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女儿》，东亚母女间“最佳理解”的可能。

来自: 咕呱老苏
2023-03-10 19:41:01 北京

没睡午觉，翻完了金惠珍的《关于女儿》。我们东亚国家真的很相似啊！父母辈对女儿的观念，其实深受战后历史的影响。在战后重建国家的历史中，社会发起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伟大动员，妈妈们被鼓励投身社会生产，参与社会劳动；又因为优生优育的动员，诞生了一批独生的女儿。妈妈们经历了劳动就能创造财富、学习就能改变命运的时代，将这种上升理所当然地寄寓于女儿身上，作为改变的一代，她们鼓起勇气做出“我就只要这一个女儿”，内心是带着“一定要让她比儿子还优秀”的期待吧。按照术语来说，这里的女儿实际上被看作了“没有男根的儿子”。鞭策她们念书、学习、工作、赡养老人，简而言之，就像从前要求儿子一样。但与此同时，针对女性的特定社会期望依然没有消失，即到了适婚年龄就快快结婚，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不然就“太不像话”。(也与当下的催婚困扰和职场女性婚育年龄焦虑相呼应了。) 所以，就像有人感慨过的那样，很多父母对于儿子和女儿的期待和指导太诡异了：对儿子：努力上幼儿园——努力上小学——努力上中学——努力上大学——努力工作赚钱；对女儿：努力上幼儿园——努力上小学——努力上中学——努力上大学——努力结婚嫁人。好像前半生的拼搏都没什么意义一样。殷殷期待忽然就转了弯，不能不让人感到吊诡。书里的“我”就是这样一位“一辈子都在做好人”的劳动妇女：年轻时做教师，辞掉工作后又干过课外辅导、换壁纸、驾驶幼儿园巴士、保险员和机构餐厅厨师等工作，最后在耳顺之年成为了疗养院的护理员。她抚养了一位会读书又学识渊博的女儿，理所当然期望女儿能够获得一份稳定的工作，不为生计而发愁，然后到了年龄就找个丈夫结婚、生育子女，拥有自己的家人——所以当女儿在三十岁还没有稳定工作，夹着讲义做流浪讲师，为性少数群体的职业歧视发声，还有一个相恋七年的同性女友时，母亲完全无法和这一切和解。她不明白比自己更聪明、条件更好的女儿怎么会把生活过得这么“不像样”。觉得女儿和女友的生活是小孩子过家家，那个人根本没法做丈夫、不是你的家人，都是那个人带坏了女儿，是女儿和自己生活痛苦的根源……抱怨女儿的社会活动是为了不相干的人胡闹，不懂得体谅他人只知道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明明大家都是这样忍受着生活，怎么你就做不到？但仅仅展示矛盾已经不罕见了(例如也是讲母亲与同性恋女儿的《瞬息全宇宙》)，这个故事打动我之处，在于对母亲内心世界的细致描写。我们从这本书中可以看到，一方面，母亲不理解女儿的社会活动，责怪她怎么就不能像所有其他沉默的人一样生活时，母亲在看到自己工作里的不公——疗养院的潜在虐老时，也感到自己的愤懑和无法沉默；在讲述母女之间一次次的冲突，女儿的理想主义与勇敢和母亲的保守、忍耐、“过时”形成鲜明对比时，我们也能看到母亲是如何因为老迈而变成社会中处处不被人看在眼里的边缘群体和透明人，因此遭受困难、遇到难堪和尴尬、反思自己是不是变得太招人嫌；母亲责怪女儿不去选择正常的生活，偏离自己期待的轨道，在一沟通中表现得顽固而不可理喻，但与此同时，母亲的生活描写和心理活动又告诉我们，母亲强硬的态度和言辞深藏着她对女儿年迈之后悲苦生活的恐惧，她看似不可理喻的观点也来自她的生活体验——她也有自己的生活。 …… 在这种细致的映照中，我们看到了和解的可能性。母女并不是两只不同种的怪兽，其实她们一样的善良、有正义感、深爱对方，只是她们生长在不同的年代，又正处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造成了之间看似无法弥合的鸿沟。母亲视女儿的生活选择为一种背叛和挑衅，“你怎么能故意这样折磨我？”，因而陷入深深地自我厌恶，拒绝听女儿“不像样的话”；但是在她的生活中，又无形地受到女儿生活选择的鼓舞，为了自己所照料的老人，向上司说出了以为自己不会开口的话，做出了勇敢的选择；目睹了女儿在争取就业平等的运动现场，也无法再视之为一场为了“不相干”人的胡闹。母亲的和解，不像电影中的酷炫离奇，或从他人身上获得启示，而是更静水流深，她在自己的生活中一点一点地经验和思考，带着问题和痛苦去不断尝试，最终变换了另一个角度。就像作者所言：“自己曾认为‘理解’这个行为，最终只会走向失败的尝试。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不去思考其他人‘不愿放弃某个人’的那种心情。” 这种写实、细致、熨帖，真实的刺痛与挣扎后达成的反思与和解，或许真的是一种“最佳理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