量。   天乘嘟着嘴放开了云发。“真没用。”她说。   她的目光挪到了云发手上,发现他下落之前竟然把那紫花给弄下来了。天乘摸了摸那紫花,沾了一手的紫色花汁。天乘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把那花拿起来随手扔在一大片花海里。   她毫不费力地扛起云发比她高大得多的身躯,穿过花海,朝骡车走去。她把云发塞到车厢里,然后,娴熟地拿起鞭子和缰绳,开始赶着骡子继续朝前走。   可是只走了一小段路,她又停了下来。她从车上跳下来,又跑回了花海里,开始东张西望,像是要找什么东西。   云发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捧着隐隐发痛的脑袋坐了起来,想不起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见少女坐在骡车边,捧着下巴,没有看他,一如既往地在认真地欣赏天边的晚霞。   她的发边装饰着那紫色的花朵。   虽然那花看起来有点脏、也有点蔫了。她的身上也沾染了好些花汁和花汁什么的。   云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很……很好看。”他说。   年轻女孩还是没有看他。她嘟起了嘴,像是在为什么而感到生气。但是云发觉得——那大概只是他的幻觉吧?少女的脸红了。就像是映照天边的晚霞。   农夫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抬起头看着天空。   天色很怪。阴沉沉的,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成型的云。就像是有什么帷幕遮盖了整个天空。雷声在远远近近地响,也像是隔了层什么东西般闷闷地。   “这天气不像是要下雨吧?”他朝邻近田里耕作的妻子喊。   “我觉得是要下雨了。”妻子低估。“你看着吧。一准很快就能落下雨来。”   “天色泛着红呢。”农夫说,有点担心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田。“要是暴雨那可就糟糕了。”   他话音刚落,伴随着一道霹雳,雨真的下下来了。给他送饭的儿子光着脚一路吧嗒吧嗒跑过来,“下雨啦下雨啦!”   雨势很大,在田里劳作的农人们急忙赶着牛跑到田边的树林里去躲雨。就在这个时候,农夫瞪大了眼睛,看着落下来的水滴。   “这不是雨……”他喊着。   是血。   铺天盖地倾泻而下的,不是水而是鲜血。   “……是天上又打仗了!”有人尖声说。“天神和阿修罗!”   农人们呆呆地看着田野和树林被血雨所浸染。伴随着血雨,还有人体的断肢和各种武器铠甲的碎片掉落下来,不过它们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也变成一滩滩血水,渗入地下。   “啊……该死的,该死的!”有人在悲愤地大声咒骂。   农夫没有吭声。血雨淋得他像个红人。被这雨淋过,再好的田也会贫瘠上十年。他不知道天神和阿修罗为什么总是要打仗,只知道这一场血雨下下来,他今年的收成又毁了,而且将来几年注定也无田可种。而他已经没有余粮交足税租,更没有粮食养活自己的老婆和小孩。   哭喊、咒骂和惊叫全都无济于事。于是人们沉默下来,看着血雨冲洗掉他们一年的辛苦劳作。   就在这个时候,从天上传来一声惨叫,一个身着甲胄、背后插着箭矢的人从空中直摔下来,掉在田里,手脚还在挣扎不休。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事情,天神或是阿修罗的战士受了重伤,还没死就掉落人间。   农夫们小心地围了过去。那个士兵还在变成红色的泥水里呻吟,他勉强睁开眼,看见男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女人们沉默地看着他,连小孩子也沉默地看着他。   “这个是天神那一边的吗?”有人小声问,“还是阿修罗一边的?”   “管他呢。”农夫无动于衷地说,举起了手里的锄头。“都一样。”   受伤的士兵眼睛在恐惧中睁大了。   农人们围在一起。在血雨中,男人挥舞农具,女人举起石块,连小孩也搬来石子,大家很快就有条不紊地把这士兵砸成了甘露也救不活的一堆肉泥。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9:12

    六   “……那么长时间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记了。”红衣的女人吃吃笑着,对湿婆说。   她的话语中带着古奥的调子,从前肯定十分优雅,现在声音却有点沙哑了。   “没有那回事,阿母。我只是没有时间过来。”湿婆回答说。   “没时间?你在忙什么?”女人冷笑,“你不就是整日四处游荡,护世天王的天界,天海,人间的坟场,你还有什么正事可忙么?”   湿婆被揭穿,不过并不显得窘迫或生气,只是笑笑。   萨蒂却觉得十分不安。   他们现在坐在红衣女人的屋子里。房屋用红色砂石建成,看得出曾经十分豪华。   实际上,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显得曾经十分豪华。   房屋里窗棂门楣上的雕刻,垂落的深红色帷幕,地面上的玫瑰色地毯,散落四处的绯色靠垫,红色的家具……所有都是。   但只是“曾经”而已。现在所有的物品,包括房屋本身,都和红衣女人身上穿着的那件纱丽一样,显得陈旧不堪。雕刻模糊了,帷幕破破烂烂,地毯磨损得边角露线,木制家具都腐朽了。萨蒂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早早糜烂的过去所包围着。红衣女人身边的香炉散发浓厚的薰香,也让她觉得头晕脑胀。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这房屋的主人给她带来的不安。红衣女身段纤细,举手投足间都透露出皇后般的雍容和高雅,华贵之气扑面而来,但那重重红纱完全遮掩了她的面容,这样一个人物穿着昔日曾华丽繁复如今却破烂陈旧不堪的衣裳,给人感觉倍加诡异。   红衣女仿佛在这个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湿婆身边的萨蒂。   “啊哟,这是谁?”她说。   我是达刹之女萨蒂。萨蒂说。但她失望地发现似乎除了湿婆谁都听不到她心里的声音,红衣女依旧只是望向湿婆。   “她是达刹之女萨蒂。”湿婆代替萨蒂回答说,随即又加上了一句。“我的未婚妻。”   萨蒂再一次瞪向湿婆。而对方一如既往没有理会她。   红衣女望望萨蒂,又望望湿婆,笑了起来。“是这样吗?”她说,“她肤色黝黑,犹如我的姐妹拉德莉。”   “有人用夜色掩盖了她肤色。”湿婆说,“也夺取了她的声音。阿母,双马童能治好她吗?”   红衣□雅地伸出了一只掩盖在红纱下的手,那只手涂着蔻丹,昔日一定十分丰润美好,如今皮肤却有些松弛了。她抚摸了一下萨蒂的脸颊。萨蒂畏缩了一下,但红衣女的手倒很温暖。   “这倒难说。”她沉思着说,“也许要用甘露才能治好也说不定呢。”   湿婆笑了笑。“我可搞不到甘露。”他说。   “搞不到?这是借口。你是不愿意把甘露交给我吧?她可是你未婚妻呢。”红衣女收回了手。“她居然是达刹的女儿……这可真叫我惊讶。达刹不是一向不喜欢你吗?你戏弄过他,不是吗?这样他还愿意把女儿给你?”   “我没有戏弄过达刹。”湿婆垂下眼帘。“那可是他自找的。不过,”他抬起头,“阿母虽然住在这里,但消息真灵通啊。”   “别小看我。”红衣女冷笑一声。“某人想把我关死在这里,可是秩序总有漏洞,只要人之口说出的语法有破绽,只要人编出的律法有错误,世界之间就永远有狭缝,语言和信息的碎片就会一直漂流到我这里。你看,光是从高耳那头畜生身上,我就能获得不少信息呢。”   “原来如此。”湿婆说,“那么,阿母,我如果想带着萨蒂从这里出去,该走哪一条道路呢?”   红衣女似乎瞪视了湿婆一会,随即笑了起来。   “啊,原来如此。”她说,“你还是因为迷路才会到我这里来的啊?我还以为是你终于良心发现想起我来了呢。是啊,谁又会无缘无故来看一个又老又尖酸刻薄的女人呢,何况她还是个囚犯……”   “阿母,我们该怎么出去?”湿婆没有理会红衣女口气里的嘲讽。   “你想怎么走都可以。”红衣女冷笑。“就像你上次离开时那样撕裂天空也可以。不过,你的新娘可就不行了,她只会粉身碎骨。她要是能从这里出去,那我早就出去了。”   “但是,龙王舍沙说……”   “那个爬虫知道什么?”红衣女冷冷地说。“给我带来甘露吧。如果我获得昔日的荣耀、力量和美貌,我能够第一时间让你们离开这里。否则的话,你就只好把你的小新娘留在这里和我做伴了。”   “阿母,我不知道甘露在哪里。”   “那就去问呀!”   湿婆抬头,注视着红衣女。“告诉我那个囚禁你的人是谁,我就会带着他的头颅来见你,把自由还给你。何必只执着于甘露呢?”   红衣女的身形似乎僵了僵,随即她轻声叹了口气。“……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行。你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什么吗?不懂的话好好问问你未婚妻吧。光是得到自由对我来说没有用……”   湿婆保持着沉默。萨蒂感到身边仿佛潜藏着一线秋日的大海,不可捉摸,也难以预测。   红衣女叹了口气。“……好吧。啊……对了。”她看向萨蒂,“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还没有对你的未婚妻介绍我吧,嗯?”   湿婆微微垂下头。“啊,没错。”他口气平淡,可是萨蒂隐隐察觉到湿婆并不愿意这么做。他转头看向她。   “这位是我的阿母。”他说,“世间称她天之女,晓红的女神,出身高贵者,一切美中最美者,她的名字是……”他似乎又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音调古老得难以想象的名字。“……乌莎斯。”   萨蒂睁大了眼睛。   乌莎斯?她问,乌莎斯是谁?哪一位女神?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字?   湿婆没有回答。而乌莎斯这次似乎也猜出了萨蒂心里在说什么。她发出微微带着凄苦意味的笑声。   “你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她对萨蒂说,“这不奇怪。所谓的世间……啊,人们大概已经早就忘记我了。商底耶是众神的子宫,也是不能获得甘露的神明和被遗忘者的流放地。我曾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众神的姐妹、母亲和妻子,如今却遭到他们抛弃和流放,被迫蜗居在这个难以出去的夹缝之中。至于所谓最美者的称号……”她又难听地笑了一声。“湿婆,你是在嘲笑你阿母吧,对吧?”   湿婆还是只是笑了笑。“抱歉,我对外表没有概念。”他说。   乌莎斯伸出一只手,缓缓掀开了覆盖在面孔上的重重红纱。   “在古老的时代,人们曾经用各种语句、诗篇和颂歌赞颂我的美貌。诚心实意地,愚蠢地,居心叵测地,透出露骨欲望地……而今,再也没有人把颂歌献给我了。我是被遗忘的女神。失去了人们对我的崇拜和歌颂,我也失去了力量,失去了……”   她把红纱完全掀起来。她的面孔完全暴露在房屋昏暗的红色光线下。   “……我的美貌。”   萨蒂倒抽了一口冷气。   红纱下,拥有皇后般雍容气度的乌莎斯的脸是一片空白。   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鼻梁。   鼻孔和嘴巴所在地只剩细小的窄缝。   萨蒂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掀翻摆放在他们前面的矮桌。她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一头冲进外面的红色沙漠之中。   “啊哟。”乌莎斯说,款款放下了红纱。“看来我吓到你的小新娘了。”   湿婆眼睛看着萨蒂跑走的方向。“不尽然。”他嘴里说。   “是吗?”乌莎斯说,微微笑出声来。“依我的观察,她似乎对作为你的未婚妻这件事不太满意,嗯?我可告诫你,你要善待自己的女人啊。否则……”她拖长的尾音蔓延出一股子凄厉恶毒的意味来。   “这和阿母没关系。”湿婆说,依旧显得无动于衷。   “我可不相信你说的话。”乌莎斯冷笑。“你还等什么,快把她追回来。”她顿了顿。“双马童在外面不知道哪一个地方游荡着呢。如果她落入他们手里……”   “我明白了。”湿婆站了起来,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消失在红色的砂风中的湿婆背影出了一会神。   “……这个机会再好不过了。”她对自己轻声说,“一定要把握住。”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   随着她的笑,风沙更加疾猛了。   萨蒂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停下来。她回头望望,红色的砂岩屋还是在视线可及之处,忍不住又拔足跑了起来。   恐惧攥住她的心肺。   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那个没脸的红衣女人。   ……一瞬间,昔日的恐怖记忆浮上了水面。那曾是她拼命想要忘记掉的噩梦。   ……那个古老的游戏,能让未出嫁的少女梦到未来自己的婚姻。在黑半月第八日的晚上,弦月升上天空之时,把俱舍草烧成灰烬,和奢弥草的草叶混在一起,加上阿罗歌花上采摘的露水,抹在眼皮和眉间,睡在月光下,未来的征兆就会出现在梦中。   而她的梦是一片红色。山在血色的天空中飞行,江河逆流,海洋蒸发,石头和影子站起来叫喊,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一条只有骨架的龙从她头顶飞过,一个满头白发、容貌可怕、眼睛滴血、骨瘦如柴的女人伸出细瘦的胳膊,对她说:“你的爱人属于我。”她被扔进一条充斥着血和火的河流,有两个看不见面貌的男人撕扯她的皮肉,直到她身体的一半都成为骷髅。   萨蒂以为自己都把这个梦忘干净了。   但现在,她猛然发现,它依旧完整整地停留在自己的思想深处,就像一块隐藏在平静河流下的血红色的暗礁。   红色的梦。红色的天空。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乌莎斯就是那个曾出现在她少时梦中的红衣女人。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9:37

    七   梦的余影还在萦绕不去。这里的温度原本闷热不堪,萨蒂却觉得心里寒意阵阵。   她一点点地想起来了。在梦中站起来叫喊的石头,那是变成羚羊的黑石。   站起来叫喊的影子…………她也在哪里见过。是哪里呢……   还有,那个骨瘦如柴眼睛滴血的女人是谁?那个只有骨架的龙又是什么?   “黑姑娘。”   萨蒂转过身。在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他们手牵着手,身上不着片缕,只有腰间系着一条细细的金索。这对双胞胎容貌原本算得上俊美,但他们直勾勾望着萨蒂的样子却让人毛骨悚然,像她在石洞里看到的六季童子那样,缺乏人类的情感。   “陌生的黑姑娘。”一个男孩说。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黑姑娘。”另一个男孩说。   萨蒂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脚陷在细细的砂砾里。   你们是谁?她说。   那两个双胞胎歪着头望着她。   “不仅仅是个黑姑娘,”   “还是一个哑姑娘。”   两人一起嬉笑起来,围着萨蒂打起转来。   “黑姑娘,黑姑娘,”一个喊。   “哑姑娘,哑姑娘。”另外一个喊。   萨蒂拔足就走。这对怪异的双胞胎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但那对双胞胎一左一右地一跃,又跳到了她前面。他们拉长了声音,就像是在唱歌。   “黑姑娘想要逃走,”   “哑姑娘想要离开。”   “逃到哪里去呢?”   “走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声音合在了一起,“这里无处可去,唯有漫天风沙,还有我们,双马童,噢噢,还有没有面孔的疯女人!!”   走开。萨蒂说。   双马童反而更挨近了一点。   “她嫌弃我们。”   “不喜欢我们。”   “噢噢,好像觉得我们肮脏。”双胞胎一唱一和。“她却不知道真正肮脏的秘密就埋藏此地。可怕、罪恶、令宇宙崩溃的秘密。它会腐朽发臭,直到劫末!”   滚开!萨蒂喊。   双马童之一把手伸到了她裙子上。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咆哮,一头黑影构成的雄狮从萨蒂的影子里一跃而出,挡在她面前。它扬起巨大头颅,朝双马童露出利齿,发出威胁的低吼。双马童吓得大叫,几个腾跃,远远闪到了一边。   萨蒂也吓得几乎一跤坐倒。而那头雄狮回头看她,呜噜了一声,低头仿佛是在行礼,然后犹如沙蝎般,一头钻进她影子里。   远远地,有人在笑。萨蒂回头,见湿婆从沙丘上走了过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风沙就止歇。在这个红色世界中,他像一束白色闪电般耀眼。当湿婆的目光投向双马童时,这对双胞胎再次发出惊恐万状的尖叫,他们一前一后地跳远,消失在红色的沙丘后。   “别介意。”湿婆对萨蒂说,“他们两个和洞穴里的那些家伙差不多。只是因为一些特殊缘由可以自由活动,很危险,但同样智力低下而贪婪。”   从我影子里跳出的那狮子是你的手笔吗?萨蒂问。   湿婆笑了起来。“不是。是你自己把它召唤出来的。你不记得它了?”   我……   “你第一次到八方护世天王天界时骑过它。”   萨蒂恍然大悟。那是她在第一次见到白牛模样的湿婆之前,带她穿越大门的那头影子雄狮。   “罗提把你推进空间的裂缝时,我的一部分影子也被带走了。我想就是那个时候它跑到了你影子里。”湿婆说。   风沙还在不停地吹,细小的砂砾吹进了萨蒂的眼睛里。萨蒂拉起纱丽想要遮挡风沙。湿婆看着她。“回去吧。”他说。   我不想回去。萨蒂说。   “乌莎斯吓到你了?”湿婆笑了起来。“可你向我求助的时候都未曾显得恐惧。来,走吧。”他伸出了一只手。   我不想去乌莎斯那里。萨蒂说。   “留在这里的话,风沙会侵蚀你的灵魂。”湿婆说。   我也不喜欢这里。萨蒂说。一点也不喜欢。   湿婆注视了她片刻。“是吗?”他说。“那就让这里换个样子吧。”   话音刚落,一株青草就从他脚边长了出来。随即成千上万的碧草破沙而出,伴随着簌簌的声响,绿嫩芽也钻出地面,片刻就长成了高高的大树。转眼之间,玫瑰色的沙漠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绿洲,在湿婆和萨蒂所站的地方旁边,甚至出现了一汪清澈的甘泉。凉意和绿意扑面而来。   远远地什么地方又传来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慢慢坐了下来。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么?”湿婆说。   我只想回家去。萨蒂低声说,捂住了脸。和塔拉一起回家去……   “你会回去的。”湿婆说。   请把你的狮子收回去。萨蒂说。   “它已经被你驯服,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听我的话了。”湿婆不以为意。“让它留在你那儿吧。”   萨蒂垂下了眼帘。   我受不起。她说。   “它可以保护你。”湿婆说。“忠心耿耿,而且迅猛无匹。”   这并不是毫无代价的,是吗?萨蒂喃喃地说。   湿婆笑了笑。“听我说,萨蒂。”他说,“你说只要我帮助你,我要什么你都会给。”   是的,我答应过。萨蒂说。   “那好。”额镶新月的毁灭神说,“萨蒂,做我妻子吧。”   军营的灯火在帐篷上投出摇曳的光影。乌沙纳斯脸色铁青,看着横放在面前的女人的尸体。   “其他人看见你把尸体带回来吗?”他低声说。“特别是伯利陛下的直属军队?”   在他面前的摩耶显得更加苍白憔悴。他摇摇头。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摩耶。“那么……湿婆呢?”他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犹如在吞吃荆棘。   摩耶再次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谁知道掉入空间的裂缝的人会去哪里呢。”   乌沙纳斯用手掩住了脸,摩耶听到他在低声诅咒,用词粗野简直难以想象。他禁不住轻轻耸了一下眉头。   “我……”他看了一眼军帐外的灯火和来回巡逻的士兵,“我想我得要回去了。”   “你等一下。”乌沙纳斯头也不抬地说。摩耶犹豫了一下,站住了。但乌沙纳斯还是把脸埋在手中,一语不发。过了片刻,他放开了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视线再度投向阿修罗建筑师。他的目光让摩耶吓了一跳。   “你要回哪里去?”太白金星之主口气严厉地说,“甘味林已经毁了。你根本已经无处可回,摩耶。”   摩耶说不出话来。   “听我说,摩耶。”乌沙纳斯站了起来,手放在摩耶肩膀上,这个瘦弱的阿修罗因为那手上的力度忍不住咧了一下嘴。“你真的甘愿把你的才华埋没在废墟之中?回忆你被毁掉的东西就那么快乐吗?”   “但是我……”   “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乌沙纳斯说,回身毫不在意地走过罗提的尸身,从架子上拿下一叠贝叶来。“长久以来,这只是我的一个狂想。真的,只是一个狂想而已。”   摩耶带着疑虑接过那叠贝叶,看了一眼乌沙纳斯,又翻开那叠贝叶。那上面画着一幅图纸。   他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光亮。很难想象会从他这样苍白又瘦弱的人眼里放射出这么狂热的光亮来。   “这……”他声音颤抖了起来。“这是……”   乌沙纳斯嘴角露出笑意。“我之前也给陀湿多看过这个东西。”他说,“他认为这个难度太大,做不出来。你觉得呢……?”   “我……我想想,”摩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副图纸,“的确是很困难,不过要是用了浮空的法术……不同的材料……”   乌沙纳斯的笑意更加深刻了。   “看,你来兴趣了,对不对?”他声音柔和地说。   摩耶突然打了个激灵。他抬起头看着乌沙纳斯,眼里的狂热稍微褪去了一些。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这……我……”他喃喃地说。“我……我还得想想。仔细想想。你知道我……   乌沙纳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过分逼摩耶。“那当然了。”他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你好好考虑吧。如果实在做不到,我也不会怪你。”   摩耶把图纸揣进衣服里,转身想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到乌沙纳斯正朝着罗提的尸体走去。   “那个……”他犹豫着说,“罗提的事情,我很抱歉。”   乌沙纳斯的背影稍微凝固了片刻。   “没关系。”他轻声说。“你和她都尽力了。”   摩耶踌躇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听见乌沙纳斯轻轻笑出了声。   “……苏羯罗?”   “你知道什么最可笑吗?”太白金星之主注视着罗提说,声音很低,就像是自言自语。“当初天帝要把他女儿塞给我,我从天界逃走了。可我到了地界,牛节王给予我的第一项接待就是塞给我一个女人……他说让那女人陪伴我,伺候我,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她的任务是什么。从那以后,那女人无时无刻不跟着我,睡觉、吃饭甚至□的时候,她都在监视我。”   他又顿了一下。   “她不是我的妻子。”他说,“我曾爱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那不是她。”   摩耶觉得十分窘迫。   “我走了。”他低声说,“等我想好了……我会告知你。”   乌沙纳斯无声地点点头。摩耶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罗提,逃也似地钻出了乌沙纳斯的营帐。   身后的动静消失了。乌沙纳斯的嘴唇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注视着罗提。   “好啦,”他的声音很冷很轻。“现在我们再也没什么可争执的了,女人。”   他把罗提的身体抱了起来。女人冰冷冷的,最后一抹艳红也从她嘴上逝去了。只有那个模模糊糊的微笑还粘留在她面孔上。   这笑容令她看上去十分骄傲。母亲、情人和武士的骄傲。   他把她的脸颊捧了起来,贴近自己。   就好像要让她再吻自己一次一样。   片刻之后,阿修罗的导师把几个士兵叫进了自己的营帐。他让他们把女人的尸体烧掉,骨灰撒掉。这件事情做完之后,他又给他们下达了命令,让他们去找一对孤身旅行的年轻男女。男的是个高个子婆罗门学生,女的是个蜜肤黑发的少女。   “找到之后怎么办?”士兵问。   “男的杀掉,女的带回来。”乌沙纳斯简洁地说。   士兵们领命去了。乌沙纳斯独自一人坐下来。   桌边的灯火前供奉着黑色的圆石,石头上抹着三道白痕。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圆石。   “我主啊!”他轻声说,“魔醯首罗、世界的毁灭者、时间的主宰啊!你杀了我的女人,夺走了我想要的东西,你曾处处帮我,如今却处处妨碍我……我该如何对付你呢?湿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19:59

    八   绿洲外的红色砂风还在呼啸着。双马童拉长的、怪异的呼叫隐隐传来。   “为什么是这种表情?”湿婆问。   萨蒂站在那里,思想里犹如塞了一团浸满水的棉纱。   可是,她说,可我以为你想要的……是商吉婆尼啊。   湿婆只是歪了歪头。   “是吗?”他说。   萨蒂伸出手去扶旁边的棕榄树,手一接触到粗糙的树皮,她立即想起它刚刚从砂砾中长出的样子,闪电般收回了手。   可……可这太突然了。她说。为什么……?   湿婆看了她一会。   “放心,”他说,“我并不着急。你仔细考虑一会儿吧。”   他转身朝绿洲中心走去。萨蒂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走着走着,湿婆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锡塔琴。他走到甘泉边背对着萨蒂坐下来,开始弹奏那把锡塔琴。   萨蒂木然地听着。湿婆的琴艺比她娴熟多了,旋律流畅如流淌在鹅卵石上的透明溪流。   但是……   她意识到,即便是乌沙纳斯用维纳琴演奏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情歌,也比湿婆的琴声具有更多的情感和情绪。   这个男人不久之前还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如果要杀掉她的话,他会提前通知她。   湿婆按在琴弦上的手停了下来。他转过头,萨蒂走到了他身边。   我能坐下来吗?她问。   “当然可以。”湿婆说,“请坐吧。”   萨蒂坐了下来。她在水里瞥见他们两个的倒影。真奇妙,两个人一个黑如夜晚,一个却白得像雪峰上的月光。   我有一些事情想问你。她说。那一次,我在天海之上,苏摩的月宿宫里,也听见过你的琴声。那次也是你,是吧?   “嗯。”   那些……那些女人,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人?”   对啊。就是你用琴声驱赶走的那些女人……碎裂掉的那些女人……   “我不知道有什么女人。”湿婆说,“那是镜子。”   镜子?   湿婆笑了笑,拨弄了一下琴弦。“苏摩从不向我提起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镜子会出现在他宫殿里。不过,我想那镜子能读人心,让人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   萨蒂的脸色白了。   她突然意识到……那些自称是她姐姐的女人们一个个都长得和塔拉彼此相似……   而苏摩说过他的二十七个妻子没有一个与塔拉相像。   “怎么了?”湿婆说,看着萨蒂把脸埋进手掌里。   我犯下了一个错误。她低声说。我错怪他了。我只是以自己的想法来判断他………………   湿婆没有追问,也没有说话,他把手从琴上放了下来。四周保持着安静。对此,萨蒂感到很感激。   隔了一会,她抬起头来,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哭吧。”湿婆说。   ……还有一件事。萨蒂说,闭了闭眼睛。乌莎斯的话是什么意思?她问,她说你戏弄过我父亲是什么意思?   湿婆笑了笑。“这中间有些缘故。不过你父亲的确不喜欢我。”   萨蒂想起了父亲谈起湿婆时说的那些话。“……人们竟然因为他净化了乳海的毒液称他是无欲无求的道德高尚者,这太荒谬了。”达刹会这么说,“有欲望才谈得上道德,如果湿婆真的无欲无求,那么他就不能被称为高尚。他不知种姓,出生不明,没有导师教诲他,没有家庭约束他,不可交流,也不可理解。他名为慈悲,实际却毫无慈悲可言。将他和梵天与毗湿努相提并论,我认为这不可理喻。”   的确如此。萨蒂说。不过我不知道理由。   湿婆看着远处。   “在乌沙纳斯之前,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向我求取过商吉婆尼的秘密。”他顿了顿。“那个人就是你父亲。”   萨蒂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实际上,乌沙纳斯是从你父亲那知道了那咒语的存在才来向我讨取它的。”湿婆平静地说。“你父亲虽然得到了这咒语,但他后来又把它还给了我。”   这不是真的。萨蒂说。不可能。父亲他要商吉婆尼来有什么用?   湿婆沉默了片刻。   “你想知道吗?”他说。   是为什么……萨蒂说,随后她突然觉得窒息起来,她突然无比恐惧湿婆可能说出来的事情。   不……等等,我不想听。她低声说。   湿婆笑了笑。“嗯。让达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不过你要知道,从那之后,他似乎认为我心怀恶意,不再乐意看到我的出现。”   你并没有心怀恶意?萨蒂问。   “善恶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湿婆说。   萨蒂垂下了头。她明白某种层面上,父亲对湿婆的评价是相当准确的。   你看,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她说。在我知道你是谁之前,关于你,我所知道的只有传说。   “嗯。”   对你给予我的帮助,我很感激。但是……   “但是?”   萨蒂凝视着自己的掌心。伤口已经愈合,但还遗留着新月形状的疤痕。   我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她说。   “这么说,你不愿意。”湿婆说,又转头看着萨蒂。   萨蒂沉默了一会,抬起脸看着湿婆。   “我以为你很喜欢一见钟情的故事。”他说。   但显然你对我不是这种情况。萨蒂机械地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萨蒂已经有点厌倦这样的对话了。   即便是如此。她说,可我也不喜欢你。   “你当初立下誓约的时候,明明显得像是舍弃生命也并不在乎。”湿婆说。   愿意死并不一定意味着什么都愿意舍弃。萨蒂说。   “嫁给我会比死还糟糕吗?”湿婆说。他第一次显得有点惊讶。“为什么?”   这也是他第一次使用这样的疑问句。   萨蒂看了一眼湿婆,随即又低下头。   也许是因为第一次遇到湿婆时他就是一头雄牛,他带给她许多的情感体验,困惑、好奇、失落、懊恼、被力量压倒时极端的恐惧,但没有一项与爱有关。   其实还是因为商吉婆尼,对吗?她最后轻声说。   这一次湿婆没有否定,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颜色真深啊,萨蒂禁不住再一次想。就像群星已经隐没的黎明天空。   ……他也许有千万个理由,但没有一项与爱有关。   她想,这已经是一个答案了。   就在此时,绿洲之外传来乌莎斯的尖声叫喊,湿婆别开了视线,站起来朝沙漠走去。萨蒂跟着他,她注意到那把花皮的西塔琴变成了有着同样外皮的一条小蛇,吐着蛇信盘绕在湿婆手腕上。这令她战栗了一下。   乌莎斯站在绿洲外,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无法踏足进来,只敢站在植物和沙丘交界的边缘。她再次戴上了面纱,叉着腰的姿势显得相当怒气冲冲。   “这是怎么回事?这品位低下、丑陋不堪的东西是什么?”她指着绿洲对走出来的湿婆喊,“你对我的土地上做了什么?”   湿婆笑了笑。“这不再是你的土地了,阿母。”   “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乌莎斯越发怒形于色。“不请自来和侵占?”   “阿母,这只是一个歇脚的地方而已。”湿婆还是显得毫不在意。   乌莎斯拍了一下手。   “很好!”她尖声说,“歇脚!好罢,你尽可以创造你的自由天地。你就在这里睡觉也无所谓!”   她说着,气哼哼地拉紧纱丽,转身朝她的堡垒方向走去。湿婆笑了笑,转身对萨蒂说:“走吧。”   他们在玫瑰色的砂砾中走着。前面已经看得到乌莎斯丘上的小屋了。走在最前面的乌莎斯突然大叫了一声。只见双马童正一前一后地从她窗户里跳出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该死的小偷!”乌莎斯叫喊着,冲了过去。   湿婆正在想自己要不要过去帮忙,一路上一语不发的萨蒂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湿婆回头看她。   萨蒂抬起了脸。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她说,既然说过,我就不会反悔。   湿婆注视了她一会儿。“那好。”他说,突然发现自己有点儿喜欢萨蒂此时话语里钻石尘埃般的硬度。   但是,萨蒂却接着说,你也要兑现你的承诺。   “我的承诺?”湿婆说。   是的。你答应为我驱除仇敌。那个夺走了一切、毁掉了一切的人都却还活着。乌沙纳斯却还活着。萨蒂说着,盯着湿婆的眼睛。这不能算是完成了你的承诺,对吧?   湿婆也看着她。“你还有话想说。”他慢慢地说。“一次说完吧。”   我的声音被乌沙纳斯夺走了。萨蒂说,请你把它夺回来。只要我有了声音……   她抬头注视着绯红的天空。我想我可以打开空间之间的缝隙,好让我和你阿母都离开这里。   湿婆微微张大了眼睛。   “啊,对,”他说,“这是一个好理由。”   那么,萨蒂再次看向湿婆。我会留在这里。我会留在这里等着你,直到你完成你的承诺,当你带着我的声音回来的时候,我就会嫁给你。   湿婆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乌莎斯终于把双马童赶走,她站在了门口。“你们到底过不过来?”她尖声问。   湿婆笑了笑,转身看向乌莎斯。   “不了,阿母。”他朗声说,“我这就要走了。”   乌莎斯吃了一惊。“走?现在?”她说,“你打算把你的小新娘留给我?”   “是啊,”湿婆说,“阿母能照顾好我,也能照顾好她,对吧?”   他转过头,看向萨蒂。风不知何时止住了。这个红色的世界仿佛在忍受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寂静。   我……萨蒂突然觉得心跳得很快,我还有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帮助苏摩和我姐姐?我觉得他们现在很痛苦。   湿婆深色的眼睛注视着萨蒂。“这不在你我的誓约之内。”他说,“你觉得他们很痛苦,但这只是你自己认为。他们现在真的很痛苦吗?”   萨蒂顿时无言。   “苏摩作出了自己的选择。”湿婆说,“他称我为友,我就要尊重他的选择。”   萨蒂垂下头。我明白了,她说。   他抬起了手。 “我会很快回来,如果你不喜欢和乌莎斯待在一起,那就去绿洲吧。这个可以给你解闷。”盘绕在他手腕上的小蛇昂起蛇首,再度变成了一把西塔琴。   萨蒂只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琴。   湿婆笑了笑。他的身形开始模糊、变化,与此同时,天空传来尖啸般的声音,犹如尖锥般的风从天幕上垂悬而下。   “从前……”他说,“我在世界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有一天有个年轻人拿着维纳琴找到我,对我说,你喜欢音乐吗?声音是这世界吸引我的第一个要素。……他教会我关于音律的一切东西,虽然后来我知道他接近我是别有目的。”   萨蒂睁大了眼睛。她看看手里的琴,又看看在暴风中身形越来越模糊的湿婆。   湿婆只是看着她,又笑了笑。   “你放心。”他说,“我说到做到。”   一阵狂风刮过,萨蒂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湿婆的身形已经消失了。她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道模糊的白光,闪电般刺穿了天幕,消失在红色的云层背后。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0:20

    九   摩耶掀开了营帐的帘子,一队士兵从他身后匆匆跑过。乌沙纳斯正在营帐深处忙活着什么。一看到摩耶,太白金星之主就露出了笑脸。   “唷,”他说,“请进,请进。稍等一下我好吗?很快就完事了。”   摩耶走了进去。他发现乌沙纳斯的面前摆着一个圆形的鸟笼,里面有一只金黄色的小鸟,正在不安地上下跳动着,黑色的眼睛映照着营帐里的灯火。而乌沙纳斯正在不紧不慢地往那个鸟笼上缠绕黑色的线,一道又一道。随着他缠绕线的数量越来越多,小鸟跳动的频率也越来越慢。最后当乌沙纳斯缠上最后一条黑线的时候,小鸟完全不动了,啪嗒一声掉落在笼子底部。   摩耶禁不住好奇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乌沙纳斯笑嘻嘻地说,把金黄色的小鸟从笼子里拿出来,放进一个水晶盒里。那盒是按照小鸟的形体做成的,放进去刚好大小合适,乌沙纳斯从旁边把另外一半盒盖给扣上,小鸟看起来就像是被镶嵌在一大块水晶之中一样。“做点准备而已。”   摩耶迟疑了一下。“你看,……”他说,“我……我考虑过了。”   “嗯。”乌沙纳斯点点头。“结论如何?”   摩耶把图纸拿了出来。“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不过……我要求很高……”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深了。他站了起来,和摩耶拥抱了一下。“没问题。”他亲切地说,“你需要的物资、人力和协助,我都可以帮你弄到。你就放心地去着手实施吧。”   “嗯……”摩耶还是有点不安。“可是为什么陀湿多不能和我一起工作?如果有他的协作……”   “真抱歉,那大概是唯一办不到的事情。”乌沙纳斯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大匠他还沉浸在痛失爱子的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呢。而且他有其他的活要忙活。啊,对了……”   他朝摩耶招招手,“你跟我来。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你帮忙。”   他们一起走出营地,走进森林。摩耶一看到森林里的东西就睁大了眼睛。   “你……你这是想做什么?”他转头看向乌沙纳斯。   “啊,听了你的讲述,我很有启发。”乌沙纳斯淡淡地说,“不过有点细节上的东西,我还真的无能无力,只好请你帮我把它完成了。”   “可是……这……”摩耶看了一眼地上的那些东西,又看向乌沙纳斯。   “没关系的,摩耶。”乌沙纳斯笑了笑,拍拍摩耶的肩膀。“都跟你说过了。我只是做点准备,以防不时之需嘛。”他轻叹了口气。“不过,也得要看情况,说不定我的命就在此一举了。”   摩耶更加感到不安。“是倒可以,不过……”他小心地看着乌沙纳斯,“这几天我一直在军中……呃,我觉得我们好像在不断撤退?”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们当然是在撤退。”   摩耶睁大了眼睛。“我们在打败仗?”   乌沙纳斯笑得更厉害了。“对啊。”他说,“一败涂地,我军一溃千里呢。”   摩耶难以判断乌沙纳斯笑容里的含义,“为什么会这样?”他说。   “为什么?”乌沙纳斯还是止不住笑。“因为天帝指挥得力,作战勇猛,英明神武啊!”   因陀罗坐在神象上,缓缓通过打扫后的战场。他的心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   “这些家伙真是不成器。”他说,神象巨大的象蹄将昨天战斗中阿修罗扔下的旗帜和武器碎片踩进了泥土之中。“要么望风而逃,要么稍微一遭遇,便溃不成军。”他得意地转头看向陪伴在他身边的阿耆尼,“你所忌惮的伯利,似乎也没有那么厉害嘛,阿耆尼。”   但阿耆尼似乎并没有像他那样感到高兴。火神骑在山羊身上,紧皱着眉头,长脸上一副严肃的表情。   “陛下,”阿耆尼说,“恕我直言,我还是认为我们推进得太快了。”   “太快了?”因陀罗挥挥手,“我倒不这么认为。按照这种速度,再过三天,阿修罗们就得全部缩回地界去,而我们也可以直接挥师伯利的都城。”   “但是……”阿耆尼皱眉望了一眼跟在天帝身后浩浩荡荡的军队一眼。“我担心粮草跟不上。此外,目前只有陛下您的军队深入得这么快。水神伐楼那的军队一直以各种名义拖延,远远落在我们之后。”   “哦。”因陀罗不以为意。“没关系。伐楼那那个老家伙不是向来如此畏首畏尾的么?他向来不是个勇士。而我,阿耆尼,你知道的,我可不能容忍在战场上任何一个人比我冲锋得更快。”   阿耆尼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此,陛下。”他说,“但是,现在不止是伐楼那,风神伐由和俱毗罗也开始学他的样拖在后面。我担心假如阿修罗设下圈套,截断了我们和后方的联系,到时候有可能会让我们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   “阿耆尼……”因陀罗突然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没想到这一点吗?我已经向龙蛇那迦们下达了命令,随时待命。如果阿修罗想要包围我们,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被龙蛇所包围。”他顿了顿。“我才不需要伐楼那的援助。”   阿耆尼睁大了眼睛。“龙蛇那迦们?陛下,你是说……”   “是啊,我已经让龙王婆苏吉俯首称臣了,他答应和我结成同盟。”天帝不以为意地说,“这你就别担心了吧。”   “……陛下,此事我完全不知情,您是如何……”   “他们要求甘露,我便答应给他们甘露。”天帝笑了笑,“很有说服力的诱惑,对不对。”   阿耆尼的眼睛睁得更大。“可是,陛下,甘露自从在乳海失落,我们都不知道它去了哪里,要如何兑现给龙蛇的承诺?”   “我说过要兑现吗?”天帝说,看到阿耆尼的表情,又耸耸肩。“好了,好了,这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嘛。到时候财富和土地都可以作为补偿,阿修罗的地界都给这群爬虫也无所谓。”   阿耆尼皱起了眉头。“陛下……”   “得了,阿耆尼。”因陀罗再度不耐烦地挥挥手。“有时间在这里废话,不如去催赶一下后面伐楼那的十二个大军。”   阿耆尼勒住了山羊,停留在原地,看着天帝犹如白山般的神象朝前迈动脚步,马、车和战象构成的军队从他身边源源不断地路过。   “陛下玩得很开心啊。”   阿耆尼回过头,看到一身金色铠甲的日神苏利耶的战车停在了他旁边。太阳神耸耸肩。“他正在兴头上呢,你何必去拂他的意。”   “你就不担心?”阿耆尼阴沉地说,“我感觉越来越不妙了。”   “不妙又能怎样?”太阳神快人快语,从思索到行动几乎毫无停顿,和他昔日同僚苏摩形成鲜明对比。实际上,阿耆尼认为他利落得有点过了头。“即使明天因陀罗就一败涂地,太阳还是会准时升起。想到这点,何必在乎结果,履行职责就是。你要是也这么想,烦恼就会少得多。”   阿耆尼长叹一声。“我真希望如此。”   他调转山羊,向后方走去。苏利耶在他后面喊:“你要去干什么?”   “我去催促伐楼那,还有伐由和俱毗罗,让他们加快自己的军队的步伐。”阿耆尼说,情不自禁地攥紧了缰绳。“自从开战以来,伐楼那就一直慢吞吞缩在后方,这边因陀罗的将士浴血奋战,他的嫡系却毫发无伤。”   “哦。”太阳神又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其实这样也不无道理啊。如果连你都觉得不妙,伐楼那干嘛还要为了因陀罗拼命?他那样保存实力才是最聪明的做法。嗯,伐由和俱毗罗也学聪明了啊。”   阿耆尼猛地回头看向苏利耶。太阳神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咧嘴笑了一下,继续驱赶战车向前。   阿耆尼站在原地,突然觉得浑身寒冷。   他发现所有护世天王中,真心站在天帝身边的,现在也许就只剩他自己一人了。   而天帝自己却依旧毫无察觉。   “我……我觉得我们的方向不对,萨蒂。”   “啊,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的。一定是这条路。”   “可……可我觉得我们在绕路啊。你们,这里我们其实……来过吧?”   云发这样困窘地说着,天乘却白了他一眼。   “是你记性不好啦。”她说。然后,她眼睛一亮,指着远处。“快看,那边有个村子。”   云发也伸长脖子,可是费尽力气也没看见什么村庄。   “笨蛋,你这样看当然看不到了。看到有烟升起来的地方吗?”天乘说,她欢呼雀跃,“真是太好啦!走了那么长的路,一直没休息。我们去找点东西吃吧!骡子也饿坏啦。”   云发无奈地叹了口气。   那个村庄里一片荒芜。   男人们沉默地站在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房屋门口,手里握着锄头。不见妇女和儿童,只有屋子深处时不时隐约传来一声啼哭。   枯瘦黝黑的老人站在大路中间。“对不起,”他说,“我们这里没有吃的了。”   云发被路边人们的视线所包围,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我们只要一点点就好。”他诚恳地说,“还有一点点草料。”   “我们什么都没剩下。”老人摊开双手,指着路边的仓房。“全被抢走了。”   “为什么……”   “不久之前阿修罗的军队经过这里,带走了一半粮食和草料。”老人说,“阿修罗的将军对我们说他们将来会偿还这些物资,我们无法同意,纳税的粮食和明年的种子都在这里啊,怎么可以说带走就带走,于是那个将军就下令强抢了,还打伤了几个人。”   “你们活该。”天乘忍不住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她悻悻然地撅起了嘴。“老实交出去多好,也不会有人受伤了。”   “可是……那还剩下一半呀。”云发说。   老人难听地笑了一声。“没错,过了几天,阿修罗的军队向后撤退,天帝的军队来了。有个火红头发和胡须的天神来到这里……”   “啊,一定是火神阿耆尼。”云发说。   “……我们派了代表,向他哭诉,他听完说会帮我们从阿修罗手中抢回东西。可是还没等我们高兴完,他就又开口问我们要粮草,说没有这些就无法打败阿修罗。我们骂他和阿修罗都一样是强盗,他就让士兵动手抢了。他们洗劫了我们的村子,拿走了我们所有的余粮。我还听见他一边叹气一边对士兵说能拿走就多拿些,往后不一定能找得到补给了。”   老人又摊了摊手。   “现在我们靠吃挖来的根茎为生。”他声音嘶哑地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来款待你们?”   “他们一定是把余粮都藏起来了。”天乘说,骡子饿得没力气,走得很慢,云发的肚子也在咕咕叫。他叹了口气。“算了,”他说,“他们也很可怜。”   “你个笨蛋,你是个婆罗门,是个梵仙啊。”天乘拿起马鞭戳云发的后脑,“‘七十岁的首陀罗应当敬七岁的婆罗门为父’,你法典白背啦?让他们拿出一点水和根茎也好啊!”   “萨蒂……”云发皱起了眉,“他们是真的没吃的啊。”   “没吃的还会守在村子里?”天乘冷笑。“要真没吃的,他们就会离开村落,躲进森林里……”她顿了顿,突然放低了声音。   “……就像这样。”   云发停了下来。他看到几个猎人打扮的人从大树背后钻出来。有人在树枝上拉开弓箭瞄准了他们。他们的姿势都很笨拙,武器也不怎么趁手,一看就知道是从前从没拿过武器的农夫。   “滚下车!”一个看着像首领的男人说。“全都下来!”   “不妙,”天乘在云发身后低声说。   “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男人说,又斜眼打量了一下天乘,“女的把首饰都脱下来。”   “你们不能这样。”云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遇上了打劫的,惊怒交加。“我……我是婆罗门!”   男人给了云发一巴掌。   “婆罗门?婆罗门又怎样?”他说,“你以为我们落草为寇是为什么?”   男人们走上前,吆喝着把云发和天乘从车辆边拉开,几双粗鲁的手开始拉扯天乘的项链,在她胸口摸来摸去,天乘尖叫起来,手放到了自己腰带上。   就在此时,一支箭飞了过来,正好插在首领背后。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人们发出呐喊,四处闪避,可是箭飞过来得越来越多,盗贼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一个武士带着一小队士兵冲了过来。云发看见了那武士胸口的标志,不由得一阵惊喜。“啊,”他说,“是天帝的军队!萨蒂,没事了,我们得救了!”   天乘却一把抓住云发。“快跑!”她大喊。   “可是……”   “可是什么?”天乘已经迈开了步子,回头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士兵,“他们肯定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谁管你什么身份?”   就好象是为了验证天乘的话,一个奄奄一息的农夫跪在了武士的马蹄前,双手合十。“慈……”   他的求饶没有说完。武士拉起了缰绳,马抬起前蹄仰头嘶鸣,随即马蹄落下,把农夫踩死在当地。   云发的脸色发白,天乘却猛推了他一把。   “分开跑!”她尖声说,“躲到树丛里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别出来!”   云发一个没站稳,咕噜噜滚下了路边的斜坡,正好掉在巨大的榕树根后面,长长的气生根挡住了他。这里也许很安全吧?他想着,却依旧忍不住够出头看外面的情况。   他看见天乘从前面一路向下跑去,而那群士兵在她身后喊叫着紧追不舍。云发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少女的动作十分敏捷,比云发想象得快多了,她特意往森林最茂密的地方钻去,但领头的武士却骑着马,挥刀砍掉挡在面前的树枝,眼看着女孩过不来了多久就会被抓住。   云发咬了咬牙,冲了出去,挡在了武士面前。   “住手!住手!”他大叫,“我们不是坏人!我是天界的人,是祭主之子……”   武士哈哈大笑。“那我还是祭主本人呢!杀了他。”他转头对身边的士兵说。”   “你……你不能滥杀无辜!!”   “无辜?”武士笑了,纵马慢慢上前。“你是说你这些同伙吗?我的几个兄弟受了伤,只是想要找到大部队,经过这里,就被这群暴民冲过来撕成了碎片。无辜?你去向正法之神死者的主宰阎魔申诉吧!”   他说着,一勒马缰,马再次咆哮着扬起前蹄,朝云发踏下来。   云发猛地闪开,却还是被马踢中了前胸,他朝前滚了几滚,觉得自己要死了。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模糊之前,他看到了天乘从灌木中冲了出来,尖叫着朝他跑过来。   别过来,萨蒂……他这么想着,隐隐约约却觉得金色皮肤的少女似乎形象开始发生变化。她看起来那么凶猛,而且她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为何那么像一把弯曲细长的长刀…………   他晕了过去。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0:43

    十   “进来吧。”乌莎斯站在屋子门口说,“帮我收拾收拾东西。”   萨蒂依旧望着红色的天空,风把沙子吹进了她的眼睛。她回过头,看着乌莎斯。   “你就这么瞅着望,湿婆也不会从天而降的。”乌莎斯说。“要么你就过来,要么你就滚远些。站在这里真碍眼。”她说,回头钻进了屋里。   萨蒂想了想,朝屋子走过去。   乌莎斯拉起了帘子,屋里还是那样光线昏暗而闷热,东西都被双马童翻得乱七八糟。乌莎斯哼了一声,开始收拾她那些破烂。   “你发什么呆?”乌莎斯把一块破布砸在了萨蒂面前,“手脚快点。湿婆是让我照顾你,可我未见得就会对你客气。”   萨蒂一言不发,叠起了那破破烂烂的长布,把它轻轻放在地毯上,开始动手帮乌莎斯收拾房间。   “你是不是想知道,湿婆为什么要管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叫阿母,明明我看起来和他一点都不像?”隔了一阵,乌莎斯说。萨蒂转过脸注视着乌莎斯。   “那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乌莎斯没回头,继续收拾着手边的东西。“有一天,有个白色的动物掉落到我这里。几万年没有生客出现在这里了,我很惊讶。那家伙当时看起来十分痛苦,受了伤快死了,所以我让双马童治好了他。”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了表达感激,他从此就管我叫阿母了。”乌莎斯说着,把手里的东西一放。   “不过,小姑娘,我给你一个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我可能是最了解你未婚夫的人。你觉得他很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情?别昏头了。他只会想着自己。可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觉得很惨是不是?……我告诉你吧。”她的声音变得很苦涩,“我也是被一个男人的背叛害成这样的。一个我曾一度以为他爱我的男人……就是他把我扔在了这个被一切人遗忘的地方……”   萨蒂回过头。   你误会了,乌莎斯,我们只是各取所需。她想着。既然是这样,也无所谓背叛吧。   可是乌莎斯并没有留意萨蒂脸上的神情。她只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湿婆这个,湿婆那个。听着她絮絮叨叨,萨蒂突然意识到她虽然说着湿婆的各种坏话,但湿婆也是乌莎斯唯一的话题。她有多长时间不曾和除了双马童之外的人说过话了呢?她可能真的很寂寞吧?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乌莎斯却在自己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那一天受了伤的白色雄牛从天而降,乌莎斯心里其实感到的更多是惊喜吧?   ……终于有人可以与之交谈了。   “……我那么费心费力照顾他,可是他伤好了之后,二话不说抬腿就走,临走还撕裂了天空,害我这里下了几个月的暴雨。所以说……”乌莎斯正在总结,“我才说你看着天空看成石像也没用。他不会被你感动的。他不会那么快回来,说不定……”她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萨蒂还是沉默着。她抬头看了乌莎斯一眼。把几件朽烂的衣服叠好,放进了筐子里。   她是不是也对湿婆说过相似的话呢?她想着。——这地方没人能出去,你永远也走不了了,所以你就永远和我一起做伴好了。——   湿婆扬长而去的时候,乌莎斯想必非常失望吧。   也许是察觉了萨蒂的心事,乌莎斯也不说话了。   两个女人沉默地在屋里忙来忙去,终于将它收拾出了一个样子。乌莎斯回头谨慎地看着萨蒂。   “很好,你现在可以坐下了。”她用女皇般的口气说。   但萨蒂却没有坐下。她站了一会,合十朝乌莎斯行了一个礼,转身拿起门边的西塔琴,朝屋外走去。   乌莎斯看着她,叉起了腰。   “啊哟,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说,“啊,我明白了。你是要到湿婆给你营造的小小乐园里,等他回来,对不对?”   萨蒂没回头,朝前走着。身后传来乌莎斯的叹气。   “哦,好罢,你就等着吧。”她说,“不过我可已经警告过你了……你就算一直等在那儿,他也不会回来的。”   她话语里那一丝窃喜的意味像蜘蛛丝一样在萨蒂耳边飘荡着,她用手将它拂去了。   湿婆一定会回来接我的。他不可能舍弃他的禁咒。   因此,萨蒂想着,我才不是……   你同病相怜的同伴。   塔拉睁开了眼睛。   “外面……好吵。”她轻声说着。清晨的光线从帐篷顶上漏下来。外面的士兵和车辆源源不绝地经过。“已经早上了吗?”   苏摩刚刚穿戴完毕,他转身,朝她低下身去。铠甲在他身上彼此碰撞,发出细微声响。他握住了塔拉的手。“你醒了么?”他低声说。   “我梦到了萨蒂。”塔拉说,闭上了没有一丝光泽的眼瞳。“那时候她还刚刚出生,小小的,在我母亲怀里哇哇大叫……”   苏摩在塔拉榻边坐了下来,他轻柔地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塔拉的额头。“她现在很平安。”他低声说,“祭主之子云发护送她回天界。”   塔拉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   “但愿如此吧,”她低声说,“从小到大都让我那么费心……”   “你就是想得太多了。”苏摩说,伏下去吻了吻塔拉的嘴唇。   已经那么久过去了。她嘴里还带着那丝淡淡的凉意。   “奇怪,我睡了很长时间吧,还是感到很累。”塔拉闭上了眼睛。“怎么变得这么爱睡觉呢?   苏摩沉默了一会。“想睡就再睡会吧。”他轻声说。   塔拉对着苏摩的方向笑了笑,旋即闭上了眼睛。   苏摩钻出了营帐时吃了一惊。阿修罗王伯利站在门口等着他,这位地界之主穿得和手下的士兵几乎别无二致,只是胸口铠甲上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的红色宝石。他旁边站着负责为塔拉诊断的医师。   苏摩一言不发,低头朝伯利行礼。   “我大概猜到你会在这里。”伯利说。   苏摩望了一眼远处,又看向伯利。“前线怎么样?”他轻声问。   “一切进展顺利。”伯利用权杖指了指前方,“因陀罗的军队离我们还有四十由甸的路程。……”他看了一眼苏摩,“他杀出兴致来的时候,都会大叫大喊,要求你来与他对阵。”   这样说的同时,那个方向的天边又是一声雷声炸响。   ——喂!苏摩,你还活着吗?   ——活着啊!因陀罗,你也要活下去!   而如今他再也不能回应这呼唤了。   苏摩垂下了目光。   “陛下,”他说,“我不可能与他挥刀相向。”   伯利似乎并不介意。“嗯。”他说,“如果你不愿意和他正面遭遇,那就避开吧。不过你不考虑我的建议吗?我问过医生塔拉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你愿意,我会派人将她送到我的都城去,在那里她会得到更良好的照顾和医治。”   苏摩犹豫了一下。“让我考虑考虑吧。”他说。   伯利看着他,点了点头。旁边的人将阿修罗王的战车带了过来。伯利登上战车,朝前方去了。   苏摩目送着阿修罗王的身影消失在军队的洪流中,转过头看着留下来的医师。   医师明显在苏摩的目光下畏缩了一下。   “塔拉的情况到底怎样?”苏摩说。   “她……她需要更多的静养。”医师说。   “别骗我。”苏摩的声音很平稳,他盯着医师。“我知道她正在不断衰竭下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医师的头垂低了。这是清晨,一点不热,但苏摩看得到他额头的汗珠。“我们已经给了她最好的药。”他说,“衰竭是暂时的现象,相信她会慢慢恢复……”   苏摩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医师的衣领。这医师吓得尖叫,声音却被淹没进军队开拨的各种噪音里,苏摩拖着他,把他拖到了营帐背后。   “跟我说实话。”苏摩盯着医师说。“否则我就要你的命。”   医师战栗着,看了一眼苏摩,又看了看他的佩刀。   “实……实话……乌沙纳斯不许我们说出来……”他说,“她失去视力是次要的,由此引发的黑暗侵入体内才是致命的。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她无药可医,会很快持续衰竭下去……直到……死。”   苏摩后退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意外地平静。   “的的确确是,”他说,“无药可医了?”   萨蒂走到半路就发现双马童在背后尾随她,他们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蹦一跳地跟着,但又不敢太过于接近。她没理会他们。湿婆是对的,藏在她影子里的狮子的确能构成威慑力。   她走到了绿洲,向着中心走去。隔着几株树木,她看见双马童也鬼鬼祟祟地跟了来,其中一个还试探着想把脚伸进绿洲。可是只是刚刚一踏进绿草和红砂之间的那条分割线,他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惨叫,跳着跑开了。   萨蒂在一棵棕榈树下坐了下来。她把西塔琴抱在怀里。很久没有玩过乐器了。在天帝的园林里,和拉克什米消磨时光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她遥不可及。   她轻轻拨出了几个弦音。   苏摩和塔拉坐在天鹅湖边,看着彼此笑着,那么美丽的一对璧人。   又是几个弦音。   疯公主舍衍蒂看着窗外。   弦音变成了旋律。   父亲坐在祭火边,望着火焰沉思。姐姐把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轻轻别会耳后。   旋律在继续。   黑宝石宫殿里乌沙纳斯朝着她微笑。还有罗提艳红的嘴唇。   继续。   死去的士兵们一个个睁开眼睛,谴责地看着她。   继续。   天海上浪涛阵阵。   继续。   头镶新月的白色雄牛抬起头来,深色的眼睛倒映出她的模样。   萨蒂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她停了下来。   她听见绿洲之外一阵怪异的声响,转过头去,看见双马童还在那边探头探脑。   “哦,没有了。”其中一个说。   “黑姑娘不继续了。”另外一个说。   “她的琴声那么柔软。”   “都是一样的音乐,可是”   “白色男人的弹奏很可怕,”   “黑姑娘却很柔和。”   “多么动听。”   “多么动听。”   他们这么彼此说着,让萨蒂觉得很恶心。她站了起来,想把狮子从影子里叫出来,把双马童给赶跑,可是就要这么做的当儿,她却又停了下来。   “算了……”她想着。让他们听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看了双马童一眼,低下头,开始继续弹奏。夜晚的旋律,下午的旋律,歌颂神明的旋律,歌颂爱和哀愁的旋律,她弹奏她所知道的一切乐曲。   双马童不再叽叽喳喳地说话了。他们静静地蹲在绿洲之外,听着萨蒂的演奏。   萨蒂不知弹奏了多长时间,她手指和胳膊都开始发酸。双马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她听着他们慢慢走远。隔着一座沙丘,她听见他们在嚎啕哭喊,声音里浸透了悲伤。她开始奇怪为什么最开始她会觉得他们毫无感情。   最后她真的觉得累了。她把琴放到了一边,然后在树下躺下,入睡了。   半夜萨蒂醒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手。她揉了揉眼睛,低头一看,是一条花皮蛇,先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是西塔琴变回了原形。小蛇伸出凉凉的蛇信舔舔她的指头,她抬起头,突然听见外有人说话。   是双马童。他们坐在砂砾之中,轻声说话,好像在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却又恰好能让萨蒂听见。   “黑姑娘笨。”   “黑姑娘傻。”   “如果她想要洗掉盖在身上的夜色,每天晚上在甘泉里入浴,三天后就会恢复了。”   “如果她想要说话,用琴声代替语言就行了。”   “不过如果她洗掉了夜色,”   “重新能够说话,”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就不会弹琴给我们听了。”   “别告诉她。”   “别告诉她。”   他们互相这么说着,就像两只大猿猴那样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站起来,转头望望身边的泉水。她迟疑了一下,脱掉衣服,慢慢地走进了水里。   她低下头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映像。短发、黝黑的女孩看着她。她低下头,揉掉了夹在短发里的砂砾,水很清凉,即使不能真的洗掉她皮肤上的夜色,也令她感到惬意舒适。   她从水中出来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白了些。可是抬头看向天空的时候,她倒有些惊讶地觉得这里赤红的夜空似乎变得有点黑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1:09

    十一   云发在车辆的摇晃中醒了过来。   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还是在与心仪的女孩一起旅行,夕阳之下,肤色如蜜的少女赶着车,紫色的花朵装饰发际。   但当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身在囚笼之中。车辆载着两个囚笼摇摇摆摆,他转过头,看见女孩缩在另外一个笼子的一角,双臂抱着膝盖。   他看到她衣裙上都是血。   云发吓坏了,他扑到笼子边上,“萨蒂,萨蒂!”他喊,“你没事吧?”   女孩还是垂着头,不理会他。   “别为她操心了,她好得很。”旁边有人说,云发转过头,看到一个胖子,坐在十二人抬着的软轿上。这胖子全身都是金银珠宝,光芒耀眼,看起来像个暴发户,面容也臃肿丑陋不堪,但目光和神情却显得严肃平和。云发一愣。   “她杀了七个人,都是天界的士兵。”胖子说。   云发打了一个寒噤。杀人?他回头看着低头蜷缩在笼子一角的少女。他无法想象达刹的女儿竟然能做出这种事。   胖子拿出手巾来擦了擦汗。“我手下人发现她在大开杀戒时原本想把你们当场处死,”他淡淡地说,“这女孩却说你是祭主的儿子,而那些士兵们想杀你。这是真的吗?”   “是的。”云发急忙说,“我是祭主之子云发。”   “可我听说云发在那场灾祸中失踪了。”   “我的确是云发,”云发有点着急。“我……我跟随阿修罗的踪迹到了地界,阿修罗王伯利把达刹之女萨蒂还给了我,因此我们是正往回去的路上赶。”   “哦?”胖子笑了一声,他笑起来就像是气上不来的喘息。“那你们可真够南辕北辙啊,发现你们的地方偏离正道很远。”他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女孩。“这么说,这姑娘就是达刹的女儿?”   “是的。”   胖子又笑了一声。“很好。我是一切财富及智慧的主宰俱毗罗。”   云发急忙合十。“原来是北方护世天王。”   “现在你们在我的军中。也许你们说的是实话,但我必须再委屈你们一下。这姑娘说见到祭主就可以确认你身份,很好,那我们就去见祭主——他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云发坐下来,松了一口气。好歹父亲总是可以认出他来的吧。   “没事了,萨蒂。”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同伴,却发现女孩只是很快抬了一下头,又低了下去。那一瞬间她露出的眼神里毫无欣喜,倒像是……倒像是被人逼到角落的野猫。   他们走了不多远,前方就有人不断地送传言宝石过来。   “阿耆尼请您加快行军速度。”   “天帝陛下已经进入地界了。”   对于这些命令,俱毗罗全都视若无睹,他挥挥手,手下就把这些宝石扔到角落去。云发发现那里已经积攒了很多这样的宝石了。到了最后,俱毗□脆命令全军都停下来。轿子和带着囚徒的车辆在一顶营帐前停了下来,俱毗罗在侍者的搀扶下勉强地走下了地,这个时候,帘子一掀,披戴铠甲的祭主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俱毗罗,一愣,转头看到俱毗罗身后的云发,又是一愣;等看到了云发旁边的少女,他睁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祭主问。   俱毗罗笑了笑,“他是你儿子吗?”他指向云发。   祭主只是扫了自己儿子一眼,皱起了眉头。“是不肖子。”他嘴上这么说着,眼睛盯着另外一边的女孩。   “啊,果真如此?那我真是失敬了。”俱毗罗挥了挥手,让士兵把云发的囚笼打开。   云发跳下车就急忙跑到关押着女孩的囚笼边。“请把她也放出来,”他说着,转头看向祭主,“父亲,您认得她吧?她是萨蒂。”   但祭主却一言不发,云发发现父亲的脸奇异地扭歪了。   “父亲?”他说,觉得很惶恐。   祭主朝关着女孩的笼子大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念诵着咒文。周围的空气骤然紧起来,俱毗罗皱起了眉头。祭主越走越快,最后他大喝出声。   “改头换面的易形者!这里是真理之地、现出你的本相来!”   笼子里的萨蒂大叫了一声,像头小山豹一样扑在笼子上,云发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萨蒂。   那是个皮肤比萨蒂更白皙、个子比萨蒂小的女孩子。   而他并不是认不得她。   那场血腥的劫持发生时,化妆成海洋之子、几乎当着云发的面砍掉祭主一条胳膊的女孩。   如今她手紧握着笼子,朝着祭主和在场所有人发出尖叫,看起来活像野兽。   祭主回过身就扇了云发重重一个耳光。   “你这个蠢材!”他厉声说,“连一道薄薄的伪装都无法识破,被人愚弄,我要你这样的蠢儿子又有何用?”   云发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祭主。   他没觉得这一记耳光很疼。与之相比,被关在笼子里的阿修罗少女尖利的咆哮声刺进耳朵里,才显得痛楚无比。   摩耶止住了脚步。   他看到乌沙纳斯正在与站在战车上的伯利交谈。伯利皱紧了浓眉,似乎不喜欢乌沙纳斯所说的内容,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乌沙纳斯折返,带着微笑朝摩耶走来。   “你让我准备的事情我都准备好了。”摩耶说。   “好,”乌沙纳斯说,“未来几天,我都会呆在那里。”   摩耶睁大眼睛。“可是,这几天不是最关键的时刻么?你是导师,为什么……”   “伯利陛下不需要我的指导也明白该如何行军作战。”乌沙纳斯说,“至于我,当然是要独自留下来履行誓愿,施行斋戒,为胜利祈福。”   摩耶越发觉得不可思议。“斋戒?祈福?我以为你从来不搞这一套。而且,独自……?”   “没错。独自。”乌沙纳斯若无其事地说,所有人都必须离开我的斋戒地。未来几天我必须不受干扰地度过。”   摩耶皱起眉来。他真是越来越不喜欢乌沙纳斯的作风了。“你到底在做些什么呢?”他轻声说。   乌沙纳斯笑着拍了拍肩膀。“这你就不要担心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看见苏摩也坐在羚羊背上,朝前方走去。月神似乎心事重重。在阿修罗的军队中,一身白衣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看看他那副表情。”乌沙纳斯轻声说着。“活像是去火葬场。”   他又笑了笑。“不过也难怪……要不了多久他就得要亲眼目睹因陀罗统治的覆亡,自己昔日的同伴惨遭屠戮。无论如何是不忍心吧?可怜的夜晚主宰……”   “你好像变白了。”乌莎斯说,“是我的错觉还是真的?”   萨蒂摸了摸脸,做了一个手势。乌莎斯啧了一声,转身走进房间深处,她翻了许久,才从一个箱子最深处拿出一面镜子来。那面镜子也很古老了,镜子边上和背后的花纹早已经模糊不清。乌莎斯把镜子递给了萨蒂。“你自己看吧。”她用高傲的口气说。   萨蒂往镜子里瞅了瞅。似乎夜色是褪去了一些。那么双马童说的方法果真有效?   她凝视着镜子,乌莎斯突然出现在背后的时候她吓了一跳。这让她想起上一次在苏摩月宿宫里的遇险,那些镜子幻化出来的精灵。   不过说起来……还有谁跟她说过镜子的事情?是湿婆吗?还是……   “让我看看。”乌莎斯说着,把萨蒂的脸捧了起来。她仔细打量了一下萨蒂,随后笑了一声。   “这样看来的话,也算标致嘛。湿婆的眼光并不太差。”   他才不在乎我的脸长得什么样呢。萨蒂想。我就算长了两个鼻子他也会娶我的。   可是乌莎斯又转头走进了房间里,拿出一个盒子来。那竟然是个化妆盒。   “刚刚找镜子的时候正好找到这个。”她说,“你,把脸伸过来。”   萨蒂眨眨眼睛。   “干嘛这样看着我?”乌莎斯说,作势要掀起面纱,把萨蒂吓了一跳,“反正我已经很久没有用上它们了……你是湿婆的未婚妻,他好歹还管我叫声阿母。如果你的样子这么不修边幅,我可也脸面无光啊。”   萨蒂无话可说,只好任由乌莎斯为她化妆。她替她上粉、用眼线把眼睛描摹得又黑又大,然后点了唇彩,又把萨蒂纷乱的短发束拢在一起扎在头顶。说实话,萨蒂一点儿也不喜欢别人为她梳妆,这令她想起罗提。可是乌莎斯并不同。她的动作很柔和、很仔细。没有罗提那种隐藏在虚假笑脸和亲切外表下的粗暴冷漠。   “好了。”最后乌莎斯拍拍手,又把镜子递给她。   萨蒂的心漏跳了一拍。   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用精致妆容掩盖稚气的少女,而已经是个女人了。   她所一直期许成为的,姐姐那样的成年女子。   嫁给他人的全部意义,朦胧的、隐藏起来的、难以言说的、突然在她眼前昭然若揭,那是她面临的另外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她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   ……没有脸的红衣女人替她梳妆打扮。   这又成为现实了。   萨蒂突然一阵莫名的惶然。她放下了镜子。乌莎斯歪着头打量她。   “怎么,”她说,“不满意?”   萨蒂朝四周打量了一圈,她拿起一个大大的方盖子,走到外面的沙地上装满了一盖砂砾,用手掌抹平,端了回来。她在沙子上写:“谢谢你,我很喜欢。”   乌莎斯歪着头打量了那行字,冷笑了一下。   “好糟糕的文法。不过对现在不懂事的小姑娘大概还真的不能挑剔什么。啊,对了。”她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又跑去箱子里拿出了一套红色的衣裙。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很相似。”乌莎斯说,“也许可以穿上试试?”   萨蒂接过了那套衣裙和纱丽。真绚丽呀!她吃惊地想着。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乌莎斯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了,可是这套衣裙却如同崭新的一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乌莎斯静静地说,“它材料可不一般。金线是我从太阳神密特拉那里借来的清晨之光,而红纱则是我亲自从霞光里汲取而来纺织而成。穿上试试吧。”   萨蒂脱下旧衣裙,换上了乌莎斯的衣服。这织物真是不可思议,轻柔而饱满,覆盖在身上像是光线般充满暖意而没有重量。   乌莎斯倚在门边看着她。“很好看。”昔日的女神轻声说。“现在你比较像个新娘了。”   萨蒂转了一圈,织物轻飘飘地飞扬起来,落在她肌肤上时令她心里盛满暖融融的惊讶。   纱丽覆盖在她头顶,那么柔软,金丝花纹那么绚烂。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萨蒂强烈地希望她的新郎是真的爱自己的。   但她也明白这不可能。   她转头看向乌莎斯。乌莎斯还是看着她。   “……那个时候,”她轻声说,“我每天揭开黑暗的天幕,为天宇披上拂晓红纱,为太阳金车指引道路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虽然看不到脸,从她的体态和动作里却散发出层层哀愁的味道来。   这位被遗忘的女神,身段举止依旧如此雍容。当初她还没有失去她的容貌时,是怎样的美人呢。   萨蒂朝她走过去。她拿起那个盛满砂砾的盒盖,伸手抹平了那一行字,又写了一行字。   “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那行字,又抬眼看了萨蒂一眼。她发出了一声凄凉的冷笑。   “……现在再来说又有什么用。毫无帮助。”   萨蒂想了想,又继续写道:“你的容貌能够恢复吗?”   乌莎斯似乎是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蒂。   “除非有甘露。”她最后开口时,声音又冷又硬。“可惜湿婆不愿意把它带来给我。要不然……”她说着,停下来叹口气。“这事更没有指望。”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乌莎斯笑了。“除非有人还记得献给我的颂歌,为我念诵,歌唱我。只要对我的崇拜尚在,我就能恢复力量。可是把我关到这里的那个人,销毁了关于我的一切记录。诗篇被他封存,颂歌被他从人们记忆里抹去。这世上不可能再有人记得给我的颂歌了。嘿,即使真的有,你又无法说话,也不可能把赞颂我,对吗?所以说……”   萨蒂垂下了头。她是真心为乌莎斯感到遗憾。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她急忙又抹平了沙子。   “你知道如何让琴声代替我说话吗?”   乌莎斯看了一眼就冷笑起来。“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不会是双马童那里吧?他们都是疯子。听信他们的话毫无益处。”   这可不一定。萨蒂想着,看了一眼自己已经隐约透出金色的肌肤。   云发走在父亲的马旁,不时偷偷看向被关在囚笼里的天乘一眼。   祭主和其他人还没商量好如何处置她。他们的争论没有得到结果,于是决定和前方风神伐由的军队汇合后再做决定。   除了身份败露的那天,天乘曾经发狂般吼叫,之后她就一直缩在笼子一角,不说话,也几乎不动弹。如果有人挨近囚笼,哪怕是来送饭,她都会投之以凶狠的眼神,直到来人受不了而离开。   夜幕低垂,全军扎营,云发听俱毗罗的话,他们已经离伐由的军队不远。   大概明天天乘的命运就会被决定了。   云发在营地里走来走去,犹豫了又犹豫,最后终于趁着别人都不注意,溜到了天乘的囚笼边。   “……哎,喂……”他说,他有点迟疑,不知道到底叫她什么好。   天乘抬起头来,一如既往,凶狠地盯着他。   “……你,”云发说着,却发现语言好像都从思维里消失了,“那个……我想说的是,其实……”   “滚!”天乘突然尖叫起来。   云发吓了一跳,呆呆地望着天乘。   “滚!”天乘说,从旁边捡起几块食物残渣,往云发身上乱砸。“要不是你这个蠢材,我怎么会失败!都是你这个蠢材!要不是你非要跑出来!要不是你……”   “我……我……”云发慌忙举起手来抵挡天乘的攻击,“我……我只是想来说……”   天乘根本不管不顾,甚至把手伸出笼子外继续朝云发身上扔东西,“滚远些!笨蛋!蠢材!”   云发急了,他不再理会飞到自己头上脸上的那些脏东西,一步踏上前去,牢牢抓住了天乘伸在笼子外的手。   天乘浑身一僵。   “我……我只是想说,”云发说,不知为何不口吃了。“我知道我们是敌对两方,所以我不怪你欺骗我。但你是为了救我的命而被抓的。我感谢你。”   天乘不叫喊也不挣扎了。她看着云发,慢慢地抽回了手,再度缩回了笼子深处,抱住了头。   “都是你……都是你……”她低声说着,声音深处带着一丝啜泣。“我又要让父亲和妈妈失望了……他们一定又会吵架的……”   “……天乘……”云发第一次叫了她真正的名字。   但天乘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你走,”她说,“我最讨厌你了……”   有水珠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云发默然无语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天乘的囚笼。   可是他只走了两三步就停了下来。   远方黑暗的天际雷声轰响,还有火光隐现。   突然之间,宿营地就像炸了锅一样,士兵们叫喊着冲了出来,马在嘶鸣,战象低吼,物品碰撞,一切转眼之间陷入混乱的螺旋。   云发不知道怎么了,他一把抓住跑过身边的一个士兵。“发生什么事情了?”他问。   那个士兵一脸的恐惧。   “输啦!!”他大喊,“天帝的军队溃败了!!现在阿修罗正朝这边打来!!”   云发睁大了眼睛。不是一直说进军顺利、未尝败绩吗?   “怎么会这样?”他说。   “是陷阱,”士兵悲鸣着,“孤军深入,中了埋伏……”   他说完,挣脱开云发跑了。云发转过身,看着笼子里的天乘。   阿修罗少女握着笼子的栏杆,圆睁着眼睛,远方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

  • momo

    momo 2014-10-17 19:21:26

    m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1:32

    十二   乌沙纳斯独自在密林中的空地坐了下来。他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布满宝石的地界天空。   随即,他低下头,点燃了面前的那堆祭火。   远远地,森林仿佛在摇动,但他知道,那是大军行进在密林之中引发的震动。   “好啦。”他注视着跳动的火焰,对自己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让我赌赌自己的运气吧。”   天边似乎闪过了一线雷光。天色变得发红,令人毛骨悚然;风也刮起来了。   “怎么,伐楼那还是没有消息传过来吗……”阿耆尼看着手里的宝石皱眉说,传信的士兵朝他合十行礼,退到了一边。   阿耆尼长叹一声,走出了营帐,抬头看着天空。   这古怪的、没有月色和星辰的黑暗夜幕,用宝石装饰,实在令人觉得不安。现在天帝已经深入地界很远了,一路打散了阿修罗的许多军队,摧毁了许多阿修罗的要塞城堡;天帝本人得意洋洋,但阿耆尼并不感到愉快。截至目前他们都尚未与伯利的精锐遭遇。地界的黑暗和陌生也令他感觉不好。这地方属于那迦和阿修罗,它本身就不会欢迎天神。更何况,天神的军队已经过于分散,拉成了长长的一条细线,最后面的伐楼那的军队,至今还在人间慢吞吞地前行。想到这些,阿耆尼就觉得忧心忡忡。   风吹开了帐篷的帘子,阿耆尼转过身,他手下的士兵带了一个人进来。   “说是龙蛇那迦的使者,有要事希望见天帝陛下。”士兵说。   风刮得火盆里的火摇曳,影子在地面变化不休。龙蛇的使者矮小黝黑,面带微笑。他看起来像人,但头上却有头冠,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也会发现嘴巴里的舌头是开叉的。   “鄙人名叫多刹迦,深感荣幸能够拜谒火焰之主宰。”他说,“不知是否能立刻让我觐见天帝陛下呢?”   阿耆尼摸了摸金红色的胡须。“抱歉。”他说,“此时想必陛下已经休息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对我说。”   “啊,这个……”多刹迦歪了歪头,分叉的舌头从嘴巴里漏出来,极快地舔了一下嘴唇。“我认为最好还是能与天帝面谈。”   阿耆尼皱了皱眉头。“这么急?”   “似的。”龙蛇们似乎因为舌头分岔,不太能准确发音。“我们那迦一向讲求信誉。如果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阿耆尼在心里权衡着吵醒天帝(他可能正在做着将伯利的脑袋挂在四象之城的美梦)的后果和这个所谓那迦使者消息的紧迫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嘹亮的螺号声响彻了天界军队的宿营地。   阿耆尼脸色变了。   这不是天神用的螺号。   随即一声接着一声,四面八方都响起了螺号声。响起了战鼓声,号角声,战马嘶鸣,战象吼叫,犹如狂风呼啸,震撼森林。他们身处在这声音的中心,犹如在大涡旋的中心。   天帝从外面猛冲了进来,他显然刚刚惊醒,衣衫不整。士兵在他身后跑着,喊叫着。因陀罗的脸色发青。   “这是怎么回事!”他厉声喊道。   “啊,我想,”那迦使者朝天帝鞠了一个躬。“应该似阿修罗王伯利打过来了。”   天帝看向这个矮小的使者。“你是谁?”他喊。   “那迦的使者。”阿耆尼说,他面沉如水,已经在往身上套铠甲。   天帝倒退了一步,盯着那个使者。   “这是背叛!”他指着营帐外,海螺和战号声依旧此起彼伏,令天界的军队陷入恐慌之中,“你们答应过会替我牵制阿修罗的军队,阻止他们包围我们!”   “啊,似的。”多刹迦微笑着说,毕恭毕敬把一册贝叶递给了天帝,“我的来意就是为此。我们那迦之王婆苏吉经过考虑,现在决定,中止和你们的盟约。”   天帝拔出刀砍掉了多刹迦的脑袋。   无头的躯体栽倒在地上,可是却没有血,从颅腔里钻出一条小蛇,很快就钻入地下不见了。阿耆尼在旁边皱了皱眉。“啊,该死。是条双头蛇。”他说。   天帝脸色铁青。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金戈碰撞和喧嚣声在回荡,他却犹如一尊雕像。阿耆尼本来想补足就走,看到天帝这个样子,不觉竟然产生了一丝怜悯。   他想起了刚刚认识对方时,那个因为力量过于狂暴而被父母丢弃在荒野之上四处游荡、只能依靠攥食动物内脏为生的年轻雷神。   他走上前去,将手放在了因陀罗的肩膀上。   “好啦,孩子。”他说,“只不过是又一场战斗而已。勇敢面对它吧,无论结果如何。”   “带走她吧。”俱毗罗说。“她可以作为人质。”   “不,”祭主说,“我们没有多余的人力可以照管她。就在这里杀了她。让阿修罗看看她脑浆涂地的样子。”   俱毗罗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躯,他被包裹在铠甲里的样子看起来特别可笑。“杀死女人或手无寸铁的囚犯并不光彩。”   祭主哼了一声。“我见识过她的手段。”他说,“不能算是女人。是野兽。”   俱毗罗叹息了一声,马在不安地悲鸣,甩动这尾巴。前方失利的消息不断传来,什么天帝已经失陷在敌阵中,什么阿耆尼被伯利一杖击杀,什么整个大军已经完全溃散,被阿修罗军任意屠戮。军心已经混乱,整个队伍发出可怕的喧嚣,正在指挥官的指令下调转方向,犹如碰撞上大山的激流想要回头。   “好吧。”这个肥胖的北方主宰最后说,又叹息了一声。“我去叫人拖她出来。”   “我亲自去。”祭主说,迈步朝天乘的囚笼走去。   “不……不行!”   一个人突然闪出来,挡在了祭主和俱毗罗面前。祭主瞪着自己瘦高的儿子。   “你想干什么?”他问。   云发抬起头来,“父亲,”他说,“天乘救过我,再说她并没有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没有?”祭主哼了一声,一把扯开衣襟,肩头被刀劈开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辨。云发哆嗦了一下。祭主祭主冰冷地看着他。“你是被这个阿修罗女迷昏头了。”他说,拔出了佩刀。“让开!”   云发颤抖着,缩到了一边。俱毗罗有点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年青人。   然而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祭主快要走过去的时候,云发突然跳起来,以少见的果决和敏捷,一头撞倒了祭主。   祭主没有防备,倒在地上,而云发捡起他的刀,就朝天乘的囚笼冲过去。他一刀砍断了囚笼的铁锁,把天乘拉了出来。   祭主从地上跳了起来,惊怒交加。“拦住他们!”他喊。   但所有人都在叫喊,所有人都在奔跑,一片喧嚣中没有太多人听到祭主的命令。云发拉着天乘撒腿就跑,一片混乱的营地里,他们东钻西跑,有几个士兵想要阻拦他们,都被自己人无意给挡住了。最后云发一把扯住了一匹没主人的马,他把天乘扶了上去,自己也坐上去,一夹马腹就跑。   祭主眼看着他们越跑越远,更加怒不可遏。“给我放箭!”他怒吼着,“一起射下来!”   周围拿着弓的士兵面面相觑。俱毗罗叹了口气,走上前去。“导师,适可而止吧。”他说,“那毕竟是你儿子呀。”   祭主跺了跺脚。   “我没有这样的儿子!”他厉声说。   乌沙纳斯睁开眼睛。   四周是如此寂静。风也止了,在他面前的那堆火焰悄无声息熄灭了。   乌沙纳斯默不作声。他伏下身去。不用抬头,他就知道他等待着的人已经来了。那种无比强烈的压迫感和恐惧感从他的每一寸肌肤向内渗透,深入骨髓。这令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正朝他走来的这个人时他内心里那种犹如焦油沸腾起来的厌恶和恐怖。多少年过去了,这种感觉从未消失,从未减弱。   那压迫感越来越近,仿佛要将他的皮肤压进血肉,血肉压进内脏。但乌沙纳斯只是伏着。忍耐着。等待着。   他感到对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看来你知道我要来。”   乌沙纳斯把头碰到了地上。   “是的,我主。我猜到了。”   “那么你也一定猜到了我来做什么。”   “我听到摩耶说你带走了萨蒂时就猜到了。”他轻声说。   他抬起头来。新月映照当空,湿婆俯瞰着他。“那么,我来取回萨蒂的声音。”毁灭神说。   “……不止这个吧。”乌沙纳斯说。“如果是那位小姑娘的请求的话……”   “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一个让我不杀你的理由。”   乌沙纳斯露出了一个微笑。“果然如此。”   他再次伏下身去,朝湿婆行礼。   “我一直侍奉您,尊崇您,也从您这里获取力量。一个小姑娘的一面之辞甚至胜过这么多年来的虔心,让我觉得很遗憾。”   “我只在乎请求,不在意理由。”湿婆说。   “我主,”乌沙纳斯说,“作为你的信徒,我一直从你这里获取力量。对此,我非常感激。我愿意奉献一切作为给你的供奉。但是既然说到我的性命……”   他站了起来,扯去了僧侣的黑色长袍,原来他也是披甲的。   “那么我便不得不与您一战。”他说。   湿婆注视着他,仿佛并不感到意外。   “那好。”他说。   “但是……”乌沙纳斯微笑着说,“我知道您的军队潜藏在您的影子里。让我一对多不太公平。所以,我特地做了些准备。”   “准备?”湿婆偏了偏头,突然心里微微一惊。   他低头看向脚边。   身旁的地面上是空白的。   这里没有影子。   不仅是他,周围的树木、岩石……任何有实体的东西,也全无影子。   这是一片……无影之地。   没有影子,所有的事物犹如无根的树木,虚浮在大地表面上,显得怪异而虚假。   “看来您注意到了。”乌沙纳斯慢慢地说,“这个地方,您无法使用您的武器。”   湿婆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对方。   “那么,”太白金星之主拔出了宝剑,语气还是很恭敬,“我要动手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2:25

    ~Chandragrahan~月蚀篇 零   信不信由你,天神和阿修罗的战争中所使用的第一件武器,既不是刀剑,又不是咒语,而是盐。   能令凡人变成天神、令天神长生不老的甘露浮出海面的那一天,天神和阿修罗通通聚集到了海岸边。天神已经分饮了甘露,但是轮到阿修罗时,涉及到了谁应当作为甘露最终保管人的问题,于是人们起了一点争执。苏摩去看热闹的时候,德高望重的婆利古仙人正颤巍巍地站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讲话,呼吁大家冷静地考虑如何分配共同的劳动成果。   苏摩其实并不特别对甘露感兴趣。甘露能做什么呢?能令凡人蜕变为天神,能令天神延缓天人五衰变得更加长寿——但是说实在,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当时有种特别的想法。他觉得正是对他的爱,令他的妻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凡人。相比起来,孤独才是永恒的。所以,想要长生不老,只要不去爱就可以了。   但苏摩在人群中注意到,不论是天神还是阿修罗,许多人都带了刀剑,天衣下隐藏盔甲。并不是人人都在听婆利古讲话,更多人神情紧张僵硬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包括天帝和阿修罗王。   婆利古仙人还在絮絮叨叨,长篇大论。他传达了梵天的意见,又讲述了正法和善恶的重要性,然后他终于开始谈到甘露。   “我认为天神应当负责保管甘露。以免居心叵测的人将它用……唉哟!”   不知是哪里飞来一块凝结的海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婆利古的脑门上。老仙人一声哀号,头上流血,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天神和阿修罗们怒吼起来,开始捡起脚下的盐块,朝对方扔过去。   “住手!”因陀罗怒吼着,猛然从王座上站起,掀翻了头顶的华盖。就在此时,一块盐块砸到了他胸口,留下了白色痕迹。因陀罗妻子天妃舍质的父亲补罗曼正在对面阿修罗的阵营中跳着脚又叫又嚷,天帝勃然大怒,拔刀出鞘,几步冲上前去,一刀砍掉了自己老丈人的脑袋。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带着武器的阿修罗和天神都扔下盐块,拿出了藏起的武器,没有携带武器的人,也都纷纷拔起树木,举起岩石,大吼着朝对方扑去。   在乳白海浪拍打的海岸上,阿修罗和天神的第一场战争就此爆发了。   比起后来的那些战争,这次乳海之战既没有部署列阵,又不太辉煌,更像是一次气氛热烈的大规模群殴,唯独在点燃仇恨、疯狂和血腥方面,堪称杰作。   战斗不仅在乳海岸边,也爆发在永寿城里,天神们叫骂着把昨天还是自己邻居和朋友的阿修罗赶出了城市,将尖叫的女人拖着头发拉出房屋,杀死反抗的人,在街道上用石头和木块彼此殴打厮杀,最终把阿修罗都赶出了城市。但阿修罗也并不示弱,他们离开的时候冲进天神的住所中,尽可能多地抢夺牲畜和财物,□女人,点火焚烧房屋和房屋里的人,能造成多大破坏就造成多大破坏。   但这场群殴还没有分出胜负就被中断了。   正当天神和阿修罗们互相屠戮、砍杀自己的亲戚、邻居、朋友和老丈人的时候,从产生甘露的乳海里涌出了黑色的诃拉诃罗,毁灭世界的毒液。   阿修罗逃入地下,天神则涌回永寿城,挤在一片混乱的城中瑟瑟发抖。   ……后来苏摩仔细回想的时候,发现天帝其实并未扔下负伤的他逃走。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慢慢地产生这种错误的记忆,并且后来不断在噩梦中重温。其实当时苏摩并没有伤得太重,他和大家一起离开,一路狂奔,本来都已经逃到了永寿城的门口。城里火焰在四处升起,号哭和尖叫处处可闻,人们跑来跑去,你推我攮。士兵和僧侣浑身是汗,神色惊慌,一个女人跌倒在地上,几个男人看也不看地从她身上踩过去。有一个手持长矛的士兵正从老仙人手里抢夺什么东西,旁边有个青年一声不吭地跪倒在地,合十祈祷。肮脏的血迹到处都是。这座“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的城中,现在人人都在流泪,人人都在谈论死。   因陀罗,这就是你的城市。你的首善之城。   苏摩看了一眼这个肮脏的永寿城,转头就往乳海的方向走。   他想去做什么,其实他心里一点也不明白。   他醒来时看见化身白牛的湿婆。对方当时问他,明明已经幸免,还莫名其妙跑回来,难道是想死吗。   苏摩笑了起来。   “也许吧!”他这么轻声回答刚刚结识的朋友。   ——这么回答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其实是真想死的。 一   湿婆心里估量了一下这个法术的范围,忍不住开始有点佩服起乌沙纳斯来。   “了不起。”他说。   乌沙纳斯禁不住笑了。“过誉了。”他说。   伴随着他的话音,本已经熄灭的火焰再度燃起,周围的森林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风再度刮起来,大地在震动。   乌沙纳斯手里的宝剑化为了一道白光。白光中分出千万道白光,朝湿婆迸射而去。   湿婆闪身躲开了。   但乌沙纳斯反应更快,他扬起一只手,大地裂开,粗大的藤蔓携带着尖锐的芒刺冲天而起,要将湿婆包裹在其中。   湿婆想要向后退去,乌沙纳斯又一扬手,后面的火焰犹如巨浪,挡住了湿婆的退路。   看起来,湿婆已经无法动弹。   乌沙纳斯再度扬起宝剑,这次他整个身形都化为了迅疾的光影,朝湿婆冲去。   宝剑斩下,湿婆举起手来阻挡。   萨蒂和乌莎斯坐在房子里玩骰子。   “这种游戏很古老了,在我那个时代十分流行,我还以为人们已经把它的规则都忘光了。”乌莎斯说。她手里拿着的骰子表面已经磨得十分光滑,为了这局游戏才重新又在上面用朱砂画上了点。   萨蒂摇摇头,又指指那十字形的棋盘,用手势表示这游戏一直在流行。她从乌莎斯手里接过骰子,轻巧地扔了出去。   乌莎斯陷入了沉默,她似乎对于一个游戏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时间比自己更长并不感到十分快乐。   “好吧,”她最后说,“我们光这样玩很没意思。愿意下点赌注吗?如果你赢了呢,我就把我的财产都给你。”乌莎斯随手指指自己房间里的破烂,也指了指依旧穿在萨蒂身上的那身朝霞。“如果我赢了呢………你就把你的脸给我。如何?”   萨蒂打了一个寒噤,她瞪向乌莎斯。   乌莎斯停顿了一下,从厚重的面纱后发出轻笑。“……看你这幅样子,小姑娘。我是在开玩笑。你是湿婆的新娘。我怎么可能夺走你的脸。   萨蒂还是看着乌莎斯。她感觉到乌莎斯刚刚并不是在开玩笑。   “来吧来吧,”乌莎斯说着,拿起了骰子。“我们接着玩。顺便说一句,我很喜欢你现在的肤色。”   萨蒂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她的肤色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原本的颜色。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唯一一件能让她有所宽慰的事情。   她站起来,走到了窗口朝外张望。乌莎斯也站了起来。   “啊,天竟然变黑了。”她一边看一边说,“真奇怪。”   的确。如今,原本一片赤红的夜空深邃黝黑,就像是从萨蒂身上褪去的夜色全都覆盖到了商底耶的天幕上一样。   乌莎斯望着那片夜色出神。   “也许……”她说,“你能恢复原状是命中注定,因为这是我的疆域,而我原本的使命就是要将夜色从天空带走。你看,既然这夜空足够黑暗,也许不久后哪一天早上,当黑暗褪去,我便能在这里再现朝霞……”   她转身看向萨蒂。“你想看吗?”她问。   我在这地方之外的世界看过很多遍。萨蒂想着,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乌莎斯又沉默了一阵。   “我想我有件事情得要告诉你。”她说,“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湿婆过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曾出现……也许你有点不安……但其实这里的时间比外界流逝得更快。所以湿婆其实只是离开了很短的时间。我的意思是……”   她顿了顿。   “他会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他们纵马疾驰,远离人群,远离火光,穿越黑暗中的森林和河流,最后那匹马再也跑不动了。它的步伐越来越小,变成了小碎步,速度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云发从马上跳了下来,把天乘也拉了下来。   “走吧。”他说,“走得越远越好。”   女孩回过头看着高个子的青年。   “你哭过了。”她说。   “你快走吧。”他说。   “你一直在发抖。”她说。   “快走吧!”他说,声调真的颤抖起来了,几乎像是带着哭腔的哀求。   天乘注视着云发。   “你觉得我是你从陷阱里解救出来的野鹿?”她说。   云发背转身过去,不说话。天乘转到他前面。   “我问你是不是?”她说。   “……”   “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   “……我就是不能看着我父亲杀你。我做不到。”他说。   “为什么?”她说,“理由还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   “……”云发默不作声。而天乘突然觉得怒火中烧。   “那跟你根本就没关系!”她尖叫起来。“你不要自我感觉太好!我干掉天界士兵只是因为他们是天界的士兵,而我恰好很想杀人!我才不是要救你!”   “那你为什么要跟俱毗罗说我父亲能认出我!”云发忍不住了,“你明知道我父亲也能识破你的伪装不是吗?”   “……”女孩沉默了。   云发看了一眼她,他挤开天乘,牵着马朝前走去。   天乘追上他。“你要去哪里?”她说,“你想去哪里?”   云发还是不说话,埋着头朝前走。   “你该怎么办?你父亲不会原谅你的,对吗?”天乘说,她紧跟着他走。他走多快,她就走多快。   云发忍不住转过身来。   “求你……”他说,“回去吧。”   “我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天乘说。   “……我们已经两清了。”云发小声说,越发像是哀求。“别跟着我了。走吧。”   天乘瞪着眼睛看着他。   “你要敢再提两清这种话我就杀了你。”她说。   云发偏转了头。   “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天乘说。   云发不说话。   “因为我是你的敌人?”   云发还是不说话。   “因为我骗过你?”   云发依旧沉默着。   “……还是,因为你讨厌我?”   云发的肩膀低垂着。天乘看着他。   “如果我变成萨蒂的样子呢?”她说。“你就让我跟着你吗?”   这么说着,她的身形再度摇曳、模糊起来,但只进行了一半就被打断了。云发一步抢上前,握住了她的肩膀。   “别再这样做了!”他厉声说,然后显然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天乘抬起头。   “所以……”她说,“你还是很生气,对不对?我变成你喜欢的人……?”   云发松开了天乘。   “不是。”他说,“我……我只是希望你保持本来的样子。”   隔了一会,他又说:“其实你假扮萨蒂一点也不像。说话、表情和动作。真的,一点都不像。”   天乘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她说,“对不起。”   清晨的光线透过层层茂密的树叶,温柔地照在站在林中的一对年轻人身上。   云发有点困惑,有点尴尬,但是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伸手抹掉了少女脸上的泪水。   “……傻瓜。”天乘最后轻轻地说。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   “……那好吧。”她说,“如果……如果你无处可去,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云发瞪着她。“去哪儿?”他说,“我不可能……”   天乘从云发手里接过马缰。   “别傻了。当然不是去我父亲那里。”她说,依旧显得有点黯然,但抬头看向云发时,她终于设法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会陪着你。”她说。   云发有点困惑地看着她。   “也许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不属于天神,也不属于阿修罗的地方。”天乘说。“那样就没有人来责怪你,或者追杀我了。”   他们走了起来,露珠压弯了路边的青草,打湿了他们的脚背。   “那会是在哪里?”云发说。   “不知道。”天乘说,“世界这么大,我们可以边走边找,总有这样的一个地方的。”   藤蔓凝固在空中,火焰静止不动,突出的岩石就像被天帝随便抛下的群山,样子可怖地耸立在地上。   树林被撞倒了一大片,巨大的冲力让泥土波浪一般翻滚开来,树立起来的岩石上到处都是巨大的龟裂。   乌沙纳斯的脸被湿婆一把按住,后者几乎将他整个脑袋都按进了身后的岩石里。   “乌沙纳斯,是谁告诉你……”破坏神无动于衷地说,“我只能凭借我的影子作战的?”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2:43

    二   湿婆松开了手,乌沙纳斯栽倒在地。他的铠甲都破碎了,血从他身体底下流淌出来。   即使这样,他还是勉力抬起了头,注视着站在面前的湿婆。   对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犹如时间,无法战胜,坚不可摧。   果然还是轻看他了。乌沙纳斯心里苦笑着。本以为至少能撑得长一些的。   “谢谢……你手下留情。”他用近乎呻吟的声调这么说。   “萨蒂的声音在哪里?”湿婆说。   乌沙纳斯竟然笑了一笑。   “我要是交给你,我就活不了了。”他说。   湿婆注视着乌沙纳斯。“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他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远方被火焰照亮的天空,在那里,天神和阿修罗正在大战。“……说真的,乌沙纳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的野心是什么?梦想是什么?对于你来说,存在着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乌沙纳斯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慌的痕迹。   “不行。”他低声说。“不行。我请求你,不要参与进去……”   湿婆低下头看他。“我不会涉及战争。”他说,“这是我们三人的共同约定。我只是真的很好奇你想要什么。”   乌沙纳斯勉强地撑起身来,对湿婆行礼。   “萨蒂的声音在哪里?”湿婆又说了一遍。   乌沙纳斯的肩膀在颤抖着。   “没有了。”他说。“被我摧毁了。”   湿婆皱起了眉头。“摧毁?”   “不得不这么做。”乌沙纳斯轻声说,“那个能力太危险了。”   湿婆伸出了手,摊开手掌,乌沙纳斯惨叫了一声,他向后倒去,后背再一次重重砸在岩石上。从他的衣服里飞出了一个水晶盒子,落到了湿婆手中。   湿婆看了一眼包裹在水晶中的金色小鸟,又看了一眼乌沙纳斯。“解开它的封印。”他说,好像根本懒得问为什么乌沙纳斯这个时候还敢撒谎。   乌沙纳斯握住自己流血的肩膀。“做……做不到……”他说。   “做不到?”   “我的确是……”乌沙纳斯喘息着,跪倒在地。“下了决心想要摧毁它的。”   “但是你不可能做到。”湿婆说着,又看了一眼仿佛凝固起来的、毫无生命迹象的金色小鸟。   “所以……我尽自己最大可能封印了它。就算无法摧毁,至少也要让它……再也无法被使用。”乌沙纳斯轻声说着, “……这么可怕的怨毒。”太白金星之主垂低了头,血从他浅色头发中渗出来。“……如果再度凝固在语言里,成为真实,那么不仅仅是我或者阿修罗,这个世界也会跟着遭殃。”   湿婆根本就没理会他的话。“怎么解开它?”他只是这么问。   “办不到。”乌沙纳斯说,他透过流过眼前的血幕看着湿婆。“不可能办到。”   “真的?”湿婆说。   乌沙纳斯一声不吭地再度伏下身去。   “这一次我不敢再有隐瞒……即使您杀了我,或者是加入战场,摧毁阿修罗的军队,我也……我也束手无策。因为封印它的时候,我就没想过要令它再度响起。”   湿婆松开了手。水晶盒子掉落在地面上。   “哦,”他说,“这可的确是有一点麻烦了。”   他转过身,抬头看向天幕。“看来现在找甘露倒成了一个比较方便的办法。”   乌沙纳斯睁大了眼睛。“甘……甘露?”他说,“你知道……它在哪里?”   “我当然不知道。”湿婆说,“不过我知道找谁去问。你真的让我浪费了很长时间,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就要杀我吗?”他低声说。   狂风再度在湿婆身后呼啸起来,犹如为他安上了一对风暴的翼翅,他转头看了乌沙纳斯一眼。   大地就像是有生命般蠕动了起来,有什么挣扎着想要从地面下涌出来。最终,就像什么被撕裂一样,在这块土地上,被压制的影子全都从土地、树木和岩石的表面破土而出,它们发出无声的尖啸,挣扎着想要把自己扯离所依附的平面,颤巍巍地在空间里凝聚成立体的形体。不少影子伸出乌黑尖长的利爪,朝乌沙纳斯围过去。乌沙纳斯大叫一声,捂住耳朵在地上打滚。   “啊,你看,咒术的副作用出现了。”湿婆说,“所以也许用不着我动手。”   黑影的手攀上了乌沙纳斯的身体,他的叫喊更加凄厉。   湿婆转过了头。“我的确不怎么喜欢亲手杀掉你这个主意,”他轻声说,“因此我真的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的你了,乌沙纳斯?苏羯罗。”   有着巨大犄角的白色雄牛朝着天空的阴影奔去。   乌沙纳斯还在惨叫。朝他缠绕过来的黑影越来越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覆盖了。   他挣扎着抬起头,辽阔的天幕上已经见不到任何湿婆的踪迹。他拼命朝前爬去,而影子们已经开始抓住他的腿将他向下拉了。乌沙纳斯用尽剩余的力气将自己拖向这块空地的中央,他举起了拳头,开始狠命捶打地面。   “摩耶……!”他厉声喊着,那都快不像是从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叫声了,“……摩耶!!”   他一声声叫喊着,手在坚硬的地面上砸出了血。当他再一次砸下去的时候,他手臂的影子从地面上升起来,抓住了他的拳头。他没法再砸下去了。另外一只影子手从他的胸口升上来,捂住了他的嘴。   突然之间,空地上方空间出现了裂缝。摩耶出现在这个裂缝里。他朝下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他举起手,飞快地在地面上方画了几条线,纵横交错,将这块空地割成了几个区域。影子再次发出无声的尖啸,石头和树木微微颤抖,泥土波浪般翻滚着,但是片刻之后,它们静止了下来。   现在所有物体都有影子了。   摩耶跑到了乌沙纳斯身边,乌沙纳斯似乎断了好些骨头,伤口里的血还在往外留,他本人则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摩耶矮下身去,犹豫着伸出了手,但乌沙纳斯突然一动,摩耶吓得立即缩回了手。   “你还活着,”摩耶说,惊心胆战地看着他。   乌沙纳斯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将自己翻过来。“我都快不那么确定这一点了。”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咳嗽了两声,血沫从他嘴角冒出来。   “你的肋骨肯定戳到你肺里去了。”摩耶说,“这地方被完全破坏了,只差一点就会完全陷落到最下面的地界去。你到底做了什么?”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睛。“我向湿婆挑战了。”他说。   摩耶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什么?”他说,声音颤抖了,“你怎么……敢?”   “嘿嘿……”乌沙纳斯笑了,“……你想说我自作自受,是吧?我是有点估计不足,不过……没关系。我赌赢了。目的也已经达到……”   摩耶看着他。“目的?”他说。   “我还活着,不是吗?而且……”乌沙纳斯笑着抬起一只还在颤抖的拳头。他松开了手。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从刚才就被他一直紧握在手里。   摩耶看到那是一粒沙子。   一粒赤红色的砂砾。   “这不是这里的东西。”他说,突然战抖了一下。“……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   “……当然不是……”乌沙纳斯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湿婆身上带来的。他肯定没有注意……但现在我知道他是从哪个地方来的了……”   他的手无力地倒在了身侧。   “对了,”他说,“伯利那边……”   “我们大胜。”摩耶说,“因陀罗和其他几个护世天王都受了重伤,溃不成军。伯利陛下正在带着军队乘胜追击。”   乌沙纳斯嘴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倒是我最不担心的,”他轻声说,“好了,摩耶。……如果你没胆子替我治疗,那就赶快帮我叫个大夫来吧……”   这句话的尾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空气中。乌沙纳斯头轻轻偏向一边,晕了过去。摩耶看着他,又抬头看向周围。   这地方真的完全被毁了。不仅仅是湿婆的威力,乌沙纳斯要求他协助加在这土地上的法术已经被彻底扭曲。尽管现在保持正常,但是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被自身的重量压垮、粉碎,然后成为从这个世界上陷落的虚无之洞。   他又低头看向乌沙纳斯。有一瞬间,他想着如果乌沙纳斯就此死去,是不是所有事情都会更好一些。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   摩耶发现乌沙纳斯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浅色的眸子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   摩耶倒退了两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   乌沙纳斯再次合上了双眼,这一次他才似乎是真的完全失去知觉。而摩耶几乎站不住了。一只树叶做成的鸟跳上他的肩膀,“快叫医生过来,”他说,那只鸟拍拍绿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3:08

    三   带着血腥气的清晨薄雾笼罩在昨夜的战场上。   苏摩跳下了羚羊,在地上走着。   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死者。被割下的头颅,砍下的手臂,滚在血色的泥泞里,苏摩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因此并没有觉得特别恶心。这很像是收获季节还无人采摘的果实烂在土地里的场景。   “换了死神来收割生命。”他想着。   食尸的鸟已经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利的叫声。被留下来打扫战场的士兵们三三两两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们正在用马或象拖开拦在路上的战车残骸。远处还有一头尚未完全死去的战象,倒在地上发出凄惨的号叫。你苏摩觉得地面有些软,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里原来并没有深红褐的土地……他茫然地想着,在下一个瞬间差点绊倒在地上的尸体上。   苏摩看着那具尸体。它的面孔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他注意到了覆盖在它身上的那面破烂的旗帜。   闪电的图案围绕着雷杵。   这是天界的军队。   死去的是天界的士兵。   这里死掉的人,全都是苏摩曾经携手战斗过的人。他称之为兄弟的人。他与之一起策马奔驰的人。   他在浅红色的薄雾里站着,没注意到血色已经爬上了他白色的天衣。   远处有个极高的、带点驼背的身影在慢慢移动。苏摩看了那个影子很久,走了过去。那果然是陀湿多。老匠人将自己包裹在深褐色的长袍里,正慢慢从地上拾捡着什么。   “大匠,”苏摩说。   陀湿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没有参加昨晚的战斗。”他说。   “没有。”苏摩说。我不愿意去砍杀曾是我同伴的人——他本来想这么说,话到了嘴边却消失了。   那不是不愿意,只是害怕罢了。   害怕看到昔日战友眼里的愤怒和轻蔑。   伯利知道这一点。   “这是什么?”隔了一会,苏摩又问。他看到陀湿多从地上捡起来的都是一块块金色的碎片。即便只是些碎片,也散发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苏摩突然打了个寒噤,他意识到自己非常熟悉这光芒。   陀湿多又看了他一眼。   “苏利耶。”他说。“太阳光的碎片。”   “他死了?”苏摩问。   “没有。不过受了很重的伤。他无法再保持自己的形体,回天海之上去了。我想他大概很长时间都无法在护世天王天界之下的世界出现了。”   “……是吗。”   “因陀罗和阿耆尼也受伤了。不过没有这么重。他们带着还没被打散的军队逃走了。”陀湿多。“我听说因陀罗一路都在大声咒骂你。”   苏摩露出了一个苦笑。   “啊,”他说,“那……你在做什么呢?”   陀湿多把捡来的太阳碎片仔细地收起来。“很好的材料。也许可以用来锻造利器或法宝。”他说。“从前还在天界的时候,我向苏利耶讨要过,他没有给我。”   远处发出尖利的象吼声。陀湿多和苏摩都抬起头,看到士兵正在把长矛扎进那头垂死的战象身体里,让它解脱。那庞然大物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陀湿多……”苏摩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说,“你的儿子被杀,我知道你很悲伤。你是因此而彻底抛弃天界吗?”   陀湿多默不作声,他弯下腰把陷进血污里的太阳光碎片拿出来,小心地擦干净,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苏摩以为他不再会说话了,正想转身离开,陀湿多突然又开口了。   “……我,”他说,“从前就很不擅长言辞。我为天帝建造宫殿。为永寿城建筑四象之门。技艺用不着太多的语言,只要埋头干活就足矣。我的话都在家中对我妻子说尽了。她是个聒噪的阿修罗女人,总是与我争吵。那时候学着因陀罗娶舍质的样子,很多人都娶了阿修罗女人为妻。也有女人嫁到阿修罗家族去的。然后那一天……”   他直起了身。“甘露浮出乳海、天神和阿修罗开战的那一天,我儿子出门去了。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他们正要把我老婆吊死。他们对我说,非常感激我为他们建造房屋,修理篱笆,制作家具和装饰雕像。所以他们决定,不追究我娶阿修罗为妻的罪过,并且还要帮助我除去藏在我家里的害虫。我老婆平时意见和牢骚是那么多,可是他们把她拉上房梁的时候,她却一句话都没说。她只是这么看着我。看着我。我也就这么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苏摩沉默了。   “我很抱歉。”他低声说。   陀湿多却恍若未闻。“我听说,后来逃到地界的阿修罗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将自己出身天神家族的妻子架上柴堆割掉舌头,活活烧死。我最后一次见到我儿子的时候,他说他绝不会背叛自己心中的正法。可他还是一个傻孩子。成为这一边或是那一边,只是调换了位置,并不存在什么背叛正法的事情,因为所谓正法那东西……原本就不存在。”   苏摩低下了头。他发现自己正好踩在一块有天界标志的盾牌上,轻轻让开了脚。   “……我不这么认为。”他说。   陀湿多转过头。“那么你就要看着这一切。”他说着,伸出手指,指着堆积成山的尸首,和在他们脚底流淌的血河。“将来,一次又一次。”   “……我也有其他的选择。”苏摩轻声说。他迎上了陀湿多的目光。   “作为一个武士……”他说,“我的眼睛本不应当看自己背叛的结果。”   陀湿多注视着苏摩。   “……大匠,如果从前,我在天界所有的诸神里,至少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加恶意、冷淡地对待你或你的家人……”苏摩说着,合十朝陀湿多深深弯下腰去。“……那么,请帮我一个忙。”   为了避开追兵,云发和天乘在半路上扔下了马。他们徒步在森林里走了很长时间,直到感到疲累不堪才停住了脚步。横在他们面前是条流淌在森林中的小溪。溪水不宽。云发看了一眼天乘。   “要趟过去吗?”   “嗯,”天乘点了点头,“这样如果有狗的话,他们也追踪不到我们了。”   “你等等,”他说,“我……我去试试水的深浅。”   天乘想了想。“要不我们先休息休息?”她说。   云发愣了愣。“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天乘就轻松地跳上了溪流边的岩石,坐了下来,把脚浸泡到了溪水里。她回头朝云发招手。   “很舒服,你也过来吧!”她说。   云发慢慢走到了天乘旁边,也坐了下来。他看着周围的树木。   “这里……”他轻声说,“很像我长大的净修林。道院附近,也有一条这样的小溪。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会到水边打水。时间长了,石头上也留下了足印。”   天乘歪着头看着他。“净修林?”她问,“我以为你是在天界长大的。”   云发摇了摇头。“不是。我还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忙,没有时间照看我,就把我送到极欲仙人的净修林里,让我当他的徒弟。”   “是吗……”天乘说,“你父亲真差劲。”   云发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为祭主辩护,却没说出口。   “极欲仙人待我就像待儿子。”他最后只是这么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天乘垂下了头,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差不多。”她说。“父亲不是常有时间和我在一起。不过我父亲待我很好。我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啊,对了。我父亲似乎也很讨厌你父亲?”   云发点点头。他依稀听说过,当年他们的父辈原本感情很好,后来因为嫉妒祭主登上天界祭司的宝座,乌沙纳斯才背叛天界投奔阿修罗的。   “有时父亲会说,祭主真是个笨蛋什么什么的。他就是不想和这种傻瓜称兄道弟,才离开天界的。”天乘说。   云发觉得很尴尬。“天乘。”他低声说。   天乘看了他一眼。“抱歉……你不喜欢的话,我就不说了。”她轻声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战打得怎么样了呢?”天乘最后问。   “我……我不知道。”云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们逃走的时候,天界的军队看起来完全丧失了斗志。就算云发再不懂军事,也知道一定大事不妙。   “我想我们肯定赢了。”天乘说,“父亲很厉害。伯利陛下也是。你见过伯利陛下,对吧?”   云发点点头。那个红黑胡须貌不惊人的汉子,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但是……”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为了夺回天界,这又有什么难懂的。”天乘撅嘴,“是你们天神霸占了天界,所以我们非要讨回来不可。”   “可是你们明明在地界也生活得很好啊!”云发说。   天乘白了他一眼。   “傻瓜。”她轻声说,“又不是在不见天日的地方长大的,你怎么会明白……”   云发再度感到尴尬起来,他意识到他们两个在这种事情上一定会产生许多争论,尤其是,将来他们会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的话。   在一起生活很长时间……   云发突然脸红了,他跳了起来。“我……我们差不多动身吧。”他说,“我……我先去装满水。”   他走到天乘的上游,小心翼翼蹲在溪水边的石头上去装满水,谁知石头上长满青苔,他一个不小心就滑进了水里。云发大吃一惊,手脚胡乱挥动,挣扎了几下就尴尬地站了起来,水还不到他腰间。   天乘大笑起来,她指着云发笑得喘不过气,矮下身去掬起一捧水就朝云发身上泼去。云发急忙闪避,结果差点再次摔倒,他满脸通红,也掬起就朝天乘泼去。天乘边笑边躲,最后两个人都玩得浑身湿透。在这一瞬间,他们真的忘记了彼此的身份,天神或阿修罗,战争和平,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   直到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游戏。   “……天乘小姐?”有人在他们身后问,“是天乘小姐吗?”   在玩水的一对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转过身去,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小队队列整齐、全副武装的士兵。   天乘和云发玩得太开心了,以至于他们完全忘了留神背后的马蹄声。   “你……你们认错人了。”天乘紧张地说,她的手伸向腰间,一摸之下才想起她的刀早就被俘虏时收缴了。她咬了咬下嘴唇。   领头的士兵疑惑地打量了她一下,“……我想应该是没找错人?”他说,“天乘小姐,我是受乌沙纳斯大人的命令,来接你回去的。”   “父亲?”天乘说,一张口便捂住了自己的嘴。士兵头领露出了微笑。“看来的确是您。”他说。   天乘沮丧地放下了手。“父亲怎么会派人来找我?”她说。   “他说您的任务可以终结了。”士兵头领礼貌地说,“请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他伸出了手,温文有礼地将天乘从溪水里拉了上来,稍微挥挥手,身后的士兵便赶上来,把崭新的衣物盖在了天乘身上。   天乘张大了嘴巴。“可是……”她说。   “您父亲真的很担心您的安危,他给我们的命令就是尽快带您回去。”士兵头领耐心地说,“而且,您的母亲死了。”   天乘睁大了双眼。云发也睁大了眼睛。   “什么……”   “所以请您赶快出发吧。”头领说,身后的士兵牵了一匹马过来。   天乘回头看着云发。她在发抖。   云发的嘴微微颤动了一下。   “你……你去吧。”他最后勉强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你父亲……一定很想见你。”   “云发,”天乘说。   “我没关系的。”云发还在竭尽所能地微笑。   泪水从天乘的眼里流了下来。她努力眨眨眼睛,转身上了马。“那……我先要走了。”她回头轻声说。   “嗯。”云发说,心里祈祷他们赶快离开,因为他觉得自己脸上的笑正在吸走他身体里所有东西。   剩下的只有空洞。   和恐惧。   天乘转头看向头领。“我们走吧。”她说。   她也很想快点离开。因为她看着云发的表情,就觉得自己又要哭了。   头领点了点头。“命令里还有一项。”他说。他走到了马边,拿下自己的武器,转过身朝呆立在水中的年青婆罗门走过去,然后举起手中的长矛洞穿了云发的心脏。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3:24

    四   塔拉独自坐在黑暗中,有双手从背后伸过来,环抱住了她。   “苏摩?”她轻声问。   “是我,”月神回答。   塔拉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身上有血腥味……”她低声说。“你刚刚从战场上回来吗?”   “……是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苏摩?”她问,“你好像不太开心。”   苏摩沉默了一会。“没什么,塔拉。”   塔拉闭上了眼睛,“我快死了,对吗?”   “……别胡说。”   “别对我撒谎……”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苏摩的脸庞。“……从前虽然看不见,但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整个世界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发现记忆里也是一片黑暗了……苏摩,我都已经无法想起你的样子了。”   苏摩把塔拉抱得更紧了一些。“塔拉。”他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塔拉转过身去,扬起头来,苏摩俯下身吻她,塔拉投入地回应着。   “假使明天我就死去,也没有遗憾了。”最后她低声说。   “塔拉,”苏摩温柔地说,“你不能再陪我继续留在战场上了。我已经向伯利王请求,他会派人护送你去都城。你在那里静静修养。”   塔拉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这样比较好吗?”她问。   “是的。”   塔拉轻轻笑了笑。“我明白了。那你呢?”   苏摩又沉默了一会。“我还要跟随伯利左右。”   塔拉握住了苏摩的手。她感受着那只手的温度和力度。   “那么……”她说。“我就在那里等着你。”   她伸出手,抱住了苏摩的颈背。   “在那之前,再抱我一次吧。”她轻声说,“让我记得你,也让你记得我,完完全全地……”   ……   最终他们分开了。   苏摩再次低头吻塔拉,他抚着她的头发,这个吻又深又绵长。苏摩离开塔拉嘴唇时,她睁开了眼,“你喂给我什么?”她轻声说。   “药。”苏摩说,“能让你安心入眠的药。”   塔拉伸出手,摸索着苏摩的胳膊,却没有力气,软软垂了下来。“你想要做什么……”她微弱地问。   苏摩笑了笑,再次轻吻她的嘴唇。   “做个好梦吧。”他低声说,“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塔拉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个困倦的,悲伤的笑意。“……傻子……”   她的眼睛阖上了。苏摩注视着怀里的女子。他贪婪地看她,用目光描摹、勾勒、吞噬她,就像很久以前她注视自己的光辉那样看她。   犹如饮你的光芒为食……   然后,他站起身穿好衣服出去了,把塔拉留在黑暗之中。   陀湿多站在外面等着他。   “她已经入睡了。”苏摩说,“我们开始吧。”   萨蒂抱着西塔琴醒来。透过头顶的棕榈树阔大的叶片,她看见黑色的天空笼盖头顶。绿洲之外,风沙仍在呼啸,她听见远远的乌莎斯正在大声呼喊。几天来,乌莎斯一直试图在黎明将至时再现朝霞,但并没有成功。尽管这样,她还是每天都站在天空之下这么念诵着古老的语言,举手向天,直到被风沙吹哑的声音彻底干涸在沉默里为止。   萨蒂抱着琴走到绿洲边,双马童一边一个坐在附近,也呆呆地望着乌莎斯所在的方向。他们听到脚步声,朝萨蒂转过身来。   “黑姑娘来了。”   “黑姑娘醒了。”   “弹琴给我们听?”   “给我们听?”   他们这么嘟囔着,其中一个朝萨蒂伸出了手掌,那上面放着不知什么动物的角做的拨子。   谢谢,萨蒂无声地说,收下了这个礼物,走过去坐在了他们中间。乌莎斯的呼叫声依旧远远传来。   萨蒂拨了几下琴弦,又停下来。她转头看向双胞胎。他们也鼓着眼睛看着她。她指向乌莎斯的方向。   双马童看看那个方向,又看看萨蒂。   “办不到,”一个说,“她没法办到。”另一个说。   “她想要把朝霞带回来。”   “她想要把自己的脸要回来。”   “可是没人唱歌给她听。”   “她办不到。”   “无论如何办不到。”   萨蒂皱起眉,指了指双胞胎。   你们呢?你们可不可以帮她?她用眼神和手势问着。   双马童似乎大为惊恐,彼此看着。   “不可能是我们。”   “不可能是我们。”他们说。   萨蒂歪着头看着他们。为什么?   “我们的嗓子无法歌唱。”双马童悲鸣着,“我们和她一样。”   “我们的记忆已经被打碎。”   “即便有思想也无法传达,”   “旧的诗歌已经被剥夺,”   “新的言辞也无法从我们这里诞生。”   “因为我们不具备创造力。”他们这么说。   萨蒂睁大了眼睛。   “可是,”双马童又指着萨蒂的琴说,“你可以。”   我?……萨蒂皱了皱眉头。   “你如果能让琴声代替语言,”双马童说,“就可以为乌莎斯找回自己的颂歌。”   在天帝的永寿城和八方护士天王的天界之间,是被称为菩婆利罗迦的大气的世界。这里生活着体态透明的、栖息在阳光之中的悉陀精灵。与此同时,这里也是所有御风而行者的世界。凡间的所有生物中,只有飞得最远最高的候鸟才能到达这里,因为这是天空之王金翅鸟迦楼罗的疆域。每年候鸟们穿越雪山的山口时,都会飞行中越过隔离人间与天界的云的影子,来到这里。这里永远温暖,有鸟儿喜欢的风和阳光,在风雪里劳累不堪的群鸟,会在这里朝拜它们的君王后再度离开,从云中返回人间,继续踏上迁徙的道路。   天空之王迦楼罗的宝座位于这个世界的顶端,那是一棵巨大无比的卢醯那树,它扎根于吉罗娑山的山坡上,树枝伸展到云天之上,它的每一根树枝都长数百由旬,厚重结实,平展宽阔。它的树叶每一片都大如巨舟,人们传说这树叶是唯一能在宇宙原初之海——那罗之海上漂浮起来的东西。只有这么巨大的树,才能承载天空之王迦楼罗那冲天而起的火焰一般的翼翅,而不会被他腾空而起时挂起的飓风所吹倒。   在那些云中时隐时现、犹如狭长岛屿的树枝相交的地方,布满了各色花园,它们用金银制造,结出的果实是青色的琉璃、红色的珊瑚、白色的水晶和闪亮的钻石,像燃烧的星辰般夺目灿烂,而群鸟就在这些园林里自由生活、飞翔,陪伴着他们性情高贵的君王,为他和他的母亲歌唱。   然而,今天这歌声却被突然打断了。   有着巨大犄角的白色雄牛踏云而来,它的前蹄刚刚踏上最粗大的那根树枝,这个世界的内部就发生了肉眼看不到的震动,犹如在水面上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波动涉及到这世界的每个生物。云上的乐园陷入异样的静寂。所有的鸟都停止了啼鸣,甚至也不再拍打翅膀。   白牛在琉璃珊瑚树中朝前走去,走着走着,化身为了人形。湿婆并没在意自己到来造成的可怕寂静,他一边有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乐园,一边径直向卢醯那树的主干走去。   “——你是谁?”   湿婆停住了脚步。前方传来的声音犹如玉石之音。说话的人从一株珊瑚树后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一头红发,碧眼锐利无比,外表有如帝王,声音却无比悦耳动听。“报上你的姓名来。”他说,“这里不欢迎不速之客。”   湿婆笑了笑,“我是湿婆。”他说,“我一直都听说你的名声和事迹,天空的王者迦楼罗。”   迦楼罗微微吃了一惊,他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来客。“魔醯首罗为何到这里来了?”他问。   “我来向你询问一件事情。”湿婆说。   迦楼罗轻轻向后一仰头。“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魔醯首罗不知道的事情?”他说。“蒙您拜访,我真是不胜荣幸。”   湿婆完全没在他冷淡的语气里听出半分荣幸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乎。“请天空之王告诉我甘露的下落。”他说。   迦楼罗竖起了双眉。   “你说什么?”   “甘露,”湿婆说,“众神和阿修罗从乳海之中得到的神药。如果它的形态还没有发生变化,我记得它应该是被装在宝瓶之中,每震动一下就会鸣响仙乐,散落花朵?”   迦楼罗锐利的碧眼盯着湿婆。   “你是万物主宰,礼拜晨曦薄暮,不可战胜,不生不灭,”他说,“你要甘露来做什么?”   “啊,是这样的。”湿婆说,“我要用它去治疗一个失去声音的女子。”   迦楼罗薄薄嘴唇边浮现了一个冷淡的笑意。“原来是这样。”   “那么,”湿婆说,“请你告诉我甘露在哪里。”   迦楼罗转过了身。   “你请回吧,世尊。”他用他那动听的声音说,“我不知道。”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3:50

    五   迦楼罗只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湿婆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他面前。   金翅鸟王皱起了眉头。“您还有其他事情吗?”他冷淡地问。   湿婆笑了笑。   “请告诉我甘露在哪里。”   “甘露早已遗失,我不知道您是怎么判断出我会知情的,”迦楼罗说。“但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的确,乳海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见过它。”湿婆说,“不过我想问你是用什么东西从龙王们那里赎回了你和你母亲的自由。”   迦楼罗的双眉再次竖了起来。   “你是从哪里听说这种事的?”他说,声音变得更加冰冷。   “支撑大地的千首白龙王舍沙让我向你问好。”湿婆说。“如果他没有向我胡编乱造,当时你的母亲被自己的姐姐——众龙蛇之母骗做奴隶,为了换取她的自由,你的确是去寻找甘露了,对吧?那时整个天界都被你折腾得天翻地覆,最后天帝也不得不承认你的力量,放下雷杵与你握手言和。在那之后呢?你知道甘露并不在天界之后,又到哪里去寻找它了呢?你最后的确是把它带给了龙王们,不是吗?否则你和你母亲现在也不会高居天空之上安享喜乐了。”   迦楼罗的眉毛越竖越高,怒火在碧眼里燃烧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是啊。”湿婆自顾自地说,“不过舍沙告诉我,你赎回了自由之后,便再度从龙王们手中夺走了甘露。但我想大概不会是在你手里。你性情高贵,想来也不会自己私□吞它。不过你应当还是知道它在什么人手里,或是藏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迦楼罗说。“请你离开这里。”   “真抱歉,我一定要取得它。”湿婆说。“否则便无法完成承诺了。”   “这与我有何干?”   “甘露到底在哪里?”   “请您离开这里!”   “回答我的问题,美翼者。”湿婆说。   轰然一声,从迦楼罗的后背上,伸展开来一对火焰般光辉灿烂的巨大翅膀。炽热的气流吹得整根树枝都在晃动,鸟王怒视着湿婆。   “我知道你是谁,魔醯首罗!”他厉声说,“你是世尊,万物皆对你顶礼膜拜,但我们是天空中独立的一族,自由往来,不听任何人命令,也不接受任何指派,即便是你也休想对我发号施令!”   湿婆似乎有点困惑。   “为什么你会如此愤怒?”他说,“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很困扰吗?”   迦楼罗一言不发,腾空而起,翅膀卷起的飓风犹如呼啸的火焰,所有东西都在热风中东倒西歪,但湿婆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他看着迦楼罗远去的身影,突然脚也离开了树枝,犹如飞箭般跟了上去。在他身后似乎也有一对翼翅,不过是无形的风暴所化,携带着暴雨和风雷之声。他很快就追上了迦楼罗。   “我可以用任何东西来换取。”他说,“只要我办得到。”   迦楼罗回头看了湿婆一眼,更加怒不可遏。   “我现在心满意足,”他厉声说,“我是绝不会说出甘露下落的。”   “啊?”湿婆说,“那就是说你果然是知道的。”   迦楼罗勃然大怒,他加快了速度,犹如赤色的火星直冲天际,但湿婆随即再次追上了他。   “抱歉,”他说,“除非知道,否则我不会离开。”   迦楼罗瞪视着湿婆,看着他,又看着他身后风暴形成的翼翅。   然后这个高傲的鸟王脸上突然现出一个冰冷的微笑。   “好吧。”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那就是除非你能飞得比我更快!”迦楼罗说,刹那之间,他身上爆发出无比强烈的光芒,如同火神阿耆尼和太阳神苏利耶一起施展威力,从万丈光焰包围中,金红色的巨大金翅鸟展翅高鸣,完全显出了本体。   “你比思想还要迅捷,我怎么可能比你飞得更快?”湿婆愕然地说,但金翅鸟已然拍打着翅膀,发出嘲笑般的高鸣,再度向天空冲去。   湿婆皱了皱眉,随即跟上,他的速度也在越来越快,身影拉长变形,无形的翼翅逐渐凝聚。金翅鸟听见后方传来破空呼啸,回头一看,跟在自己身后的是头浑身雪白的雄狮,背后长着一对巨大的翅膀。雄狮咆哮着追赶上来,金翅鸟再度拍打硕大无朋的翅膀。   他们围绕着卢醯那树巨大的主干一直向上疾飞,在树枝之间穿插。这场竞争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他们就像是要冲上树枝,却又迅速穿进狭小的缝隙之间;所到之处都引发能割裂人体的巨风。乐园中的鸟儿纷纷受惊,拍打着翅膀逃离自己的栖身之处,唯恐被卷进这场竞赛之中粉身碎骨。   金翅鸟始终占先,但无论它飞多快,始终还是甩不掉身后的那个白影。迦楼罗心里不耐烦起来。快要飞到卢醯那树的树顶时,他突然尖啸一声,猛然转头,向下疾冲。湿婆见状,也随着改变方向。他们穿破云层,速度越来越快,大气在他们周围燃烧,最后迦楼罗和湿婆都再度变回了人形,就像是一颗金色流星和一颗白色彗星直直沿着树干朝大地冲去。他们的影子一开始还投在树干和云彩上,但很快就连影子也追赶不上他们了。   就在他们即将撞到树根上的时候,这比赛突然曳然而止了。   穿着黄裳的少年站在犹如虬龙般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懒洋洋地抬头看着迦楼罗和湿婆。   竞赛的双方都停了下来,看着少年。   少年打了个呵欠,对他们说:“你们真闲啊。”   乌沙纳斯走出了自己的营帐。因为失血和昏睡的缘故,他还有些晕眩,不过他知道很快他就会恢复如初的。   陀湿多和摩耶正在不远的地方讨论着什么,乌沙纳斯笑了一笑,没有去打搅他们之间的对话。旁边的士兵跑了过来,递给他几封书信和传言宝石。乌沙纳斯看了伯利传来的简讯,上面说追击十分顺利,因陀罗的军队已经被完全打散,而伐楼那则远远撤走,看样子不打算对天帝伸出援手,但伯利还是想要试探一下西方海洋之王的动向。乌沙纳斯读完信,下了几道命令,然后吩咐士兵准备马匹,他要赶上最前方的军队和伯利王会合。   就在这个时候,乌沙纳斯注意到营地所在的山丘下,一辆骡车正在缓缓驶离。车辆周围垂下了重重帐幕。   “那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是塔拉夫人的车。”士兵回答,“伯利陛下派人送她回都城休养。”   乌沙纳斯笑了笑,他往四周张望了一周,没看见苏摩的身影。正好这个时候,摩耶和陀湿多说完了话,朝乌沙纳斯走了过来。   “你恢复的速度十分理想。”摩耶说,还是苍白着一张脸,“不过还是快得让我有点惊讶。”   乌沙纳斯笑了笑。“那些外伤十分容易治疗,”他口气柔和地说,“相比起另外一些疾病……”   他指向正在驶离、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车辆。“挺有意思的,”他说,“苏摩竟然没有紧跟在她身边,还是说他已经舍弃她了,连送别都没有?”   摩耶看了他一眼。   “你大概不知道苏摩在你昏迷不醒的两天里做了什么。”他低声说,“刚刚陀湿多告诉我了。”   “什么?”   摩耶苦笑了一下。   “他央求陀湿多,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了塔拉。”   乌沙纳斯睁大了眼睛。   “什么?”他说,“他这么做了?我还真是……低估了他痴情的程度。”   他皱眉看了一眼那远去的车辆。“那他现在人呢?”   “跟你一样,尚未醒来。”摩耶说,“刚刚我和陀湿多正在讨论,他用了地界的黑宝石代替苏摩的眼睛。我认为他这样做不太合情理。用那宝石的确还可以让苏摩看得到东西,但是对于他自身的力量来说,我觉得用太阳的碎片效果更好。陀湿多说那些碎片都被他用于铸造新武器去了,他发誓要让那些武器超过雷杵的威力。而且,他还说就映照和折射光芒而言,黑宝石显然……”   乌沙纳斯突然抓住了摩耶的胳膊。   “等等。”他说,声音很冷静,“你刚刚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摩耶张大了眼睛。“陀湿多说黑宝石更能映照和折射光芒……”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朝陀湿多跑去。迅疾的奔跑撕裂了伤口,血从他袍子下渗出来,但乌沙纳斯全不在意。高大的老匠人回头看着乌沙纳斯。他一把抓住了陀湿多的手。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他厉声说。   陀湿多注视着乌沙纳斯,皱起了眉头。“什么?”他说。   “苏摩的眼睛,”乌沙纳斯说,“我早该想到的!”   陀湿多更不明所以了。“他的眼睛怎么了?”   “‘映照事物之所’……”乌沙纳斯的声音因为激动几乎沙哑了,“你这蠢货,苏摩的眼睛就是魔龙弗栗多的埋骨之地!”   陀湿多呆然地看着乌沙纳斯,“这怎么可能?”他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还会要求我把他的眼睛换给塔拉?”   “因为这样就彻底让那个地方安全了。”乌沙纳斯几乎冷笑起来,“别人也不会怀疑到塔拉头上!他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手……”   “要让人把塔拉的车驾拦回来吗?”陀湿多说,摩耶也过来了,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然。   “不用。”乌沙纳斯说,开始往回走, “我有更好的安排。”   他看向不远处那个白色的营帐。那应当是苏摩沉睡的地方。   “夜晚的主宰醒来的时候,”他轻声说,“会得到一个大大的惊醒。……”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4:47

    七   乌莎斯一看到萨蒂抱着的西塔琴就大叫起来。   “你别想在我这里演奏这个!”她尖叫着说,“鄙俗的乐器。更别提你那糟糕透顶的转调和技法!”   萨蒂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用上沙盘和手势和眼神,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向乌莎斯解释明白自己的目的。   “什么?”乌莎斯说,“你说你想为我作颂歌?”   是啊,萨蒂点点头。这样,用西塔琴唱出对你的颂歌,你就可以恢复你的容貌和力量了。   乌莎斯沉默了许久。   “这是不可能的。”最后她轻声说。   为什么?萨蒂在沙盘上写。   乌莎斯苦笑了一下。“颂歌源自心灵,而非编造。人们曾赞颂我,是因为我的确曾貌美如花,朝霞美不胜收。你能凭空歌颂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吗?”   她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出去,抬头看着黑暗的天空。她已经徒劳地试了好几次,依旧无法让霞光出现。   萨蒂追了出去,还是抱着蛇变的西塔琴。她站在乌莎斯身后拨了拨琴弦。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试试看。她用行动这么说着。   乌莎斯显然明白了她这个举动的含义。她回头看着萨蒂,良久良久。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萨蒂明白对于她这样高傲的女人来说,道谢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是,这是徒劳的,别再试了。”她叹了口气,“你能做的就是等待在这里。运气好的话,湿婆会带着你的声音回来。那时你就能跟他走了。”   萨蒂默不作声。说实在的,现在她对于湿婆随时可能归来的事情,感到的不是期盼,而是畏惧。   一旦他真的回来,她就得要实践诺言嫁给他了。   乌莎斯注视着她,伸出手来握住了萨蒂的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轻声说,“我看得出你眼里的感受。说实在的……以我对湿婆的了解,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爱人。如果你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千万别把自己托付给他。”   萨蒂握紧了乌莎斯的手,她微微摇了摇头。她手中的琴是湿婆给的。她足下的影子里藏着湿婆的狮子。手心里那个新月状的疤痕提醒着她一切已成定局。   乌莎斯依旧定定地注视着她。   “别犯傻,孩子。”她说,第一次用这么轻柔的言辞,这么轻柔的声音。“你在想你的境遇不可能更糟了。但你只会发现世上悲惨之事,总是一件比一件更可怕。你并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的。”   萨蒂抬头看着乌莎斯被面纱蒙住的脸。   你也曾有过吗?她想着。你被你最爱的男人欺骗、背叛、囚禁到这个地方时,你也有过选择的机会吗?   乌莎斯放下了萨蒂的手,回身走回自己破败的房屋。   也许你也有过的。但是最终,萨蒂看着乌莎斯想,你是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的。   苏摩醒了过来。   他的梦晦涩而灰暗,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双眼的缘故。   说实在的,他并不在乎。陀湿多给他一对黑宝石代替眼睛,这样他仍然能够视物。苏摩觉得这很划算。   他坐起来,有点费劲地拆掉了陀湿多覆盖在他眼睛前的纱布,然后眨了眨眼睛。   比他想象的情况要好得多。他不再能够运用天眼,透视物质深处,或是看到极远的地方,现在他的视野黯淡、狭窄、色彩乏味,但他依旧能够分辨物体的外观、形状和颜色。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但他看到的第一个事物是坐在他床榻前的伯利。   阿修罗王显然刚刚从战场上归来。他还未来得及脱下烟熏火燎的铠甲,“陛下……”苏摩说,急忙从床榻上起身,怎么了?他想着,这个时候,伯利难道不是应该带领军队追赶逃走的天帝吗?   伯利一脸肃然地看着苏摩。苏摩则发现,黑宝石做成的替代品并不妨碍他看到伯利眼中的沉痛感。   又冷又涩的感觉从他体内升起来。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伯利是不会扔下自己的军队特地回来见他的。   “发生什么事情了?”他说。   “你跟我来。”伯利说,起身站了起来。   苏摩跟着伯利走出了营帐,感觉犹如梦游,每一步都踩在云端。他的心悬得那么高,高过了天海上日月星辰运行的轨迹。   然后他看到在不远处,沉默的士兵们举着火把,围绕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在火把的光亮之中,他看见躺在人们中间的物体漆黑、扭曲,像是被雷霆所焚烧,已经难以辨识原本的模样。   伯利的话语从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我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就立即赶了回来。是我的疏忽。我不应当用带着我标志的车辆护送塔拉回去……”   苏摩向前迈了一步,从云端一脚踏回了冰冷坚硬的地面,然后他真的结结实实一跤摔倒了。   伯利把他扶了起来。   “对不起。”伯利说,“我承诺过会保护她。但是我没有做到。”   苏摩没说话。   他说不出来。   他高悬在天际的心下坠到他不知晓的深处。比地界更深,比地狱更深。   他的身体里空洞地回响着各种声响。   雨水哗啦啦声风拂动树叶声鸟扇动翅膀声雷电轰鸣声金笛回响声纱丽擦过地面声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声火焰噼啪声天海波涛声男人大笑声女人轻笑声这些都让他想吐。   他走了过去,跪倒在那堆曾是人体的物体前。他伸手触摸它。   多美啊……他想着。   她白皙光滑的肌肤,藏匿在肌肤下温暖的血肉。他不久前还用嘴唇和手爱抚过的肩头,形状美好有如山边白云。他爱慕的天鹅般脖颈。她的嘴唇。她的吻。缠绵时交握在一起的微凉的掌心。她的微笑,微微带着责怪的神情。她的声音就像细长的金属丝,切割进他的肉体,把他的心切成两半。   哎呀呀,这些梦幻。   他抱起她来,把头埋在她胸间。他的头发被沾染上了黑炭的颜色。   是的,原先这并不明显。不过只是转瞬间他的头发就变得和白银、雪和他自己的光辉一样雪白了。   就好象是天海把他的宫殿洗成了雪白一样。   恍惚中他想着,达刹是对的。   原本我就只会为他的女儿带来不幸。   她们爱着我,于是她们变成凡人之躯,短寿又苦恼。   我爱着她,她就被从这世上剥夺去了。   这是报应伴随着伯利的阿修罗大臣轻声说:“不愧是大武士。他竟然没有流泪。”   伯利摇了摇头。“你以为他不想哭?”他说,“他只是哭不出来而已。因为他的眼睛已经送给她了。”   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苏摩抬起头来看他。宝石眼睛呆板呆滞,缺乏生气,无法表达情感,但伯利发现自己现在竟很感激这一点。   “是谁干的?”他问。   伯利望向他怀抱的人体残骸。   这个问题的答案太明显了,简直不需要回答。   除了雷杵没有其他什么东西能造成这样的伤害。   “我想是因陀罗。”他还是这么说。   那个名字在苏摩脑海中回响着。   伴随着雷声轰鸣和响亮的大笑。   “他们可能正好遇上了……他也许把她当成了我的眷属……也许他认出她来了。苏摩……在我们的誓约中,我是失约的那一个……因此,现在对你的束缚失效了。我还要回去,追击因陀罗。至于你,你自由了。”   “不,”苏摩听见自己说,“我跟随你。”   伯利皱起眉来。“你确定?”   “我确定。”苏摩站了起来,宝石眼睛漫无目的地、狂乱地四处扫视着,这真是让人发疯的景象。   “我要去见因陀罗。”   伯利和其他人都没说话,也没动。于是苏摩再度重复了一遍。   “我要去见因陀罗。”   ——这么说的时候,有两样东西在他心中毁灭了,但苏摩自己并没有察觉。   之一是爱情。不仅仅是对塔拉的爱情,还包括对世界上所有东西的爱情。他产生爱的能力被摧毁了,不复存在了。   另外一件东西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景象。   ……一个男人摘下了自己的光辉灿烂的王冠,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沉默着不说话,只是偶尔用手弹开那些细小的火焰精灵。他们一起注视着火焰,这么坐着,直到晨曦露出天际。   这幅图像也倒塌殆尽。   乌沙纳斯和陀湿多在苏摩无法看到的地方,隐身在黑暗之中注视着这一切。   “你不会感到内疚吗?”陀湿多低声地问。   乌沙纳斯奇怪地注视了陀湿多一眼。   “这样的话你应该去问天帝,不是吗?”他轻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内疚。是啊,我的确把车放在他眼皮底下了,但我并没有附耳在天帝身边,让他去攻击所有带着伯利标志的车辆,哪怕那只是女眷的车辆。这本来就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遭遇从来不曾面对的惨败,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到了尽头,便朝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攻击以发泄自己的怒气。”   陀湿多看了一眼苏摩。   “我为他感到惋惜。”他低声说。   “没有什么可惋惜的。”乌沙纳斯说,“他一辈子都在摇摆不定,非得要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才肯作出决定。现在好了,他人生的目标已然出现,接下来的日子他会为此奋斗不休,我想对于他或者伯利陛下来说都是好事。”   “你是说他会发狂地去攻击天帝。”   “是啊,至死方休吧。”乌沙纳斯说,耸了耸肩,“总比让伯利陛下亲自去和困兽犹斗的因陀罗单挑好。”   他开始朝外走,陀湿多跟着他。   “你究竟想要什么?”陀湿多忍不住问,苍老的面容里挤出了更多的皱褶。   “我想要给伯利陛下一个好名声。”乌沙纳斯说,“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登上天帝的宝座。”   “这是什么意思?”   “杀了因陀罗,也许伐楼那就会继承天帝王座,我猜那老家伙就是这么计划的——你看他实力根本没有受损,对吧?就算不是他,也有其他人,管他的呢。”乌沙纳斯说,“一个接一个地来,怎么讨伐得完?我想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我不明白。”   “彻底摧毁众神的天国。”乌沙纳斯说,转身看着陀湿多,“这也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陀湿多看着乌沙纳斯。   “是。”最后他说。   “那就跟着我吧。”乌沙纳斯又转头继续朝前走。“我一辈子也无法成为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我知道我无法光明正大地成为领导者,我不知道如何受人爱戴……就像从前的因陀罗和现在的伯利。但这无所谓。我喜欢幕后的工作。乐趣更多,不需担负责任,也不受限制。伯利要向前进,我便为他扫清道路。谴责、欢呼或颂歌,都随他去吧。我不在乎。扫清道路的过程我已经很享受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   “因陀罗本也有这样的机会,如果他还剩下一点雄心壮志,我本可让他成为世界永恒的主宰者……是他自己放弃了。”   他们站住了脚步。摩耶在前方等着他们。空地上画出了巨大的阵型,法术构成的线条在自己扭曲、抽动着,犹如纠缠的群蛇,阿修罗的建筑师现在毫无血色,就像被抽干了一样。   “我发誓,”他看到走过来的乌沙纳斯时说,“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   乌沙纳斯无所谓地笑了笑。“行啊。”他说。   等候在旁边的士兵解开一个袋子,里面滚落出一个人,这人被布层层蒙住身形,模样纤细。   乌沙纳斯把那个人搀扶起来,亮出了自己手中那颗玫瑰色的砂砾。   “好啦,”他说,“我们出发吧。”   那人抬起脸来。   ……面纱上露出的是一双黝黑、深邃的、难以见底的眼睛。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5:13

    八   萨蒂在西塔琴上试着奏出了一段旋律,努力将它记下来。说实在的,她并没有什么出众的音乐天分,要让她依照严格的格式和规律来谱出颂歌,实在有点为难。但是这至少让她感到有事可做。   她在心中默想着朝霞在天边出现、彩云漫天的景象,默想着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绝色女子。她生平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一个是舍衍蒂,一个是塔拉,于是她把她们的面孔揉合在起来去幻想乌莎斯当年的美貌,在西塔琴上奏出了一段旋律。   然而这么做的时候,萨蒂低头注视着自己在琴弦上的手,发现自己在想着的是那一天湿婆的手拨动琴弦的样子。   她收回了手。   萨蒂提着琴走出了绿洲,看到双马童坐在不远处,他们吵吵嚷嚷,正在用手指在砂砾上画着什么形状。她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帮我听听看,这一段怎么样?她这么无声地用手势表达着,在他们面前坐下来,演奏刚刚构想出来的片段。   双马童听完了,朝彼此做了一个鬼脸。   “可怕,”其中一个嚷嚷,“好可怕!”另一个接口。   他们跳起来跑开,萨蒂追在他们身后跑了一阵。到底怎样啊?她有些气急地挥动着手,可是双马童根本不顾及她,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跑远了。萨蒂沮丧地停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整个世界都震动起来,萨蒂没站稳,跌了一跤,沙子涌进她的口鼻。她咳嗽了好几下,爬起来,抬头看向天空,心想着是不是湿婆回来了。   但没有任何他出现的迹象。一阵震动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又平静下来了,赤红色沙漠上依旧不停地刮着夹带砂砾的风。   萨蒂独自站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寂寞。   这是真的寂寞。没人能听懂她的话语。无人能聆听她的心声。唯一那个可以读懂她心的人并不在这里,也不知道何时会回来。   在此之前,她到底要和孤寂的乌莎斯和疯疯癫癫的双马童在一起消磨多长时间呢。   她想回去,她真的好想回去。   但是她不是单纯地想回天界,不是想回家里。她只是想回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里去。每天夜晚,和父亲与塔拉一起围坐在火边,聆听夜虫轻鸣。   但萨蒂明白。   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心底涌出一段旋律。   不是关于幻想出来的朝霞美景,哪一张无比美丽的面孔,只是想回而难以回去的心情。   她在砂风里坐下来,抱紧了西塔琴。她闭着眼睛,不管呼啸的砂风吹进她的短发和纱丽中,等待着那段旋律自然地生长。就像在心里扎根的花朵,她耐心地等待着它发芽、开花、结果。   然后远远地,她突然听到双马童的尖叫。   萨蒂一惊,站了起来。西塔琴变回了蛇,凉凉地缠绕在她手腕上。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想着,那好像是乌莎斯的房子的方向。   她朝那边走去。今日的风沙似乎特别猖獗,连她的睫毛上都落满尘土,走起来分外艰辛。远远地,她看见乌莎斯站在自己小屋门外,一如既往,抬头注视着天空。   她挥着手向乌莎斯打了招呼。乌莎斯回头看她,身段依旧散发出矜持的味道。   “进来坐吧。”她说。   萨蒂捡起了沙盘。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写着,刚刚好像地震了。   “地震是这里常有的事情。”乌莎斯说,“这里离舍沙太近了,那大爬虫稍微一动,这里就震动不休。”   是吗?萨蒂困惑地想,那为什么我到这里来这么长时间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呢?   而且我听见双马童在尖叫。她又写。   乌莎斯笑了笑。“你大概听错了。”她说,然后突然注视着萨蒂的衣服。“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她冷冷地说。   萨蒂低下头才惊觉自己在沙漠里待的时间太久,砂都钻进那件绚丽的纱丽里去了。对不起,她急急忙忙写到,我刚刚想出了一段旋律。我想弹出来给你听听,好么?   乌莎斯还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已经试过好多回了。”她说,“不仅毫无作用,而且还摧残我的听觉。”   萨蒂很失望。你试试听听看?她说,小蛇在她手腕上丝丝吐着蛇信。这一次也许不同。   “我看还是算了吧。”乌莎斯说着,站了起来,走到窗边。   萨蒂注视着她的背影,心里感到疑惑。这些日子的相处,本来已经让乌莎斯对待她的态度柔和了不少,今天却不同,乌莎斯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矜持而冰冷。   不管如何,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小蛇,让它变回西塔琴的样子,她盘腿坐好,开始演奏那段刚刚从心里浮现的旋律。   只听了两三个音节乌莎斯就开口了。她依旧背对着萨蒂。   “这不是颂歌。”她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不是颂歌。只是一首悲伤的歌。   萨蒂演奏着。她突然有点明白了。   第一次双马童听着她的琴声嚎啕哭喊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演奏的。   不是编制,不是技巧,只是让心里的情感自然流淌出来而已。   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回去。   可是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我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乌莎斯,这也是你的心情。   对吗?   萨蒂就这么弹奏着,她看着乌莎斯突然伸手扶住了窗边。   昔日的女神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是的,这不是颂歌。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没办法回来,美梦和回忆都成了痴心妄想。   如果非要说这是颂歌,那也不是献给最美丽的女神的。   只是献给被遗弃的女人。   忽然之间,乌莎斯伴随着萨蒂的琴声吟唱起来。萨蒂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她的嗓音在千百年的沙尘中被洗得黯淡沙哑了,可是还是很美。她举起双手朝天空唱着,那是萨蒂根本无从了解的古老的语言。她听不懂,可是她感受到了那其中的情感,强烈而哀伤,与她用旋律所表达出来的……一模一样。   奇迹出现了。   随着乌莎斯的吟唱,漆黑的天幕露出了一抹淡淡的艳色。   那不是平日天空□裸的红色,那是娇羞的、室女般的玫瑰色。它镶嵌着金红的边,从黑沉的云彩中透出来,是那么可爱、那么清新。   一点点地,天空的黑暗朝后退去,霞光露了出来。   朝霞头一次出现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   萨蒂惊喜万分。她放下了琴,站了起来。   乌莎斯转过身,朝她走过来,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胸口剧烈地颤抖着,萨蒂觉得她几乎像是在哭泣。   太好了,乌莎斯,萨蒂心里真心诚意地说着,真是太好了。   两个女人分开了些,萨蒂伸出手,轻轻地揭开了乌莎斯脸上的面纱。   “陛下……”   因陀罗疲惫地抬起头来。   “我们到哪里了?”他说,看着站在面前的阿耆尼,“我们走出这森林了吗?”   火神摇着头。受伤令他光芒黯淡。“我想我们没有。而且,陛下,我认为我们不该走这条峡谷,太容易遭到伏击了。”   因陀罗无言地从神象背上站起来,极目远眺。仅用宝石照亮的天空令他视野狭隘。他看不到远方,看不到目标,只能看见狭长的山谷通往更加黑暗的角落。   天帝打了一个哆嗦。   “阿耆尼,”他低声说,“不要管了。就往前走。”   “可是……”   “我说别管。就往前走。”   阿耆尼注视着他,最终默然服从了,他转过身发布命令,让军队继续朝前进。   因陀罗听着阿耆尼朝身后的士兵们大声呼喊。他抓握著宝座的扶手。   已经有多少天了。   自从伯利在那次夜袭里将他的军队打散,已经有多少天了,一直在广袤而黑暗的地界这样慌不择路地逃亡。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头看看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他们还剩下多少人?他们注视着自己的眼神是怎样的?   自己连回头看的勇气是何时丧失的,因陀罗也不知道。   残兵败将在山谷里缓慢地行进着。因陀罗只是注视着前方漆黑的森林,心里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传来喧哗和骚动,伴随着大量兵马冲杀造成的地面震动。后面的士兵惊慌失措的大喊传进了因陀罗的耳中。   “他们追过来了!阿修罗追过来了!!”   天帝所剩无几的兵马也陷入了混乱。人和马相互践踏,每个人都拼命向前奔跑,想要在阿修罗的军队追赶上来之前赶紧逃出这条细长的峡谷。尖叫和哭嚎四处可闻,天帝回过头。   他看见峡谷那段升起的尘烟。   那就是我的终末吗?他呆然地想着。   旁边有人抓住他。因陀罗回过头,阿耆尼面色严峻地看着他。   “好在这条峡谷很狭窄,”他说,“我带上人可以最后再抵挡他们一阵。趁这个时间,赶快逃回八方护世天界吧!”   天帝瞪视着他。   “不。”他说,“绝不!”   萨蒂的手一抖。   乌莎斯那厚重面纱下……还是一片空白。   萨蒂放下了面纱,向后退了一步,险些绊倒在自己的琴上面。   只是一瞬间,刚刚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的乌莎斯就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她交叉着手,注视着萨蒂,矜持和冰冷的意味再度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真是很棒很棒的感觉,很美妙的体验……”乌莎斯轻声说着,“可是还不够。萨蒂,对我来说,还远不够。”   还不够?萨蒂说。你还想要什么呢?   乌莎斯笑了笑。   “只是一道霞光是不够的……”她轻声说,“萨蒂,你给予了我好时光,陪伴我,……可我想要的不止这些。我是天之女,一切美中最美者。我想要的,是重新回到昔日尊崇的地位,拥有无上的美貌,被每个人歌颂,被每个人赞美,而不是……被提醒起最伤心的往事。”   那你要我怎么做?萨蒂瞪圆了眼睛,注视着乌莎斯。   乌莎斯无声地伸出了一只手,指向风沙大作的室外。   “跑!”她大声喊道。   伴随着她的话音,遮盖着这破烂厅堂的半幅帷幕倒下来了,萨蒂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像乌莎斯说的那样,拔足便狂奔了出去。   乌沙纳斯带着他无声的微笑从帷幕后跳了出来。   湿婆轻巧无声地降落在阿修罗的营地中央。   这个营地几乎已经撤空了一半。尚未燃尽的火塘余烟刚刚散尽,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马匹嘶鸣,战象吼叫。剩下的还未离开的士兵察觉到湿婆的到来,大叫大嚷地手持着武器冲了过来,把这个陌生的访客包围在中间。   湿婆朝四周环视了一圈。很奇怪,他既没有察觉乌沙纳斯的气息,也没有感到伯利和苏摩在这营地里。   “你们的君主到哪里去了?”他问前面的士兵。   “你是什么人!”对方只是紧张地大喊。他拿着长矛的手不停地发抖。就和许多第一次见到湿婆的人一样,包围着湿婆的士兵都感受到了那种完全没有来由的巨大压迫感和恐惧感。   “他已经出发去追击因陀罗了?”湿婆又问,“希望我没有来得太晚。”   “报上你的姓名!”阿修罗武士们依旧在喊叫着,但当湿婆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他们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火塘的火又燃烧起来,湿婆的影子投射在包围圈当中。从影子里传来野兽的咆哮声。   他径直朝前走去。挡在他面前的武士想要拦住他,但是湿婆轻而易举地越过他们,就好象是他们自己让开了道路,尽管实际上他们全都感到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走过士兵,突然在曾属于陀湿多的营帐前停下了脚步。   帐篷前还堆放着铁匠的工具。显然大匠在离开之前还在工作。   湿婆走了进去,他看到武器架上已然有几件刚刚铸造好的兵器。有剑,有矛,战斧以及三叉戟。他把那柄三叉戟拿了起来。它还未经任何装饰,显得朴实无华,但刃已经开过了,透出森森青气,边缘却闪现金光点点。   “哈!”湿婆想着,“是苏利耶光辉的碎片。用太阳的碎片来锻造武器,这个主意真不错。”   他试了一下,觉得十分趁手,便提着三叉戟走出去。阿修罗武士们依旧严阵以待,在帐篷门口紧张地手持兵器对准了他。   湿婆看向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人。   “伯利朝哪个方向去了?”他问。   那个将领看着湿婆犹如深空星海的眼睛,他想对他暴喝,攻击他,甚至下令士兵瞄准他放箭,但结果却无声地伸出了手,指向了东北方。   “多谢。”湿婆说,转头朝那个方向走去。   “……这可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阿母’。”乌沙纳斯从帷幕后笑着跳了出来。“我们不是说好,你把她交给我,我就把她的脸送给你么?”   “首先,”乌莎斯还是保持着女皇般的矜持,安坐不动。“你不能叫我‘阿母’,你没有这个资格。其次,她多少给予了我一点力量,所以我也应当回赠她一个机会。好了,你还在等什么,如果等她跑回了湿婆的绿洲,你就再也不能接触到她了。”   乌沙纳斯微微变了脸色,他拔足就朝屋外追去。   萨蒂拼命狂奔着,纱丽绊住了她的脚步,地面也频频令她跌跤,可是她完全不顾及疼痛,还是爬起来就拼命跑着。   怎么回事??她心里狂喊着,为什么乌沙纳斯会出现在这里?!湿婆呢?难道湿婆被他打败了??不……这不可能……!   她又绊倒了一下。回头看去,乌沙纳斯已经追了上来,他步伐大,转瞬间距离就拉短了。   萨蒂心里爆发出无声的尖叫。伴随着这声叫喊,影子雄狮从她的阴影里猛然跳出,横在了她与乌沙纳斯之间,朝太白金星之主咆哮着。乌沙纳斯显然也被吓了一跳,猛地刹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他喊着。   趁着这个机会,萨蒂再次爬起来,朝着绿洲的方向拼命跑去。   影子雄狮朝乌沙纳斯扑过去。它吼叫着将他扑到在地,张开巨口朝他的头颅咬去。乌沙纳斯重伤尚未痊愈,无法抵御雄狮的力量。可是他抓起沙子就朝狮子眼中和口中撒去,雄狮偏开了头颅,乌沙纳斯从嘴里发出一个咒诅来,击打到了影子雄狮的身上,它惨烈地吼叫了一声,用爪子捂住脑袋,乌沙纳斯趁机脱身,他的手迅速无比地在空中划出了咒语和阵法,狮子瞬间被困在了一个无形的囚牢里,它徒劳地扑叫,击打那看不见的屏障,可是却毫无作用。乌沙纳斯转身就继续朝萨蒂继续追去。   萨蒂已经看见绿洲的影子了。沙子充塞着她的肺部,呼吸起来都带着剧痛,但她还是拼命地跑着。到那里就安全了。她想着,可是就在她要冲到绿洲边缘的时候,她看见一个高大的驼背身影出现在了她和绿洲之间,挡住了她的去路。   陀湿多。   萨蒂张开了双臂,她用她全部的神情和动作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哀求。可是陀湿多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了,萨蒂。”他低声说,“认命吧。”   乌沙纳斯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几乎把她拉脱臼,萨蒂再次一跤跌倒,沙子烫伤了她的脸。   “抓到你了,”乌沙纳斯有点气喘吁吁,不过他还是带着微笑。“……小姑娘。”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5:40

    九   苏摩无法想起自己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是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冒险的放浪岁月吗?那时候他太年轻了,还分不清单纯的放纵和真正的快乐有什么区别。   是第一次将卢醯尼的手握在掌中、想着要成家立业的时候吗?可惜对于那时的他来说爱是负担,因而自然也无法品尝爱带来的果实。   是跟随天帝一起与阿修罗作战的日子吗?不,不,忘情杀戮之中,那叫自我麻醉,离幸福何止千里。   那么……后来呢?后来呢?   阿修罗的武士们齐齐发出狮子吼,成百上千的大鼓和螺号鸣响,犹如狂风搅动大海。士兵们挥舞弓箭,犹如乌云挥舞闪电,弓弦发出可怕的声响。双方的军队激烈交战,扬起的沉沙弥漫峡谷之间。   伯利扶住了自己战车的边缘。“因陀罗在那里。”他说,心里暗自惊讶天帝的莽撞,天界的残兵败将中,天帝所乘的四牙神象身体庞大,犹如白山般耀眼,不便行动也容易被发现,而因陀罗或许是难以放下面子,竟然一直没有舍弃它。远远地,伯利看到天帝站了起来,手里握著雷杵,脸色苍白,已经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也许是他的存在给予了残存的士兵以勇气,又或者他们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心态,但见进攻、溃退又反攻,那支疲惫不堪的天界军队短时间竟然和阿修罗的追兵打成了拉锯战。   伯利认为决战的时间到了,他吩咐御者把他的战车赶到天帝那方去。但就在此时,苏摩赶到了他身旁。   “陛下,”月神说,声调毫无起伏,“请把因陀罗留给我吧。”   伯利注视着他,苏摩的黑宝石眼睛神情呆板。   “但是……”阿修罗王踌躇起来。   “如果您不让我去,我就诅咒您。”苏摩说,直视着伯利。   阿修罗王的御者怒吼起来,而伯利伸手阻止了他。   “那就交给你了。”他看着苏摩说。   苏摩略一点头,羚羊越过阿修罗王的战车朝前跑去。可是只跑了小一截路,苏摩就停了下来,他调转羚羊,回到阿修罗王车前,从坐骑身上跳下,对伯利合十,深深鞠躬。   伯利什么也没有说。   苏摩再次骑上羚羊,朝远处的天帝冲去。   他一路发射黄色的月牙箭,砍断旗帜和车轴,向敢于阻拦他的人泼洒箭雨,仿佛已经陷入了战争狂热之中。马匹和旗帜倒在他身前,他并未在意,因为他那已经昏暗的视野中,再也分辨不出敌友,只能看到高居神象上的因陀罗。   阿耆尼留意到了苏摩,他怒吼着挡在月神身前,用箭射断了他的弓。苏摩丢下短弓,拔出佩刀,砍伤了火神。“让开!”苏摩说,火神怒视着他,可是血浆已经将苏摩的白色天衣染做深红,再多的真实之焰也难以洗净。苏摩从火神旁冲了过去,目光转向神象背上的因陀罗。   因陀罗一言不发,手持雷杵跳下了象背。苏摩朝他冲过去。   雷杵和佩刀交战,月辉和雷光在峡谷中相互辉映着,照亮了他们的脸。   因陀罗只是稍微愣了片刻。   “你的眼睛怎么了?”他问。   苏摩抽刀向因陀罗头上劈去。   他们满腔愤怒,互相激战,苏摩击中了因陀罗的右臂,而因陀罗则砍中了苏摩的锁骨。他们在战斗中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怒吼,场面激烈可怕。他们的光芒彼此碰撞、破碎,几乎要弄瞎他人的眼睛。   这场战斗如此狂热,以至于其他人都仿佛成了他们的旁观者。   “那是正法吗?”观看他们战斗的伯利突然轻声说了一句。   他的御者回头看他。   阿修罗王用权杖指着那对相互厮杀的旧友。   “人们称战场是正法之田……”他说,“那是正法吗?”   “陛下,”他的御者说,有点惶恐。“您最清楚。一旦开战,战争里就不存在任何正法了。”   “……说的对。”伯利说。他看着他的士兵将天帝的战士逐渐逼到死路,犹如寒风中的群狼驱赶牛群。哀嚎、尖叫、垂死的叹息。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动,开战意义便丧失,剩下的只有死亡。   天帝已经落于下风了。他原本比苏摩高强,但对方已经丧失了心智,一心追求死亡;要么是对手的,要么是他自己的。即便是因陀罗也难以抵御这样的疯狂进攻。   因陀罗向后退着,被逼到了峡谷的角落之中,然后伴随着士兵的惊呼,天帝跌倒在地,雷杵从手中脱离。   苏摩冲了上去,高高挥起了他的佩刀。   月辉和雷光在峡谷中相互辉映着。   天帝怒视着他。   “苏摩,”他大喊,“你要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我吗?!”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二十七座月宿宫在天海浪涛里摇摇欲坠。苏摩的害怕,他的渴望,欲望变成实体凝固的样子。   但他也曾认为这些无关紧要。   只要他以月色笼罩战场,总是有人以雷声回应。   如果失去了爱人,总是有人能踏破黑暗而来,雷光照亮夜晚,他会摘下王冠,亲切地抱住他肩头给予他安慰。   在他手中,白骨成山血流成河,但无论如何,他跟随那个人的旗帜而战,这令他感不到孤单。   他一度坚信,哪怕到了世界尽头,他们都会是站在一起的。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苏摩一刀斩了下去。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乌沙纳斯说,“从前,有一位财主。他有许多的珍宝,都放在一个宝箱里。这个财主十分害怕他的宝箱被人撬开,他的财宝被盗贼偷走。于是他用粗大的绳索捆好他的宝箱,再为他的宝箱加上了许多重锁,钥匙都随身带着。他想这样就没人可以打开他的宝箱了。后来你猜怎样?”   萨蒂在他手中挣扎着,怒视着他。   乌沙纳斯笑了笑。   “后来来了一个贼,他才不在意那宝箱上有多少重锁,直接就把整个宝箱带走了。”他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萨蒂?”   他们拖着她,在沙漠上走着,走到了乌莎斯的小屋前。乌莎斯站在门口,显得无动于衷。她看了一眼挣扎着的萨蒂。“好了。”她说,“现在兑现承诺吧。”   “等等,”乌沙纳斯说,“我们还得从这个地方出去才行。”   乌莎斯哼了一声。“你们可没法出去。”她说,“假如我没有恢复力量,你们都会被困在这里。”   “这可不一定,尊敬的女神。”乌沙纳斯笑着说,放开了萨蒂,她滚倒在地,又立即爬了起来。她想一头撞到乌沙纳斯身上,却被陀湿多拉住了。“你看,开门的钥匙不就在这里吗?”   乌莎斯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乌沙纳斯转头看着萨蒂,她依旧瞪视着他,眼里燃烧着怒火。   “你很想说话,对不对,萨蒂?”他轻声说,“那么多话,憋在心里那么长时间,一定很痛苦,对吗?”   他张开了手。一只金黄的小鸟躺在他手心里,仿佛刚刚睡醒,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转头叼弄着羽毛。   萨蒂张大了眼睛。   “那么我就让你说。”乌沙纳斯说。小鸟从他手里飞了出来,扑打着翅膀,消失在萨蒂胸口。   尖锐的刺痛——那是声音刺进灵魂的感觉,萨蒂倒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她痛苦地咳着,喘息着,然后,一个音符从她口中漏了出来。   她再度能够发音了。   萨蒂抬起头来,注视着乌沙纳斯,“你——”她大声说。   但她的话停顿住了。   乌沙纳斯身旁出现了另外一个浑身裹着黑纱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胳膊。   “今天我的慈悲是双份的。”他说。   萨蒂一眼就认出了她。   塔拉。   她比萨蒂记忆中还要苍白消瘦,但令萨蒂发抖的是,姐姐的眼睛似乎不再是记忆中的眼睛了。现在她的目光又黑又深,犹如深井。姐妹俩在不断吹拂的砂风中愕然对视着。   “姐……”刚刚回归的声音还显得干涩,塔拉从乌沙纳斯手中挣脱,她跪倒在地面上,紧紧抱住了萨蒂。萨蒂感到了她身上的温暖。   真的是姐姐。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在萨蒂胸口团成一团,堵在她的喉咙口,她突然什么都不想了,只想抱住姐姐哭。   “怎么会……”塔拉泫然欲泣,“萨蒂,你怎么会在这里?苏摩明明告诉我你已经被送回天界了……还有……”她捧起了萨蒂的脸,“你的头发……”   “塔拉,”萨蒂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你眼睛好了……?”   塔拉喉咙里突然传来一声很低的梗咽。她嘴唇颤抖起来了。   萨蒂突然如坠冰窟。   她认出那双眼睛来了。   那是苏摩的眼睛“这种调换并不困难。”乌沙纳斯在一旁微笑着说。萨蒂两眼发红,看向他,嘴唇张合着。   “啊,我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随便开口,萨蒂。”乌沙纳斯后退了一步,举起一只手说,“你用语言加诸在我们身上的伤害,会一百倍地体现在你姐姐身上。”   萨蒂瞪圆了眼睛。   乌沙纳斯又笑了笑。“来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也许我会需要你的力量,但是我不能让它又变成对付我的武器,对不对?所以做了一点小小的预防。当然,你也不妨试试看,比如咒我断根手指头什么的。你可以尽管试。”   萨蒂浑身都在颤抖。她看着乌沙纳斯。她希望能够杀人的不是她的话语,而是她的目光,这样乌沙纳斯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突然之间,萨蒂感到塔拉放开了她的手,她转过头的瞬间,塔拉擦着她冲了出去,转眼就乘人不备,从乌沙纳斯腰间拔出了佩刀,。   “如果我死了呢。”塔拉用刀对准了自己的胸口,冷冷地注视着乌沙纳斯,“只要我死了,你就不能用我来约束萨蒂了,不是吗?”   乌沙纳斯一愣,随即柔和地笑了起来。   “你如果死了的话,苏摩会非常,非常伤心。这我们都知道。”   塔拉的脸色微微变了。   “即便你肯心甘情愿献出生命,”乌沙纳斯说,“……我还是劝你不要这么做,这不符合正法。”   塔拉和萨蒂都愣了愣。   “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加深刻了。   “因为你还携带着另外一条生命呢,塔拉夫人。”他视线从指向塔拉喉咙的尖刀移向她的小腹,轻声地说。   塔拉和萨蒂齐齐变了脸色。   萨蒂看向塔拉,“姐……”她这么叫了一声,刀从塔拉手里掉了下来,她软倒在沙漠中,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萨蒂急忙冲上去,抱住了她。   “好了,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乌沙纳斯说,转头向萨蒂。“来,运用你语言的力量,为我们开出一条通向外界的通道吧。”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6:00

    十   苏摩的刀只是斩进了因陀罗头边的岩石。   趁着他拔刀,因陀罗滚向了一边,虽然狼狈,但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天帝气喘吁吁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雷杵。   苏摩转过脸。   “为什么?”他大声问。   因陀罗一脸愕然。   “为什么!!”苏摩又这样嘶声吼道。   阿耆尼按着自己的伤口,冲到了他们之间。“住手吧,苏摩!”火神咆哮着。   苏摩的手在发着抖。   刚刚他明明没有留情。   他是真的想一刀斩下因陀罗的头颅。   他的确是照准他的脖颈劈下去的。   用了他所有的力量。   可是为什么刀劈下去的时候,还是劈歪了呢?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身体会拒绝服从他的命令,就是不能杀掉天帝呢?   是那些千百个誓言中的一个吗?   就像他曾发誓绝对不透露魔龙弗栗多的所在,是否他也曾发誓,命令自己的手脚绝对不可杀害自己的主君、自己的朋友?   从苏摩胸口发出一声可怕凄厉的吼叫。这叫喊是那么惨烈、那么绝望、甚至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厮杀声,就像是彻底撕裂了这个一度拥有温文尔雅外表的夜晚主宰的表皮。所有人,包括因陀罗、拦在他前面的阿耆尼和远远的伯利,都为之变色。   他再次朝因陀罗冲过去,阿耆尼被他弹到一边。天帝好像是被吓呆了,站在那里不动。苏摩再次向他挥刀,可是刀要劈开因陀罗肩头的时候,苏摩的手又自动让开了,刀斩入泥土中。   他们惊讶地彼此对视着,苏摩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变成了凄凉的狂笑。   他做不到。   不能——不能保持忠诚不能——不能守住所爱不能——不能彻底背叛不能——不能复仇不能——连贯彻自己的意志都不能不能——   什么都不能做到。   伯利看不下去了。   “跋呼罗,让我们了结这一切吧!”他对御者吼叫道,御者了然于心,驾驶着战车朝天帝和苏摩所在地奔去。阿修罗王拉开了他的弓,瞄准了天帝的头部。   那支箭是陀湿多所铸,摩耶在其上加上了魔法,色如红莲。就算是天帝,这一箭也能要他的命。苏摩也许会恨我,伯利想着,但由我来杀掉因陀罗会是个好得多的选择。   他松开了弓弦。利箭带着破空的尖啸声朝天帝飞去。   乌沙纳斯把手放在了塔拉的肩头,另一只手则优雅地、慢慢地把佩刀收进刀鞘。萨蒂这时才注意到刀上带着血——他已经砍过人了。   那会是谁呢?   萨蒂突然颤抖了一下,她想起之前听到的双马童的惨叫。   “来吧,”乌沙纳斯声音轻柔地说,带着点鼓励,“你做得到的。”   萨蒂的脸扭曲了。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立即杀死乌沙纳斯,用她能想到的最残酷的办法、最恶毒的手段。可是对方注视着她,仿佛对她在想什么十分清楚,但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她看向旁边。陀湿多在一旁沉默不语。乌莎斯歪着脑袋看着这一切,似乎还有点好奇。   萨蒂收回了目光。她缓缓地站了起来。   塔拉抬起头看着她。刚刚乌沙纳斯的话似乎击碎了她身上最后的刚强。现在她注视着自己的妹妹,苏摩赠与的黑瞳里泪水也已经干枯。   “不行。”她低声说,“萨蒂,停止。”   “我是——”萨蒂低声说着,声音又哑又涩。“……萨蒂,摩诃摩耶,真实之女……”   她举起了手,手也在发着抖。   “夹缝里的世界,商底耶呀!请你为我们打开一个出口,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萨蒂呼喊着。   伴随着她的呼喊,这个世界的时间再度抽紧了。萨蒂感到时间也从自己身体里抽走了一部分,就像一阵冷风从她体内刮走一样,她觉得冷飕飕的好难受,可是她必须忍耐。   在沙漠之上,赤红的砂风之中,突然凭空出现了一道大门。   那扇门悬浮在空中,模样就如同萨蒂从前在护世天王天界看到的门。   乌沙纳斯抓住了萨蒂的手。“带我们回第一层地界。”他微笑着说。“别玩花样,我会让塔拉走在第一个的。”   萨蒂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乌沙纳斯捏碎了。她闭了闭眼睛,“开启通向地界的道路。”她艰难地说。   门缓缓开启了,另外一个空间等待在他们面前。从里面展现的,正是没有星月的地界。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走吧!”他满意地说,“接下来,让我们去开启魔龙埋骨之地吧!”   他推着塔拉第一个迈过那大门。然后他自己,陀湿多,萨蒂也走了过去。   乌莎斯也走到了门口。她的脚步发着颤,几次几乎被自己的衣服绊倒。她停留在了门口,双手交握,竭力保持端庄,身体语言却诉说着紧张不安。   乌沙纳斯微笑着回头看着她。   “请过来吧,‘阿母’。”他说,“来吧。你被囚禁的时间太长,现在可以解放了。”   乌莎斯抬起头,从门的那边注视着地界。她全身都发起抖来了。   “我迈不动步子。”她低声说。“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害怕。”   “有何可怕?”乌沙纳斯说,“过来吧。你过来,我就将萨蒂的脸给你。这样你就可以恢复昔日的荣耀了,女神。”   乌莎斯看了一眼萨蒂。萨蒂也看着她。萨蒂身上穿的依旧是乌莎斯给她的那件朝霞织成的绯色纱丽。   这古老的女神突然倨傲地抬起了下巴。   “我改主意了。”她用命令般的语气说。   “什么?”   “我不需要她的脸。”她说,“湿婆将她托付我照顾。至少,我不能直接伤害她。再说了,她不够漂亮。我需要更美丽的脸。”   乌沙纳斯的笑容变得更加狡黠,“如您所愿。”他轻声说。   萨蒂看出这种笑容带的危险性。她太熟悉这种笑容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圈套?她想着,看向乌莎斯。   但提醒乌莎斯小心的念头转瞬即逝,乌莎斯已经满意地抬脚想要迈过那扇大门。   她发出了一声惨叫。   地界毫不客气地排斥了她的存在,她迈步入门的那一霎那,骨头碎裂,血肉横飞,她被弹飞了出去,重重地跌落在商底耶的赤砂之上。血溅得到处都是,包括萨蒂身上、脸上。   “啊。”乌沙纳斯轻声说,“果然。”   萨蒂挣脱了陀湿多的手,再度冲回了商底耶,跑到了乌莎斯身边。   她的模样十分可怕,活像个被扭歪的玩具娃娃,肢体扭曲破碎,四肢以十分不自然的姿势摊开着。她的面纱被掀开了,露出那张令人作呕的、没有五官的面孔。但她还活着,身体还在颤抖抽搐,血从那些代替五官的小孔中流淌出来。   萨蒂跪在了她旁边,转头看向乌沙纳斯。   “你打开了商底耶通往外界的大门。”乌沙纳斯说,脸上没有笑容。“但你并没有让其他世界接纳她的能力。她只能生存在这个地方,其他世界都会拒绝她的存在。不管囚禁她的人是谁,他从来就没打算让她回来过。”   “你一开始就知道。”萨蒂说。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你比我更清楚,萨蒂。她被囚禁在这个地方,成千上万年,已经丧失心智。虽然我并不在意手段,但是说实在的,把一个年轻姑娘的脸割下来送给一个老怪物,这种事情的确令人恶心,即便是我也会觉得不快。”   萨蒂低下了头。她伸手握住了乌莎斯的手。   “我……”她说,“原本是可以提醒你的。”   乌莎斯注视着她。血源源不断地向外冒。   “……我们扯平了,”她说,声音令人惊讶地依旧保持着高傲。“……作为出卖你的代价。我不欠你什么了。”   “你好傻……”萨蒂说,“如果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原本我也许可以让你恢复容貌。”   乌莎斯苦涩地笑了笑。那张面孔看起来如此怪异扭曲。“……可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她说,“我已经失去了耐心。”   她伸出了手,捧住萨蒂的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多么美好啊……”她轻声叹息着。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他再度走进门来,“走吧,萨蒂。”他说,将萨蒂从她身边拉开“我原本以为湿婆随时都会回来的。”乌莎斯突然平静地说。“这样我们谁也不会损失什么。”   “就像你说的,”萨蒂回头看她,她的声音梗咽了,“你想着事情不能更坏了,结果却总是存在着更坏、更悲惨的局面……”   乌莎斯注视着她。她的面孔突然又扭歪了一下。   萨蒂被乌沙纳斯带进门里。   门徐徐合上了;消失了。   垂死的乌莎斯奄奄一息,孤零零地躺在沙漠之中,赤红的砂风依旧吹个不停。   不知什么地方,又开始响起了双马童凄惨的号叫。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6:18

    十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苏摩感到自己被抛了出去。   伯利的箭掉落在了地上。   仿佛所有人面前都掠过一阵狂风,有些人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阿耆尼也是其中之一,他艰难地恢复身体平衡抬起头的时候,瞪大了眼睛。   “世尊。”他说。   因陀罗转头望去,也惊讶地张开了嘴巴。   手持三叉戟的湿婆挡在了伯利带领的阿修罗军队和天帝中间。他看了一眼天帝,又看了一眼伯利。   “到此为止了,地界之主。”他对伯利说,“今天你的军队不能再前进了。”   伯利微微变了脸色。他是第一次见到湿婆本人。但毁灭者不可能被认错,他额头的新月与苏摩额头的新月如此相似,散发银辉。他徒具肢体,但矗立在交战的两军之间,倒更像是在他们之中投下的一道浓重阴影,人形的深渊,无可名状,令人恐惧,无法逾越。   “具有无穷威力的主宰者!我向你顶礼。”伯利说,朝湿婆合十行礼,“为何要阻拦我取下因陀罗的头颅?”   “他命中注定不会终结在这里。”湿婆说,把三叉戟指向伯利。“带着你的军队离开吧。你想要取他性命,将来还有机会。”   “我不明白……”伯利十分愕然,“我素来听说世尊绝不干预任何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   “偶尔也有例外,”湿婆说,“让你的军队后退。我并不想大开杀戒。”   伯利踌躇着。他将满是怒火的目光投向因陀罗。天帝正努力站起来,一脸不知所措。失去了今日这个机会,也许他将来就得要耗费更多的时间、牺牲更多的士兵才能如此接近天帝。   有一个瞬间他真希望乌沙纳斯就在身边。太白金星之主会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我并不十分具有耐心。”破坏神说,声音很平静。“还是你想尝试一下向我进攻,地界之主?”   伯利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清醒过来。   乌沙纳斯会劝他暂时退避锋芒。逞一时之勇、意气用事绝无好下场。伯利不清楚湿婆的威力,但人们将湿婆和毗湿努相提并论,而毗湿努曾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最具威力的阿修罗王撕成碎片。   他垂下了头。“明白了。”他说,举起了一只手,“暂时撤……”   他的话没有说完。   之前被湿婆扔到伯利前面的苏摩突然跳了起来,如同离弦之箭般朝湿婆冲了过去。他的行动太突然,没有人预料到。而那些正不明所以的阿修罗武士,一看到苏摩冲上前方,便也挥舞刀剑,发出狮子吼,跟着冲了上去,伯利的号令被淹没在一片战吼之中,没有人听见。   湿婆皱起了眉。   他的影子突然朝两边无限伸展开来,拉成长长的一线,伴随着呼啸和吼叫,无数具有动物形状的影子从狭长的阴影里蹿出,掀起的风吹乱了湿婆的黑色长发。这些动物向着涌来的阿修罗军队冲了过去,犹如黑色的潮水和金色的潮水冲撞在一起。几乎所有向前冲的士兵都被影子所阻挡,杀戮声响成一片。   但在这黑金交杂的中间,一道银白光影却一闪而出。苏摩摆脱了影子野兽的纠缠,笔直地冲向了湿婆。但是,他的目标并不是破坏神本人,而是湿婆背后的天帝。   “因陀罗!”他吼叫着,声音已然嘶哑破碎了。   在湿婆背后,因陀罗也挣扎着想要冲向他,被阿耆尼一把拉住了。   “走吧,陛下。”阿耆尼低吼着,“走吧!”   天帝鼓着眼睛看着苏摩,阿耆尼又狠狠拉了他一把,天帝这才转过了身。他们身边的士兵已经开始纷纷向峡谷出口奔逃而去。阿耆尼催促着士兵,自己也开始奔跑。天帝跟着大部队走着,一开始,他走得很慢,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   他看到苏摩的光辉和湿婆的光芒撞到了一起,犹如天空中两轮新月相撞。   他看到苏摩被湿婆挥动三叉戟打飞了出去。   ……月辉和雷光交映着……   因陀罗转过头,大步跑了起来。   他再也没有回头。   在乱军之中,伯利竭尽所能地、然而却是徒劳地大喊着。具有野鹿形状和巨大野猪形状的影子从他身边擦过,挑翻了几匹战马。局面几乎不可收拾,伯利的手按在佩刀柄上,生平第一次,他气得发抖。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是否能征服三界产生了疑问。   苏摩爬了起来。血从前额滴答落下,染红他本已苍白的头发。他默不作声,再次向湿婆冲过去。   湿婆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恼火的神色。他挡开了苏摩疯狂的攻击,将他放倒在地。   “住手吧,世间月。”他说。“我不想和你打。”   苏摩注视着他,被鲜血沾染的脸上露出一个支离破碎的微笑。   “可我想。”他轻声说。   从他手中爆出一团光芒,比所有的月色都更明亮。他和湿婆的身体弹开了。   “你看,”苏摩大笑着说,“我还能让你吃一惊,是不是?”   他再度跃上前去,湿婆躲闪开了,但他的平静和耐性已然消失殆尽,怒火在他眼底燃烧,那是令三界都会战抖的景象。   苏摩却毫不在意,他转头看向湿婆。“你闪开了?”他带着嘲弄说,“你畏惧了?”   “滚开些,苏摩。”湿婆说,“否则我动真格的了。”   苏摩哈哈大笑,血流到他嘴角边。“动真格?”他挑衅着说,“好呀,来吧!尽管你是不可一世的主宰,今天我也要让你看看我双臂的力量!”   那笑声也在他体内回荡着。   他的身体内是一片空虚。灵魂不知去向,唯有各种声音在回响。   雨水哗啦啦声风拂动树叶声鸟扇动翅膀声雷电轰鸣声金笛回响声纱丽擦过地面声手腕上的镯子相互碰撞声火焰噼啪声天海波涛声男人大笑声女人轻笑声湿婆怒吼了一声,正在战斗的士兵扔下武器捂住耳朵,战马和战象吓得屎尿齐流。站在苏摩面前的湿婆仿佛已经不再具有人形,而是吞吐着雨云和火焰的庞大黑影。   “停下来,世间月!”他说。   苏摩还是笑了。   笑得如此恬静甜美。   “对不起,已经办不到了。”他说,举起佩刀,再度朝湿婆冲了过去。   ——后来,在乳海的边上,苏摩认识了以雄牛形象出现的湿婆。   他们成了朋友。   他称他为天上月;他称他为世间月。他欠他一个尚未实现的愿望。   湿婆偶尔会造访苏摩在天海之上的宫殿。他总是突然出现,全无征兆,但苏摩并不讨厌这样的拜访。苏摩试图带来天海上而化为泡沫消失的这些乐器,各种鼓、西塔琴、维纳琴、笛子和班苏里,似乎湿婆视线扫到的地方,可令这些物体成型。湿婆喜欢音乐,尤其钟爱西塔琴,有时也能在音乐上消磨整夜时间。   苏摩觉得天海上能有其他的声音很好。   那些日子,苏摩站在月宿宫的房间里,透过白玉般的窗棂注视着外面起伏的天海。湿婆不知何时就会出现在房间里,坐在他身后的长椅上,他抱着西塔琴,自顾自地弹奏。   当然,那也称不上是幸福。那段时间里,苏摩获得的仅仅只是心灵的平静。   有些日子他们会彼此交谈。他们谈起初次见面时的种种,以及当时苏摩莫名其妙的求死冲动。苏摩觉得那很自然,甘露是应愿而生的。如果天神和阿修罗不渴求,它就不出现。那么作为甘露对立面的毒液,难道不也是应愿而生?每个人都想过死吧?每个人都想过灭亡吧?越是害怕,终结反而来得越快,难道不是这样吗?   但湿婆却对此不以为然。“这个世界上没人是真正想死的。死亡永远痛苦,选择死亡只是因为生存的痛苦已经远胜于死亡。你觉得自己很痛苦吗?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下去了吗?你只是喜欢把自己放到自杀者的立场上,但你并不是真的想死,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   苏摩苦笑着点头。的确,湿婆看穿了他。如果他真想死的话,为何当初还要和众神一起饮下甘露?   为何还会在罗睺挥刀砍过来时躲闪?为何还会惊恐慌张,想要逃避?   也许……   就像习惯了寂寞、习惯了安静、习惯了天海。   他只是习惯了活着。   心中的黑色裂缝蠕动着。   “那么……”他轻声低吟着。“假如有一天,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呢?”   湿婆停顿了片刻,然后再度开口了。   “有人许下愿望,我就实现它。”他说,就此闭口不言。   所有的战斗都停止了。几乎被光芒弄瞎眼睛的士兵们停止了挥舞手中的武器。影子动物们矗立着,一动不动。   伯利手扶在战车边上,别开了脸。   苏摩被湿婆的三叉戟钉在了峡谷的山壁之上。   他整个人都浸满了鲜血,赤红斑斓。是谁说月色永远光洁如银呢。   是谁用爱慕情人般的目光,凝视着他的光辉呢。   是谁……   她注视你的方式犹如折古罗鸟,饮你的光辉为食。   他感觉不到痛苦。痛苦是属于求生者的权利。   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手持三叉戟的湿婆。   两轮新月交相辉映,分不出谁是谁的倒影。   “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他轻声对对方说。   “是的,我记得。”湿婆说。苏摩的鲜血顺着三叉戟,流到他胳膊上。他眼睛如同深空星海,高不可攀,难以捉摸,不可沾染。   “那么,”苏摩说,“我想死。”   湿婆注视着苏摩。   “我满足你。”他说。   他像撕裂一片树叶那样撕裂了苏摩。   你人生最幸福的时间是什么……   那一个晚上,苏摩凝视着天海,徒劳地想要看穿它,看看塔拉是否又在凝视着自己的时候。湿婆不知何时又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说,“啊,你爱上她了。”   毁灭神的口气里带着少见的戏谑味道,大概是觉得苏摩发呆的样子十分有趣。   苏摩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预感罢了。   但至少,那个时候他曾一度觉得,自己可以获得幸福。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6:58

    ~Vritra~魔龙篇 零   ……因陀罗,你从来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人。   “你不能再犹豫了,陛下。”乌沙纳斯说,“你必须尽快在他成为真正的叛徒之前处理掉万相。”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的芳香,万千星光从天海上倾泻而下,照耀在永寿城辉煌的、高耸入云的宫殿上。因陀罗沉默地站了起来,走到他们所在的凉亭边上,俯瞰着他那富丽的城市。这是深夜,只有星星倾听着密谋。   “我还没有证据证明他已经背叛。”隔了一会,天帝低声说。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这位年轻婆罗门的肌肤是如此光辉,仿佛能够照亮夜晚。   “等有了证据就晚了,陛下。”他在因陀罗背后警告说,“不论万相给予阿修罗什么东西,我们都会损失惨重。”   天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闭嘴,乌沙纳斯。”因陀罗粗鲁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觊觎众神祭司的位置很久了,没错吧?你想取代万相。这才是你劝我审判他的原因。”   乌沙纳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我不否认我想要那个位置,陛下。”他说,“但我也是为了您考虑。想想看吧:现在街头巷尾都在流传这样的谣言,三面者万相在私下与阿修罗串通,把法力和祝福给予我们的仇敌,而天帝却对此视若无睹,他没有勇气处置他,就像他没勇气处置他的阿修罗妻子一样……”   “够了!”天帝猛地转过身来,他浑身燃烧的愤怒让乌沙纳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乌沙纳斯,再提舍质,我就杀了你。”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不过嘴角还是露出了一个微笑,那表情仿佛是在欢庆他终于成功激怒天帝一般。   “好吧,”他说,“陛下,我的错。但你必须考虑到万相的事……”   因陀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已经有主意了。”他说。“我会亲自去和万相谈一谈。私下里。”   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他在阎牟那河畔的树林里修行。”他说,“你要私下里去见他?”   “是的,”因陀罗烦躁不安地说,“如果他真想背叛我,我要从他那里亲口确认。”   “这事情完全可以在审判场上做!”乌沙纳斯说。“陛下,要不你就把他揪出来公开审问,要不你就任他离开。私下里杀掉他是最坏的选择。”   “公开审判万相?当着他父亲、我哥哥的面?告诉所有人民我任用一个叛徒作为我的祭司?”因陀罗说,“你疯了,乌沙纳斯。何况我说过要杀掉万相吗?”   “您就是这样打算的。”乌沙纳斯说,“因为这样最省事。”   “这样能保全所有人的面子。”   “但人们会怀疑,会问万相去了哪里——”   “人们不久就会忘记他的。”   “所有人都会怀疑到你头上。然后很快就会有流言流传开来……”   “谁胡说八道我就拔掉谁的舌头。”   “这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想失礼,陛下,但是这样做再蠢不过。”乌沙纳斯说。   天帝再度猛地转身,他那张英俊的面孔扭歪了。他指着乌沙纳斯的鼻梁。“别在我前面说那个词。”   乌沙纳斯刹住了脚步。   “哪个词?”他说,愤怒让他体内天生的反叛者血液涌上了表面,“是‘不负责任’还是‘愚蠢’?”   天帝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他们就像两头狭路相逢的猛兽互相瞪视着,谁都不愿后退一步。   “别忘了,乌沙纳斯。”最后天帝用警告的口吻说,“下个月你就要和舍衍蒂结婚了。如果你还想娶她,最好别质疑我的权威。”   这显然是个杀手锏。   乌沙纳斯无声地垂下了头,这是他屈服的表示。   天帝得意洋洋地看着乌沙纳斯,但他并没有留意自己这个臣子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乌沙纳斯低头不仅是表示让步,也是为了藏住他此刻的目光。   “——陛下,”他最后慢慢地说,“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天帝哼了一声。   “是吗?”他说,“苏摩就绝对不会给我这种冷血的建议。”   “陛下。”乌沙纳斯说,“你要考虑清楚杀死一个婆罗门的代价。”   “我从来没说要杀他,我只是要私下和他谈一谈。是你建议处死万相的,不是我!”因陀罗说,“你已经开始让我烦了,乌沙纳斯。如果你敢再次质疑我,我就会告诉五老评议会是谁给了我这样的建议。”   乌沙纳斯沉默无语。他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睛藏在阴影里。   因陀罗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大步走回了自己的宫殿。   他一直醒着待到天明之前,然后悄悄走进房间,摘掉了王冠,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华贵服饰,换了一声较为朴素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普通的武士。然后他无声无息地绕开了自己的卫兵和侍从,独自一人走进了王宫的马厩里。   他的神马高耳在第一间马厩里。看到他来,这匹火红的神马兴奋地发出一声嘶鸣,用蹄子刨着地面,聪慧的眼睛紧紧注视着天帝,流露出强烈的渴望来。   “嘘,老朋友。”因陀罗说,伸手抚摸着高耳,咧嘴一笑,“好久不见你了……”   他这么说着,突然犹豫了一下。高耳注视着他。而天帝皱起了眉头,后退了一步。   “抱歉,”他低声对自己的神马说,“……今天不能带你出去。你太显眼了。”   他转身走向那长长马厩的尽头,挑选了很久,最后挑了一匹模样平庸的褐色母马出来。他牵着它走过高耳面前时,天帝听到它在愤怒地嘶鸣,好像在质问他为何不选择自己。   因陀罗叹了口气,翻身骑上母马。他毫不留情地抽了那畜生一鞭,母马吃痛,撒开蹄子狂奔起来。天帝就这样乘着它一头冲出了包裹着天帝宫城的晨雾,通过了永寿城的街道,然后跑出了四象之门,随即他们跃入四象之门的影子里,落到了人间。   此时人间同样也正是清晨时分。婆罗门的晨祷在每个村庄响起,早起的妇女顶着水罐到河边汲水。因陀罗骑着马越过她们,朝着万相修行的树林而去。   那座树林依靠在静静流淌的阎牟那河边,几乎无人出没,十分隐秘而安静。天帝不再催促马匹,松开了马缰,任母马慢慢地在树林中行进着。   他又走了一段时间,已经听到了阎牟那河的水流声。   天帝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看到三面者万相静静地坐在河边,背对着他。他面前的祭火刚刚熄灭。   万相突然开口了。   “您来了,陛下。”他说,声音同时从他三张面孔的三张嘴巴里冒出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我最讨厌他这样,让我恶心。天帝想着。他把雷杵握在自己手上,把手藏到了身后。   “万相,”他谨慎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谈一谈。”   万相转过身来。薄薄的晨雾在两个人中间弥漫着,一个如此畸形丑陋,一个却是如此威武英俊。万相那三张可怕面孔上的表情都十分平静。“好极了。我也一直想和您谈一谈。”   “你知道,”天帝说,“最近一直有些关于你的谣言在四处流传。我们必须想办法停止这些流言。”   “关于什么的?”   “你背叛了我们。你和阿修罗私下里串通。你为他们传递信息,把我们最重要的秘密透露给他们。”因陀罗说,慢慢从背后拿出了雷杵。“是有这样的事吗?”   万相那聪慧的眼睛注视着天帝,然后他垂下了眼帘。   “什么是‘我们’?”他轻声说。   因陀罗愣了一下。“什么?”   “……曾经所有的人都住在永寿城里,彼此之间只称呼 ‘朋友’或‘伙伴’,而不是‘那些’或是‘这些’,‘你们’或是‘我们’。是从何时开始,有人称自己为’天神”,其他人则将自己称为‘阿修罗’的呢?……”   天帝注视着万相。“这不重要。”他说。   “……我母亲被在我父亲面前吊死了。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她的出身。”万相继续说,“吊死她的人是我们的邻居。他们都是行为高尚、文雅、宅心仁厚的好人。在他们吊死我母亲之前,他们对我们一家都温和热情,充满善意;在此之后,他们对我父亲和我也依旧温和热情,充满善意。他们不认为杀死我母亲是罪过。甚至也不认为那是杀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万相?”因陀罗说。   “我想知道是什么可以让善良的人变得残忍冷血。”万相说,“任何时候,认同‘我们’的途径只有将‘他们’区分开来。对待‘我们’的原则与对待‘阿修罗’的原则是不同的。杀死一个天神是罪孽,但杀死一个阿修罗就不是。甚至连良心上的负担都不必有,因为他们不是‘我们’,而是一种不可交流、不可理解的异族。”   莫名其妙地,因陀罗反而冷静下来了。   “万相,你知道……”他说,“在我们决定搅乳海之前,永寿城的臣民中日益充满了不满。财富和力量是有限的,永寿城容不下那么多人的分享。人们怨声载道,为什么有人会更有力量,为什么有人必须劳作,为什么有人更富有,为什么有人会突然寿命缩短,为什么有人可以去更高的天界?为什么有人人见人爱,为什么有人可以为非作歹?为什么有人是武士,为什么武士就必须对婆罗门低头?”   “您现在对这一点也很不满。”万相说。   因陀罗难听地笑了笑。“没错。”他说,“你这套‘你们、我们、他们’的说辞太复杂了,这是圣人的逻辑。让我告诉你天帝的逻辑。……我做了这么多年天帝,得到的唯一一个有价值的教训就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找个迁怒对象要比思考容易得多,也轻松得多。民众都很懒惰,他们不愿去思考自己遭到的不幸和不公到底是源于哪些问题,但会高兴地接受一切罪过都可归咎于某个邪恶对头这种说法。这个对头碰巧叫做阿修罗而已。就算没有阿修罗,他们很快也会拿起刀来彼此杀戮。到时候就不是天神杀阿修罗,而是穷人杀富人,肤色深的杀肤色浅的,甚至男人杀女人……随便什么吧。我让凡人分裂了吗?没有。可是他们还是自己分裂成了一个个国家,以各种名义整天互相杀戮。这种事情没有意义,万相。”   万相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悲哀。   “……是的。”他慢慢地说,“您是对的。这种制造差异的趋向天生就有,谁也不能阻止。可还有一个理由,您没有说出口。”   “什么?”   万相慢慢站了起来。   “您是战神。”他说,“您依靠战斗登上王位。如果你不能不断在战斗中取胜,证明你王位的合法性,你就不能维持您的统治。您听到了那些风声,不是吗?”   因陀罗的脸色微微变了。   “什么风声?”他说。   “就在您决定搅乳海寻找甘露之前,达刹带着他的女儿回到了永寿城。他带来的消息是人间已经对供奉你不再感兴趣。你受到崇拜是因为你能为人们诛杀旱魔,但弗栗多已经死了,如今你不再有用了。您听说,他和五老评议会的成员聚在一起商议,决定把你推到一边。既然没有战争,要一个只会打仗的天帝又有何用呢?”万相盯着天帝说,“所以你必须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足以对天国的统治构成威胁。不论怎样,自从天神和阿修罗成为敌对之后,人间从来就没有断过对你的供奉,达刹和五老评议会也从此闭口不提将你赶下王位的事情。”   因陀罗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所以,”他说,“你就是为了这些事情而背叛我的吗?”   万相苦笑起来。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他说,“我曾强烈地同情被你驱赶出去的阿修罗。我将他们想象成无辜善良的族群,由于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如今正在贫瘠、荒凉、黑暗的地界受苦受难。我满怀激情地想到,要是能为解放和拯救他们服务,我必然也会得到拯救和提升。于是我……私下里去拜访了阿修罗王金袍。”   因陀罗的眉毛竖了起来。   “好哇!”他咆哮着说,“这么说你果然是个叛徒!”   万相举起了一只手,“看在我曾经忠诚服侍了您这么多年的面上,”他说,“请听我说完。我见到了金袍,也见到他治下的阿修罗人民。我在街边听到阿修罗孩子唱的儿歌,他们歌唱、赞美战争和复仇,其中饱含着令我不寒而栗的仇恨。战场上死去的阿修罗会把自己的魂魄凝聚成宝石,挂在天空上注视着子孙站上杀戮场,延续这种仇恨。而金袍,他梦想的不是再度回到和平共处的黄金时代,而是挥师杀进永寿城,用所有天神、包括妇女和婴孩的血为他统治三界的宝座举行灌顶礼。”   因陀罗冷笑了一声。   “所以你明白过来了。”   “是的。”万相说,平静地注视着因陀罗,“我意识到了我的愚蠢。我并没有背叛您,陛下。”   “那你做了什么?”   “……所见的一切都令我对自己感到绝望。”他说,“我读过那么多经卷,但这都是虚妄的智慧。生平第一次……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并没有价值。”   他伸开了手,看着天帝。   “来吧,”他说,“您是来杀我的,对吗?请动手吧。”   天帝瞪着万相。   “你说什么?”他说,“你是向我求死吗?”   “我知道您会这样做。”万相说,“这对于我来说是个好选择。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已经时日无多了,陛下。我并没有饮用甘露,如今天人五衰的迹象已经在我身上一一出现,我会死得十分丑恶、痛苦。我躲到这里,不是害怕你来追究我通敌的罪过,而是不想死在我父亲面前让他伤心。”   因陀罗觉得自己气得快发狂了。   “你这个蠢货,万相!”他咆哮着说。“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万相低下了头。“您曾是举世无双的英雄。”他说。   霹雳轰然一声炸响在他们头顶。   “我从不杀手无寸铁的人!”天帝吼道。“你立即从我面前消失!现在!马上!”   万相只是注视着天帝,眼神悲哀,一言不发。   天帝瞪视着万相。他突然又咆哮了一声,雷声再次炸响在天际。因陀罗转身就走,他引发的雷暴点燃了树林里的枯枝。万相无言地注视着他。   天帝在树林里纵马狂奔。突然之间,从树林的薄雾中冲出一个男人来,他拿着一把阔刀,指向了马背上的因陀罗。“滚下来!”他厉声喝到,“把你的马和衣服留下!”   母马受了惊,扬起了前蹄。男人突然惨叫了一声,捂住自己被电光刺痛的眼睛。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灵光在他脑海中闪现;这个凡人认出了面前的人是谁。因为难以抑制的愤怒,天帝几乎已经完全显现出了本相,那无比高大、光芒四射的身躯。   强盗哀嚎着,扔掉了手中的刀,跪倒在天帝面前。   “大神啊!……”他嘴唇都吓得发白了,语言东倒西歪地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就像一个行走的醉汉,“请饶恕我!我是个愚蠢的罪人,但我只是初犯,我有两个妻子,十一个孩子,必须要养家糊口……”   因陀罗扫了一眼那把刀。他清清楚楚地看得见缠绕在刀上的血腥和冤魂。初犯?这个强盗已经用它杀过好些个路过的行人了。   一个想法,一个主意,突然烙印般印进了因陀罗的脑子里。   “把刀捡起来!”他吼道。   强盗不知所措地捡起了刀。   “河边有个苦行者。你去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我要这样的献祭。”   强盗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天神。   “去!”因陀罗又怒吼了一声。“否则我立马降雷烧焦你所有的家人!”   那个强盗爬起来,拿起刀屁滚尿流地朝河边跑去。因陀罗在原地等待着。   只过了一会,那个强盗就回来了,他的手里提着万相的脑袋。   凡人只能看到万相的一张面孔。那张脸现在双眼微闭,解脱了的表情安祥。   “真奇怪,他一点也没抵抗。”强盗说,把万相的头颅放在了因陀罗的面前。   因陀罗低头看着他。   “现在,”他说,“把刀拿起来,向我进攻。”   强盗战栗着抬起头,看向天帝。   “你杀了一个婆罗门,而且你累积的杀孽已经罪大恶极,你的家人也会受你连累,在接下来所有轮回里降生为畜生,直到末劫。”因陀罗说,“你是想接受这样的命运,还是被我雷焚而死就此净罪?”   强盗的瞳孔在恐惧中放大了。   “快点!”因陀罗又怒吼了一声。“我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强盗僵立着,随后他爬了起来,抓起沾满万相鲜血的刀,嚎叫着朝天帝冲过去。   又是一声霹雳在树林上方炸响。更多的树木燃烧起来。   因陀罗牵着马走到了河边,他弯下腰去洗手。   他的手干净极了。   天帝看着透明的水从他的指缝间流过。   他的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手指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盖住了由于拉弓和握剑形成的层层厚茧。   他再度骑上马,朝永寿城奔去。   “舍质王后请您过去共进早餐。”回到王宫换衣服的时候,宫女对因陀罗说。   “我不能去。”他说。隔了一会他又说,“让我独自待一会吧。”   ……你被权力压弯了脊梁……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7:39

    一   当萨蒂从门里走出来时,一个食香神刚好掠过她的耳边。   它近乎透明的身体在风中轻舞着。它仿佛是嗅到了她身上的商吉婆尼的香气,便恋恋不舍地围绕她转圈,可是它随即就唱起一首悲哀的调子,离开她飞走了。   萨蒂注视着那食香神在夜色里消失。她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静静地站在山丘旁的开阔地上,狂风拂动着山林,发出惊心动魄的呼啸。在他们身后,高大的门扉正逐渐从空气里消失。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乌沙纳斯说,转身注视着塔拉。“来吧,夫人。开启通往魔龙埋骨之地的门扉。”   塔拉抬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   乌沙纳斯凝望着她。“我觉得你不像是在撒谎。”他说,叹了口气。“没想到苏摩会这样瞒着你。”   他转头看向陀湿多。“给我刀。”他说。   萨蒂瞪视着乌沙纳斯,“你想要做什么?”   “如果不得不用上你姐姐的眼睛的话……”乌沙纳斯说着。   萨蒂冲了上去,撞掉了乌沙纳斯手里的小刀。塔拉跌倒了。乌沙纳斯想把萨蒂甩开到一边,她却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   “你敢!!”萨蒂叫喊着,那不是属于她真实之女的呼喊,单纯只是来自愤怒和憎恶。“你敢!!”   乌沙纳斯凝望着她,然后把她的手轻巧地拉开来。萨蒂气喘吁吁地瞪着他,更多的食香神从他们身边飞过。陀湿多走到一边,看着那些微微发光的半神朝远处飞去。“这不同寻常。”他低声说。   乌沙纳斯松开了手。萨蒂握着自己的手腕,一步步退回到塔拉面前,挡在她身前。食香神微弱的歌声环绕着他们。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不害怕报应?”萨蒂厉声说。   乌沙纳斯苦笑起来。   “很多事没有好坏之分,只有必要或不必要的区别。”他说。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萨蒂喊着。   “你或许该去问苏摩。”乌沙纳斯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倒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计,把‘映照事物之所’藏在自己爱人的眼里,差点骗过了所有人。”   塔拉轻轻地抬起了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下面。“‘映照事物之所’?”她轻声说,“苏摩把它藏到了这里?”   更多的食香神出现了。它们一起唱着充满悲伤的歌,乘着风朝一个方向飞去,数量之多,简直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他们抬头望着这景象。   “这到底是怎么了?”陀湿多低声说。   “食香神是……”乌沙纳斯皱着眉头说,“苏摩的臣属。”   突然而来的寂静笼罩了他们。   伯利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幅情景的。   浑身溅满鲜血的毁灭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就在那个瞬间,他身上所有苏摩的血都燃烧起来。那是一种十分不自然的、青绿色的火焰;那是死者之火,坟场之火。就在此时,四面八方都响起了细微的叮铃声,那声音越来越响,随即汇成了旋律。成千上万的食香神从空气里、岩壁里、森林里钻出来,正是它们发出了那吟唱般悲哀的旋律。它们越来越多,仿佛扑火的飞蛾一般涌向湿婆身上燃烧着的火焰,以及他脚下的苏摩。它们歌唱着,覆盖在了自己君主的身体上,犹如萤火般闪烁发光。   湿婆近乎无动于衷地看着食香神们的哀悼。他身上的火焰燃烧殆尽时,血迹已经完全从他躯体上消失。他回头看了伯利和阿修罗的军队一眼,身形突然缩短了,阿修罗战士们齐齐发出一声惊叹;湿婆猛然沉进了自己的影子里。所有的影子动物都随之一同消失。那种压迫感从在场所有人胸口移开了;他们现在好像又能呼吸了。   更多的食香神从各个方向汇集开来,它们悲哀的歌声响彻峡谷。它们在空气里舞蹈,划出轻盈的轨迹,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因为弥漫的血腥味从空中掉落、死去。   阿修罗王摘下了自己的王冠。   “把苏摩……”他对身边的士兵们说,声音低沉,犹如自言自语。“带回去吧。厚葬他。”   塔拉抬起头来。她的表情中带着一点梦幻般的茫然。她扶着萨蒂的身体,慢慢站了起来,看向那些食香神的行列消失的远方。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个情景。所有人都突然地、清晰地,完全意识到了这其中蕴涵的意味。   “啊……”乌沙纳斯低声说着。   塔拉再度跌倒在地。这次不是因为被撞到,也不是因为脚步不稳。她就像一座砂做成的塔那样垮了下去。萨蒂抱住了她。   “啊,”萨蒂也这么说,泪水汹涌地跑出她的眼眶。她忍不住发起抖来,紧紧抱住了塔拉,把头埋在她肩膀上。   白色玫瑰片片凋零,金莲花枯萎干瘪,金球掉落在泥沼中。   苏摩……   死了。   塔拉没有眼泪。她大张着属于逝者的黑色眼瞳。   她依旧像是倒塌下的沙塔。倒下了就再也难以使之重新凝聚成型。   乌沙纳斯回头看着她,他手里拿着小刀,但却没有动。   萨蒂突然哆嗦了一下。   对她来说,苏摩意味的所有都在此刻觉醒了。记忆涌入脑海,隐藏的秘密,此刻昭然若揭。   ……映照事物之所……   萨蒂,我不知道是谁让你去了天海上,但那里所见的并不一定是真实。实际上你愿意相信什么,你就看到什么。   ……层层帷幕之后,隐藏着的巨大镜子……   我不知道有什么女人。那是镜子。苏摩从不向我提起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镜子会出现在他宫殿里。不过,我想那镜子能读人心,让人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   ……映照出人心里的幽灵……   乌沙纳斯朝前迈了一步。   “不要!”萨蒂喊叫着,放下塔拉扑到了乌沙纳斯面前,她死死地盯着对方,“不要动塔拉!”   “萨蒂……”乌沙纳斯叹息着。   “苏摩的眼睛不是你要找的‘映照事物之所’!”萨蒂撕心裂肺般地喊着,“就算你挖出她眼睛来,你也到不了那里!那个地方……现在只有我知道!”   乌沙纳斯瞪视着她。“什么?”他说。   萨蒂咬着牙,泪水沿着脸颊流到她嘴边。“我是说真的。”她说,“我现在是用真实之力在说话。接下来,我所说的句句是实话,如果我撒谎,我的脑袋会立即裂成一百片。”她顿了顿。“听好了,乌沙纳斯。塔拉的眼睛不是魔龙埋骨之地。而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   陀湿多也转过来看着他们了。   乌沙纳斯似乎一时间也糊涂了,他看着萨蒂。   “这是真的?”陀湿多在一旁问道。   “这是真的。”隔了一会乌沙纳斯才这么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句。   萨蒂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如果你敢动塔拉一根毫毛,你永远都别想找到那个地方。”她说。   乌沙纳斯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你在向我提条件?”他说。   萨蒂闭上了眼睛,“你向我发誓。”她说,“你发誓不再伤害塔拉,保护她回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我就告诉你魔龙所在。”   乌沙纳斯看了一眼一旁的塔拉。她依旧在原地不动,表情木然,对周遭发生的事情似乎一无所知,眼睛黑如深井。   “如果门扉不在她身上,我也就没有伤害她的必要了。”他说。   “你发誓,”萨蒂说。   乌沙纳斯注视着萨蒂。“我以我家族、先人的名义发誓不会再伤害她,……”   “不对!”萨蒂喊道,“你已经放弃了你的家族姓氏。用你最珍贵的东西发誓!”   乌沙纳斯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了。   “萨蒂,”他柔声说,“你知不知道,等到我开启魔龙埋骨之地后,你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萨蒂回头望了一眼姐姐。塔拉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天空。   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我不知道,”她嘶声说,“我也不在乎。”   她再度看向乌沙纳斯。“快发誓!!”她尖声呐喊道。   乌沙纳斯握紧了掌中的刀。“我发誓,”他咬着牙说,“以我付出所有心力和血汗的事业发誓。我发誓,只要我到达魔龙埋骨之地,就绝不再伤害塔拉,我会送她回安全的地方,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转眼成为梦幻泡影。你满意了吗?”他看着萨蒂说,眼神犹如火中逐渐变红的烙铁,“现在告诉我真正的‘映照事物之所’在哪里。”   萨蒂咬紧了嘴唇。她放开了乌沙纳斯的手,转身走回塔拉身前。她矮下身来,紧紧抱住了姐姐。   塔拉的肌肤是那么冰凉。她从小就握着的手、依靠、仰望着的女性。   塔拉依旧无言地凝望着天空。   萨蒂的视野模糊起来;然而她让即将再次决堤的泪水生生停留在了眼眶后。   她转身看着乌沙纳斯。“苏摩把它放在天海上,他的月宿宫卢醯尼里。”她说,“那是一面有裂痕的镜子。”   风吹动着山林,今晚天色昏暗,黯淡无月。   天空里传来巨大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一个影子由高高的天际投射到了地面上。那像是一只巨大的鸟类,渐渐的,影子越来越大。   金翅鸟王迦楼罗怀抱着毗湿努,轻巧地降落在地上,他翅膀掀起的风吹倒了周围的树木。可是当毗湿努的脚踏上地面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异常寂静,空气犹如凝结在水晶之中。   但并不是全然的静止。迦楼罗留在地上的影子在蠢蠢欲动,仿佛自己具有了生命,想要像迦楼罗本人一样腾空而起,展翅飞翔。它开始扩展、变深,变成了一个深色的池塘,而湿婆犹如拾级而上般从这影子里走了出来。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毗湿努则皱起了鼻子。   “你身上都是血腥味。”他说,“你杀人了?”   毁灭神停顿了一个极短的瞬间。   “苏摩。”他说,“他渴望死。”   毗湿努微微抬起了头。“难怪今晚没有月色……”他轻声说。   湿婆微微垂下了眼帘。他额头上的新月,此时此刻也黯然无光,犹如死气沉沉的珍宝。   “明天月亮依旧会升起。”他说,“下一劫新的苏摩会从商底耶诞生。”   “是啊,是啊。但那不会再是他了。”毗湿努轻声说,“再不会有第二个能忍受你的苏摩。”   湿婆没有说话。   “你真下得去手。”毗湿努说。   湿婆转过头,深色的眼瞳注视着毗湿努。   “换作是你也一样。”他说。   毗湿努的眼神微微黯然了瞬间。   “不错,”他说,“换作是我也是一样。”   他们沉默着。   “我哥哥安全了?”隔了一会,毗湿努又问。   “已经离开了地界。”湿婆说。“甘露在哪里?”   毗湿努无言地伸出一只手,指向另外一个方向。   湿婆回头看去,原来他们站在一只凝固的军队之前。   所有人和事物都好像静止了。士兵、马匹、战象东倒西歪,旗帜僵立在旗杆上,火把上的火焰不再跳动,灰尘停留在空气里,光线和声音的路程只跑了一半。但他们并不是真的静止了,只是统统陷入了沉眠。湿婆知道这是毗湿努的能力之一。他看了一眼那旗帜。   “这是伐楼那的军队。”他说。“你说的那个女人在这里?”   “嗯,嗯……”毗湿努含糊不清地说。   “薄伽梵……”迦楼罗轻声说。毗湿努回头朝他笑笑。“不会惊扰她的。”他说。“一会就好。”   他们朝前走去,毗湿努和湿婆毫无障碍地穿过了那些静止的人体,而迦楼罗则得要把那些拦在路上的身体推开到一边,最后鸟王不耐烦了,他展开壮丽的双翼,飞上了天空,在那里等候着。   毗湿努和湿婆最后停在了一顶小小的步銮前。毗湿努长长地叹了口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在里面。”他说。   湿婆有点奇怪地看了毗湿努一眼。少年的表情少见地古怪。他动手拉开了遮挡视线的薄纱。   步銮里坐着一个小姑娘。就和周围所有人一样,她的头歪在一边,眼皮微微地阖着,陷入了毗湿努的沉眠之中。她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头发打着卷儿垂落在白里透红的、圆嘟嘟的脸颊旁,睫毛又长又黑,就像一个精巧的娃娃。   “这是你说的那个女人?”湿婆问,“这难道不是伐楼那的养女拉克什米吗?”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了。   “啊,不是……实际上……”他说,突然变得有点支支吾吾的。   “什么意思?”   毗湿努望了一眼沉睡的少女,别开了视线。   “你现在看到的,”他轻声说,“就是甘露本身。”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8:04

    二   ……   他站在浩瀚无垠的乳海中。   说站其实并不恰当,实际上,他的形体宏大,每个感官都和海洋融为了一体。他注视着海岸上陷入喧嚣的天神和阿修罗,看着他们拿起盐块互相抛掷。   在他的眼中,他们的行为既不令人伤感,也不令他觉得好笑。   就好像人观看蚂蚁的战争毫无感觉。   他能感觉到,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也在观看这情景。一个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疲乏感无奈地注视着这场争执;另一个则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他好奇地观看两边的人马互相砍伐,心里也和他一样对他们全然缺乏同情,但却还在想着是不是要伸出指头拨弄一下这混乱的蚂蚁行列。   他倍感无聊,于是把意识从两个同伴那里拉开,回到海边。争执已经变成了血腥的战斗。如果他自海洋中迈出一步,那么他们都会被他踩成碎末。他思考着为什么自己没有这么做。   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原因所在。   一个细微的声音,几乎是声啜泣,充满了害怕,从那些粗鲁的喊叫和杀戮声的背景中分离出来。   虽然很细小、很幼嫩,但那是生命的证明。   他觉得奇怪,张开天眼四处查找。然后,他发现那声细小的、惊恐的啜泣来自在混乱中惊恐万状躲到一边的医神……   手中的金瓶里。   ————————————   商底耶。   风沙依旧在迅猛地刮着。被乌沙纳斯的法术囚禁的雄狮依旧在不屈不挠地和看不见的屏障斗争。   双马童呻吟着爬上沙丘。他们身上都受了伤,血迹斑斑。他们看着那头雄狮,又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划拉着沙子,彼此低声说着话,虽然这话不时被呻吟和抽泣打断。   无声无息地,屏障消失了。雄狮跃了出来,抖抖鬃毛,然后仰天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湿婆说。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吗?”毗湿努说,“甘露原本就是产生生命的神物。这种奇迹自己产生了意识,产生了生命,很奇怪吗?”   他伸出手,指着湿婆的脖子。“……尤其是对你来说。”   湿婆脖颈处白皙的皮肤下隐隐浮出了一层森森蓝色,随即又隐没了。湿婆皱起眉头,按住自己喉部。   “原来如此。”他说。   “只不过她运气好,不像她的胞亲在成型前就被人强行纳入体内被永远压制罢了。”毗湿努说,转头看向拉克什米。   “即使她自己具有了生命,那又是谁给予她现在的身份和身体的?”湿婆注视着毗湿努,“天神和阿修罗都在大张旗鼓地寻找她,她却以海洋的养女的身份在他们眼皮底下安全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是谁想出这么大胆的招数来的?”   “你好罗嗦。”毗湿努突然变得大大不耐烦起来,“赶快取了甘露走吧。”   湿婆歪了歪头。   “好啊。”他说,“不过你告诉我该怎么取?让我把她整个人搬走吗?”   毗湿努回头看着湿婆,脸上头一回出现了极其明显的怒色。   “你是明知故问还是想要惹火我?”他说。   湿婆觉得毗湿努的表情好玩极了。也许是心情恶劣的缘故,他现在特别高兴看到毗湿努这个样子。   “你看起来好像一头豪猪。”他评价说,然后看着毗湿努的表情,又补充了一句,“我是真的不知道。”   毗湿努转过了头。他停顿了片刻,近乎咬牙切齿地、慢慢地说:“‘她的嘴唇殷红如珊瑚,甜似蜜糖,携带造物主的无穷恩赐’。……”   湿婆瞪了毗湿努片刻。“我得要吻她?”他说。   “不说出来你会死吗!!”毗湿努怒吼道,少年的音调里掺上了一丝人狮怒吼的回响,连在空中盘旋的迦楼罗都吓了一跳。   湿婆意外地发现,原来他心情还可以更好的。   “但我不介意啊。”他说,高兴地看到毗湿努浑身肌肤都透出了明亮的蓝色,那是守护神发怒的唯一征兆。   “再说一个字,”毗湿努咬牙切齿地说,“湿婆,我就让你后悔自己具有感觉。”   湿婆真的要笑出来了。   “那我吻了,”他说,“你要回避吗?”   毗湿努一拳就向湿婆脸上打去。   湿婆躲闪开来,肩膀在空间里引发波纹般的震荡,而毗湿努的怒火更甚,从他所在的位置,极度的寒冷升腾起来,转瞬间形成一面严寒形成的山脉,朝湿婆压来,而湿婆举起手来抵挡,千个太阳般的炽热朝毗湿努迎面扑去,两个人的力量碰撞在一起,在所有的世界、时间和空间里都形成一条比一根头发的几万分之一还细小的极细极细的裂纹,将无数的事物切成了两段,岩石、大地、正在奔腾的河流、有生命的肉体、风和光线——虽然它们随即又因为距离太近而再度黏合到一起。   迦楼罗大喊了一声:“两位世尊!”   就在此时,商底耶的雄狮的怒吼,透过无数世界的阻隔,传递到了湿婆的影子之中。   那吼声叫醒了沉睡中的所有事物,声音开始流动,光线开始变换,空气里的灰尘又开始飞舞。   把世界都切成两半的争斗曳然而止。湿婆和毗湿努都变了脸色。   乌沙纳斯此时正站在月宿宫卢醯尼的最深处,那面被称作“映照事物之所”的镜子前。镜子已经龟裂开来,这是湿婆的西塔琴声造成的后果。   乌沙纳斯登上月宿宫几乎没有耗费任何力气,因为原本作为星辰之主,他的位置就在天海之上。   洁白无瑕的月宿宫依然故我,海水轻轻拍打在台阶上。但它的主人不再会回来了。   萨蒂注视着乌沙纳斯。乌沙纳斯只是久久地凝视着那面镜子,一动不动。   他面无表情。而萨蒂很想知道,乌沙纳斯在那一面能映照出人心最害怕的东西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突然之间,乌沙纳斯笑了起来,“我还能有其他退路吗?”萨蒂和陀湿多都听见他这样说着,然后太白金星之主拔出刀来,彻底打碎了那面镜子。   镜子后还有一面镜子。但它映照出来的是一条通往星空的长长走廊。   乌沙纳斯转过了头,朝萨蒂伸出了手。“来吧。”他用近乎温柔的语调说。   萨蒂木然地走了过去。乌沙纳斯抚摸了一下她垂到肩头的短发,拉着她的手一起走进镜子里的世界。陀湿多默然无言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条走廊仿佛虚悬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物支持。无数星星在它周围闪烁着。走廊的地面光洁干净,但显然几乎从来无人踏足。萨蒂能感到身边乌沙纳斯的激动。   她知道这种激动对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闭上了眼睛,轻声朝自己低语着。“我是萨蒂,摩诃莫耶,真实之女。”她说,“……让我忘记吧,当我已经无法忍受痛苦的时候,让我彻底地忘记那最让我害怕、恐惧和痛苦的事情吧!”   乌沙纳斯听到了,他停下脚步,掰过萨蒂的肩头,轻轻对萨蒂做了一个嘘……的姿势。   他这次并没有夺走萨蒂的声音,但伴随着他的动作,她感到自己的嘴巴还是被封住了。   “……不要再说了,萨蒂。”乌沙纳斯说,因为心情很好,他很温柔。“也许你今后都用不上这能耐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和姐姐都很反对你使用它,对不对?他们是有理由的。这能力会从这个宇宙里抽走时间,同时也从你自己体内那个宇宙里抽走时间。你不断地用它,现在你身体里的那个宇宙已经在不断逼近劫末。你知道到了劫末会发生什么,对吗?再用两次,至多三次,你就会被身体内部的劫末之火由内而外烧个干净。”   他轻轻拍了拍萨蒂的脸颊。“好了,”他说,转过了头,“现在让我们向曾令这个世界战抖的魔龙弗栗多致意吧!它是干旱、它是贫瘠、它是混乱。因陀罗曾经打败过它……但只是曾经。”   萨蒂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在恐惧中睁大了。   再一次地,她的梦变成了现实。   ……在天空中飞翔的只余下骨架的龙……   走廊已经到了尽头。高悬在他们头顶的,正是一度以恐怖统治世界的魔龙弗栗多的骸骨。   它就像是倒在了星空中,死在那里,并且血肉消散,最终只剩下化石般的白骨留存。   那些硕大的骨架,有着青铜般的色泽,宛如形状怪异的雕塑,在星空背景里静静地悬停在空中。爪和翅指向上方,关节处依旧咬合在一起,奇怪的是星光之下,它们的组合具有一种扭曲的、精美的感觉。那巨大如船舰般的头颅上,七只角都如桅杆般矗立着,满是利齿的嘴巴半开半合,眼睛所在之处只剩下两个黝黑的空洞,但依旧散发着令人致死的力量。萨蒂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她没法呼吸了,钝重的感觉压迫在她心脏上,堵塞血脉,她觉得自己再看一眼就会死掉。乌沙纳斯轻轻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从前它还活着的时候,只要看人一眼,哪怕只是视角余光,都能致人于死地。”他说,“没想到尸骨也依旧具有力量。”   萨蒂颤抖着。她已经猜出乌沙纳斯想要做什么了。   乌沙纳斯转过头。“大匠,请开始吧。”他说。   陀湿多抬起头来看着弗栗多。   “是啊……”他喃喃地低语着,“它看起来多像复仇的化身。”   这老匠人盘腿坐了下来。在他面前,自动升起了一团火焰。陀湿多把手伸到了那团火里。   “我以我的沉默哺育你。”他说着。   火焰猛然升腾。巨龙的骨骼发出可怕的声音。静止了千万年之后,它们现在再度动起来了。   “我以神圣的血液浇灌你。”陀湿多又说。   那些巨大的骨头相互碰撞着、移动着,重新组合着,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萨蒂回过头。已经死去的巨龙仿佛正在重新舒展身躯,铺满星海。   “我以……”陀湿多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儿子的死亡喂养你。”   萨蒂充满恐惧地看着骨架之龙动了起来。它摆动着翅膀和长达数里的尾巴,机械地、缓慢地降了下来。这不是幻觉。它连接下颌和面部的关节发出轧轧的响声,白骨之口霍然大开。   乌沙纳斯放开了萨蒂。她身体一轻,突然飞了起来。她正面对着巨龙大开的、山洞般的巨口。   内心的恐惧冲破了乌沙纳斯的法术,萨蒂面对着不断朝自己移近的尸骨之龙,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   萨蒂的尖叫曳然而止。   白骨龙一口将她吞进了嘴里。   从这死去万年的魔物残留的身体里发出一声令人肝胆俱裂的长啸。刺目的光芒从它长长的骨架身躯中由内而外透出来。   这个空间震颤着,走廊的地面和石柱出现了裂痕。   陀湿多站了起来,火焰从他手里飞走,朝巨龙飞去,附着在它的身躯上,变成它重生的第一片血肉。   骨骼、神经、血脉和肌肉如同冒出地面的岩浆般出现在巨龙骨架上,它们攒动着,沸腾着,更像是在骨架上争食的蛆虫,想必重生的过程十分痛苦吧?魔龙再度发出令世界震动的可怕啸叫,它翻滚着、挣扎着,骨架散开,随即又被重生的肌腱和皮肉拉扯回原来的位置。在它面前,苏摩曾以生命守护的走廊正在星空中崩溃。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在恐惧之主、首生之龙复活那些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乌沙纳斯的声音正变成一串接连不断的大笑,“即便锁进箱子里,珍宝依旧是珍宝,要是我早点想明白这个就好了,——萨蒂啊,并不一定要将商吉婆尼之花取出来它才能发挥作用!你啊,你本身也可以做美丽的花朵,弗栗多新生的心脏!”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8:25

    三   湿婆降落到了商底耶的布满砂砾的大地上。   红色的砂风在呼啸,远远地,双马童在哭泣,他们抱在一起,充满恐惧和不安地注视着归来的毁灭神。影子雄狮一跃而出,跟随在湿婆身边。   湿婆迈步朝前走去。他很快就找到了躺在砂砾之间的乌莎斯。   古老的女神的血已经被沙漠吸干。但也许是因为双马童的照顾,她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湿婆在乌莎斯身旁矮下身来。“阿母。”他说,“萨蒂被带走了?”   乌莎斯张开了代替嘴唇的那道细缝。“……是的……”她说,“……被那个叫乌沙纳斯的男人……”   湿婆没有表情。可是与此同时,他留在沙漠上的绿洲瞬间化为一片火海。泉水燃烧,树叶、花朵和草茎在火中变成黑炭,灰飞烟灭。   乌莎斯注视着湿婆,她细缝样的嘴角扭曲出一个笑容。“……好重的杀气……”她说。   “我不该对他手下留情的。”湿婆说。   “……你带来了甘露吗……”乌莎斯说。   “是的,”湿婆说。“要我给你吗?”   乌莎斯又笑了笑。“……我不要……”她说,“因为是我把你未婚妻出卖给乌沙纳斯的……”   湿婆注视着乌莎斯。   身后传来了唏唏索索的声音。双马童慢慢地走近了。他们的脸上纵横交错着血迹和泪痕,依旧拉着手,不停发抖。湿婆回头看他们。   “这个给你们。”他说,摊开了掌心。一粒极小极小的水珠,泛着微微的青色,从他肌肤里透出来,浮现在空中,然后朝双马童飞过去。双马童睁大了眼睛看着它。   湿婆又回头看着乌莎斯。   “阿母,”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你就要死了。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乌莎斯看着他。   “任何事?”她说。   “你依然救过我。”湿婆说,“我所欠下的必须偿还。”   “好极了。”她说,“……杀了那个囚禁我的男人。”   “他是谁?”   乌莎斯抬起了手。她的手正在急速枯萎,如今就连剩余的丰润也从枯瘦如柴的手掌上消失了。湿婆握住了她的手。一股热流传递进湿婆的掌心。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做什么,”乌莎斯说,“……但你一见到他,就会知道那就是他。你一定会杀了他吗?”   湿婆并无犹豫。“当然。”   “别说的这么轻松……”乌莎斯轻叹一声,放开了手,“……我把那个秘密埋藏进了你的灵魂里,这是世界上最深重的罪孽,最有力的约束,……届时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必须履行承诺。”   湿婆看着乌莎斯没有五官的面孔。“阿母,我不明白。”他说,“之前你并不同意让我去杀他,为什么现在又要我这样做呢?”   乌莎斯笑了。   在那一个瞬间,湿婆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幻觉。在朝他微笑的不是垂死的可怕无脸女,而是他从未见过的艳光照人、动人心魄、能用一个笑容照亮天空的美丽女人。   “为什么?”她轻轻说着,“因为现在我死了,那么他也可以去死了。”   商底耶的风依旧呼啸不停。   湿婆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   “带路。”他轻声对身旁的影子雄狮说,“带我去萨蒂所在之处。”   雄狮欢欣地咆哮了一声,离开地面,直冲天际。湿婆再度化为硕大的白色雄牛,跟在雄狮身后,朝天空飞去。   如今,这个红色的世界里,只剩下双马童尚算活着的生物了。   他们对望了一眼,又看着浮在空中那滴小小的甘露。   它来自世界上最甜蜜的嘴唇,能治愈一切疾病,愈合伤口,令天神长寿,令凡人成为不朽。   正在砂砾中逐渐消散的那抹红色,——她曾是那么渴望着它,渴望它令她重拾昔日旧梦。   双马童沉默着。   “吃了这个,”最后一个开口说。   “就能成神。”另外一个接口道。   “可是这只有一个人的份,”   “只能让一个人成为神。”   “那么我们就要分开。”   “要分开。”   “甘露给谁呢?”   “给谁呢?”   “成为神之后又可以做什么呢?”   “可以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   他们这样互相问着。   可是这一次,他们中任何一个也给不出回答。“做什么”的疑问,在沙漠中重复着,就像是来自亘古的回响,它一遍遍回荡着,最后终于归为了寂静。   毗湿努坐在拉克什米的步銮前。少年的身影像一块阴沉的石头,他似乎是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其实又什么也没在看。   迦楼罗从高高的天空之上悄无声息地降落到了毗湿努的身前。   “薄伽梵,”高大的鸟王说,“我看到因陀罗和阿耆尼了。他们正朝这边来。”   毗湿努嗯了一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迦楼罗等待着毗湿努,而毗湿努回头看了拉克什米的步銮一眼,又走过去,轻轻掀开了帘子。她依旧在沉睡,卷发轻拂在脸庞旁。   迦楼罗不说话,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已经见过类似的情形太多次,也知道毗湿努会对沉睡的少女做什么。   那就是什么也不做。   毗湿努只是注视着她,然后终于放下了帘子。   一如既往,迦楼罗抱起了毗湿努,展开火焰般的翼翅拔地而起。   “回白洲吗,薄伽梵?”他说。   “不。”毗湿努说,“我要去那罗之海上去。”   迦楼罗低头看着他,微微张大了眼睛。   “您要扔下这个宇宙不管吗?您要抛弃现世吗?”他问。   毗湿努苦涩地笑了笑。   “我倒真希望能抛掉呢。”他说。“不。你认识舍沙,对吗?”   迦楼罗稍微踌躇了一会。“他是那迦中我唯一的朋友。”他说,“尽管我们只见过一次面。”   “对。你的这位朋友非常聪明,”毗湿努轻声说,“该做的我已经做了。何况我答应过钵罗诃罗陀不再动他的后裔。随他们怎么做吧!我不管了。我要学着舍沙的样子,好好睡一觉。那罗海是唯一一个能让我不受干扰的地方了。”   “薄伽梵……”   “什么?”   “也许我并不应该说这些话,”鸟王轻声说,声音犹如高空中回响的天籁乐音,“但我第一次冲上天界,为了寻找甘露解放母亲而和众神大动干戈的时候,你出现了。我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那时你对我说……‘谁胜谁败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如果非要有战争的话,我就要让它用最快捷和损失最小的方式结束。’”   毗湿努沉默了一会。   “迦楼罗,我的朋友……”他说着,声音突然奇异地转折了,超越了固有的属性,像是变得无比洪亮,又无比低沉,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犹如夜空通过星辰变换在低语,大地通过季节变化低语,时间通过白天黑夜变换低语。   “金翅鸟王啊!在三界中,没有我必须做的事,也没有我应得而未得的目标,但我仍然从事行动。我原本不知疲倦,一旦停止行动,所有事物都会跟着停下。如果我不行动,宇宙就会静止,义理就会崩溃,万物就会停止生息,那我就会成为混乱制造者,毁掉了这些众生。所以我不可以停止行动,但我绝不为了目的而行动。”   迦楼罗充满惊讶和敬畏地听着,他怀抱着那个少年好像已经死了,但又化身成了宇宙万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纯净的空气里飞行了,而是在毗湿努体内飞翔。   “……为了维持这个世界,我行动而不执着。”毗湿努说着,他的声音又渐渐变低了,不再是那包容宇宙的回响,只是一个普通少年的嗓音,因为感情而沙哑,因为疲倦而宁静。“我本应当这样。因此,我现在已经越界了。我不愿看因陀罗死掉,只是因为害怕再没有人喊我‘诃利’。虽然湿婆那家伙不动脑子,但他这一次说得很对。我私心太多,变得爱管闲事起来了。这不是好势头。”   “薄伽梵……”   “……何况我的干涉并没有任何好结果。是我害了钵罗诃罗陀。如果我太关心拉克什米,将来也会害了她……”   毗湿努这么喃喃地说着,闭上了眼睛。   迦楼罗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一空。他低头一看,怀里的少年已经消失了。   他抬头看向天空,星辰向他低语。于是金翅鸟王知道守护神已经放弃肉体,回归到了天上之天、宇宙源头的那罗海上去。此后也许千年万年,他都不会再出现于这个世界上了。   拉克什米眨了眨眼睛。   她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刚刚睡了一觉,做了一个不甚愉快的梦。但她并不记得自己有睡着过。   海神的养女揉了揉眼睛,轻轻拉开步銮的薄纱。伐楼那的军队还在朝前行进。火把的火光照耀下,士兵们的表情似乎也都带着点做梦般的古怪。   拉克什米心微微凉了一下。她依稀觉得,在那个不存在的梦里,就像是有谁不经她允许,从她这里取走了一个吻。   那个吻好冷。没有感情,没有欲望,仅仅带着一点好奇,就像是碰上嘴唇的铁剑沾染的冰雪。   可是……   似乎也有另外一个人在注视着她。他的视线中充满了令人心痛的温暖。她隐隐约约觉得这样的目光很熟悉,就像是从小到大,那个人都一直这样看着她、守候着她。这个沉默无语的守护者是谁呢?……   她不讨厌这样的目光。   只是觉得难过。   她知道自己深深爱着另一个人,她愿意为了寻找他和等待他赔上一生的代价。因为这样的缘故,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喜欢其他人了,就算是那沉默的、有温暖目光的守护者也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拉克什米好奇地探出脑袋去。   “怎么啦?”她带着点鼻音喊。   海神的士兵都非常喜欢这个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公主。一个执矛的老兵说:“殿下,据说天帝和火神已经和我们会师了。”   说“会师”实在是个过高的词。因为还跟在天帝身后的残兵败将已经很难称为一只军队了。   西方之主宰、海洋之王伐楼那缓慢地从自己乘坐的步銮里走下来,朝因陀罗和阿耆尼走去。   他的行动中有种行云流水般的优雅,不过也可能会被称作是蛇般冷血爬行动物一样的油滑。海洋之王不像他的同辈诸神们选择了年轻强壮的外表。他没有胡须,但皱纹已经深深镂刻在脸上,但他并无意隐藏自己的衰老。   “欢迎,陛下。”他说,声音低沉,仿佛海潮在巨大山洞中的低啸。深碧色的长袍在他身后犹如波涛起伏。   因陀罗神情有点木然。他不看自己身后的士兵,也不看伐楼那身后的军队。   “说说看你的打算。伐楼那。”他说,声音黯淡,毫无光彩,就像是现在他身上的盔甲。   “我建议撤回所有军队,现在我们应当防守了,陛下。”伐楼那说。   “你的意思是什么?”   “放弃人间的军队,让人类自己保护自己。我们应当全部撤回天界。”   旁边的阿耆尼皱起了眉头。   “海洋之王,”他警告说,“这样伯利很快便长驱直入,直接打到弥庐山脚。”   伐楼那将深如汪洋的目光转向阿耆尼,但并未说话。他们素来不合,也许是因为水火天然难以相容。但从那目光中,阿耆尼读出了海洋之王的意思。尽管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在手中握有兵力的伐楼那面前,他们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但火神仍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   “如果天界也失守了呢?”他说。   伐楼那微微笑了一下。那真是个潮湿的、挂满海藻般的微笑。   “那么我建议放弃永寿城,”他说,“天神可以选择另外的国都。”   阿耆尼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怒气。老滑头。他在心里怒吼着。“你是说搬到你的西方之国去?”他说。   伐楼那看向因陀罗。天帝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们的交谈。他怔怔地注视着前方,思想好像还滞留在地界。伐楼那微微鞠身。“只要陛下开口,我随时愿意献出我的国土。”他说。   ——没错,将所有天国的居民都置于你控制下。这样你就可以在阿修罗大军来到前将天帝留作筹码,然后有足够的资本和阿修罗谈判,和他们划界而治,对吗?落井下石、只顾自己的混帐!   这些话阿耆尼没有说出口。他受的伤太重了,他害怕自己一开口愤怒的火焰就喷卷而出,毁掉伐楼那出于虚伪而不是尊敬维持的那一点对天帝的屈服。   因陀罗依旧没有开口。伐楼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阿耆尼。   “那么,”海洋之王轻声说,“假如陛下不反对的话……”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在那个瞬间,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那是种原始的战栗,来自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记忆,最古老的恐惧。   因陀罗浑身一震,第一次抬起了头。   “这不可能,”他说着。   阿耆尼和伐楼那同样抬起头,惊愕和恐惧同时出现在他们眼中。   海洋之王的军队沸腾起来。在人间,在地界,在天国,所有的生物此刻都屏住呼吸,仰头看向天空。   ——那条龙尾巴上带着所有的星辰,从天海之上掉下来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8:46

    四   在那天夜里,有一对父子正在森林里狩猎。他们手持木棍,悄悄接近林中的禽类,然后趁它们熟睡,将它们敲晕再带回家去。这种行为被婆罗门斥之为残忍肮脏,但战争已经耗尽他们的存粮,鹿和羚羊又是专属国王的,他们不得不采取这样的非常手段来获取食物。   这天晚上天色漆黑,不知是什么遮蔽了月色,父子俩只好点起火把,可是这样又惊吓到了动物,他们饥肠辘辘地忙活了大半夜,却一点收获也没有。下半夜的时候,儿子嚷着走不动了,他们只好跑到森林里一条小河边休息。   就在儿子在池塘边捧水洗脸的时候,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在河水里倒映出的夜空上,有一颗硕大的火红色星星,正朝着地面掉落下来。森林里的群鸟都被惊醒了,它们尖利啼鸣着飞上天空,四处逃窜,那声音让人恐惧万分。   “爸爸,看那个!”儿子叫到。   父亲抬起头,他们两人一起怔怔地看着那颗火流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慢慢地显出了形状;它仿佛是被火焰包裹着的一条巨蛇,可是又长着翅膀;而且它是那么大,简直像座铁山脉。   那座铁山结结实实砸到了森林背后的小山后。它坠地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声,整个天空似乎都被它身上散发出的火焰点燃了,袒露出一种极度干涸的红色,就像是融化的青铜。它的着地引发一场大地震,整个地面都朝着它掉落的方向倾斜过去,岩石崩裂,森林哀鸣,树木歪倒,父子俩几乎站立不稳,又差点被倒下的树木砸到,他们都吓得魂不附体。当震动终于停止,他们又听到了山那边传来的怪异吼声。那条从天而降的巨龙在咆哮和怒吼,从那怒吼中,从内到外都散发着无穷的仇恨、愤怒和饥渴。   “那是什么?”儿子说。他的嘴唇被巨龙掀起的热浪烤得翻起皮来了。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发着抖。他曾经听过传说,关于长着翅膀的、噩梦般的龙。但是那已经是个传说了。而且那条龙本来应该已经死了。   在他们周围,所有植物的叶片正在一片片枯黄、卷起、碎裂。它们正在失去水份。树的根茎在大地下疯狂地寻找水源,却只有干燥得如同砂土般的岩石积压它们。土地不再能够提供给树木养分,相反地,它们正急速从所有植物里抽走树液,可是很快这些倒流回去的水也蒸发在空气里。水份正从迅速地空气中、土壤中抽走。   藤蔓僵死,节节从所挂的榕树上掉落。已经死去的金合欢树倒下来,在岩石上变成粉末——因为它已经太干、太松脆了。   “我好渴。”儿子喃喃地说。他脚下的土地正在开裂、变成毫无生机的碎砾,就像是经历了长达数十年的干旱。   他们突然都无比想喝水。   父亲什么也没说,他扼住自己的喉咙,跌跌撞撞朝河边走去。他看见从森林里陆续出来许多动物。猴子瘦得皮包骨头,豹子和老虎的皮松松垂在躯体上,舌头伸得老长。野象步伐呆滞、摇摇摆摆。它们眼睛里都燃烧着对水的剧烈渴望。   父亲的眼里也是同样的渴望。渴。想要喝水。这已经成为他唯一的思想、唯一的感觉。他走不动了,就爬到地上,艰难地朝河岸挨过去。在他身后,成片的动物死去。它们悄无声息,因为喉咙已经干渴得无法让它们发出垂死哀鸣。   父亲感觉旁边有人越过了他,他扭头看到一具会行走的骷髅,水份已经几乎从那枯瘦躯体里消失殆尽,唯独燃烧的眼睛证明那还是生物。父亲认出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不惊奇。他知道自己现在肯定也是那模样。   儿子毕竟要年青些,对水的渴望给了他最后的力量,他一把推开了自己的父亲。   年长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他的外形——跌倒在地。他也像那金合欢树一样,倒地就变成一堆松脆的干末。   儿子根本没有顾及身后的父亲。他终于爬到了河边。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水了。   河床干涸得如同沙漠。上面躺着缩成干尸的鱼和水鸟,还有风一吹就变成粉尘的水草的残存。   儿子倒在鹅卵石河床上。他看见的最后一件东西,就是在小山背后,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巨龙,它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长大,长大。   ——弗栗多几乎不能算是生物。它是宇宙充满恐惧和绝望的一声号叫。   湿婆跃出地界时就听到了这声号叫。他感到了这魔龙复活带来的震动,甚至连他也无法抗拒那一瞬间的战栗和厌恶感。他抬起头,看见那火红的流星砸在地面上。   雄狮朝他吼了一声,把头转向弗栗多所在之地。   湿婆微微变了脸色。   “这下该怎么办?”他轻声自言自语着,皱起了眉。   “——接下来,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乌沙纳斯说着。他和陀湿多刚刚从濒临崩溃的天海上降下,此刻正站在一座极高的山丘上,注视着远方平原上弗栗多掉落的地方。就算是肉眼也可以看见这旱魔的威力。它砸下来的瞬间,就堵塞了附近所有的河流和水源。它也吸干了附近所有土地上的水分。森林正在一片一片地死去,动物惊恐奔逃。群鸟在夜空里惊慌失措地飞翔盘旋,然后一只只掉落下去。但魔龙本身凭借吸取的水分,正在越变越大,越变越骇人,它刚掉落时只是一座小丘,而现在正以疯狂的速度变回它从前的体量——能盘绕九十九座山脉的巨大身体。   刚刚的狂喜已经从乌沙纳斯身上褪去。他注视着弗栗多不断长大,眼里啜着笑意。   “接下来会怎么样呢?”陀湿多低声问。   乌沙纳斯笑了起来。“大匠,这还用问。”他说,“它是经你之手而复活的。你用你的仇恨和你儿子死亡给予它最初的养分,它现在只有一个目标,一个思想——那就是前往天国,毁掉在那里的天帝和他的王国。”   果然,就在他们这么说的时候,落下来的弗栗多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气力。它不再盘卷起来号叫,而是缓慢地展开了巨大的身躯,扫平山丘,填满峡谷,把头转向了东方——从人间去往弥庐山下永寿城的方向。它开始慢慢地游动起来。它掉落的地方原本是人间最肥沃的国土,而它游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一片沙漠。它所到之处,干旱和贫瘠就像火般燃烧起来。   陀湿多微微战抖了一下。   “它……”他说,“比我记忆中还要恐怖。”   “同感。”乌沙纳斯轻声说。“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鬼……”   他歪了歪头,又看着那巨龙留下的干旱和贫瘠之路。“我好奇怪,因陀罗当时怎么会有勇气去面对这样一个怪物。”   陀湿多又沉默了片刻。   “当年他诛杀弗栗多的雷杵,也是出自我手……”老匠人低声说。   乌沙纳斯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说,真是命运弄人,是不是?同样的雷杵,也杀死了你儿子。”   老匠人沧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抽动。   “你并不需要经常提醒我这个,太白金星之主。”他说。   “对不起,我不会再提了。”乌沙纳斯笑了笑。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的尖啸让他们再度抬头望向天空。有一道银亮的轨迹正划破天空,犹如白星,朝弗栗多所在之地飞去。   陀湿多身体一震。“是湿婆。”他说。   “……看,他现在很忙。”乌沙纳斯微笑着。   陀湿多看向乌沙纳斯。   “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要是湿婆阻止了弗栗多该怎么办?我们所作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陀湿多说。   “不,我猜他是想要赶着去救萨蒂。”乌沙纳斯说,“要是杀掉弗栗多,萨蒂也会跟着死去。何况,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   “你在开玩笑……”   乌沙纳斯又笑了起来,他轻轻拍了拍陀湿多的脊背。“你听过这个吗,大匠?”他说,轻声吟哦起来:“‘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世界的和平,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是带着冲突与毁坏,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平静,那么别来膜拜我, 因为我会带给你的,只有惶恐与颤栗。如果你膜拜我,是为了祈求无穷的财富,那么别来膜拜我,因为我只会唾骂与惩罚。’大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陀湿多惊讶地注视着他。“这是……献给湿婆的颂歌。”   “没错,”乌沙纳斯轻声说,“可是要是拿来做献给弗栗多的颂歌,也很合适,对吗?”   陀湿多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乌沙纳斯看向远处。那白银般的流星越来越接近弗栗多。   “湿婆是不可能击败弗栗多的。”他冷静地说,“他想必也很清楚这一点。弗栗多是干旱、贫瘠和衰竭,他则是破坏、毁灭和混沌。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那就是秩序的崩溃,难以预测的破坏,人们心中的恐惧和绝望。就像水不能攻击水,火不能攻击火,就算湿婆拥有无穷的力量,他也无法击败弗栗多,他的力量对它是无效的。能击败弗栗多的人……”   他凑近了一点,“大匠,你也明白,自古以来,曾打败旱龙和能打败旱龙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他可以面对弗栗多。他为此而生,那是他的使命。”   陀湿多愕然地注视着他。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的意思就是,这场游戏,我们稳赢不输。”乌沙纳斯笑着说,“如果弗栗多践踏了天国,替我们驱赶了所有天神,那很好。可是如果它再度被击杀,那也很好很好,哦,也许是更好。所以我才说,让我们等着瞧吧。”   陀湿多依旧愕然地注视着他。   渐渐地,他明白过来了。   “……原因在我,”这婆罗门老匠人说,“……是这样吗?”   乌沙纳斯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建筑师的肩膀。   “没有你,这事情从一开头就没有必要做了。”他说,“所以当你主动找到我们的时候,我别提有多高兴了。”   “原来如此,你从一开始就想到这点了……”陀湿多低声说。   乌沙纳斯笑了。“有时候人们以为自己有选择,到了最后才会发现,选择可以做,只是结局都一样。”   他低声说,抬头看向那颗飞向弗栗多的白色流星。“……我很好奇湿婆会怎么做,发觉他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东西,他会采取什么样的选择呢?”   陀湿多看着他。太白金星之主低下头,嘴角出现了一个难以识别意味的微笑。   “……既然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低声说,“我就明白这主宰三界的神主心中毫无慈悲。感情不能沾染他,如同水不能停留在锋锐钢刃上。他那么充满暴力、令人恐惧,却又那么洁白无暇、毫无挂碍……”   他轻轻叹了口气。“……真让人觉得可憎。”   陀湿多转过了头。   湿婆停在了弗栗多面前。   这不断吸取周围水分而长大的怪物还没有巨大到舍沙的程度。这是人间,规则有所不同,它也害怕被自己体重压垮。但它已经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它的头颅犹如岩山。   它原本就不甚灵敏,此刻心中充斥着连它自己也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没有留意到就在面前的湿婆。   或者它其实留意到了。但眼前这个生物散发出和它一样的气息:混沌、可怕、毁灭和死亡的气息。因此它丝毫没有在意。   而湿婆闭上了眼睛。他能感到萨蒂。在魔龙的身体之中,她还活着。但她的气息正不断减弱。   作为为魔龙供给生气和活力的心脏,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正不断吸掉她身上的生气,和弗栗多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很快,她作为人的部分就会消失殆尽,仅仅化作弗栗多的一个器官而活。   ……但这对他来说并无差别。只要商吉婆尼花依旧存在。   萨蒂本人的意义可以忽略不计。   湿婆几乎没有犹豫。   他默想起毗湿努,对方的能力进入他的思想和身体。他念诵了几个有魔力的词。   那几个词对弗栗多毫无伤害。但片刻之间,这头魔龙浑噩的思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倦意。   它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湿婆穿过它的巨口,一头钻入它身体里。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9:19

    五   萨蒂睁着眼睛。   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原野上。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山,没有草,天空是黑灰色的,压在遥远的、毫无起伏的平坦地平线上。光线既不像白天,又不像夜晚,景物仿佛沉没在昏暗的水中含糊不清。   除了一无所有的虚无和寂静,她还感觉到了冷。   在这个荒芜的、没有边际的世界里,没有温暖,没有生息,只有她一个,渺小又孤零零。   这是什么地方……?   她来过这里的。她记得这里的。   对了……   她想起来了。   这是梦里。舍衍蒂的梦里。那个荒芜的、寂静的世界。唯有在枯萎的大树上,商吉婆尼花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黑暗。   没错,既然是在舍衍蒂的梦里,为什么她还能看到远方呢?就像她自己也在发光一样。   果不其然,那金色的花朵在透过她的胸口,散放淡淡光辉。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僵硬,不听指挥。她难以举起手,也无法迈动脚步。就像是扎根在了地面上一样。   萨蒂突然明白了。自己现在代替了那棵生长商吉婆尼花的树。冰冷和黑暗渗入她的躯干,她正在荒原上枯萎、逐渐死去。而商吉婆尼花则开得越发繁盛、光辉明亮。舍衍蒂就是这样死的。现在她也要这样死了。   潮水般记忆从金色花朵里涌入萨蒂的思维。周围不再是没有止境的死亡荒原,而是天国春天,绿草如茵、繁花盛开的花园。她依旧是那棵无忧树,但却枝繁叶茂、生机勃勃,开满了娇嫩的花朵。她看到在树下的草地上坐着两个人。那是乌沙纳斯和舍衍蒂。乌沙纳斯看起来比现在年青,英俊得令人讶异,只有嘴角带着不羁意味的微笑从未改变。而舍衍蒂,她很美,简直像跳动的火焰一般耀眼明亮。他们彼此注视着对方,微笑着,然后乌沙纳斯站起来,从树上摘下一朵花。金黄色的花朵,与所有的无忧花都不一样。他将这朵花递到公主面前。   舍衍蒂眼看着红衣的公主接过了那朵金色花朵,插在了自己鬓边。   别去接,舍衍蒂,别去接!萨蒂在心里呐喊着,她拼命挣扎着,想要伸出手……   这种情绪太激烈了,绿意充盈的天国消失无踪,回忆化成灰色沙尘飞散开来。   所有的水分都被吸走,就连梦中的绿意和泪水都被吸干。   萨蒂从梦境里猛然清醒过来。   她睁大了眼睛,看到了现实。   她独自一人悬停在一个宏大的这个幽闭黑暗空间里,周围空无一物。只有商吉婆尼花依然正透过她的身躯散发光辉。   透过重重屏障,无数水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朝她压来。那些水都被囚禁了,它们是湖泊、河流、云和雨,晨雾和朝露,血和眼泪。它们携带着许多情绪,许多记忆,在绝望地呜咽哀鸣。   现实的回忆突然回来了。   是的……她被乌沙纳斯带到了天海之上……进入了魔龙埋骨之地……然后……   她已经被复活的弗栗多吞噬。   延迟来的恐惧犹如潮水袭来。   萨蒂再度尖叫出声,但随即她的叫声就曳然而止。   所见的现实令她窒息。周遭涌来的被禁锢的水的声音让她疯癫。   商吉婆尼花在她体内疯狂地鼓动,就像是颗失去控制的心脏,吞吃血肉,下一刻就要突破她的身体。   就在那一瞬间,白色光芒照亮黑暗,湿婆从后面一把拉住了萨蒂。   “不要看!”他厉声说,“别去听!这景象会让你发狂的,收敛你的感官,回梦境中去!”   萨蒂不管不顾,依旧在湿婆手中挣扎着,那声恐惧的尖叫堵在她胸口里,就像要把她撕成两半。   湿婆掰过她的脸,吻了她。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在她身后,一度被剪短的头发正在疯长,回复到原来的长度。   现实潮水般退却了。他们再度被梦境包裹起来。   这里也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花草。广大的原野一望无际,延伸到难以想象的远方。但是远处的丘陵缓慢地起伏着,勾勒出色彩分明的天际线。比起舍衍蒂的梦境来,这里倒是温暖得多。   天空中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和月光,光线不很分明,流动着难以诉说的颜色,仔细看去的话,又觉得那仿佛是包含了世间所有的色彩。   湿婆的嘴唇离开了萨蒂的嘴唇。她呆然注视着他。   “那是什么?”她说。   那个吻里几乎没什么感情,因此她也忘了害羞。她只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未体验过的清凉甘甜,从他传递到她体内,遏止了那即将杀死她的枯萎和寒冷感。   “甘露。”湿婆说,“它保护了你。你的生气差点被商吉婆尼花从内而外地吸取殆尽。”   萨蒂看向周围。   “我记得这里。”她喃喃地说。   “你来过。”湿婆说,“这里是梦和天界的交界处。这是个虚构的空间,用来容纳你的心智,确保你不会被弗栗多同化。”   萨蒂战栗地抬头看着他。“那我……现在……”她说。   “你的确是在弗栗多的体内。”湿婆说。“你是它复活的心脏。”   萨蒂再度发起抖来,她踉跄地后退了一步。那些一度消失的水声又回来了,忧伤地在她耳中回响着,犹如海潮拍打石堤。在她周围,梦境又开始像流沙一样移动、变形、溃散,露出黑暗的现实景象。   湿婆伸出了手,伸进她脸颊两边垂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耳朵。   “冷静点。”他低声说。“闭上眼睛,别去想,别恐惧。”   他的手掌微凉,但带着坚定的力量。   萨蒂闭上了眼睛。她渐渐停止了发抖。脚下的地面再度坚实起来。当她再度睁开眼时,周围的景物又恢复正常了。   湿婆轻轻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手。“对,就是这样。”他说,“勇敢些。”   萨蒂跌坐在地面上。她抬头看着湿婆。   “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带我离开弗栗多体内。”   “如果可以,我也想这么做。”湿婆说。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弗栗多同出一源,因此我才能进入它体内寻找你。可是相应地,我也无法降服弗栗多,把你从这里带出去。”   萨蒂再度战抖起来了。她明白,如果湿婆说不知道该怎样办,那他就是真的不知道。   “那该怎么办?”她低声说。   湿婆沉默了一会。   令萨蒂惊讶的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手指滑到了她的掌心。在那里,新月形的疤痕依旧清晰可见。   “我会在这里陪伴你。”他说。“直到出现转机。”   ……在湿婆心里,他非常清楚。   心脏与躯体共享生命。   假如弗栗多死去,那么萨蒂也将随之死去。   这就是唯一的所谓转机。   ————————————————————   四象之门打开了。许多年来第一次,它不是为胜利而开的。   人们聚集在街道两旁,他们也没有抛洒鲜花,欢呼歌唱。他们眼里。他们低声交谈,交汇的眼神在永寿城里围起了一片的充斥着怀疑、惶恐和不安的灰色海洋,偶尔有人带着哭腔和怒意大声呼喊,如同在挫败感的岩石上激起的浪花。   因陀罗没有去看那些眼神。也没有理会那些呼叫。他依旧走在最前方,进入了自己的宫殿。   所有的尚存的八方护世天王都在那里等待他。还有德高望重的五老评议会的成员。因陀罗看到阿耆尼,比他年长的天神眉目间充满忧虑、受伤和奔波消磨了他的光辉。他看到伐楼那,老谋深算的海洋之主一言不发,这头水生的食腐动物正等待着吃掉他骨头上的残肉。他看到肥胖的北方主宰俱毗罗,他叹着气,别过了脸。他看到了达刹,失去两个女儿的仙人形销骨立,内火平静而令人畏惧地燃烧在他眼中。他看到祭主,他阴沉得就像地平线上的一块乌云。天帝看着他们。一个人面对许多人。   “不能再迟疑了,陛下。”风神伐由说,天帝知道他是所有人中最早倒向伐楼那的,“那头怪物每天都更加接近永寿城。山脉无法阻挡它,深渊无法消耗它。我们……”他顿了顿,以加强语气,“必须弃城逃走了。”   天帝沉默无语地把视线投向伐楼那。对方微微鞠身,依旧面无表情,毫无情绪表露。   因陀罗又望向俱毗罗。胖子叹了口气。“这次我赞成伐由的意见。”他说,“弗栗多是不可阻挡的。还是趁它毁灭永寿城里所有的人民之前,让大家赶快逃离吧。”   因陀罗张了张嘴。   “没人想留下来抵抗?”他说。   “用什么抵抗?”祭主问。   天帝答不出话来。   他的军队已被毁灭。剩下保存实力的三位天王都不会听他号令。这世上没有谁敢于孤身面对弗栗多的威力。   “陛下。”达刹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缓重,如果他有悲哀,已经被自律压制到了流沙底下。“弗栗多越来越接近永寿城。做决断吧。”   天帝突然有点恍惚起来。“不……”他说,“再等等。我想……我还可以去找诃利。他总是有办法,而且无论怎么说,他都还愿意帮忙……”   “陛下。”伐楼那开口,慢慢地说,“回永寿城之前我遇到了金翅鸟王迦楼罗。他告诉我说,大能的毗湿努已经回那罗海上去了。”   天帝木然地瞪着伐楼那。你是那么乐意给我最后一击,他想着。   他看向了这殿堂里最后一个他可以信赖的人。   “阿耆尼?”他轻声问。   火神黯然地和他对视着,最后垂下了头。“陛下……”他低声说,声音疲惫而干哑。“我愿意担任疏散者。”   天帝看着他。   沉默烟般弥漫着。   天帝转过身,慢慢朝宫殿外走去。在那里,永寿城所有的人民都在翘首期盼,等待着他们的君王。   天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从这样的高度,以他的视力,能清晰地看到远方魔龙躁动,它散发出来的贫瘠和绝望气息烤干了发红的天空。它是死亡、毁灭、时间、失败,所有异常可怕、令人绝望尖叫、却难以阻碍其到来的事物。   他又低下头。他的宏大壮美的永寿城。他的人民,千百年来为他欢呼的人民,此刻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注视着他。他们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灰色的海洋涨起来,将他没顶。   “大家……”他说,“快逃吧。”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29:41

    六   巨龙依然在前进。   由于身体已经变得过于庞大,它背后的翅膀已经形同虚设。它犹如巨蛇在大地上蜿蜒爬行着,贪婪地吸收周遭的水分,所到之处留下寸草不生的荒漠,不管那里曾是森林、田野、村庄或是城市。天神、人类、动物,有知觉和感性的生灵无不惊恐万状地从它面前逃开,如果速度稍慢,便会和自然一样失去生机,变成倒毙在龟裂土地上的尸体。   草木枯萎,河道干枯。大地是□的,天空也是□的,连天上的星辰都散发出让人发狂的光亮。一个焦灼、干渴的宇宙。   “它所经过的地方都会有十二年的大旱。”湿婆轻声说,“直到再没有江河流入海洋,天空里再也没有云朵。”   萨蒂垂下了眼睛,她握着湿婆的手;透过湿婆,她看到了外界的景象。   “我不想再看了。”她低声说,放开了湿婆的手。   赤地千里的景象从她眼前消失。虚幻的地平线在他们面前绵延。这个空荡荡的世界,无论向那边望都是一样的景色。   湿婆注视了她一阵。“你本就可以选择不看的。”他说,然后转过头。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陷入了冥想,犹如在任何地方一样安然,从他身上几乎不散发任何温度。但萨蒂学不来他这个样子。她站了起来,朝远处走去。但试了几次,无论朝任何方向走,还是会走回原点——也就是湿婆所在之地。她觉得这似乎比看到现实的情景更容易让她发疯。   最后她再度坐到了湿婆的对面。湿婆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怎么了?”他说,“你很不安。”   萨蒂把头埋在膝盖之间。   “你告诉我,是不是当初我就不该带走商吉婆尼?”她轻声说,“我本不该有同情。我该看着舍衍蒂去死。还是我应当屈服乌沙纳斯的意志?不论怎样,都会得到比现在更好的结果吧?”   “你后悔了?”湿婆说。   “告诉我这是对的还是错的。”   湿婆看了她一会,挪开了视线。“我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这是你之所以为你作出的抉择。”他说。   “我宁愿从未做过这样的选择。”   湿婆歪着头看着她。“多么奇怪,你现在是这么沮丧。”他说,“你向我许下誓约的时候,要求我的力量的时候,你那么愤怒,眼睛如同折射火焰的钻石和星辰。我很喜欢那样的你。”   “人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和语言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萨蒂回答说。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脑子麻了一下。就像是其他人在通过她说出这样的话。是谁?塔拉,父亲,还是乌沙纳斯?   “那么你后悔了?”湿婆问。   萨蒂的手在胸□握在一起。她凝视着湿婆那双深空星海般的眼睛。   “你拿走吧。”她说。   湿婆歪了歪头。“什么?”他问。   “商吉婆尼。”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萨蒂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你拿走吧。假如没有它,弗栗多也就不可能行动了,对不对?你拿走吧。我心甘情愿给你。”   湿婆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萨蒂难以了解的兴味。   “这不行。”他最后说。   “这不行?”萨蒂忍不住喊了起来。“可是那个帮我藏起它的人,明明说只要我心甘情愿给,商吉婆尼才会被其他人得到啊!”   湿婆的神情有些微妙地古怪。“你理解错了。”他说,“不是这样的。”   萨蒂闭上了眼睛。“随便你怎么样吧。”她说,颤抖着回忆起来陀湿多给她的那些折磨。“怎样都好,只要你能从我这里取走它。求求你。”   “我办不到。”   “为什么?”萨蒂说,“可你是三重世界的主宰啊!你是威力无穷的世尊、世界的毁灭者啊!你为什么会办不到?”   “有很多事情我办不到。”湿婆说。“很多事情。”   萨蒂绝望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轻声问。   湿婆沉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是我杀了苏摩。”他突然突兀地这么说。   萨蒂的思维麻木了。   “为什么?”她说。   “因为我不能不杀他。”湿婆说。“这是我的界限。我必满足愿望。我不可做抉择。”   眼泪从萨蒂眼角滑落下来。“你明明可以的。”她说,“任何人都可以。更何况你。”   湿婆注视着她。   “是啊。”他低声说,“我是弃绝者,不受玷污者。我本极其平静,不受任何束缚。所以,……”他就像是在自言自语。“是什么限制了我?”   “是什么限制了你?”萨蒂迷惑不解地重复着湿婆的话。   “是什么限制了我?”湿婆自己又问了一遍, “我想失去了商吉婆尼令我不完整了。也有人说不受束缚成为了我的束缚。妨碍我达到平静的是平静。”   “我不明白。”萨蒂说。“为什么?”   “是啊。”湿婆轻声说。“为什么?”   萨蒂抬头看着他,他扬起了头,就像是在注视着什么,尽管他目光所及之处分明是一片虚无。他额头的新月现在是这么黯淡。   她第一次觉得他像个人。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湿婆坐下来,萨蒂还是抱着膝盖。   时间安静地流逝着。   依旧无人开口。萨蒂把身体缩得紧了些,闭上了眼睛。那些被禁锢的水的哀鸣和呜咽断断续续在她耳边响着。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外,生命正在消失,世界正在崩溃,枯焦的地狱一路延展。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尚活着的仍在挣扎不休。寂静仍是寂静,荒凉仍是荒凉,恐惧也依旧是恐惧。   时间依旧安静地流逝着。   “能再让我握着你的手吗?”最后她低声说。   “你还想看外界的景象?”湿婆问。   “不……”萨蒂说,“只是这样就好……”   湿婆看着她,然后伸出了手。   “我可以给你更多。”他说。   “但我只想要这个。”她说。   ——————————————   因陀罗独自一人站在永寿城的城头上。   这繁华富丽的城市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城。晨雾升起时,城市里一片肮脏沉闷的寂静。不再听到仙人们的晨祷,天女不再在街道和楼阁上空飞翔,朝行人抛洒鲜花和檀香水。水晶台阶上扔满垃圾。家家户户门户大开,却鸦雀无声,只有偶尔走丢的家畜在街道上游荡,发出低鸣。   几天前,他站在这里,目送他的人民满怀恐慌、携家带口离开城门,从四象之门离开。城市里还是一片混乱,惊慌失措的人们来不及收拾家什便匆匆逃离,王宫内的情景也相差无几。士兵扔下武器,妇女扔下绸缎和衣物,孩子还紧抱着玩具不放,也被大人一把拉走。各种各样的行李和什物散乱地落在地上,甚至婆罗门的经书和念珠也全部都落在泥土里。年轻的少女拉着父母哭喊,天女们惊叫,跺着她们涂红的脚掌,扔下了足铃。男人粗暴地叫骂,牲畜不安地吼叫,在深夜火把也照亮了街道和房屋,仓皇奔跑的脚步声响彻城市各处。这一切都令因陀罗想起乳海大战后、天神和阿修罗互相杀戮的永寿城。那时和现在,他都高高地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治下的城市陷入混乱。   但那个时候,他为那场清算得意洋洋,四处燃起的火在他看来是永寿城这贵妇最好的珠宝,在房屋和街道上流淌的鲜血是对她的祭祀和洁净。   而现在,他看着一只乌鸦(过去永寿城里从来不曾出现这种鸟类),抓着一块不知从何捡到的破布,呱呱大叫着从被遗弃的房屋上飞起来,飞上天空。因陀罗就这么看着。   “你真狼狈啊,我的老美人。”因陀罗喃喃地说,他低头看着空荡荡的永寿城,带着硕大宝石戒指的手轻握在坚硬的城墙上。   ……这就是我的城市。我的首善之城。我曾经对谁说过,要把这地方建成世上最美好的城市。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   这么地狼狈不堪。   他走下城墙来,发现俱毗罗正在那里等待着他。“陛下,”他说,一边用手巾擦着额头上的油汗。“我就要护送最后一批女眷前往西方了……”   因陀罗嗯了一声,点点头。“辛苦你了。”他说。   大部分逃离的人都跟随伐楼那去了他的国度。魔龙弗栗多是不接受咸水的。因此,仗着海洋的庇护,伐楼那的国度是天界仅存的安全之地了。一夜之间,伐楼那就夺走了因陀罗的所有人民——不,应当说因陀罗自愿地将人民交给了他。我是个不称职的牧人,连自己的牛群都无法看好。天帝木然地想着。   “舍质陛下依旧在王宫里。”俱毗罗说。   因陀罗叹息了一声。“我去找她。”他说着,迈步朝王宫走去。   俱毗罗站着不动。“陛下,”他低声说,“你也应该离开了。”   因陀罗没有回答。   他想象着自己在伐楼那的宫殿寄人篱下会有怎样的生活。那些想象令他露出僵硬的冷笑。   他匆匆穿过宫殿的游廊,走过中庭。那里的树木已经开始焦枯了。尽管魔龙离此地还有千里,它的威力业已在这里展现。   他在后宫门口遇上了自己的王后。穿着深绿衣服的舍质在她那群忠心耿耿的侍女包围下,像是一株笔直的檀香木。   “你怎么还不走?”因陀罗当头就说。   “陛下要赶我离开吗?”舍质低声说。纱丽遮盖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又细又低,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依旧没能改掉她的阿修罗口音。   “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因陀罗说,“赶快离开这里。”   天帝的王后站立不动。“这算是你的命令?”   “是的。”因陀罗说着,擦过舍质身边往后宫里走,他要看看自己的其他妃嫔是否已经撤离了。他满意又苦涩地看到,舍质的确是最后留下的人了。   “您保证过绝对不做违背我意愿的事情……”舍质在天帝身后低声说。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因陀罗猛地转过了身。然后他突然顿了一下。怒意在他心中酿发着恶意。   “好吧,”他说,“你可以不去伐楼那的国度。我也不愿意去。但你还有其他地方可去,对不对?回你的族人那里去吧。”   舍质的身形微微僵了一下。“陛下是什么意思?”   “回你的父兄那里去吧!”因陀罗吼道,“阿修罗女!”   舍质抬起了头。   她并不美。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样,脸已经微微发福了。只有和衣服一色的深绿色眼睛还保留着昔日的光彩。   “是我首先抛弃了家族。”她轻声说,“然后陛下又杀了他们。我并无处可去了。”   因陀罗注视着她,然后别开了视线。“随便怎样吧。”他低声说,“去找祭主。达刹。俱毗罗。谁愿意收留你,你就请求谁的保护。”   “但我的丈夫还活着。”舍质说,“我为什么要在他尚在世时依靠其他人?”   因陀罗默然不语。   舍质注视着他,绿宝石般的眼瞳里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我不记得当初拼命违逆父兄、逃离家庭想要嫁的是像现在你这样的男人。”她说,依旧在拼命维持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声音里带着决死般的颤抖和勇气。   这终于触怒了天帝,他一把推开企图拦在他面前的侍女,抓住了舍质的双肩。“你后悔了,是不是!”他吼道,“你后悔了!”   舍质颤抖着,但还是毫无畏怯地注视着天帝的眼睛。   怒气源源不断地涌入天帝的胸口,“是啊,随便你现在怎么看待我!我听见我的人民在不满地大声抱怨,说要一个不能保护他们的天帝有什么用?可是当初难道是我自愿登上宝座的吗?是谁把我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是谁对我说人民必须要一个领导?是谁说天帝必须统御众神、为世界带来秩序?我他妈地管什么秩序!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只想要快活地生活,我建设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喜欢热闹、美酒和歌舞!这难道不对吗?是你们强行把期望和责任压倒我肩头上,你们强行把王冠带到我头上,权杖交在我手里,只要能免除自己思考做决定的重担,你们便自愿放弃自由,成为我的奴仆和臣属!当我击败魔龙时你们对我顶礼膜拜,可是当我不能满足你们的要求,做你们的救主,你们便抱怨、诅咒、嘲弄,认为我是夺走你们自由的枷锁!难道是我自愿要求这一切的吗?在所有这些把我逼到今天这境地的人中,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不顾及我的意愿,强行把你自己的幻想和情感强加给我,你难道不是第一个吗?”   他这么充满愤怒地喊叫着,说出来的事情令他自己感到惊讶,和倍加愤怒。   这一下,舍质终于低下了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深绿衣裙上。   “但你……”她颤抖着说,“你曾是人们心中的英雄……”   因陀罗突然清醒过来了。他放开了舍质的肩膀,近乎愕然地注视着自己啜泣不已的皇后。   多年来他一直给她冷遇。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的骄傲和难以驯服。但她从未哭泣过。从未像现在这样哭泣过。   “我不是。”最后他黯然地说。“我是英雄是因为人们需要英雄。”   舍质抬头看他。   “但你确确实实曾打败过弗栗多……”她近乎央求地说。   因陀罗看着她。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敌人。我去参加的是一场完全不了解的战役。”他说,“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舍质张大眼睛注视着他。   他从自己的妻子面前退开。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生活中唯一温情款款的一次。   “快走吧。”他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0:01

    七   舍质终于也离开了。   因陀罗站在自己宫殿的台阶上,看着她的行列消失在四象之门外。   “陛下……”因陀罗回头,看见阿耆尼站在身后。“所有人都离开了……”火神说。“我是最后一个。”   天帝看了一眼永寿城。现在它彻彻底底地变成一座空城了。   “你也要走了吗?”因陀罗说。   阿耆尼垂下了头。“是的。有人说在朝西的路上遭遇了阿修罗的伏兵袭击。我必须要去保护前方的人。”   因陀罗点了点头。“那你去吧。”他说。   “陛下,”阿耆尼说,“弗栗多离这里只有不到半日的路程了。”   因陀罗扫了一眼天际。“我知道。”他说。   “走吧,陛下。”阿耆尼说。“再不离开就来不及了。”   “我最后一个离开。”因陀罗低声说着,朝宫殿内走去。“你先走吧。”   “陛下!”阿耆尼在他背后喊着。随后,他又降低了声音。   “别逞强,孩子……”火神的声音听起来老迈又疲惫。   因陀罗回头看他。“在地界的时候,你让我要勇敢面对,无论结果为何……”他说。   空荡荡的宫殿里一片沉默。   “走吧,老朋友。”因陀罗说,“我保证随后就去。”   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空旷。寂静。空气里弥漫焦灼的味道。   因陀罗慢慢地走向宫殿深处。他回到他的宝座前,坐下去,然而立刻就因为宝座的温度跳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他看到魔龙的阴影已经在视野可及之处出现,也听到了它怪异的吼叫声。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世界的年轻时代,那时他是真的无所畏惧,即便是魔龙弗栗多,他也无畏地面对。   但他并不是单独一人。那时他身边有许多伙伴,共同冒险,也一起面对挑战。   “苏摩?”因陀罗轻声问。   ——苏摩不在这里。他已经死在了地界。泰半原因是出自他。   “伐楼那?”因陀罗又轻声问。   ——伐楼那已经背叛了他。那个往日总是说话细声慢语、为他出谋划策的伙伴很早就离开他了,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西方国度之主和弥庐山下的天帝。   “阿耆尼?”   ——阿耆尼也走了。多年来他始终在他身边,从他的朋友变成他的臣子。但他并不能一直陪伴他。   回声在空旷的宫殿里回响。因陀罗独自站着。这里没人回应他的召唤。   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突然之间,细微的声音从宫殿一角传了出来。天帝一惊,抬起了头。   一个身段妖娆的女子轻轻从柱子后走了出来。那细微的声音正是她足上的脚铃。她盈盈朝因陀罗低下身去。   “陛下。”她轻声说。声音还是那么甜蜜。   因陀罗瞪着她。“优哩婆湿。”他叫出了这个舞伶的名字,“为什么你还不走?”   优哩婆湿抬起了头。她额头那块被天帝掷杯击伤的痕迹尚未完全消去。细长的眼睛里,深黑眼瞳映照出天帝的身影。“为什么陛下还不走?”她说。   天帝抿紧了嘴唇。“所有人都走了。”他说。“你也快去逃命吧。”   “如果对方是弗栗多的话,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优哩婆湿说。   “开什么玩笑,”因陀罗说,“你就不会害怕?”   优哩婆湿垂下了眼帘。她一如既往地抿嘴微笑着。“当然害怕。可是我只是个会跳舞的天女。从我生下来,永寿城就是我的家。离开了它,我不晓得要到哪里去,要做些什么。相比弗栗多的恐怖,我更害怕这个。”   天帝默不作声。   “只要陛下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优哩婆湿说。   “这太荒唐了……”因陀罗说。苦涩的味道涌上他的喉咙。   他所有的臣民、仆从和朋友都离开了。   最后陪伴他的竟然是个舞伎。   他又抬起头。   弗栗多更加接近了。也许已经快到四象之门了吧。   很快它就会来到这里。它会令弥庐山的脚底变成荒漠。它会把这里作为巢穴。成千上百年地盘据在这里。它会摧毁永寿城,压垮它的宫殿,玷污它的广场、花园和道路。它会吸干这里,就像饮干他千百年的梦想。   一个只有欢笑、美酒、豪勇战士和善舞女子的梦。   这是多么荒唐。   他竟然能容忍这个。   “优哩婆湿。”他低声说。   “是?”   天帝低头注视着舞伎。   “如果,”他说,“我为了保护这城市,前去和弗栗多作战,那么……你愿不愿意再为我跳一曲勇士之舞?”   优哩婆湿张大了眼睛。“陛下?”她说。   “愿意吗?”他说。   微笑依旧停留在这舞伎脸上,但却变得苍白。“陛下。”她说,“这已经是一座空城了啊。”   “但它依旧还是我的城市,”因陀罗微笑着说,“我的首善之城。人们只有被烟熏到的时候才会流眼泪,只有在男女相爱的时候才会谈论死。何况它其实不是一座空城。我还有一个人民可以保护……”   泪水猛然涌上她的眼睛。她的微笑被破坏了。她用手捂住了嘴。   “愿意吗?”因陀罗又问了一句。   “……荣幸之至。”舞伎轻声回答。   “那么,你其实没有把它忘掉啊。”   “从来不曾忘……”   脚铃急促地响动,莲花足在地面上踏出纷繁的节奏,衣袂翻飞。这舞蹈歌唱着光荣和梦想,歌颂着勇气和希望,歌唱辉煌的胜利,悲壮的败北。它歌唱站在花车上的胜者,也歌唱倒在战场上的无名尸骨;它歌唱那些业已逝去的勇者的荣光,也歌唱武士们的悲欢。这是胜利者之舞,亦是失败者之舞,这是悲伤之舞,亦是欢喜之舞,这是愤怒和倔强之舞,亦是痛苦迷惘之舞。这是生之舞,亦是死之舞。   魔龙到来的轰鸣已经近在身边。   舞蹈曳然而止。   因陀罗站了起来。他摘掉了宝冠,解下了身上的珠宝。他脱去王袍,把纷飞的乱发在脑后扎起来。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只有雷杵依旧握在手中。   “陛下。”优哩婆湿轻声说。因陀罗走过她身边,径直朝宫门外走去。   他来到王宫的马厩前,还未来得及带走的马匹感觉到弗栗多散发的死亡气息,无比惊恐万状地嘶鸣。因陀罗走过第一件马厩,那里是空着的。然而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   他的神马高耳在那里等待他。它看起来依旧是那么神俊,就像是从来不曾老过、胖过、黯淡过。它的马鬃如火,聪慧的双眼凝视着自己的主人,兴奋地用马蹄刨着地面。因陀罗忍不住咧嘴微笑。“啊呀,我的老伙计。”他走上去,牵出了高耳,翻身跃上它。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再度骑上它,去面对难以征服的强敌。   高耳昂首嘶鸣,叫声中充满骄傲。   “走吧!”因陀罗喊道。   神马带着他冲出王宫,穿过街道,穿过城门,朝着四象之门冲去。在那里,魔龙的巨大头颅已经清晰可见。   “来吧,弗栗多!”雷神吼道,他已然舍去了所有的负担,此刻他极度恐惧,也极度欢喜,极度兴奋,就像是回到了千百年前,那个一无所有、也无所畏惧的年轻雷神。   “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魔龙篇 fin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0:52

    ~Sundara~ 美妙篇   她猛然醒来。映入视线的第一件事物是动摇的地平线。   这地方不再是平静、凝固、永恒的模样了。地面在震动,空间在动摇,时间似乎加快了流动的步伐。在她周围,水的叹息和呜咽层层卷来。   湿婆依旧在她身旁。他一言不发,注视着她所不能看到的景象。   “发生什么事情了?”萨蒂问,她刚刚说完,另外一波震动又来了。世界的幻象化为流沙褪去。这个虚幻的空间已经难以维持了。萨蒂张大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这里那里出现腐蚀般的黑洞,从洞口里,水声和黑暗涌了进来。   “……湿婆!”   “……正在战斗。”   “啊?”   “因陀罗在同弗栗多作战。”湿婆说。   “……在作战?”萨蒂睁圆了眼睛。“天帝?”   “嗯。”   “可能打得赢吗?”萨蒂说。   湿婆笑了笑。“如果说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弗栗多,那就是因陀罗了。”   “哦,那这样的话……”萨蒂突然噎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这对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弗栗多被因陀罗打败,那么作为这条巨龙的心脏的她……   萨蒂浑身都变得冰冷了。   湿婆还是一言不发。他注视着她。   那眼神令萨蒂打了一个寒战。那是种衡量货物价值般的眼神,正法神审判人类善恶的眼神,他正在打量她,仿佛估算价值,评价她存在的必要。   她后退了一步。   他还是看着她。   萨蒂意识到他在为什么做决策。   “湿婆,”她说,“现在战况怎么样了?请你告诉我。”   湿婆不说话。   “告诉我,”萨蒂坚持着,“要不就把你的手给我,我自己看。”   看,她一半绝望一半愤怒地想着,我在对你说话。我不是无知无觉的。你意识到了吗?   她朝湿婆伸出了手。“让我看看。”她说。“请。”   湿婆低下头。她意识到他在看着她手掌上的伤痕。然后他抬起头。   “难分难解吧,我想。”他说,口气很淡,听不出勉为其难的意味。   “如果因陀罗胜了,我会死吗?”萨蒂轻声问。   湿婆注视着她。   “害怕死亡吗?”他问。   萨蒂只是看着他。   “但如果因陀罗取得胜利,世界将会从干旱中得救。”他又问。“你将作为献祭和牺牲而死,因为你的死,许多人会被拯救。”   萨蒂还是看着他。   “我不想死。”她说。   “那么你愿意看着更多生命因为弗栗多而消亡。”   “不……”萨蒂说,她逐渐开始发抖了,“我不愿意。但我不想死。”   “你的话是矛盾的。”   “要么我死,要么更多人死?”萨蒂问,“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想起在被魔龙吞噬之前,她祈祷过,让自己忘记最痛苦的事情。她很奇怪为什么那句话未能成真。难道对她来说,还有更可怕、更痛苦的事情在等待……?   “我不想死。”她说。   但是,湿婆已经告诉她,得到商吉婆尼花,他才能解脱一切束缚,成为完整者。那么对于湿婆来说,也许她的生存与否并不值得关注。   而她现在唯有他而已。   “我很害怕……”她说。   湿婆看着她。她看得到他眼中种种思想交汇流过的痕迹,就像湍急宽广的河流。最后这条河流找到了宽阔的入海口,于是变得再度平缓、宁静下来了。   “萨蒂,”他说,嘴边奇怪地带了一丝笑意。“你曾对我说,即便是我也可做抉择。”   “……我说过。”   “那么……”   伴随着他们的话音,这个空间动摇得更加厉害了。平缓、起伏的地平线被撕成了片段,世界的幻象片片掉落下来,洪水和黑暗吞噬着所剩无几的梦境。   “我现在亦可做一次抉择。”他说,“就如你说的一般,我能做‘任何人’都可以做的事情。”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他。   “只要你再告诉我一次你不想死。”湿婆轻声说,“再次向我确认吧。”   萨蒂颤抖了一下。“结果会怎样?”她说。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我不曾尝试。告诉我吧,我只需要你的一句话。你害怕死亡吗?”   萨蒂看着他额头的新月。是从何时起,那轮银月再度散发了淡淡的光辉,就像故人的问候。   “我不想死。”她说。   湿婆的目光再度慢慢从熟悉的黎明深空变换为永远陌生混沌的色彩,不可捉摸、野性难驯的宇宙。   他对着她令人惊讶地笑了。那不再只是一个表情符号。而是真正的微笑,深邃明亮,令他看起来生气勃勃。   “那么,萨蒂,”他说,伸展开手臂,就像在展示身后无形的翼翅,“看我令万象更新。” 一 雨。   开始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后来越来越大了。   小雨变成中雨,中雨变成了暴雨。   雷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中轰鸣着。   树在雨中狂喜地舞蹈。雷声隆隆。干涸了多日的土地贪婪地吸收水分,大气、森林、原野、各式各样因为连日干旱喘不过气的生命突然又能呼吸了。   “……雨。”   站在海边的拉克什米抬起了脸。她眯着眼,感受着清凉的雨丝划落在脸上的感觉。   “下雨了,好奇怪啊……”她喃喃自语着。这么多天来,天空一直□旱所烤灼,□荒瘠,但现在,浓重的乌云笼盖了天空,在雨云下,灰色的大海咆哮着。   她转过头,看到一个浪头拍到了海岸上。从那个浪头中化出了人形,白色的浪花成为肌肤,海水成为长袍,海神伐楼那从那个浪中优雅自若地走了出来。   “父亲。”拉克什米喊。   伐楼那转头看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孔上竟然出现了一个温暖的微笑。他朝拉克什米伸出手,拉克什米就跑了过去。   “父亲,下雨了。”拉克什米仰头看着养父说。   “是啊,”伐楼那低声慢慢地说,“下雨了。”   他也抬头看着那乌云翻滚的天空。突然之间,一道闪电划过天与地的间隙,雷声在远处轰鸣着。   “干旱结束了吗?”拉克什米问。   雨水没有痕迹地融入伐楼那的长袍里。“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他说。   “这意味着什么?”   伐楼那的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复杂。   “这意味着……”他说。   “这意味着,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   伯利喃喃地说着。他站在莲顶山上,看着暴雨倾注在眼前辽阔的平原上。从弗栗多体内解放出来的、被禁锢和囚禁的水份近乎歇斯底里地用雨的形式回归到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大口大口地吞吐这带着狂暴意味的喜悦之水。甚至连站在伯利身后的乌沙纳斯都惬意地眯紧了眼睛,享受着雨水在脸上流淌的感觉。   “也就是说,”乌沙纳斯说,“因陀罗不再有资格坐在天帝的宝座上了。”   他露齿一笑。脸颊上的雨水流淌到嘴边。真是甘甜的滋味。   伯利背着手,站在悬崖边上,默然无语。替他打伞的侍从被淋得眼睛都睁不开。伯利回头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退开了。   “我听到了青蛙的叫声。”乌沙纳斯说,“还有溪流再度出现的水声。”   伯利的视线转向标志着魔龙曾经路过的那条干旱之路。那里现在是一条宽广的河流,水色浑黄,水流湍急。那是在大地上奔流的魔龙之血。   “损失极大。”伯利轻声说。   “不,是极小。”乌沙纳斯不以为意地说,“干旱很可怕,但现在下雨了。这意味着土地又可耕种,收成尚可期待,人民还会回来,国家依然存在,秩序和文明未被破坏。而战祸蔓延造成的结果就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战火造成的混乱难以管理得多。”   伯利依旧背着手默然无语。   “因陀罗呢?”最后他又说。   乌沙纳斯望向远方。“也许逃走了吧。如果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情的话。”他说。“……从杀死弗栗多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一个能打倒的敌人倒下来,与此同时,罪孽却降临在他身上。”   他轻轻地笑了笑。   “弗栗多是个婆罗门。它经由陀湿多的手而诞生,它的心脏是达刹之女。无论它是多么可憎的怪物,全无心智,贪婪残暴,可是它还是一个婆罗门!在所有的罪行中,杀害婆罗门是最可怕、最极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无论因陀罗有没有杀过万相,他已经在全世界面前重演了这罪行,所有人都知道他杀了一个婆罗门。杀梵罪会追随因陀罗,在他的余生,他都洗脱不了这个罪名,天界也不可能再接受一个杀梵者为天帝了。”   伯利轻轻叹了口气。   “他要是像个懦夫一样为了保命从魔龙面前逃跑,说不定还能保住他的位子,保住他的声名,将来也许还能重整旗鼓,和我一战。但是现在,他被彻底毁了。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阿修罗王说,“多么讽刺啊……他好不容易从那么多年的沉迷、堕落和不思进取之中,重新拾回了他的英雄气概,可是这英雄举动却把他变成了一个罪大恶极的人。”   “不,世界上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乌沙纳斯轻声说,“英雄仅存在于愚蠢和罪孽的夹缝之间。渴望高尚行为就会有高尚结果的想法再天真不过。”   伯利叹息了一声,把锐利的视线投向乌沙纳斯。   “你看上去比我心情还要复杂,苏羯罗。”他说。“你从一开始知道因陀罗会做这样的选择,对吗?”   “我并不知道,但我期盼如此。”乌沙纳斯轻声说。他扬起头,水珠从他的下巴滴落,他的黑衣已经被打得透湿。“我害怕他不去面对弗栗多逃之夭夭,因为这会继续给我们造成障碍,更是因为……世界上除了他,别无他人可做出这样高贵英勇的举动。”   他这么说着,脸上露出了一个深刻苦涩的笑意。   “说白了……他本就只擅长做英雄而已。”   雨还在继续下。   渐渐地,闪电远去了,雷声也远去了。   现在只有雨声回荡在天地间。   “无论如何……”乌沙纳斯说,回头朝阿修罗王笑了笑。“现在空荡荡的永寿城在等待您入主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1:29

    二   雨。   在永寿城外,四象门前,恶战刚刚结束的地方,倾盆而下的暴雨令整个世界都笼罩在白雾升腾的假象中,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优哩婆湿把淋湿的纱丽和挡在面前的头发撩到一边。雨冲掉了她精致的妆容。她在雨中举步维艰地艰难跋涉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四象门外。她擦去流到眼角的雨水,困惑地张大了眼睛。   这里已经很难看出恶战的痕迹了。   原本黄褐色的土地上,绿色以惊人的速度生长、蔓延着。青草在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疯长,倒下的树木旁边新的树苗破土而出,而藤蔓层层缠绕岩石和树干,犹如青蛇爬动。优哩婆湿看到这里、那里散落的一堆堆巨大岩石。她呆呆地注视了它们半天,然后看到远处一块最大的岩石上的孔洞和獠牙,才猛然意识到这是弗栗多的骸骨。   她这么看着的时候,绿色的苔藓正爬上这些青铜色的骨骼,覆盖它们。草长出来了,花开出来了,这些有着骇人外表的魔龙残余正迅速被自然疯狂的反噬覆盖、吞没,很快就连高高伸向天空的龙角和肋骨也被蔓藤爬满。用不了多久,弗栗多的可怖尸体就会变成一座座翠绿的山丘。   优哩婆湿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雨正在逐渐减小。但她依旧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看到了彻底的破坏和新生。这种被摧毁和再生的过程是如此狂暴,胜过所有的战争,更像是天地之间热烈的□。   在她这么看的时候,草从她脚趾缝里生长出来,开出浅紫色的花朵。   但优哩婆湿没有看到自己想要寻找的东西。   她没看到天帝。   她继续在魔龙堆积如山的尸骨中跋涉着,时不时被横过的藤蔓绊倒。但空气中弥漫着土地的芬芳;热浪从岩石上方升起来。雨就要停了。   优哩婆湿停住了脚步。她仰起头。在她头顶,浓密的乌云正在逐渐散去。第一方蓝天露出了温柔面目。   在那方蓝天之下,在魔龙骨山的中间,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雨也将他淋得透湿,他怀里抱着一个年轻姑娘。   优哩婆湿认得那个姑娘。在难陀那园林里,她教过一群小女孩跳舞,教过她们如何用梦境占卜自己的未来。那姑娘是她们中的一个。   萨蒂。她记得这是这姑娘的名字。仙人达刹的女儿。   男子低头看她。他有一双让人生畏的深色眼睛。出于某种原因,优哩婆湿知道她必须对他表示尊崇。   但是她却没有。   “请问你知道因陀罗陛下在哪里吗?”她问那个男子。   “他走了。”他说。   “走……?”优哩婆湿睁大了眼睛,“去哪里了?”   “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吧,我想。”男子说,“跨越魔龙吞噬的所有九十九条河流……”   他抬起头。雨淅淅沥沥地渐渐停止了。长弓般的彩虹出现在天际。“……彩虹都到达不了的地方,群山怀抱的湖泊。”他轻声说,“也许只有到了那里,世界的尽头,他才能摆脱她。”   “她?她是什么?摆脱谁?”优哩婆湿往前走了一步,“天界不能没有天帝。我要到什么地方才能找到他?”她问。   但那个男子不再说话。他仰起了头,怀抱着萨蒂向前走了两步,突然腾空而起。他身后好像有风暴一样无形的翼翅。从乌云后透出了阳光,为朝天空飞去的他们镀上了一层金纱般温和的光彩。   那光彩耀花了优哩婆湿的眼睛。   她眨眨眼,再去看时,那个男子和萨蒂都不见了。   风吹拂在萨蒂脸上,吹干了她脸上最后的水珠。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映入视野的是广无边际的蓝天。雨把天洗净了,风把云吹散了,阳光把风捂暖了。   而在她脚下的是伸展开来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万物生机勃勃,清新秀美。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飞行。仰起头,她看到了湿婆。   萨蒂的心突然恢复了跳动。   ——看我令万象更新。   那的确是万象更新。   就在湿婆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世界在他们身周分崩离析开来。   不仅仅是保存萨蒂心智的那个虚幻的空间;甚至也不仅仅是弗栗多体内的黑暗世界。   结构不复存在;整体变成个体,以他们为中心,朝四面八方猛然崩散。   所有的禁锢都被解开了,所有的秘密都被说出来,整个宇宙就像一只口袋,由内而外翻了一个面。   大地变为天空,固体的事物化为液体,梦幻化为现实,黑暗化为光明,冷变成热,空间变成时间,折射出三千世界不同的景象。光在大声喧哗,声音的色彩变化莫测。   这个世界正在经历新生!   甚至湿婆的样子也不同了。   但不是在地界她见过那些扭曲、怪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形体,她看到了他的正体。   那才是他在更高的天界呈现出来的样子吧。   他比什么都高大,像传说中毗湿努的形象般具有四臂;她看不清他的面孔,他像是凝聚成人形的白色光芒。她只注意到他额头新月下赫然睁开的第三只眼睛。他在大笑,甚至在舞蹈。   萨蒂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包围住他们的巨龙弗栗多的力量正被摧毁。它被由内而外扭转了;它被从内部击溃了。它可以囚禁所有的生命之源,却无法包含住一个新生的宇宙带来的爆炸般力量。   与此同时,她还是听到了那声雷鸣。   那一定是因陀罗的雷杵带着毛骨悚然的威力砸在了弗栗多头上,魔龙遭受到了来自内外两方的夹击。它崩裂成片段,成亿成兆的江河湖海,天上的水和地上的水急着从它的体内欢呼着狂奔出去。   魔龙死了。   可是水在他们周围绚烂起舞,色彩淹没了她的眼睛,她身上的毛发竖了起来,除了感受到炽热和眼前的白光,突然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因陀罗的雷电劈开了弗栗多的身躯,终于也降临到了她身上。   ……   萨蒂又眨眨眼睛。   她依旧活着。在呼吸,在心跳。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湿婆时,意识到对方也在看她。阳光和阴影勾勒出他脸的轮廓。看过那令世界新生的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重新审视他接近凡人的外表,令人感到怪异。   和莫名的欣慰。   “你……”她说,湿婆自己做了什么选择?为什么她没有与弗栗多一同死去?   “听好,萨蒂。”湿婆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镇定,“看来我无法再带你飞再远些了。”   萨蒂睁大了眼睛。“什么?”她问。   “你的父亲应当是在西方。不要回永寿城去,阿修罗一定会占据它的。”湿婆没有理会她。   萨蒂还是惊讶地看着他。她这才注意到一件事。   幽蓝色的光纹正从湿婆的脖颈一圈圈向外扩散。在她愕然注视这蓝色时,它已经从湿婆的喉部延展到了他的脸颊和胸口、肩膀。   萨蒂吃了一惊。“你…你的脖子……”她说。   湿婆还是看着她。“如果一个人行走,别害怕,我的雄狮会保护你。”他说,“我得要休息一阵子。如果我没有醒来……”   他这句话只说了一半。   就像是一只鸟在空中飞行时突然变成了石头,他毫无征兆地停滞了,然后带着萨蒂从天上向下坠去。   “湿婆!”萨蒂只来得及这么叫了一声。风急速地刮过她的脸。她看着绿色的大地朝她扑面而来。   萨蒂肺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了出来。她闭紧了眼睛。   然后就是撞击。   ……萨蒂想她大概又一次晕过去了。   但时间很短,也许只是片刻。   因为她睁开眼看到的太阳几乎还在原来的方位。   萨蒂晕头涨脑地支起身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了湿婆身上,后者像一块石头那样坠落,却没有像石头那般粉碎,倒是地面因他的坠地而砸凹下去一大片。   “湿婆?”萨蒂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没有反应。湿婆的头轻轻歪向一边,眼睛闭着。   那蓝色的光纹停止了扩散,可是也没有消去。   萨蒂突然吓得几乎无法动弹了。她瞪视了一会一动不动的湿婆,然后犹豫着,慢慢把耳朵靠在了他胸口。   一片寂静。   就在萨蒂几乎以为自己心跳也快停止的时候,她才听见了那胸膛里一声心跳。很缓慢,就像是石子扔进深井里。   他并不是死了,但他几乎不呼吸。他原本肤色就白皙,现在几乎全无血色。   萨蒂惶然地站了起来。   她现在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看样子,他们一头栽进了森林中一个废弃的神庙中。这神庙荒废了很久了,苔藓和藤蔓毁坏了建筑,连一半屋顶都倾垮下来,他们正好是从没有屋顶的那边掉了进来。往外看出去,可以看到绿色的树木几乎要吞吃了这小小的神庙。   萨蒂一手扶住还在隐隐作痛的头,一边慢慢跨过倒在神庙地面上覆盖青苔的石料,朝外面走去。   这神庙原来是建在一面悬崖之上的。走出庙门口,古老、苍翠、美丽的森林在她脚下展开来。微风从原野上吹来,拂动着她的黑色长发。   萨蒂充满迷惘地注视这景象。   在她面前的,是广袤深邃的世界。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2:11

    四   那天傍晚的时候,乌沙纳斯在永寿城外看到了优哩婆湿。   天界的舞伎站在四象门外的广阔道路旁,用纱丽遮掩了面孔,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阿修罗的军队排成行列,堂而皇之地进驻了天帝的都城。之前的豪雨把道路冲刷得非常干净,战车、战象和军马走过时几乎没有扬起灰尘。   “看那是谁?”乌沙纳斯看着那独自一人的舞伎低声问,他和陀湿多一起走在伯利战车的的车轮旁。优哩婆湿最终像是看厌了无休无止的军队行列,把纱丽裹得更紧了一些,转身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你说她要去哪里?”乌沙纳斯盯着优哩婆湿的背影,“明明已经无处可去了。”   陀湿多没说话。他又变得不怎么说话了。他的目光直直地停留在永寿城的城墙和大门上,那都曾是他负责建造的作品。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两步,扶住伯利战车的车辕。“陛下,”他说,“我们应当鼓励从前为天帝服务的半神和乐师回到永寿城来。”   伯利笑了笑。“我并不特别喜欢歌舞和喧闹……不过我明白你的意思。就这么做吧。”   “没有天女在永寿城上空抛售鲜花和檀香水的话,怎么能算是永寿城呢,”乌沙纳斯笑着说,“不止是要令人们信服陛下是更慷慨和公正的统治者而已。”   阿修罗的军队很快在永寿城四方散布开来。士兵们满怀惊奇,指点着这座城市的亭台楼阁、宽阔街道和用宝石与夜明珠装饰的花园。他们小心翼翼去摸那些装饰在路边的雕像,对天神的品味指指点点,哈哈大笑。   乌沙纳斯陪着伯利朝天帝宫殿走去,已经守卫在道路两边的士兵举起长矛向阿修罗王和祭司行礼。   伯利仰头看着前方高耸如云的天帝宫殿。“它的确名不虚传,”他轻声说,“不过我还是更加喜欢波陀罗。”   “陛下是不能在地界的都城里统治三界的。”乌沙纳斯说,“我们应当马上决定马祭的日期。”   “这事情就交给你了。”伯利叹了口气,“越早越好。”   “但必须等候到吉祥的时辰……”   伯利笑了起来。“苏羯罗,你自己是最不在意这些事情的。”   “但其他人会很留意,特别是那些老家伙。”乌沙纳斯说。“马祭之后,陛下才能具有合法的皇帝地位,就算我们自己不在意,也必须得要装装样子。”   伯利不允许士兵们占用婆罗门和仙人的宅邸,因此许多人就在天帝宫殿前的广场和难陀那园林里扎营。陀湿多和乌沙纳斯一起在难陀那园林里漫步巡视,饶有兴趣地看着士兵吵吵嚷嚷地用圣泉的水做饭,捕捉湖中的天鹅拔毛烧烤,把花枝折下来当柴火。   “离开天界后,我回过永寿城好些次……”乌沙纳斯说,“但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来,像个蟊贼。现在我终于能再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大道上了。”   陀湿多看着那些士兵蹲在他建造的水晶台阶上任意搓洗衣物。“那么你的愿望满足了吗?”他说。   乌沙纳斯深思着看那幅热闹的情景。   “我离开时,这城市就像一个珠光宝气、傲气十足的□,它榨干了我的所有,然后就把我赶出门外,我因为意识到自己还在爱它而更加恨它;如今它就在我面前,□,任人摆布,我却突然发现它对我的吸引力远不如从前了。”他说。   陀湿多停住了脚步。   “大匠?”   “抱歉。”老人说,“我想我得要告辞了。”   乌沙纳斯皱紧了眉。“为什么?”他说。   “摩耶既然已经重新为伯利王效力,我的能力就显得多余了。”陀湿多低声说,“此外……我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替我儿报仇。现在仇恨已经得到了清偿……”   老人低下了头。“我却并没有如同想像中那么快乐。”   乌沙纳斯凝视着陀湿多。“我刚才的话给了你启发?”他说。   陀湿多摇摇头,显得心事重重。“我早该这么做的……”   “我明白了。”乌沙纳斯说,“既然你要走,我也不强留了。那么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放心,我不会再投奔天神。”陀湿多说,“我会去人间隐修。就在万相死去的地方……”   “……如此甚好。”乌沙纳斯笑了笑。“那么就保重了,大匠。”   他向陀湿多合十行礼,陀湿多看着他,却没有还礼,转身朝难陀那园林的出口走去。   乌沙纳斯注视着驼背匠人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走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确是没用了。走吧!这样省却了我很多麻烦……”   他转过身,继续朝前走,突然眼睛一亮。园林的一个小小的角落有块草坪,在那块草坪上,只生长着一棵无忧树。那是棵很大的无忧树,也许从园林被建造开始就被种植在那里了。   乌沙纳斯看着那棵树,不知不觉露出了微笑。   他记得这棵树。他记得在这棵树下曾与舍衍蒂一起观赏过盛开的无忧花,他曾在这棵树下为她弹奏情歌,而她在草坪上旋舞,花雨散诸天。   他走上前去,伸出手去触摸这棵树。   在他手指触碰到它的同时,这棵无忧树无声无息地碎成齑粉,消散在他面前,灰尘落在他的脚前。   它内部早已枯朽,魔龙的到来吸干了它仅存的生气,就算是甘霖也无法令它复活。   乌沙纳斯站在那里。   “奇怪?”他轻声说,“怎么现在就连我也不如想象中那么高兴了……”   清晨鸟儿的啼鸣叫醒了萨蒂。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挽起头发,按了按因为睡在石板上而僵硬的肩膀。晨光正从破损的屋顶照进这间小小的神庙。   她朝一边看去。湿婆依旧安睡如初,一动不动。   这已经是第九天了。   几天来湿婆的情况毫无变化,他躺在那里,身上不散发任何热力,根本就像是具尸体。即便是阳光照在他身上,他也冷冰冰犹如岩石。   萨蒂注视着晨光中的湿婆良久,看着他的头发,额角和胸口,然后叹了口气。她站起来,拿起一根靠墙摆放的、一头较尖的树枝,朝外走去。   她在泉水旁洗了脸,然后提起树枝,屏息注视在水中游动的鱼。她很快就找准了目标,瞅准了机会,她猛地把当长矛用的树枝扎下去。   溅起的水花泼湿萨蒂满身,可是她提起树枝时,不但没有鱼,而且树枝也折断了。   萨蒂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几天来她时常挨饿。运气好时能抓到鱼,如果抓不到,她就只能喝凉水果腹。森林里的果子她冒着风险尝试过了,有的让她肚子痛,有的根本无法下咽。她找到了一种花瓣肥厚的花做食物,但怎么吃都吃不饱。   有一天,影子里的雄狮突然跳了出去,朝森林里跑去,回来时嘴里叼着一头幼小的死鹿。   萨蒂埋掉了那头死鹿。倒不是因为不忍心吃,而是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她尝试拿石头碎片去剖开它,弄到一半就吐了。她试图让狮子找些更小的动物来,可是雄狮似乎无法明白她的指令。   她越来越觉得受不了,每天都想着走,每天都发誓这是最后一天,湿婆再不醒来,她就要离开去寻找自己父亲。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却还是会留下来,注视着沉睡不醒的湿婆,希望这一天他能睁开眼睛,然后就这样又捱过一天。   萨蒂朝四周看去,一时半刻找不到趁手的树枝,她发了一会呆,突然灵机一动,把身上的纱丽解了下来,跳到了水里,想试着用纱丽当作渔网来捕捉鱼。   朝霞织就的纱丽一放到水中就如同溶解开来一样,整个池水都变作绚烂的金红色,仿佛那小小的泉水容纳了整个世界天空中的晨曦。   “那是什么啊……”   萨蒂吓了一跳,猛然转过头去。   树林里有个女子眼睛发直地看着在水里铺陈开来的纱丽,又看向萨蒂。   她身段婀娜,黑发如乌龙,容貌俏丽,但却穿着粗陋的树皮衣。   两个年轻女子互相这么对视着,然后同时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你是萨蒂!”那姑娘说。   “你……你是……”萨蒂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   ——萨蒂少女时代的伙伴,一度备受宠爱的公主,后来却触怒因陀罗被流放到人间的天帝的女儿。   萨蒂和提婆雅尼都惊讶地看着对方。她们彼此的改变都太大了,以至于看到对方时眼神里流动的不仅仅是惊讶。   “你在这里做什么,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问。萨蒂注意到她的嘴唇是淡紫色的,水泽精灵的颜色。   “我……”萨蒂突然脸红起来,急忙从水里爬出来。“这里难道是你主管的水源?”   提婆雅尼笑了笑。“当然是我啊……”   她朝萨蒂走过去,萨蒂留意到她的步伐体态都和从前大不相同了。那种醉象般的步态,从前萨蒂只在那些最妩媚风流的天女身上见过。   “你变了好多……”   “你也是呀,萨蒂。”提婆雅尼带着赞许的语调说,目光又移到她身上的朝霞红衣上。纱丽刚刚离开水面,就脱去了一切水份,轻盈飘逸一如既往。“看你这身衣服,那么漂亮……”   萨蒂稍微觉得有点尴尬。“你怎么前一阵子不在这里呢?”她问。身为水泽精灵的药叉女,如果擅离职守,是会遭到惩罚的。   提婆雅尼撅起了嘴。“要是死守在这小破池塘里,我早就饿死了……”她说,“我母亲就是这样。她还以为如果她乖乖听话,我父亲就会宽恕她,让她回天界去……”   她顿了顿,然后极其突然捂住了嘴。   萨蒂惊讶地看着提婆雅尼泪流满面。   “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天界的人了……”这个前公主说。   萨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伸出手放在提婆雅尼肩膀上,想要安慰一下对方。可是提婆雅尼却抱住了萨蒂。   人体的温暖让萨蒂几乎无所适从,但提婆雅尼在她肩头啜泣得这样厉害。不知不觉中,萨蒂的眼睛也湿润了。孤寂、无助、惶恐,她可以体味到提婆雅尼这些日子以来经历的情感。   她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把提婆雅尼抱得更紧了些。   她们原来本不是什么朋友,甚至一度相处并不友好,可是现在她们有着类似的境遇,都失去了昔日的生活,在世界的另外一个角落作为流亡者相遇。   她们就这么抱在一起,在森林中央一起哭泣着。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2:33

    五   “我在其他村庄遇到从这里经过的士兵,从他们嘴里听说了奇怪的事情,说是这里有个怪异的药叉女,严禁人们接近。我在想既然我都离开了,难道还有其他药叉女的存在吗?所以就特地来看看,没想到是你……”   擦干了泪水后,提婆雅尼这么说。她又露出了微笑,上下打量着萨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穿得像个女神似的,却在这种地方出没。”   萨蒂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一时间难以说得清楚,于是只是说她和塔拉在送伽罗婆提去完婚的路上被劫持了。这么说着,萨蒂才想起来伽罗婆提也下落不明很长时间了,不知道祭主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是和她一样四处流落,还是回到她父亲身边去了呢。   “原来是这样啊。”提婆雅尼说,她几乎没怎么留意昔日好友伽罗婆提的事情。“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那群士兵说你不允许人们接近神庙,这是怎么回事?”   萨蒂犹豫了一下。“我未婚夫在神庙里。”她说,“他受了伤。我害怕他遭到别人伤害。”   提婆雅尼眼睛一亮,“是吗?”她说,“原来你已经订婚了呀。让我去见见他。他是怎样的人?什么家族出生的?”   萨蒂不知道让提婆雅尼见到湿婆是否妥当,还在犯着踌躇,但提婆雅尼已经起身朝神庙走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对了,我想起来,你以前也做过那梦境占卜的,对不对?你梦见经卷和水罐。那么你未婚夫是一位婆罗门咯?”   萨蒂没办法,只好跟上提婆雅尼,“嗯,婆罗门……”她随口扯着谎,心想最好还是不要透露湿婆的真实身份。“他是,呃,鸯耆罗大仙的弟子……”   她们两人一起走进了神庙。正午的阳光令原本阴暗的神庙变得温暖和光线充足。提婆雅尼站在湿婆的面前,注视了他一阵子。   “他不怎么像个婆罗门。”她最后这么评价说。“不过看起来倒是个挺有吸引力的男人。”   不知道你见过他那幅非人非兽、难以名状的模样后是否还会这么认为。萨蒂有点苦涩地想。   “他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提婆雅尼歪着头继续打量湿婆,“他活像个死人。可我看不出他哪里有什么外伤呀。”   “我也不知道……”萨蒂说,突然瞥见了湿婆脖颈处的深蓝纹。“呃,不,我想他中毒了。”   话一出口,萨蒂突然出了一身冷汗。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出了事实。   湿婆曾将乳海里的毒液加以净化,压制在自己体内。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正是因为这样的功绩,湿婆才得到人们的尊崇,列于三大神的位置。   那幽蓝色的纹理,难道就是毒液的痕迹?   是不是他失去了对体内毒素的控制?这和他救她有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该怎么办才好?   提婆雅尼却没注意到萨蒂的思绪。她还是凝视着沉睡的湿婆。“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他?那么你一定很爱他。”她说着,转过头来看着萨蒂。   萨蒂皱眉。“不,其实……”   “真幸运啊……”提婆雅尼轻声说着,“……你。”   阳光下,昔日高傲的天帝之女看起来显得十分黯然,眼里燃烧着萨蒂无法理解的火焰。   萨蒂有些愕然。   但随即提婆雅尼就回过神来,展颜一笑。“好啦。”她说,“要是中毒,你应当为他找个医生才对。我知道附近的村里就有一个。”   我想那毒液恐怕没医生可治,萨蒂想着。“可我拿什么来请医生?”她说,“我身无分文啊。”   “那……你平日能靠吃什么过活啊?”   “吃鱼啊。”萨蒂说,“池塘里的鱼。”   提婆雅尼惊讶地望着她。“鱼?”她说,“你吃鱼?”   “是啊,”萨蒂说,补充了一句,“能抓到的话。”   “那么污秽的东西你怎么能吃得下去!”提婆雅尼说。她厌恶地皱起了眉头。“而且还杀生,甚至人类中也只有最下贱的族群才会吃鱼。我们怎么能吃这种食物的东西呢?”   我不仅杀鱼,连人我也杀过了。萨蒂想,然后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个问题来。“那……提婆雅尼你呢?你从哪里得来食物呢?”她想提婆雅尼大概不会比她更能干,知道如何在野外生存。   提婆雅尼盯着她,然后突然笑了。   “萨蒂,你真傻。”她说,口气放软、放轻了。“是啊,一开始我也差点饿死,和我妈妈死在一起。可是后来我发现……”   她撩了一下长长的黑发,随着身体的转动,树皮衣下露出细腻的皮肤和诱人身段。“……因为前一阵子的战事,时不时会有旅人和军队从这里经过。看到那些男人看见我时露出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只要我善用我的资产,他们会很乐意将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分一部分给我的。”   萨蒂愣了片刻,随即她就明白了提婆雅尼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睁大了眼睛,“提婆雅尼,你……”   “是呀,”提婆雅尼轻声说,“那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一开始或许会想不开,不过饿得快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不过也得要看运气,有时候十天半月都没人经过,或者经过的是个别假道学,那我的日子就难过了。后来有个家伙喜欢我,就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里去了。那里有很多士兵经过,男人也更多,所以……我再也不用挨饿了。”   萨蒂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她不明白,为什么提婆雅尼对于把鱼当食物这种事情那么抗拒,却能毫不犹豫地用身体去换粮食。   “……好了,不说这些。”提婆雅尼说,从肩上解下一个布袋来,盘膝坐下。她在里面装了果实和糕点。“来吧,别客气。我劝你别想着吃鱼什么的了。吃那种东西,难以保持洁净和高贵,说不定还会失去回到天国的资格。”   萨蒂犹豫了一下,把手伸向了那袋子。   人类制作的食物十分粗陋,但萨蒂却觉得这是这么多天来她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了。   然后她意识到,提婆雅尼也不能理解她,同样地,她不能理解提婆雅尼。   仙人的女儿杀生吃荤,天帝的女儿出卖身体换取食物,难以说清谁更堕落一些。   提婆雅尼看着她吃东西。“尽管吃,”她说,“只要给我留两个就好了。我得要把这点食物作为给我母亲的献祭呢。好啦,萨蒂,现在,跟我说说我走之后天界发生的事情吧。这么久没回去,我一定变成土包子了。”   萨蒂抬头看着她。提婆雅尼的眼睛闪闪发亮,热切地注视着萨蒂。   “……你大概知道魔龙从天上掉下来的事情吧?它被阿修罗复活了。”萨蒂说,“它去进犯天国。不过天帝,呃,你父王打败了它。”   “真的吗?”提婆雅尼更加兴奋了,“难怪前一阵子先是干旱,然后又是大雨。”   “嗯……”   “父王果然厉害。”提婆雅尼十分高兴,随即又叹了口气。“要是母亲知道这件事该多好,她一定很高兴。”   她不说话了,陷入长长的沉默中。萨蒂注视着她。但随即提婆雅尼又振奋起来,她站起来,看着萨蒂,“今晚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她对萨蒂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到另外一个村里找来大夫。”   萨蒂点点头,“谢谢你。”她说。她并不认为大夫会有用,不过她希望能在村里找到帮助,最好能找到人送她和湿婆一起去找父亲。   “走吧,我们一起去洗个澡。”提婆雅尼招呼萨蒂说,“走了那么长的路,搞得身上又脏又累,要是这样回去,可太不象话了。”   萨蒂无言地回头看了一眼湿婆。他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依靠在祭坛上。光线在他面孔上变化,有一霎那她甚至觉得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宁静的微笑。她回头看着提婆雅尼。“好呀。”   提婆雅尼在泉水边毫不犹豫就脱掉了衣服,跳进了水中。萨蒂一开始还有点害羞,不过看到提婆雅尼的样子,还是脱下了朝霞衣下了水。作为水泽的精灵,提婆雅尼在水里简直像条鱼。她欢笑着,水在她手中简直如同舞练,变幻出奇异的形态。水珠溅落,水花盛开,映衬着她秀美丰满的肢体。   “……你看起来好自在。”萨蒂忍不住说,“你真的很适合做水的精灵呢。”   然而提婆雅尼的脸却一下子阴沉下来。在她手中舞蹈的水一下子跌回池中。   “别开玩笑了。”她说,“要不是被父王流放,谁愿意在这种地方做一个既无法力又没有财富的药叉女。”   萨蒂一愣。“对不起。”她说,“我只是觉得刚刚你很好看。”   提婆雅尼怔怔地看着她。“不,”她说,“你才好看。你那身衣裳真是美极了……那才像个公主……”   萨蒂突然觉得很尴尬。她岔开了话题。“对了……为什么天帝会惩罚你和你母亲呢……”   “我怎么知道……”提婆雅尼叹了口气,游到了池塘的另一边。“有段时间他很宠爱我。那时候我还满心得意,以为这样的情况能持续到永远。母亲警告过我,她说君王的宠爱,一旦变换时他们都心如铁石,行为如野兽。可我却没有听。唉,看来还是她比较了解父王一点。不过我想她还是很爱父王。”   萨蒂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能理解。因陀罗那样的男人,不论本质为何,总是会令女子倾心。   提婆雅尼又怔了一会。“对了,”她开口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在难陀那园林里谈到舍质王后,我很生气,所以才联合伽罗婆提一起排挤你。”   “我记得啊。”萨蒂说。这些事情现在想起来都可笑极了,微不足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生气吗?”提婆雅尼说,“因为舍质王后大概是父王最爱的女人。她主动舍弃家庭嫁给他,但在婚礼上她要求他必须遵从她的意愿,不论何时都不能强迫她做违背她意志的事情。父王答应了。后来天神和阿修罗反目成仇,父王杀了舍质王后的父兄,舍质王后对父王的作为很伤心,时常拒绝他,这令父王十分窝火,可是他还是遵从誓言,不强迫舍质屈从自己的力量。这些时候,他就会去找我母亲那样的天女消遣。我就是这样生下来的。”她微微笑了一笑。“所以,父王突然开始对我微笑,给我那么多玩具和新衣的时候,我就得意忘形了……可是没办法,他笑起来的时候,真是世上最英俊最英武的父亲。他要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去做。我只指望能再抱着他的膝盖撒撒娇……”   萨蒂不知说什么好。她无法评价天帝和她的王后,更无法评价提婆雅尼。她觉得自己不幸,可是现在她明白,自己其实很幸运。   提婆雅尼游到了岸边,“我洗好了。”她宣布说,然后爬了上去。   萨蒂还在发呆,然后她醒过神来,突然发现提婆雅尼跪在她的衣服旁,用手轻轻触摸那朝霞织就的纱丽。   “这衣料手感多么好……”提婆雅尼轻声说。她看向萨蒂,“我能穿上试试看吗?”   萨蒂愣了愣。“呃……”   但提婆雅尼却又突然笑了。“算了,想来你舍不得。”她说,走回自己的树皮衣旁。“这一定是你最美的衣服,你的新娘服,对吗?只要穿上,人人都会把你当成公主,这我理解,如果是我,穿上它绝不舍得脱下来。更不用说给别人穿了……”   她们回到了神庙。在提婆雅尼的坚持下,萨蒂把睡觉的地方换到了祭坛的另外一面。   萨蒂心里怀着心事,难以入眠。提婆雅尼静静躺在一旁,但萨蒂知道她也没有睡。   “萨蒂……”最后提婆雅尼轻声说,“不知你记得吗,那个占卜婚姻的法术。我当时告诉大家说我梦见了水塘和沼泽。挺准确的,对吗?”   萨蒂侧过头看着提婆雅尼,对方仰躺着,注视神庙破败的屋顶。   “……其实我没有完全说实话。”提婆雅尼说,“我那时梦见了许多许多男人,他们全都看起来一样,面目模糊,大腹便便,周围摆满食物。我还以为这是意味着将来我的丈夫会具有许多人的力量,衣食无忧……”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梦真的好准,好准……”   萨蒂别过了头。她不敢看提婆雅尼。   隔了一会,她听见提婆雅尼那边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   “我想回去……”提婆雅尼轻声说,“好想回去……”   萨蒂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提婆雅尼,她期盼回去的那个天国如今已经被阿修罗占据,不复存在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3:21

    七   “送塔拉回去?”   乌沙纳斯眨了眨眼睛,看着伯利问。   他们并没有在天帝的礼堂里说话。伯利是个谨遵法度的人,在没有举行正式的祭祀和灌顶礼之前,他不会任意坐上天帝的宝座,他宁愿把那礼堂当作布施的场所使用。伯利在广场上搭起了自己的营帐。   “是的。”阿修罗王点了点头。“上次你告诉我因陀罗杀错了人,塔拉依旧安然无恙。她目前在哪里?”   “在我那里。”乌沙纳斯说,“我的人在照顾她。但陛下你希望将她送回哪里去?”   “送回她丈夫和她父亲那里去。”伯利说,“派人将她接过来。你去西方伐楼那国度的时候带上她。”   乌沙纳斯微微皱起了眉。“可我曾向人发誓保护她。”,他说。   伯利的神色微微黯淡了片刻。   “不错,”他说,“我也曾向人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现在就要履行约定。塔拉本来就是我们以非法手段劫持来的,现在战争已经结束,继续扣留她既无名分,也无意义,我必须将她还给她的家庭了。”   “恕我直言,陛下,”乌沙纳斯苦笑着说,“要是为了塔拉的安全考虑,我认为她还是留在我们这里最好。”   伯利有点惊讶地看着乌沙纳斯。“什么?”他说。   “以我对祭主的了解,我不认为塔拉回到他身边会得到善待。”乌沙纳斯摇了摇头。“那可不算是保护。”   “那就把她带给她父亲。”   “达刹的确比较正直,但他是个死板的人,他只会把女儿再交给她丈夫。”乌沙纳斯说。   伯利叹了口气。“达刹和祭主都是在三界素有声名的高尚婆罗门。他们不可能做出过分的事情来。”他说。“妇女只有在父亲和丈夫家里得到庇护。不论怎么说,再继续留下塔拉都是一种非法。我们为了达到这个位置已经做了太多非法之事。足够了。”   “塔拉已经怀孕了。”乌沙纳斯警告说,“她肚子里的天晓得是祭主还是苏摩的孩子。”   “那他们就更没有理由错待她。野兽都知道保护孕妇,更何况婆罗门。”   “以正法之名干出禽兽不如之事的婆罗门多得是,”乌沙纳斯说,“更何况,陛下,说实在的,你并不知道达刹和祭主那样的人……”   “苏羯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放人?”伯利突然拧紧了眉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乌沙纳斯。“莫非你还希望从塔拉身上榨取到别的什么?”   乌沙纳斯竟然一时语塞。   “陛下,我是真的……”他大声说,随后便顿住,忽然笑了。“我明白了,”他说,“陛下,我这就照你说的去办。”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去。走到门口时他突然皱了一下眉。“有人进过这里吗?”他问旁边的士兵。士兵摇摇头。   乌沙纳斯走了进去。他知道他的东西被人翻过了。对方动作很仔细,很小心,而且也了解他的习惯,但乌沙纳斯还是能察觉出来,有陌生气息停留在他的物品上,物品的摆放方式中。   将来会把你抓出来的,蟊贼。他心里说,但却忙着先抽出一张贝叶来,潦草地刻了几个字,吩咐照顾塔拉的大夫立即带着塔拉离开,离天界越远越好。   可他还没有落款完,就听见营帐门口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他弯腰钻出营帐一看,是伯利的直属卫兵,他们把他堵在了门口。“牟尼,陛下吩咐我们来接塔拉夫人走。”领头的士兵低声说。   乌沙纳斯苦笑起来。他的双手在背后把没写完的贝叶揉成一团碎屑。   “她在大夫那里。”他说,声音近乎叹气。   ——————————————   “我们必须尽早想出对策。”达刹用严肃、低沉的声音说。   伐楼那用白玉做成、被各种美丽植物包围的大会堂内,流亡的天神们坐在一起,每一个都面色阴沉。   “伯利占据了永寿城。但他似乎并没有洗劫它。相反,他还在不断发放布施,宣誓保护婆罗门的财产。”在达刹身边的祭主说,“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听闻他的作为,回永寿城去了。”   “等着吧,那帮愚蠢的家伙。”脾气暴躁的风神伐由嘀咕了一声,“等到伯利把他们像羔羊那样驱赶到一起赶尽杀绝时他们才会知道后悔。”   “伯利不会做那样的事情。”阿耆尼摇了摇头。火神的伤势已经痊愈,但却越发消瘦,衬托得山羊脸更加瘦长。“说起来,陛下怎么样了……?有没有他下落的消息?”   “不可再称那样的罪人为陛下。”声音尖利、老迈不堪的婆利古仙人说,“他谋杀了一位婆罗门。我们也没有时间去寻找他的下落。”   其他仙人纷纷赞成,达刹沉默不语,阿耆尼哼了一声,“那个你所谓的婆罗门只是复活的僵尸,旱魔,天神之敌。如果不是因陀罗最终站出来打倒它,诸位也不可能安坐在这里侃侃而谈。”   “是因陀罗不知进退,释放弗栗多的阿修罗并无意于和我们同归于尽,因此只要耐心韬晦,他们感到难以控制弗栗多,迟早会处理掉它。”婆利古仙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但因陀罗一时头脑发热,为了逞英雄便杀了它,他也许以为自己的行为高尚英勇,但却让我们由此失去公理上的立足点。这无异于告诉世人,只要是为了善果,手段是否合乎正法可以无视。自古以来无数假借正义之名的罪恶由此而生,谎言、屠杀和暴君也由此而生,宇宙也将因而颠覆。何者轻,何者重,你还不明白吗?”   “各位,我们不要自己先争吵起来。”俱毗罗开口了,他在阔大的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肥胖巨大的身躯。“这无助于解决问题。”   “北方之主宰,怎么你也说这种话?”婆利古尖声说,“我们应当立即为天界洗清罪孽。因陀罗所作所为是他自己的选择,与我们无关。只有这样昭告天下,才能摆脱加诸在我们身上的耻辱。”   阿耆尼几乎要爆发了,他捏紧了椅子的扶手。   “牟尼说得极是。”一直坐在中央的伐楼那开口了,声音还是缓慢优雅,慢条斯理。“我们很快就商讨这件事。不过现在伯利趁机占据永寿城,令净罪的仪式无处举办。所以,我们应当先弄清他的态度。他是想攥取天界的财富,还是进一步扩大疆土?他是会和我们和谈,索取条件,还是会修整一段时间再大举进攻我们呢?他现在还毫无动静,令人捉摸不透。我们必须弄清楚这些问题。”   阿耆尼冷冷扫了伐楼那一眼。海洋之王位居中央,俨然已经把自己当作了天帝,但阿耆尼却又不得不承认伐楼那有一手,婆利古很满意这个答案,咂着没牙的嘴坐下了。“不过我认为伯利不会做过分的事情,”这个老讨厌鬼坐下后还不知足地尖声表达自己的看法,“既然他这么尊重婆罗门。我想他是个尊重正法的人。”   很不幸,伯利的确很看重法,不过对利和欲也很看重,这就是你绝对无法理解的了。阿耆尼苦涩地想着。   “——打扰各位的会议了。”   从会堂门口传来的声音令阿耆尼一惊,他抬起了头,其他人也看向正门。   婆利古刚刚坐下,此刻一声尖叫,瘫倒在地上。   站在那里的是乌沙纳斯?苏羯罗。他穿着那身夜色般的黑衣,神情自若,犹如走进狼群中的雄狮。   太白金星之主微笑着环视了大会堂一周,然后低身行了一个最无可挑剔、最谦恭的礼。“各位,是否能让我进来说话呢?”他说,“这里距离太远,我害怕诸位年纪大了,听不太清楚。”   “你这叛徒!”风神伐由站了起来,“你是怎么进来的?!”   伐楼那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伐由。他注视着乌沙纳斯。   “我吩咐卫兵,如果伯利的使者到来,就立即放他们进来。”他说,“莫非你就是使者?”   “正是,”乌沙纳斯微笑着说,至始至终,他看都没看他瘫倒在地的父亲一眼,仿佛婆利古仙人根本不存在。“我正是代表三界之主伯利前来的。”   “一个下贱的阿修罗有什么资格妄称自己是三界之主!”伐由又咆哮了一声。伐楼那却叹息了一声。 “来吧,乌沙纳斯,”他说,“伯利有什么想要让我们知道的?”   “伯利陛下希望我来告诉大家,”乌沙纳斯说,“十七天后,星辰汇聚的吉祥时刻,他将要举行盛大的马祭。”   祭主站起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伯利要举行马祭?”他反复问,“他要举行马祭?他怎能举行马祭?”   “伯利的先祖与因陀罗一样,是高尚的迦叶波之后,”乌沙纳斯不轻不重地问答,“他自然具有这样的资格。这次马祭将会持续到太阳南行之时,祭祀结束,伯利陛下将正式登基称帝。”   阿耆尼怒视着乌沙纳斯,“这是窃取的王位,”他说,“人民不会承认伯利。”   乌沙纳斯笑着将视线投向火神。“因陀罗在成为天帝之前击杀了在他之前的天父帝奥斯。”他柔声说,“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至于人民,很抱歉,我想大部分人民只要风调雨顺,能吃饱穿暖,根本不在乎是谁收取他们的供奉和税收。”   他又看向在座的所有天神和仙人。“我再重复一遍,”他说,“马祭将持续到太阳南行之时。伯利陛下慷慨好客,也不计前嫌,在这一年中,无论是谁想要回到永寿城,他都会欢迎。我说得十分清楚了。”   风神跳了起来,“卑鄙无耻!”他大骂,“你以为这里的人中间会有人甘心在伯利面前俯首称臣吗?”   乌沙纳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我真希望马祭结束之后你还能如此坚定不移地重复这这句话。”他说。   伐由的脸憋红了。   乌沙纳斯又向所有人行了一个礼。“……在一年中,伯利陛下在认为有必要时并不会放弃动用武力。所以也请诸位不要轻举妄动,但伯利陛下不会轻易出兵,各位尽可放心。作为诚意的表示,我们带来了一位重要的宾客,把她送还给你们……”他说着,一抬手,跟在他身后的侍女们把塔拉带了出来。   她的状况和在地界时一样。脸色苍白,表情呆滞。黑色眼瞳深不见底,弥漫着虚无。   达刹突然攥紧拳头,站了起来,而祭主却一脸苍白,坐倒回椅子上。   乌沙纳斯看了看达刹那近乎绝望的神色,——他每个眼神每个表情都在诉说,为什么塔拉竟还没有死去,要活着让他和她一起承受这份耻辱——,又看了看祭主的神情,祭主盯着目光呆滞、神情木然的塔拉,眼里燃烧着险恶的黑色野火,乌沙纳斯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恨不得生吃了自己。   真抱歉,小姑娘。乌沙纳斯在心里对现在生死不明的萨蒂叹息着,这一次,我的确是想要遵守誓言保护你姐姐的。我已经尽力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4:01

    八   萨蒂看着那只白猿,又看了看躺在一边的湿婆的身体。   “湿婆?”她迟疑地问。   “是我。”猴子说,雪白的皮毛在光线下闪闪发亮。   “你怎么会变成猴……”萨蒂觉得脑子不够用了。   “我只是暂时让它代替我说话。”白猿说。“现在我不能用我自己的身体。”   萨蒂向前走了一步,“不能使用你的身体?”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失去了对诃拉诃罗的控制。”猴子的爪子啪嗒一下打在湿婆胸口的幽蓝色波纹上。“这个。”   萨蒂看了一眼那蓝色的纹路。“那么……”她低声说。“果然是这乳海毒液让你不能行动的?”   “不。”白猿说,“是我自己停止了行动。我对诃拉诃罗的压制被削弱了,只有保持这样的状态,它才会一直被封闭在我体内。”   萨蒂一愣,“原来如此……”她说。“你……你要怎样才能恢复?”   白猿突然沉默了。   萨蒂充满不安地看着它。“是不是情况很严重?”她说,然后犹豫了一会。“是因为你救了我的缘故?”   白猿露出了獠牙。   “不管情况如何,你现在对此做不了什么,萨蒂。”它说。“为什么你没有去西方?”   萨蒂看着它,垂下了头。“……我是很想去。”她轻声说。“很想去找我父亲。”   “那为什么不去?”猴子说。   “因为我……”萨蒂话说了一半,咽回去了。   猴子毛茸茸的长尾巴卷曲又松开。它注视着萨蒂。   “不说了。”萨蒂说,“我觉得我一定会后悔的。”   “是吗?”   萨蒂抬头看着它。   “那时你在魔龙体内做了什么?”她问。“你说你做了抉择,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白猿说,“我毁掉了因陀罗的霹雳击中你那一瞬间的时间和空间。这件事情不存在了。所以你还活着,就是如此。”   “说谎。”萨蒂说。   白猿眨了眨眼睛。   “如果只是毁掉时间和空间,你怎么会控制不住毒液呢?”萨蒂说。   白猿突然开始发出普通猴子一样的吱哇乱叫,用后脚掌挠自己的耳朵背后。   萨蒂皱起了眉头。“别这样,湿婆,”她说,朝它伸出手来。“回答我。”   猴子突然冲她咆哮起来,威胁性地露出了獠牙。萨蒂一愣。从她面前逃开的猴子有着深褐色的毛皮。它从神庙跑开,从回廊的窗口跳了出去。   萨蒂站起来追了出去。“湿婆!”她喊。   但猴子钻进丛林里,转眼就不见了。   萨蒂站在树下喘着气,她真是一点也不明白它的举动。   她的头顶突然传来翅膀扑棱声。萨蒂一回头,一只全身雪白的鹦鹉落到了她肩头。   “萨蒂,我在这里。”这只小小的鸟儿开口用湿婆的声音说。   萨蒂瞪着它。   “这是怎么回事?”她说。   “凡间的动物无法承载我的声音太久。”湿婆说,“我必须在它们灵魂被我压碎前转移到另外的野兽身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萨蒂说。   “什么?”鹦鹉说,“抱歉,我刚刚转移了,没有听到。”   “你到底做了什么选择?”她说。   鹦鹉注视着她。然后转过脑袋去用坚硬的嘴梳理自己的羽毛。   “别装傻。”萨蒂说,“刚刚那猴子冲我吼叫时还是白色皮毛。你明明听到我的问题了。告诉我真相。还是不能说吗?”   “好吧。”鹦鹉说,“毁灭时间和空间无关紧要。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做了抉择……我选择去保护你。”   “是啊,那又怎样?”   “这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鹦鹉说。“以我的私心。这改变了规则。因为我从前从未为自己做过什么。我原本只完成人们的愿望。他们祈求什么,我就给予什么。”   “是呀,”萨蒂轻声说,“因为你名为慈悲。”   “而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一种想法,一个思路。这是规律。是既定的,绝对的事实。因为我是这宇宙的‘神我’。”湿婆说,“这么做并不意味着只改变这件事自身。为了改写这规则,为了能让我出于自己的意愿去救助你,我必须打破整个均衡,就像是我抽去了构建房间的一根铆钉,而整个房间都倾斜了。所有力量都相互联系,互相牵制,想要令其中之一产生细小的改变,就必须令世上万物的运作都随之改变,这造成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后果。包括对诃拉诃罗的控制失效,甚至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鹦鹉说,“现在你对这个答案满意了吗?”   萨蒂发了一会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令万象更新。   她说了一句话。他做了一个决定。   然后宇宙就改变了模样?   “你一开始不知道会变成这样?”最后她说。   “我不知道。”鹦鹉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根据人们意愿而动。如果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根本无法预测那样做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它顿了顿,似乎有所迟疑。“毒液只是一个发端,将来也许还会有其他的影响。”   “会是……怎样的影响?”萨蒂低声说,“……还会有更加严重的灾祸吗?”   “也许。”湿婆说。“或是其他一些事情被改变了。人们眼中的蓝色变成了红色。从空中落下的石子下坠的速度变得更快,五大元素相互抵消和作用的方式被改变,诸如此类。”   萨蒂低下头。“我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   “我已经说过了,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既然无法预见后果,你为什么还那么做?”萨蒂问。   鸟儿歪头注视着她。   “这就是抉择的意义所在。”它说。“这是你说的。”   萨蒂凝望着它。“这话一点也不能让我安慰。”她轻声说。   “是你自己要听的啊。”鹦鹉说,听上去还很委屈。   “那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对我开口说话?”她轻声说。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如果我早一点知道……   “因为你画了防止野兽接近的魔阵。”鹦鹉说,“所以直到今日我才找到了代言者。”   萨蒂愕然地转头注视着它。   “……是吗?”她说。“是这样吗?”   “萨蒂,我是群兽之主,”鹦鹉说,“没有什么野兽可以伤害我。”   这话语消失在一阵响亮而刺耳的叫声中,宝绿色的鹦鹉叽喳叫着,拍拍翅膀,从萨蒂肩头飞走了。   萨蒂独自站在森林里。   一只雪白的豹猫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前。   “我又做了多余的事情?”萨蒂仿佛在自言自语。   白豹猫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在它的后腿上蹲坐下来。   “其实我不这么想……”它说。   “可你本来也不需要我微不足道的保护。”萨蒂说,“我本该听你的话,扔下你不管,去找我的父亲。”她的声音变低了,“这样提婆雅尼也不会死。”   “她的死不是你的错,萨蒂。”豹猫说。   萨蒂抬眼看着它。   “你是不是又要嘲笑我了?”她说。   豹猫还是注视着她。   “不。”它说。“为什么?”   萨蒂眼神中流露出苦意。   “乌沙纳斯也这么嘲弄过我。”她说,“我出于好心做的事情全都办成了坏事。”   豹猫宝石般的眼睛注视着它。   “但这意味着什么?人应当无动于衷吗?”它反问,“还是人应当出于恶心做事?”   “我不知道。”萨蒂说,“你懂得比我多,你告诉我。”   “我也不知道。”湿婆说。   萨蒂瞪着豹猫。   豹猫低头,挠了挠耳朵。“尽管这的确没有什么益处,”它说,“但是我认为你留下来大概会比你就此离开更令我感到喜悦。”   它停住了,撩了一下胡须。   “抱歉。”它说,“我不知道如何表达。”   萨蒂看着它。“这不是一个感谢。”她说。   “当然不是。”豹猫用奇怪的声调说,“你并没有为我做什么,为什么我要感谢呢?”   萨蒂突然很想微笑。   “但我感觉好一点了。”她说,但就在这时,觉得有些晕眩起来。   “啊,我现在觉得好渴。”她自言自语地说,看向豹猫。“你想喝水吗?”   “不。”豹猫说,它瞅着萨蒂,突然目光里带上了警觉。“萨蒂,你的样子有点奇怪。”   “是吗?”萨蒂说,渴意在她身体里沸腾着,她感到皮肤下面的水份仿佛都在蒸发。“我……我得要去找水。”   萨蒂转过身,踉跄地去扶一旁的树木。她几乎想伸出舌头去感触空气中哪怕一点点的湿气。   好渴。就像那天在士兵们前面一样,好渴。   她想她就算饮够全世界的水也无法餍足。   要是能重温那甜美滋味……   焦枯的气息在空气里一掠而过。白色的豹猫跳到了她膝盖上。   “萨蒂!”湿婆用那种世界之主的语调呼叫着她的名字,严厉地、充满暴怒地、不容置疑地。   萨蒂身体中焦渴的感觉转瞬消失,她两眼一黑,啪嗒一声摔倒在了地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么说吧,所谓万象更新,湿婆就像是把这宇宙的普朗克常数给改写了。物理规则一改变,从前可行的事情就不可行了,所以他不能压制乳海毒液了……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4:33

    九   塔拉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   她的双手交叠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她的眼睛和包裹着她的暮色一样深黯。   门咔嗒一响,有人走进来了。祭主手中的灯火照亮了他的脸。   他走近塔拉,坐在她对面。灯火在他们中间跳跃着。   “孩子是谁的?”他低声说。   没有回答。   塔拉的视线甚至不随着光亮而移动。她只是茫然地盯着黑暗里不存在的一点。   “这孩子是谁的?”祭主又问了一遍。   塔拉还是没有回答。   祭主抓住了塔拉的肩头,掰起她的下巴。   “我知道你听得见!!”他咆哮起来了。   塔拉眼睛大张着。又黑又深,吸走一切光。   “苏摩碰过你多少次?”祭主说,声音扭曲了。“享用过你多少次?”   塔拉嘴巴微张着,嘴唇珍珠样没一点血色。   “他强迫你,还是你自愿?”祭主继续问。   沉默。   “告诉我。”   沉默。   “你以为装傻就可以让你的罪孽减轻?!”祭主吼道。   有些飞蛾被灯光吸引过来了,围着火烛打转,一个接着一个投火自焚。   祭主扇了塔拉一个耳光。   他用的力量之大让塔拉摔倒在了地上。   “贱人。”他说。   他抬起了灯火,大步地跨过了躺倒在地上的塔拉的身体,走了出去。   咔嗒一声,门再度关上了。   塔拉伏在地上,慢慢地,她抬起双手,覆盖在自己的小腹上。   祭主走出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达刹。   “我把我的女儿给你,是作为妻子。”老仙人低声说,“你不应当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   “是她不珍爱自己。”祭主说。   “你能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吗?”达刹说。“星相和占卜都说明这孩子来自群星之主。这是苏摩的称谓,也是你的称谓。在这个孩子的身份确定之前,你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曾背叛过你。”   祭主瞪着达刹。“你把草料放在骡马面前,它们会不吃吗?”他反问,“你把幼鹿放在老虎面前,它会不去扑咬吗?”   “那也只能说明苏摩强迫她,错误并不在她身上。”   “强迫……”祭主脸上露出了一丝扭歪的笑,“我知道在我之前谁向塔拉求过婚。我知道在我和她婚礼上谁送的白色鲜花。我知道是谁一直尾随在我们的队伍后面。我知道塔拉心里的人是谁。”   “那时塔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达刹低声吼道。浓云在天空靡集,犹如阴影在他额头靡集。“她是我亲手抚养长大,比大多数男子更懂律法、知廉耻。祭主,你告诉我,她在被劫走之前,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祭主的表情凝固住了。   “是的。”最后他低声说,“的确是。就算我很明显地感受到她半点不爱我。可是她还是一个如此优秀称职的婆罗门的妻子。”   “那么为了这一点,善待我的女儿。”达刹转身离开。   “……她是一个如此优秀称职的婆罗门的妻子。”而祭主并未停止,“……可是她还是半点不爱我。”   达刹的脚步止住了。   “‘丈夫虽娶诸神给与而对之并无情意的妻子,如果她有德,也应常加保护。’这是法典里规定的。对爱情和□的贪求只会破坏婚姻的严正和公平。我们认为我们在这一点意见一致,所以这婚姻才生效。”他说。   “因为她,我失去了一个女儿,也失去了一个儿子。”祭主又说。   达刹没有回头,这次也没有说话。   “如果最后证明她肚子里的孩子属于苏摩,”祭主说。   他没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他磨着牙。牙齿被他咬得咯吱咯吱响。   “……那我无话可说。”   达刹低声说完,快步离开了房间。   乌云低低地压在海面上,灰色的大海充满不安,呼啸翻腾,卷起浑浊浪花,海鸟在水面上低飞,划出缭乱的轨迹。   拉克什米赤足走在海边,低头拾起一个小小的螺壳。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空掉的螺壳,叹了口气,把它扔进了海里。   “回去吧。”她低声说,“还是一直留在海中最美好。永无烦恼。”   “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抬起头来。她的养父站在海边。海水形成的长袍在他身后翻滚,长长的海岸线构成了长袍的镶边,点缀在海滩上的岩石就是装饰的宝石。   “父亲,”拉克什米朝伐楼那跑过去。“今天海面上风浪很大。您心情不好吗?”   伐楼那笑了笑,伸出手抚摸着养女的秀发。“不论海面上风波如何险恶,大海深处总是波澜不惊。”他说。   “但您的确不开心。”拉克什米说,“您怎么了?”   伐楼那蹲下来,平视着自己的养女。   “拉克什米啊……”他低声叹息着,“我知道我不是个好父亲。因为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以才让你独自一人长时间孤零零地留在永寿城里。”   拉克什米轻轻动了动嘴唇。“别这样说。”她轻声说,“我很喜欢永寿城呢。大家都待我很好的。”   “是吗?那太好了。”伐楼那苦笑起来。“我以为你一直在怪我。”   拉克什米慌忙摇了摇头。“不会的,父亲,”她说,“当年代替哥哥去永寿城是我自愿的。我也愿意为父亲你做一切事情啊。”   “真的?”伐楼那深如汪洋的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带着稚气的脸庞。   拉克什米猛力点头。“您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她说,“请告诉我吧!”   伐楼那叹了口气。“你知道现在天界已经被阿修罗侵占了。”   拉克什米点点头,“我知道。”   “首先我必须要告诉你,伯利是个有才能的君主。”伐楼那说,“所以这几天,你才会一直看到有人离开这里,回到天界,想着在伯利的治下也能安享生活。”   拉克什米有点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她说。   “可是伯利只是个特例。”伐楼那说,“你学过历史,知道阿修罗的本性如何。就算伯利慷慨贤明,可是能确保他的子嗣也这样吗?阿修罗是生性好战的。迟早有一天,他们还是会把天界弄得四分五裂,就像他们自己在地界也曾彼此仇杀一样。”   拉克什米咬着嘴唇。“父亲你原来就是为这个烦恼吗?”她说,“可是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打不过伯利呀。”   “你说得没错。”伐楼那眉头紧锁。   “那就没办法了吗?”   “……其实也不是没有。但是…………”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注视着伐楼那。海王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伯利。”伐楼那严肃地说,“我的女儿,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到。”   拉克什米张大了嘴巴。   “……我?”她说。   “是的,只有你。”伐楼那说,“这件事会很艰难、冒上许多风险。但是这将会拯救苍生。”他顿了顿。“我知道这样要求很过分,可是,拉克什米,你愿意做这件事吗?”   拉克什米注视着养父。良久,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说过了,”她轻声说,“父亲对我有养育之恩。我愿意做一切事情来报答。”   伐楼那注视着她,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情的微笑。   “太好了,拉克什米。”他说着。   海面又掀起了滔天巨浪,海鸟发出凄凉的低鸣。拉克什米转头想去看,可是海王却拉起了灰碧海水形成的长袍,遮挡了她的视线。   萨蒂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神庙祭坛之上的神像,那张酷似湿婆的脸。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迷糊地想。   “你醒了。”旁边传来湿婆的声音。   萨蒂还是习惯性地看向湿婆身体所在的地方,然后才留意到旁边躺着一只白色的猛虎。   萨蒂跳了起来,老虎抬头注视着她。“怎么了?”白虎用湿婆的声音说。   萨蒂把手掌放在胸口上,长出了一口气。“是你,吓死我了。”她说。   “把你拖回来可不容易。”湿婆说,“我费了点功夫才找到力气足够的动物。”   老虎低下头舔了舔自己的脚掌,又抬头看着萨蒂。“我有件事情想问你,萨蒂。”湿婆说,“你刚刚是否觉得渴?是不是恨不得喝干世界上所有的水吗?或者,只要是液体,血也无所谓?”   萨蒂呆了一下,“的确如此。”她说。   “这种情况常出现吗?”   萨蒂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她说,“上次似乎是在我情绪很激动时。”   “我明白了。”湿婆说。   “什么?”萨蒂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湿婆说。“你做弗栗多的心脏时间有点长了。”   萨蒂瞪圆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它的一部分特质毕竟还是同化了你。”   “什么?”她用充满恐惧的声音问。“你是说我成了它的……化身吗?”   “不完全是。”湿婆说,“但如果任之发展,它会在你情绪激动时影响你,腐蚀你,让你变得充满饥渴,难以餍足。为了解渴,甚至会喝血。”   萨蒂瞪圆了眼睛。   “那岂不是变得和食尸鬼一样?”她说,“那我该怎么办?”   老虎又低头舔□掌。“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平静地说,“只要你学会控制自己的感官和身体就可以。”   “就像你这样封闭感官和行动?”萨蒂问,指着湿婆本人的身体。   “是的。”白虎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那太好了。”萨蒂说,松了一口气。可是又担心起来。“真的这样就没大碍了吗?”   “我干嘛要骗你?这的确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说。白虎站起来,伸直前腿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萨蒂注意到,被湿婆选中的动物都会类似他的化身雄牛,具有一种坦然自在的、生机勃发的美。   好吧,其实他本人也是如此。   这么想着,萨蒂竟然发现自己有一点脸红。   白虎好奇地望着她。“怎么了?”   “呃,”萨蒂转过头去,指着神像。“你注意过这个吗?这是你的神庙。”   白虎抬起头,看着那尊石像。“是的,我留意到了。”他轻声说,“但这不是我。”   萨蒂回过头。“不是你?”她问。   “不是我。”白虎摇着头。它一跃跃上了祭坛,咬住依旧掩盖在神像两边的藤蔓,把它们扯了下来。萨蒂这才发现原来神像身边环绕着许多动物。大象,独角犀牛,雄鹿,野牛,老虎,它们把神像围绕在中间,犹如对他致敬。   “啊,”她轻声说,“可是真的很像你。”   “残留在此地的力量也不属于我。”湿婆沉吟着说,“而是更加暴戾和不受控制的力量。不过我的确就是为这力量吸引而掉落在此地。”他声音里带着一点疑惑,“这片森林有种让我怀念的感觉,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为什么?”萨蒂问,她注视着那神像的面孔,她突然也觉得有种依稀的怀恋。   但白虎跃下神坛,它轻轻擦过她身边,尾巴绕过她的脚踝,朝神庙外走去。   “我不能再停留在这身体上了。”湿婆说,“在我脱离它之前,我得要带它离开,以免它伤害你。”   萨蒂看着白虎的身形消失在寺庙门口。她挨着湿婆的身体坐了下来。   “接下来你会变成什么回来?”她转过头对那具无知无觉的躯体问。   暗蓝的波纹依旧滞留在湿婆的肩头。萨蒂凝望着他的眉梢和表情宁静的嘴角。   “好奇怪……”她低声说。“是你将毁灭世界,是你令万象更新,是你……”   她顿住了,轻轻把带着月牙疤痕的手掌放在他的胸口。原来那里仍然是微暖的。   “一个字说一次只是言语,说三次就成了诅咒。”她说,“你啊,究竟是怎样的人……”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5:01

    十   清晨他是羽翼白如落雪的雄鹰,陪伴她在荒野中狩猎,分享水源和食物。   下午他是枝桠如同珊瑚树的白色雄鹿,和她一起在从莽里漫步,他们从有人居住的村落和道路边匆匆掠过。   夜晚他是犹如雪山的巨蟒昆达里尼,在火焰边教导她如何收敛心神,控制感官。他要她体验身体里的力量像蟒蛇盘绕。   当她入睡时他就离开。月光般洁白的夜枭在夜色中翱翔,在森林里寻找那宛如旧日回忆般怀念感觉的来源。   ————————————————————   “魔女。”年轻的王子说,“我的士兵是这么告诉我的。”   国王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着眉头摸了摸下巴。“是吗?”他说。“那片森林十分古老。从前我就听说有药叉和食尸鬼居住在里面。”   “我听说的事情更加夸张。”在他一旁的王室祭司说,“那个魔女食人血。人们看见她和不一样的动物一同出没,猛兽、飞禽甚至虫蛇。还说她占据了森林中那个废弃的大天神庙,在那里举行人牲。”   “听起来像个梵罗刹。”国王说。   “可能是真的。”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报告说她和一个男人的尸体待在一起。”   祭司露出厌恶的表情,“听起来真是污秽邪恶。”他说,“现在这个世界宛如到了劫末,什么怪力乱神都出来了。”   国王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贝叶放在一边。“我想亲自去看看。”他说,“确认一下。”   他的儿子和祭司都吓了了一跳,“使不得,大王。”祭司说,“梵罗刹非常凶险可怕,怎么能主动接近她?!”   “父亲,我也觉得这太冒险了,”王子说,“我手下的士兵可是亲眼看到她从影子里召唤怪物、杀人饮血的啊!”   “必须亲眼确定。”国王说,“因为干旱和兵乱,百姓不敢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耕作,现在又有这种传言出来,森林周围的人民怎么可能过上安定的生活?如果她是一个梵罗刹,那么我就诛灭她,也算为民除害。更何况……”   他看了一眼那两张贝叶,露出苦笑。   “现在无法祈求神灵的庇佑。”他说,“我们连朝着什么样的神明祭拜都不知道。”   “我们当然应当遵从伐楼那大神的意愿!”年轻气盛的王子说,“怎么可能承认邪恶的阿修罗是天帝?”   “看情况再说吧,人类无法干预天界的事务。”国王叹息着,站了起来。“我们现在只能依靠自己了。我还是要去森林看一看情况。”   夜色深沉,神庙里透出火光。萨蒂在神像前席地而坐,烤着一只白天捉到的野鸽子。   “这片森林隶属于一个很小的人类王国,”湿婆说,现在他是一头羚羊,有着盘绕弯曲的长角,“离开这里一百二十由旬的地方,是恒河和阎牟那河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个城市叫帕拉亚戈,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就生活在那里。他的名字是友邻王,人们说他是个贤能有为的国王。”(PS,帕拉亚戈Prayag,现在的名字是阿拉哈巴德,著名的印度圣地。)   萨蒂凝望着燃烧的篝火,“也许吧。”她轻声说。自从见过伯利之后,她就不再相信贤能有为这类话了。“如果他真是好人,他手下怎么会有那样的士兵?”   羚羊发出嗤嗤声,仿佛在笑。“阿修罗和天神的军队也同样如此行事。”湿婆说,“好国王绝大部分时间不等于好人。”   萨蒂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那个友邻王声名很好?”她说。   “人们给我的祈祷里,我能听到许多有趣的事情。”他说,“我时常在人间的火葬场和神庙游逛,在那些地方,我也能知道世上正在发生什么。你知道我的声名。”   “我听说过。”萨蒂说,看着火上的鸽子慢慢烤熟。“我父亲也说过你像个食尸鬼。为什么你喜欢呆在坟场那样可怕的地方?”   湿婆没有说话。羚羊回头看着自己被火焰投射到地面上跳动的影子,轻声的哀叹和哭泣隐隐约约从影子里传来。   “是啊,”他有点答非所问地说,“那里总是有许多幽灵和鬼魂出没。它们受执念所扰,充满痛苦,无法解脱,无法净化。”   “我还听说你会在坟场里跳舞,踩着尸体和死人的骨头……”萨蒂笑了起来,“不过这个是胡扯了,对吧?”   “不,”湿婆说,“是真的。”   萨蒂呆了一下。“是吗?”她说,“好可怕。”   “可怕?怎么会?”湿婆反问。“你见过我跳舞吗?”   萨蒂睁大了眼睛,“没有,可那情景想起来就很可怕啊。”她说。   “为什么?”湿婆说。   萨蒂一时语塞。她已知道湿婆的逻辑和善恶观超乎常人,有时显得深不可测,但有时也会在一些幼稚的事情上不停地问“为什么”,如同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孩童。   “在死者身上起舞,那在他人眼里本来就是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她说。   湿婆的声音反倒显得吃惊起来,“可你现在就在吃死去的生物。每天你走过的路上,到处都是你眼睛看不到的微小生物。你每时每刻都在践踏它们,成千上万地杀死它们,每时每刻都走在它们的尸体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能不杀死其他生物而活,更勿论踏在尸体上前行。为什么只有我的作为会成为极端恐怖和不合情理的事情?”   “别说了,”萨蒂呻吟了一声。“我说不过你,行了吗?这种时刻你总是让人生气。”   “好吧。”湿婆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我为什么让人生气?”   萨蒂背转过脸去。   湿婆稍微沉默了一会,羚羊抬头看看神庙屋顶上升起的月亮。“那么,我得要走了。”湿婆说。   萨蒂也抬起头。“可月亮还没升到中天啊。”她低声说。   “唔。”羚羊还是朝外走去。   “我还不想入睡。”萨蒂又强调了一句。   羚羊回头看她。   “你觉得无聊吗?”湿婆说,“啊,也对。你控制感官的本领进步得很快。现在晚上你无事可做了。”   “那个……”萨蒂眼睛望向一边,有点心不在焉地说,“说到舞蹈……说到音乐,我想起了另外的事情。你在商底耶给过我一把西塔琴,记得吗?你说给我解闷用的。虽然我的技巧肯定比不上你,可是双马童却很喜欢,乌莎斯也很喜欢……”   羚羊回头看着她。“你想弹琴了?”他说。“这很简单。”   湿婆静止不动的手臂上,金属臂鐲开始扭动,变成一条细小的花蛇,小蛇顺着他手臂游下,游到了萨蒂身前,嘶嘶吐着蛇信,然后化成了西塔琴。   “为你自己打发夜晚的时间吧。”湿婆说,“再见。”   羚羊转身走出神庙。   萨蒂聆听着它坚硬的脚蹄击打在石板上的声音慢慢消失。她知道他今晚又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动物,犹如月光的化身,在夜幕下的森林中巡游。   萨蒂抱住了那把外表斑斓的西塔琴。   “可是,”她注视着湿婆的身体低声说,“……我是想让你听听我的琴声啊。”   “……伐楼那那边至今没有任何特别的动向。”伯利说。“探子也没有说他有企图召集军队以卵击石。”   “的确,”乌沙纳斯回答说,尽管越来越多的人回到了永寿城,翘首以盼马祭的到来,但他们君臣两人还是选择谨慎地栖身在营帐中。“但依然不可忽视伐楼那。所有天神中他是最狡猾、最深谋远虑的一个,长久以来对因陀罗充满了不满,因陀罗在位时也很猜忌他,强行把他女儿留在永寿城里作为质子。如今他成为残存众神的首领,却蛰伏不出,我怀疑他依旧在谋划着什么。”   伯利点点头。“马祭上将要邀请许多人类的国王。”他开口说,“现在进行的情况如何。”   “人间的国王们并没有一致的倾向。”乌沙纳斯说,轻轻抖了抖手中的贝叶。“他们有的承认您,同时也承认伐楼那,我认为他们在观望风向。”   伯利坐在王座上,凝神咬着手指。“我并不想把马祭的范围扩展到人间。”他说。“阿修罗和天神的战争涉及到人类,总无善果。”   “但您得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乌沙纳斯说,“人类短视,看到的利益也短时。仔细想想看,将沿着海岸的康坎之地送给人类的国王,就能从他们那里取得足够的支持。”   伯利笑了起来,“那片土地是许诺给婆罗门的。”他说,“我不可能背信弃义将它们再送给国王。”   乌沙纳斯叹了口气。“陛下,恕我直言。”他说,“您原本就不应该将那些土地送给婆罗门。他们已经足够富有,来向您求取财富纯属贪心不足。现在我们必须要拉拢的是国王,他们才掌握人民和土地,而婆罗门可能会对你唱赞歌,说您比因陀罗更为伟大仁慈慷慨,可这毫无益处。”   伯利又笑了起来。“你说这话好像你自己不是婆罗门似的,苏羯罗。”   “我的确希望自己不是。”乌沙纳斯阴沉地说,“这样便不用受许多大义之名的限制。”   “不能给予土地,那就给予财富吧。”伯利说,“国王也喜爱珍宝和金钱。”   “我们不能用地界的出产来滋养那群狼。”乌沙纳斯说,“何况您已经用了太多的开销在布施和安抚臣民身上。此外,跟随您来到天界的阿修罗人民也对此有些不满。”   伯利叹息了一声。“我听说了。”他说,“有人还说我对待天界的遗民比自己的人民更好,发生纠纷时也更偏袒他们。可是他们既然选择归顺我,我总得要一视同仁地保护这些人。”   “我理解陛下的理想,”乌沙纳斯苦笑,“可是阿修罗的人民是对您忠诚,而那些归顺的天神是对您的财富和权力忠诚。”   伯利站了起来,在营帐里兜转了一圈。   “摩耶负责的那件事情如何了?”他突然不轻不重地问了一句。   乌沙纳斯抬起头来,张大了眼睛。“陛下,你的意思该不是说……”   “那件事现在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要紧了。”伯利说,“何况它也用不上那么多的开销。”   他转过头看着乌沙纳斯,“除非它并不仅仅是像你说的那样……”阿修罗王紧盯着乌沙纳斯,“并不仅仅只是让我的人民可以在最危急的时候寻找避难所之地,而是用于战斗的要塞和堡垒。”   乌沙纳斯愕然地注视着伯利。“那件事完全是按照计划进行,”他说,“我保证绝没有任何隐瞒陛下的地方。”   伯利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乌沙纳斯。“是吗?”他说,“最好如此吧。”   乌沙纳斯突然后退了一步。他按住了胸口。法术的波动阵阵传来,牵动着他的心口。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退片刻。”   伯利吃惊地看着乌沙纳斯扔下贝叶,从营帐中飞奔出去。   他微微皱起了眉。“你又在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呢,苏羯罗?”阿修罗王低声地自言自语说。   乌沙纳斯冲到了自己的营帐门口。他心里充满了恶意的欢喜。   他知道上次那个翻自己东西的贼没有找到自己的东西,一定还会回来。但他并不准备让他全身而退。这一次,他在自己的物品上下了一种极其隐秘、极其复杂的咒语。当那个贼再次溜入准备行窃时,他就会被这阵法困住,而乌沙纳斯也会立刻知道。   “好啦,”太白金星之主心里得意地想着,“让我看看这是哪个天神的探子?”   他掀开了帘子。   他看见自己的女儿站在他的营帐中,苍白着一张脸,被他的阵法困住了,就像是被蛛网困住的小鸟。   乌沙纳斯呆住了。   “天乘?”他低声问。随即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除了天乘,谁还能这样轻易溜进他的地盘而不被发现。   天乘抬起头来看着他。“父亲。”她说。   进入永寿城后乌沙纳斯忙于各种事务,几乎无暇顾及自己的女儿,此刻他几乎是第一次和天乘这么近地面对面,他震惊地发现她显得那样憔悴,那种麻木冷漠的神情依旧顽固地停留在她眼睛和嘴唇上,青春炽烈的火光在她身上萎缩成一根苍白尖锐的刺,扎在她眼底。   他朝她走了几步。   “你在找什么?”他说,“你要什么我不会给你,你非要来偷?”   天乘木然地看着乌沙纳斯。   “可你没给。”她说,“你答应过的,却没给。”   乌沙纳斯猛然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   “天乘,现在商吉婆尼花不在我手里。”他说,“它要么遗落了,要么就是和弗栗多一起被天帝毁灭了。”   “骗人,”天乘说,“父亲就算拿到商吉婆尼也不会给我。”   “我怎么会不给……”乌沙纳斯滞了一下,讶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天乘,你是我的宝贝女儿呀。”   天乘扬起脸来看着乌沙纳斯。   “不,父亲经常骗我。”她麻木地说,“一直在骗人。”   乌沙纳斯看着他的女儿。   她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她年轻貌美,披散着黑发,更显得脸蛋苍白,犹如黑夜映衬白月。而这轮白月的光芒毫无热度,令他感到炽痛。   “你几天没有睡觉了?”他说,惊讶自己说话时声音的冷静。“来人,把她带走。”   法术的网解开了。她开始在他手里扭动挣扎,像条顽强的鱼,鳞片扎进他手里。   “去睡觉,天乘!”乌沙纳斯厉声喊。   “父亲是骗子!”天乘喊,声音像撕破了的带着血痕的白缎,“你答应了我却没做到,你骗人!”   “住口,天乘。”乌沙纳斯说。   “骗子!”   “住口!”   乌沙纳斯把手掌按到她脸上,想让她不再喊叫了。他可以把她的声音从胸口逼出来,就像他对待萨蒂那样。透过他的指缝,天乘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可是也毫无爱意。这是他的女儿,从每块血肉和每一处桀骜不驯上都继承他的女儿。   他的手朝一边滑去。他终究没有夺走她的声音。睡眠的法术从他的指尖释放出来,溜进她的耳朵。天乘的眼睛里出现了倦色。   “骗子,”她睡意浓重地说,身体朝一边瘫软下去,他扶住了她。   冲进营帐的侍卫架走了天乘,奶妈和医生在一旁心惊胆战地等候着他的进一步指示。   “让她睡,”乌沙纳斯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她有醒来的迹象就让她喝点药酒。她睡眠不足,精神也不够稳定。睡到她变乖为止。我现在没有时间烦心她的事。”   乱哄哄的人散去了。   乌沙纳斯从被天乘翻乱的文书中弯腰拾起一张贝叶。那好像是来自人间探子的报告,叙述关于一个占据了森林里神庙的魔女和陪伴她的白色动物的传说。他努力想阅读它,却发现无论如何看不进去,最后他把它扔到了一边。   “骗子?”他轻声自言自语着,“我是骗子?”   长久以来,他时常被人这么称呼着。   长久以来,这两个字第一次令他感到紧压在皮肤上般的疼痛。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5:25

    十一   清晨到来之时,他以山豹的姿态走进了神庙。   萨蒂睡在石板上,黑发在她脑后卷成一条乌龙。她闭着眼睛,依旧沉浸在梦乡里。在她面前,篝火已经熄灭了,只余一丝淡淡的青烟。   他看了她一阵,然后抬起了头,轻轻嗅了嗅空气。   他嗅到了人类到来的气味。很多很多人,正在接近这里。他知道他们是谁,来做什么。   他想这一天终于还是到了。   他低下头,轻轻地拱了拱萨蒂的身体。“起来吧,萨蒂。”他说,“你要错过晨祷的时间了。”   萨蒂动了一下,她抬手揉了揉尚还朦胧的眼睛,视线集中到了他身上。   “今天是豹子吗……”她嘟囔了一声,爬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他跟在她身后。   他们穿越森林中几个月来被踏出的小径,朝山泉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停住了。“我想沐浴。”她说这些话时依旧显得有点尴尬。   他止住了脚步,坐了下来。“好啊。”他说,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你去吧。”   萨蒂还是注视着他。   “我不会偷看。”他说,几乎有点无奈。   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高兴,似乎又有些害羞,转身朝森林深处走去。他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是最后一次我陪你在林中漫步了。他想。   山豹的灵魂在他宏大的力量压榨下发出痛苦不堪的呼喊,就像被压在一座大山下的小石子。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占据这具躯体了。   于是他从它不堪重负的身躯上离开,旋即选中了栖息在旁边一棵树上的猎鹰。   猎鹰长鸣一声,离开树枝,朝天空飞去。在空中盘旋的时候,它看到了远方山路上人类的行列。他思考着,估量着。这么做的时候,他的视野掠过了森林中的池塘。萨蒂正走下山泉,她好像开在水中的一朵金色莲花。   而他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中午时分,国王带着他的军队来到了森林中的神庙前。   “这座神庙的历史比陛下的王国更加古老。”通过倒塌长廊和前庭时,国王身边的祭司紧张地说,“据说在古代,在丛林和荒芜的山野中,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猎人。他身边跟随着可怕的怪物们,到哪里就为哪里带来疫病。如果他发怒,晴好的天气突然就会变得阴云密布,雷鸣电闪,人和牲畜都会被击伤,森林也会燃起大火。为了讨好他,人们才修建了这座神庙,并称为大天神庙……”祭司的话中断了,吃惊地咦了一声,指着神殿前的地面。地上画着奇妙的图案。   “只有大仙人才有这样的技艺。”祭司诧异地说。   “我们进去看看吧,”国王指着倾颓的神殿大门说。士兵们拔出了宝剑,手持着长矛。他们迈进神庙。殿堂里空无一人。   “我闻到了血的味道。”王子说。“还有烧烤肉类的味道。”   “这是玷污。”祭司呻吟起来。   “昨晚还有人在这里,”国王指着地面上熄灭的火堆说。   突然有士兵大叫一声,原来神像下睡着一个人。“这就是他们说的那具尸体,”祭司喊,他念起祛除邪魔的咒语来。   在祭坛前一动不动的是个男子,看不出种姓,黑如檀木的头发垂落在肤色白得非同寻常的身躯上。   人们围成一圈,充满恐怖又好奇地看着这具躯体。   “……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   国王转过头,看见一个姑娘站在庙门口,充满警惕地看着他们。她穿着树皮衣,浓密拳曲的黑发散落在身后,肤色犹如蜂蜜,手里提着一把用鹿骨和筋做成的粗陋的弓;她就像是雨季后森林里的藤蔓那样新鲜而柔韧。一只雪白的猎鹰扑打着翅膀,落在她肩头。   “是那个魔女!”王子在国王身后叫出声来。姑娘睁圆了眼睛。   国王却没说话。比起传说中的魔女,他意识到停在年轻女人肩头那只猎鹰才是更加可怕的,它安静的深色眼珠令人畏惧。   “我是友邻王,阿逾娑之子,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他说,“你是谁?你从哪来来?人们称你是魔女,你要伤害我的国土和人民吗?”   萨蒂看着这一大群人,年长的、身躯矮壮结实的国王,他身旁的祭司,他身后王子打扮的英俊年轻人,还有那些神情紧张地瞅着她的士兵。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办,即便是雄狮也不可能驱散那么多人。   “我不是魔女。”最后她开口说,希望这个国王比他的士兵更讲道理。“我是素有声誉的婆罗门家庭的女儿,和你一样出身洁白,国王。我只是被迫暂居在这里,我在你的土地上,就应当受到你的庇护。我不曾伤害他人,也希望不要受到打扰,仅此而已。”   “你说话的方式的确很像婆罗门,”友邻王叹了口气,“但听说你杀死了我儿子手下的士兵。”   “那只是误会。”萨蒂辩解说。“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如果你真是婆罗门出生,身上怎会带着血腥味?”祭司说。   “因为我只能以猎捕为生。”   “那你怎么会将一具尸体放在此地?”国王身后的王子说。   “那不是尸体……他是我的未婚夫。”萨蒂很困窘, “他受了伤难以动弹。”   王子怀着疑虑走到了湿婆的身体边,他把手放在他胸口,随即猛然缩回了手。“骗人!”他叫道,“这男人早死了。身体都冰冷成这样,怎么可能是活人?”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这男子是你的未婚夫,那你也应该与他一起登上火葬堆,为何要装作他尚未死去,做出这种逆反人道的事情来?”祭司插嘴说。   萨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他的确没死啊,”她说。湿婆一直没说话。他透过飞禽的眼睛观察着这群人类,猎鹰的爪子陷在她皮肤里。   “我不会庇护邪魔。”友邻王说,紧盯着萨蒂,“说实话吧,姑娘。你是不是一个梵罗刹呢?”   “我没有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萨蒂说,“我以我父亲和我的家庭发誓。”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友邻王摇了摇头,“关于你的传闻吓坏了这附近的人们,他们甚至不敢回到自己的村庄。”   “可是我……”萨蒂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没伤害到任何一个人,却不能一个人好好待着。   “他说的有道理,萨蒂。”猎鹰突然开口说。   士兵们叫喊起来,王子吓得几乎跌倒在地,祭司嘴里大声嚷嚷咒语。猎鹰离开了萨蒂的肩膀,飞了起来。士兵们在它低空掠过自己头顶时一片惊叫,它最后落在了湿婆的身体上。   但友邻王令人称奇地保持着镇静,他瞪视着猎鹰。“阁下又是谁?”   “请抬头仔细看看神像的面孔。我就是这片森林里的神明。”湿婆说,“我能变幻形体,也能依附野兽。过去人们畏惧我,在这里为我建造神庙,我也将这里视作自己的居所。我依照自己的喜好,希望娶这位品德无暇的少女为妻,她是生主之首、达刹仙人之女。但如今我受到诅咒,无法行动,因此现在只能以动物形态出现。”   “别信他!”祭司高喊,他举起一只手,做出除魔的姿势来。   猎鹰转过头看着他。祭司突然不能动了,他像石头一样僵硬,手举在半空,冷汗从他额头流下来。   与此同时,王子想从腰间拔出剑来,可是手一触到刀柄他就大叫一声,捂住被炽热的钢铁烫伤的手指。   “别做愚事。”湿婆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腿有些软了。友邻王注视着猎鹰,“但是你该如何证明……”   “你需要怎样的证明?”湿婆说。“国王,是要我立即焚毁你的国都,还是令你国境内流的河水都变成血?”   友邻王看着他。透过猎鹰的眼睛,他看到羽毛外壳里包裹着的是令他不得不战栗着低下视线的恐惧和威力。   “不,请不要这样做。”他喃喃地说,“我相信这是真的。你是哪一位神祗?我的庙堂里可有你的名字?你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献祭和牺牲?”   “我不欲我的名字为人所知。”湿婆说,“听好了,国王!现在,我要你做一件事情,将这位少女安然无恙地送回西方伐楼那的国度、她父亲达刹仙人身边。”   萨蒂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湿婆。   “你说什么?”她说,“送我回去?”   猎鹰看向她。“是的。”湿婆声音平静地说,“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这是个好机会,萨蒂。”   “可是……”萨蒂的话还没说,就被年轻气盛的王子打断了。“凭什么让我父王听信你的话?”他愤愤不平地说。   湿婆没有理他。   “友邻王。”他注视着国王,“我知道你在恐惧什么,也知道你心底最深的渴望是什么。你在白半月第三天夜晚的祈祷,如果你听从我的话,护送她前往西方,就有可能成为现实。”   友邻王突然浑身战抖了一下。“什么?”他轻声说,“你怎么……你怎么知道?”   “你的愿望极其荒诞,但并不是没有实现的机会。”湿婆说。   “不能相信他,父王!”王子急忙说。   “没错,不能听信,陛下!”祭司也说。   猎鹰突然展翅飞出了窗外。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花;好像那猎鹰飞出去时变成了褐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友邻王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然而就在此时,他面前的地板下发出滋滋声,一条浑身雪白的眼镜蛇顶开石板钻了出来,士兵们吓得大叫。而那条眼镜蛇则注视着国王。   “友邻王,”湿婆的声音笑着,不带一点恶意,却的确令人恐惧。“这是不是你梦的形体?”   国王注视着眼镜蛇,突然腿一软,跪了下来。   “是的。”他用庄严肃穆的声音说,“被称为大天的神灵啊,我会完成你的要求,送这姑娘到她父亲身边。”   “不行!”萨蒂和王子一起喊了起来。   “迅行!”友邻王严厉地喊着儿子的名字。“这事情就这么定了。你跟我来。”   他把所有人马都带出了神庙。萨蒂留了下来。她双膝着地,看着眼镜蛇。“你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难道不是一直都想回你父亲身边吗?”湿婆说。   “我的确很想,可是……”萨蒂注视着他,“你让我抛下你离开?”   “没关系。原本就没人能伤害我。”湿婆说。   “是吗?”萨蒂说,“那你身体里的毒液呢?”   “也许会花费一点时间,”湿婆说,“但我会重新压制住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萨蒂瞪着眼镜蛇。   “回去吧,萨蒂。”湿婆最后说,“你已经学会如何控制自己的感官,压制弗栗多的气息,所以你没必要继续待在我身边了。回你父亲身边去吧。”   萨蒂还是看着他。   “再说了,我已经说过,你现在没有办法帮助我。”湿婆说着,突然像是自嘲般笑了一下,“……除非你能把拉克什米带到这里来。”   “拉克什米?为什么?”   “因为……啊,算了。”湿婆轻声说,“我不希望这么做。”   沉默。   “回去吧。”湿婆又说。“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萨蒂问,“你还没有得到商吉婆尼花,不是吗?为何这一次又愿意放我离开了?”   “因为我也没有完成对你的承诺。”湿婆说,“我不能束缚你,萨蒂。”   沉默。   “回去吧,”湿婆说,“萨蒂。”   还是沉默。   “萨蒂?”   萨蒂抬起脸来。   “那么……”她低声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要回去了。”   “走吧。”湿婆说。“友邻王会如约护送你回去的。”   “你这么相信他的品德?”萨蒂苦涩地问。   “每个人都有欲望。”湿婆说,“我相信他愿意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拼命。”   萨蒂沉默了一会。   “那下次见到你该会是什么时候?”她轻声问。   “我们必然会再相见的。”他说。   萨蒂站了起来。   “好吧。”她低声说。“那么我走了。”   “嗯。”湿婆说。   萨蒂站在那里,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我也要把提婆雅尼的骨灰带回去。让她一个人流落在这地方,太可怜了。”   “你也把乌莎斯的衣服一起带回去吧。”湿婆说,“有法力的织物会污染这片土地。”   萨蒂点了点头。   “啊,一直忘了说一句,”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你很适合那一身衣服。”   萨蒂停止了动作。   “很适合是什么意思?”她问。   眼镜蛇的脑袋前后晃动着。“我喜欢你穿着它的样子。”他说。   “你从前说过你对外表没有概念。”萨蒂说。   “是啊,”湿婆说,“现在也依旧如此。”   他们又沉默了。阳光照亮了在神庙空气里飞扬的金色灰尘。   “那么我要再与友邻王交谈一会儿,交代他一些事情。”眼镜蛇嘶嘶地说,随即遍体深黄花纹的蛇再度钻入地下。   萨蒂走到神庙门口。她看见友邻王带来的人正乱哄哄地聚在中庭吵嚷争议,王子和祭司表示反对的声音尤其响亮,而友邻王看来似乎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紧抿着嘴唇,摇着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头白色的雄鹿走进了庭院。吵闹声停了下来。雄鹿用毁灭神的声音开口说话,人们充满敬畏地听着。   萨蒂回过头,她在破败的神庙一角拿起了西塔琴,弦声轻响。她回头看着依旧躺着一动不动的湿婆的身体。   冲动突然从她心里生出来。   她大踏步地走过去,弯下腰,拂开了垂在额前的长发,捧起湿婆的脸,然后把自己的嘴唇印在了他嘴唇上。   这才叫做吻呢,萨蒂近乎赌气地想着在弗栗多体内湿婆的作为。   尽管那个吻救了她的命。   她回头看向庭院,白鹿依旧在与友邻王说话。   反正你也不可能知道。   她撒了手,跑到一边去。   最后总算是做好了一切出发的准备。友邻王给了萨蒂一块柔软的布料包裹身体,扶她上了马背。在一边的迅行和祭司恼恨地注视着她。   “不需要和你的未婚夫说声再见吗?”友邻王问。   “啊,我想不……”萨蒂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   她看到白鹿从森林里走了出来,深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萨蒂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它面前。“湿婆?”她压低声音问。   “你的手。”湿婆说。   “手?”萨蒂疑惑着说,雄鹿用鼻子碰了碰她有伤痕的那只手。   萨蒂把手掌伸出来,想着他是不是又要送自己什么东西。   但雄鹿只是低下头,轻轻舔了舔她掌心的月牙形伤痕。就像是从前白牛舔去她手里的血,令伤口愈合。   萨蒂瞪着眼睛,不明白湿婆在做什么,但随即她就涨红了脸。   雄鹿抬起头。   “再见。”他声音平静地说。   直到他们已经走出了很远,萨蒂回过头,还看见白鹿站在森林里注视她。   他脚下的影子在舞动着。这是原始之森,这是开端之森;森林发出呼啸,仿佛也在说再见。   而萨蒂心里很明白——这不是预感,不是希望,她就是知道。   迟早有一天,她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6:36

    ~Ashwamedha~ 马祭篇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爱上他了。   那时候她一直沉睡在海底,像包裹在碧蓝蚌壳里的珍珠。长年的梦幻绚烂多彩,她原本不愿意醒来。   可是人们的吵闹惊醒了她。她从海底向上望去。她看到天神和阿修罗们吵吵嚷嚷地搅海,他们看起来都那么凶暴,因为欲望而显得干瘪粗鲁。   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那些气势汹汹、面目狰狞的神魔之中,她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和其他人都不同。他立在海水中,俯瞰着众生,他的神情永远平静,一尘不染,嘴角永远带着浅笑。他的身躯是如此美好,就和她熟悉的海水一样,蓝得令人心醉,饱满如天空,宏大如深海。   即便是在那亿万年的梦中,在海水的歌唱和回忆中,她也未曾见过如此高大、如此俊美的男子。   她爱上他了。   搅乳海持续了一百年,她也就在海底注视了他一百年。   他就像四季盛开鲜花的劫波树,云彩流转的天空,她怎么也看不厌他。   她只希望这搅乳海能一直持续下去,这样她就能一直看着他。她别无所求,只要能看着他就好。   可是海水翻滚,大地震动,那群贪得无厌的神灵和阿修罗,终于将海底翻了一个个儿。   她被从深深的海底强行拉上来。那时她的形体尚未形成,天神们若无其事地分享她的力量,只当她是一坛子液体。随后战争开始了,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在散去,她惊慌不安,恐惧哭喊,在金瓶中挣扎。   有人来救她吗?有人来注意她吗?   然后,他看到她了。   他那宏大的形体朝她转过来。她意识到他正在凝视着自己。   她感受到了他视线里的怜悯。   她知道他将会来救她,但这不重要。   他终于看到自己了。   ……   当她回复意识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固态的形体。   小小女孩娇嫩的四肢,肌肤感受到空气的温度和湿度。   一个女人怀抱着她。   她好美,胸口的宝石闪闪发光。她迷惑地注视了这女子一阵子,然后突然意识到,现实里的女人是不可能如此美丽的。这种美只有在魔幻里可以达到。这女子是个幻象,而在她之后,隐现出来的是她所深深恋慕的那个人支撑天地的高大身躯。   他看着她笑了。   “放心好了,”那个人说,“我会把你委托给值得信赖的人。甘露凝成的天女,忘却你的身份,享受你的生命,自由自在地成长吧。”   可是你呢?她想说话,却开不了口。你是谁?以后我该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而他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朝她微笑。 一   萨蒂不久就知道湿婆的托付并没有错。友邻王的确是个能干而诚实的人。回到他的都城后,他马上下令让人保护神庙所在的森林,并且安抚百姓,说他已经消除了魔女的威胁。让王子迅行和宰相监国之后,他立即动身,护送萨蒂前往西方伐楼那的国度。   友邻王待萨蒂如客气周到,谨守法度,他给予她最好的衣装和最好的车马,护卫严密。不过萨蒂穿惯了树皮衣,睡惯了地板,如今反而已经难以适应绸缎和柔软的床榻了。   每晚下榻在沿途的农庄时,都有人民前来向国王申诉各式各样的纠纷和不满,而友邻王也处理得公正得理,能令各方信服。即便是接连遭到天界战争和魔龙的影响,他治下的人民大部分也能安居乐业。萨蒂看着友邻王处理公务,心里也暗自诧异这个小国君到底还有什么愿望不曾满足,令他甚至愿意无条件地服从湿婆的命令。   但她随即就想到了伯利。   伯利是比友邻王更为杰出的君主,可是他还是发动了战争。   国王的心都是一样深渊般难以餍足的贪婪。   区别只在于愚蠢的国君只会压榨人民,直到他们饱含怨恨消磨殆尽,而聪明的国君则会驱策和利用人民,给予草料和奖励,让人民像骡马一样高效工作,为他集聚财富,同时还对他感恩戴德。   在他们前往西方的道路上,萨蒂见到许多其他人类王国的人,带着大批的财富和礼物朝着他们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永寿城的方向而去。   “伯利在永寿城里举行马祭。”友邻王说,“许多国王都表示会服从他,向他进贡。”   “那你呢?”萨蒂问,“你会选择服从伯利吗?”   友邻王只是以苦笑作答。   “我的王国太小了。”他说,“伯利一旦发怒,只用一个指头就能压扁我。”他顿了顿,“不过天神也能这么做。我只能要么被天神的怒气粉碎,要么被阿修罗的怒气粉碎。您是大德仙人的女儿,想必也具有智慧,您告诉我该做怎样的选择?”   萨蒂无言以对。   他们穿过山脉和河川,森林和沙漠,越来越接近大海。最后他们来到沼泽密布的地区,这里到处都是深潭和河流。   那天中午,友邻王护送萨蒂的车马穿越沼泽的时候,萨蒂突然看到被薄雾笼罩的沼泽对面也有一队人马。他们的人数少得多,只有寥寥几个人和一辆骡车。而在他们周围,站着一群衣着华丽、手持武器的人,把骡车团团包围了起来。   萨蒂迷惑不解地看了那场景一会。“那是什么?”她说。   “什么?”友邻王问。“怎么了?”   “就是那群人啊。”萨蒂说,指着沼泽对面。“那些人包围那车子想要做什么?”   友邻王茫然地看着沼泽,又看向萨蒂。“抱歉,”他礼貌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可他们……”萨蒂咽回了话。她看向身边的士兵和友邻王的随从。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注视着前方。萨蒂意识到自己是唯一一个能看到那车辆和那些华服者的人。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属于人类。   友邻王也意识到了。“据说这里是龙蛇那迦们的地域。”他压低了声音说,“您看到的是那迦吗?因为他们如今是伯利的盟友,可以在大地上随意出没,我认为……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萨蒂犹豫着,不知自己是否也应当视而不见。他们的行列离那些人越来越远了。她看到那些衣着华丽的人牢牢围住了骡车,叫嚷着什么,似乎是要求车上的人下来。   遮挡视线的帘子被拉开了。露出一张惊惶的女孩子的脸。   萨蒂认得这张脸。   “拉克什米!”她惊呼出声。   那些衣着华丽的人听见了喊声,朝萨蒂这边转过脸来。萨蒂看见他们头顶的头冠和吐出嘴边分叉的舌头。笼罩在沼泽上的浓雾散开了,友邻王的士兵们大惊失色地发出喧哗,乱纷纷地拿起武器,到了现在他们才看到车辆和那迦们。   萨蒂跳下了车,朝拉克什米那边跑去,而友邻王也追赶上来。   “请您谨慎些!”他喊着,想要拦住萨蒂。   但萨蒂来不及理会他。雄狮从她影子里冲出来,咆哮着朝包围拉克什米的那迦冲过去。人群被冲散了,那迦们发出愤怒的嘶嘶声,友邻王无奈地大喊了一声,他的士兵紧张万分地提起长矛赶上来,与那迦对峙着。   萨蒂冲到了那辆骡车旁边。“拉克什米!”她喊。   拉克什米的圆脸出现在窗边。她睁大了眼睛,“萨蒂!”海神的养女轻声喊着,随即捂住了嘴巴,泪珠在眼角滚动,“我以为你死了……”   萨蒂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心底火一样热。“我活得好好的。”她说。   “请你们不要多管闲似。”那迦中领头的人说。他很矮小,肤色黝黑。   萨蒂回头看他。这个那迦看了看紧皱眉头站在一边的友邻王,又看了看萨蒂,分叉的舌头很快地舔了一下嘴唇。   “请问阁下是在做什么?”友邻王说。“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举止未免太奇怪了。”   “你看起来像似个国王。”那迦说,“那你应该通情达理。我似多刹迦,龙王婆苏吉的大臣。我们只是在取走本来就属于我们的物品,因此请你不要横加干涉。”他说着,指向拉克什米。小姑娘明显地畏缩了一下。   “我只看到一位年轻女郎,而且她看起来并不愿意跟你们走。”友邻王说。   多刹迦轻蔑地笑了。“你懂什么,人类?”他说,“她带着甘露咧。”   “我不知道什么甘露……”拉克什米小声说,她害怕得声音都颤抖了。   “说谎,迦楼罗曾经把甘露给予我们,虽然他后来又偷偷拿走了,可似甘露的味道我们一闻就知道。”多刹迦说,“天神私藏了甘露。我们那迦最恨不讲求信用的人。伐楼那想投奔伯利,偷偷派人送甘露给他,半路被我们的探子发现截下来了。”   “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甘露啊!”拉克什米说,萨蒂握紧了她的手。   友邻王摇了摇头。“这其中的缘由我也不明白。”他镇定地说,“不过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可以买卖得来,可以谈判得来,可以战争得来,但这样通过不光彩的手段劫掠,我认为不合乎正法。”   多刹迦黄色的瞳孔注视着友邻王。“看来你似要多管闲事了。”他说,又露出一个险恶的笑脸来。“我们那迦也很讨厌傲慢无知的人。”   薄雾再度升起来。友邻王的士兵们突然发出恐怖的叫喊。萨蒂睁圆了眼睛。   从雾中,从沼泽中,影影绰绰陆续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都穿着绚烂的彩衣,头上有顶冠,嘴里有分叉的舌头。他们朝着马车沉默无声地包围过来,人数之多令人毛骨悚然。   萨蒂感到拉克什米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那些人都直勾勾地注视着拉克什米,仿佛要用眼神分食她一般。拉克什米的手颤抖着,萨蒂听见她喉咙里传来细小的啜泣声。   “抱歉,”萨蒂低声对一旁的友邻王说,“是我惹了麻烦。”   友邻王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   “不,”他说,“看不见也就算了。但既然看见,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然而就在此声,一声响亮的尖声啼鸣撕破了雾海,狂风突然从天空上吹来,吹散了那迦们的雾气。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多刹迦突然变了脸色。   “迦楼罗!”他尖叫道。   不仅是他,所有的那迦都在发出恐怖的尖叫。巨大翅膀的影子投到了地面上,被阴影笼罩的那迦全都如同中邪般颤抖软倒在地,无法动弹。萨蒂和拉克什米抬起头来,高空之上有一团发出金色光芒的火焰在舞动,从那团光焰里,翼翅光华灿烂得匪夷所思的金翅鸟俯冲而下。   那迦们完全陷入了混乱。那大鸟的每一声啼鸣似乎都令他们胆破,他们叫喊着,纷纷朝着四面八方躲去,但迦楼罗翅膀掀起的狂风却令他们站立不稳,难以前行。在这一片混乱中,友邻王的人马也被惊恐的气氛感染了,士兵们也狂呼乱叫,四处躲避,和那迦们撞到一起。多刹迦尖叫着,他也想逃走,但对甘露的欲望竟然战胜恐惧,最后他还是拔出了腰刀,朝骡车上的拉克什米扑来。   就在那个瞬间,迦楼罗的利爪撕破了他的身体。腥黄的血液迸射出来,多刹迦现出了两头蛇的原形——但其中一个头已经不见了。迦楼罗一口便吞噬了他还在扭动不休的身体。   拉克什米吓得大声尖叫,骡车的顶棚也被狂风掀飞了,车子倒在地上支离破碎。   萨蒂被狂风吹到了一边,她立即爬了起来。她看到火红翼翅的迦楼罗抓住了已经被吓晕的拉克什米,就要朝天空飞去。   “别伤害她!”萨蒂大喊一声,朝迦楼罗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拉克什米的衣裙。   士兵们在叫喊,那迦们还在惊慌奔逃,萨蒂听见地面上的友邻王还在朝她喊叫,狂风中金翅鸟低头注视她,碧眼中充满惊奇。随即萨蒂觉得腰部一紧,迦楼罗把她和拉克什米都抓了起来,然后再次发出响彻九天的啼鸣,振翅朝天空直冲而上。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6:56

    二   风吹得萨蒂睁不开眼睛。金翅鸟带着她和拉克什米一直向天上飞去,冲破一层又一层的云彩。在那过程中,萨蒂意识到自己正在穿越天界的界限,就如同在地面上穿越影子一样。   当他们冲破最后一层云时,萨蒂看到在深蓝天空的背景下,一棵巨大无比的卢醯那树穿破云海,威严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它的每一根树枝看起来都仿佛能够支撑起一个国家。   萨蒂立即明白,这肯定就是位于永寿城之上、八方护世天王的天界之下的被称为菩婆利罗迦的大气的天界,金翅鸟王迦楼罗的国度。   迦楼罗带着她们朝树顶飞去,无数鸟儿掠过他们身边,用翅膀和啼鸣向自己的君王致敬。最后他们来到了这棵树的顶端;那里有一座美丽的园林,迦楼罗的宝座就在这里。   金翅鸟在林中把萨蒂和拉克什米放了下来。萨蒂抱住失去知觉的拉克什米,回头望去,巨大的金翅鸟把她们放下后就朝另外一边飞去。   萨蒂怀里的拉克什米发出低微的呻吟,睁开了眼睛。   “萨蒂……”她说。   “感觉还好吗?”萨蒂把拉克什米扶了起来,拉克什米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又看看周围,“啊,太好了,”她发出欣喜的小声叫喊,“是金翅鸟王把我们带来这里的吧?”   “是啊,”萨蒂说。   拉克什米注视着萨蒂,“萨蒂,你还是好好的,真是太好了!”她带着哭腔说。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萨蒂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我也是……”拉克什米露出了笑脸,“萨蒂,你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她歪头看着萨蒂,“我觉得你变得好多……”   “这说来话可长了,我们以后再说吧。”萨蒂说,突然庄重地扶住了拉克什米的肩膀,注视着她的眼睛。“对了,拉克什米,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   拉克什米瞪圆眼睛看着她。“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中了毒无法动弹。”萨蒂说,“他说过,只有你可以帮助他……虽然我也不明白具体是怎么回事,但是……”   拉克什米脸变得微微有点白。   “对不起,我很想帮你,萨蒂,”她低声说,“可是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得要做。”拉克什米说,她垂下了头。“非常非常重要。”   就在这个时候,珊瑚和水晶树枝发出悦耳轻响,鸟儿轻唱,一个高大的红发青年从林中走出,朝她们走过来。迦楼罗已经变回了人形。   他皱着眉头打量着她们两个,然后低身朝拉克什米行了一礼。“这是怎么回事,公主?”鸟王抬起头来的时候说。   萨蒂呆了一呆,这外表威严的鸟王竟然有如此动听的声音。   拉克什米在萨蒂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脸色还很苍白,但还是对迦楼罗微笑了一下。“太好了,天空之王,终于见到你了。”她颤声说,“父亲说的果然没错。”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父亲?”他说,“你说伐楼那?”   “是啊,”拉克什米说,又艰难地微笑了一下,“他说,你居住在高空之上,难以得见。不过,如果我到那迦聚集之地,龙蛇可能会袭击我而聚集到一起,而您以龙蛇为食,察觉到他们靡集,自然会出现。”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她。   “你父亲竟然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从前一直听拉克什米说伐楼那很疼自己,可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竟然会让女儿做诱饵,这太奇怪了。   “不、不危险。”拉克什米急忙说,“你看,我们不是得救了吗?而且,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金翅鸟王啊。”   “果然是那个伐楼那能干出来的事情。”迦楼罗说,声音听起来明显不悦,然后又扫了萨蒂一眼,“你又是谁?”   “我是达刹仙人之女萨蒂。”萨蒂回答。迦楼罗似乎根本没在意,他锐利的碧眼盯着她。“你身上满是魔醯首罗的味道。”他说。   “魔醯首罗……”萨蒂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湿婆。她的脸微微红了。“我前一阵子的确和他在一起。”她说。   迦楼罗轻哼了一声,没再理她,又把视线投向拉克什米。“公主,”他说,“伐楼那让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拉克什米轻轻挣开了萨蒂的搀扶,庄重地向迦楼罗行了一个礼。抬起来脸来的时候,她的目光中写满了虔诚。   “我希望能见到毗湿努大神。”拉克什米说。“请您务必要帮助我。”   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候鸟们拍打着翅膀从卢醯那树上起飞,朝云中飞去,留下的高亢的鸣叫如同号角回响。   迦楼罗皱起了眉头。“公主,您知道薄伽梵世尊在那罗之海上。”他说,“他需要休息,而且自古以来从未有人能越过那罗之海,那片海洋孕育宇宙,浩瀚无垠,没有尽头,任何事物都无法在这片海洋浮起。”   “所以我必须借助您的帮助。”,拉克什米说,指向大树高耸的树干。“我想向您讨要一片卢醯那树的树叶,它是唯一能浮在那罗之海的海面上的东西,对吗?”   迦楼罗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即便如此……”他说。   “还有,”拉克什米赶紧补充了一句,“父亲说了,尽管毗湿努大神在那罗之海上休息时,谁也不见,但他却一定会见我。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迦楼罗注视着她,眼神变得复杂。   “这句话说得没错。”他轻声说。“但是……您要见毗湿努做什么?”   “现在不能说,因为风和空会带走秘密。”拉克什米说,“求求您了,我一定要见他。”   迦楼罗看着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您的要求我不能拒绝。”他低声说,“伐楼那就是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您一个人怎能渡过那无边之海?再说了,您知道怎么去那罗之海吗?”   拉克什米睁圆了眼睛。“这个……”   “我知道怎么去。”萨蒂在一边说。拉克什米和迦楼罗都看向她。   “从天海往下漂流,在它的底部,就能达到那罗之海,对吗?”萨蒂说,“我有一次……差点掉落到那里去了。”   镜子里的女人,彼此相似的卢醯尼们,崩裂的月宫,冰冷的海水,海底涌动的本源。   湿婆在那时也救了她。   尽管可能只是为了她身体里的那朵花……这么想着,萨蒂突然觉得有根冰做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她心底。   “总之,”她仰起头来说,“我知道如何去。我陪拉克什米一起去。”   “萨蒂?”拉克什米吃惊地说。   萨蒂转头看向她,“拉克什米,”她说,“我知道你要做的事情一定很紧急,那么我会陪你一起找到毗湿努大神。当你的事情完成后,请你务必跟我一起去帮助我的朋友,可以吗?”   拉克什米不胜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点了点头。   “我很高兴。”她小声说。   迦楼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们,最后再度叹了口气。他转身朝园林走去,隔了一会回来时,鸟王手中拿着一片小小的翠绿叶片。   拉克什米低头看看那片小小的树叶。“这么小啊……”她叹息着。   “在海面上它就会变大的。”他说,看了一眼萨蒂。“我会帮你们准备,带你们到天海上。”   “这样就能见到毗湿努大神了,对吧?”拉克什米充满希翼地问。   迦楼罗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   “只能寄望薄伽梵世尊的慈悲。”他轻声说,“虽然他对您总是特别的。”   他在拉克什米面前蹲下来。“我不能拒绝您的要求。”他把叶片递给拉克什米手上时说,“但我真的不希望您去。您有世界上最纯净无暇的心灵,不要让它被人利用。”   金翅鸟将拉克什米和萨蒂带到了天海之上。失去了日月神祗的力量,这片总是宁静的海洋现在海水浑浊,波涛汹涌,咆哮不休。迦楼罗把她们放了下来,果然,那片卢醯那树的细小的翠绿叶子,在接触到海面的同时就开始变大,最后变成了一叶绿色的长舟,容纳两三个人绰绰有余,拉克什米和萨蒂爬上了小舟。   迦楼罗在她们上方盘旋,声如雷鸣地说:“沿着这片洋流一直向前漂流,穿过风暴、漩涡和马面之火,就能到达那罗之海上。公主,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祝你好运。”   拉克什米和萨蒂看着金翅鸟的光辉消失在天际。   小舟在波涛里起伏着。渐渐地,风浪越来越大,海水扑打在小舟里,溅在她们身上,就像在时刻经历着一场瓢泼大雨,又湿又冷,她们只好紧紧抱在一起。海在她们脚底呼啸;这小小的一叶扁舟像是随时都能沉没。   但它还是在继续前行,天海咆哮轰鸣,波浪把她们推上海水高山,又推下谷底,海水扑打在脸上生痛,她们几乎睁不开眼。海水愤怒而狂暴地抛弄着小舟,最后当她们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被扯出体外的时候,巨浪把她们推到了天海边缘的漩涡中。   天海的海水就是经由这个地方流到地下世界去的。可是看到那漩涡的时候,拉克什米和萨蒂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恐惧的尖叫。   那漩涡太大了。举目所见,海水激起的白色浪涛占据了整个视野,海水发出已经无法用可怕来形容的轰鸣,整个世界只剩下它的吼叫声。天海到了这里,就像是变成了永远在不停旋转的深渊,宇宙的肚脐,不仅是吸入海水,更像是要把所有的星辰、空气、风都纳入漩涡中心,就连天空都仿佛要朝它滑落下去。   小舟就顺着海水朝漩涡漂流而下。海水撕扯着她们乘坐的小舟,那巨大的力量仿佛在下一秒就会把它连同船上的人一起撕成碎片。萨蒂和拉克什米头晕目眩,死死抱住对方,抓住小舟的边缘,涛声刺破她们的耳膜,海水抽打着她们的躯体,除了恐惧,她们身体里再也容不下任何情感和思绪。   她们就这么一直滑向漩涡中心。当萨蒂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周围的时候,她惊奇地看到自己仿佛身处白色巨井的底部,四周都是海水形成的高墙,天空变成了圆形。仿佛渡过了一劫那么漫长的时间,她们终于被冲到漩涡的底部。那里的海水一下子就把她们和小舟吸进去了。透明的水墙迎面扑来,海水涌入她们的口鼻,压迫她们的四肢,她们就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又从海水里钻了出来。   可是极度的寒冷之后却是极度的炽热。   横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团巨大的火焰,它高如山脉,有着马头的形状,焰舌构成了它的鬃毛,它吞吐着海水,仿佛就是因为它而形成了漩涡,而它正张开巨口,准备吞噬送到它面前的那一叶小小绿舟。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7:17

    三   灰绿色的大海在翻腾,在岸边的岩石上激起层层雪浪。   友邻王在海边铺上俱舍草,举行了恰当的仪式之后,他面对大海,沉默无语地坐了下来。   白天过去,夜晚到来,他安坐着一动不动。潮水漫到他身前,又退了下去。执矛的士兵们注视着自己的国王。   天空上风云变幻,开始下雨了。冰冷的雨水击打在沙滩上,士兵们纷纷跑开寻找遮蔽处,友邻王依旧安坐不动,注视着大海。   三天过去了,海神伐楼那终于从海水中现身。海水构成的长袍上缀满贝壳和海藻,他庄严的形体无比高大。伐楼那慢慢走上海岸来,低头注视着端坐在岸边的友邻王。   “人类的国王啊,”伐楼那开口说,低沉的声音犹如潮水回响,“你想要求什么?”   友邻王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他脚步有些蹒跚,站立不稳。他合十低头向海王行礼。“我想求见灵魂伟大的达刹仙人。”   伐楼那把友邻王带进了他的国度。友邻王一路上吃惊地打量着周围世界里的各色宫殿,它们用金银制造,装饰着青色的琉璃、红色的珊瑚、白色的水晶和闪亮的钻石,像燃烧的星辰般夺目灿烂,奇异的楼阁巍峨高耸,栉比鳞次,令人目不暇接。里面摆放着各种奢华的镶嵌宝石的床榻,精心打造的餐具,线条优美的座椅。这样富丽堂皇的景象令他说不出话来。但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他沿途看到了不少暂避在此的天神,他们全都表情沮丧,一蹶不振,连散发的光芒都那么黯淡,完全不似具有法力、寿命长久的神灵。他们阴沉地看着友邻王路过,神情和动作里写满漠不关心。   达刹等在水神本人居住的一座全部用黄金建造的宫殿里,宫殿中央是水神用白玉做成、被各种美丽植物包围的大会堂。老仙人已经得到了通知,看见友邻王进来时,他从座位上起来行礼,他须发如灰雪,严肃眉目间充满忧虑。   “我就是达刹,请问您为何要见我呢?”达刹问,注视着矮小结实的国王。   友邻王敬畏地注视着他,朝他深深行礼。“牟尼,我想向你通告令媛的情况。”   “我的女儿?你说塔拉?”达刹低声问,提起这个名字似乎令他痛苦不堪。   “不,”友邻王说,“是您名为萨蒂的女儿。我原本受人所托,要将令媛送回您的身边。”   达刹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表情明显地动摇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步上前,抓住了友邻王的肩膀。“她人呢?”   友邻王垂下了头。“途中遭遇意外,我们卷入了和那迦的纠纷之中,而在这个时候,金翅鸟王从天而降,带走了令媛和另一位少女。”   达刹震惊地退后了一步。“怎么会这样……”他低声说。   伐楼那轻轻动了动眉毛,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友邻王。“既然没有带她来,你为何还要拼命求见达刹仙人?”他缓慢地开口说。   友邻王摇了摇头,满脸惭色。“是我未能履行承诺保护好大仙的女儿。”他说。“但我至少应当让达刹仙人知道他女儿的情况,过错在我,请大仙给予我责罚吧。”   达刹坐回了座位上,用手扶住额头。伐楼那扫了达刹一眼。“牟尼不必担心。”他俯身对老仙人说,“迦楼罗性情高贵,不会伤害您的女儿。相信不久之后,他就会把萨蒂送回你的身边。”   但达刹没有回答他。良久,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抬头看向友邻王。“国王,我感谢你的诚实。”他说,“请告诉我,你是如何遇见我女儿的?”   “我在我治理的国境内遇到了令媛。”友邻王说,“当时她一切安好。”   “那么……是谁让你送她回来的?”   友邻王露出微微困惑的表情。“是一位极其具有威力的神祗……”他说,“他能变化为各种动物,但他不愿告知我他的名谓。我遇见令媛的时候,她一直守候在他身旁。”   达刹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抬头看向友邻王。“他是什么样子的?”他说。   “他肤色白皙,看不出任何种姓的特征,变化的动物也都浑身雪白。”友邻王说,他吃惊地看到达刹的脸顿时如死灰。老仙人僵坐在座位上,紧攥着座椅把手的手在微微发抖。   萨蒂睁开眼睛。   没有风浪,没有千万个地狱一起燃烧般的烈焰。   她爬起身来。她们依旧在树叶化作的小舟上。举目所及,她只见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天空和水域连成一片。没有风。没有浪涛。   只有空茫茫的水。   萨蒂坐了下来,轻轻地推了推昏睡在一旁的拉克什米。   海神的养女轻轻地哼了一声,迷茫地睁开眼睛。   “拉克什米,”萨蒂说,“我想我们到了。”   两个年轻的姑娘在扁舟上看着在眼前展开的海洋。它那么平静,水犹如凝浆。它不起风浪,它没有底,也没有界限。那罗海是最洁净的,洁净到容纳不下任何生命的存在。水中没有鱼,没有微小的动物。任何事物都无法在水上浮起。   这就是那罗之海,宇宙诞生的海洋。   “我们是到了……”拉克什米迷惘地轻声说,“可是毗湿努大神在哪里啊?……”   “我希望如您吉言,萨蒂小姐可以平安归来。”伐楼那将友邻王送出海洋国度时,友邻王低声这么说,“否则我的罪过就难以弥补了。”   伐楼那微微一笑。“这您就放心吧,人类的国王。”他说,“达刹仙人担心的显然并不是这个。”   “那是……?”友邻王疑惑地看向高大的神祗。   而海洋的主宰则注视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眯细了眼睛。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他轻声慢语地回答,“和您一样的人类君主,已经有许多归顺了永寿城里的伯利,将祭祀和供奉献给他,参与他的马祭之中。您是否也打算这么做呢?”   “我……”友邻王顿了顿。他想着那些表情阴沉的天神。“我不想撒谎。”最后他苦笑着说。“国王都知道趋利避害。”   “那么,”伐楼那轻声说,“你认为伯利是赢定了。”   “……天神会对我的不敬降下惩罚吗?”友邻王镇静地问。   伐楼那的眼睛眯得更细了。“不。”他说。“国王,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实的人。为了这种品德,你应该得到奖励。”   友邻王吃惊地看着他。   伐楼那把一只手放在了友邻王的肩膀上。友邻王颤抖了一下。透过那只手,海洋一万年的冰冷传进血肉,寒入骨髓。   “英勇不屈者不能笑到最后,因为他们的愚蠢,”伐楼那说,“雄才大略者也不能笑到最后,因为他们的骄傲。国王,等着看吧!伯利的日子长不了了,我说过的话不会落空。你很快就会得到你的奖励……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奖励。”   萨蒂和拉克什米在海面上漂流着。这里不分日夜,她们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但她们也感不到饥渴,在这个奇妙的世界里,什么都像是停滞了。   拉克什米并拢双脚,怔怔望着天空出神。   “萨蒂,”她突然轻声问,“你觉得阿修罗很坏吗?伯利呢?他是坏人吗?”   萨蒂皱起了眉头。“为什么突然要问这个?拉克什米?”她说。   “因为……我不知道。”拉克什米摇着头。“父亲这么说,其他人也这么说。我知道的很少。我都是从其他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你经历了这么多,你告诉我,你……你是怎么想的呢?对不起,我只有问你了……”   萨蒂怔了怔,随即低下了头。   回忆涌入她的思绪。她看着自己微微攥紧的手。   离开天界的时候,她的手就和所有年轻婆罗门姑娘一样,花瓣一样娇嫩美好。   而如今,她的手在极度的痛楚中痉挛过,沾染过血液,留下了永远无法消除的伤痕,因为几个月的风餐露宿,变得和男子一样粗糙,拿过刀剑和弓,撕裂过动物的躯体。   “我还没有具体跟你说起被劫持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她轻声说,看着拉克什米那双纯净无暇的大眼睛。“我告诉你吧。”   她向拉克什米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她告诉拉克什米是如何被劫持,如何在乌沙纳斯和陀湿多手里经受折磨,如何落入商底耶,又是如何再次被乌沙纳斯抓住,被魔龙吞噬。   拉克什米时而惊叹,时而叹息,时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你真是太不幸了,萨蒂。”她说,“遇上这样的事情……”   “不……”萨蒂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她想起乌莎斯和提婆雅尼,比起她们的遭遇,她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那么说,”拉克什米低声说,“阿修罗果然很邪恶,他们折磨你,又把你当作魔龙的心脏,胁迫你和你姐姐。看来父亲说的没错。如果伯利真的完成了马祭,成为天帝,统治三界,世界一定会变成地狱的。”   萨蒂点了点头。她心底隐约地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并未特别在意。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经历,也许……”她踌躇着说,“我想不能说明什么……”   而拉克什米却拉住了萨蒂的手。“不,”她突然显得坚定起来,眼睛闪闪发光。“我觉得很能说明问题。我已经明白了。”她说,“我知道该怎样做了。”   “做什么?”萨蒂迷惑不解地问。   但拉克什米却突然不说话了,她睁大眼睛看着萨蒂背后。   “拉克什米……?”   “萨蒂,”海神养女的声音在发抖,“水……水面上有具尸体……”   萨蒂猛地转过头去。她睁大了眼睛。   果然,顺着水流,有一具人体在水中载浮载沉,朝她们这边漂过来。   “这里怎么可能有死人……”萨蒂说,“而且还能浮在水面上……”   漂漂荡荡地,尸体被冲得越来越近了。她们终于看清那原来是个老人,面容枯瘦,胡须和头发都长到了一块。   死尸漂到了小舟前。就在他要漂过萨蒂和拉克什米面前的时候,他猛然地睁开了眼睛,瞪向她们。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8:30

    四   萨蒂和拉克什米齐齐发出尖叫。   拉克什米跌坐倒在小舟上,缩向船的一边,而萨蒂猛挥起手臂,却毫无反应,这才想起那罗海上光芒浑噩一片,根本没有影子,雄狮也无法出现。   “你是什么人!”她尖声叫道,瞪视着那老人。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老人竟然在海面上坐了起来,就像在地面上一样。他看着萨蒂和害怕得要命的拉克什米。   “你们又是什么人?”他开口说。几乎难以从浓密纠结的雪白胡须里找到他的嘴巴在哪里。他的声音浑浊暗淡,就像是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话的人一样。   “我是达刹仙人之女萨蒂,”萨蒂紧张地说,“她是海神伐楼那之女拉克什米。你到底是什么?”   老人瞅着她们,咧嘴笑了。   “亿万年来,几乎从来没有任何人到达那罗之海上……”他用低哑的声音说,“但既然是你们两个,就不值得稀奇了,这是注定好的……你们是来寻找那罗延的,对吗?”   那罗延是毗湿努的别称。因为他长年呆在那罗之海上,才得到了这个名字。拉克什米和萨蒂对望了一眼。“你怎么知道?”拉克什米小声说。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什么都知道。”他说,声音变得更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因为我什么都见过。”   “你到底是谁?”萨蒂问。   “我是摩根德耶。”老人说。   萨蒂一愣。她好像很久之前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对了。那是在她第一次与湿婆相遇的时候。化身雄牛的湿婆提起过这个名字。   ……梦境的确是一个来到高层天界的捷径。但自从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以来,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了……   “摩根德耶?”她问,“被毗湿努赐福的不死者摩根德耶?”   拉克什米吃惊地看向她,而摩根德耶则注视着萨蒂。   “就是我。”他低沉地说。“你们愿意让我上船来吗?”   拉克什米和萨蒂又对望了一眼。老人再度咧嘴笑了。   “别害怕!”他说,“我只是在水中浸泡得太久了。我希望能休息一下。作为报答,我会指引小舟的方向,带你们去找那罗延。这也是注定好的。”   老人从海中爬到了船里。他□的身躯仅以胡须和头发遮体,一坐下来,他就惬意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了,”他说,“这么多年了啊……”   他向外面望了望,然后随手一指。伴随着他的动作,小船自己掉转了方向,顺着水流漂动起来。   “那罗延在那个方向。”他说,“不过要到他那里去,还有得一段距离。”   萨蒂和拉克什米在他面前坐了下来,惴惴不安地看着这个怪异的老人。   “我知道你的名字,”萨蒂开口说,“但您为什么会在那罗之海上漂流?”   老人看着她。他的眼睛宛如深渊,吸食星光的黑洞,萨蒂打了一个冷战。   “因为我什么都见过。”他慢慢地说,“什么都是注定好的。”   “我不明白。”拉克什米迷惑不解地说。老人看着她笑了。“我什么都知道。”他说。“你们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我全都知道。你,海神之女,”他指向拉克什米,“你心里怀着一个长久的恋慕。但你身负重任,你的所作所为将会改写天国的历史,这是你父亲交给你的任务。而你,”他又指向萨蒂,“你身体里藏着一个秘密,为了这个秘密,你经历考验,遭受磨难,但也因此获得力量。你现在得到教导,知道懂得控制自己的焦渴,这很好,因为这能阻止你变成嗜血者。但你还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憎恨。”   拉克什米和萨蒂的脸色都微微变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她们几乎同时开口。   老人又笑了。“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他说,“我什么都见过。”   “你是预言者吗?”萨蒂问。“你说你什么都见过到底是什么意思?”   摩根德耶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眼前的两个年青姑娘。“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漫长的故事。”他低声说,“如果你们想听的话,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因为离那罗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个故事也许可以帮助你们打发时间。”   “请讲吧!”拉克什米说,她也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老人往后挪了挪,在小舟上把自己尽量搞得舒服了一些。   “要知道,”摩根德耶开口了,“在万物开端之前,就已经有一个结束……”   “在这个世界之前的世界里,我是一个仙人,出身显赫,道德高深。   “那个世界到了劫末,充满邪恶,因此遭到了毁灭。在经过烈焰焚烧、绵延了十二年的大雨之后,所有生灵都已经死亡,唯独我还凭借苦行得到的法力依旧幸存。我挣扎在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之中,四周都是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陆地。在这可怕的、寂静的海洋之中,我独自一人活了很多年,漫无边际地游荡,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生物。我感到又忧伤又孤独,最后精疲力竭,感到万分绝望,却依旧找不到栖息的地方,心想不如死去算了。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我突然看到水面上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榕树。在这棵榕树上,有一片树叶,树叶上躺着一个很小的小孩,这孩子身躯发出耀眼的光辉,我不得不用手遮住眼,暗自吃惊,为什么众生都遭到毁灭,这个孩子却还活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那个孩子微笑着对我说:‘摩根德耶,我的孩子,别害怕,我将为你提供栖身之所。’   “我十分愤怒,问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一位活了许多万年的长者,你竟然敢把我叫做你的孩子?’   “然而,话还没完,孩子突然张开口,我一下子就被他吸了进去,进入了孩子的嘴中。   “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在这孩子的身体里吗?我看到了整个充满阳光和生灵的、运转不息的已知世界,看到了布满城市和王国的整个大地。我看到了圣河,大海,树林,天空,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各安其职。我看到了包含矿藏的群山,看到了野生动物在山岳和平原上游来荡去。我亲眼目睹了世界运行的轨迹,看到了宇宙的历史,看到了所有人、天神和阿修罗的命运,看到了时间的开始和终结。   “我开始感到恐惧,跪下来祈祷。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刮过,我被吹出了孩子的嘴。孩子依旧坐在榕树的树干上,笑嘻嘻地看着我,问:‘尊敬的仙人摩根德耶,你在我身体内休息得好吗?’   “我心中产生了对面前这个孩子无比的敬畏,于是向他行礼,恭敬地问:“威力无边者啊!请问您究竟是谁?为什么你要化作儿童模样,吞下了整个世界?”   “孩子回答道:‘我是远古的原人,我是毗湿努——那罗延,整个宇宙都属于我。我是世界的体现者。我是永恒不变的源泉。世界由我建造,也由我毁灭。我是祭祀,火是我的嘴巴,大地是我的脚,日月是我的眼睛。我是毁灭之光,夜晚天空里的星宿也是我的形态。我是三神一体,如梵天我创造世界,如毗湿努我守护世界,如湿婆我毁灭世界。时代转动多少千年,作为宇宙灵魂的我,就会睡上多少千年。我一直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我感到更加恐惧,便问道:‘那我在您体内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是幻象吗?是现实吗?是梦吗?是预言吗?’   “而那孩子微笑着说,‘你在泽国中游荡,感到恐惧和孤独,我便向你展示整个世界,好让你心安。蕴涵在我体内的世界,就是真实。就像花的形态蕴涵在种子里,人的形态蕴涵在胚胎里,当摩耶幻化扩展,世界从梵天手里诞生,它就是你在我体内看到的那个样子,宇宙包含在这里,你所认为的现实世界,不过是它的扩展。因此,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一切,这个世界将会怎样,你都已经看到了。’   “‘仙人啊!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痛苦,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因为我是不能被表达出来的,仙人啊!现在,就你沿着我身体组成的宇宙漫游吧!你将会长生不死,比天神寿命更为永久,把那些注定好会发生的事情,用你的眼睛再度亲眼目睹一遍吧!’   “这样说完,神奇的孩子就消失了。许多个世代过去了,我依旧活着。我留着那独一无二的记忆。我看到,所有的事情,都的确如同我在那孩子体内看到的一样发生了。但我再也辩不清,这到底是我所呆过的现实世界,还是我依旧停留在黑暗的海洋上,那孩子的肚腹里?   “一切事情都是注定好的。宇宙开出了花朵,从胚胎里长成人形,在它出生之前,它的形状已经被确定。一加一必然等于二,人感到饥饿必然渴望食物,孤独时必然追求爱情……就像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宇宙的扩展沿着既定的轨迹发生,不会产生意外。因为已经见识过它们将会怎样,我变得无所不知,这让我感到厌倦。所以,我放弃了人间的生活,回到那罗之海上来。   “可是我发现,那个神奇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栖息在他原本所在之地的是你们所知道的毗湿努。他是他,但又不尽然是他。他是他本人在这个宇宙里的扩展,从天帝家族里诞生,与金翅鸟为伴,在白洲游玩。因此他不再记得我了,他在这个世界里游荡,就像是全然不记得他曾包含的宇宙里将要发生的一切,他表现得如同常人,被喜怒哀乐所困扰。因此,我只好在这片海洋上继续漂流。”   老仙人说完了,他喉咙里发出又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声音,“这就是那罗延为我安排好的命运,他让我看到一切,活着经历一切,而我却难以知晓他的目的。”   萨蒂和拉克什米沉默着。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拉克什米最后轻声说,“你知道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毗湿努大神,也是因为你曾见过这样的事情发生?”   “是啊。”老人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也是注定好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够预见到未来,但是他们实际上不过是‘记得’而已,就像我一样,他们回忆起了种子状态的世界。只不过,他们的记忆都飘渺虚无、零散纷乱,只有我是真真切切地记得的。人们说梦比现实更真实,也是因为在梦中更容易回忆起宇宙原初的样子,在梦中更容易‘预见’未来。”   萨蒂又打了一个寒战。她再度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红色的梦。没有脸的女人,站起来叫喊的石头和影子,只剩下骨头的龙,干涸的水源,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现实。   那么,另外一半呢……?   而拉克什米已经问出了声。   “……那么,”她说,声音里有藏不住的好奇和焦灼。“你也知道我们的命运吗?”   老人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拉克什米乖巧秀美的小脸。   “是的。”他慢慢地说。   “那……那……”拉克什米突然显得惊慌、犹豫又踌躇。她似乎好长时间才下定了决心。“你能告诉我,我……我能见到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摩根德耶却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命运我不能说。”他说。   “为什么……”拉克什米睁圆了眼睛。   老人摇了摇头。“原因我也不能说。”   萨蒂坐到了拉克什米旁边。   “那我呢?”她轻声问,“我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不能说吗?”   摩根德耶看着她。   “不,”他慢慢地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命运和一个没有种姓、出身不明、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的人联系在一起。你们就像是水和凉,言语和其意义,他人无法令你们分开。终有一天,这个人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和他的妻子将如同父母,永永远远在一起,高踞在宇宙顶端的宝座上,为这世界带来福祉。”   萨蒂的脸腾地红了,拉克什米张大眼睛看着她。“这说的到底是谁呀?”她困惑地问。   萨蒂没说话。她的心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着。掌心的月牙伤痕也仿佛一突一突地在发热。   他没有种姓,出身不明。他对万事冷漠,无欲望,无怀疑,披头散发,穿不吉祥的衣服,半裸着身体。   这说的是谁,再明显不过了。   这些真是注定好的?她想着,从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注定好的?   小舟依旧在那罗海上漂流。也许是难得一次说那么多的话,也许是在海上漂流了多年,摩根德耶躺在船首,毫不客气地睡着了,没过多长时间就鼾声大作。看到他那副样子,萨蒂和拉克什米都感到困倦,也在小舟的另外一头躺下。可是,萨蒂即便身体疲惫不堪,思想却依旧很兴奋,她辗转反侧,最后好不容易才陷入了沉眠。   拉克什米也睡不着。她心事重重,焦虑不安。萨蒂都已经在她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了,她还是难以入睡。   最后她坐了起来。   让她惊讶的是,原本在船另外一头睡得昏天黑地的摩根德耶现在却醒着,他注视着自己,眼睛炯炯有神。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小姑娘。”老人声音粗哑地说,“放心好了。我已经说过,你的命运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拉克什米微微撅起了小嘴。她走到仙人面前坐下。“可是你却告诉萨蒂她的命运。”她说,“为什么?”   摩根德耶哼了一声。   拉克什米突然觉得心一跳。“该不是……”她抬头看向摩根德耶,“该不是因为她的命运比较好,所以你才对她说了?而我,我会……”   “她的命运比较好么?”摩根德耶嘶声说,“现在她睡了,我告诉你吧!是因为太过悲惨,我才不忍心将她的命运说完。”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问。   萨蒂依旧沉睡着,脸色微微带着绯红。老人看了她一眼。   “他和她将成为一体,他人无法令他们分开,”他轻声说,“但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分离。终有一天,你的朋友会极其悲惨地死去,而那个男人会为此杀掉她的父亲。”   拉克什米猛然捂住嘴巴,堵住了从她的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惊叫。”   “可是,”她说,“可是你明明说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他们会永永远远在一起啊!”   “是啊,”摩根德耶慢慢地说,“我的确是说过,他将会娶他选中的新娘,和他的妻子永远在一起。可是,我没有说那个新娘会是你的朋友。”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注视着摩根德耶。   “那萨蒂太不幸了。”她说,泪珠从她眼里滑落下来,“难道这命运就不能改变吗?”   “不能。”老人疲倦地说,“我已经说过,尸利沙花的种子开不出茉莉花,杜鹃鸟的蛋里爬不出蛇,注定好的轨迹无法改变。”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的话又有什么用?”老人突然尖锐地反问了一句,“即便你知道是如此悲惨的结果,届时你的心还是不会改变,对吗?如果我说了你不想得到的结局,你也许会不相信我的话,你会试着想这么做或者那么做就会改变结果,但到了最后,事情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就连你会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去试图改变结局这样的事,也同样是注定好的!越是想往歧路上走,却越是走回原地。几千年来我看得够多的了!而如果我说了你希望得到的结局,你届时得到的幸福和惊喜就失去了一半,所以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拉克什米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红,然后她低下了头。“您说得对。”她低声喃喃地说。   老人注视着她。“所以,你的命运我不可以告诉你。”他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另外一件你想知道的事情。”   拉克什米抬头看着他。   “你父亲交付给你的任务,”摩根德耶说,“你这次来到那罗之海上的目的,你会完成它的。你一定会获得成功。”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8:47

    五   乌沙纳斯有点心不在焉。   他看着祭司们围坐在方形的祭火坛边,念诵着咒语,一勺一勺朝火焰里浇着酥油,心却放在其他的地方。   马祭已经进行了一半。放出去的骏马朝西北方跑去,跟随它的军队保障着它的安全。在此期间,伯利王在永寿城里举行日夜都不间断的仪式和祭祀。当太阳改变了方向时,那匹马就会回来,宰杀它之后,马祭就算完成了,伯利就能够正式登上三界之主的宝座。如此一来,谁也不能质疑伯利的王权,如果那时候伐楼那还想起兵,那就是叛乱,而不是敌国之间的战争,道义理法都会谴责他,甚至三大神都无力干预伯利的统治。   但前提是接下来的马祭必须不受干扰地完成。伐楼那那边毫无动静,这不正常。想起威胁尚在,乌沙纳斯忍不住有些心烦意乱。   “大人……大人?”身边随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乌沙纳斯转头看向他,“怎么了?”他问。   “您让探子们收集的情报,包括近来人间发生的种种异常之事,各个王国的动向,都在这里了。”随侍说,把一叠贝叶呈给他。   乌沙纳斯接过了那叠书信。他仔细地看了看,其中有一则是说在魔龙曾经肆虐过的地方,有一位驼背的老人在帮助流离失所的人们重新修建房屋,整理田地,他沉默不语,但经过他手的东西,就能焕然一新,宛如具有生命。   “陀湿多,”乌沙纳斯喃喃说着,然后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其实不觉得陀湿多这样的行为愚蠢可怜缺乏意义,说实在的,他还有点佩服大匠。   可他就是想笑,笑得停都停不住。   他又翻过一则报告,说有一个女人,在人间四处流浪,走到哪里就问别人是否见过一个骑着红色高头大马、容貌英俊的武士经过。她栖息在神庙里,用舞蹈来为自己筹集旅资和食物。见过她跳舞的人都说她的舞姿美极了。   乌沙纳斯皱起了眉,摸了摸下巴。那个前天界的舞伎可以由她去,反正,一个君王沦落到最后只有女人还对他忠诚,完全不能令人感动,只会让人觉得可笑。但因陀罗已经很久没有进入他的思想了。他认为雷神已经翻不了身,但他现在开始考虑是否要派出些人马追查一下前天帝的下落,最好能斩草除根。   “说不定连五老评议会那帮老家伙还会感激我为他们洗刷了污点呢,”乌沙纳斯想着,又去看其他的消息。   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他之前似乎看到魔女、动物什么的奇怪传闻,对,就是在天乘偷偷溜进他的地方想要行窃的那一天……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   “天乘现在如何?”他问随侍。   魔女和传闻又从他脑中消失了。现在他想的只是女儿。   天乘还在睡着。她服了药,黑发散乱地落在床铺上,双目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乌沙纳斯坐到了她的床边。他看着她,心里想该如何安慰女儿。也许他可以用假的商吉婆尼花来暂时搪塞一下她?如果那禁咒不起作用,他可以引导她归因于其他要素,比如她使用的方法不对。   但乌沙纳斯摇了摇头,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又伸出手去,想要替女儿理理鬓边的乱发,但随即就停了手。   他想起他也曾对沉睡不醒的舍衍蒂和萨蒂这么做过。   乌沙纳斯站起身来,走出门外。永寿城里,万年难得一见的盛大马祭还在进行,音乐四处流淌,城市看起来热闹非凡,而乌沙纳斯再度觉得心烦意乱。   他没有看见他身后的天乘睁开了眼。   她轻轻把手伸到了枕下。她的嘴巴轻轻张合着,就像是在对谁说话。可是她没有发出声音。也无人聆听她的话语。她只是那么无声地说着话。   “很快就能到达那罗延所在之处了。”摩根德耶宣布说。   萨蒂和拉克什米都跑到了船边,朝摩根德耶所指的方向张望。她们看到在水域的那一头,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那就是那罗延歇息的榕树。”摩根德耶说,看向拉克什米,“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对他提吧!不过,你要记得,他与湿婆、梵天不同,即便对自己的信徒,也极其严苛,绝不会轻易施下恩惠,满足愿望。”   拉克什米点点头。“我明白。”   “你有这样的意志就好。”摩根德耶说,“水流会把你们送到那里去的。我要离开了。”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向老人。“为什么?”萨蒂惊讶地说,“你不想去见那罗延吗?”   “我说过他对我没有记忆……”长生不死的老人说,纷乱胡须里又露出令人胆寒的微笑。“再说了,我不会在这个时间见他。我所要做的只是为你们指引道路。”   “这也是注定好的?”在摩根德耶要翻过船缘回到水中的时候,拉克什米这么问。   老人抬起头来看着她,眯细了眼睛。   “你是不愿意去见他呢……还是因为你‘见过’自己不曾在这个时候见到毗湿努大神,所以就不去吗?”拉克什米又问了一句。   老人看着她。“你说呢?”他说。   “但如果你现在回到船上来呢?你……你还是可以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对吗?”   “是啊,”老人声音枯涩地说,“我还没活得这么老的时候,也不相信自己会选择在那罗之海上如同尸体一样漂流。我认为我仍然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什么都被注定好了。”   他放开了握住绿色小舟的手,又漂在了水里。   萨蒂和拉克什米看着他只有头露出水上,慢慢地,越来越远,他成了茫茫水面里一个细小的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了。   她们回过头。   那棵摩根德耶向她们描述的榕树已经清晰可见。它生长在水面上,根须伸进水底,它粗大的树干散放光芒,而当萨蒂和拉克什米努力观看的时候,果然看到有人睡在那棵树上。   他不是小孩,而是一个黄衣少年。   小舟越来越接近榕树。萨蒂和拉克什米抬头看着睡在树上的毗湿努。   “他看起来不怎么像画片上的毗湿努啊。”拉克什米紧张地说。   萨蒂点了点头,女孩子们交流的那些画像里,总是把毗湿努画得十分俊美华丽,穿着如同他哥哥天帝般雍容华贵。而现在她们看到的这个正在酣睡的少年,大树的光芒几乎遮盖了他。他看起来平凡无奇。   两个女孩子看着他沉默了一会。“你说我们该等他醒来吗?”拉克什米小声说,“还是应当向他祈祷?”   “叫醒他吧。”萨蒂不以为意地说,她觉得既然毗湿努和湿婆相提并论,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拉克什米吃惊地看着她。   就在此时,绿色的小舟已经到了榕树下。船首碰触到榕树粗大的树根时,毗湿努哼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眼睛,醒了过来。   从小舟爬上树根的萨蒂和拉克什米吓了一跳,呆呆地注视着他,这个传说中在三大神里具有最高威力的守护者。   黄衣少年懒洋洋地在树干上坐了起来,□的双脚垂在半空,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是谁啊,……”他说着,低头朝树下看去,随即顿住了。   他看到了站在树下的萨蒂和拉克什米。   他注视着急急忙忙合十弯腰朝他行礼的拉克什米,眼睛瞪得大大的。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与此同时,萨蒂也低头行礼,直到听见毗湿努声音里的愕然,她才发觉有点不对劲,转头朝拉克什米看去。   拉克什米也睁大了眼睛。“世尊知道我?”她细声问。   毗湿努脸上却突然出现了被噎到一样的神情。他从树上跳了下来,站在了她们两人面前。仔细一看,他的个子其实只比拉克什米略高,还要矮萨蒂一点,完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眼神惺忪的少年。   但萨蒂还是情不自禁地从他面前退了一步。   她感觉得出来,他和湿婆实在是太像了,虽然外表、模样完全不一样,可是就是说不出来地相似,人形的外表下,包裹的是无法形容、难以描述、没有任何人味的庞大存在。   但拉克什米却对此几乎毫无察觉,她只是好奇又充满敬畏地看着少年外表的守护者,因为对方知道她是谁而有些害羞,苹果脸红扑扑的。   “这个……”毗湿努似乎有些不安,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停在一边的绿色小舟。“几乎从来没有人穿越过那罗之海来找过我。迦楼罗给了你们卢醯那树的树叶?”   “是的,金翅鸟王给予了我们帮助。”拉克什米合十说,“而灵魂伟大的长者摩根德耶为我们指引了方向。”   毗湿努嘀咕了一句。萨蒂觉得那好像是骂人的话。他看向她们,扫了一眼萨蒂,睡意朦胧的黑眼睛突然变得冷峻锐利,那一瞬间,萨蒂觉得自己被一柄冰冷的利箭洞穿了,那利箭透过她的肉体,插在了她体内的商吉婆尼花上。   但毗湿努随即皱皱眉,眼神恢复了慵懒,他别开了视线,又把目光钉在了拉克什米身上。   “你们为什么要来找我?”他说。   拉克什米虔诚地看向他,她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毗湿努吓了一跳,萨蒂觉得他差一点跳起来从拉克什米面前逃开。   “我是来向您请求帮助的,”拉克什米说,“因为三界里只有您……”   “啊——”毗湿努喊了起来,“果然是。我就知道。我有很坏的预感。很讨厌的感觉。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拉克什米惊慌失措地看向他,毗湿努立即顿住了。“啊,你说吧。”他说,“我听听看。”   拉克什米低下了头。   “您在那罗之海上沉睡,所以不知道下界发生的事情。”她说,“您的哥哥,天帝因陀罗因为诛杀魔龙弗栗多,犯下了杀梵的重罪,被迫离开了天界,而阿修罗乘虚而入,占据了永寿城,将天神们驱赶到水神伐楼那的疆域。伯利如今正在举行马祭,这祭祀一旦完成,他就会成为新的天帝,而届时不管剩下的天神是否愿意,都必须服从他的权威。”   毗湿努听着拉克什米的话,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的神情变得凝重。   “是吗……”他低声说,“哥哥那么做了吗……”   “如今,天神们已经难以和伯利抗衡,也无法对抗他从马祭里获得的强大威力,所以,”拉克什米抬起头来说,“我请求您,为了维护正法、为了正义、为了人们的幸福,再次下凡吧!只有您才有这样的力量,可以阻止伯利!”   空气凝滞住了。   萨蒂站在一旁说不出话来。   她没想到拉克什米的目的竟然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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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39:05

    六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   “为什么是你来对我说这些话?”他轻声说,“啊,我知道了。是伐楼那。是伐楼那让你来的,对不对?”   拉克什米的脸变红了。“是的。”她低声说,“父亲说只有我能见到你。只有我能办得到。只有我能对您说出这样的请求。”   毗湿努的表情变得如同冬季的天空,寒冷高远,难以捉摸。   “说得不错。”他轻声说。“他一定早想到了。他一直留着这么一手,就是为了今天。我真后悔。你起来吧!拉克什米。”   拉克什米瞪大眼睛看着他,少年外表的守护者伸出一只手,把她从榕树根形成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您愿意帮助我吗?”拉克什米紧张地问。   毗湿努注视着她。   “拉克什米,”他轻声说,“正法、正义、人们的幸福,这些词都太沉重、太伟大了,能把人脊梁骨都压碎,夺走所有表示反对和异议的声音,就连我也难以将它们说出口。这是你父亲的请求,不是你的请求。”   拉克什米的脸又憋红了。“不是的,”她说,“一开始的确是父亲要我这么做。但现在,这也是我的意愿,因为伯利和阿修罗真的很邪恶!”   她这么说着,看了一眼萨蒂,又低下头。   “……他们太坏了。”她低声说。   萨蒂心里突然一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拉克什米讲述的经历造成了什么样的结果。   她其实不曾真正见识过拉克什米所想要了解的事情。她不知道伯利是否会成为蹂躏国土的暴君。她没有见过他治下的人民如何生活,也不知道阿修罗是否都残暴凶狠。她甚至不知道很多事和人是否能单纯用“坏”或“好”来形容。   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知道乌沙纳斯是怎样对待她的。   乌沙纳斯对她的所作所为就像一层暗红的帷幕,遮盖在她眼前。隔着这层帷幕,她看见的阿修罗全都笼罩在血腥的色彩里。   伯利别开的视线,罗提冰冷的笑容,士兵面无表情的脸。   她能看见这些,只能记住这些。   她无法不在自己的叙述里带上对阿修罗的刻骨仇恨。   因为她的缘故,拉克什米才坚信阿修罗会带来不幸。   而毗湿努依旧注视着拉克什米。   “是吗?”他说,“天神以欺骗的手段秘密杀害了伯利的父亲。如果我要维护正法,主持正义,那么我必须说,如今伯利攻占天界,是正当的复仇,我没有任何干涉他的权力。如果我要保护人们的幸福,那么我必须说,如果伯利成为天帝,在他统治下,世界能安享一万年的和平盛世。我为什么要去打断这样的进程呢?”   “可是,”拉克什米争辩着,“为了获得这次战争的胜利,他们不惜让魔龙复活啊!因为这个的缘故,无数人无辜死去了!”   “哪一次战争不杀死无辜的人?”毗湿努反问,“那一种获胜的手段不残酷?魔龙弗栗多虽然可怕,但远比一场异常漫长的战争或一个昏庸统治者造成的伤害要小,在我看来,能用这种手段解决统治权的归属,已经算得上是功德无量了。”   “可他们是很卑鄙的坏人,草菅人命。”拉克什米说。   “从来就没有哪个君主不草菅人命的。”毗湿努依旧无动于衷地说,“区别只在于杀人少或多。”   萨蒂看着毗湿努。他的确是和湿婆很像。那种一视同仁的无情感觉,就连思考方式和说话口气都那么相似。就和湿婆一样,他眼里没有凡俗的善恶、道德和情理。   “天帝陛下是您的哥哥呀。”拉克什米用了央求的口气说。   毗湿努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悲伤。   “我已经为他做得够多的了。”他低声说,“他能有那样的选择,我很高兴。我不能再帮他。我既不追求正义,也不追求邪恶。我不能被行动束缚,不能执着于行动。”   “您不愿意吗?”拉克什米又惊讶又难过地注视着他。   “我办不到。我是不会下界的。”毗湿努说着,转身走向另外一边。“我顺应人们心愿而动,因此,我受到从前的崇拜者意愿的束缚。我不会伤害伯利家族里任何一个人。”   “可是……”拉克什米咬了咬嘴唇,“我父亲说,您曾经将极其宝贵珍稀的物品交托给他保护,他也的确为之尽心尽力,这份物品至今依然保持着完美无暇,如同它被交托的那一天一样值得您所爱。看在他这份努力上,您也应当下凡拯救众生。”   毗湿努的身影微微僵立了一下。   “是的,”他低声说,“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不够?”   “要让我下凡,要让我打破自己的誓言,必须有着更伟大的牺牲,更严酷的誓言。”毗湿努说。“而你是做不到的,拉克什米。你们在这里休息一阵后,就回去吧。”   拉克什米看着毗湿努的背影,颓然坐了下来。   “这该怎么办……”她低声喃喃地说,萨蒂走到她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们坐在榕树巨大的根系上,毗湿努坐在另外一边。   萨蒂回头看去的时候,看到毗湿努坐在榕树的树根上,两只脚垂进水里,随意地晃荡着腿,看起来还是像个普通的少年。   “怎么会这样……”拉克什米在萨蒂身边低声说,“明明摩根德耶说过,我会成功的……”   萨蒂转头看着拉克什米,有点惊讶。“他对你这样说过吗?”萨蒂说,“什么时候啊?”   拉克什米突然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萨蒂,脸色变得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萨蒂皱着眉头看着她。   “怎么了?”她关切地问,“拉克什米,你怎么了。”   拉克什米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又低头看向萨蒂的手。原本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就像是一对茉莉花,但现在萨蒂的手掌却变得肤色更深,长出了老茧,带着伤痕。   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萨蒂知道她一定作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我还是要努力尝试,”她宣布,“你……我是说,好多人已经够不幸的了。我一定不能让伯利得逞。”   萨蒂心里那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拉克什米,”她尽量和缓地说,“我……我已经说过了,那只是我个人的经历而已。你一定要考虑清楚。伯利当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她又想起伐楼那把拉克什米当作诱饵的行径来。   拉克什米摇了摇头。“如果他们连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都能做出如此残忍之事来,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对人民慈悲、维护正法呢?”   她放开了萨蒂的手,朝毗湿努走去。   她在毗湿努身旁双膝着地。他回头注视着她。   “你要什么?”他用平稳的音调问。   “我还是想求您下凡拯救水火之中的众生。这是我父亲的嘱托。”拉克什米说,“只有您的干涉可以挫败阿修罗。”   毗湿努注视着拉克什米。“我不想让你伤心,”他说,“拉克什米,可是你父亲绝不是那种无私为了大众造福的人,他必然有他自己的图谋。”   “我知道。”拉克什米说,“就算这样,阿修罗和伯利还是必须被阻止。”   毗湿努站了起来,看着拉克什米。   “我已经说过了,”他说,“我被伯利先祖的心意所束缚……除非有比这个更严酷的誓愿,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干涉的。”   “要何等的严酷?”拉克什米轻声说。   毗湿努看着她。“我要求的是伟大的牺牲和弃绝。割舍最宝贵的东西。”他说,“舍弃最珍惜的财富。放弃最不能放弃的事物。”   拉克什米看着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萨蒂,然后垂下了头。   萨蒂站了起来,朝前走了一步。她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我……”有着圆圆甜美脸蛋、永远天真无邪的海神养女轻声说,“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毗湿努挑起了眉毛,他瞪着拉克什米。   “我……我还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时候,我还不具有四肢和面孔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拉克什米说,她的声音像是在沙漠中流淌的小河,“我在乳海底部诞生,在深海里的时候,我见到了他,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后来……我再也没能见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一直在寻找他。能够再度与他相逢,能够爱他,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最大的喜悦。”   萨蒂回想起来了。在难陀那园林里,拉克什米曾经憋红了脸说出同样的话。   但更令她惊讶的是毗湿努的表情,他看起来像是各种情感汇聚成的动荡的大海,震惊、迷惘、喜悦、不知所措、不安和恐惧。   “你要说什么,拉克什米?”毗湿努说,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轻,那么小心翼翼,如同害怕惊醒沉睡的蝴蝶,吹熄梦里的灯火。   拉克什米抬起了头。   “我在此立下誓愿,”她的声音清晰、坚定又响亮,萨蒂只记得她在第一次说起自己所爱时,曾经有过这么坚定的声音。“我放弃这段爱恋。我发誓不见他,不去爱他,不去想他,我放弃这唯一的喜悦和唯一的心愿,唯独期望您可以再度下到凡间,击败伯利,拯救苍生!”   她伏下了身,深深拜在少年脚下。   “大神,我没有任何财富值得夸耀,也没有国土和权力可以牺牲。对他的思念,就是我所拥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现在我弃绝它。”她说着,再也却掩饰不了抽噎和低泣在喉咙底部的回响。“今生我再也不会爱人。我保证再不会痴心妄想了。我再也不会想着要去找他了。我保证我再也不会整天想着他了。我保证,即便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背转身去,不去看他。请您答应我的要求吧!这是足够严酷的誓愿吗?这是足够的供奉吗?”   毗湿努站在那里。   奔流的瀑布在寒冬中静止成水晶森林,跳动的火焰成了一敲就会碎裂的红珊瑚树,风在烈日之下焦枯成灰尘。   汇聚了各种情感的大海凝固住了。   “是的。”他再开口时,海洋都干枯,见了沙漠的底。“足够了。”   拉克什米颤抖着抬头看他。   世界在震动。平静的那罗之海竟然在呼啸悲鸣,以榕树为中心,一圈圈的浪涛朝四面八方卷开来去。   世界陷入劫火之后,毗湿努-那罗延就在那罗之海上憩息。   他独自一人,在那漫长的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包含了世界的种子,知道所有的未来,却选择把它忘掉。   那罗之海的水是那么纯净,容不下任何生物。它又是那么沉重,任何物体无法漂浮在它之上,而它的每一滴水,哪怕只要落到世界的其他地方,都会穿越层层物体,滴落到世界的核心去,毁坏宇宙的秩序。   是的,它重得就像是毗湿努的眼泪。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0:03

    七   马祭即将结束。   那匹放出去的骏马已经回归。现在,人们刷洗它,给它喂最好的草料,用珠宝和香料装饰它,在它的头、脖子和尾巴上带上黄金,将它和一头无角的山羊和一头野牛一起栓在祭坛前。   伯利王端坐在祭祀会场的宝座上,注视着典礼进行。婆罗门们吟唱颂歌,引用经典,向火中抛洒熟透的谷物,黑烟升了起来。   乌沙纳斯也在一旁注视着,祭火的热量透过黑衣,令他流汗。为了获得商吉婆尼,他曾经以烟为食,度过漫长时光,如今祭祀中的烟和火还是令他感到厌恶。很快这典礼就将结束,一切会成为定局,可是除非马祭最终不出任何岔子地完成,他还是难以心安。   有人小步趋近他,俯下身来对他讲话。乌沙纳斯微微侧过头去听。他派出的探子又回报了天神那边的动向,有人已经私下里投递了书信,表示愿意归属伯利;伐楼那依旧没什么动静;有一个人类国王去见了海神,但他的势力和财富都很小,可以忽略不计。   乌沙纳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吩咐手下的人做出各种应对。这么做着的同时,他看见伯利正在朝这边望来,眼神里闪过一丝细微的不悦。伯利对于个人的生活比较随便,但非常重视和尊重仪式和典礼,他对于乌沙纳斯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不断被俗务分散注意力的表现并不高兴。   乌沙纳斯从心底苦笑了一声。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伯利时候的情景。那时,他投奔阿修罗不久就发现当时的阿修罗王牛节是个骄傲粗野、徒具武力的家伙,朽木难雕,难堪大任,于是他对牛节灌了一大通迷魂汤,教唆牛节带着不足万人的军队向余威尚存的因陀罗挑衅,又在牛节死后把阿修罗的朝廷搅成一锅粥,然后就悄悄出发,去寻找钵罗诃罗陀的后人伯利。在那之前,他已经听说伯利带着他们那一族的后人,生活在僻静之地,是个具有才能和魅力、深受拥戴的领袖。   乌沙纳斯到达伯利的属地时,伯利也正在举行仪式,聆听婆罗门长老的教导。乌沙纳斯走进会场,见面就对伯利说了一句话:“我能令你成为阿修罗王。”   伯利看向他,眼睛里猛然腾起了熊熊火焰。那是绝不可能被认错的、经由历代阿修罗王的血脉而流传下来的雄心壮志,从未熄灭,从未驯服,一直在等待时机重新升上天际。   尽管如此,这个年青的领袖却给了乌沙纳斯这样的回答:“那么,等我完成了仪式再说吧。”   于是,乌沙纳斯只得在他身后坐下来,看着伯利虔诚地与僧侣们一起吟唱,念诵经文,然后向婆罗门发放布施,一丝不苟地履行了所有义务。等一切都完成后,伯利才开始和乌沙纳斯讨论起王位和权力。   那时候,乌沙纳斯就认为伯利的确是可造之才。因为他有野心,但具备耐性,也很谦逊。   ……现在,如今坐在马祭的祭火边的乌沙纳斯苦笑着想,现在我知道我至少有一点是错的。   伯利也与牛节王一样傲慢。他并不因为他的力量、财富和权势傲慢,但他为他的谦逊感到骄傲。他为他的慷慨感到骄傲。他为他自己是个高尚而正直的人而傲慢。   你们这些阿修罗都是同样的德性。   随侍还在向乌沙纳斯报告各种情报。他说,听说塔拉被送回祭主身边之后,祭主对待她十分之严苛。他把她独自关在不见天日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见她、与她说话,时刻派人严密看管她,完全把她当作弃妇般对待。   乌沙纳斯又苦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宝座上的伯利。“反正我可是尽力了。这可不能算我没有遵守誓言。”他低声自言自语般说着,然后看向随侍说,“还有其他什么事情没有?”   “啊,没……”随侍说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使女急匆匆地朝乌沙纳斯跑了过来。   “大人,不好了,”使女喊着,声音很大,令在场的婆罗门都十分不满,朝她大翻白眼。“天乘小姐不见了!”   乌沙纳斯吃了一惊。“她不是一直都好好睡着的吗?”   “啊呀,是啊,”使女拍着膝盖,声音更大了,盖过了那些庄严的念诵声。“原本一直是好好睡着的,可是刚才去一看,床上已经没人了!!哪里都找不到人!!怎么办,您快去看看吧!!”   乌沙纳斯心里一寒。天乘是他的女儿。她和他一样不择手段,血液里藏着疯狂和胆大妄为,让她跑掉的话,不知道她能干出怎样的事情来。他又看向会场。祭祀马上就要终结了。接下来,只需象征性地向一些贫苦的婆罗门布施,随后宰杀马匹,马祭便告完成。   他起身,朝伯利行了一礼。   “抱歉,陛下。”他说,“我必须告辞片刻。”   伯利看他点了点头。“去吧。”他说。   乌沙纳斯快步朝祭祀会场外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又转了回来。   “陛下,”他对伯利说,“在我不在的时间里,您切记要小心。只要马祭还未完成,就可能被破坏。您可以向婆罗门给予粮食、衣服、灯火和钱财,但是千万切记,不要理会那些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要求!如果有人那么提了,别管他外表如何,拒绝他。”   伯利皱起了眉头,“你让我在马祭当天拒绝婆罗门的请求?”他说。   乌沙纳斯想着不见了的天乘,心里更加着急。“务必记得我的警告,”他说,“别去理会他们!”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会场,拉起祭司的长袍,朝天乘原本所在的地方跑去。   伯利默然地注视了乌沙纳斯的背影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在场主持仪式的婆罗门们。   “请各位继续吧。”他温和、谦恭、有礼地说。   毗湿努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他还是那身打扮,沾染尘土的黄绸衣,打着一把破旧的伞,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空水罐。水罐的黄铜把手随着步伐晃动发出难听的吱呀声响,他的眼睫毛上也沾满尘土。   他是怎么走进永寿城的,谁也没看见。守城的士兵原本觉得突然到来的少年十分可疑,可是他们还是莫名其妙地让他就这么走进去了;他们像是看见了他,却又随即忘记了他。   满城的阿修罗们,在节日的气氛中在大街上喧哗,肆意享受永寿城的美貌,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他穿过人群,走过街道,水罐的黄铜把手吱呀叫着。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着。   有人说至尊的莲花眼天神什么都不会想,他不需要思考。但也有人说他的思想中容纳万物。   这不对。毗湿努依然在想着,思考着。   但他只是在回忆一件事。一个场景。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选择降生在天帝的家族,作为因陀罗的弟弟出生。一开始,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都只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没人奉他为神中之神。没人管他叫世尊、薄伽梵、至尊主。他得以整天在永寿城里自由游荡,累了就到难陀那园林里睡个午觉,醒来时他哥哥因陀罗会哈哈大笑地勾住他脖子,诃利、诃利地叫着他乳名,拉他去喝酒,看天女唱歌跳舞。   那个时候,天神和阿修罗曾有一段短暂的和平时光。作为质子,当时的阿修罗王金袍把自己最小的儿子钵罗诃罗陀送到了永寿城里抚养。就在那段时间里,钵罗诃罗陀成了毗湿努的朋友。阿修罗王的幼子是个谦虚、可爱、温柔的少年。但也正是他第一个从毗湿努身上看到了宇宙守护者超然的力量和特质。   他们时常在难陀那园林里消磨时光。毗湿努躺在榕树上睡觉,而钵罗诃罗陀则坐在树下读书。   有一天,来自回忆中的甜美气息让毗湿努从睡梦里醒来,他睁开眼睛四处张望,然后看到了远远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姑娘。   她长着卷发,圆嘟嘟的小脸秀美可爱,长睫毛下是一双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睛。   毗湿努认出她来了。   她是乳海里诞生的生命,化成人形的甘露。   在乳海边上,他听到她的哭泣。他幻化成女子,把她从战场上带走,把她抱在怀里,他曾感受过她牛奶一样细腻肌肤的温暖。她是他亲手养护的生命。   如今,她就如同他所祝福的那样,自由自在地成长着。   他那如同那罗海一般永远平静、难起波澜的心,第一次因为这样的温暖而动荡起来。   他翻身坐起来,注视着她。看着她独自一人在草地上玩着金球。他着迷般的望着她。在她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的时候,他急急忙忙送去一阵风托住了她,然后命令大地变得柔软,别伤到她。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她是他的第一个执着。   后来钵罗诃罗陀发现了这个秘密。   “您喜欢她吗?”有一次,在毗湿努又装作漫不经心地从远处注视着拉克什米的时候,阿修罗的王子这样问毗湿努。   毗湿努瞪着眼睛看向他,“是又怎么样呢?”他有点赌气地问,不知道钵罗诃罗陀接下来会怎么开口嘲笑自己。   可是那个时候,已经隐约知道自己的朋友绝非凡俗的钵罗诃罗陀,却只是微笑了起来。“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他这么说。   再后来,钵罗诃罗陀回到了地界。   再后来,毗湿努化身人狮,当着钵罗诃罗陀的面,撕碎了他的父亲。   从那之后,他开始被人称作世尊、薄伽梵、至尊主。   从那之后,所有人,包括他的哥哥,再也不把他当作一个有点迷糊、爱睡懒觉的小弟弟看待。   钵罗诃罗陀做了阿修罗王、战败了、被放逐了、死了。   因陀罗在他身边,越变越傲慢,也越变越软弱。   他还是只能远远看着拉克什米。   他不可能接近她。如果他搬出守护者的身份,要不了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知道她其实是甘露化身,那会毁了她。   ——您有喜欢的人,那真是太好了。   他一步一步朝马祭的会场走去。   发放布施的仪式已经开始。贫困无依的婆罗门挨着个儿来到伯利的面前,求取救助,而伯利也一一满足他们的愿望。无衣者给衣,无粮者给粮。   毗湿努跟在一个牵着幼小儿女的瘦弱婆罗门身后。他走到伯利宝座前时,阿修罗王抬起头,然后眼睛一亮。   毗湿努知道他认出了他。   “你不是伐摩那吗?”伯利说,笑了起来,红黑胡须下露出雪白牙齿。“你不是那个要去迦湿城里寻找你哥哥的小婆罗门吗?”   “是我,陛下。”毗湿努回答说。   “看到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伯利说,“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我应当把你直接送到迦湿城去的,反正也耗费不了多少时间。”   伯利和他的祖父是那么像。容貌的相似,灵魂的相似。   “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伯利又亲切地问。   ……不要伤害我的子嗣……   “我找到了,可是我哥哥犯下大错,所以我现在无依无靠。听说阿修罗王正在发放布施,所以我就来了。”   ——这是足够的牺牲吗?   毗湿努从背上解下包裹。从包裹里,他拿出一片翠绿鲜艳的芭蕉叶,递给了伯利。   “这是您给我的伞。”他说,“现在,我把它还给您。”   伯利接过那片芭蕉叶,笑了起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他说,“我很喜欢你。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予你。”   毗湿努注视着他。   “说吧,”伯利鼓励着他,“别害怕。”   “我请求您,三界的主人,”毗湿努轻声说,“赐给我三步之地用于容身。”   伯利笑了起来。“这真是孩子话。三步之地能用于做什么?要求些别的吧,金银珠宝,牲畜土地,我都能给你。”   “我只要,”黄衣的少年轻启嘴唇,“能令我容身的三步之地。”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心里有点诧异,但他此刻忘记一切,不合情理,超越常识,乌沙纳斯的警告被他留在身后。“那好吧,”他和颜悦色地说,“我给了。”   乌沙纳斯到处都没有找见天乘。他猜想她的逃跑肯定是有预谋的。这么想着,他更觉得心焦。   他看看天日,估计马祭的仪式即将结束。可就在此时,不安的、浓重的预感突然压住了他的灵魂。   他有过这种经历。第一次他有这种不详的预感,是在因陀罗因为害怕万相死去的秘密外泄而派出杀手刺杀他那一天。   他放弃了对天乘的搜索,急急忙忙冲了出来,就朝着祭祀的会场跑去。   但已经晚了。   他看见守护神毗湿努的本体从祭祀的会场上方升了起来。   他挣脱了天帝幼弟的皮囊,显出了本相。如今,他庄严神圣,近乎无限;他如此高大、如此俊美,他的身躯是天空和大海般饱满的蓝色,他是不灭者、无限者,既是知者,又是被知者。他的气息就好象是宇宙的呼吸。他代表了一切,具备一切奇幻,无边无际,面向四方。他佩戴王冠,生有四臂,握住王杵,举着转轮,被阳光和火焰围绕。与其说是他越变越高大,还不如说是世界在他面前越变越渺小。   这笼盖着宇宙的巨神毗湿努迈开了步子。   第一步,他跨越了天界。第二步,他迈过了整个地界和人间。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0:28

    ~Ananda~ 喜乐篇 零   湿婆醒着。   透过神庙破损的屋顶,他能看到夜空上闪烁的星光。   周围森林里的鸟儿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啼鸣,野兽柔软的脚掌踏在枯枝和落叶上,一朵花正在努力地绽放,嫩芽钻出老树坚硬的外皮。这些声音,他全听得见。   夜风吹在他肌肤上,感觉舒适。   景象进入他的视野,声音进入他的听觉,感受碰触他的触觉。   他只是抛弃了所有主动的行为。   他其实一直能看到,能听到,能感到。   所以,他就这么注视着:他在坠落之前,让萨蒂离开。她听到了他的话,却像个秋千那样摇摆不定,里里外外,犹豫不决。他看着她抿紧嘴唇,眼神闪烁。   他就这么感受着:萨蒂把头靠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她的呼吸和体温透过皮肤,传递给他。   他就这么听着:萨蒂坐在他身边,轻声地对他说,“求求你,快醒来吧。”   她画了防止野兽伤害的魔阵离开,可是最后还是回来了。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对她有什么样的要求。她明明知道,如果有必要,他随时都可能强行占有她,或是眼睛眨都不眨地杀死她。   她实在应该立即从他身边逃开。   她明明什么都不能做,明明那么想回到父亲身边去,可她还是守在自己身边。   他思考了一阵。她显然不是因为爱上他所以愿意为他牺牲。那么他就只有归结于她的道德感了。   可她还在魔龙体内后悔自己不应当帮助舍衍蒂,她已经看到廉价的同情心会产生什么样的恶果。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夜晚到来,他看着她饥肠辘辘,点燃了火堆。青烟呛得她咳嗽。她又饥饿、又害怕、又痛苦担忧,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留下。   她睡着了,睡得并不安稳。   他在想她大概在做梦。   他聆听着她沉睡时的呼吸,听着她在辗转反侧。   他为她点燃熄灭了的篝火。那本来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止,稍有不慎,他体内的乳海毒液就会再度发作,脱离控制。   他觉得自己十分奇怪。也许是在魔龙体内作出了选择,令他自己也有些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改变。他一边耐心地遏制毒素的扩散,一边检查自己的灵魂。结论却是和从前一样。他依旧是纯净的,不为任何事情所沾染。   这让他更觉得自己奇怪了。   他看着她带来了那个因陀罗的女儿,那个叫做提婆雅尼的姑娘。她看着萨蒂的眼里满是嫉妒,而萨蒂却对此毫无察觉。   半夜的时候,他有点好奇地看着提婆雅尼爬了起来。那女郎把药草放在萨蒂鼻子底下,令她陷入更深的昏睡,扒走了萨蒂的衣服,然后破坏了魔阵。她在离开之前走到了他面前,注视着他。   “即便我拿走了衣服,萨蒂还剩下你,”她这么说,“所以她还是比我幸运呢。”   他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可是看着她,他竟然想起了被自己杀死的乌沙纳斯的那个女人罗提,那女人临死之际,艳红嘴唇绽开一个微笑,嘲弄着他。   ——可是威力无穷的世尊啊,你懂什么。   是的,他不懂。   第二天,萨蒂醒来后察觉了提婆雅尼的盗窃,随后遇到了那群士兵,知道了提婆雅尼的遭遇。她驱赶了他们,然后冲到他面前,把冷水泼在他身上,叫他起来。   水沿着他肌肤流淌。他看着她眼里的愤怒、恐惧和歇斯底里。他看着她拿起石头,在疯狂的驱使下一度想砸死自己。   他想着这回好了。她肯定会离开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忍受下去了。   可是她还是留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坐着,看起来十分孤独无助,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时经常如此。每一次相见的时候,她都迷失在广袤陌生的世界,她的心在惶恐、忧伤和仇恨里变得粗糙。   但她最后还是自己站了起来。   她埋葬了提婆雅尼,也学会了狩猎。她在森林里赤足行走,踏了一地的树影斑斓。   他认为他不得不对她说话了。   这一次,言语不是憋在她胸口,而是憋在他心头。   于是他寻找动物,让它们寄托自己的语言。   他以这种形式和她交流。   他陪伴她,教导她,和她说话。   时间洗去她脸上的单纯和害怕。几个月时间过去,她变得像他,林中游荡的生物。她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也不再那么忧虑。在他的陪伴下,偶尔她甚至看上去很快乐。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可能长久。   他大部分的心神还是留在他自己的身体里,因为他必须和毒液斗争,慢慢夺回控制权。但萨蒂一直以为他的灵魂现在只能留在野兽身体中,于是还是把他的躯体当作一座空城。   他控制的动物离开时,她往往以为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于是那些时候,她抱膝而坐,注视着火焰跳动。偶尔她站起来,看看那座与他酷肖的神像,又看看他的脸。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从那眼神里,他知道她开始认真地把他视为与自己对等的个体来评估,而不仅仅是一种力量,一种权威。   她看着他,树皮衣从她肩头滑落,她满不在乎地只是拉了拉,第二天却还是要求他不许看自己入浴。   是从何时起,她不再恐惧他了。   他知道,萨蒂其实是想为他弹奏西塔琴。   他也知道临走时她给他那个吻。   他在想那算什么:给他的回礼。表示谢意。表示不满。表示心有不甘。   他让她走了。   她选择陪在他身边。因此,他想他不能把她强留下来。他本可轻易阻挡国王的人马,让他们一辈子在森林里打转,永远找不到神庙,这样她可能会一直留在他身边。然后终有一天,他会压制毒液,恢复他的所有神威,并且他会从她那里得到商吉婆尼。   但他没有那么做。   尽管她在他身旁时他觉得这样很好,尽管有时她也显得自在开心,但他想她其实还是期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他想那样做的话也许她会更快乐。   所以他放走了她。   在她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吻她掌心的伤痕。   那才是一个回礼。可是在心底,他知道那更是一个宣言。   我没有忘记诺言。我希望你也不要忘。   这一切超出他的控制之外。   如今万籁俱寂。他独自留在神庙里,躺着,想着,回忆着。   然后他突然感受到了。   整个世界像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摇曳颤抖,毗湿努的力量在朝四面八方扩展,它包裹了三界,跨越了三界,如同光,如同影子,没有形体却难以阻拦,它甚至从自己脑袋上毫不客气地跨过去了。   湿婆平静地意识到毗湿努终于还是参与了这场战争。   一旦毗湿努认真地介入,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不论是拥有百万雄兵还是奇异力量,都必败无疑。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从不轻易干涉芸芸众生,因为如果这样做,世界在他们手里就会像一个被玩烂的皮球。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既不爱谁,也不恨谁,从不为结果而行动。他们就像是空气、水、火和生命一般维持这个世界的运转。但从未听说过空气、水、火或生命本身具备情感,爱谁恨谁,怀有偏见,或是抱有目的。   如果改变这样的均衡,世界将会崩溃——可能是对于所有世人而言的世界,也可能是对他们个人来说的“世界”。   毗湿努介入了几次,每次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湿婆在想,不知道毗湿努这次丢掉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已经让自己丢掉了什么。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0:45

    一   这世上所有的生物和非生物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那个奇迹。   萨蒂和拉克什米也看到了。她们站在四象门外的山丘上,迦楼罗守护着她们。然而,就在毗湿努显示出自己原本面貌的那个刹那,站在萨蒂身边的拉克什米悄无声息地向后倒了下去。   金翅鸟王轻轻地接住了她。   伯利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毗湿努,一开始,就和所有现在正在狂呼乱叫、惊恐万分的阿修罗一样,他心里充满震惊和恐惧,失去了说话和思考的能力。   然后,他恢复了镇定。   毗湿努低头俯瞰着他。他其实还是那个少年,就站在他宝座面前,拿着水罐,撑着破伞,平凡无奇。   可他又确实是跨越了世界的巨神,身躯包含万物,肤色深蓝,头戴王冠,宇宙在他足下渺小单薄。   原来你就是毗湿努,伯利想着,那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对彼此说实话。扯平了。   我曾想见你,就像想见曾经的因陀罗那样。我特地去看莲顶山的石雕,因为想看我的祖先曾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而我自己又有可能败在什么样的敌手下。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让我迈步了。”毗湿努开口说,“接下来,我第三步该踏在哪里呢?您答应给我三步之地的呀。”   伯利垂下了头。“您已经从我手上拿去了三界。”他心平气和地说,在他血脉中,燃烧着的阿修罗之火沉入那罗海中,悄然无声地熄灭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一寸土地能给您了,但这没什么。我还有我自己。请您把第三步踩在我的头上吧。”   毗湿努注视着他。   随后,就在刚刚冲进会场的乌沙纳斯充满了愤怒和绝望的叫喊声中,他真的把脚踏到了伯利的头颅上。   就在这个时刻,大地发出怒吼,成千上万的绳索从地面伸出,捆绑住了所有在场的阿修罗,包括伯利。   “你一直是如此慷慨……”毗湿努轻声说,他看着他足下的阿修罗王,“因此,我将依旧把地界……留给你。阿修罗将会住在那里,你的子孙都将永远拥有它。”   伯利抬起头看着他,他有点惊讶地觉得,这个少年外表的守护者,眼神竟然看起来那么接近悲伤。   但那个悲伤的残像只持续了瞬间。下一个刹那,他陷入了黑暗之中。   那些绳索拖拉着所有的阿修罗和伯利,向地下沉去。那些绳索是地界的映像,这些原本就属于不见天日世界的子民,他们沐浴了日光和星光,如今再度被从天界驱走,从人间驱走,地界再度接纳了他们。   只要毗湿努认真,没有人是他的敌手。   战争、谋略、财富,在他面前,全都是可笑的、徒劳的白费力气。就像小孩子费劲心思,在沙滩上筑起的堡垒,海浪一来就被冲垮得无影无踪。   永寿城再度陷入可怕的寂静。   跨越宇宙的神灵消失了,殿堂里只站着黄衣的少年,他的手一松,破伞掉落下去,顺着金碧辉煌的阶梯滚落,最后停在了乌沙纳斯面前。   婆利古的儿子、太白金星之主不是阿修罗。不管他为阿修罗做了多少事情,他不被认为是一个阿修罗。他舍弃了永寿城,但地界也没有接受他。   乌沙纳斯脸色发白,血液逆流回他的心脏,在那里凝结成了石块。愤怒和绝望都从他血管里蒸发了,就像多年前他一觉醒来发现舍衍蒂带走了商吉婆尼时那样,现在他反而觉得自己很冷,很冷静。   “为何您不干脆诛杀掉所有的阿修罗?”他开口说,毗湿努正一步步朝台阶下走。“以您的威力,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的确如此。”有少年外表的守护者说,“但我不想这么做。我的职责是守护世界的平衡。我要做的仅仅是让它恢复平衡。”   “所以您只是让一切全都回归了原状。”乌沙纳斯说。“就像一切从未改变过一样,天神占有天界,阿修罗留在地界……”他闭上了眼睛,“而我所做的所有努力等同于无……”   毗湿努没有说话。他已经走下了台阶,擦过乌沙纳斯的身边,朝外面走去。   “……您为何不杀掉我呢。”乌沙纳斯低声说。“你哥哥被放逐,视为罪人,是我的缘故,我的计算,魔龙也是我亲手放出。”   “用不着。”毗湿努说,“你已经获得了应有的报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乌沙纳斯浑身一震。他转过身,张大眼睛注视着毗湿努的背影。   报应。   那个时候,他在月宿宫,在魔龙埋骨之地的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我发誓,以我付出所有心力和血汗的事业发誓。我绝不再伤害塔拉,我会送她回安全的地方,如果我违背誓言,愿我一直为之努力的一切转眼成为梦幻泡影。   乌沙纳斯踉跄地退了一步,他笑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生平发过无数虚假的誓言,杀人、害人、骗人,从未遭到惩罚。   而这个誓言,至少他还曾经努力地想要去完成它。   毗湿努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乌沙纳斯又开口了。   “你知道,”他说,“世尊,我会卷土重来的。”   他顿了顿。“梵天有弱点,湿婆有弱点,而你肯定也有弱点。”他说,“我会穷尽一生去寻找打败你的方法。”   毗湿努没停下脚步。   “好啊。”他轻声说,“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的话……”   他抬头看向远方。灰绿的海洋在永寿城之外波涛翻滚。不,那不是海洋。   那是伐楼那的军队。他带着天神,又再度回来了。   这场战争找到了它最终的赢家。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1:05

    二   门打开了。   萨蒂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光脚踏在木头地板上,感觉清凉舒适。   她朝四周望着;她的房里什么变化也没有。   因为伯利下令保护所有婆罗门的家产,达刹的居所没有受到任何侵扰。就连床头和地上放着的那些图画书和乐器都一如既往。   但这熟悉的房间现在变得陌生,感觉是这么奇怪,就像很久未曾照镜子后看到倒影里自身业已改变了的容貌的面孔时的那种讶异。萨蒂看着房间的布置和散落的玩具,心里暗自惊讶,原来自己不久前还是一个那么孩子气的人。   “怎么不打开窗?”萨蒂身后响起了达刹的声音。   萨蒂转过头,一头扑进了父亲的怀抱里。   达刹垂下了眼帘,怜惜地爱抚着女儿浓密的黑发。“怎么了?”他低声说。   萨蒂闭紧眼睛,抓紧了达刹的长袍。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回来了,家意味着不再有漂泊和危险,不需要半夜入睡时心里怀着警惕,不需要为衣食忧心忡忡。被迦楼罗送回到达刹身边的那天晚上,父女围坐在祭火边,萨蒂倚靠着父亲的肩膀,任凭泪水流淌,而达刹轻轻怀抱着女儿的肩膀,一言不发,直到天亮。不久之后,天神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返回永寿城,而达刹和萨蒂也在伐楼那的护送下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一会儿让迦雅姆妈和霞光女来帮你打扫一下房间吧。”最后达刹说,“这房间太长时间没用了。”   “嗯。”萨蒂抬起头来,又环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抬起头看向达刹。   “父亲,”她说,“我想去祭主家看望姐姐。”   达刹突然不说话了。   “父亲?”   “你姐姐……”达刹慢慢地说,“现在不适合见任何人。”   “可我是她的妹妹啊。”萨蒂说,“一开始您说祭主已经先行出发,见到他们不容易,现在又说塔拉不适合见人,可我只想看看塔拉现在好不好。哪怕只让我和她说一两句话都行啊。”   “现在不行。”达刹简短地说,“塔拉她……”   萨蒂睁大眼睛,看着父亲。   但达刹却又止住了话头。他叹了口气。“当初让你与塔拉一起出发是我的失误,原本一个未曾出嫁的少女就不应当随意外出。萨蒂,你也应该收拾一下心情了。你已经不小了,嫁人之前难得安定。我该尽快为你找个夫家。”   萨蒂轻轻拳起自己的手,掌心那个伤痕,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它的来历。“但是,父亲,”她低声说,“其实我……”   但达刹突然显得心情沉重起来。他拍了拍萨蒂的肩膀。“我要去王宫参加会议了。永寿城现在是无主的城市,五老评议会和天神现在必须选出新的领导者。你先自己收拾一下房间吧。”   萨蒂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走回自己的床边,拉开遮盖的布料,坐了下来。她从床边拾起一个金球。   那是苏摩以前送她的礼物。   萨蒂呆呆地坐着,何时金球又从她手里滚落,她都没察觉。   一切都不同了。   她站起来朝外走。   迦雅姆妈却拦在家门口。“牟尼说了今天让你好好待在家里。”她说。   “可是我只是想去探望一下拉克什米啊,姆妈,”她说,“我听说拉克什米病了。我得去看看她。”   “牟尼说哪儿你都不要去。永寿城里现在到处都很乱。”女仆固执地说,“请您回房间去吧。”   萨蒂皱起了眉头。她刚刚回来的时候,达刹的确是十分高兴的。但他一直不许她去见塔拉,也不许自己随意外出抛头露面。当看向父亲的眼睛里时,萨蒂意识到,他目光中的忧虑已经超过了对她归来的喜悦。   父亲到底是在担忧什么呢?   太阳神苏利耶朝天帝的会堂走着。   伯利被打败已经过了半个月了,永寿城里还是一片混乱。五老评议会和伐楼那的军队暂时接管了权力,但接下来该怎么办,谁心里都没底。天神们急不可待地回到了自己的城市,但和平和平静并未就此到来。一夜之间,这个城市里又多出了许多投靠阿修罗的无耻叛徒和忠心耿耿捍卫天神统治的人,人们在大街小巷里斗殴,把曾投靠过伯利的人半夜从家中拖出来,而海神的士兵对此根本不管不问。   这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了。因此,苏利耶尽管在八方护世天王天界上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现在才能勉强在永寿城维持自己的身体,也还是被召回来商议“大事”。   “苏利耶!”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召唤着太阳神。苏利耶转过头去,抬起眉毛。在叫他的人是阿耆尼。火神站在廊柱后,看着四周无人,示意苏利耶走近一点。   “火焰的主宰?”苏利耶有点迷惑不解地问。   “苏利耶,你知道伐楼那今天召集我们做什么?”   “让我们推举他做天帝?”重伤并未稍减太阳神快人快语的本色。   阿耆尼脸上郁积着怒意。“我看清楚了伐楼那的盘算,”他低声说,“他之前按兵不动,故意拖延时机,就是等着让伯利毁灭因陀罗的军队,然后等因陀罗败了,他又借助毗湿努的力量把伯利赶出天界。事到如今,他已经清除了所有阻碍他登上宝座的势力。”   “我觉得你早该看清楚伐楼那的。”苏利耶说,想了一想又补充了一句,“因陀罗也是。”   “但我们不能让他登上王位!”阿耆尼说,“伐由已经被他收买了。五老评议会也摇摆不定。我们无论如何要阻止他登上宝座。假如让他得逞,因陀罗就再也无法回来,我们注定都没好日子过。”   苏利耶皱了皱眉。“好吧。”他说,“不过如果一切都早已在伐楼那的算计中的话,我认为这不太可能起作用。”   他们一起走进会堂。仙人们和天神们都已经聚集在一起。伐楼那站在天帝的宝座右下方。   “今天请各位来有两件事情需要商议。”他依旧轻声慢语。“第一件事情。对于伯利在位期间,投靠他和阿修罗的人,我们应当如何处理?”   “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吧。很多人受到伯利蒙骗,所以才回到永寿城。”俱毗罗说,他坐在下首,宝座几乎容纳不下他肥胖的身躯。“现在他们想必已经得到了教训。”   “我认为应当将他们驱除出去。”婆利古尖声说,“是非不分,善恶不辨,这样的人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永寿城。”五老评议会的其他成员纷纷赞同他。只有达刹没说话。   “现在永寿城并不稳定,继续制造纠纷于事无补。”俱毗罗叹了口气。“维持秩序才是最紧要的。”   “不不,如果让那样的人继续留下来,永寿城只会更加混乱!”婆利古挥舞着拐杖喊,“这座城市已经被因陀罗的罪恶和阿修罗的污秽折磨过两次了,如果再不对它加以净化,它只会越发堕落!”   “我认为光是驱赶他们还不够。”风神伐由恶狠狠地说,“这样这些两面三刀的人根本不会接受教训,既然背叛也得不到惩罚,那他们将来只会更加胆大妄为。”   “说得倒是有理。”阿耆尼冷冷地说,“那马祭时候向伯利进贡的人类国王呢?是否我们也要逐一灭掉他们的王国,以示惩戒?这样一来,谁来继续供奉我们?”   站在一边的祭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当前必须要有人来出面管理了。”   果然来了——阿耆尼想着。他看向伐楼那。果不其然,海神微微点了点头。   “的确,”他轻声说,“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带领我们。否则,任何问题都难以解决。”   “那么让谁坐上天帝的宝座呢?”婆利古说。   “我认为毗湿努大神很合适。他威力无穷,又总是依从正法行事。”有位仙人说。   达刹在一边摇了摇头。“他会拒绝的。”他说,“我敢肯定。”   “我认为伐楼那就很合适。难道不是他为众神提供了庇护所吗?难道不是他请人将毗湿努大神带到凡间的吗?”风神大声说。阿耆尼咬了咬牙。伐楼那自己是不会开口的,他只会让人替他吠叫。   有一些人纷纷喊着同意,大声叫好,一些人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另外一些人沉默不语。阿耆尼看向五老评议会那边。几个仙人都在皱眉低头议论。这是个好迹象。火神想着,因陀罗把处理政事的权力都交给了五老评议会。想必这些仙人也明白,如果伐楼那上位,掌控欲极强的海神是不会允许五老评议会继续掌握那么大的权力的。   “各位……”伐楼那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低柔缓慢。“我很感谢各位对我的错爱……但是,我认为,我并不适合成为天帝。我年纪大了,性格缓慢,缺乏统帅的能力,而且我更满足于治理我的西方国度。”   这半推半就演得好,阿耆尼带着嫌恶想,接下来你要让伐由为你唱赞歌了吧?他这么想着,转头看向风神,却吃惊地发现伐由也是一脸愕然地盯着伐楼那。   “但我有一个建议。”伐楼那又开口继续说,“我之前遇到一个人间的国王。他只治理着一个很小的国家,但却一直未曾向伯利的淫威屈服。他身世干净清白,尊重婆罗门,爱护人民,是个十分诚实又能干的君主。我认为,在空位这段时间里,由这个人来代理天帝,那是再好不过了。”   大厅里一片静默。所有人都惊讶万分地看着伐楼那。隔了一会,阿耆尼震惊的声音才慢慢响起。   “……你说的是谁?”他问。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1:31

    三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萨蒂的房间里。   萨蒂在整理自己所有的衣物。她把它们叠好,放在箱子里。但这么做的时候,她又想起了朝霞衣和提婆雅尼。   友邻王送回了那件朝霞织就的衣物。但萨蒂没有再碰它,她把它放在角落里,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比较好。   她转过身,阳光刺进她眼睛里。萨蒂皱起眉,抬起手来阻挡光线,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指甲。   迦雅姆妈早已经替她把指甲修剪得圆润好看,洗干净了她皮肤里的泥土。即便如此,她的手也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么柔软如红莲。   回忆和忧虑逼迫萨蒂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两圈,觉得没法继续在房间里呆坐下去了。这房间太小,让她觉得憋气。她奇怪自己为什么从前没有这种感觉。   萨蒂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她听见女仆迦雅姆妈就在门外纺纱。她悄悄走开,走到窗边,然后无声息地跳了出去。   躺在卧榻上的少女呆呆地盯着天花板。暖风吹动了摆放在床边的莲花,花瓣的影子在她面孔上摇动着,光影柔和地变幻,她长长的睫毛却一动不动。她像是投入地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   “拉克什米!”   海神的养女眨了一下眼,缓缓把视线转向窗口。   萨蒂轻轻地从窗子那里跳了进来。拉克什米睁大了眼睛。“萨蒂?”她轻声问。   萨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走到了拉克什米的卧榻边。“我是偷偷出来的,”她说,“我就想来看看你。”   她说着,跪在了卧榻边,伸手握住了拉克什米的手。   拉克什米苍白地朝萨蒂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萨蒂……”她说,声音柔软细微得如同羽毛落在面颊上。   萨蒂皱起了眉。海神养女的手好凉。毗湿努大显神威击败伯利,天神们敲锣打鼓欢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夺回了都城,赶走了阿修罗,但自从那天起,拉克什米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心事重重,然后终于一病不起。   她眉目间蒙着一层黯淡的忧郁,脸颊也消瘦下去,这让她突然之间看起来长大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娃娃脸的小姑娘。可是她的眼里没有光芒,嘴唇没有光泽,她看上去心神恍惚,像流落在河水中的一盏小灯。   萨蒂觉得她像是很厉害地哭过。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轻声说。   拉克什米又是冲她勉强地笑了笑。“没什么啦。”她低声说,“只是吃不下东西,喝什么都觉得是苦的。也睡不着觉,又不能随意走动。不过父亲让医生来看过我了。”   ……吃不下东西。因为食物到了嘴边,也会被梗咽堵在喉咙里。   ……金杯递到嘴边,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直到水变成苦的。   ……睡不着觉。因为一闭上眼睛,泪水就混合着记忆涌上来了。   ……没法走动。因为破碎掉的心一动就片片落下来。   “你父亲来看过你吗?”萨蒂说。   “他来过一次。”拉克什米细声说,“父亲还有许多事情要忙的。我知道。”   萨蒂忍不住又把拉克什米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   “告诉我,拉克什米,”她说,“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呢?你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发生什么了?”   拉克什米睁圆眼睛看着她,然后,突然地,那双眼睛里再度盈满了泪水。海神的养女抬起另外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拉克什米,”萨蒂说着。   “没什么……”话语从拉克什米嘴唇里出来,已经被哭泣肢解得支离破碎。“是我自己不好……”   她的身体在发着抖,肩膀在萨蒂怀里抽动着。   拉克什米哭了一小会,忍住了泪水,抬起头来,又对萨蒂勉强地展颜一笑。“对不起,萨蒂……明明答应过你的,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和你一起去帮你朋友了……”   萨蒂伸手轻轻擦掉了拉克什米脸上的泪水。“你先好好养病吧。”她轻声说,“以后再说……”   在她心里,又是凉凉地一痛。   她不能不承认,她来看拉克什米,一开始心里就是抱着那样的希望。   但拉克什米这个样子,她怎么可能狠心要求拉克什米跟她走。   萨蒂从窗子轻巧地跳了出来,返身关上了窗户。然而她朝外走了两步就停下了脚步。   在庭院的菩提树下,毗湿努站在那里,看着她。   他如今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接近画片上的他。他穿着崭新的黄袍,带着王冠和臂钏。花环从他脖颈垂落到膝盖。他再也不显得睡意朦胧,随随便便。这么一看,萨蒂才发觉他真是一个很美丽的王子。但她知道这只是幻象。她依旧记得他显露真身的模样,那时他更美,但那是难以令人引发□的、森罗万象之美,除了让人崇拜赞叹之外,无法带来喜悦或是爱慕的情感。   她走了过去,合十低身朝宇宙的维持者行礼。   毗湿努却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窗户关闭的那间房间。   “她怎么样?”他轻声问。   萨蒂愣了一愣,抬起头来。“她睡着了。”她说。   毗湿努垂下了眼帘。“那么我得要谢谢你。”他说,“她很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   萨蒂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世尊在关心拉克什米吗?”她说,“那……那为何不去探望她呢?”   “不行。”   毗湿努平板地回答。像是一块石头砸在泥地里。   萨蒂没了言语。她站在那儿,感觉尴尬而迷惑。   “你手心里有湿婆的印记。”他突然开口说,依旧没看着她。“我也知道你体内藏着什么。你应该明白他向你索求什么。”   萨蒂的脸微微红了红。“什么也瞒不过无所不知的莲花眼的大神。”她礼貌地回答。   毗湿努把视线转向她。“你的父亲也很不喜欢湿婆。”他说,“他几乎憎恨他。”   “我也知道这个。”萨蒂轻声说,她第一次发觉,承认这一点让她觉得难受。   “知道这些,你居然没有逃避他。”毗湿努说,微微歪了歪头,“你爱上他了?”   萨蒂抬起头来,她的脸这次是彻底涨红了。   “不……我……”她语无伦次地说。   “啊,其实这也难怪。”毗湿努无动于衷地说,“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对救过自己好几次的男人动心,何况湿婆又不是丑八怪。你当然就会这么掉进陷阱里,忘记他其实是怎样一个没有道德、毫无□的怪物。”   “我没忘记。”萨蒂说。   毗湿努看着她。   萨蒂咬着下嘴唇,手捏成了拳头。“怎么可能会忘掉?”她说,声音轻而冷。   毗湿努转过了视线。“随便你吧。”   萨蒂无声地又向他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但毗湿努却又叫住了她。   “你是不是很想见你姐姐?”他说,声音里还是没有感情。   萨蒂呆了一呆。“是……”   “她在祭主家中的后院,从庭院里的图拉西树开始左手第三间房间。”毗湿努说,“今晚祭主会在王宫里待到很晚。如果你想去见她……你明白我的话的意思。”   萨蒂睁大眼睛,“谢谢您!”她说。   但毗湿努只是再度垂下了眼帘。   “作为你代替我去看她的谢礼。”他轻声说,“但也许这并不会让你觉得开心些。”   萨蒂朝家走着。难陀那园林还没来得及整修。它看起来荒唐至极,像只被扒光毛的孔雀。草坪依旧光秃,天鹅也已经惊飞,花园里空空荡荡,悄无声息。   各种心事在她心头翻腾。她握住了横在路边的树枝,又漫不经心放开它。突折了的树枝实际上刺痛了她的手,她却毫无感觉。   就在此时,她身后的树林一阵乱响。萨蒂猛地转过头来。   一只浑身雪白的猿猴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萨蒂也看着它,突然心里一动。她往前迈了一步,一时间竟然觉得又悲又喜。   “湿婆?”她轻声说,“是你吗?”   但那猴子却只是冲她歪了歪头,露出牙齿,呜哇叫喊了两声,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消失了。   萨蒂独自一人站在树林里。阳光把树影投射在她身上。   她想着毗湿努的话。她说她不可能忘掉湿婆其实是怎样的人。但她实际上已经忘了,在她想到他的大部分时间里。   她想起了摩根德耶的话。那预言就像是发生在梦中,到现在她依旧无法确定那是否真实。   也许将来他们的命运会联在一起。也许那只是那老头的梦呓。   但现在,此时、此地。   她知道。   她在想念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光线透了进来。   萨蒂一闪身进了房间,随即顺手关上了门。   屋子里弥漫着沉闷潮湿的气味,昏暗的光线里,萨蒂只能看到简单家具的轮廓。   一个女人坐在房间中央。她垂着头,似乎对萨蒂的到来毫无察觉,毫无反应。   萨蒂猛地向前走了两步,随即捂住了嘴巴。   这不是她的姐姐。   这不是她那个总是高抬这头颅,高傲、聪慧又优雅的姐姐。   塔拉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被自己孕育的果实吸干了生气和汁液。她变得那么苍白消瘦,可是肚子却是浑圆饱满的,怪异而狰狞。   “姐姐!”   萨蒂终于忍不住嘶喊出声,她跪在了塔拉面前,抱住了姐姐的膝盖。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照拂过塔拉了。她的头发,以往总是乌黑、顺滑,梳理得整整齐齐,抹着香油,戴着黄金花鬘,现在却干枯散乱,落在脸前面。那双苏摩送给她的眼睛,现在依旧如同黑洞,不注视任何东西,也根本不看就在面前的妹妹。   萨蒂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冰冷的火焰里烧起来了。她抬手捧住了塔拉的脸。   “不……塔拉,”她努力地微笑着,“你看一眼我呀,我是萨蒂啊!我已经回来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求求你,别这样,别吓我,跟我说话呀……塔拉……”   她的泪水打湿了塔拉的衣裳。   塔拉机械地抬起手盖住自己膨大的肚腹,但她还是一眼都不看萨蒂,对她的话语置若罔闻。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说话声,喀喇一下,门开了。   面色不善的达刹和祭主站在门外。   萨蒂转头看着他们。   “起来,萨蒂。”达刹低声说,“回家去。”   萨蒂站了起来,走到祭主面前。   “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萨蒂说。   “萨蒂!”达刹低声喝道。   萨蒂却没理会达刹。“你对她做了什么!”她说,声音反而更高了。   她又开始觉得渴了。她完全忘记了湿婆告诉她的控制感官的方法。湿气从泥地上向上蒸腾,她眼睛开始发红,血管里的血液又透过皮肤开始蒸发。   祭主挑起了眉,半是惊讶半是愤怒地看着她。   “萨蒂!”达刹也提高了声音。一团阴云在低矮的房间上空凝聚,他怒视着自己的女儿。“你姐姐从被送回来就是这个样子了!”   萨蒂哆嗦了一下,她转头看向父亲。   达刹放低了声音。“我们怕她看到你过于激动,所以才不让你见她。现在你见到她了。好了,回家去吧。”   萨蒂又回头看了一眼塔拉,泪水又回到了她眼眶里。   我会再来看你的。她张开嘴唇,无声地说,然后回头朝父亲行了一礼,向外走。   “回来。”达刹声音低沉,“向祭主行礼,为你的失礼道歉。”   萨蒂的身形又僵了一下。   但最后,她还是走到了祭主面前,低头行了一个礼,随即便站直身体,大步朝外走去。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间外,达刹转头看向祭主。   “你满意了吗?”他声音冰冷地说,指着房间里一动不动的塔拉,“即便看到最亲爱的妹妹她也毫无反应,你现在相信,我女儿并非是在装模作样了吗?”   祭主垂下了头,他的牙咬得咯吱作响。“是的。”他最后说,“很抱歉。我只知道塔拉的心智和毅力都胜于一般女人。实际上,您的两个女儿都非同一般。”   达刹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萨蒂身上那气息,您想必也看到刚刚那情景了。”祭主说,抬起头来,目光森然。“她从被劫持到现在回来,中间已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您怜惜女儿,怕刺激到她,一直没详细问她失踪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您真的应该仔细问问……”   达刹瞪着他。但他目光里弥漫的情绪不仅仅只有怒火。   萨蒂快步走出了房间,她的步子迈得越来越大,最后她干脆跑了起来。   等她察觉到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难陀那林苑的入口处。   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在她伴随着塔拉,一起走出永寿城的四象门时,她怎么也想不到结局会是今天这样。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1:50

    四   夜晚再度来临。   湿婆注视着夜幕的影子漫过森林。这片森林在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种形态,因此在萨蒂还在的时候,他不许她夜里出去。它古老、野蛮、贪婪,封闭阴沉,扭曲怪异。湿婆很奇怪,为什么这样一个已经变成怪物的森林,自己竟然从来不曾留意过。如果他注意过它,也许早就降下雷火,将它焚烧殆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异样的动静。   有人在悄悄接近这座神庙。   友邻王已经下令封锁了接近这里的道路。而那正在接近的人,显然目标明确,一心一意朝这里走着。   树木在夜风里呼啸。影子在悄悄移动。湿婆耐心地等着。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来打扰他的沉眠。   月亮从乌云背后升起来。月光把两个人影拉得又黑又长,投射在神庙的地板上。   光脚板踏在石头上的声音十分柔和,那两个人慢慢走近了。他们个头一般高,就连剪影都一模一样。   走进来的人是一对双胞胎。他们穿着旅行者朴素的衣服,腰间拴着一条金索。月色下,他们的脸庞风尘仆仆,有些肮脏,但依旧很俊秀。   其中一个叫了起来。   “啊,哥哥,”他说,“你看,果然在这里!”   双胞胎都跑到了神坛前,借着月色仔细打量湿婆。   “真的是呢。”双胞胎中的另外一个低声说。   “他怎么了?”   “你忘记了?他和那个时候一样,他第一次来到商底耶的时候……”   白色的夜枭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神坛边上,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们。“双马童。”湿婆通过夜枭的身体开口说。   他们惊讶地对视了一眼,但似乎随即就明白过来了,在他面前谦恭地合十鞠躬。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湿婆问。   双胞胎又对望了一眼。   “我们一直留在商底耶。可是有一天,”其中一个解释说,“突然之间,我们感到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星辰并未掉落,海水并未漫上陆地,可我们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与从前不同了。它的根基被人改变了。”   湿婆注视着他们。他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缘故。   “……然后我们突然发现,我们能够出去了。”另外一个双马童说。“我和哥哥走出了商底耶。我们追寻你的气息,费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你在这里。”   “寻找我?为什么?”湿婆问。   “我们想把这个还给你。”双胞胎中的哥哥说,他伸出手,带着美妙浅蓝光泽的水珠从他手掌上浮了起来。   “甘露。”湿婆说,甚至他也有点惊奇了。“为什么要还给我?你们没用?”   “啊,是的。”弟弟说,“看到乌莎斯的事情让我们觉得倚靠甘露成为天神未必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甘露只能让我们其中一个人成为天神。这没意思。”哥哥说。   “顺带一说,现在我们有各自的名字了哟。”弟弟说,“我叫那娑底耶。我哥哥叫达湿罗。”   湿婆看着那对双胞胎。“很好的名字,”他说。   “其实是萨蒂给我们取的。”弟弟兴高采烈地说,“是她西塔琴里旋律的名字。”   “是啊,”达湿罗说,“我们真喜欢她的琴声。”   湿婆凝望着他们。“是吗?”他轻声说。   那娑底耶点了点头,“将来如果有机会,我们希望能对她表示谢意。”   湿婆稍微沉默了一会。“令我惊讶。”他说。“你们改变了很多。”   “是吗?”双胞胎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们彼此看着,显得有些惊愕。然后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我们离开商底耶时,世界好像由内而外都发生了改变。”哥哥说,“可能我们也随之改变了。”   “也许吧,”湿婆说。   甘露离开了双马童的掌心,飞到了湿婆的身体上方,悬停在那里。   “不过看上去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弟弟说,“你现在比我们更需要甘露呢。”   “的确如此。”湿婆说。   随着他的话,甘露向下落去,滴落在他胸口,很快融进他的肌肤里。   一只深褐色的夜枭呱呱叫着,从双马童头顶飞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空气里产生了巨大的震动,风擦着他们的脸,影子尖叫着朝四周逃去。   双胞胎饱含敬畏地低下了头。在他们面前,湿婆已经站起来了。   他的肌肤白皙如月下茉莉花,毫无瑕疵。从脖颈到胸口的深蓝波纹已经褪去。他起身的同时,绿色从神庙的各个角落里砰然炸开来。无数的植物,藤蔓和绿色树叶,从石板、支柱、神坛下面钻出,从嫩芽迅速成长,缠绕支柱,覆盖地面,转眼间这小小的神庙就被绿色所包裹。他仿佛是春天的狮子从寒冬中抬起头,他抖着鬓毛,于是充满生机的种子便以他为中心朝四周飞散开来。万物在他身边快速生长,花朵快速开放又凋谢,藤蔓已经掉落又重生。   “我感谢你们,双马童。”他说。话出口的同时,空气在震动呼啸,神庙内外所有的植物都枯萎、死亡、掉落了。   “您客气了。”哥哥礼貌地说。   两兄弟再次朝湿婆行礼。“那么我们就要告别了。”   “你们将来打算如何呢?”湿婆问。他稍微有点好奇。   “我们打算先在人间走走,毕竟有那么多新鲜的东西可看。我们能治好很多病。我们可以行医。”达湿罗说。   “是啊,”那娑底耶说,“如果不能成为天神,我想,我们总是可以成为人类的吧。”   “你们已经很像人类了。”湿婆说。   双胞胎又对望了一眼,然后转头看着湿婆,一起略带羞涩地笑了一笑。他们转身朝神庙外走去。   湿婆注视着双胞胎手拉着手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他抬起了头。   月色明亮,和他额头的新月交相辉映着。风吹在他脸上,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苦行者一般的全然静止、收敛感官与自由自在的行动,对他来说其实没有区别。   但是现在他觉得心情很好。   他再度睁开眼,风暴在他身后成形,把他托了起来。影子动物们一个个从他投在地上的影子里窜出来,跟上他。   他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朝着东方飞去。   乌沙纳斯走进了黑宝石宫殿。会堂里,阿修罗的群臣刚刚散去,只有伯利一人独坐在宝座上。   “陛下。”乌沙纳斯轻声说。   伯利抬起头来,对他疲惫地笑了笑。“你来了啊,苏羯罗。”他招呼说。   阿修罗王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他的额头出现了第一丝皱纹,红黑胡须里搀杂上了银丝,眼神再也不若从前那么明亮有神。   “外面已经稍微安定下来了。”乌沙纳斯说,“臣民看到毗湿努,然后被赶回地界,彼此失散,难免一开始惊慌失措。但陛下安然无恙的消息令他们心安了。”   “你告诉他们了么?”伯利问。   “告诉什么?”乌沙纳斯抬起头来。   “是我的错误令我们瞬间失去了一切。”阿修罗王的声音变得很轻。“因为我没有听你的劝告……”   乌沙纳斯沉默了一会儿。   “这不是个公平的游戏。”最后他说,他脸上第一次显出了痛苦的神色。“对方是靠作弊才赢取的。这谈不上什么光彩的胜利,更谈不上什么正法。”   “我们又何尝不是呢?”伯利轻声说,“失败并不来自最后一次错误的判断,它源自所有过去的决策之中。我太渴望胜利了。”   乌沙纳斯朝前走了一步,“陛下!”他断然喝道,“我从来没有对我过去作出的判断和选择后悔过,至今没有,我认为陛下也不应当后悔!”   伯利看着他。   “没有道理,”乌沙纳斯说,“我们为了胜利采取了许多被视作非法之事,从未遭到责罚,却因为陛下的一次慷慨之心而大难临头!这件事情只能说明天神所言、毗湿努所代表的所谓正法何等荒谬!”   伯利注视着太白金星之主。“你还不想放弃。”   “难道陛下您打算放弃?”乌沙纳斯反问。“我只告诉地界所有的人民他们的君主一切安好,他们便忘却恐慌,欢呼雀跃。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你还在,我们都可以重头再来。而陛下却想放弃了?”   伯利苦笑起来。“重头再来?多少年的苦心准备,多少年的养精蓄锐,在毗湿努面前,转瞬之间就化为乌有。原本如果我不发动战争,阿修罗也能在地界安然生活。可现在,就算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但我如何面对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儿女,失去儿子的老人?那些被我带走再也没有归来的士兵,他们的牺牲和死亡算是什么呢?就算是改日我能再度打上天界,但转眼这胜利又会在毗湿努的翻云覆雨手里化为虚无,既然如此,我为何还要牺牲无数生命,去完成一个明知不可能完成的野心呢?即便我的人民不怪责我,依旧能对我忠诚,但他们现在心中充满了恐惧。看到那种奇迹,他们现在也已经明白,面对三大神的力量,我们毫无胜算。”   “的确如此,但三大神也不是铁板一块。”乌沙纳斯还在努力争辩,“并不是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互牵制,从此不再干涉凡间。”   伯利看着乌沙纳斯,“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还要发动多少次战争?要流掉多少阿修罗子民的血?我们耗费不起了,苏羯罗,我们耗费不起了。”   乌沙纳斯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我在想,”伯利说,“你大概对我非常失望。”   “陛下,我……”   伯利摇摇头。“我知道。你时常对我的做法心怀不满,认为我不够坚决,也过于迂腐。现在我承认你是对的。在你眼中,想必我已经失去了做阿修罗王的资格。”   乌沙纳斯瞪大了眼睛,他张开了嘴唇。“陛下,”他说。   伯利再度苦笑。他从头上摘下了王冠。   “这无所谓。”他说,“原本这个位置也是你让我坐上来的。回到地界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的确觉得自己不够格做阿修罗王。作为一个治国的君主,我太有野心了。作为一个霸主,我又过于优柔寡断。你是对的。来,”他招呼着乌沙纳斯,“把王冠收回去吧。我知道你已经打算放弃我了。”   乌沙纳斯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陛下,”他开口说话时,声音都嘶哑了。“我诚心诚意地侍奉您。向来只听说君主挑选臣子,不曾听说臣子挑选君主。除了你,我不知道有其他主君。除了你,我不认可任何凌驾我之上的权威。除了你,我不想向任何人贡献我的能力。陛下,我……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伯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是吗?”他说。   “陛下,”乌沙纳斯低声说,“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可是找到您之后,我……我却发现自己找到的是能让自己一生追随的君主。”   他看着伯利,缓缓跪了下来,他注视着自己的君王。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他说,“如果您还不想放弃,依然想与天神一战,那么我就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族战到只剩下最后一人、流干最后一滴血为止。如果您想要让阿修罗从此安居乐业,我也陪伴您,直到阿修罗比天神更加富有,地界的国土上再也找不到一个贫苦者和不幸者,河流里流淌黄金,树枝上结出宝石,最后人们再也分不清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天国。”   伯利看着他,阿修罗王的眼睛微微发红了。他几次开口,都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站了起来。   “我的……”他说,声音低沉,几乎都不像他了。“我的朋友,请你起来!”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伯利从台阶上走下来。他们第一次如同兄弟一般拥抱在一起。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2:35

    五   湿婆悬停在永寿城的上方。   这个城市的上方有一团粘湿阴沉的空气,迷惘、混乱和焦躁喃喃自语,如同大海里升起的雾气般笼罩在街道上。湿婆皱起了眉头。过去这座城市浅薄、喧闹、物欲横流,满是女人浮夸的笑声和歌声,但明亮得像团火。湿婆觉得那样要好得多。   他低头注视着它,看着城市里的灯火。但他并不是为了观赏夜景而来。他的视线随即转向了难陀那林苑边缘的一栋房屋。   湿婆降落下去,停在了这房屋外。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他跃了进去。   此刻灯火熄灭,房间的主人已经入睡。从敞开的窗户里,明亮的月色照了进来。湿婆打量着这房间。他看着放在墙边的西塔琴,散落在地的画册,最后视线移向了睡在床上的人。   萨蒂睡得很沉。她的黑发从床的边缘垂落下来,一只胳膊搭在另外一只胳膊上。   湿婆看着她。   然后他突然觉得惊讶起来。自己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直到进入她的房间,他都不曾仔细想过这一点。其实他只是想来告诉她,展示给她看他已经恢复这件事。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似乎根本没思考过。   即便是在梦中,萨蒂依旧显得并不安乐。床上留下了她辗转反侧的痕迹,现在她终于沉入梦乡,眉头却微蹙着。   湿婆走到了她床边,俯下身去。   就在此时,萨蒂房间的门打开了。   达刹站在那里,他瞪视着出现在女儿房里的湿婆,脸色铁青。   “我感到了你的气息……”他说,“原本以为这大概是我的错觉……”   湿婆抬起头来。“很久不见,达刹。”他说。   “您为何会在这里?”达刹看了一眼沉睡的萨蒂,又看向湿婆。他的目光里携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恐和愤怒。“你……想对我女儿做什么?”   湿婆看着他。“做什么?”他重复了一遍。   “我听到了一些传言。告诉我……”达刹说,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萨蒂这几个月来是否真的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是这样没错。她没对你说?”湿婆说,看着达刹的脸色越发青白。   “她……她和你在一起……”老仙人说着,连他的手都一并颤抖起来了。   “我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情。”湿婆说。   “那为何萨蒂身上如今沾染了如此邪恶的气息?”达刹说,“犹如嗜血者,犹如食尸鬼。她原本清净,为何在你身边变成如今这样?”   睡梦中的萨蒂也变得不安起来。她微微哼了一声。   “那不是我的气息。”湿婆说,“你不至于连这都不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为何你还是不能抛却对我的敌意,达刹?”他说着,突然觉得奇怪起来。“为何你会如此紧张?”他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也并不会乐意看到我与你女儿共处一室,但也不至于让你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达刹似乎根本不曾将湿婆的话听进去。   “你是来带走萨蒂的,是吗?”他低声说。湿婆皱起了眉。   这老仙人平日总是显得威严庄正,现在看起来却衰老、脆弱,不堪一击。他往前迈了一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世尊,”达刹说,“请你离开这里。请你不要再接近我的女儿。请你不要带走她。”随后他低声补充了一句,“求你。”   “达刹……”湿婆开口说,但达刹却打断了他,“求你!”他喊道。   老仙人垂下了头。“你每次到来,都带来不祥之兆和死亡……”他说着,“但现在……萨蒂是我唯一剩下的孩子……我的女儿……”   他颤抖着去扶墙边。“求你。”他低声说着。“不要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湿婆注视着他,又低头看了看萨蒂。   萨蒂依然没有醒来。她翻了一个身,依然微皱着眉头,手臂上留下了肢体交叠的红印。   “我不会带走她。”他轻声说。   达刹抬起头来。   “是吗?”他说。   “我没有这样做的意愿,达刹。”   “那么,”达刹颤抖着声音说,“向我保证。”   湿婆皱了皱眉。   “保证什么?”他说。   “保证不带走她。”达刹说,“保证不再接近她!”   湿婆看着他,目光森然。   从敞开的窗口吹来的风拂动纱帘,达刹忍不住眨了眨眼。   他再看时,湿婆已经不在那里,只留下满地月色。   那天晚上,伯利花了很长时间处理公务,他安抚民众,整理四军,很晚才与乌沙纳斯道别。等他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已经是深夜时分。然而,尽管身体和思想疲累,但由于心情兴奋,他难以入睡,辗转反侧许久,最后意识到强求入眠已经不现实,伯利只好闭上眼睛侧躺着假寐。   就在此时,他听到房间里叮咚一声。   那声响轻如蝴蝶振动翼翅,但伯利是武士,听觉敏锐。他静静躺着不动。   过了一会,又是一声轻响。这一次,听起来像是衣服摩擦和脚步落地的声音。   阿修罗王还是没动。他听着那脚步慢慢朝自己床边走来,最后停了下来。   金属声。   伯利猛然从床上跃起,堪堪躲过了原本直斩向他脖颈的一刀。刺客是个身形娇小的人,浑身裹在深色布料里,看不清模样。   “什么人!”伯利低吼了一声。那刺客又是一刀挥来,手法显得尚稚嫩,但已经是十足的阴狠。   伯利本想大喊卫兵,但转念便放弃了。他想要看看这刺客到底什么来历。他躲过对方的刀锋,一把抓住了刺客的手腕,打掉了对方的刀。但他随即就是一愣。   这手腕纤小,简直像个孩子或是女人的。   他伸手去扯对方遮掩面部的织物,然后便呆住了。   那是个年轻的少女。他认得她。在黑暗中几乎能散发光辉的肌肤。   她是乌沙纳斯的女儿天乘。   女孩看到自己身份败露,露出凶猛狰狞的表情,她咆哮着,简直如同落入陷阱里的小野兽。   伯利却放开了她的手腕,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是你?”他轻声说,随后他就明白过来了。   “是你父亲让你来刺杀我的吗?”   听到这句话,握着手腕的天乘先是睁圆了眼睛,随即就嘿嘿笑了起来。   “是啊!”她尖声说,“我父亲让我来杀掉你。”   阿修罗王看着她。   “为什么?”他低声说。   “因为你太没用了。因为你慈悲的愚蠢,你把三界都输给了天神。”天乘说,“他说你这样的人不能再待在阿修罗王的宝座上了,这会妨碍他的!”   伯利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陛下,我绝对没有想过要放弃你。   ——原谅我,一开始我的确只是想找到一个能实现我梦想的君主。   ——您作出什么样的抉择,我都会遵从。   屋外的卫兵已经听到了房间里异样的响动,开始朝寝室奔来。天乘脸上露出警觉的神情,她看着伯利,朝出口退着,随即便轻捷地从窗户翻了出去。   几乎就在同时,卫兵撞开了阿修罗王寝室的大门。伯利回头扫了他们一眼。   “没什么。”他低声说,“有野猫进来,撞倒了家具而已。”   他让士兵退了出去。   阿修罗王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黑暗中。   渐渐地,他嘴角再一次浮现出清晰的、苦涩的微笑。   “是的,”他低声自言自语着,“到了最后,我在你眼中,依旧是不够格的。对吗?”   乌沙纳斯一大早就被人叫醒了。随侍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太白金星之主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不见了?”他看着侍从,重复着说,“不见了?”   随侍点了点头,“宫中现在一片大乱。”他说,“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阿修罗王的寝室十分整洁,但伯利的人已经不见了。乌沙纳斯脸色发白,在室内踱了两圈,“这是为什么……”他喃喃低语着,冷汗从他脊背上直往下流。“为什么会要离开呢?”   “陛下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伯利的近臣在一旁说,神色惶恐,“他似乎只有随身的一套衣物,一点点钱财,防身用的刀。但他的马也不见了。”   “没人见到陛下出城吗?”乌沙纳斯问。近臣摇了摇头,然后充满恐惧地看着乌沙纳斯,“大人,现在该如何是好?”   乌沙纳斯没有说话,他又在房间里走了两圈,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国王的房间里也摆放着小小的神龛,前面摆放着俱舍草做的垫子,供伯利祈祷之用。但是现在,那垫子放歪了。   除了这里,房间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而伯利是不会随意摆放他祈祷所用的东西的。   很少有人会注意这一点,除了乌沙纳斯。   乌沙纳斯支开了近臣,走到垫子前,把它翻过来。   那下面放着一把刀,还有一封书信。   乌沙纳斯看到那把刀的时候脸色就变了。他认得出它。刀的形状薄而锋锐,他自己的佩刀也是这样的。   他拿起了那份书信,打开来,只读了一行字就颓然坐到了床上。   他闭上了眼睛。黑暗在他思想里不停地往上冒,就像一口即将下沉的井里咕咚上升的冰冷井水。他用了极大的毅力才强迫自己睁开眼,读完了那份信。   然后他觉得自己没力气站起来了。   但他的目光却在狂乱地扫视着这个房间,似乎在瘋狂地寻找着任何能让自己视线驻留的东西。   就在此时,门外又传来喧闹声。乌沙纳斯转过头。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卫兵押着他的女儿走了进来。   “抱歉,导师……”卫兵说着,很惶恐也很迷惑,“但我们发现您的女儿一大清早就躲在宫殿附近……”   乌沙纳斯挥了挥手,让卫兵退出去。   天乘甩了甩手,瞪着自己的父亲。   房间里,父女俩就这么对视着。   “你为什么要刺杀伯利?”乌沙纳斯最后开口问。那声音在他自己听起来也很遥远,像是从许多年前传回来的回音。   天乘歪头看着他。此时她竟然还是显得十分天真。   “因为,”她说,居然看起来兴高采烈,“如果我杀死了伯利的话,父亲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您会拿出商吉婆尼花令他复活,对吧?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您到底有没有在骗我了。”   乌沙纳斯闭上了眼。黑暗漫到了他眼皮底下。   “天乘,”他又听见自己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有商吉婆尼花。就算你真的杀掉了伯利,我也没有任何方法使他复活。”   天乘转了转眼珠。   “是吗?”她说,声调轻描淡写。然后她朝四周望去。“那他人呢?”她说,“我没见到他。父亲,你把国王藏起来了吗?”   “他走了。”乌沙纳斯说,“因为他认为是我派你去刺杀他的。”   “我是这么跟他说的。”天乘说,歪着头,“那么是我把他气走啰?”   乌沙纳斯抬眼看着她。   “不。与你无关。”他声音平板地说,“他一直就相信我迟早会这么做。他一直是这么想的。因为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房间里又沉默下来了。   然后突然地,乌沙纳斯猛拍了一下坐着的床。   “给我滚!”他吼道。   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   天乘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瞪着自己的父亲。   “是你不给我商吉婆尼。”她用警告的口吻说。   “滚!!”乌沙纳斯又怒吼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更高,更响亮,回声也倍加地空洞,像是在掏空了大地的洞穴或是深谷里回响。“我没有商吉婆尼。别让我再看到你!!”   天乘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小野兽一般的狰狞表情,她警觉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一步步退出了房间,随后便飞奔起来,朝着王宫外跑去了。   乌沙纳斯把脸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隔了一会,近臣又进来了。   “大人?”他小心地问。   “把天乘带回来。”乌沙纳斯低声说,话语透过手掌传出来,闷闷地,像是带着即将下雨前的大气,饱含水份。   近臣愕然地看着他。“可是,大人……”   “把天乘带回来……”   乌沙纳斯又重复了一遍。   近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惶惑得如同水上漂着的飞絮。“可是,”他绝望地说,“现在大臣们都等在门外,就等着您出个主意。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伯利陛下去哪里了?”   乌沙纳斯一言不发,他缓缓地放下了手,抬起身来,定定地注视着外面。   背着光,近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注视着那个沉默的背影,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大人,”他说。   “……伯利陛下不会回来了。”乌沙纳斯开口说。   他的声音是干燥的。   近臣睁大眼睛看着他。   “那该怎么办?”他说,声音被绝望逼尖了。   乌沙纳斯站了起来。他晃荡了一下。身上的黑袍也随着晃了一下。但他随即站稳了。他把视线投向近臣。   “大臣都等在外面?”他说。   “是啊,”近臣说。   乌沙纳斯走了出去。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很慢,就像是一个刚刚踏上陆地的水手,每迈出一步都不得不确认脚下土地的坚实程度。近臣瞪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太白金星之主这样迈步。   乌沙纳斯走到了房间外。阿修罗的大臣、皇亲国戚、将领和长老全都等在外面。看到他出来,他们齐齐止住了话头,瞪着他。   乌沙纳斯把手交握在身后。他手里还拿着伯利留下的那份书信。   “各位,”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陛下已经退位。他留下的书信里,业已宣布他追随先祖的道路,舍弃权力,进入林栖期,用隐居和苦行完成最后的义务,获取心灵的平静。”   人群哄一声炸了锅。有人高喊着,几乎泫然欲泣,“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能就此扔下我们不管呢?”   他的情绪迅速感染了其他人。许多人和他一起痛苦地呐喊哭泣出声。乌沙纳斯垂下了眼帘。   “各位想必也知道,陛下是一位多么高尚的人。”他低声说,“正是因为无法忍受这次战争中阿修罗人民和战士的牺牲带来的良心上的重负,他才离开王宫。在他的人民挣扎哭喊的时候,他又怎么还能安心坐在王位上、安享荣华富贵呢?这是一个十分高贵的选择、十分伟大的牺牲。我们应当尊重他。”   “那我们怎么办?”人们喊着。   乌沙纳斯举起了一只手,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陛下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说,“昨晚他和我商议到深夜,就是为了此事。他已经指定了继承人。”   大臣们面面相觑。“但伯利陛下没有子嗣啊。”有人说。   “的确。”乌沙纳斯说,“但伯利陛下的王位也并非来自直系继承。各位,你们想必也听说过婆罗恩奢迦这个名字。”   人们沉默着。“底提之子。”最后有人说,“旁系的首领。居住在黑月山脉那一代。听说他也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大武士,这一次因为妻子临产,没有参战。”   乌沙纳斯露出了笑容。“不错。”他说,“我……和伯利陛下曾经考察过这位王子。我们一致认为,他智勇双全,可以成为阿修罗王的人选。”   人群哄的一声又乱了,大臣们议论纷纷。乌沙纳斯冷眼瞧着他们。   伯利留下的书信在他隐藏在身后的汗湿的、不断颤抖的手里变软了,粉碎了。   信毁了不要紧。他木然地想着。   反正,将来我可以再伪造一封。

  • 三十六陂春水

    三十六陂春水 楼主 2014-10-17 19:42:55

    六   萨蒂注视着祭火。祭坛上明亮的火光照亮了夜晚的庭院,也照亮了围绕祭火飞舞的夜虫的翼翅,但照不亮她和父亲之间的沉默。   达刹也注视着祭火。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显得疲惫不堪。萨蒂隐约地听说,伐楼那在诸神的会议上提出让一位人类国王来代理天帝之职,引发了仙人和天神们的争议,支持和反对的意见分成两派,不停地争吵和讨价还价,达刹现在不得不每天都在王宫里待到很晚。   萨蒂一开始想不通伐楼那为什么这么做。但后来她就明白了。就和他让拉克什米去劝说毗湿努离开那罗之海一样,伐楼那不喜欢用直接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想西方的主宰一定很想做天帝,但他如果提名自己,依旧忠于因陀罗的人和不喜欢他的人就会拼命反对他。但是,如果他推选的是别人,那他不知所措的政敌对他形成的阻力会小得多,而且仙人们也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建议而转而支持他。首先,天国的现状的确需要一个治理者;其次,一个凡人被扶上宝座,他必然会谨小慎微,这对各方都是有利的。   萨蒂很想和达刹说说这些事情。可是父亲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和她交谈。   有的时候,萨蒂觉得父亲甚至是在害怕和自己交谈。   就像是在她小时候,她总觉得达刹宁愿把自己深锁在书房也不愿意和两个女儿交流。   想到塔拉,萨蒂的心又疼了一下。她从祭火边站了起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达刹抬眼望了一下她,但萨蒂感到父亲随即很快收回了目光,依旧注视着那据说能令人灵魂净化的火焰,沉默无语。   萨蒂躺到了自己的床上。但她无法入睡。她听着屋外的声音逐渐止歇。达刹终于也离开了祭火,朝自己卧房走去。两个女仆踏在走廊上的脚步消失在庭院尽头。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萨蒂依旧睁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奇怪的、细微的响声。   就像是什么动物跑进了屋子里。   萨蒂坐了起来,睁圆眼睛,凝神静听。   那声音是从从前舍衍蒂住的那间房屋里传来的。什么很重的东西吧嗒一声落在了地板上。   没有其他人察觉到这声音。家里还是一片安静。   萨蒂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走了出去。走廊尽头,舍衍蒂的房间的门虚掩着。萨蒂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的窗户大开着。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撒了一地的银辉。   塔拉扶在那一地银辉里。她的肢体因为极大的痛苦而抽搐着,手却死命保护在自己的腹部上。她抬起头来,眼睛明亮得让人害怕。   萨蒂的思想轰然一下,变成了全然的白色。她猛然抬起手堵住了即将出口的那一声尖叫。   塔拉抬头看着她,细弱的手腕拼命支持着身体的平衡。她张开了嘴巴,没有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带我离开这里,萨蒂。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声音低而细,犹如从沙地里抽出一根细线。   异样的动静似乎终究还是传到建筑的其他地方去了。萨蒂听见迦雅姆妈在房间里嘟嘟囔囔说话,然后传来了脚步声。   雄狮从萨蒂影子里一跃而出。萨蒂扶起自己的姐姐,她们坐上狮子的脊背,雄狮从敞开的窗户里跃了出去,跳进了难陀那园林里。塔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萨蒂回过头,看见房间里亮起了灯光,还有隐约的惊叫声。   狮子往难陀那园林深处跑去。月色指引着她们的道路。萨蒂抱紧了塔拉,塔拉的头向后仰去,倒在了萨蒂肩膀上。她晕过去了。   萨蒂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她才猛然发现塔拉下身的衣裙已经湿透。   “停下来!”她尖叫了一声。雄狮停在了被树林包围的榕树下。萨蒂半抱半拖,把塔拉从狮子背上扶下来,安放在草地上。她的手在发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塔拉睁开了眼睛,她的牙齿在下嘴唇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我这就去找医生。”萨蒂说。   但塔拉却拉住了她。“不行。”她现在是在用极大的毅力在说话,每吐出一个字就像从熔化的钢水里扔出的铁块。   “可是你就要生了!”萨蒂喊。心脏在她胸膛里锤击着。   塔拉注视着她。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疼痛上磨亮的利刃。   “这孩子不是祭主的。他不会被允许活下去的。”她一字一顿说,“所以……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必须……逃出来……”   萨蒂的身体僵直了。   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她难以想像姐姐是如何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那些时光。   也难以想像她是如何在这样的状态下逃出祭主家,来向自己求助。   “可是……”她嘶喊着,“这样你会死的啊!”   塔拉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被裹在痛楚和汗水中。“我见过母亲如何生你。”她说,话语从她紧咬的牙缝里抽出来,随即湮没在尖叫声中。她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延伸到身旁的树根。她的脚在泥土里划拉着,翻起了草皮。   萨蒂看着她,后退了一步。“不行,”她痛苦地说,“这样不行!”   她一把扯下旁边的树枝,在泥土飞快地画了几个魔阵,被阵痛折磨的塔拉从朦胧的泪眼里看着自己的妹妹。   “萨蒂……”她呻吟着,“你要做什么……”   “我去带医生来。”萨蒂说,再度唤出雄狮,翻身跃上了它的脊背。   医神檀文陀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随即就吓呆了。他的床前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身后还有一头雄狮。他认出那姑娘是达刹的小女儿。   “请起来,大夫。”她说,“有人需要你的帮助。”   “做什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有孕妇快要生孩子了,”萨蒂说,“请你跟我来!”   檀文陀梨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个反应是大喊,但雄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露出了白晃晃的巨大獠牙。   萨蒂瞪着他,“否则我就杀了你。”她轻声说。她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很奇怪,甚至也不像是在威胁。   天色开始放亮了。暗蓝的天际出现了金红晨曦。   难陀那园林最隐秘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丝微弱的啼哭。   檀文陀梨和萨蒂都满身血迹,疲惫不堪。塔拉躺在榕树下,就像是地面上开出的一朵大丽菊。医神把新生的婴儿轻轻放到了塔拉怀里。   “是个男孩,很健康。”檀文陀梨说。   就在此时,萨蒂从背后接近他,用一根粗大的树枝朝檀文陀梨脑后猛敲了一记,医神两眼一翻,朝后倒了下去。   “对不起,不过我不想你去通知别人。”她愧疚地说。   她凑到了塔拉身边。塔拉疲劳得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吻了吻他的额头。萨蒂觉得好惊讶。新生孩子竟然是那么小,紧闭着眼睛,皱皱巴巴的,活像只小猴子。   他的眉心里有一颗细小的星星,又白又亮。   “他的确是苏摩的孩子。”塔拉轻声说。   萨蒂的心剧烈地痛起来,她急忙朝姐姐露出一个微笑。   孩子闭着眼睛,只管大声啼哭着。   塔拉抬头看着她。“对不起,”她说,“我为了保护他不得不那么做。”   “我理解。”萨蒂轻声说。她明白知道塔拉在说什么。泪水滴到她们交握的手掌上,而这一次,塔拉不再对自己的妹妹视而不见,她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竭力用她的目光表达所有的爱意和歉意。   孩子再次啼哭起来。塔拉轻声哄着他,她把自己的胸衣掀了起来,给孩子喂奶。萨蒂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别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无意扫过另外一边,然后她僵住了。   被她打晕的医神檀文陀梨不见了。   塔拉随即也注意到了医神的失踪。   “不好,他一定去报信了。”塔拉低声开口,“祭主也知道我快生产了……”   萨蒂环抱住她的肩膀。“我们快走。”她说。   可是萨蒂刚刚把塔拉扶起来,才走了两步塔拉就发出一声痛苦不堪的呼喊,她的膝盖软了下去,几乎跌倒。她死死抱住了孩子。   血从她下身涌出来。   “塔拉!”   与此同时,她们听到了园林外的喊声和脚步声。   追赶塔拉的人已经来了。   有人已经进了林苑。脚步声朝这边过来。已经听得见依稀的话语。   “……走不远的……”   “就在这附近……”   萨蒂一把抱住了塔拉。塔拉的手紧紧抓住萨蒂的肩膀,指甲陷进肉中。但萨蒂几乎没有察觉到疼痛。   “塔拉,”她说,“起来。”   “不行。”塔拉低声说,“我站不起来。”   萨蒂战栗起来。“狮子可以驮我们两个。”她说。   塔拉微笑起来,嘴唇颤抖着。血不停地往外流。“我会死在半途中。”她说。“我坚持不了的。萨蒂,我没法跟你一起走了。”   “塔拉,起来!”萨蒂还是喊。   塔拉垂下头去。她的嘴唇贴在孩子紧皱的小眉心中间的星星上,然后她抬起了头,看着自己的妹妹。“你带着他快走。”她说。   萨蒂在塔拉面前跪了下来。   “要走一起走。”她说,“塔拉,起来。”   “萨蒂!”塔拉喊,这是萨蒂许久没有听过的,塔拉作为长姊母亲般严厉的声音。“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会抓住我们所有人!”   萨蒂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留下来,他们会烧死你。”她说。   “也许他们会这么做吧。”塔拉说,“但的确是我先背叛了我的丈夫,罔顾正法,屈从欲望,和其他的男人私通……我是罪人。”   “这不是你的错。”萨蒂说。   “是我的错。”塔拉轻柔地说,苍白的微笑浮现在她嘴唇上,“因为那是我自愿的。”   幼小身躯的温软通过手臂,传达给了思想。萨蒂低下头。塔拉把孩子放在了她手臂中。   “我也知道,于情于理,这孩子本不该出生。想要杀掉他的人并没有错,他是罪恶的产物,在这个世界上,他原本就没有活的权利。”塔拉说,“可即便这样,我还是想把他生下来……”   泪水涌出了萨蒂的眼眶。她抱紧了婴儿。   “我一安置好他,就回来带你走。”她说,站了起来。   “走吧,”塔拉说,“快走吧。”   萨蒂抱着孩子,后退了一步。“但他还没有名字。”她说。   塔拉的目光黏在萨蒂怀里的儿子身上。“啊,”她轻声说,“这我从前就想过,既然是月之子,那么他该叫布陀。布陀……吉祥如意之子。不……算了。忘了这个名字吧。替我找个好人家收养他……让他没有名字,没有身世,毫无负累地成长……”   人们吵杂的声音越来越接近了。   “那么我会告诉别人他就叫布陀。”萨蒂说,然后顿了顿。“他有母亲。你要活下去。”   塔拉对着她笑了。   “你已经长得那么大,我却还是把你当小姑娘看待,”她轻声说。“我一直在对你提那么过分的要求……”   萨蒂抱紧了布陀,最后看了一眼坐在树下的姐姐,随即转身朝外面跑去。   搜寻她们的人果然已经到了附近。有两个男子发现了萨蒂。   “啊,在这里!”他们喊起来,“拦住她!”   他们朝她跑来。想要抓住她的头发和衣裙。但是萨蒂迈开了步伐。更多的人围上来了。有人注意到了她怀里的婴孩。   “把孩子交出来,”堵在她前面的男人喊着。   萨蒂咬紧了牙齿。她再度觉得渴了。狂怒和干枯的气息在她身周涌动着,头发在她身后像是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嗜血的渴望在她体内奔涌,这一次,她根本就不想去克制它。   雄狮从她影子中冲出,扑倒了挡在她面前的几个人,周围人发出惊恐的喊叫。萨蒂抱紧布陀,跃上雄狮的脊背,雄狮腾空而起,从围堵的男人们头上飞越而过。萨蒂抓紧了狮子的鬃毛。男人们大喊大叫,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但雄狮越跑越快,很快就甩脱了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祭主脸色铁青,慢慢走进了人们的包围圈。   塔拉依靠着大树,血已经浸透了她的衣裙。她那么虚弱,奄奄一息,围住她的人却一个个全副武装,警惕万分,犹如在围猎猛兽。   祭主看着她,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他看着自己的妻子扶着身后的大树,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   血还在不停地沿着她的大腿流淌,渗进泥土里。周围的士兵们低下了头,目光却贪婪地注视着血迹爬过的地方。   塔拉抬眼看着自己的丈夫。   “对不起。”她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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