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和枪(徐则臣)
来自: 莽原(New Yorker)
南方和枪
徐则臣
一
他把枪放门外,背着两手进了屋,咳嗽一声说:“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青蓝正给财神换香,两根烟圈轻飘飘地往屋顶上走。“你能不能换句新鲜的?”她对着菩萨脸上吹一口气,都没掉一下屁股看他一眼。看不见的灰尘落下来。她把菩萨叫财神。她们都把菩萨叫财神。两年前在西大街买的石膏像,十块钱一座。卖石膏像的小老头嘱咐她们,不能说“买”,要“请”,把菩萨“请”回家,日进斗金。小老头舌头短,把“日”说得漫长又艰难,看热闹的男人都挤眉弄眼地笑了。“还站着干吗?”青蓝说,“烧锅水烫了拔毛。”她在吹财神的脚,还没看他。
“野鸭呢。”他说,希望她回一下头,哪怕惊叹一声也好。一年多没见过这么大的了。
“多大的人了,”青蓝继续说。多少年了都不会换句新鲜的。“说你哪高桑。下午主任过门口,要你大后天之前把枪交上去。他说务必。”
“交他娘的脚,”高桑伸手把枪放到门后,拎着野鸭去厨房烧水。“除非要了老子的命。”
烧水,褪毛,开膛。高桑一直跟她说如何神奇地打到这只野鸭,还是母的。现在能打到一只母野鸭的确很神奇。他把小船摇进芦苇荡,像小鬼子进村,眼珠子乱转。之前他听到哪里咕了一声,知道有戏了。运河上下游五十里内,他知道哪一种野鸟叫哪一种声。他收好桨,人躺下来,改用脚踩翻水轮子。整个花街只有高桑的船带轮子,装在小船两侧,像翻水车,两个脚踏轴伸到船里,他抱着枪躺在舱里用脚行船,腾出两只手随时可以装药放枪。见着了谁也别想跑。这不是大话。还是运河上下游五十里内,除了杜老枪,没人敢在高桑跟前说自己枪法好。高桑仰在舱里,露一只枪眼和一只人眼在外面。翻水声相当小。他看见那只野鸭坐在水面上不停地点头,脖子一前一后,一后一前,跟患了小儿多动症的大元似的。大元是他侄子,他弟弟高槐的儿子。野鸭脖子僵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前一后。高桑就笑了,狗日的,还装。他习惯性地摸摸耳朵,这时候野鸭出其不意哗地飞起来,满屁股往下洒水,高桑本能地去找扳机。晚一秒它就进芦苇丛后面了。枪响了,野鸭在半空里叫一声,高桑知道结束了,躺下来等它落水。
“运动会上打飞碟,看过吧?就像那样。老子应该去拿金牌。”
“做梦吧你就,”青蓝说,弓腰扫垃圾时露出一圈白腰,高桑趁机把嘴伸过去,一巴掌被打了回去。“去!让你问高树火车的事,问了没?”
“问了。高树说,火车出轨了,三两年里跑不动了。”
“个狗东西,你又忘了!”
“没忘,”高桑最后一次用清水冲野鸭。狗日的,像脱光了的青蓝。“你还来真的了?”
“屁话!不来真的我图好玩啊。”
青蓝说完进了厨房。高桑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洗菜盆。青蓝问怎么了?高桑说没啥,绊了一脚。
二
满院子都是肉香,野鸭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哆嗦。高桑觉得有点没意思,心一点点往下沉。“真要走啊?”吃饭时他攥着一根鸭腿又问青蓝。
“屁话。说多少遍了。”
高桑手一软,刚咬了两口的鸭腿掉到地上的猫碗里,青蓝养的那只黑猫叼住了就跑,比贼还快。“狗日的西门庆,”高桑说。
“嘀咕什么呢?”
“包黑炭。”高桑说,“叼了鸭腿就跑。狗日的。这鸭是公的。”
青蓝给她的猫取名包黑炭,除了两个绿眼仁,那猫黑得阴森彻底。但是高桑背地里一直叫它西门庆,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这只猫,跟从地狱里来的似的。
“怎么一眨眼就变成公的了?”
“老子说公的就公的。”高桑有点端不住火,一仰脖下去二两酒。
“给谁撂脸子呢,不想待你他妈给我滚。端着你的鸭子和猫尿现在就滚。”
青蓝火上来了,高桑倒镇定了。又下去一大口酒,说:“吃饭。没事。”
“许高桑,我告诉你,”青蓝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我跟你屁关系没有,我爱去哪去哪。”
高桑本来想还一句,C你妈郑青蓝,那你就去哪儿吧。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怎么能没关系呢,四年了。当初她来到花街,还是他帮着接上岸,帮着提行李箱。那老式的藤条箱,在花街上都算是老古董了,提手那里的铁环都锈了,一摇晃就嘎吱嘎吱响。她还让他帮着租间房子。他认识她是谁啊,就是个碰巧在石码头见到的陌生人。但他是男人,理当搭把手。冒失失地来花街的女人他见多了,都知道这地方生意好做。多少年前跑船的老大们喜欢天黑了在石码头靠岸,喝完酒吃完肉,就到花街上找个温软的女人。所以多少年生意一直不错。外地女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租间房子,白天睡觉,晚上等着四面八方的男人过来敲门。后来运河船少了,水运败落下去,花街的名声也早就传出去了,四面八方的男人依然在黑夜里往这儿跑,船老大多一个少一个也就无所谓了。
她说她叫郑青蓝。高桑扫一眼就知道她过去不是干这个的,但是她说,她就是为了干这个才来的。当晚没租到房子,高桑留她在家住了一晚。那时候老许还没死,听说儿子把这种女人招回家里住,气得一口痰差点把自己堵死,逼着高槐和高树上门来赶。哥仨早分了家,高桑一间屋子单住。高桑抱着土铳子站在自己门口,对同样抱着土铳子的两个弟弟说,回去吧,这玩意你们不是对手。高槐高树就回去了,跟老许说,大哥他狗日的亮出枪了。老许叹了口气,三个儿子都是他亲手教会打猎的,高桑学得最好,比他年轻时的枪法还好。没办法了。然后多少又有点高兴,没准人家真看上自己儿子了,虽说是个那种货,总归是个耐看的年轻女人吧。高桑可三十多多了,随他去吧。
青蓝睡床上,高桑窝在破藤椅里。上半夜有只猫在他心里抓挠,他就盯着被子里的一个起伏的人形看,青蓝跑了一天的路,小呼噜也弄得他心痒痒。后半夜高桑实在累了,才歪着头睡了过去。第二天租到房子,青蓝收拾好,没有立刻开张,天黑了跑到高桑屋子,爬上床钻进高桑的被窝里,像块软面团随他摆弄。天快亮她把高桑掐醒,说,两清了。穿上衣服要走,临出门又回过头说,你是第一个。
就是这句话要了高桑的命,一想起来就跟娶了老婆似的心里暖乎乎的。其实他当时还迷糊着,只睁开了一只眼。但几年下来经过无数次回味,把当时没看见的细节全想出来了,认定了这个女人就好。怎么就他妈的这么好呢。杂货店老歪给他介绍了个二婚头,才二十九,他看都没看就摇头。孟弯弯的一个远方亲戚是寡妇,不嫌他一穷二白,送上门来要跟他,他听了风就锁上门,踩着小船打野鸟去了。老许到死还为他的事操心,他跟老头子说,你放心死吧,女人的事不用你挂念。
老头子死三年了,想挂念也挂念不来,高桑还是光棍一条。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隔三岔五去青蓝屋里,带着刚打到的新鲜野味。青蓝也好这口,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那确实是香。他来了青蓝就把院门插上,谁敲都不开。还是有情义的,要不这狗日的高桑怎么不把野味往别的女人门上送呢。她基本上不收高桑的钱。她知道这不对,周围做生意的姐妹早嘱咐过了,如果你不打算找他做男人,那他就和别的男人没区别,就等于钱。男人等于钱。这是她们掌握的最重要的一道算术题。
现在的问题是,男人越来越少,能够舍得拿出来像样的钱来敲她们门的男人更没几个了。石码头上一天难得见几条船,都改公路运输了,跑得快。剩几条在运河上跑的也多是夫妻船,老婆跟在身边,发动机就得一直响,见了石码头也不敢停。本地的男人这两年也疯狂地往外跑,往南方跑,往北方跑。都说外面的钱多,跟下大雪一样从天上飘飘扬扬地往下掉,只要站好了伸手等着就能发财。周围的几个姐妹说,既没价又没市,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先是一个退了房子去了南方,两个月后把电话打到老歪的杂货铺,让青蓝去接。那个在电话里说,出来吧,这地方男人多,裤带子松钱袋子更松。青蓝说嗯。她将信将疑地把消息告诉别的姐妹,有一个动了心,拎着一箱子家当投奔南方了。她没当回事。又几天,刚去的打来电话,说真的好,价和市明显上去了,还有花花世界可以看。大城市哪。整天待在花街,满眼都是高瘦的青砖灰瓦房子和青石板路面,青苔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爬,大城市简直坐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心旌摇荡的女人犹犹豫豫地收拾行李,又走了几个。慢慢地走得差不多了,去了都说好。见了鬼了。
这就很严重。她们隔三岔五打回来个电话,说青蓝啊,指望啥呢,都奔三的人了,还不赶时间多挣点,打算一辈子干这个呀。听得她太阳穴嘭嘭地跳。那边说,花街上敲鼓了?这么响。她刚想对电话骂一声,高桑打猎回来进了杂货铺,他要买包红梅牌香烟。高桑对她晃荡一下拎着的几只野鸟。老歪嘿嘿地笑了,鼻子里只出气不出声。都知道那是她的。青蓝就对电话说:“我再想想。”挂了。
眼瞅着又大半年。现在天正好,不冷不热,适合打猎、干活和往外面的世界跑。花街上一天到晚难得见几个男人在走路。她觉得小腿肚子里又重新长出了手,像指南针一样顽固地往南指,让她顺着这方向一直往前走。她们中的一个又来电话,说姐啊,你咋还不来?我不干啦,挣了点钱,我要回家结婚啦。这个小妹妹的声音欢天喜地,仿佛是在婚礼上跟她聊天。她说“挣了点钱”,肯定不少,这小妹妹喜欢谦虚。她马上要嫁人了。接完电话青蓝就理直气壮地踹开高桑的破院门,他刚从外面躲灾回来,正蘸着豆油擦枪,听见门响赶紧把枪藏到门后。几个月前上面就下了通知,为减少犯罪、保护民众安全,所有能要人命的枪械刀子一律上交,他的土铳子是头一条该上交的东西。高桑不交,没了枪打不了猎,不如让他去死。所以该交的时候他不交,上面下来人收缴他就跑,到野地里躲灾去。成功地躲过去三回了,都是街道主任提前给他送了口风。之前他给主任送过三只野鸡,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野鸟。当花街的主任没什么油水可捞,一只鸟也管用。
青蓝说:“高桑,问问你弟弟,该坐哪一趟火车。”
“啥事?”
狗日的就装吧你。青蓝突然觉得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讨厌这个叫高桑的男人,整天无所事事地抱杆枪乱窜,除了打两只野鸟他还会干什么。大半年前她就问过火车的事。他弟弟,高槐和高树,两年前就去了南方,逢年过节偶尔回来一趟,人模狗样地脱掉羽绒服,里面还有西装,还扎了根花枝招展的彩领带。这俩狗日的没走之前也和高桑一样,整天扛着枪乱转。兄弟三个,就像三条找不到屎吃的狗。现在不一样了,两条小的找到了,脖子上就缠了根领带。只剩高桑这一条了,一年到头脖子上光秃秃的。
大半年前那次她问火车,高桑就说,在花街不是挺好么?有事我还能照应一下。青蓝说,都说南方好。好什么,高桑一脸不屑。那你也去吧,青蓝说。高桑哼了一声,我?那鬼地方,电视上你没看见?撒泡尿都得看手表。一天忙下来回到家,照镜子都认不出里头的人是谁。跌跌爬爬的,高桑说,我他妈的才不去。我打猎,想转到哪里就转到哪里,神仙似的。跟着就哼起了小调,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青蓝后悔自己又问他了。为什么要问呢。为什么她想从高桑那里知道消息?她可以随便问一下南方的某个姐妹,或者其他人。花街上的人去南方的有一堆。她生自己的气。但是一天没到头气又消了,都不明白为什么就消了。她只记得她回到家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听三五只麻雀在槐树上跳,包黑炭把尾巴竖得笔直对她叫。一直坐到天傍黑,高桑推门进来了,左手一把鱼叉,右手里两条鱼。高桑说,咱今晚喝鱼汤。她不理他。高桑就一个人杀,一个人做,浓白的鱼汤端到她面前,香气扑鼻。
“喝吧,”高桑说,“凉了腥。”
青蓝不理他,吃鱼喝汤,把鱼头夹给了包黑炭。她知道高桑最爱吃鱼头。高桑笑笑,又说:“我梦游症看来治好了。”明摆着他在夸她。方子是她出的,泡酒的蜈蚣和蚂蚁也是她帮忙抓的。青蓝模模糊糊记得八岁那年听过一个偏方,把蜈蚣和蚂蚁去了脚浸酒,喝上一年就能治梦游。她让高桑试试,竟出效果了。高桑继续说,“以后你就不用怕我半夜爬起来了。”青蓝正打算把第二个鱼头也夹给包黑炭,快落到猫碗时紧急提上来,放到了高桑的碗里。还是你吃吧。
外面的天彻底黑下来。
那段时间生意已经淡下来,经常一整夜听不见敲门声。高桑就经常住在青蓝那里。那天晚上过了九点,青蓝给财神添了第三炷香。财神一动不动。高桑在床边犹豫不定,最后说,洗洗睡吧。顺手把外套脱了下来。脱袜子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青蓝看看高桑,高桑说,开门吧。然后开始把袜子提上去,接着穿外套。他和进来的陌生男人擦肩而过,一句话都没说,像个影子飘到了院子外边。
青蓝以为他总会说那么一两句,或者骂一两声,甚至把拳头送出去。高桑没有。青蓝在陌生男人的身底下时老走神,莫名其妙地有点感谢高桑的一声不吭。等她把那男人送出院门,关门时看见墙根下一个黑影子站起来,是高桑。那晚有点凉,高桑缩着肩膀慢慢走过来。青蓝发现自己的气已经消了。
三
可能在某一天青蓝也想过,如果就这么在花街过下去会如何呢?高桑不会去找别的女人,更不会和别的女人结婚,可是,他也从来没说过要娶自己啊。她是干这行的,就是从现在开始不干了,也没法清清白白。那么多男人,青蓝不记得他们都长啥样了,但她相信只要高桑见过了,他一定记得比谁都清楚。可是,还得可是,她已经旁敲侧击地跟他说过,让他也一块去南方,她甚至说,到了南方她或者可以干点别的,只要能过得好一点。当然,她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干啥别的什么。青蓝觉得自己尽力了,聚集了很多天的勇气才有这么一下旁敲侧击。究竟是个女人,做的是这种生意。有一天晚上她躺在高桑怀里,说,高桑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求不高,只要手里能有点钱,可以过上好日子。
高桑说:“嗯。”
空白的夜晚,外面风穿过槐树叶子。运河里的水声似有还无。
半天了青蓝又说:“高桑,你要是不整天乱转会死么?”
“可能会。”
“要是上面一定得收了你的枪呢?”
“只能死了。”高桑说,“我从四岁开始玩枪,三十多年了。没有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现在基本上已经没啥好打的了。野地里长满庄稼也开始长楼房和厂家,城市像大兵压境,路上跑满车辆和人。水泥地面把老鼠洞都堵上了,掘地三尺怕也找不到一只野兔了。运河里走的差不多都是机动船,柴油机的声音震天响,胆子稍微小一点的野鸡野鸭和野鸟早吓跑了,胆大的能有几只。
“剩一只我就不能把枪撂下,”高桑说,“没有野鸡野鸭我就打野鸟,野鸟也没了,我打麻雀。我就不信芦苇荡一点都不剩了。”
现在打猎是不可能过上好日子的,高桑当然明白,能活下来就已经不容易了。但他好这个,喜欢就啥也别说了。所以四年了他坚持什么都不说。花街、西大街、东大街三条街上,比他小的男人甚至比他大的男人都出去了,往南跑,往北跑,高树和高槐也扔下枪跑了,他不跑。一个人守着枪围着花街和运河转来转去,还有青蓝。走到哪算哪。他只能这样想。
四
“不走不行?”高桑有一下没一下啃那只野鸭头,“决定了?”
“嗯。”青蓝说,“赖在这里干吗?把男人都熬光啊?”
西门庆在高桑脚边叫,也想啃鸭头。高桑想踢它一脚,想想算了,把啃了半截的鸭头扔给了它。街道主任突然撞开门跑进来,一脸的麻子红得发光。
“快,快,”主任拽着舌头说,“赶紧跑高桑,又来了!”
本来说好让高桑三天之内主动上交的,没想到自己来了。高桑跳起来,从青蓝的门后抓起枪就往外跑。又来了,上面的人,收缴枪械的。长一点的菜刀都得上交。他一口气跑到石码头,解开缆绳朝河中心划,然后继续往远里走。对付他们高桑已经有了经验,先让他们抓不着,再让他们看不见。水面上升腾雾气,高桑手脚并用,船像刀子迅速划开河面。
第二天半上午高桑才回来,拎着三只野鸟推开青蓝的门。青蓝正坐在门前两眼发直,背后是财神,面前烧着两炷香。青蓝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在屋里供个菩萨,她供了是因为别人都供了。她也没有觉得供起来之后多赚了多少钱,但还是坚持每天给财神上几炷香。高桑把三只野鸟对她晃了晃。
“你个死人!”青蓝有点火,噌地站起来,“你躲天上去了要这么久?我还以为你给淹死了。”
“开玩笑!大水还能冲得了龙王庙?烧水去!”
和高桑的硬气不同,青蓝突然就软下来,温顺地接过野鸟,顺手在高桑的衣袖上摘下根羽毛,看着他两个红眼珠子,声音也低了:“昨晚在哪睡的?”
“天大地大,哪儿不能睡。去,烧水吧。”高桑说,看着青蓝圆圆的屁股越来越远,进了厨房。多好的女人。他在刚才青蓝坐的椅子上坐下,扭过头看财神,香雾缭绕看不清菩萨的眼是睁的还是闭的。
整个午饭高桑都没插手,就这么坐着,看看院子又看看屋里,再看看忙忙操操的青蓝,想起来就拔掉一根下巴上的胡子。
饭菜做好了正好中午。饭桌上的动静很小,像在别人家做客。这在过去是少有的,他们俩都不是太安静的人。青蓝吃了三只野鸟中的两只半,她说以后难得吃上野味了,得多吃点。高桑说,想吃这东西还不好办,他有枪,吭一声管够。
“算了吧你,”青蓝说,“上面的人说了,枪一定要收。跑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一个大男人正事不干,抱杆枪乱晃悠成什么样子,早晚出事。缺胳膊少腿啥事干不了玩玩也就罢了。”
“就当我缺胳膊少腿不就行了。”
“去!好好的尽说晦气话。”
然后饭就吃完了。高桑站起来要收拾碗筷去刷,青蓝歪头看他,太阳从西边出了,四年了他从来没干过这个。高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递过来,说:“今晚的火车票。收拾一下吧。”青蓝接住,没错,终点站是那个南方的城市。她看着高桑端着一摞盘子和碗颤颤巍巍地放进水井边的洗碗盆里,攥着火车票慢慢坐到门前的椅子上,不撒眼地看着高桑把碗刷完。高桑干得很仔细,清水就冲了四遍。收拾好碗筷她还坐在那里。高桑说:“撑着了?收拾啊。”青蓝往屋里指指,高桑伸头朝里看,那只旧藤条箱立在床边。衣橱里也空了。
“昨晚我打过电话了,”青蓝抠着椅子上一截冒出来的榫头,“她们说,迟早的事。迟一天不如早一天。”
“嗯。”高桑说,“准备走吧。还有一段水路。”
一路上高桑摇青蓝踩,桨和翻水轮一起动,船走得很快。他们说到运河,说到两岸的树木、草和庄稼,还说到有一天这些东西可能都会消失,那时候高楼的影子就会映到水面上。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船到码头,上去了就有汽车,再坐半小时就可以直接到火车站。十来只小船泊在水湾里,码头上空荡荡的,两个小孩抱着下巴蹲在水边发呆。高桑把船稳住,要帮青蓝提箱子,青蓝说她拎得动。“回吧,”她说,“傍晚水上凉。”高桑就不再坚持,坐在船上看她柳着身子吃力地把箱子拎上岸。高桑想,应该给她买个新的行李箱的,带小轱辘的那种,能拖着走。藤条箱对她来说有点大。
青蓝把箱子拎到岸上,转过身对高桑挥手:“回去吧高桑,不早了。”
高桑开始掉转船头。“青蓝,”掉好了船他说,“高槐明天会到火车站接你。到了那边干点别的吧。高槐说了,干别的也能挣到不少钱。”
青蓝没说话,拎起箱子要走。高桑也拿起桨,正打算划,一只灰色鸟飞过来,翅膀长得离谱,高桑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水鸟。他本能地放下桨拿起枪,一瞬间里做出了决定,如果它从自己头顶飞过去,他就开枪。那只鸟竟然真从他头顶经过。高桑端起枪,枪口跟着那只鸟走,他可以随时开枪,结果是相同的。那只鸟浑然不知,在他头顶放松地转起了圈子。枪口跟着画了很多圈。后来,慢慢低下来,高桑对自己左腿开了一枪。一个血淋淋的洞,皮肉像木菊花一样翻卷出来,高桑叫了一声。跟着青蓝也叫了一声。
她还没走,在高桑掉转船头的时候转过身,她要看着他离开码头。能做的只有这个。她看见高桑的枪口对着一只长翅膀的鸟画了很多圈,然后看见他垂下枪口,以为他放弃了。然后听见了枪响,她叫了起来。蹲在水边的两个小孩吓得撒腿就跑。青蓝丢下藤条箱就往最近的一只小船上跳,从这只小船再跳到那只小船上,再从那只小船跳到另外一只上,一共跳了五只船才跳到高桑的船上。她都没时间想自己竟然跳过五只船如履平地。
高桑抱着正在流血的左腿,伤口在小腿肚子上。青蓝上来就给他一个耳光,“狗日的高桑要作死啊你,”她咬牙切齿地骂,用牙从衣服下摆撕下一根长长的宽布条,在伤口上面用力地匝了一圈,这样就能阻止伤口继续流血。匝完了又给高桑一个耳光,说:“狗日的许高桑你傻呀,他们就是随口说说你也信!你这样还让我怎么走。”
“残废了没准就能保住了,”高桑疼得咝咝啦啦地出气,像吃了朝天椒。
“你他妈猪啊你,你就是头猪他们也照样会把枪收上去!”
“那可不一定。”
高桑躺到小船一侧,没心没肺地看着青蓝把船靠上岸,看她把箱子拎回船上。青蓝嘴里一直在骂,狗日的许高桑神经病,你这个死样子让我还怎么走。她从箱子里找出一件薄衣服,当绷带把高桑的伤口包起来,两只脚开始蹬翻水轮,船离开码头向前走。包扎好伤口她觉得气还没消,又给了高桑一个耳光。高桑说:
“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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