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張愛玲先生 /朱西寧
来自: 未来主人渐成翁(对死者的追捧是对生者的引诱)
有多少話要與先生說,也是要與許多關心先生的人說。我寫信向來很糟,尤其是對自己所敬重的尊輩,一心求順服,只顧承受,以至於呆滯扭怩而不知所云。主要我還是覺得寫信而起草稿,未免太當一回事,不耐又不習慣(我也沒想到強不習慣而為之,竟是那麼艱難)。我寫信糟就糟在一筆邋遢下來,連泥帶沙,又顛三倒四,先生定有印象。所以不如用文章來寫,存心寫給多人看,就有傲心。既是文章便非要改改弄弄不可,到底中看多了。 從我發表《一朝風月二十八年》,接獲先生來信(附錄於後)「解釋」數點(其實是就失實處有所指正,多承厚待,不言否認),當時便想立即覆信謝罪。但因慮先生他遷在即,候候再說了。誰知道一候,就候了快三年。也是我又一邋遢。 說來確是虧欠,那封信不復還可,總要就《一朝風月二十八年》裡不實處為文更正,免得貽誤世人對先生的瞭解。或許因為心裡有了底子,那些誤傳皆是來自放梨華的口述,似乎「罪」不在我,這就心裡頭給自己找到搪塞,有了苟安。雖然糊塗中還是殘存著偷偷的明白。 所幸近年來血型說很流行,凡我所有的糊塗、邋遢、拖拖拉拉的等等根性,正好都推給我這無可奈何的B型了。這也是能獲得無限制原諒的最佳條件。 本來我知先生的風范,「向來讀到無論什麼關於我的話,盡管詫笑,也隨它去。」所有這些曲直,原不計較,無須我來解釋。不過「因為是你寫的,不得不嚕嗦點向你說明」。既是這樣的於我器重有加,所以我覺我也有責任要更為嚕嗦地向您說明了。 這三年來,我有不少機會和青年朋友們討論先生的作品,率多不出「傳奇」和「秧歌」。特別在一次「張愛玲研究會」上巧之又巧的從林懷民處獲知蘭成先生當時適在台灣,特去謁訪,得益不知如何說了。這些都叫我急於想讓先生知道。然而還是似有緣因而又無緣因的拖拉至今。 當然不止這三年,比這更多的更長的時間,曾出現過不少批評先生的作品,我知那些矯情乃至似非善類的侮蔑,也只供先生「詫笑」,「也隨它去」。我得承認我有不平。但作為基督徒,這不平原是甚低下的情境,況乎再用於討論僅令人「詫笑」的那些高論。即使我跟青年朋友們討論時,亦都隻字不提;最多也只說起一些半生不熟的批評者流的通病,多為不敬的流風所染,成為一害。這不敬也是好幾面的:不敬重作家的心血而興之所至的斬斬剁剁是其一,不敬業其自身的學養功夫又無耐心鑽研是其二,不敬世而欺弄文壇和讀者,藉以盜名是其三;後者真的就是「飾小說以干縣令」了。這在過往的人世,都是煙雲過眼無損真文學作品於絲毫。但今世已有許多變異,供給嘩眾取寵的傳播器具實在是便利,又正迎合時下青年們知識的虛榮。我見過一些孩於常以之為捷徑,只圖討巧的讀批評而不讀被批評的創作作品,自欺欺人已讀過那部作品,無須自品即可向人炫耀其見解。這樣可怕的空虛,是我不得不提醒他們自愛的。先生的「詫笑」固然是氣度所使,卻也不可不說是中國文人的遺風,視傳世比時興更其重要。雖然「出名要趁早呀」,十分動聽,總不過還是自嘲。我不以為先生對此會有所信仰和奉行。但是憑著文章傳世,又有時興,豈不雅俗共賞,兩全其美。這也就是我自不量力,妄談研究先生作品,實在也不過求其能夠時興,叫當代人享有當代的高貴作品,也算勿枉罷了。 我是向青年朋友們直認不諱我還無能用理性走進「張愛玲的世界」;我從不曾接受過那種訓練,實則我也覺著那是文不對題的強求理解。但時下如餘光中所命名的「二房東批評家」似頗當道,又一律都很誇傲他們的居間地位,善用英寸的三圍來替柳腰,名之為準確。這樣子以理性之鑰強作解人的開啟感性之鎖;便是所謂的時代性、社會性等等,以之丈量萬事萬物。要緊還是取法西洋的物我對立,不親不合,物則從何格起!結果不外是蹩斷了鑰匙,鎖孔也被堵死。這種兩敗俱傷的沉迷,已是重複得再三再四,注定的隔而不得見性,還不能見到回頭。正是蘭成先生所說:親與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辯已忘言,如數學的點線的存在,不得以邏輯求証。而西洋的唯心論與唯物論,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等,則皆是「隔著牆壁在喧嘩」。於科學有所不得而要反求之於數學;而一代的歷史大事於理論有所不得,則要反求之於格物。蘭成先生的「隔著牆壁在喧嘩」,真是道得鮮活。而二房東既非嫡傳、真傳,連這喧嘩的光景也是比不得的。確是其情可憫,但冥頑如故,不知何時可以醒醒。這怕是不好等待的了。 所以我竟不能不提醒一般學院的新秀,無論攻外文,攻中文的,好不好透過選擇去吸取西方的精粹,另一方面也透過選擇來繼承些自家的傳世方法,把兩者化合而生新。我把考據、箋注等掏出來,自然也不是推崇,只是舉一隅的意思。就是金批,亦有榜樣。要之總是不破壞作品生機為貴,我覺這是要緊的,也就是蘭成先生所說的親與敬。所以我也有嘗試,像從《今生今世》中《民國女子》一章,和《流言》集內《私語》等篇,來直接認識作者的人生。今夏的復興文藝營和耕莘文教院,始業前的作品閱讀,我是指定的《留情》、《桂花蒸阿小悲秋》、《年輕的時候》和《封鎖》四篇,以備討論。特別是文藝營,設在天然冷氣的霧社夢湖湖濱,採取的導師制方式,每一組只一位老師,十天帶到底。我負責的曹雪芹組,頭一天討論《留情》便有困難,第二日「桂」篇雖稍有開展,還是不曾討論出什麼結果。我自然承認我的設計和預備兩不成熟,種種的提示其張力也不夠,而同學們雖皆是大學院校在讀生,多還是受著中學式課堂的教學,顯出不很適應。但這兩者還是枝節,根本是在先生的世界渾厚深蘊,同學們除了提出些婚姻觀、愛情觀等的皮毛,和技巧的推崇,似乎都不比我得到的較多一些。但雖如此,我覺選讀先生的作品還是合宜的,就是好在這難。事後我想,如果選定的是魯迅的《狂人日記》、《藥》等,便不這般困難,誠如乃弟周作人批評所說:「這裡借狂人說話,自然只可照題目實做,這是一篇宣傳文字,文藝與學術問題都是次要的事」(「魯迅小說裡的人物」),所謂小說的主題,那是無須多少討論即可發見的,且只一個單一的肯定主題,縱由一百個人來討論,一千一萬而至無數的人來討論,那與文學鑒賞和創作的進修,應沒有什麼意義。又我也想到,若是討論我的小說,也有好處;作者現場候教,會得在誘導上給這些孩子們很大的幫助,還有原案來核對,一測每個人的意境。然而也是有大顧慮,我覺不好,沒有那樣做。我倒不管什麼內舉避親──謙衝用在這上應是無謂的。問題是作者於自己的作品又究能知得多少,一般的也是只知其當然,不知其所以然。或有人道出我某篇小說表達的什麼,承認與否我都覺也是也不是,這就可知作者面前來討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效能。我原想經過新銳的一代來討論,把所得到的什麼,捧交先生。結果卻是乏善可陳,不知說什麼好。但我會繼續的摸索,討論的機會還是很多。先生自不會期待這些,只不過是我的盡心盡性,也不是專為先生,總想跟孩子們在一起,做一點文學上的事情就是了。 可是也不是很有自信,時常亦會忽生疑問,文學作品由著人去欣賞就算了,人的天賦各異,任你多有熱心又算得什麼,小說的讀或寫都不是教得來的。實在我是談不上什麼教不教,我也不過只像個動情少年,被其實一無是處的戀情滋味飽飽脹脹的充足了,老要溢出去,溢出去,說不很準是要與人分享,還是渴欲人知而得同情。於文學,自然我也並非單單動情先生的小說,喜愛的還多得是,只是先生的小說似海似洋,百讀不厭還不足說出我的喜歡;經常都是信手翻閱,任從何處讀起總放不下手來。在我,只有兩部書可與之並比,《聖經》與《紅樓夢》。像這樣的喜歡,焉可不與人分享。但叫我去講道,或開《紅樓夢》一門課,我是不能夠的。我的領悟都不是漸修得來,於禪宗謂之頓悟,於基督徒則叫作思寵。神學家聖奧古斯汀所不能滲透的三位一體天機,即今世仍不得解釋,獨我能悟。然而卻因這是超理性的,不可以理喻,亦便不可以道。所以一些批評家者流,迂不在他們主張文以載道,迂在要求小說家的作品必須載可道的非常道。這非常道便是他們所謂的社會性、時代性種種。先生的小說載的原是不可道的常道,如嚴滄浪謂盛唐諸詩家「唯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蹟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卻害他們于先生小說中找不著非常道來道之。 這就是先生的離經叛道,罪大惡極,不如索性判一個殖民地派(也是僅僅找得出來的一點非常道)的罪名,俾便定讞,草草了此一案。這樣一說,其實也是簡單。 所以我說,我會繼續摸索,討論的機會還是很多,也許總有青年一代裡的精英,摸出一套現代的中國小說批評新路,超理性的,或索性竟是非理性的,就便也救了西方一把。至於價值或意義上自尋煩惱而來的疑問,我倒覺即使出於分享或邀取同情的心理,豈不也是與人為善,與己亦有滿足,不就罷了!總歸一句話,小說載的道是常道,這常道若是可說,何不就直截了當的說了,又何必又是描寫、烘托,又是象徵、比喻,又是迂迴、穿插、對比、客觀呈現種種?即因不可說,才只好用盡了技巧來以元本面目表現。而可以說出的非常道,本是小說家所不取,亦非小說家之長,所以小說家也無能去取。如若強取,結果也不過是五四和三十年代小說的樣子,在在可見非常道,徒示小說家的愚拙與僭越,終而為宣傳品,非藝術品。如今那般批評家者流還要求所謂的社會性。時代性這些可道的非常道,怎不是走了回頭路了?怎麼沒有儆醒?那些個論說,本身已是言不及義,我也深知他們自己也是愁苦的,所以還是其情可憫;然其虛榮的不敬不親,則又是令人生厭的了。真是說不齊整。 我之熱心的要見蘭成先生,相信不是看明星的心理,先生也必信過我。自然就是想多尋一些門路來進入先生的世界。那是前年10月,在耕莘的「張愛玲研究會」我提供了許多最能妙傳先生神髓的可信資料。當時我手上也不過只有畫家金哲夫從他的朋友處得來送我的一本《今生今世》上冊。扉頁有蘭成先生題識「送龔太太」,不知輾轉了幾世幾劫,已不可考,否則還有希望弄得下冊。那是遺憾,作者又在日本,許多信用的活資料平空失缺,著實令人扼腕。誰知人叢中就有一位青年朋友舉手說他近讀《文化一週》,知道胡先生回國來看朋友,建議我去拜訪他。中間休息時,才知給我這個喜訊的,原是去國多年,回來後尚未見一面的林懷民。那天下午他連教了四堂現代舞課,疲累得眼睛張不開了,卻趕來給我報這個佳音。我就去信文化一週社打聽,幸有一位文藝營的同學任編輯,另還有藝專讀美術的郭少宗也自告奮勇地替我打聽,我終能見到蘭成先生在他臨時的住所。 我一見蘭成先生,便不用言語,就認他是「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我最關懷的是《民國女子》的「信史」程度,《民國女子》總不是小說。我的意思不是疑心其有捏造;文學上的感覺傳達必是要經過擺脫原本事實的羈絆,抽離而加誇張。文學創作者的官能感覺本是較常人極敏銳,輕微的振幅在常人為無感,於小說家則震耳欲聾。要把這感覺度的差異拉平,這種等量調頻的處理,便是藝術上的誇張了。我之想求《民國女子》的見証即在此;蘭成先生雖不是小說家,《今生今世》亦非小說,但究是藝術家和藝術品,以他的感覺之銳利(如不然,怎能與先生那般投契貼合?)超乎常人,保不住為傳達其感覺,而必得渲染,借虛構些事物來烘托。如此,雖於事物有偽,於感覺卻有忠,於藝術毋寧是種境界。唯蘭成先生說來中肯切要,他只覺得任何人來寫先生,欲圖作若何裝飾、美化、炫誇,都是一種降級,構成傷害,因蘭成先生迄未發現活著的人裡,含他自己在內,還沒有誰的格調能高過先生。所以他寫先生,於事物,於感覺,皆是老老實實。若有出入,也只在文章表達的力有不逮上有所不及。 這是蘭成先生的謙虛,而實際也有可能。即如先生之筆也未必盡能寫出心內的那個好。不過捨蘭成先生,更還有誰能寫《民國女子》?我自確信蘭成先生絕頂的聰明,但也只夠扈從於後,(手+庶)拾先生一路隨擷隨散的花香。不過這裡面還有千百個層次,蘭成先生就是那頂尖上的,只須先生一點化,便立即蘇醒,那也是說他原是有夙願的,換來別一個人,縱然亂棒打下,也還只見棒子,只這知心的難求,先生就是絕頂寂寞的人。無怪乎「君子如響」的蘭成先生,那麼精靈的一下子便覺出「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張愛玲忽然很煩惱,而且淒涼。女子一愛了人,是會有這種委屈的。」我只是想,這委屈也不只是情,知心難求,能一點即化,已是「眾裡尋他千百度」了,也就委屈些罷。 見蘭成先生有我事先不敢妄想的收獲,因我說手上只有他送龔太太的一本上冊《今生今世》,問他下冊還有愛玲先生否,他便立即取上下兩冊相贈。想他歸國小住,必不可能攜回多少,而且書中改了些藍字紅字,都是親筆,有的是手書之誤,也有的是文詞上的校訂或潤飾,我真信那是蘭成先生自存的「善本」,或竟害他要再另拿來一部從頭來過一遍校修。但蘭成先生贈書贈得那樣子欣然,我也不說,就加倍地感激而心領了。 我喜歡見真人,蘭成先生也真是真人,他就不等我—一探問,真當作我就是謁見他專要從他那裡多獲知一些先生,便白頭宮女一般,連不打一個頓地述說,巨細兼備,就是先生通常一天寫得多少字,也都告訴我了。不記得是先生哪篇散文裡說一天也只寫得七八百字,蘭成先生則說是一千字左右,這出入不大,後者恐不如先生自承的可靠,但也會有相異的時期,不是也有「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的時候麼。蘭成先生還說,一千字是常態,有時即使還可多寫,先生也不貪。講到這般細致,應是可信的了。我不說從蘭成先生那裡究竟得到多少,回頭過來再信手打開「傳奇」,似乎就能多領會一些說還說不出的東西,也會是些精神作用罷。但豈不是精神也如充電一樣,得自蘭成先生的掖助了麼。還有令我感念的,我聽另一青年朋友告訴我,他的祖父當年曾在淪陷的上海開律師業,且認識蘭成先生。但談到這些時,蘭成先生便不搭話,似有忌諱。唯蘭成先生與我長談間,當年陳壁君氏如何說客於他,還有我問到的日本宇垣大將、池田、熊劍東,都想一見先生而不得,以及先生拒絕參加「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所有這些,蘭成先生毫沒有一些遲疑或諱言。是他的真,也叫我深感受到器重,叫我說不出的感念。這我又要說是恩寵,為何我能獨得承受這些個豐富。自然我是會珍視和善用這些個豐富。 我傾慕蘭成先生的純真,卻又笑他有些話簡直是童言,那次夜訪,我竟是拖家帶眷,劉慕沙和我女天文,都是因受先生,也愛起《今生今世》。蘭成先生見了都一律的歡喜,也就有感嘆,說今天這樣,要能愛玲也在,一定談得更歡。因希望我們能勸先生回來,像我們這樣的和悅家庭必會好好接待的。這個怕也只有蘭成先生才會生出如此異想。其實就是這種類似的突破,才真的是難。在一個永具童心的才人,不過是隨時都有的雲山霧罩,不足奇的。在平俗人就難了。我猜蘭成先生的血型是B,回來讀了《今生今世》下冊,益發相信他是。但他自己不知道,開過刀和輸血,也還是不知自己血型,單這就是B型了。讀到「鵲橋相會」先生去溫州患難相從,就是愛得那樣「欲仙欲死」,蘭成先生也還是相從也好,不相從也好,總無貪欲。即使先生的那一書絕情,也還不過「愛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有這般的意境,怕也多半是先生點化,又也許是文章的魁力,就使人覺得後來的小周,范先生(秀美),乃至再後的一枝,余愛珍,直都叫人聯想到先生愛書不存書,更不藏書,以及「她只是臨機妙悟」,不著痕蹟,什麼好的,過了就算了。他那樣泛情,連應該不應該都叫人意識不到,本就是要那樣子才好。也是人各有自己的福分,偏就沒有爭鬥,於人又無所損傷,還提証了情愛的無量無質,如基督的五餅二魚食飽五千人。給一個人的也是五餅二魚,給兩個人的也是這麼多。又妒又醋的婦人便是要獨得五千人乘五餅二魚的那個總數,男人哪有那般的神通。他愛起一個女子來,就是五餅二魚的情愛,另再愛起一個女子,天然就生出另一份的五餅二魚,再多下去便是以此類推。但一個從一而終的男子卻不能在一個妻子身上施以十餅四魚、或十五餅六魚,或以至更多的情愛。那亦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的確無可奈何。情愛的玄妙就是這樣的在蘭成先生婚姻行為上天然的表露,真的是妙。 我知這也不是我不關自己痛癢才是這樣,就是當事者像小周、范先生,都是毫不貪求更多的餅和魚,得了那一份五餅二魚就覺豐足。我猜想昔日婦德之一的不妒,恐也不見得全是男性為方便自己的特權,才處心積慮的制訂那些典章規范,中國人的知天命怕也是促成了這樣。不過這卻只是我的猜想,先生或不會多心。民國女子在平權上釋放最見自然的,似乎就是這妒的自由了,毋寧是太合人情。我是喜新厭舊的B血型的人,手紋的心線又極錯綜,也似命該多妻或多情,但對比之下,恐因蘭成先生繼承中國傳統較深,世界各民族都沒有中國姨太太制度這麼完美的多妻主義,而我則可能受到基督教的影響。然而我卻缺乏基督教徒迫人為善的那種侵略性,所以我可以篤守我的信仰,還是一面也愛蘭成先生的揮灑。只須來得自然,又有那般福分,就是好的。我覺先生的不著痕蹟,也不一定是不著在決絕的捨與離,也是要不著在取與合,總之也就是無分取捨離合,也無貪無厭。若是這樣,先生無論專程或順帶回來走走看看,與蘭成先生可聚可不聚,所有這些都不必刻意,那才是真正的好。我這般的心意,如此也便不致被視為強作調人了。 我要跟先生陳訴的,實在重點也僅乎討論「傳奇」和與蘭成先生幸會的這兩件事。于先生來說,或許都是很徒勞的,但我覺得我很歡喜,先生也會歡喜我這樣的歡喜人世又哪得這些淡淡素素的興旺──真難得我竟寫成了這信。 (此文1974年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原題為《遲復已夠無理──致張愛玲先生》) 附: 張愛玲先生於《一朝風月二十八年》在《人間》發表後致作者的信,也算對拙作失實處的一些更正。 西寧: 那次你的學生來,我沒見著,那天不大舒服,因為住得近,還是 到office去了一趟,聽見葉珊(即楊牧)太太說,我。心裡想「西寧的 學生遍天下,都見起來還行?」但是當然應當寫信去解釋,又老是接 連的感冒發得很厲害,好的時候就忙、趕,所以信也沒寫成。水晶 寄來《一朝風月二十八年》,那時候游擊隊與學校的關系,我完全不 知道,很復雜。提到我的地方,我一方面感激,有些地方需要解釋。 向來讀到無論什麼關於我的話,盡管詫笑,也隨它去,不過因為是 你寫的,不得不嚕嗦點向你說明。我跟梨華匆匆幾面,任何話題她 都像蜻蜓點水一樣,一語帶過,也許容易誤解。上次在紐約是住旅 館,公寓式的房間,有灶,便於整天燒咖啡。從來沒吃過一隻煎蛋 當飯。如果吃,也只能吃一隻(現在已經不許吃),但是不會不吃素 菜甜點心。我最不會撐場面,不過另有一套疙瘩。雖然沒有錢,因 為怕瘦,吃上不肯馬虎。倒是來加州後,尤其是去年11月起接連 病了大半年,更瘦成一副骨骼。 Ferdinand Reyher不是畫家,是文 人,也有人認為他好。譬如美國出版《秧歌》的那家公司,給我預支 一千元版稅,同一時期給他一部未完的小說預支三千。我不看他 寫的東西,他總是說:「I'm good company,」因為Joyce等我也不 看。他是粗線條的人,愛交朋友,不像我,但是我們很接近,一句話 還沒說完,已經覺得多餘。以後有空找到照片會寄張給你。他離 過婚,只有個女兒,女婿是個海軍史學家,在 Smithonlan Institute 做事。那年我到香港,她到華盛頓去看他,患腦充血入院。她照應 了他幾個月,我回來以後,一直在一起,除了那次到紐約,那時候他 們倆也在兩個城市,隔著幾百里,她怎麼會把他「藏來藏去」?── 我月底離開加大,秋天搬離三藩市,以後會保持聯系。匆匆祝 近好,慕沙也好。看見啞弦請代謝他寄《幼獅文藝》給我。 愛玲6月12日
你的回应
回应请先 登录 , 或 注册相关内容推荐
最新讨论 ( 更多 )
- 双筒望远镜观测精华目标荟萃 (燕子)
- 正规出版社招聘天文学图书审稿者 (燕子)
- 天文来信 (牛蜗蜗)
- 收到天文小姐短信 (宁以安)
- 致張愛玲先生 /朱西寧 (未来主人渐成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