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勒律治《古舟子咏》
来自: 维参(I may picture her there.)
目前国内可见的最佳版本,另外两个常见版本都是多雷(Gustave Doré,法国插图家,常画名著插图)插图本,一译《老水手行》,一译《老舟子行》。本作原名为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其中rime现在一般写作rhyme,ancient则取高龄、年老之意。后浪版的优势在于中英双语对照,有柯勒律治自己添加的边注,额外两篇文章(约翰·利文斯顿·洛斯的柯勒律治研究专著《上都之路》第十六章关于《古舟子咏》的评论、译者译后散记+译后记小注)都非常有用。
《古舟子咏》是一支月光满溢的叙事长诗,柯勒律治自己在《文学传记》里揭开了这首诗的秘密:我将努力塑造超现实或者至少有其浪漫色彩的人与角色,同时从内在天性中调动一份人性的关注和某种真实的假象,来确保这些想象的影子能在构成“诗性信念”的那一瞬间获得那份心甘情愿的“怀疑暂停”。
柯勒律治似乎在这里把“浪漫色彩”当作“超现实”或者是它的弱化版本,与之对立的是从“内在天性”里取出来的“人性的关注”和“真实的假象”。前半句话对应着“想象的影子”,后者也许正是“诗性信念”的构造。二者的巧妙结合使得读者在一个非“现实”的层面上暂时中止怀疑,从而接纳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最为简单易懂的处理办法是把这些独特的词汇翻译成“想象力”与“理性”的精细结合,引起了人类对“可不可信”的悬置而遁入“美”的世界,但我总感觉不太恰当。
老水手逢人就讲故事,在一处婚宴门前拦住一位客人,抓着他要讲故事。客人急于赴宴自然不肯,喝令老水手放手。老水手松开了手,却用眼神“定住”客人,令他无法逃避,乖乖听讲。这个具有魔力的开头具有双重效果,在定住客人的同时定住读者,塑造出一个足够“真实”但不太“现实”的情境——我们已经把“你有好酒我有故事”说腻了、看厌了。全诗的基调恰在于此,越是真实的东西,往往越不现实。
老水手的故事一开始相当壮丽阔大,没什么行船艰辛、鸡毛蒜皮,尽是太阳高升、风暴骤起,船只被风暴赶向南方直到极地,寒凌如樯、浮冰成山。直到一只信天翁穿越迷雾而来,携南风领船只北归,日夜与船员们嬉戏游玩。后来连着九天夜晚云雾缭绕,信天翁便在桅杆上歇息,老水手用十字弓(十字弓就是弩,在欧洲中世纪是一种极为重要的武器)射死了它。老水手为什么射死信天翁?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信天翁在这里是十字架的表象,一如十字弓,它是一个必然之罪、根由之罪,并非因人所欲、所错、所选择而至,当然无需解释。可惜我对十字架没有太多兴趣,这个事件只是一种真实。我们生活的世界本就是事件之刺疏忽而至的灌木丛,然而人类对确定性的渴求将一切劝说为因果,对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去空做观想。《古舟子咏》的因果链条从一开始就是缺失的,在因果追索的架构之下偷偷留空,也许并非柯勒律治一开始就想要超越因果的幻想,仅仅是诗歌的魔力在自作主张。
信天翁死后南风未息,船只在迷雾中继续北航。船员们先是责怪老水手,斥责他杀死了带来好运的吉鸟;等到迷雾散去、太阳升起,他们又转而夸赞老水手杀死那带来迷雾的怪鸟。突然风止船停,海水腐败、鬼火游荡,钟爱着信天翁的南极精灵筹备着报复,船员们一个个在饥渴中被“死亡”领走,只余老水手一人被“死中之生”留作玩偶。船员们并没有伤害信天翁,不过因为在事后多说了几句话,就遭遇死亡大罚;老水手的幸存则是骰子的恩惠,既非赎罪的命定,也不是拼搏求生的成果。
柯勒律治时刻关注着想象的间隙,在韵律跳荡之间,太阳从起航时的左升右落,悄然变为归程的右升左落。奇异的景象和奇异的事件意外地协调,老水手非常厌恶海中黏滑的腐物,痛恨如腐物般存活的自己,在求死不得的牢狱中,他却在燃烧的、闷热的海水里发现了斑斓的蛇群,爱的甘泉随即从心底涌起,冥冥中使他祝福水蛇,令诅咒消退。由是天降甘霖、生机勃发,死去的船员们一一复工,船只在无形力量的推动下驶向家乡。恍惚间老水手听闻:此人已受到惩罚,惩罚还没有结束。不知过了多久,故乡近在眼前,天使从死者身躯中脱出,将迷航的船只引到母港。老水手将经历告知迎船的隐士,亦明了自己必须在余生里到处流浪,寻人讲述这个故事,方能一解身朽心怆之痛。
《古舟子咏》虽然在框架上是以因果赎罪惩罚为推动力量的,但并无终因。暴风把船只吹向南方,可不谈什么道理、奖惩;老水手射死信天翁,就那样“发生了”。毋宁说柯勒律治是在建造一个真实,一个因为极度的不相称、不平衡而必须去追问、去解说的不可思议。读者会在这项解说重任下发现自己焦躁不安、欲言又止,但总被更强的力量推着前进,那个“怀疑暂停”的时刻并不是提供了“信”,而是筑成了“在”。
生活在岛上的居民们,不是生于波涛,就是死于波涛。在英国诗歌最古老的传统里,《航海者》(The Seafarer)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范本:大海多变,苦难与幸福同在,渡海之人对它总是爱恨交加、心潮澎湃。冰雹、严霜、夜影、大海的咆哮与海鸥、浪潮、漫游的鲸鱼同在一处,对航海的渴望超越音乐、财富和一切俗世享乐。
(原文)
(李赋宁译,他的《英语史》真的看到头痛)
冰雹在我周围阵雨般落下;在那里我只听见
大海的咆哮,冰锁海浪声,和天鹅的歌唱;
塘鹅的叫声供我消遣;三趾鸥的啭鸣
代替了人类的笑声;海鸥的叫声就是日常喝的蜂蜜酒。
当风暴猛击那悬崖峭壁,被冰冻住羽毛的燕鸥
向风暴发出回声;海鹰不时地发出预示灾祸的尖鸣,
翼尖被海浪打湿的老雕……
夜晚的黑影愈来愈深,冰雪来自北方;
严霜用锁链封锁住世界;冰雹降落地面;
那是最最冷的谷粒。可是现在我心潮起伏,
渴望试试大海的激流,到那惊涛骇浪嬉耍的地方去。
我心中的强烈欲望总在鼓动我的心灵外出漫游,
到遥远的异国乡土去寻找那游子的家园。
地球上的居民当中无一人,具有崇高的思想,
而无时无刻不心怀渴望,就是航海的强烈欲望,
去迎接天主上帝将要赠予的命运,无论是荣誉或是死亡。
这样的人不想听竖琴的音乐,也不想接受珍宝财富,
他不留恋娇妻,也不沉溺于尘世间的享乐,
他对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除非是倾听巨浪的翻滚;时时刻刻
都有一种渴望,一种蠢蠢欲动的向往催促他奔向大海。
《派屈克·司本斯爵士》(Sir Patrick Spens)讲国王坐在城中发号施令,爵士无奈出航,结果无人生还:
(王佐良译)
国王坐在邓弗林城里,
喝着血红的酒。
“啊,哪儿能找到一位能人
来把我的船儿开走?”
一位老爵士坐在国王右首,
他站起来向国王回话:
“派屈克·司本斯是一把好手,
航海比谁都不差。”
国王下了一道圣旨,
亲手签了他的御名,
派人送给派屈克爵士,
他正散步在海滨。
派屈克爵士读了第一行,
他张嘴大笑哈哈,
派屈克爵士读了第二行,
泪水从他的双眼流下。
“啊,谁人干了好事,
要我担这倒霉的差使,
在一年里这个季节,
要我出海行驶!
“快点,快点,我的伙伴们,
咱们明早就出海。”
“啊,可不能呀,好船长,
我怕有大风暴到来。
“昨夜我看见新的月亮,
一手抱住了老的月亮,
我怕,我怕,好船长,
我们会碰上灾殃。”
啊,苏格兰的汉子们做得对,
不肯让海水打湿他们的鞋跟。
可是好戏还没演到一半,
他们的帽子就在水面浮动。
啊,他们的夫人坐门前,
手拿扇子苦苦等,
等不到派屈克·司本斯爵士,
驾船靠岸回家门。
啊,他们的夫人立门前,
发插金钗表欢迎,
迎不来她们的丈夫,
心上人永无踪影。
去阿勃丁的半路上,半路上,
海水深达五十丈,
派屈克爵士就躺在那里,
他脚下尽是苏格兰儿郎。
遥远时代的诗歌总是并举出海的必要性和海上灾祸的必然性,这种质朴的命运观较古希腊悲剧更为蛮荒,如果说后者诚然处于一项角力运动之中:首先是紧张气氛,只因两种强大的力量势均力敌,每种力量都有善与恶两副面具……一方面是人及其强大的渴望;另一方面是反映在世间的神的原则(加缪)。《派屈克·司本斯爵士》展现了这类意识的幼年期,国王和老爵士看起来是灾祸的同谋,一起把好儿郎们酿成血色美酒,好像在敬飨天地一样,只不过善恶分配仍然是单一的。
《古舟子咏》混合了许多中古英语诗歌特征,不仅有英国人耳熟能详的航海灾祸主题,而且使用了相当传统的宗教讽喻诗和赎罪故事架构,整体脉络埋藏在基督教因果链条观念之中。柯勒律治采用这些传统的形式,结果却是超越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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