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档】新志《大湖》(中)(作者:芙蓉糖浆)
来自: 池南雪尽
作者:芙蓉糖浆
首发:LOFTER
首发地址:柯哀/新志《大湖》(一)
类型:已完结/中篇/HE/现代架空推理
第五章
“啊……”
志保披着晨衣,踩着高跟拖鞋踢踢踏踏地下楼的时候,旅馆大堂里悬挂的时钟指针已经拨到了一个接近直角的形状。科学家瘦高的身影倒映在大理石地面里,背景是没有阳光照耀的彭特沃特湖,玻璃门外的天空呈现出一派铅灰色的样貌,连带着湖水两岸的树都显得灰扑扑的。
她打了个哈欠,抬手掀开餐厅的门帘,不出所料在熟悉的座位上看到了工藤新一的身影。看到她出现,工藤立即挥了挥手,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早上好啊,志保!”
“早啊,工藤君。”她含混不清地说,揉了揉眼睛,在工藤旁边的扶手椅中落座。面前的托盘里有人已经为她准备好了花生酱与面包片,工藤用手推过来一杯牛奶,志保摸了摸杯子,还是温热的。
“我刚刚才醒,”志保喝了一口,不无赧然地说,“几点了?”
“美东时间,九点半。”工藤回答得很快,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他双臂交叉着放在脑后,在扶手椅里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旋即又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凑过来:
“不赖嘛!我本来做好了你睡到十点钟的准备。”
宫野志保摇了摇头:
“深居潜出的夜猫子作息,的确没办法和侦探先生的生物钟相比啦。”
房间另一端的厨房里,隐隐传来杯盘碗碟的碰撞声。门帘下面露出美代老板娘的和服裙摆,志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招手让工藤靠近。
“但是,今天早上赖床的人好像不止我一个呢,”避开餐厅里其他人的视线,志保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耳语,“你昨晚不是约好了卡特先生,他到现在还没来吗?”
工藤新一点了点头。
“嗯,一直没有来,”他神色凝重地举起手机,给志保看上面的几条未接听的通话记录,“昨晚回房间以后,我们短信约好今天早上八点半共进早餐。从八点四十分起,我一共给他发了三条简讯,打了两个电话,他一个也没接。”
窗外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有某种物体沉重地落入湖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从工藤新一的眼神里,宫野志保清楚地看到了同自己心中所想如出一辙的担忧:如果说志保的作息紊乱尚可以用职业使然来解释的话,昨天与他们交谈过的卡特警官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一个招呼都不打就睡过半个上午的,而对于注重细节的警察来说,手机忘记充电这种可能性则更加微小。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志保轻声说道,她放下手中的面包,用餐巾抹了抹嘴,“如果是手机忘了充电的话,去前台找左绪里打客房电话,应该可以接通吧?”
“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已经找她试过了,”工藤摇了摇头,“左绪里拨了三次,也都是同样的结果。”
“那,一起上去看看怎么样?”
志保一边说,一边从扶手椅中站起身来,“如果是因为睡熟了而错过电话,那卡特先生八成也是生病了,正好可以请镇上的医生过来看看。如果是因为……”
有无知而快乐的旅客经过二人身畔,福尔摩斯与他的华生对了一个眼神,都默契地吞下了之后的话。
左绪里用旅馆所有房间的钥匙圈打开卡特警官房门的时候,守在门外的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锁扣“咔哒”一声弹开,年轻的女人屈起手指,用中指第二个指关节在木门上轻轻叩了叩:
“打扰了!卡特先生!”
如工藤的预想一般,房间里并未传来任何应答。左绪里深吸了一口气,白净的手指握住圆形的门把,向左一扭便打开了门。工藤新一越过她的肩膀向房间内看去。旅馆的所有房型都大同小异,卡特的房间装潢与他的房间大小相似,只不过缺少了对外的阳台,以一扇窗户代替。
左绪里先他一步走进房间,工藤顺势往里走了几步,皱起了眉。卡特的床铺上一尘不染,丝毫没有人住过的痕迹,窗前的扶手椅的椅背上丢着他昨晚穿的外套。行李箱在电视下平摊开,里面装着寥寥几件换洗衣物。
“他昨晚没在房间住吗?”侦探喃喃道。
“不应该的,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大堂值班,并没有看到卡特先生出去。”左绪里慌忙回答。
右侧盥洗室的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露出灯光。她看了看身后的志保,先是敲了敲门,接着用手推开:
“不好意思,卡特先生……”
说这话的时候,左绪里仍然保持着半侧着脸的姿势。她和儿子弘树性格相似,都保有着大和民族温婉内敛的个性,即使在酒店做了多年的服务也是如此。木门推到一半,不知为何却受到了阻碍。一旁工藤的神色一凛,左绪里只以为是什么柜子倒了,她从门缝里伸头去看。只是这一眼,却令她不受控制地尖叫起来:
“卡特先生!——”
她扶在门框上的手立时格楞楞地开始颤抖,一时间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是工藤新一和宫野志保对视一眼,都立刻行动了起来。工藤将左绪里从盥洗室中拉出,在地上看到了雷蒙德·卡特双眼圆睁,早已没有一丝气息的尸体。而志保立刻握着左绪里冰冷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扶手椅中坐下,待将女服务生安顿好,她抿了抿唇,取出手机,拨通了彭特沃特小镇警察局的号码。
“发现死亡时间,6月16日上午9时42分。”
风还在刮,志保看了一眼坐在二楼公共休息室沙发里仿佛不知如何自处的左绪里,走过去默默地按了按她的肩膀。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左绪里抬起头来,看到是宫野志保,服务生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宫野小姐……”她说道,志保甚至觉得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真的很抱歉,您从芝加哥过来住在我们旅店,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志保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转到左绪里面前蹲下,握了握她的手。
“左绪里小姐,”她安慰道,“我没有被吓到,您也不用因此而感到愧疚。”她安抚地拍了拍左绪里的手背,感受到后者的颤抖,“我猜你之前也没有看到过死去的人吧,对不对?”
左绪里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
“现在警察已经来到卡特先生的房间了,刚才也完成了对你的问话,他们并没有指责左绪里小姐,对不对?”志保柔声安慰她,“等下我会上楼去问问他们案情的进展,左绪里小姐你就在这里再休息一下吧,能够负责的人已经来了,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她站起身,在离开房间之前,又轻轻拍了拍左绪里的肩膀。
卡特房间的门还开着,外面用胶带在地上布置了一圈警戒线。志保轻而易举地便跨过了那条阻碍。工藤新一正和镇上的警察凑在一起交谈着什么,看见她到了,他简略地点了点头:
“志保。”
“工藤。卡特先生的死因确定了吗?”
和镇上的卡尔警官略一行礼,宫野志保的脸便转向了盥洗室内蹲在尸体旁边的法医。
“嗯,已经确定了,”工藤新一回答她,“卡特先生的死亡时间是昨晚24时左右,死因是急性心梗。”
“急性心梗?”宫野皱起眉,“是意外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彭特沃特镇的警官约翰·卡尔终于在新志二人的交谈中找到缝隙插话,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在这个小地方的酒店里居然会见到当代的福尔摩斯——工藤新一先生:“刚才工藤先生和我们一起查看了现场,卡特先生的胸前和后背上都有严重的淤血,呈紫黑色,这是急性心梗的典型表现,而卡特先生被发现时倒在洗手台前,我们推测是昨晚他在洗漱的时候突发了心梗,又因为是一个人单独居住,没能被及时发现并接受治疗,才因此去世的。”
“我可以再看一看现场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
法医从盥洗室里出来,为志保让出可以观察尸体的位置。
宫野在雷蒙德·卡特的尸体旁蹲下,她用余光看到工藤和卡尔低头说了些什么,随后便三步并作两步走来,跟在她身后进了房间。室内狭窄,志保往里侧靠了靠,饶是这样,两个人的身体也紧紧贴在一起。
“你觉得有哪里不对么?”志保微微侧头,耳语般的声音。
“有一个疑点,”工藤同样也压低了声音,“你看他的右手指尖。”
志保依言而行,工藤递给她一条手帕,她用手帕垫着轻轻翻转卡特的右手。隔着手帕也能摸到老警察的手指早已变得冰冷了,唯独在卡特食指侧面有一抹微不足道的黑迹。
“碳化的痕迹。”志保抬起头搜寻,“啊……”
在卡特倒下的位置侧面的墙体上,有一个白色的开关。
“你说漏电的可能性会是多少?”工藤转头问道,他站起身,眯起眼睛,用手指虚虚点了点那个镜前灯的开关。开关也是老式的,虽然表面泛黄,此时看着却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旅店里的开关应该是带有保险的吧?”志保从另一个角度提出质疑,“我记得,即使是380伏特的电压,在开关处也会设计安全电压的保护。”
“但如果是改装过的电路,就不奇怪了。”工藤指了指开关一尘不染的周围和簇新的螺丝,“开关是旧的,螺丝却是新的,如果经过了日常的修理,为什么会漏电呢?”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压低了声音,“昨晚我们上楼时碰见了川景和彦……”
志保睁大眼睛。有记忆猛地回溯,从男人口中低沉的“晚安”,聚焦到他手里拎着的漆黑的箱子。
“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去看一下昨晚的监控了,你觉得呢?”
她跟着工藤新一的脚步,从黑暗的盥洗室向外,走进明亮的房间里。名侦探的表情坚定,神采奕奕:
“我认为这不是意外。这是谋杀。”
一行人匆匆沿着木质楼梯下楼,来到大堂。与工藤新一所料想的情况不同,当卡尔向川景美代表示警方需要查看前一天旅馆中的监控时,他们非但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反而得到了和彦与美代完全的支持。
美代一边鞠躬向他们道歉,一边安排负责管理监控的服务生为工藤和卡尔调出录像。
“真是非常抱歉给您带来了这样的体验,工藤先生,”她的发丝仍然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和歉意的神情,好像刚刚发生谋杀案的位置并非旅馆,她也只是与案发现场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我从来没有想到,旅馆里还会会发生这种事情。”
监控界面在电脑上调出,卡尔率先探头去看,工藤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按在卡尔的肩膀上。美代顺从地让开位置,志保落后他们一步。她用余光轻轻扫过美代平静的脸,虽然表面上神情并无波动,但心里却为这个老板娘的行为悄悄画上了一个问号。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身穿黑衣的男人跟着美代从后面绕出。川景和彦看起来刚刚从厨房里出来,正将一条白色的围裙从腰间解下。
“是我请他过来的,”注意到志保和工藤的目光,站在一旁的美代解释道,“卡尔警官,这是我的丈夫川景和彦,也是这家旅馆的拥有者和负责人。我想既然需要查看监控,如果问到什么事情的话,和彦要比我更了解一些。”
不苟言笑的男人点点头,算作首肯。
“来得正好。”卡尔从电脑前抬起身体,“川景先生,请问你昨晚从9时至11时都在做什么?”
一旁的美代睁大了眼睛:“请问……卡尔警官是怀疑和彦吗?”
“还请您稍安勿躁,”卡尔说道,“因为受害人门外的监控上出现了川景先生的身影,所以我需要进行例行问话。”
川景和彦皱了皱眉,眼神向左轻微偏移了一瞬。
“昨晚8点开始到9点半,我都跟着美代一起在厨房帮忙。快到10点的时候,左绪里告诉我有客人反映三楼走廊的灯不亮,我就带着工具箱上楼,对3楼右侧的电路进行了检修。在检修完毕之后,”他转向一边的宫野志保,“下楼时遇见了正在上楼的卡特先生、工藤先生和宫野小姐,那时大概是10点左右。下楼之后我就回了我在一楼的房间,在那里一直待到今天早上。”
“出问题的是三楼的哪一盏灯?”工藤突然问道。
和彦思考了一秒:“三楼右侧走廊尽头的灯,靠近窗户的第二盏。”
“但是,我在监控里没有看到影像。”卡尔疑惑道,“监控中记录下来的川景先生的影像,从到达三楼门厅之后就截止了。”
“咦,没有记录下来吗?”
和彦转向一旁的美代,后者立刻走上前去,第一次露出了有些心虚的神色。
“这是我的失误,”美代抱歉地说,“上周末店里入住了一家人,带着两个喜欢丢网球的男孩子,用于记录三楼右侧走廊影像的摄像头在周日晚上他们丢球的时候不小心砸坏了。适配的摄像头规格在小镇上的商店里没有,我就托了人去里德城买,现在还没有买回来。”
她露出抱歉的微笑,工藤的神情却有些凝重。
“这……”卡尔看向工藤,又转向和彦,“川景先生,卡特先生的死因是由触电引起的急性心梗,他的手指上有触碰到镜前灯的开关而引起的烧焦痕迹,如果没有监控的话,我们不能完全排除您的嫌疑。”
川景和彦皱起了眉: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对卡特先生房间的电路进行了改装?”
“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阴沉的男人露出了不置可否的表情:“那我的动机又是什么?”
“这……”卡尔擦了擦头上的汗:“……现在还不清楚。”
一旁的工藤新一始终没有搭腔,他静静地抱臂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那,既然没有监控记录,那么证明和彦没有去过卡特先生的房间也就可以了吧?”
美代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拉着和彦的手臂说。
“嗯,是可以的。”卡尔回答。
“和彦,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三楼的电路这是由于接触不良的问题,很快就检修好了,是吧?”
“对,拧一下就解决了。”和彦说道,“因为太简单了,这个事情我记得很清楚。”
“宫野小姐,您也记得和彦当时走路的步伐吧?”美代又转向志保,语调急切。
“嗯,也是记得的。”
“那只要证明在和彦去修理电路的时候没有时间进入客人的房间就好了!”美代立刻睁大了眼睛,“警察先生,方便计算一下录像中出现和彦身影的时间差吗?”
“四十二秒。”
一直没有说话的工藤突然开口说道。
“那么,我们让和彦上楼去走一次,看一下时间吧?”美代的脸上笑容宛然,“三楼的走廊还是很长的,如果和彦走完单程的时间超过二十秒钟,自然也就代表他没有进过客人的房间了。”
志保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去完成验证实验,但当一群人熙熙攘攘地从三楼的楼梯口走下来,即使不了解情况的人也会明白,实验的结果是川景和彦的清白得到了捍卫。工藤新一隔着川景和彦的肩膀和她对了一个眼神。黑衣男人的神情依旧深沉,而旁边的美代和左绪里的脸上,则带着明显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倒是一旁的卡尔和他身边的年轻法医嘴唇紧抿。
志保眨了眨眼睛,用修长的指尖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左绪里小姐!”她忽然喊道。
左绪里一惊,明显被她吓了一跳,但当她抬头看到是志保,便立刻挂起微笑,小步向她跑了过来:
“您有什么吩咐吗,宫野小姐?”
“我有一点头疼,请问可以帮我拿一片阿司匹林吗?”
一旁的卡尔向川景夫妇宣告卡特的死亡是由于意外,原因是开关年久失修所导致的漏电,同时责令他们对旅馆里其他的房间进行检修。
越过左绪里的肩头,宫野看见工藤新一若有所思的眼睛。
“阿司匹林么……”志保的要求仿佛难倒了左绪里,她从柜子里取出了医药箱,翻找了一会,遗憾地摇了摇头,“很抱歉,宫野小姐,我们没有阿司匹林。”
没有阿司匹林……么?
“——卡尔警官,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美代与和彦将卡尔送出大门口,宫野半倚靠着前台,回头便看到身穿西装的工藤新一站在大门左近。 当代的福尔摩斯走向他的华生,他一手垂下,另一条手臂微弯,像在等待另一双手去挽:
“案子解决了,志保,愿意陪我去森林里走走么?”
第六章
既然福尔摩斯提出请求,华生自然是愿意的。
宫野志保走上前去,依言挽住工藤新一空的那条手臂。她用余光看见一旁的左绪里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二人很快超越了站在大门前的川景夫妇,风尚未停止,旅馆门外花丛中的铃兰花低垂着头,任由香气静静在湖边散开。
工藤选择了一条靠近湖边的小路,一侧是湖水,一侧则有深绿色的灌木掩映。四下无人,无论谁想要接近他们,他们都能首先听到树枝哗哗作响的声音。水声潺潺,宫野的高跟凉鞋不紧不慢地敲击着彭特沃特平直的土地,惊起树上的鸟雀。
“……你真的认为案子解决了?”
相挽的手臂在不知不觉中分开了,相偎的身影仿佛只是在人前现身时的保护伞和特别限定,一旦回归他们二人独处的场合,就会立刻回到至交好友的原形。
工藤新一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侦探微微皱起眉,看向远处摇曳的树顶:“卡尔觉得美代的实验可以证明和彦的清白,但我不这么想。今天早上的时候,我用步距测过一次二楼的走廊距离,按照我自己的步距计算,如果用跑的方式冲过半条走廊,只需要不到十秒的时间,而和彦身材比我高大,用时应该更短才对。”
“美代的说法是为了不打扰客人的休息,和彦早已养成了在旅店里缓步行走的习惯,但恰恰是为了静音,二三层的走廊里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即使在那里蹦跳,也并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工藤向前走了一步,他转过身,直视着志保的眼睛:
“因此,和彦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他总结道,“刚才和卡尔查看现场的时候,我发现卡特房间里漏电的开关有过拆装的痕迹——”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
“——并不只是改装成容易漏电的形式,而是存在改装之后,又改装回来的痕迹?”
宫野接着他话语的尾音,说出自己的推理,获得了工藤一记肯定的眼神。
“没错。”他笃定地说,“电路并没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用普通的漏电来解释,然而当我打开开关的背面,拉出连接在后面的电线,却发现上面并没有多少灰尘。对于一个多年都没有打开过的开关,这真的合理吗?所以我便带着螺丝刀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当我拆开开关时,却被喷出来的灰尘呛了一脸。”
想到工藤新一顶着半月眼斜视开关的样子,志保“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喂喂,你这家伙,”工藤无奈道,风将志保鬓角的茶发吹得有些乱,他边思考边伸出手,将搭档的发丝别到她的耳后,“啊……但是仅凭开关电线上的灰尘,还不能因此就确定川景和彦就是杀害卡特的凶手。”
“但是,已经能够确定川景夫妇和卡特的死有关就是了。”
看见志保笃定的神态,工藤放在她脸边的手忽然一顿。侦探的眼神扫过志保的头发和脸,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工藤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肩:
“对了,志保,”他关切道,“这里的风是不是太大了?刚才出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和左绪里说你有些头疼,现在怎么样了?”
工藤新一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志保,后者从那里感受到了急切的关心。
“安啦,不用担心哦,大侦探。”
素白的手抚上他的手背,身体接触是他们从小就习惯的给彼此最好的安慰剂。志保拍了拍他,粲然一笑,眉眼中流露出一丝狡黠:“这正好是我想要和你说的,工藤,”她收敛了神色,“你还记得昨晚我们和卡特先生共进晚餐的时候恰好美代来收盘子,但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的事吗?”
“记得,我还听到你问她手抖的原因。”
“嗯。”志保凝重地点点头,“她和我说是因为风湿病,又说自己已经生病好多年了。”
“原来如此,”工藤说,“但是,这和你刚才头疼又有什么关系?”
风吹过来,志保抱着双臂,轻轻地摇了摇头。
“风湿病,是指泛指影响骨骼、关节、肌肉及其周围软组织,如滑囊、肌腱、筋膜、血管、神经等等的一大组疾病。”忽然扑面而来的众多医学专有名词,让工藤不觉进入到志保的节奏,微微蹙起了眉,“风湿性关节炎的首选药物为非类固醇抗炎药,也叫非甾体抗炎药。”
“而在众多的非甾体抗炎药中,阿司匹林,仍然是治疗风湿病的首选药物,也是使用最为广泛的药物。”
工藤新一恍然大悟。
“这就是你让左绪里给你拿一片阿司匹林来的原因!”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志保,“如果美代真如她自己所说,患有常年的风湿病的话,那么在旅馆的药箱里就不可能没有阿司匹林,因为这本身就是美代需要服用的药物。”
“而既然证明了美代的风湿病是在说谎,”宫野志保从善如流地接上,“那么她的手抖只能是因为当时卡特正在和我们交谈的内容。”
二人对视一眼。
“卡特在查找亚特兰大的死亡案的时候,找到了同年早几个月的另一份案件,在那里,吉姆·西蒙是作为犯罪嫌疑人而出现的。”工藤新一很快复述出了前一天晚上卡特讲述的内容。
志保也点点头:“你说,在那个西蒙作为嫌疑人出现的案卷里,会不会有川景和彦的名字?”
不知不觉中,眼前的风景开阔起来。志保想起办理入住时左绪里说的“旅馆和密歇根湖只有一公里的距离”,原来就在她和工藤边走边聊天的过程当中,两人已经逐渐偏离了一开始工藤选定的轨迹,向着大湖的方向前行。
天空是阴霾的,湖水也失去了往日的碧蓝。她曾在密歇根湖西岸的芝加哥数次远眺湖景,曾经有人以为那是一成不变的平凡景色,然而湖面是如此博大地包容着一切:晴天上空湖鸥盘旋,阴天亦有一番风情。志保稍一转头,就看到了旅游手册上提到的可以租船的港口。
身边的工藤拿出手机,冲她扬了扬,像在说一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秘密:
“这个么,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你还记得卡特说他认识平次吗?
“你给平次发了邮件?”志保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没错。”工藤整整衣服,将风吹乱的头发胡乱往后拨了拨,“他离开纽约后就带着和叶回了老家,我想这会应该是在美国南部的某个城市里做侦探吧?我刚才已经给他发了邮件,请他帮我调查一下雷蒙德·卡特跟川景和彦的情报。”
他一低头,看到了志保穿着高跟凉鞋的脚。
“我们要划船吗?”工藤看向兴致勃勃往码头走的志保,无奈地说,“你今天可是光脚哎,不冷吗?”
“原来某人还知道我是光脚陪他出来的呀?”一记斜睨。
游船租赁处只有一个老先生守着,看到有人要来租船,只是在远处淡淡地点了点头。看到志保取出钱包的动作,工藤走上去把她挤开了。
“女人的心,真是琢磨不透,”他嘟囔道,一边翻开旁边的游人登记簿准备签名,却被签在他前面的一个日文名字吸引了目光,“冲矢……昴?”
志保凑过来看:“看起来也不像是真名啊。”
工藤新一的眼前忽然闪过那个在旅馆餐厅角落读报纸的身影,他丝毫不避讳来自侦探的目光,给予的注意与窥视毫不相干,是磊磊落落的坦荡。工藤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下意识觉得他也是个日本人。
虽然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就是了。
“那我们也写假名好了。”
工藤新一笑了笑,拾起一旁的圆珠笔,在纸上流利地写下一串假名拼音。
“Edogawa Conan?”
志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江户川柯南……嗯,取日本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的姓,加上福尔摩斯的创造者柯南·道尔的名,虽然听起来像日本推理漫画男主的名字,不过倒是意外地很适合你的性格。”
她边说,边签好了自己的名字:
“猜猜我的?”
“Haibara Ai,”工藤新一想了想,“姓氏是灰原或者榛原,Ai……爱?还是哀?不论是哪种,Ai应该都是来源于莎拉·佩琪所创造的女侦探V·I·渥修斯基……不,也不一定,‘I’也有可能是来自艾琳·艾德勒的Irene。”
他询问性地看向志保,后者只是抿嘴笑着,点了点头:
“不错嘛。”
“接下来是Haibara,我想应该不是榛原的意思,是灰原吧,”工藤推理道,“来自于女侦探蔻蒂莉亚·格雷的姓氏(Gray),没错吧?如果是‘榛原’的话,就是完完全全的地名了,虽然也很好听,但是不太符合你的风格。”
志保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
“I是来源于渥修斯基的中间名,不过你用艾琳来解释也不错,不愧是福尔摩斯的死忠粉呢。至于Ai的汉字写法应该用哪种,老实说我现在也没有想好。”
“那就用‘爱’好了。”工藤提议道,他站在岸上解开缆绳,示意志保先一步上船,“灰原爱,写出来要比灰原哀可爱一些。”
“啊咧咧,原来我之前很不可爱嘛?”
他撞进她笑吟吟的揶揄的眼神,心道这次自己大概是辩不赢了,便耸了耸肩,开启船上的电机。游船像一尾鱼一样向大湖中前行,划开水面,划开波浪。
“好吧。”志保这次却放过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那以后的假名就写‘灰原爱’吧,偶尔可爱一点也不错。”
水面辽阔,旅游小镇的淡季加上阴天,他们几乎没在湖上看到其他的船,只有偶尔闯入眼帘的一艘小艇,工藤站起身去看,却也看不到驾船的人。
他们的小船没有舱,船体上的铁皮裸露在外,座位居然是沿着船身设计的。湖上风大,志保裹紧衣服,坐在船身一侧,眼神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工藤对着仪表盘研究了一会,试图找到一个自己不掌舵也能让船继续行驶的法子,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侧身坐到志保对面,瞥了眼她露在外面的冻得红红的脚趾,便脱下西装,丢在她膝盖上。
志保感受到了衣服的重量,挑了挑眉。
“啊咧咧,”她说,“居然这么绅士的嘛。”
工藤对她的调侃无可奈何,伸手指了指她的脚:“风这么大,盖上点吧,别过一会冻感冒了。”
志保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怎、怎么?”工藤新一被她看得奇幻,不安地摸了摸鼻子。
志保却忽然摇了摇头。
“你穿上吧。”她轻声说道,“脱下西装,你也就只有一件衬衫了,况且……”
看见志保的眼神,工藤新一知道恐怕今天的衣服大概是送不出去了。宫野志保的外表虽然纤细柔和,内里的执拗却只有他这个至交好友才看得清。他叹了口气,正准备拿回衣服,却听见了好友低低的,叹息般的声音。
“嗯?”他抬起头。
“我是说,我也没有那么娇气啦。”
茶发女子面带微笑地重复了一遍,她将一缕调皮的发丝别到耳后,伸出双手合拢,做了一个咬合的动作:
“我可是海里来的鲨鱼哦,鲨鱼。”
她又恶狠狠地强调了一遍,佐以张开的十指和前倾的上半身。看得出是在模仿纪录片中鲨鱼的样子,可她的面容实在清秀精致,怎么演都不出真正的凶恶来。
工藤新一扑的一声笑了。
“你是鲨鱼宝宝。”他想到了绝妙的比喻,“还没有长牙的鲨鱼宝宝。”
宫野志保的表情一滞,就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哈?”
“鲨鱼宝宝,”工藤新一又用日语说了一遍,觉得不够,又换成英语,“Shark Baby!真是个绝妙的好词!志保,我建议你下个推特账号就用它做id,一定很有趣。”
工藤哈哈大笑道,未系上的西装前襟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靠在船舷上,却感觉疲劳都消去了不少。
这样的轻松时刻来之不易,连宫野志保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
“哎,工藤,”她想了一想,突然说道,“你说密歇根湖里会有鲨鱼吗?”
工藤一愣,从船舷上直起身来:
“没有吧……鲨鱼不是海里的吗?”
二人正在船上面面相觑,水面下却传来了沉闷的一声响动,船体微微一震,前行的速度却是减慢了不少。
“咦?”
工藤又回到了他的控制盘前,而志保则探头出去看了看船尾螺旋桨的方向。湖面倒映着阴霾的天空,幽深的蓝色消失在水中,她叹了口气,转回:
“什么都看不到啊,不会是真的有鲨鱼吧?”
工藤摇摇头。
“鲨鱼不太可能,不过我觉得可能是什么东西把螺旋桨卡住了。”他说道,双手还把着方向盘,却扭身将自己一侧的裤子口袋展示给志保,“志保,刚才我的手机震了一下,你帮我看看。”
志保点点头,从他的裤袋里掏出手机:“服部的消息是吧?”灵活的手指在屏幕上轻敲,“的确是哦。”
“诶,那这次这家伙行动还蛮快的。”
“我看看……附件里有卡特的体检证明,还有川景和彦的纳税证明,”湖上信号不好,志保在邮件页上试图往下划,发现已经到底了,“咦,其他就没有了。”
“没有川景的犯罪记录吗?”
“没有,你看看。”
工藤转过身来,他收敛了神色,二人分别坐在船体两边,头并着头,亲密无间的动作。
“‘正在犹他州盐湖城出差,在系统里只找到了附件中的信息’,”志保逐字读出服部平次写在邮件正文中的留言,“八年前亚特兰大所属的佐治亚州尚未完成全国系统的联网升级,只有纸质资料。工藤你需要的其他信息我已经安排人帮忙去找了,后面等我消息。”
工藤新一直起身来,郁闷地挠了挠头:“只有这些啊……”他沉思道,“没写其他东西吗?”
“写了,”志保给他看下面的又及,“和你抱怨了一下盐湖城的风土人情,说高纬度地区阳光太强烈,他都晒黑了。”她把手机递还给他。
“服部真的还会被晒黑吗?”工藤新一吐槽道,“对他而言,已经达到亚洲人黑皮肤的巅峰了吧?”
“录下来了哦。”回答他的是笑眯眯的志保。
“喂,你这家伙……!”
“说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家旅馆住?”
工藤新一忽然问道,水面上波纹阵阵,上面有湖鸥盘旋,他眼前莫名闪过川景和彦那张阴沉的脸,心里没来由地一紧。
“可以啊,等你把谋杀卡特先生的凶手找到,我们就换一个地方住吧。”
志保没有看他,她从船尾下方找到了一个蓝色的渔网,正倚靠在船舷上,用渔网的顶端去戳隐在水里的螺旋桨。
“说得也是,”工藤新一苦笑道,“志保,果真是你最了解我啊。”
本来是出来旅游,居住的酒店却从入住第一天夜里就发生了命案,死者偏偏还是前一天晚上最后和他们说过话的人。类似的情况无论放在哪个女孩子身上,怕是都会边飙泪边拽着他的衣角说“新一救救我、我们快离开”的程度吧?唯独宫野志保清楚他心中对于真相和正义的追求,因此随口就为他定下了“找到凶手”的目标,而那恰好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新一用欣赏的眼神望向船尾,他的华生小姐正在那里用网捅螺旋桨。在他不着边际地思考的时间里,志保好像确实剥掉了缠在桨片上的什么东西。船的移速增加了,在两遍划开平稳的水花。
茶发女子直起腰来,将手里的网兜递给工藤新一。工藤下意识地接过,待到志保挑了挑眉,才注意网兜里装的是什么。
“额外收获。”志保说道,“这家伙扒在船尾的外面,所以一起带上来了。”
工藤慢慢地伸手进去,掏出网兜里的东西。那东西有好多只脚,他拎起其中一只,突然举到宫野志保的眼前。
一只小螃蟹。
宫野志保也不闪躲,她一手拄着脸:“好幼稚哦,大侦探。”
表情却是笑盈盈的。
工藤于是也将螃蟹放在她左手边的船舷边沿,看着小家伙危险地爬动:“那现在怎么办,放生么?”
他话音未落,小螃蟹就一步没有走稳,“啪”地顺着船体滚了出去。
等等?这也放生得太快了吧?
“噗。”
志保看到工藤错愕的表情,还未回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工藤无奈地摇摇头,伸手过去,“啪”地按掉了船上的电机。
轰鸣声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温柔的风声、缓缓的波浪与鸟鸣。他深深呼吸了一口大湖上清新的空气,微微闭上眼睛。
“哎,志保。”工藤新一说,“陪我坐一会吧。”
虽然没有睁眼,他却知道她点了点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工藤新一听见宫野志保轻轻的笑声。
他睁开眼:“怎么啦?”
他的视野中只有那个女孩,不施粉黛精致的脸,简约典雅的穿着,利落优雅的举止。
宫野志保摇了摇头:
“我忽然想起相似的场景了。”她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也曾经从东岸坐船垂钓?那时候不是禁渔期,所以大家都带了鱼竿。”
“啊,记得,是博士带着我们两个,还有少年侦探团那三个孩子去湖边的那次吧?”
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新一和志保在小学读到一半时都从公立学校转到了私立学校,“少年侦探团”那三个孩子,正是他们在公立学校就读时认识的朋友。
宫野欣然点点头:“是啊,那次钓鱼之后,步美和元太都说要放生。元太用手抓着桶里的鱼就丢进了湖里,”她嫣然一笑,“谁知道某人立刻就说,你们知道吗?鱼的体温比人要低很多,用手直接抓的话,可能会让鱼很不舒服哦。”
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七八岁少年的稚嫩语气,眼中有对过去的回忆。工藤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只是带着笑意注视着她。
没有得到预想的回答,宫野眨了眨眼睛。
“你怎么啦,工藤?”怎么有点不对。
她看起来像是要过来伸手测他额头的温度,工藤正了正神色,主动将身体向她倾斜过去。
“没什么。”他说道,“只是忽然有点感慨。”
天际有鸟飞过,飞翔的轨迹就像她一样自由。
“真好啊,你还愿意陪着我。”
第七章
大概离开故土后的怀旧更容易让人伤感,他们又在船上聊了很久的往事,从初见一直到在纽约工作和生活的见闻。在纽约读大学的这几年里,他们相聚不少,但二人身边总是有其他的朋友陪伴,命案的出现次数当然也不在少数,仔细数来他们单独相聚居然还不到一手之数。
在泛舟湖上之前,工藤从来没意识到自己的脑海中居然有那么多有关宫野志保的片段。当他和志保共同说起一个话题,他记忆中与她有关的图景立刻自动展开,令人惊讶的是,对他而言,居然比某些案件的细节都要清楚。
因此,当湖上落下点点水珠,湖鸥回巢,船舶归岸,二人顶着志保向码头的老先生要来的塑料袋沿着一公里的主路跑回旅馆时,工藤新一的脑子里也一直有茫茫然的思绪盘旋。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
面对未知,他试过用理性去厘清思绪,只是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和推理在解决这个谜题的中途却碰了壁。志保的高跟鞋侧面有流苏,哒哒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就像踩在工藤新一的心上,每一声都让他的想法更加混沌,更加困惑。
他握着志保细白的手腕在雨中奔跑,两人头顶同一块塑料布,眼前氤氲的雨雾就像他的思绪一样捉摸不定——那并不是“非立刻解决不可”的问题,它如同一只白鸟,栖息在他的思维宫殿中央,偶尔为他衔来被他遗漏的消息,或在吉光片羽背后隐藏着灵光一现。他很清楚即使将她一直放在那里也并不会失去她,然而心跳仍如擂鼓,令他的宫殿为之震撼。
“呼……终于回来了。”
志保低低叹了口气。带着布草篮子的左绪里早已等待在一楼的门边,还没等志保叫她,已经将两条干浴巾抱了出来:“我看你们还没有回来,就想着可能是去密歇根湖了。”
“嗯,确实是去湖边了。”
长裤下端已经几乎全湿透了,湿漉漉的布料贴着她的腿,怪难受的。志保一边抖开自己的浴巾,一边把工藤的浴巾往后递去,很奇怪,这个平时话痨的人在整个回来的路上都莫名安静。
她伸出的手并没有得到回应,志保疑惑地转头,差点被工藤新一吓一跳:川景旅馆门口设计了雨搭,这家伙却仍然呆呆地斜顶着塑料布站在外面,身上已经湿透了不算,连刘海上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却浑然不觉。
见到工藤这幅样子,旁边的左绪里也呆住了。志保虽然惊讶,但也立即伸出手去,将呆滞的侦探拽进室内。
“工藤?工藤新一!”
眼见他没有回应,她只好久违地叫他的全名。好在这次终于起了效果,工藤新一浑身一震,如梦方醒。
“啊?啊,志保……”
等待他的是对方兜头盖住他的一张浴巾。工藤新一就着宫野志保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水,立刻从浴巾里钻出来,跟着对方的脚步走向楼上:“怎么啦?”
志保侧头看了他一眼:“应该是你怎么啦,大侦探。”她眨眨眼,眉头微蹙,“啊咧,不会是在湖上待的时间太久,真的感冒了吧?”
话音未落,反而是她自己先打了一个喷嚏。
“呃,志保?”
“嗯……这算不算一语成谶……”
茶发女子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房间的钥匙来:“我要去洗个澡,下午你还有什么其他安排么?”
一听到洗澡,情窦初开的工藤新一又觉得自己脸颊上热血上涌,连忙借着甩水摇了摇头。
“没有,不过现在才……”他看了看表,“不到三点,我们都没吃午饭。这天气冷得邪门,等下你出来,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在公共休息室坐一会吧?”
湖蓝色的眼睛眨了眨。
“正合我意,”志保回答道,“那我回去了,一会见。”
“一会见。”
没有比穿着干爽的衣服,听着雨声,窝在休息室的沙发里喝一杯大吉岭茶更令人感到舒适的事了。如果还有,那就是休息室的书架上居然还有一本原版的《福尔摩斯探案集》。
工藤新一随便翻开一页,刚好看到页面的下方印着一排或举手或背着旗子,摇摇摆摆像在跳舞的小人。他立刻对这章节的内容了然于胸:是《跳舞人》一章,福尔摩斯通过对密码的研究,轻松解开了犯罪嫌疑人传递的密语,同时解救了被威胁的女人。
“哎,志保,”他看向坐在自己身旁,将平板电脑立在膝盖上的茶发女子,“你说我们要不要也发明一种文字,只有我们俩能用它沟通?”
天气阴冷,川景家点燃了旅馆中的壁炉。跳动的橘红色火光映在志保身上,更显得她面容素白。
“哦?摩斯电码不够你发挥啦?”
“早就烂熟于心了,可这东西其他人不是也会么。”
志保好笑地看向他。工藤新一将书扣在脸上,精装书和道林纸下面传出侦探闷闷的声音:“啊,我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画图了……”
她摇了摇头,目光又回到屏幕上助手发来的实验数据里:“那就发明一下呀。”
工藤新一的郁闷立刻一扫而空:“真的?”他伸手去够侧面小桌上的笔和白纸,“那我设计前13个,后面的你来。”
“OKOK~”志保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比了个手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工藤忽然听到她低低的笑声。
“怎么啦?”
“想到了小时候的事情,”泛舟聊天的余韵在她的身上也同样未散去,“我想到某人在小学的时候想下雨天去踢足球,有希子老师怎么用刚烤好的小饼干引诱你在家里待着都没用,最后还是我们穿上雨衣陪你一起去的球场。”
有希子视容颜如生命,他们几个孩子从来不叫有希子“阿姨”的,而作为前电影明星,具有颇高艺术造诣的有希子从志保小学开始教她弹钢琴,因而志保总是称呼她为老师。
想到这里,工藤会心一笑:“然后呢?”
“然后?”迎接他的是搭档的促狭眼神,“你刚才的语气和当时一模一样。”
工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刚想反驳,二人的对话却被一个稚嫩却彬彬有礼的声音打断:“志保姐姐,您好……”
志保闻声抬头,看到弘树·川景抱着一个本子,立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是弘树呀,”她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将膝盖上的平板电脑锁了屏,“怎么啦?”
柔黑发色的小男孩得到她鼓励的答复,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志保姐姐,您会物理题吗?”他挪动脚步,向沙发的方向靠近了一步,“我在学物理,不过有一些题目不太会,我想问问你,你能教教我吗?”
“好啊。”志保和颜悦色地说,拍了拍身边的沙发,“不用这么客气啦,弘树,坐过来吧,把题目给我看看。”
弘树爬上沙发,工藤新一用《探案集》垫着白纸,在上面写写画画,房间里偶尔有志保与弘树交谈的声音响起。室外的雨扑打着玻璃窗,室内壁炉的火光在墙上跳动,一个温馨的小世界。
如果家里有一个小孩子的话,好像也不错呢……弘树低头下去做笔记的瞬间,宫野志保没头没脑地想道。
弘树的身体贴着她的胳膊,小孩子的喜爱是如此真诚而直接,而对于弘树的年龄来说,他乖巧得有些令人心疼了。平板电脑还在她手边放着,实验室前段时间接了一个遗传学相关的研究,她看过方案设计,里面为了解释遗传还用欧美人和亚洲人的唇形来举例,不过对于他们这些科学家来说,这本身也是不需要再次解释的事。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恰好这时,弘树从她的膝盖上抬起头:
“志保姐姐。”
俯视的角度让她将这孩子的所有面部特征尽收眼底,不仅是瞳形与瞳色,鼻梁的形状,也包括那扇在这张亚洲气质的脸上出现得有些违和的,对于日本人来说有些太厚了的嘴唇。
“弘……弘树,”她心中一震,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调平稳,余光看到一旁的工藤往自己和弘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好像没有见到过你爸爸呢,能告诉我你爸爸是哪里人吗?”
弘树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不止一个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他的表情毫无变化。
“爸爸也是日本人,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他悄悄对志保说道,“嘘,志保姐姐,妈妈不喜欢听我说这个。”
左绪里是日本人,弘树是左绪里的儿子,弘树的爸爸也是日本人。
可是……不对啊。
薄唇是日本人的基本特征,她和工藤全家也都是,可以说根据遗传学,在绝大多数亚洲人身上,展现出的都是薄唇的特征。
和彦、美代和左绪里都是薄唇,弘树的父亲是日本人,弘树却是在欧美占多数的厚唇。按照遗传规律向后反推,弘树更可能具有欧美和日本混血的基因才对,也就是说他的父亲是欧美人。
一个混血的孩子并不会因为有白人血统而在美国受到歧视,可左绪里为什么要骗弘树他的爸爸是日本人呢?
这种谎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宫野志保一时间心乱如麻,趁着弘树做题的空当,她抱着膝盖思考了一会,却始终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小孩子的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哀鸣,三人才一起下楼,去往餐厅。
晚餐吃的是寿喜锅,看来地道的日式美食的确是川景家旅馆的一个卖点。想来是因为今天天气寒冷的缘故,前一天这个时间还尚显空荡的餐厅在今天几乎已经坐满了,空气里氤氲着煮牛肉温泉蛋的香气。
与女子的衣着风格如出一辙,宫野志保的口味也更偏向清淡的食物。工藤新一用公筷将铺在火锅上方的牛肉片按进汤里,想着幸好刚才没有往锅里倒奇怪的调料。铜锅咕嘟咕嘟地冒出热气,他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志保,敏锐地察觉了对方不那么热衷的情绪。
“志保?”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秀气的女子并未完全失神,湖蓝色的眼睛转向他。
“嗯?”
“啊,没什么……”目光相接,反而是侦探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复又拿起筷子,把寿喜锅下面埋着的魔芋丝和白菜往上翻,“我看你好像兴致不太高的样子,叫叫你。”
“嗯……”
对方迟疑着回答道,倒也没有否认自己的不在状态。志保用手玩着一把勺子,抿着嘴盯着锅里的牛肉片,轻轻地叹了口气。
工藤立刻把牛肉夹到她碗里。
“吃吧,”他说,看起来完全没有抓住重点,“我不是要和你抢。”
“不……”志保好笑地夹起牛肉,“嗯……真贴心啊。”虽然我也并不是因为想吃牛肉才不说话来着。
后面的思考她并没有和工藤说。只轻轻对上好友的一个眼神,他们之间共同见证的一切就都已了然于心,根本不需要再去解释。当二人之间的默契达到顶峰,语言便已然成为累赘。工藤新一当然知道她复杂的情绪并非来源于吃不到肉,他会这样做只是为了用他的方式表明他对志保的支持。就好像在工藤新一沉默时候宫野志保不会抓着他聒噪地问东问西,她只会站在侦探触手可及的某处,做好福尔摩斯背后的华生医生。
“大侦探。”她理了理思绪,轻声说道,“你有了解过人类面容遗传学吗?”
工藤新一敏锐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他轻微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了解过一点,不太多。”他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只能用口型分辨的程度,“你有什么发现么?”
志保会意地点点头。
“有。”她压低了嗓子,但很快因为嗓子的一阵发痒而咳嗽起来,一时说不出话。工藤急忙倒水给她,她摆了摆手,看到隔壁桌游客的白金发色,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今天下午看到弘树的脸,我有一个疑惑的地方,”她这句话是用俄语说的,工藤一愣,但还是很快理解了,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等下出去我和你细聊。”
他低头接着吃饭,志保则回头看了一眼。左绪里站在餐厅门口迎客,美代则仍在帮着游客取餐,和彦不知道去了哪里。
虽然表面一片祥和,新志二人却并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行动举止间的谨慎还比之前多了几分。旅馆中住了不少旅客,餐厅里又人多耳杂,川景和彦的嫌疑尚未洗脱,在找到压倒性的可以将他定罪的证据之前,他们也不敢打草惊蛇。
喉咙里的不适越来越严重,志保清了清嗓子,又喝了口水。
工藤恰好在此时探身过来。
“志保,”他叫她的名字,“今……”
听见她闷闷地清嗓子,侦探的语调一百八十度转了个弯:
“……你感冒了?”
“嗯……”她本想反对,尾音却变得沙哑,只好无奈地耸了耸肩,“没事。你刚才想说什么?”
工藤关切地看了看她,放好自己的碗碟,从桌子另一边绕过来:“等会再去一趟卡特的房间吧,今天上午卡尔把他房间的钥匙交给了我。”他贴着她的耳边说话,呼吸轻触她细白的颈侧,暧昧的距离与姿态:“我们可以继续调查,川景家那边卡尔也打过招呼了。”
宫野把他推开。
“好,但我可能感冒了,”她说道,细白的手指抚过额头,“建议你离我远点。”
美代的花衣裙转到了餐厅角落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工藤新一凑到她耳边的某一刻,宫野志保好像看到美代弯腰的动作停住了。
然而那只是短短的一瞬,工藤还在她身边等她。于是宫野志保也放下筷子,冲自己的搭档点了点头。
工藤新一在卡特的皮箱旁边蹲下,隔着手套又查看了一次老警察的笔记——他上午已经匆匆看过一次,这一次看得更细,却仍然没有获得其他发现。
盥洗室里洒出一地灯光。卡特的尸体已经被法医带走了,盥洗室的地上用胶带固定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工藤新一将门小心地推开,看到搭档正拿着手电在镜前灯旁缓慢地移动,眨了眨眼睛。
“你在找什么?”
“毛发。”
答案像是一早就被准备好了,宫野侧头看了看,招手让他靠过来:“我今天洗澡的时候动了一下我房间的镜前灯,发现旅店里这款灯的连接处在开合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容易刮到汗毛。”
她并没用卡特的灯给他演示,而是转到侧面,仔细查看着灯具雕花的缝隙。
“……是吗?”工藤抿了抿嘴,作为男子,他头发又短,平日也不需要化妆,几乎用不到镜前灯,“我还没发现,你觉得上面会留下和彦的汗毛吗?”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近,志保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我观察了一下我房间的镜前灯,”她索性把手电筒还给工藤新一,定了定神说道,“如果想拆下开关的话,必须先把镜前灯推开,我想如果和彦真的来过卡特的房间,说不定也会留下痕迹。”
她的声音低低的,混杂在浴室的回响里,有种低沉的性感。工藤本来就因为下午的环湖之行心情激荡,早先在人群喧闹的餐厅里还能勉强维持,此时与志保共处一室,二人之间不到半米的距离,他整个人的心思又都在她身上,一时间身体的重心无法维持,脚下一滑。
“工藤!”
“哎哟!”
膝盖“咚”地撞在地上,工藤新一苦着脸,感觉整层楼都在震。手电筒不小心摔飞了,白光在墙上映出他和宫野志保头顶头的影子。她显然也被他突然摔倒吓了一跳,下意识弯腰来抱他,用自己的胳膊隔开了他的脸和坚硬的大理石。
“嘶,没事,不碍事,嘶……”
他龇牙咧嘴地抓住志保的手,心想膝盖怕是今晚就要变成青紫色了。志保松了一口气,她放开他,直起身来,他便也抬头看她。镜前灯孤零零地悬在工藤新一的头顶,把自己折了起来。
“志保……我、”他想说我没事,视线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半根夹在连接处上,不起眼的黑色体毛,“我靠?”
工藤突然的爆粗把志保也吓了一跳。
“志保,你看,”还没等她询问,他便就着半跪的姿势将她拉得弯下腰来,“你的推理是对的,”名侦探兴奋地压低了声音,“这种灯果然会夹住汗毛!”新一从口袋里掏出镊子,小心翼翼地将那根珍贵的汗毛夹起。
正当他发愁没有地方可以保存的时候,志保碰了碰他的手,撑开了一个小小的自封袋:
“放这里吧。”
于是他从地上爬起来,和她一起笑了:
“幸好你总是准备周全。”
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剩下需要做的就是明天联系镇上的卡尔警官,同时对取得的毛发进行化验。工藤新一将雷蒙德·卡特房间的门锁好,摘下手套,放进口袋。
窗外仍然下着雨,淋漓地过了一个下午,也没有丝毫要停下的趋势。想到最快明天下午就能对偶然遇到的案件下定论,工藤觉得连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吐出一口气,刚想跟着志保的脚步回去,却突然听见窗外“轰隆”一声炸雷,心脏也仿佛情不自禁地抽动了一下。
“!”
志保也猛然回头,两人的视线相交,又同时定位在走廊末端那扇开了一线的窗户上。心悸消失得和来时一样快。身边的宫野在低声咳嗽,工藤新一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一旁的志保身上。
“果然还是划船的时候着凉了吗?”他心里一时间涌起歉疚来,“我不应该让你陪我淋雨那么久。”
反而是宫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没事啦,”她轻快地说道,只是声音有些沙哑,“不过我等下可能要直接回房间了,头有点晕晕的——对了,托服部查找的文件还没传回来么?”
“还没有,”工藤摇摇头,“他这一下午都没有联系我,等他回信不知道还要多长时间。”他看了看表,9:30pm,“我等会再联系他一下。你先睡吧……不过对你来说,呃,是不是有些早了?”
在纽约读书的那段日子里,宫野志保回他邮件的时间通常在凌晨一点左右。他的华生是个夜猫子,虽然也并不抗拒早起就是了。
宫野对他笑了笑:“安啦,我睡前会再读一会文献的……那就明早见啦。”
宫野志保的脸消失在木门后的一刹那,门外工藤新一的神色猛地变了变。他伸出手像是要握住宫野志保的门把手,最终却仍然在没有触碰到的时候放弃了。侦探一向坚信犯罪现场调查的实证方法,从不相信人的第六感,今天却总觉得自己少叮嘱了一句话,或者是忘了什么事。
然而他又有什么立场呢?工藤新一在搭档的房间外站立良久,最终也只是拿出手机,点开邮件看了看,又按灭了屏幕,摇了摇头,打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而在安静下来的走廊深处,和服裙角的花纹在黑暗中无声一转,很快归于黑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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