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潋紫《后宫甄嬛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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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饮食篇—·—
三人分别坐下,司膳内监便开始上汤。 皇后看着剪秋将汤奉到皇帝面前,微笑道:“紫云参补气,鸭子清火,又加枸杞可以明目,皇上批阅奏折,为万民劳心,这道汤于龙体很是相宜。” 华妃温婉道:“饭前饮汤,实属养身之道。皇后细心过人。只是鸭子乃水禽,难免有腥臊气,臣妾倒以为换做鸽子会更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个时节水禽最知春意,所以相宜。”皇后见华妃欲争辩,更加心平气和,“凡人凡事皆有长短,无十全十美之物,知道如何取长补短为己所用才最要紧,妹妹觉得可是?” 玄凌喝了一口汤:“皇后此言颇有政要之道,朕听着很好。” 皇后坐下,华妃得意一笑,击掌两下,颂芝捧上一个红木食盒,放出四样精致小菜,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福建肉松,一碟冷拌鲍鱼和一碟清炒马兰头。 华妃含笑中不失机锋:“臣妾厚颜陪皇上来皇后宫中用膳,也不敢空手而来失了礼数,这些小菜虽不如娘娘宫中的菜肴处处循药膳之方,但口味鲜美,有益开胃,还请皇上与娘娘笑纳。” 皇帝放下筷子,目光停留在云腿上,华妃会意,亲自夹了一筷送到皇帝唇边。 皇帝吃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令人食指大动。” 华妃得意:“这是云南进贡的宣威火腿,臣妾做时用清鸡汤慢火炖成,佐以香菇、干贝、花胶,煨了一日一夜才成。” 皇帝望住她:“这一日一夜,你必定时时关照火候,不能安睡。” 华妃低眉温顺:“为皇上圣心愉悦,臣妾小小辛苦有何要紧。臣妾心想皇上每日用御医滋补汤药,日久生厌,必然不喜膳食中还有药料,所以特意为皇上烹制开胃小菜。” 皇后微微目示,眉庄动箸夹菜放在皇帝面前的碗中,含笑:“皇上尝一尝这碟芙蓉炸肚,以鲜花烹炸,别有风味。” 华妃微微一笑:“惠嫔有所不知,前日太医才吩咐过,皇上现吃的药忌油腻烹炸。”她夹了一筷清炒马兰头给玄凌,“马兰头清火明目,又是时令鲜蔬,皇上多尝尝。” 玄凌吃了一口,亲自夹了一筷子云腿在我碗中,道:“尝尝这个,华妃宫里的手艺极好。” 我含笑吃了,见玄凌对清炖云腿兴趣颇大,连喝两碗,又尝了两筷子马兰头,正欲要对马兰头再度下箸。皇后扬一扬脸,司膳内监上前道:“皇上,食不过三。奴才要撤下这碟菜了。” 华妃拦下:“皇上开胃,多吃一些又何妨?” 皇后含笑看着华妃:“华妃难道不知祖宗规矩,食不过三。” 华妃只看着皇后:“皇后方才说一家子吃饭,如若夫妻间还要处处顾着规矩忌讳,岂不无趣?” 皇后正色:“夫妻亦是君臣,何时何地都不能不顾祖宗规矩。” “皇上乃是天子,虽然要处处为天下表率,难道连一足口腹之欲也不能?” “克己复礼,不能纵性任意。” 华妃语塞,旋即冷笑:“皇后果然是贤后,也是贤臣,但断断不算体贴夫君心意的贤妻。” 皇后脸色微微发白。司膳内监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端下菜去。我见气氛僵持,忙向司膳内监道:“这马兰头凉了,怕再吃伤胃,你吩咐小厨房加剁碎的香干做成汤再端上来。” 司膳内监如逢大赦,即刻端了下去。 华妃温婉巧笑道:“皇上明日也要早朝呢,不宜太操劳了。臣妾出来时叫人炖了一锅紫参野鸡,现在怕是快好了。皇上去用些子再歇息吧 我笑道:“臣妾说呢,原来皇上早瞧着臣妾不顺眼了呢。皇上快快去吧,野鸡煮过了就不好了。臣妾想在这里照顾惠嫔姐姐,实是不能去了 心里泛起凉薄的苦涩。刚才,多么和谐的妃嫔共处、雨露均沾的样子,仿佛之前我和华妃并未争执过一般,那样的和睦。嘴角扯起浅浅的弧度,野鸡紫参汤,华妃还真是有备而来。 只是精神不太好,取了些清淡的燕窝粥喂她,也只吃了几口就推开了。 几人轮流抱了一回温宜,又坐下吃酒,曹容华布置的菜色很是精致,又殷勤为我们布菜。眉庄面前放着一盅白玉蹄花,曹容华说是用猪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汤浓味稠,色如白玉,极是鲜美。眉庄一向爱食荤腥,一尝之下果然赞不绝口,用了好些子。 “没什么。”我不欲再说下去,只道:“去看看小厨房的小菜做得怎么样,我嘱咐过他们要弄得精致可口。” 说话间玄凌已经走了进来,道:“才下朝。朕也饿了,今儿有上好的风腌果子狸,朕已经让人给你的小厨房送去了,叫他们配上粥,咱们一块儿吃。” 槿汐便率人收拾了桌子,又侍候玄凌喝了一碗鲜豆浆,我才陪着他坐下。一时小厨房送了细米白粥并十样小菜来,素什锦、卤鸡脯、糟鹌鹑、脆腌黄瓜、胭脂鹅肝、炸春卷、香熏萝卜、风腌果子狸、梅花豆腐、油盐炒枸杞芽儿,另外配了四样点心,倒是满满一桌子。 玄凌看着菜式道:“很精致,看着就有胃口。” 我恬静微笑:“皇上喜欢就好。 胭脂鹅肝在嘴里也是觉得发苦没有味道 正想着,玄凌夹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在我碗中,温柔笑道:“这个味道不错,你也尝尝。” 我含笑谢过,望着这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一时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儿一般说不出的难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几根油盐炒枸杞芽儿,被油炒,被盐渍,几经翻腾才被入了味儿,置放在这精细的刻花鸟兽花草纹莲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态。 我忍着笑,掰着手指头,道:“是啊。早膳是两碗红稻米粥、三个焦圈糖包;午膳是炖得烂熟的肥鸡肥鸭子;还不到晚膳又用了点心;晚膳的时候要不是我拉着你,恐怕那碗火腿炖肘子全下你肚子去了,饶是这样还嚷着饿,又吃了消夜。”我极力忍着笑得发酸的腮帮子,道:“不是怕吃不起,只是你那肚子撑得越发滚圆了。” 说着看着我道:“婕妤小主的精神也不大好,不如拿参须滚了乌鸡吃,最滋阴养颜的,又补血气。” 眉庄倦容上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样小家子气,用棵山参就好了,又不是吃不起,巴巴的要那些参须做什么。” 温实初赔笑道:“容华小主有所不知,婕妤小主一向血虚,山参补的是气虚,两者不同。如今又是春日里,比不得冬天,一棵山参下去,且不说坏了乌鸡的味道,小主的身子也受不了啊。但是‘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二者密不可分,用些参须反倒有调理之效。” 眉庄道:“你说得倒是有理。那你瞧瞧我,该吃些什么?” 温实初道:“枸杞子、薏苡仁、山药健脾益气,玫瑰花蕾熬了粳米粥可缓和肝气郁结和胃痛,小主是很适宜的。” 于是,依旧振作了精神,让小厨房炖了赤枣乌鸡来滋养补气。 温实初一走,陵容方道:“听说姐姐病中胃口不大好,特意备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尝一尝吧。”说着从食盒中一一取出列开:一盘清炒芦蒿、一盘咸肉汁浸过的嫩笋片、一盘马兰头豆腐丁拌香油和一碗荠菜馄饨,外加一碗玉田香米粥。 我不好推却她的一番工夫,又见她神色殷勤,便耐着性子每样尝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安妹妹的手艺真好。” 陵容仔细地看着我吃每一样菜肴,见我满意微笑,方道:“这些都是江南三四月的时新蔬菜,这边天气冷些正当时令,妹妹想着姐姐得了风寒,必不爱吃油腻的,幸好这些姐姐还愿意吃,只要有胃口,病就好得快了。” 温实初来看了说:“娘娘应该多用骨头熬汤喝,加少许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会缓解抽筋的症状。若要睡得安稳,睡前喝些牛奶吧。” 仿佛是一语成谶一般,正出神,浣碧提醒道:“小姐可该回去了。小厨房做了南北杏川贝炖鹧鸪,这时吃最滋润不过了。” 我闻言不觉苦笑:“杏子炖鹧鸪?杏花原本开过就算了。” 话刚说完,采蘋与采蓝端了清爽可口的小菜、白粥进来,又搬了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在床上。 我本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上两口就腻味了。指着桌子的一碟子云州酱菜和一碟子玫瑰腐乳,向采蓝道:“你家王爷感染了风寒,想必胃口不好,顶好吃些清淡落胃的东西,这两样都很好,你等下便送去给王爷吧。” 日落西山之时,庭院里瓜架下搁了一张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饭并一碗清汤上来,道:“王爷请尝一尝吧,这汤要配着白饭吃才不失味道。” 汤色有一点浅浅的碧莹莹,配着莹白的瓷碗,色泽清爽,笋片和香菇丁沉静地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着很让人食指大动。”他舀了一口,闭目细品,“有荷叶的味道,有松子、香菇的气味,仿佛还有笋。”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轩起,“还有一点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来。” 我笑道:“是自己清凉台的东西呢,自己却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凉台养病时在绿梅上收的雪水。绿梅的气味不似寻常梅花,那股清冽之气愈加脱俗,才配拿了嫩荷叶和松子来熬汤。” 他侧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叶、松子,有菇有笋,都是天然清净的东西,难怪味道这样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来给你品尝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么名字么?” 我的语气云淡风轻,“梅花、松子、香菇和笋都是山间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几物并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调清新。” 他“哦”了一声,颇有些揣测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着指头道:“山水只是末节,可贵的是几物的品格,皆是极有气节风骨的。”我笑道,“便叫清气长存。” 温实初让槿汐摘了桃花、杏花和槐花来熬粥,又日日滚了嫩嫩的乌鸡让我吃下。 我心慌意乱地扶住她,“我让浣碧下了鸡汤面,你先热热地吃一些。” 正巧槿汐进来,端着一碗热热的酸笋鸡皮汤,笑道:“娘娘昨儿夜里说起想吃酸的,奴婢便做一碗酸笋鸡皮汤来,开胃补气是再好不过的。” 说着回头吩咐浣碧,“公公一路奔波,想是还没吃饭,去叫小厨房下个鱼面来。” 鱼面要取云梦泽的青鱼烫熟,剔骨去皮留肉斩如泥,和在面粉里揉透了,切成面条煮熟,再浇上清鸡汤,是极费事的一道菜。我这样说,便是要留李长详谈了。 待我换了衣裳出来,桌上已搁了几道菜式,灵芝山鸡煲、珍珠桂圆炖官燕、百合片炖豆腐、酿紫姜尖儿,皆是玄凌寻常爱吃的东西。 我问小连子道:“准备了这些工夫,怎么不叫端上来?”正说着,小允子亲自捧了一道菜来,我笑道:“这是金秋新进的鲈鱼,此时吃最肥美不过,用新鲜菊花烹了清炖,口味也清爽,皇上尝一尝罢。” 玄凌大显喜色,“年年一到秋天,朕想起鲈鱼就食指大动,没想到今年在你这里占了头筹了。”一时吃得痛快。过了一盏茶工夫,小连子上来道:“酒酿清蒸鸭子已经好了,可要端上来?” 我看着玄凌道:“皇上可要吃么?那日皇上在皇后那里吃了酒酿清蒸鸭子说不错,因此如今各宫都准备下了。” 玄凌微微蹙一蹙眉道:“这会子怎么送上这个来了,听着就觉得油腻腻的。传朕的旨意,就说朕吃絮了,以后不必再准备着了。” 我着意体贴道:“撤了鸭子,换一个龙井炒虾仁来,又香又嫩的。”我看一眼专心于食的玄凌,微微把唇角溢起的一缕笑意抿了下去。 茉儿听说马齿苋煮粥能消疮,便自作主张煮了给贞贵嫔,幸好卫太医看见了,说马齿苋有滑胎之害,尤其是刚怀孕之时断不能服食。又见贞贵嫔的甜食中有麦芽糖,女子有胎妊者不宜多服大麦芽。贞贵嫔念她无知也不重责,只打发了出去。 晚宴的菜色皆以狍鹿兽肉等野味为主,连素菜也多蕨菜菌菇,颇有野趣。 我只得弯腰哄道:“德母妃知道你喜欢吃蟹肉包儿,正着人做呢。蟹肉包儿可难做了,她不看着不放心,若你德母妃现在赶来,奴才们把包儿蒸坏了可怎么办呢?” 胧月嘟一嘟嘴,又心心念念着唯有起了秋风才能尝到的蟹肉包儿,只好不说话了。 玄凌举箸而笑,“质成,瞧瞧你这妹妹,越发嘴上厉害了。”他夹过一筷子鹌子水晶脍给我,“朕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朕给赔罪就是。”如此一笑,玄凌也不再提,予涵小小年纪很守着规矩,颇逗人喜欢,胧月又笑语如珠,如此言笑晏晏倒也欢喜。我唤过槿汐道:“你回去瞧瞧四殿下醒了没有?若是醒了,该嘱咐平娘煮了牛乳粥给他喝。” 有宫女指着一盘熏肘花小肚怯怯道:“是这个。”
—·—点心篇—·—
爹亲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羹来看我。 淳常在年纪小,又刚进宫,还怯生生的,便让人换了鲜牛奶茶给她,又多拿糖包、糖饼、炸馓子、酥儿印、芙蓉饼等样子好看的甜食给她。她果然十分欢喜,过不得片刻,已经十分亲热地喊我“莞姐姐”了。 我真心喜欢她,想起家中的玉姚和玉娆,备觉亲切。她们起身辞出的时候,我还特特让品儿拿了一包糕点带给她。 流朱见我神色郁郁,想了想笑道:“小姐可还记得咱们在家时,常做桂花蜜糖么?院中的桂花这样好,不如我们折些来用糖腌了吃,好不好?” 我没有心情,却又不愿扫兴,勉强笑:“你的手艺好,你做了,我自然吃。” 流朱欢快应了一声,便去找宫人们帮忙。 一群宫女摘桂花的摘桂花,熬糖的熬糖,一时间倒也十分有趣。 流朱站在风炉前,催促道:“快,再加点儿糖。” 佩儿笑嘻嘻扇着小风炉,一个用力过大,不慎打翻了浣碧手里的糖罐子。 浣碧跳着脚笑:“佩儿,看你毛手毛脚,糖都洒了。” 佩儿笑着抖开裙子上的蜜糖:“我来扫!我来扫!” 流朱只顾着看小风炉,口中道:“先别管那糖罐子,当心糖熬煳了。”说着又转身,指点折桂花的宫女们,“要挑刚开的桂花,半开的不能要了,吃着不鲜嫩。” 进暖阁坐下,槿汐已摆了一桌的吃食:蜂蜜花生、核桃粘、苹果软糖、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 淳常在道:“御膳房里传下的菜真没味儿,嘴里老淡淡的。” 眉庄道:“他们那里对付着庆典时的大菜是没错儿的,若真讲起好来,还不如我们的小厨房里来得好。” 我朝淳常在道:“众口难调罢了。你不是上我这儿来尝鲜了吗?” 淳常在早已塞了一块翠玉豆糕在嘴里,手里还抓着一块苹果软糖,眼睛盯着那盘蜂蜜花生含糊其辞道:“要不是莞姐姐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可真要打饥荒了。” 眉庄怜爱地为她拿过一盏鲜牛奶茶,我轻轻地拍她的背心:“慢慢吃,看噎着了回去哭 一时寂然无声,陵容唱毕,淳儿痴痴道:“安姐姐,你唱得真好听,我连最好吃的核桃粘也不想着吃了。” 不过一会儿,马蹄羹就端了上来。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道甜点,用马蹄粉加绵糖和滚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状,再加些蜜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进去,很是开胃。 温宜尚在年幼,她那碗中就没放瓜果。曹婕妤就着保姆怀中一勺一勺小心喂到她口中 只是问心无愧,也不去理会别人,只依礼站着,道:“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马蹄糕就让侍女浣碧去领取,她回来时的确也带了木薯粉要为臣妾制珍珠圆子。” 别过头去问陵容:“有皇上今日新赏的栗子糕,再来一碗八宝甜酪好不好?” 我思索须臾,已经明白过来,只含笑道:“今日是元宵节,哥哥陪我一起吃一碗元宵吧。” 宫中的元宵做工细巧,掺了玫瑰花瓣的蜜糖芝麻馅,水磨粉皮,汤中点了金黄的桂花蕊。我亲自捧一碗放到哥哥面前,道:“边地戍守苦寒,想必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吃食,今日让妹妹多尽些心意吧。” 说着笑眯眯地命品儿端了热腾腾的牛乳菱粉香糕来 我微笑着对她道:“听你那里的宫女翠雨说你喜欢吃菱粉香糕,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准备了,又兑了牛乳进去,格外松软一些,你吃吃看喜欢么?” 淳儿一迭声应了,风卷残云地吃了一盘下肚,犹自恋恋不舍地舔着指头,道:“可比我那里做得好吃多了。” 淳儿伏在我肚子上道:“宝贝呀宝贝,你可要快快地长,等你长大了,姨娘把最好吃的点心都给你吃,翠玉豆糕、栗子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那可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姨娘全都让给你吃,决不和你抢,你就吃成个胖宝贝吧。” 敬妃依旧叹息:“那如意糕上撒了许多糖霜,颜色和夹竹桃的花粉几乎一样,以致混了许多进去也无人发现。这样机巧的心思,真难想象会是悫妃做的。她平日里连蚂蚁也不会踩一只,可见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并不在乎我如何回答,只是专心咬着手里的松花饼。 槿汐这次回来,却是包了小小一盅冰糖炖雪梨,她道:“奴婢上回偶然和王爷提了提娘子的咳嗽,王爷这回就拿了冰糖雪梨来,让娘子润肺的。 我咳嗽两声,脸颊泛起妖异的潮红。槿汐也不再多言,只是舀了冰糖雪梨,一勺一勺给我喝下 槿汐愁道:“可怎么好呢,冰糖雪梨吃了那么多下去,怎么一点也不见好。 此时槿汐手里端着一碗燕窝,好声好气道,“王爷那边悄悄送来的燕窝,最滋润不过的,且喝了吧。” 他吃了两碗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见他吃得美味,心头十分欢喜。一股甜香扑鼻,玫瑰的浓香夹杂着酒酿的沉醉气味。连我也被吸引,不禁转头去看,却见浣碧盈盈曼步过来,笑容满面道:“我方才下厨做了一碗玫瑰酒酿,当点心吃最好,王爷尝一尝吧。” 却是雪白一碗酒酿,撒了好些玫瑰花瓣丝,嫣红可爱。 我笑道:“闻着好香。浣碧下厨的手艺是不错的。” 玄清略略有些为难,“我今日实在是吃饱了。且酒酿甜腻,实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着桌上吃得精光的盘子,有些失望,道:“那么,只尝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酒酿香气扑鼻,让人欲醉,实在是很难拒绝。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艺,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实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丧,也有些进退不是,只低声道:“那好罢。” 我见他为难,心里也晓得他并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然而也不必要为了这个叫浣碧难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说要去安栖观看望太妃么,趁着天色还早,赶紧去吧。”我急着打发他走,浑然不觉身后的浣碧一脸落寞。 他会意,“那么,我过两日再过来。” 我见他走了,看浣碧低头用力擦拭着桌面。她咬着唇道:“我本以为王爷闲时喜爱小酌,所以才会做一碗玫瑰酒酿,没想到用错心思了。他方才推诿的时候,一眼也没瞧那碗玫瑰酒酿,可见他是不喜欢吃的。”她伸手把酒酿倒进泔水桶里,面色沉静,丝毫不可惜。 槿汐道:“正是呢。娘娘怀着身孕本就睡不好,这两日胃口又差。前两日一时想吃糖霜玉蜂儿,奴婢与浣碧都办不来,当真是为难。” 玄凌转脸吩咐李长,“把带来炖好的燕窝热一热,浇上牛乳,从前昭仪最爱吃的。”李长忙下去办了,我与玄凌闲话片刻,不过一盏茶工夫,燕窝便端了上来,玄凌就着槿汐的手取过,笑道:“朕来喂你吧。” 因着离午膳的时辰还早,小厨房便进了一碗安胎定神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用红枣煨得微甜,并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起送上来。 我尝了一口,便对槿汐笑道:“这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很好。同样安胎定神,可比那些苦得倒胃口的安胎药好得多了。” 槿汐笑道:“那奴婢就去吩咐了赏那厨子。” 我又指着奶油松瓤卷酥道:“我如今见了奶油就腻,叫他们再做个清甜的来,撤了这个。” 槿汐道:“那奴婢可要怎么罚那做酥的厨子呢?” 我手指轻敲,思量道:“柔仪殿新成,必定要给他们立赏罚分明的规矩。你去拿银子赏那做汤的厨子,做酥那个暂不必罚,只叫他长着眼色。” 一面唤浣碧:“去拿眉姐姐最爱的枣泥山药糕来,茶要碧螺春,快去。” 眉庄眉眼间皆是抑不住的笑意,“你惦记着我的枣泥山药糕,我可记着你有了身孕怕甜腻的,特特做了口味清甜的藕粉桂花糖糕来。哪知道才到柔仪殿门口,就听见你拿着点心要做规矩。” 正说着,御膳房进了红枣雪蛤汤来,玄凌又亲自喂我吃一碗,一时却见小厦子垂着手进来了,道:“宓秀宫来人说祺贵嫔身子不大痛快,皇上可要去看一看?” 玄凌挥了挥手,不耐烦道:“不痛快就找太医,朕又不会治病。”我细细嚼着一枚红枣,只看着玄凌笑。 这一日晚,玄凌遣李长送来了一品椰汁红枣雪蛤,我谢恩接过,为免槿汐在旁尴尬,只叫她去小厨房看着炉子上的清炖金钩翅。 槿汐早端了一盏红枣银耳汤盈然立在床前。 槿汐捧着银耳甜汤上来,皇后侧身自朱漆五福捧寿盘中端起缠花玛瑙盏,手指上的九曲金环嵌宝甲套与之触碰有声,丁零悦耳。皇后方舀了一勺在口中,用螺子黛描得极细的秀眉微微蹙起,慢慢咽下了才问:“银耳煮得很软和,怎的味道这样淡?” 我不觉讶然,问槿汐道:“不曾放糖么?” 槿汐屈一屈膝,道:“放了的。这甜汤和方才皇上所饮是同一锅炖的,以新鲜蜂蜜混了绵白糖和枣泥入味。” 皇后将缠花玛瑙盏往身边高几上一搁,手上一弯嵌明钻海水蓝刚玉镯晃得如碧波荡漾,光芒璀璨。皇后和颜悦色的笑意里带着几分沉着的意味,“本宫倒也罢了,只是皇上一向喜食甜汤,本宫只是担心皇上的口味。” 我抬手扶了扶胸口,腕上一串九弯素纹平银镯子顺势滑下去,发出清脆的“零零”声,我只盈盈望着玄凌道:“是臣妾不当心。” 玄凌也不多话,只从皇后盏中舀了一点抿了抿,笑容如天际浮光挥洒四落,“已经足够清甜,比在别处重糖的更好,朕方才可足足吃了一盏呢。”他转首看向皇后,不以为意道:“总在旁处吃那样甜的东西,也是腻足了。” 玄凌抬手饮了一口什锦蜜汤,抿嘴道:“的确不错。”又道:“这汤里有菊花,菊花性凉,你还在月子里可吃不得的。” 我颔首轻笑,“臣妾晓得,原就是预备下了给皇上的。皇上国事操劳,喝些清心下火的东西最好。” 秋日里风干物燥,灵犀夜里咳嗽了两声,乳母忙不迭使人煮起了冰糖雪梨。灵犀与予涵所住的偏殿里格外花哨,随手可触孩子的小玩意儿。殿内的小银吊子上“咕嘟咕嘟”地滚着热气,雪梨的清爽和冰糖的甜香混合在一起充盈满室,别有一股旖旎温馨的味道。 灵犀很安静,我一勺一勺吹凉了梨汁喂她喝下,浣碧含笑细心为她擦着嘴角流下的汤汁,她只扑闪着大眼睛,甜甜笑个不已。 她三言两语说完,像是说着一件极不要紧的事,顺手取过一盏银耳莲子羹,坐下细品。 我笑着起身打开朱漆描花的食盒,温婉笑道:“臣妾正想着午后的辰光长,皇上中午的膳食必定吃得油腻,又因着为安妹妹的事高兴,想必是敞开了胃口吃的,这时候肯定腻腻的觉得不消化。所以臣妾特意准备了一些清淡的点心拿来请皇上享用。不知可好?” 玄凌笑道:“朕最得意的就是咱们韫欢的封号,‘灵犀’,果真朕与你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我边盛了碗莲叶羹放在玄凌面前边解释道:“这莲叶羹是取新鲜的嫩莲叶在日出前摘下来的,熬汤的水就是用叶子上的露珠。莲叶好采,只是搜集这露珠费了点功夫。幸好熬出来的汤极香,倒也不枉费这一番周折。”又取了两块藕粉桂花糖糕出来,放在新鲜的莲花瓣上,端到玄凌面前,“汤是极清淡的,不过是借一点莲叶的清香罢了,这藕粉桂花糖糕最好消化,入口又香甜,皇上尝尝罢。” 藕粉桂花糖糕色泽金黄晶莹,放在粉红剔透的莲花花瓣之上,颜色更是诱人。光是看一眼,已经让人垂涎三尺。玄凌笑道:“东西是简单,难得做得精致,叫人一看就有胃口。”说着吃了一口,本是极享受惬意的表情,道:“味道也清甜。”然而他的松弛里似乎带了一点郁郁之色,他看着我道:“这藕粉桂花糖糕的味道很熟悉,像是从前在哪个宫里吃过,却又说不上来。”他极力思索着,良久,道:“仿佛是德妃宫里?” 我浅浅微笑,那笑意里也染上了一抹难言的伤感,“皇上记得不错。从前德妃姐姐的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皇上也最爱吃。” 正说着,槿汐领了小宫女端上燕窝来,趁热把浓稠如汁的蜂蜜滚烫地浇了下去。那燕窝本是血燕,鲜红透亮,一盏盏光洁如璧,一丝杂质也无,金黄的蜂蜜浇上去,颜色越发光润,令人食指大动。 吕昭容笑吟吟接过道:“娘娘好福气,这血燕十分难得,不是我宫里常用的官燕能比的。” 酒食饱腹,宫人们一一奉上甜点,皆是妃嫔素日各自所爱,贵妃的金丝燕窝,德妃的樱桃酒酿,蕴蓉的红枣血燕,我与予涵则是平素养身所饮的旋覆花汤。 旋覆花汤以旋覆花、蜜糖、新绛煮成,主治肝脏气血郁滞,不唯香味清,亦有所益。眉庄在世时,温实初亦常用此汤为她调理身体。德妃一见,不觉轻轻叹道:“一见这汤,不觉想起惠仪贵妃在世时的情景,淑妃真是有心。” 我轻轻舀动花汤,抚摩着予润头顶柔软的头发,“润儿还小些,等他长大我也会叮嘱他多吃些生母喜爱的东西。”我停一停笑道:“姐姐不习惯这个味道,否则吃惯了,养身是极好的。 静娴从平娘手中接过青花白玉盏,用赤金小勺舀起微微金黄的汤汁,轻轻吹了又吹。她神色柔和,似还有些不放心的样子,舀了一勺含在口中试着温度,觉得不甚满意,又舀起一勺细细吹了才喂到予涵唇边。“涵儿,可以喝了。” 父亲微微一笑,只说:“厨房里炖了一日的老鸭火方,多加了你喜欢的笋丝,这会儿恐怕已经好了。”说罢,再不顾姨娘。
—·—果子篇—·—
他在我身旁坐下,顺手端起床侧春藤案几上放着的一个斗彩莲花瓷碗,里面盛着浇了蜂蜜的蜜瓜冰碗,含笑道:“瞧你睡的这一头汗,食些冰罢。”我素来畏热贪凉,又不甚喜欢食酸,所以这冰碗是日日要备着品尝的。 他用银匙轻轻一搅,碗中碎冰叮然有声,清凉甜香四溢。他拣了一块放我唇边,“朕来喂你。” 略略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启唇含了,口中甜润生津。又让玄凌尝些,他只尝了一口,道:“太甜了些。用些酸甜的才好。” 我歪头想一想,笑道:“嬛嬛自己做了些吃食,四郎要不要尝尝?”说着靸了鞋子起身取了个提梁鹦鹉纹的银罐来。 玄凌拈起一颗蜜饯海棠道:“这是什么?” 我道:“嬛嬛自己做的,也不知合不合四郎的胃口。” 他放一颗入嘴,含了半天赞道:“又酸又甜,很是可口。怎么弄的,朕也叫别人学学。” 我撒娇道:“嬛嬛不依,教会了别人四郎可再也不来嬛嬛这里了。” 玄凌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住我的下颌道:“嬛嬛,朕还不知道你这么小心眼呢。” 我推开他手,坐下端了冰碗舀了一口方慢慢道:“其实也不难,拿海棠秋日结的果子放在蜜糖里腌渍就成了。只是这蜜糖麻烦些,拿每年三月三那日的蜜蜂采的梨花蜜兑着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化开,那蜜里要滚进当年金银花的花蕊,为的是清火。用小火煮到蜜糖里的花蕊全化不见了,再放进垫了玫瑰花瓣和松针的小瓮里封起来就成了。” “亏得你这样刁钻的脑袋才能想出这样的方子来炮制一个蜜饯。” 我假装悠悠地叹了口气,抱膝而坐:“嬛嬛不过长日无事,闲着打发时间玩儿罢了。” 我坐在不系舟上,随手折下一朵熟得恰好的莲蓬,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子。槿汐劝道:“小主别再剥那莲子了,水葱似的指甲留了两寸了,弄坏了可惜。”我轻叹一声,随手把莲蓬掷在湖里,“咚”一声沉了下去。 转了话题道:“前两日看你吃着那荔枝特别香甜,今日又让人拿了些来。你尝尝有没有上次的好。”又指着流朱手里的蜜瓜道:“这是吐蕃新进的蜜瓜,特意拿来给你。” 陵容默然片刻,拣一粒香药葡萄在口中慢慢嚼了 他把我托在膝盖上一同剥菱吃,鬓角厮磨,红菱玉手,两人软洋洋说话,何等风光旖旎。 我贴在他耳边软软道:“四郎为何相信嬛嬛是清白的?” 他正剥着红菱,想是不惯做此事,剥得甚是生疏,雪白果肉上斑驳是没弄干净的深红果皮。他道:“你是四郎的嬛嬛,身为夫君朕怎会不信你。” 心上暖洋洋地舒服,假意嗔道:“只为这个?难怪诸妃老说四郎偏心我,看来不假呢。” 他搁下手中的菱角,认真道:“嬛嬛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说着抓着我的手道:“那你挖出朕的心来看一看,是偏着你呢还是偏着旁人?” 我满面红晕,啐一口道:“还一国之君呢,说话这样没轻没重,没的叫人笑话。” 他但笑不语,剥了一个完整的菱角放我嘴里,道:“好不好吃?” 皱着眉勉强囫囵吞下去道,“好涩,剥得不干净。”掌不住又笑道:“四郎手握乾坤,哪里做得惯这样的事。小小菱角交予嬛嬛处置就好。”说着连剥数枚都是剥得皮肉光洁,放在他掌中。他笑道:“甘香爽脆,清甜非凡。还是你的手巧。” 我微笑,“这是江南的水红菱,脆嫩鲜爽、满口清香,自然不同寻常。” 说话间玄凌又吃了几枚,慢慢闭目回味,“这红菱的滋味清而不腻,便和你的琴声你的舞一般。” 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说,只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开胃,太后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谦顺大方,道:“太后喜欢就好。臣妾只是想着,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眉庄站在一边,听太后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骨碌滚得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我站在纱窗外,隐隐听得屋内温实初道:“小主多痰是因为有些体气燥热,该吃些雪梨润一润,要不鸭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炖一炖吃,倒比药好。终究是药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还是在于养生。” 幽幽一声叹息,眉庄的声音里竟有些幽怨,“梨同分离。已经在这个不得见人的去处了,你还要我吃梨?谁要梨呢?宁可这样让它体气燥热好了。”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浆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这话又像是拐着弯儿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后,弯了一枝海棠花轻嗅,回首细声细气道:“姐姐说的话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欢的人便说是甜,不喜欢的人就觉着酸涩。不过是各人的心思罢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说得不错,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罢了。” 她的笑微有些讪讪的,随手自盘中拈了一颗樱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着她但笑不语。 我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外壳,发出“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回到柔仪殿,浣碧进了新鲜瓜果进来,陪我坐着纳凉。浣碧拿小银勺子挖了西瓜出来,那银勺子做成半圆,挖出来的瓜肉鲜红浑圆一颗,盛在雪白的瓷碟子里。 我用银签子签了一颗吃,浣碧打着扇子 我缓缓地剥着手中一个蜜橘,偌大的柔仪殿,繁丽空寂得如一座空城,静得可以听见指甲掐破橘皮时汁水迸溅的声音。 这一日闽州新贡荔枝,玄凌便叫李长拿了一筐来,我正着人拿与玉娆和玉姚,却见玄凌笑着进来,“一骑红尘妃子笑。杨贵妃的爱物,嬛嬛觉得如何?” 我剥了一枚放到他口中,笑道:“多汁美味,只是臣妾觉得太过甜腻,若年年送这么几筐,只怕地方上马儿都要跑死许多了。” 浣碧一笑不语,只剥了柑子道:“新贡上的冰糖柑,想必很甜,小姐尝尝吧。” 皇后扬一扬脸,茜葳起身捧了一碟果子上前,道:“听说殿下喜食姜香梅子,臣女特来进与殿下。” 暖风熏得人醉,秋香色长袍的皇长子与芽黄衣衫的茜葳并肩立于金色耀目的花朵之侧,宛如一对璧人。 皇长子拈过一枚,淡淡笑道:“也说不上喜欢,只是母后说梅子生津止渴,姜能暖胃,所以制成果子要我多食。” 茜葳正色道:“皇后是为殿下身子着想,殿下应该听从皇后之意。”说罢又双手奉上一枚。 我忙取了一枚海棠果腌渍的蜜饯含在口中,微微蹙眉道:“品儿的手艺到底不如浣碧,这海棠果子腌得一点也不酸。” 品儿停下手,抬头委屈道:“哪里不酸了?为了娘娘嫌不酸,这已是第三回腌的了,奴婢都觉酸得下不了口。” 德妃笑吟吟道:“有了身孕的女人口重些也寻常。”说罢拈了一枚吃了,才入口,德妃眉头大皱,忙不迭吐了出来,又取了茶水漱口,连声道:“好酸,好酸!”德妃素来是稳重的人,她这样失态,可见这海棠果子有多酸了。我忙唤了宫女取绵糖韵果儿来给德妃,歉然道:“是我口重了,倒错怪了品儿,也叫姐姐嘴里不好受。” 四月后的一日,我与蕴蓉、德妃正在太后宫中陪着真宁长公主说话。日色灿烂,在殿前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镏金光泽。太后拣了剥好的桂圆干吃着,眯着眼道:“今日好像是状元郎入殿谢恩的日子。”
—·—饮料篇—·—
第二天一早,眉庄与陵容早早就过来了。我正在用早膳,见了她们笑道:“好灵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汤,便来赶这么个早场。” 槿汐见我们回来,忙煮了浓浓的一剂姜汤让我们喝下 玄凌和言道:“下了早朝朕就让李长取了两瓶蜜炼枇杷露给你父亲,宫中的东西,总比外头用得好。” 我心下感动,柔声道:“多谢皇上关怀。” 玄凌望着我,语气和缓如窗外熏暖的天气:“他是你父亲,朕关心他是应该的。” 我与他相视一笑,便道:“父亲喉疾也是臣妾母亲每日牵挂之事。春日熬杏仁百合,秋日蒸川贝白梨,悉心照料了许多年。” 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扑面而来。果见玄凌与曹容华对坐着品茗,玄凌见我来了,含笑道:“你来了。” 依礼见过,微笑道:“皇上好兴致。从何处觅得这样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六,费了极大的工夫才寻了这半斤‘雪顶含翠’来,真真是好茶。你也来品一杯。” “雪顶含翠”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洌,极是难得,轻易连皇室贵胄也难以尝到。 曹容华又嘱人上了梅子汤解腻消渴,一应地细心周到。 曹容华的梅子汤制得极酸,消暑是最好不过的,众人饮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眉庄坐在我身旁,她一向爱食梅子汤,今日却是一反常态,盏中的梅子汤没见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迟迟不肯咽下去。 “梨花白”酒味甘醇清甜,后劲却大。酒过三巡,脸上热热地烫起来,头也晕晕的 猛然间闻得有熏然冷幽的酒香扑鼻而来,甜香阵阵,是西越进贡的上好的“玫瑰醉”的气味 我亲自捧了一盏蜂蜜樱桃羹给他,又走至殿外的玉兰树边折了两朵新开的玉兰花悬在帐钩上,清香幽幽沁人。微笑道:“羹是早就冰镇过的,不是太凉。夜深饮了过凉的东西伤身。又兑了蜂蜜,四郎喝了正好消乏安睡。” 站起来揉了揉酸涩的后颈,喝了一口香薷饮 “是桂花酒。”玄凌说,“朕与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对我用这样亲密的语气,我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后有数道凌厉目光逼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蕊,沥干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来舒缓我的尴尬,“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正巧浣碧进来更换案几上供着的鲜花,忙上来道:“小姐少喝些茶吧,槿汐姑姑吩咐过茶水易引起胎儿不安,少喝为妙。”又道:“不若做些滋养的汤饮?燕窝、蜂蜜还是清露?” 槿汐端来“梨花白”,笑吟吟道:“知道娘娘的酒瘾上来了,前几日手上带伤禁沾酒,如今好了松一松也不妨——这是去年摘的梨花酿的,埋在青花瓮里到前日正好一年,娘娘尝尝罢。” 对着满目冰清玉洁的梨花饮“梨花白”,实在是非常应景,我举杯一饮而尽。 太妃正盘腿坐在凉榻上喝茶,见我们来了,只一味招手笑道:“来得正是时候,积云炖了百合汤呢。”说着招呼积云盛了两碗上来。 这一日的午后,他与我西窗棋罢,槿汐端上绿豆汤来,我道:“喝这个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阳那么大,还跑马过来,真是疯了。” 玄清仰头一气饮下,望着屋外竹影道:“你这里是纳凉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马过来,又寻一碗好汤饮解解暑气。” 安陵容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胡昭仪起一一为每位嫔妃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我与徐婕妤怀着身孕,她倒也细心,叫人换了梅子汤来,又特意在我的碗里多搁了糖,笑道:“我记得姐姐不爱吃酸的,皇上还特意叮嘱过。” 我没有抖落自己的慌张,只是沉静地坐着,一如我身边的端妃,不带任何表情地缓缓喝着茶盏中碧色盈盈的碧螺春,一口又一口,在茶水的苦涩清香里想着如何应对。 我抿嘴一笑,舒展了广袖从缠丝白玛瑙碟子里抓了一把新鲜菊花瓣在茶盅里,洒上冰糖碎,用刚煮开的沸水浇了上去,待凉上一凉,又兑了些许冷水,方含笑婉声道,“臣妾现冲的菊花茶,皇上试试可还能入口?七分烫的。” 眉庄举起瓷盏,轻轻嗅一缕清怡柑橘蜜露的甜香 玄凌只坐在我身边,半靠着青玉案几,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桂花酿。 那酒并不烈,入口只觉甘甜绵长,我并不担心他会喝醉了。 我坐在榻上缓缓饮着茉莉香茶,那茉莉是取去年盛夏时新摘的茉莉花蕾,用吴盐腌制了搁进冰窖里冰着,待到一年后用滚水泡开,那茉莉顿时一朵朵绽开浮于水面,依旧清芬扑鼻,十分新鲜,淡淡盐味入口,亦能祛暑。 她笑着拉我的手,“我宫里有皇上新赏下来的‘云山玉尖’茶,姐姐和我一起烹茶说说话。” 我很是舍不得的样子,“妹妹宫里的茶自然是顶尖的,听说今年雨水多,这‘云山玉尖’统共才得了一斤多,妹妹就先有了。” 槿汐领着小宫女奉了茶点进来,玄凌品了一口,掩饰着笑道:“这是上好的雨后龙井,嬛嬛和小姨都要好好尝一尝才是。” 我回头,金丝檀木小圆桌上犹有几碟未吃完的精致菜肴,白玉高足杯中残余一些琥珀色的桂花酒,而另一杯中只是些蜜水。 孙姑姑忙斟了一盏青梅汤递到庄敏夫人手中,道:“娘娘喝点青梅汤。” 说罢转头唤上槿汐,指着桌上一盏汤羹,“知道皇上今晚必叫膳房做了蟹黄羹,螃蟹性凉,臣妾已经叫槿汐拿菊花瓣煨了黄酒,等下正好喝了暖胃。” 我静静饮了一盏浓茶,“我已经叫槿汐进了安神汤,叫她睡了。” 玄凌亲手递了杯茶给我,顺手加上几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 槿汐应声去了,很快捧着马奶酒回来。我接过一嗅,不觉掩鼻道:“好烈的酒。” 他笑道:“女人家怎么能喝这么烈的酒,你又是中原女子!” 我听出他语中的轻蔑,也不多言,举起皮囊就饮。奶香夹杂着浓烈的酒气直灌入喉,辣得喉头直冒腥气,像有小小的毛刺一下一下刮着,烧灼感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我一时忍不住,大口地呛出来。 他不觉微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样喝不对,第一次喝马奶酒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待到习惯了它的辛辣和腥味,才能慢慢回味出甘甜。像你这样喝,一定会呛到。”他的手落在肩头十分有力,带着兵刃的铁气和皮硝的味道,微微有些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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