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恩特斯:因神之口
来自: 西绪福斯(为现实所伤,但又去追寻现实)
因神之口
〔墨〕卡洛斯·富恩特斯〔Carlos Fuentes〕
于施洋 译
(乒乒乒,窗户的脸滴着水,哭别人的悔恨,而我正努力追赶开始窒息我的那几根指针——十二点快到了。高的窗,低的天花板,四壁因为要汇成水泥拱顶苦苦呻吟,是的,它们在逐渐靠近、变窄,这堵矮、那堵瘦、第三堵凸着肚子,另外一堵带玻璃阴道,是通往那座大都市的破地图的唯一迷宫。我不想看玻璃外面,躲着,就一直关在这儿,躲开意大利面,躲开甜腻腻的火腿,火腿被画成粉红作为它湮没在浩瀚的自由市场(1)里唯一友善的微笑,躲开煮花生小车湿漉漉的破落宫殿,躲开啮齿动物的瘟疫(穿风衣和单宁布的啮齿动物),被它们的天堂闷蒸着;这些老鼠——“所产的自然”(2)——走过把它们变成化妆大烂肉的理发店旋转灯箱,引人猜想剃了毛的私处、被粗花呢掩盖的合不上的伤口、假牙在一座福尔马林的夜的坟墓里漂浮。当钟拥抱自己,在半夜把时间的双脚抬起夹紧,我知道,不想接待的访客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在我遗忘的前厅里静悄悄的,直到被脚用一种黑节奏踢起;我清楚,门的敲击声、长毛喉咙无声唱给神经丛的嗥叫、假的热带巴伦博约舞、墙上的当达拉-兰达-兰当,都是道具服、客气的伪装、蛇眼教士请喝巧克力的邀约,被下了痛苦的毒,有潜藏的血块;他们不停地弹,上千把吉他,似乎手指本身就是琴弦。在微笑和不可避免的拥抱这种蠢事后面,他们手上脑子里带来什么想要干吗?有天晚上,他们试图扮成玛里亚奇乐队混进来,那条哼哼叽叽的河真是够了——从钥匙眼钻进来,淹了我屋子,他们眼睛总在那儿,都不带吹气儿的!那桩谋杀像是液体的——为了把我变疯、让我冒火。不,他们把那个作为礼物送给我,他们是不知道潘多拉的盒子,神话杀人的力量!他们的神还活着,玉和栓塞的怪物,由重力牵引着,像没有颜色的色盲面具,消失在灰尘和排水道里,地底下流动,为了一个个下午张开大嘴露出咽门,在空气里策马,晾干山岗,挥舞黑曜岩的匕首。他们藏进肚脐,在红色的报头里打闪,面临入侵的时候潜入淤泥,午后打以百年计的瞌睡;在每条小街尽头,生命被拦截,白发上荡起秋千,火山口逶迤蛇行。巨大的午休,为嚼东西醒来时,有人从仙人掌的高处喊:“我们又见面啦!”我来到这里,躲他们和他们猥琐的形状;他们就在这儿,庞大,也不过有礼貌的愤怒和吉他不情愿的节奏那么大。街上人看我丑,踩我的脚,推我,做要操我妈的手势,冲我按喇叭,我就看他们女人怎么了,不喝他们酒怎么了,我这脑子和记的东西跟他们不合拍怎么了!)
我在美术馆门口台阶上碰到了堂迭戈。我很少离开酒店房间,出来也一个人,如果哪天让谁陪着,那是为了有人给穿衣服。但堂迭戈是一个接近小矮人样的老头儿,背快驼了,头肩装饰着头皮屑,说话一副让我起鸡皮疙瘩的风格。
“卡罗·奥利维奥!看见你真是我眼睛的福气!这是什么奇迹啊?你肯定是来——噢,尖啸派小伙子们——来看顶层你们叫做艺术的那玩意儿吧。走走走,先陪我去殖民时期厅,你知道那是我的最爱,完了再给你机会跟我一块儿逛现代艺术。请进请进,没关系,你先进,不客气!”
在殖民时期厅,堂迭戈长时间地盯着一个十八世纪无名氏的脸看。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深色头发和皮肤,有点像黄糖块儿,穿一条白色针织裙,眉毛让人过目不忘。我们又上楼到当代绘画展厅,堂迭戈开始不耐烦地拿手杖敲地:
“哎,哎,哎,管这个叫艺术,救命啊!你对这些怪东西的热度就快退下来了,奥利维奥。人老了就喜欢美和简单的东西!”
我们顺着不规则四边形的长廊走,观察在西印度轻木墙面上吊死的画。光,海下和天空的蓝,像穿过冰块一样从北边的窗户透进来,咀嚼细节、突出最关键的:堂迭戈的驼背,我咖啡色的鼻子,还有远远角落里的一幅画。
“塔—马—约(3),1958,”堂迭戈用都快长皱纹了的视网膜拼读标签,“什么呀,跟我们刚看的无名氏比比,那个女人你还可以随时在街上见到,但是这个……都被颜色肢解了,就像艺术到最后要杀了艺术。看,你就仔细看看这小脖梗,太假了,还有那个……哎呀,哪儿见过这样的女的?”
“面具通常会变成面部特征,”我回答,“还有这张嘴,因无聊而变得残酷,大概这个意思吧。您看,堂迭戈,不一样的,就像主动远离能让她幸福的东西,不一样的墨西哥女人,多好啊……”
“哪儿呀,像只耳朵。”
老头儿的手杖和口臭开始让我犯晕了,太烦人了,还有张客车票插在扣眼里。
“艺术的秘密遗嘱,您知道些什么?不过没准儿您说得也有道理,可能是凡·高割掉、在阿尔的某家妓院里像圣诞礼物一样送给哪个女人的耳朵。努尼奥·德古斯曼(4)和他的对手们割了那么多西印度人的耳朵,似乎想让他们更接近他们崇拜的偶像,好相互公平地献上伤口,干吗不让人捡几个,再割几个,贴到一幅画里?”
这话里头有点什么好像还真挺有道理,画里的嘴笑了起来。
堂迭戈歇斯底里地抖起来,我觉得痒痒。嘴又笑。当我的笑和老头子的笑停下来,画里的嘴唇试图掩盖她的欢乐。画是一维的,嘴呢,像是三维的。
幸好工作人员在这儿留了个小桶。我把它拎起来,一把抓住嘴扯下来搁到桶底。嘴在里面扭曲翻转,顺着边缘滑动,但就是出不来。
“奥利维奥!这可一点都不美。那张嘴是属于那幅画的,还回去,这种事可不能干,这就像搞祭祀的牺牲,我亲爱的朋友,为了自己舒服连体面都不要了,不行不行……”
受不了这老头儿的俗气了,我暗暗骂了两句——艺术属于所有人、为了所有人——拿着桶有节奏地走开了。那张嘴还在嚎。我看她的时候,像有一片影子憋住了桶,嘴唇漂着,波浪一样起伏,好像我的肉是液体的。堂迭戈——我猜他正像乌龟一样在变形的龟壳里跳,生气,嚷嚷,回来,回来,不能这么乱搞,这幅画还怎么让人看明白了,扯成这样,被你戳出条伤疤。看明白?老白痴。他什么都没明白——静静观看才是关键,受伤的画,桶里的嘴,空气里的怪物。你搞搞清楚!我回去狠狠打了老头儿的脸,跺他的驼背和牙齿。从意愿上,我很能制造这种愤怒程度,但谁都没有我自己这么吃惊。
整个走廊都黑下来了,一幅幅画哭着,降下一道薄暮,只有没了嘴唇那幅依然显眼。她的表情掉得一绺一绺的,嘴是个血的漩涡。两片嘴唇在桶里叫个不停,与此同时,不受控制地,我拳打脚踢进一步煽动堂迭戈喊叫:最终,我俩之间的联盟打破了,老头滚到窗前,从玻璃穿出去。我跑了两步,看他往下掉,青蛙一样脸朝下趴在人行道上。从溅开的星形污迹出发,几条线发散开来。我带着我的猎物迅速下楼。大门口,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人在讨钱,浑身癣印,但跟那个十八世纪无名氏、眉毛让人过目不忘的混血女子简直一模一样。堂迭戈那些神神怪怪难道是真的?
我在人群里走,经过各种营业部和商店。桶已经很碍事了,太招眼。我决定去一个打烊比别家晚的商场,不过正因为关得晚,满满都是人,挤在衣料和淡香水和瘦柴秆售货员腋下的气味中间。我走进旋转门,还沉浸在嘴的搏动和堂迭戈的暴毙之中,大声喊:
“女装部在哪儿,卖内衣的?”
所有人都转过脸来,几个好事的还凑近了想仔细看。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我又问了一声。一个猫头鹰脸的咨询台小姐,粘在一堆电话上,啄着光只张一半嘴说话,给我指了指:
“三层,左边。”
我们目光交汇了一下。这只猫头鹰有种迷宫的美,很难猜透,散发着斧子的光辉。她的手没有血色,作祈祷状,在数字和拨号盘和无法辨认的声音构成的祭坛前。
我走到柜台前,一个年轻女孩过来接待:
“要一套彼得·潘牌的。”
“您穿?”
“不,嘴穿。”
我把黏黏的嘴唇从桶底掏出来。
“嘴唇,最近流行的?”
“请帮我装进胸罩里。”
“胸罩呢,用纸包起来吗?”
售货员的动作像蒸汽一样轻轻薄薄,很快把丝质内衣递给了我。到楼下,像我想的一样,咨询台接线员还绞在那堆行刑机器的黑线上。外面,青铜种族嵌进破烂的人行道,嵌进沉重、一秒钟就变老、由破烂玩意儿和遮雨棚组成的巨大圆盘。
“请给我1519房间的钥匙。”
“拿好,云色的帅哥。”
她想做出首都人的淡定,但是藏不住蹲着的眼睛,显然等得很着急。墨西哥人静止不动的疲沓不是休息,是一场无尽等待、一阵垂直激情的黑色张力,会淹没、会拖拽,就是找不到能量的渠道。
“小费,一点心意,好姑娘。”
我沿着楼梯爬上自己的房间,1519号。今天我感到一种无所不能的能力,太棒了。我要干吗来着?拐过弯,我看见走廊上有个年轻的身影在跑动,带一种仪式性的严肃上下起伏,穿着伦巴舞服装但有些奇怪的装饰:刺青的双腿,鼻上有环,头发浓黑、垂着,油乎乎的,或者是血乎乎……脚上和耳朵都有铃铛。一股难忍的恶臭从肉里散发出来,但似乎同时又邀人跟她合为一气。她露出尖牙,咕哝着一道很老很老的回声:
“我这才刚收拾好你杀的那个老人的断手断脚。你干吗给我多找事儿?”
我脸一白。
“你别怕,我的职责就是收拾那些散落的烂肉,一直带在这个手袋里。但是我太累了,奥利维奥,咱们之间明明有更好的杀人办法啊,该死的奥利维奥!为什么你要这么杀了他,就为了你自己舒服,不能忍受跟别人打交道是吗……?”
“你叫什么名字?”
“特拉索尔(5),我想,有事您吩咐……”
虚伪的礼貌,让我们保持在一个已经麻痹的跷跷板上:“您尽管吩咐”,“您就当是自己家”,“我全听您的”……我握了握她滚烫的手,特拉索尔脸红了,但也回握了我的手。我把她让进房间,那张嘴可疑地保持着沉默,老实待在丝绸和皮筋的精美包装里。您尽管吩咐!
[我猜特拉索尔是故意把房间门半开着的;我在十二点之前几分钟才注意到这事:已经有一只脚出现在门缝、准备好要跳进来,后面黑压压跟着一帮数不清的同伙。我冲到门后面抵住,但那只脚一点不后退,我开始听见它的独白,没有声音,轻柔,半醒半睡似的,蔓延成酒店走廊里的群氓,大笑,喊叫,说领圣餐、健康、划破、划破、划破。这时,嘴唇也从特拉索尔来访所营造的安稳的梦中醒来,毫无顾忌地笑了。我怎么保护自己?他们没进来是因为不想。他们唱的歌,那么流行(6)(生活什么都不值,总是哭着开始,总是哭着终止……(7)),但我闻着他们所有人又特别老,带着石头的脉搏和一嘴的灰。他们只需要推,一起推……是的,我猜他们有上千人,对我能拿出来的某种东西非常渴求,但准备好了一份悠然又愉快的耐心。一定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我的力气逃走了,我叫啊叫,如果你们都不听我说话,我还能说服你们吗?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被造就出来以便修正、变化、消亡,变成接续它们的另外一些东西……他们怎么还在那儿,始终保持一样,揣着一颗颗的金属心?他们不知道,不知道人,我,可比自然还要强,因为自然虽然比我强,但它不知道这一点,由事物的本性产生出来的自然关系(8),如果可以站在你——自然——面前,简单的人,但是沙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9)是的,就是这样……人愿活着去一粒里看世界(10)你别怕,我不会把你交给那些猛禽……我保卫你,我,整个一链大理石柱、野花、被压下去的暴风雨、流血的纸草、精神的胜利和因为柯尼斯堡才运转的活机器。看不见的聚起来的人群都笑了,大声地,弹着吉他,笑得差点在地板上打滚;他们悄声说我的连祷文已经被他们锁闭——每次出逃都会重回监狱——锁在一个深邃的墓坑,那是保留给所有踏着他们土地的人的,迟早的事;还在包装里的嘴唇从椅子掉到地上,控制不住地尖叫,黑脚收回去了,我终于关上了门,筋疲力尽。]
我得赶紧出门,喘口气,买包烟。我把嘴从包装里取出来放在兜盖上,她像个挥鞭子的人,立刻扎进羊毛堆里。沿着酒店走廊,特拉索尔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跟我打招呼;趁我不注意,嘴唇跳下来,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眼见他们贴着壁纸躲进门缝里。太可怕了,忘恩负义!我想,怎么跟上他们报仇呢?……已经不是占有他们、宠爱他们的问题了,要让他们感觉到我意志的分量。我推开一个黑黢黢的房间,摸索着想找个灯,没找着。睁眼瞎,撑着地,挺着肚子,我努力在墙上摸索嘴唇肉肉的形状。在哪儿呢?可不能丢了!这一天发生的事也太多了!
“我在这儿呢,奥利维奥。”那张嘴叫道,吹口哨似的,在墙角里。
黑暗里磕磕绊绊,我趴着,头碰着家具,在灰里扒拉。嘴唇落到我头上,打我,吸我鼻子里的空气。我站起来,推开椅子,打翻台灯,大声喊:
“我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了!”
但我其实没想说这个,相反,我是在想:就快找到了,就在这儿呢……
我的嘴又开始说话,吐着泡沫:“我不能走,那张嘴是我的命!”
什么鬼?任性吧!但我的嘴还说个不停,翻着嘴皮子,说我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我跑回房间。一队走江湖的在公园旋转木马旁边演奏。我站在镜子跟前,意志消沉,发出一阵大笑。我呼出的气有钙化的味道,很陈很老。嘴唇动了动。
“你是我的囚徒,奥利维奥,你可以想,但说话的是我。”
是的,奥利维奥一边匆匆下楼梯一边想,嘴唇很厚,新鲜,歪咬着,是那张带血的嘴,在他的嘴上重新聚合。奥利维奥用指甲挠了挠嘴;眼睛是两颗恐惧的水滴,但嘴巴笑啊笑,笑个不停。
“你不信是吗,奥利维奥?你来想,我来说。”
忘掉就好了。奥利维奥应该忘掉这些。他应该晚点回来,第二天早上再回来,在梦里把这场疯狂直接干掉,早上清清爽爽地醒过来。
身体的动作已经不属于他了。嘴带他穿街走巷,去她想去的地方,文学聚会,马术俱乐部,一场政治会议,银行家会所;她到哪儿都怪叫,骂人,在各处堂皇大厅的墙衣上愤恨地啐口水和血。奥利维奥就在那儿,大厅中央,挥舞双手,一副惊恐害羞的表情,跟他泛紫嘴唇的狠劲儿完全不相称。
“小丑们!你们以为你们在哪儿?以为在这堆长虫的糕饼山里,你们能无辜地自认为是香草小点心?你们再敢整天说什么清醒!在这么个让人随时随地紧张困惑的黑暗国家,说得好像聪明才智这种东西能传染似的。孤儿们,伪书作者们:为什么光说精神的气候,人性的自省?小心了!吃你们的怪物已经来了,夜里来,谁也看不见:没有诗的诗人,没有批评的批评家,三分钟广告里的歌者。在那些沉重的不朽之袍底下摸摸你们的肌肉吧,还带着奶味儿,松松垮垮,面团揉成的人儿,借来的脊柱,在两岸都被鄙夷:希腊神拒绝你们,阿兹特克神会吃了你们,会吃了你们!……诸位,胖子们,屁股都不对称,无尽长的楼梯上的老鼠,准备好了投入一切,支持不反对任何事情,认识到你们的失败吧!还有失败过后的救赎,你们要感觉自己是这片干燥巨石大地上毒蛇拉出的卷曲粪便的最后一截,尊重一切,毁灭一切吧,一切将成荒芜,会变成墨西哥没有生命的肋骨的凝胶,辉煌的骨殖,属于死去、焦黑、沼泽般会慢慢吞噬词语和应做之事的血肉。我们的命运是失败:我们是照着失败被造出来的,不停劳作以便达成失败,失败是我们的成果、目标和价值实现!好心的人们:妥协和尊崇在这里都没用,除非作为必将失败之物的另一种表达,石头怪物上的微小螺母,在一个无用、无能、无主的国家,这个国家只在外部成功的力量想要尊重它的时候才存活下来……伽利略的伪装,凯恩斯的伪装,孔德的伪装,法斯的伪装,通通被我们打碎,全都会变得赤裸,再没有别的衣服,除了石头和绿鳞、过血的羽毛和神经的蛋白石……”
之后我跑出房间,无视那些可敬、干净、在墨西哥用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的人们的反应。嘴是这一切的引擎,我跟着她,被她牢牢抓住,已经没有丝毫动作,就像一个内脏和皮肤的包裹。
“现在我还要一个能粘上的神经系统!”我的嘴笑道。
我们回到酒店。嘴让我在电梯跟前停住。快破晓了。我不想进电梯,可是没有别的办法。跨进去,嘴下命令:“按最底下的键。”电梯工显得不情愿:“先生,这台电梯还没有下到过那儿呢。”嘴坚持,最后她自己把我的手指放到了那个键上:我们下降了,没有一点声响,一阵音乐般的风;门开了,一股棕红色的液体流进笼子里:这个水淹、昏暗的地下室闻起来像裹尸布。很快,光和巨大的轰响侵进来。我浑身发抖,在电动笼子的一角恐惧地喊起来:长形的地下,所有人走动,带着石化的微笑,在一个没有掩埋的僵尸的梦里:特波约岳特利(11),大地的巨大心脏,吐着火,用天然橡胶心室带动的手臂爬过水洼;玛亚越尔(12),醉了,脸泛红光,满口黄牙;特兹卡特利波卡(13),夜里冻住的一块烟雾镜;依兹帕帕落特利(14)后面跟着一队插着匕首的蝴蝶;水银走廊里的重影,阴影中的阴影,索罗特利(15);羽毛被炭熏黑,在杂乱之中没有时间地蛇形游走而愈黑的魁扎尔科亚特尔(16);沿着墙,被自己的口水纠缠住,背着贝壳往上爬的特西兹特卡特利(17),喷着雪的气息,一只白色的变色龙吞咽淤泥,死人的头在尽头闪光,作为废弃物暗流的囚徒,吱呀唱着鹦鹉的歌;在大地的宝座上,安静而沉稳,伊拉玛特古特利(18),脸被一道匕首之纱磨过,这间地下室的老公主变成黑色的灰烬。这些被吞噬的身体闻起来跟湖水多肉的沉积一样分辨不清。
一队红蝴蝶已经把晕倒的电梯工拖到湖中心,现在回来要拖我。“走,奥利维奥,去领圣餐,去拯救你自己!”我的嘴唇喊道,而身体在最后一点努力中按了电梯所有的键,门关上,我们重新上升,远离了那群恶徒,远离了他们那无翅鸟的不停歌唱。
天快大亮了。我正想脱掉衣服,听见有指甲挠门。是特拉索尔求我给她开门。
“我不行了,特拉索尔,改天吧,求你了……今天别再……”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喃喃道:
“这哪行,我还以为你很男人呢。”
这是最后一次侮辱了!他们打消了我的尊严,社会地位,礼貌,全部意志,现在还要夺走我的性别!我把门大开,特拉索尔穿着祭祀服,戴着粗大蛇形的首饰,上前一步来抱我:我的嘴错位地笑。特拉索尔关上门,落锁,她的嘴唇凑近我的嘴唇,一口一口扯掉肉。女神手上闪着一把暗光的匕首,慢慢慢慢地贴近我的心脏。
唇肉瘫在地板上,恐惧地呻吟。
嘴唇几乎恳求地喊:“逃啊,奥利维奥,快逃……我本来没想弄到这个地步……我也相信……啊,为什么你要把我从静静观看里拽出来!……”
特拉索尔拥抱了我,不带叹息地僵着。匕首插在那儿,我的正中心,像一个疯狂的支轴自顾自地旋转。同时她打开门,外面一支游行队伍,其中有在走廊里聚集的翅膀和蛇的细碎摩挲,还有弯折的吉他和里面的声音在轻轻唱。
(1) tianguis,墨西哥的西班牙语吸收的纳华特语词汇,意为“市场”,固定日期的露天集市,现已演变为路边摊。
(2) 原文为拉丁语natura naturata,跟“能产的自然”natura naturans相对。
(3) 塔马约(Tamayo,1899—1991),墨西哥当代著名画家。
(4) 努尼奥·德古斯曼(Nuño de Guzmán,1490—1544),天主教双王任命的征服者,探险范围主要在今墨西哥的西部,以贪婪残暴著称。
(5) Tlazol,纳华特语,本意为“土地、空气中腐烂的残余”,引申为混乱、不伦,同时又有孳生的能力。
(6) 原文为英语up-to-date。
(7) 墨西哥著名民歌手何塞·阿尔弗莱德·希梅内斯(José Alfredo Jiménez,1926—1973)最流行、最具标志性的歌曲«瓜那华托之路»(Camino de Guanajuato,1953)。
(8) 原文为法语les rapports natureles qui dérivent de la nature des choses,为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第一章第一节开篇的话,但“必然”(nécessaires)关系写作了“自然”(natureles)关系。
(9) 本句第一个词“但是”为德语aber,后为布莱克«天真的预示»(梁宗岱译),但从该诗第一行最末of Sand引起。
(10) 本句穿插德语和英语,并把布莱克前诗第一句“沙”之前的部分补齐:der Mensch will leben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11) 原文为Tepoyollotl,纳华特语意为“山之心”,特兹卡特利波卡的化身之一,墨西卡人神话中的山和回声之神、美洲豹的主神。
(12) 原文为Mayauel,纳华特语,龙舌兰和欢饮的女神。
(13) 原文为Tezcatlipoca,纳华特语,创世之神奥梅堤奥托的黑红蓝白四子之一,其中黑白两兄弟创造了世界。
(14) 原文为Izpapalotl,奇奇梅卡文化中最主要和重要的女神,特征是带一只蝴蝶,翅膀插着许多黑曜岩匕首,代表战争、死亡、人祭等。
(15) 原文为Xolotl,纳华特语,墨西卡和托尔特卡人传说中的傍晚、火、厄运、魂灵的神。
(16) 原文为Quetzalcóatl,特奥蒂华坎文化中即已出现的羽蛇神,掌土地和水,后被吸收为纳华特人神祇,视作人类创造者。
(17) 原文为Tecciztecatl,纳华特语,“住在海螺里的人”,墨西卡人神话中的月亮神(本来自愿成为太阳,结果在火堆前退缩,跟纳纳瓦钦一起变成两个太阳;众神羞于他的一时胆怯,向他扔了一只兔子遮挡光芒,于是只能在夜晚被看见),在有些描述中背一只白色的海螺或贝壳。
(18) 原文为Ilamatecuhtli,也叫作Cihuacóatl,后者在纳华特语里是“蛇女”的意思,墨西卡人神话中掌管出生的女神,同时也管理着难产而死的妇女阴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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