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的战争》 叶兆言
来自: 路余(世情。)
《马文的战争》
叶兆言
1
马文常常趁杨欣洗澡的时候,往卫生间里硬闯。这种企图十次中有九次半会失败,因为杨欣总是把门销上。马文显然是故意的,而且只要是个机会,决不放弃尝试,杨欣为此已和他翻过几次脸。他们的儿子马虎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和母亲的想法一样,他也认为马文这么做,是有些耍流氓。男女有别,爸爸妈妈已经离婚,离了婚,马文就没有权利再偷看妈妈的身体。
马文和杨欣离婚后,依然同住在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厅很小,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时不时会发生一些口角。结婚前就不断吵架,想不到离了婚,还是吵。现在,杨欣正在卫生间里洗澡,她总是要花很长很长时间。马文心不在焉地走来走去,他的儿子在认真算账,虽然只是小学二年级,马虎的算术似乎很出色,跟父亲算房钱水电煤气之类的费用,一丝不苟一分不让。他看着马文魂不守舍的样子,挺严肃地问他,是不是正憋着一泡尿。马文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马虎便使坏地吹起口哨,是那种为小孩把尿时的嘘声,马文很生气,骂了儿子一句。
马虎幸灾乐祸地说:“坏了,有人要尿裤子了!”
马文说:“算你的账,你小子上次多要了我十块钱,知道不知道。”
马虎对卫生间里喊着:“妈,慢慢洗,听见没有?”
马文恨不得在儿子头上打一下,他掏出皮夹,准备付账。正付到一半,杨欣湿漉漉地出来了,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往自己旁间里去。马文迫不及待冲进厕所,杨欣这时候又从房间走了出来,想再次进卫生间,发现他正敞着门在里面撒尿,哗啦啦声音极响,扭头就走,同时愤怒地请他上厕所关门。马文感到很痛快,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如释重负地走出来,立刻显得很轻松。儿子马虎正不怀好意地笑着,马文对儿子说:“有什么好笑的,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先是你洗澡,然后是她,我也不懂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女人洗个澡,要比看半场足球赛的时间都长!”马文后面的话是说给杨欣听的,如果她愿意搭腔,他打算和她讨论一下自己撒尿的权力,可是杨欣根本没兴趣理他,扭头又进了自己的房问。
马虎和父亲算账,计算着应该找还多少钱。马文继续唠叨,他穿着一身黄颜色的制服,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是警察,其实只是一个居民小区的门卫。两年前,刚三十多岁的马文便提前退休,他所在的国营工厂已经倒闭,一家外国老板把厂买了下来,不当回事地把原有的工人统统打发了。工人们闹了几回事,到市委门前去静坐,到报社去散人民来信,到马路上去发传单,最后仍然不了了之。马文现在的差事是临时的,干了不过三个多月,他喜欢那身黄制服,走在街上,别人难免对他刮目相看。在马路边买菜,那些贩子不是见了他要溜,就是胆颤心惊不敢多收钱。有一回,一位挺漂亮的乡下妹子看见他,挑着菜就跑,马文追着说:你跑什么,我这个警察是假的。乡下妹子一边跑,一边说:假警察,怕的就是假警察。马文笑了,说你真的别跑,我要买你的茄子,这茄子多少钱一斤。其实根本就不想买茄子,那天他心情特别好,不仅话多,还真买了二斤茄子。
马文的手头不算宽裕,杨欣也下岗了,他每个月必须缴出一份钱来养儿子。人穷志短,他总是对账单斤斤计较,离婚已经一年多,每个月算账,都对平摊一半公共费用耿耿于怀,明知道杨欣最受不了这些,还是忍不住要把话说出来。结果每次都不愉快,马文觉得自己出这么多钱不合理,水费,电费,煤气费,都要掏出一半来实在是太吃亏。他从来不在家里洗澡,从来不用电吹风,从来不用电熨斗,而且房间里还没有空调。杨欣对这些话烦透了,只当没听见,于是马文便反反复复说给儿子听。说起来也可笑,他常常会忍不住把儿子已经算好的账,重新算一遍,然后又一次小肚鸡肠地继续哕嗦。现在终于和儿子把账算清楚了,马文清点着自己的皮夹,嘴里还在不干不净。
杨欣板着脸走了出来,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你真要是觉得吃亏,下次可以一分钱也不要出。大男人一个,你俗不俗?”
马文说:“俗!当然是俗,要不是俗,你怎么会和我离婚!”
杨欣说:“知道自己俗就好。”
马文看着杨欣,发现她今天的情绪不错,便搭讪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们别说是离婚了,不离婚,这账也得算清楚,你说是不是?”
2
或许马文和杨欣的斤斤计较,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手头确实有些拮据。第二,想多搭几句腔,因为他并不是太愿意和她分手,潜意识中还存几丝复婚的念头。和马文提早退休差不多,早就下岗的杨欣在这一年多来,工作也老是在换。她找工作好像并不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差时是柜台的营业员,最厉害时在一家不小的公司里当公关部的副总经理。她混得显然要比马文强一些,起码是自信,动不动就敢炒老板的鱿鱼:杨欣属于那种从来不为失业担心的女人,敢想敢做,敢做敢当,天塌下来也不在乎。她做公关部副总经理的时候,常让那些喜欢吃豆腐的男人下不了台,有一次,一个自称台商的内地人说:杨小姐,你搞公关,不做点牺牲怎么可以。杨欣大大咧咧地说:我倒是想牺牲的,可是你长得太丑了,引不起女人的兴趣。这话没人时说说也罢了,是吃饭的时候,当着一桌子人,气得那家伙差点当场翻脸,赌气喝酒,结果吐得一塌糊涂。
今天马文又一次自作聪明,误解了杨欣的情绪。他看见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皱眉头,而是脸色发红略带微笑,便以为有机可趁。虽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平时和她说话的机会并不是很多,杨欣根本就不爱理睬他,遇上不得不说的话,一定是板着脸,像是在法庭上提问犯人。即将展开的话题并不愉快,马文以为杨欣的脸红,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做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自己已经准备再次结婚。
“结婚?”
杨欣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歉意。
马文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还是脱口而出:“你跟谁结婚?”
“你说是跟谁?”
马文感到非常沮丧,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杨欣这人毫无幽默感,即使他们当初坠人爱河之际,她也很难得说一句笑话。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心里很不乐意,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李义已经离婚了?他小子终于离了!”
杨欣的脸上不太好看,忍住了,没发火。
马文吹了一声口哨,他想自己应该表现得根本就不在乎。
“我觉得还是先和你说一下的好,免得到时候大家尴尬,结了婚,他就可以搬过来住。”杨欣这次用的是商量口吻。
“搬这来住?”马文的眼睛瞪老大,顿时怒火万丈。
杨欣没想到马文的反应会这么强烈。他的儿子马虎也有些意外,小眼睛的溜溜地转着,一会儿看看马文,一会儿看看杨欣。马文的心情变得很恶劣,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阻止杨欣再结婚,而且也不在乎她又一次嫁人。但是他有权利拒绝那个叫李义的男人,搬到自己的这套房子里来住。短时间的沉默,马文咬了咬嘴唇,问杨欣是否搞错了,他提醒她注意,这可是他父亲单位的房子,是以他父亲的名义分到手的,虽然房改时已经购买下来,但是产权并不属于她。
杨欣气呼呼地说:“对不起,我并不想占据你的房子。再说,这房子多少也有我的一份。”
马文气得脸煞白,说:“我告诉你杨欣,不要欺人太甚。你们要结婚,我不拦你,可是请你远离这套房子。”
杨欣说:“我想我有这个权力。”。
“什么权力不权力,别跟我来这套,”马文咬牙切齿地说,“这李义是什么东西,没离婚时就跟你不干不净,他怎么有脸踏进这个门?”。
杨欣本来准备心平气和地和马文谈,根本谈不下去,于是两人吵起来,一吵架,自然没什么好听的词,杨欣一赌气,便回自己的房间:临走留下一句话,说这种事本来没必要和你商量,整个是给脸不要脸,我就在这结婚,你能把我怎么样?马文无话可说,恨不得给杨欣一个耳光,他追到杨欣房间的门口,冲她嚷着:
“那家伙要是个男人,他就不应该上这个门!有能耐就应该自己去找套房子。”
杨欣不理他。
马文又说:“要结婚,搬出去,有能耐就到外面去。”
杨欣说:“李义是没有多大能耐,你得意什么,你又有多大能耐?”
马文又一次无话可说。
杨欣说:“我就是不搬,你又怎么样?”
马文说:“我告诉你,我死也不会答应。别指望我会让步,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房子,李义他想搬进来住,除非等我死了!”
杨欣恶狠狠地说:“那你就去死,又没人拦你!”
3
马文现在孤零零地站在楼顶上,从小他就喜欢登高,小时候,他家住的是那种小楼房,在一片矮房子中,二楼已经很高了。他喜欢登高望远的感觉,有了什么委屈,受了小同伴的气,考试没考好,挨了父母的责骂,一爬上楼顶,心情陡然就会好起来。马文的父亲是个很爱哕嗦的副处级干部,没事做总是想方设法教训儿子,因此只要能摆脱父亲,马文便爬到楼顶上去发呆。老式二楼的楼顶呈斜坡状,有一次刚下过雪,马文爬上去看雪景,差一点摔下去。
马文现在是站在六层楼房的平顶上。全中国如今到处都是这样的建筑,成片成片的像一个个火柴盒子。马文正在咀嚼自己的痛苦,他知道杨欣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做人永远不管三七二十一,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他想起自己刚带绿帽子时的情景,杨欣和李义打得火热,光天化日之下,就能看出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太正经。全车间的人都知道马文的老婆偷人,这种事好像股市利好的流言,很轻易就会到处传开。马文想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结果是他越这么做,越显得傻。
杨欣从来就不考虑做丈夫的难堪,她从来就不知道刹车,通常是越走越远,越远越离谱。她的性格是即使轧姘头,也仍然理直气壮。马文知道她这次说的又是真话,想到那个叫李义的男人马上要搬来住,他愤怒之外,悲凉之情油然而生。这显然是个不能忍受的现实,在一个三四十平方的公用空间里,前妻堂而皇之要和旧情人结婚,这以后的关系怎么相处。马文越想越别扭,越想越觉得屈辱。他想不出用什么办法,才能阻止杨欣办婚事,李义是脸皮极厚的人,马文相信他会若无其事地走进这套房子,然后像老熟人一样地和他打招呼。
马虎探头探脑地从出口处伸出头来,远远地对马文喊着:“爸,你在干吗?”
马文没好气地说:“我在准备往楼下跳。”
马虎说:“别瞎讲,你才不敢往下跳呢!”
马文说:“我为什么不敢跳,告诉你,你爸我活腻了。我跳下去,有人就称心了。你妈就可以称心如意地和姘头过日子。”
“什么叫姘头?”
“这得问你妈!”
马文脸色很沉重,马虎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试探地问着:“爸,你真要跳楼呀?”
马文走到楼顶的边沿,摆了个姿势,做出要往下跳的样子,马虎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他大声地尖叫起来。马虎的声音惊动了杨欣,她开门出来,沿着备用的木梯子往上爬,也把脑袋伸到出口处。她远远地看着马文,十分平静地说:“喂,要跳,你就真的跳下去,别装模作样地吓唬小孩。”马文说,我吓唬谁,我吓唬我自己。杨欣说,什么叫吓唬自己,你连自己也吓唬不了。说完,喊儿子和她一起走,马虎不放心,不肯走。杨欣又说,我告诉你马文,这婚我是结定了,你就是真跳下去,我也照结不误。马文想,这个女人真是太心狠了,冷笑说,很好,我就真跳下去,让你称心。
马虎用哭腔喊着:
“爸,别往下跳,跳下去会摔死的!”
4
当110警车响着警笛开过来的时候,马文根本就没想到这会和自己的宝贝儿子有关。马虎被杨欣硬拖了回去,小家伙心里七上八下,放心不下马文,突然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说过的话,遇到紧急情况可以拨打110。杨欣没有阻止他拨打电话,马文不怕出洋相,就让他痛痛快快地丢回脸好了。刺耳的警笛带来一阵恐慌,人们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希望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马文先是和别人一样看着热闹,直到一位警官拿着手提话筒对他喊话,他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突然明白这件事竟然与他有关。手提话筒发出来的声音怪怪的,回声很大,警官喊什么反而听不清楚。只是一会儿工夫,楼底下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人,就好像过节一样,大家都抬着头看他,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一个年轻的母亲手上抱着小男孩,她正指点他应该往什么地方看。
马文感到自己正在遭到戏弄,他没想到会是宝贝儿子打的报警电话。现在,他真的很愤怒,或许是他们争吵的声音惊动了邻居,尤其是儿子那种惊恐的尖叫声,于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便又一次多管了闲事。马文使劲地对楼下挥了挥手,让警察赶快回去,该干什么就赶快回家干什么。可是,他的这一举动,不仅不能打消别人以为他要自杀的念头,反而更进一步证实了这种假设。为了能让自己的话听得更清楚,马文向前走了约半步,这半步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
“喂,楼顶上的那位同志,喂,喂,那位同志,请你尽量想开一些,有什么事,可以好好说嘛!”拿话筒的警官一边喊话,一边不停地调着音量。
现在,马文成为大家的焦点所在,成为人们关注的中心,他突然觉得这很有意思。也许心一横,纵身跳下楼去,倒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好死不如赖活,可一个人老是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马文不想说自己混得很失败,然而确确实实,也没有任何成功的地方。他的处境简直是糟糕透顶,记得工厂刚倒闭时,工人还聚集在一起商量如何闹事,最激烈的甚至提出集体去卧轨,这种话当然只是说说而已,说的人自己也不当真,说完就忘。习惯很容易就成为自然,其实根本不用去卧轨,大家浩浩荡荡地爬到楼顶上,按抽签顺序排好队,每隔三
分钟,往下跳一个人,直到上级主管部门做出让步,这一招绝对奇妙。马文想象自己像只巨大的蝴蝶,在空中展翅飞翔,短暂然而永恒,然后他的照片便登在了报纸上,小报上常见到这样的报道,说不定还会有几个血腥的电视镜头,人们目瞪口呆看着,眉飞色舞说上一阵,说上几天,一切就结束了。
一个警察的脑袋从楼顶的出口处冒了上来,这家伙年龄不小了,有些秃顶,几乎与此同时,在大楼下面,一块巨大的帆布一样的东西被拉开了,这是110联合行动的最新成果,是一种专门用于火警和防止跳楼自杀的救生装置,刚从国外进口的。马文觉得现在的场面很像是在拍电影,那位有些秃顶的警察犹豫着是否上楼顶,微微发亮的脑袋像洞穴中的老鼠似的探来探去。马文希望他不要那样小心翼翼,索性上来反而更好,但是他偏偏一声不吭,这样反倒给马文增加了不少压力。
马文对他发出了邀请:“你上来呀!”
他的声音有些走调,怪怪的,听上去有些不怀好意。
马文又说:“你们不就是要看我出洋相吗?”
警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是露出半截身体,远远地监视着马文,态度并不友好。从他身边,又冒出一个脑袋,这家伙带着帽子,和他的同伴一样,也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马文。
楼下的话筒又喊了起来:
“喂,那位同志,希望你爱惜自己的生命!”
马文很想解释说这是一场误会,这场戏已经没办法再演下去。他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无可奈何地往楼下看着,现在他是出奇的胆大,在他往楼下看的时候,下面的人紧张地调整着位置,好像他立刻就要往下跳一样,马文的腿有些软了,这次是不由自主,他干脆一屁股坐下来,让两条腿挂在半空中直晃荡。楼下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那两名警察上了楼顶,向马文一步步逼近。马文的脑袋一阵混乱,手用力一撑,人纵身跳,出去。
第二章
1
一个多月以后,杨欣和李义的婚礼如期举行。马文的左手绷着石膏,拍片显示结果,有两处骨折。参加的人很少,就一桌人,男方代表中有李义的父母,他的姐姐李芹,女方代表有杨欣的父母,外婆,还有杨欣的一个弟弟。马文父子只能算是特邀代表,特别是马文,他的身份显得十分暖昧。地点是一家不大不小的馆子,虽然订了包厢,天气突然热起来,空调却出了毛病,于是不得不把包厢门打开。门一打开,大堂里的景象便看得一清二楚,一家人刚办完丧事正在聚餐,有好几桌,黑纱白花,热闹得很,斗酒,干杯,大呼小叫,全无一点悲伤气息。虽然没有哭哭啼啼,喜事和丧事凑在一起办,新郎新娘不忌讳无所谓,双方的长辈都感到有些不吉利,脸上不时露出尴尬的神情,马文因此有些幸灾乐祸。
杨欣的弟弟带来一架小摄像机,马虎闹着要他来摄像,结果只好让他玩。他也没心思吃菜,将椅子搬到角落里,人爬上去,对着吃饭的人,扫过来扫过去。大家一遍遍地喊他过来吃,谁喊他,他就将镜头对着谁。马文不愿意自己的窘相被拍下来,屡屡对儿子使眼色,偏偏马虎最喜欢拍他,动不动就把镜头对准他。
马文发火说:“马虎,你有完没完?”
马虎不理他,继续拍摄。为了不冷场,双方的老人互相敬酒,李义的姐姐李芹很能体贴人,不时地对马文说几句话。她知道他现在最难堪,除了找话说,还不停地让他吃菜,马文已经饱了,还拼命地往嘴里塞。吃到中途,李义和杨欣站起来,向马文敬酒。马文说,我这人嘴拙,不知道说什么好。杨欣笑着说,什么都不用说,把酒喝了就行。马文说,那不行,什么都不说不礼貌,我必须想几句好词。最后,他傻乎乎地说:
“那就祝你们白头偕老吧!”
杨欣说:“我当是什么精彩的格言,这现成的话,谁不会说?”
一旁的李义就傻笑,他长得白白净净,戴副金丝眼镜,一头一脸的知识分子模样。他的笑声很怪,平时就这声调,短促而铿锵有力,仿佛老人的咳嗽。
马文说:“不说白头偕老,说像我们一样,结婚没几年就离婚?”
李义的笑声更怪,两个肩膀同时往上耸。一桌的人,都愕然,李芹看看自己兄弟的表情,又对着马文看。两方的老人都不说话,杨欣有些不快,说:“这事用不着你操心,老实说吧,马文,你还是好自为之,别再想不开了,下次从楼上跳下去,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马文笑着说,早知道结果是这样,他根本就不会犯那样的傻气。大家听他这么说,都看着他,他故意卖关子,隔一会儿才说:
“我也是上了一当,早知道下面的这些救护人员,一个个全是笨蛋,人摔下去,膀子还会骨折,打死我也不会跳。再说,我早知道你这人铁石心肠,既然挡不住你们结婚,跳了也是白跳,何苦自己找罪受!”
2
新婚之夜马文没有睡好,儿子马虎今天晚上和他睡,小家伙新换了地方,有些兴奋,不停地跟父亲聊天。他分散了马文的注意力,东扯西拉,从学校说到同学家,从男生说到女生,说到有一次在上学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突然回过头,将自己撒尿的东西拿出来,对着走过的女生乱晃。他一会儿一个话题,这个尚未说完,又开始下一个。说到临了,马虎很认真地问马文,一个人一生中,究竟可以结几次婚。马文说,如果你高兴,就可以结一百次。马虎说,一百次太多了,他准备以后结八次婚。马文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看中“八”这个数字。
马虎老气横秋地说:“八好,八就是发。”
马文问儿子到目前为止,喜欢的女孩有几位,马虎想了想,说起码有三个。马文说,才三个呀,那你也用不着结八次婚了。马虎说,谁说喜欢就要结婚的,我还喜欢电影上的巩俐阿姨呢,难道我也和她结婚。马文笑着说,你不和巩俐结婚,那我跟她结婚。马虎也笑了,说美死你,人家巩俐阿姨才不会看上你呢。马文说,你又不是巩俐阿姨,怎么知道她不会看上我。马虎怔了一会儿,说你应该和我们班李美辰的妈妈结婚。马文问他为什么,马虎说,李美辰的妈妈是富婆,有钱。马文奇怪儿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马虎接着又解释:
“我妈说的,你这人就喜欢钱,斤斤计较。李美辰妈妈有钱,有了钱,就好了。”
马文觉得儿子的话很有意思:“她真的有钱?”
“当然有钱。”
“漂亮不漂亮?”
“当然漂亮?”
“她难道没有男人?”
“当然有男人。”
马文又好气又好笑。就这样,说到最后,马虎终于撑不住了,说着说着,便睡着了。想不到他虽然是个小孩子,呼噜声却十分了得,像个小风箱似的。马文知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他聆听着隔壁的动静,一趟趟去卫生间。小客厅里一张方凳总是磕脚,一次又一次地被他踢翻。最过分的一次,是他开了客厅的灯忘了关,结果还是杨欣出来关了,半夜三更的,小客厅的灯老开在那,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只好出来查看,看看没什么事,便关了灯继续回房间睡觉。她回去以后,从房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李义大约是也醒了,马文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3
新婚之夜后的第三天,马文拒绝让儿子再睡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他的理由是,既然法院判决马虎归杨欣抚养,她就不应该刚结婚就遗弃儿子。只有一个房间并不能成为理由,杨欣可以再婚,马文也可以再婚,难道真到了那时候,把儿子马虎撵到大街上去不成。杨欣听了冷笑,说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你这是想刁难我们,存心作梗,告诉你,我们并不在乎,李义比你有爱心,他喜欢小孩,别以为你就能难倒我们。
于是,杨欣的房间就变成了三个人住。李义觉得很不方便,却无话可说,他现在寄人篱下,没权力说这说那,除非有能耐去弄一套房子。他可以说也是被自己老婆扫地出门的,李义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年龄比马虎还大一岁,他老婆是个干部子女,脾气大得很。结婚许多年,他已经忍气吞声惯了,所以和杨欣再婚以后,这种小委屈根本算不了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是个儿女心肠极重的人,时时刻刻思念女儿,看不到女儿,便把那份柔情都用到了马虎身上。马虎天生是个实用主义者,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李义变着法子讨杨欣母子的好,于是房间里常常欢声笑语,让马文听了感到很难受,更加失落。
李义和杨欣开始很认真地实施一个计划。改善居住环境毕竟还是重要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为马文找一个女人,找一个有房子的女人,将他打发出去。现实状况实在太别扭了,前妻前夫后夫挤在一套房子里,马虎爸爸妈妈叔叔地胡乱喊,怎么说都有些荒唐。有一天,李义的姐姐李芹应邀做客,看不过去,偷偷地把李义拉到一边,说眼下这种过于复杂的关系,可能会带来一系列问题。在她看来,夫妻离了婚,还住一套房子里,这是很不道德的,关键还是容易出问题,她不无担心地说:
“这话你可能不要听的,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断了?”
李芹建议李义尽快去买套房子,没钱的话,就算是贷款,也应该买。李义嘴上含含糊糊地答应了,待李芹刚走,便对杨欣说:“我姐就是不近情理,买房子,钱呢,贷款,贷了款我们拿什么还?真是有钱人不知道没钱人的痛苦,现在有几个人真买得起房子。”杨欣却觉得李芹的话不是没道理,报纸上成天都是卖房子的广告,房子造好了,总要卖的,谁说没人买房子,她认识的好几个人最近就都在装修新居,人家也没发什么大财,还不是照样有新房子住。
“我就不相信,难道都是偷的钱不成?”杨欣倒不在乎要赶着买新房子,她只是觉得李义有些难受,知道眼下这种居住环境让他感到不自在。
李义是个颇会用心计的男人,他开始寻找机会和马文促膝倾谈,与他共同回忆当年的历史。有一天,杨欣带马虎出去看电影,李义便硬拉着马文一起喝酒。一人一瓶多啤酒下肚,李义说:“唉,说起来真不好意思,这些年,我常回想到当年你找我谈话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那时候是真的很抱歉。”
马文说:“你抱歉个屁,当年我让你认个错,你他妈死活也没肯认错。”
“不是我不肯认错,实在是这种事,就没办法认错,我怎么说,你还不更跟我急,这事又不是认了错,就可以了结,睡都睡了,认不认错没任何区别,所以我宁愿给你脸上打两拳,打两拳就打两拳。告诉你,我是故意不回手的,真打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
马文红着脸说:“你不服气,我们现在再打一架试试?”
李义笑着说:“现在要打,那就是我打你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杨欣现在是我老婆,我要是真打翻了醋坛子,饶不了你。”
马文让他这么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有时候,直截了当把话说出来,反而让人无话可说。真话通常是最好的交流和沟通,经过几番互无保留的对话,马文和李义不仅达成了谅解,消除了误会,两个人还突然都发现对方其实不错。话越说越多,越说越投机,渐渐地便成了好朋友。马文发现李义这人清澈见底,是个直肚肠子,从来就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李义承认自己为马文介绍女朋友,算不上安了什么好心,他的目的是想赶快把他赶走。“不光是我觉得别扭,你马文老在这住下去,我想也是很无趣。妈的,这算是什么事,再说你那儿子马虎说大就大,说懂就都懂了,总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恐怕也不太方便,你说呢?”
现在,马文也不想再在这套房子里住下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中,他已经输掉了第一个回合。马文毕竟是个活生生的男人,在斗智斗勇方面,他似乎远不是杨欣的对手,她常常发出一些很做作的声响,马文有理由相信,这种过分的声响更可能是一种表演,是故意要让他听到,是为了让他忍受不了,赶快知趣一些滚蛋。这一招很毒,因为动辄就害得他睡不安生。漫漫长夜之中,马文开始品尝失眠的滋味,他突然发现自己生活中,确实也需要有个女人,女人这玩意儿不想的时候也没什么,一旦想到了,还就真是个不大不小的事。
4
在李义和杨欣的精心安排下,马文开始和不同的女人见面,约会,不止一次差点就要成功。马文做梦也不会想到,还真会有不少女人愿意嫁给他。由于目的十分明显,所有对象都事先经过考察,首先是要有房子。不征婚不知道,连续和几位对象见过面才明白,原来合适马文征婚年纪的下岗女工大有人在。国营工厂的优势已不复存在,越是大工厂,下岗的势头就越猛。下岗引发了新一轮的离婚高潮,眨眼之间,铁饭碗没了,年轻夫妇们情绪一下子都变得恶劣,情绪不好,脾气便大,结果一个个还没做好共同对付生活艰难的准备,便匆匆地离了婚。
满大街都是下岗的人,人多了,就没多大的了不得。马文发现不少离婚的下岗女工,和他的心态差不多,刚下岗时,恨不得立刻再找一个工作,时间一长,也就顺应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刚开始,这些女人幻想着找一个铁饭碗的丈夫,最好是个机关干部,是税务局的干事,是工商局的科员,是派出所的警察,要不就是学校的老师,大学中学甚至小学都行,可是幻想多数要破灭,因为僧多粥少,有好工作的男人大都家庭稳定,就算有个别离了婚的,或者是大家捡剩下来的,也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竟然还要找大姑娘。现实有时候很残酷,离婚的女人条件太高不仅不现实,而且会耽误嫁人良机。没结过婚的女人通常是浪漫的,离了婚的女人差不多都很现实。马文遇到的都是下岗女工中的佼佼者,这些女人有自己的房子,不愁找不到新的工作,下岗为她们提供了新的选择机会,也培养了新的就业理念。她们对待马文的态度,就像找新工作应聘一样,都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马文长得不算高大,却是眉清目秀,看上去忠厚老实,给人第一印象很不错。几乎所有的对象都愿意与马文再次约会,其中最有成效的便是与黄晓芬,马文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些爱上她了。
黄晓芬开了家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两人初次见面,是一同去看《泰坦尼克》,她一边看,一边哭,看完了离开电影院,半天不说话。黄晓芬是李义的小学同学,离婚已经五年了,用李义的话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只可惜男人不是个东西。在街上走了一圈,马文提议请她吃饭,她推辞了一番.说:
“你不要客气,我不饿,不过真想请我的话,就找家小馆子,当然要干净一点的。”
马文问去麦当劳怎么样,黄晓芬有些犹豫,说麦当劳也不便宜,说完了,觉得有些不妥,红着脸说对不起,说她是中国人,还是习惯吃中餐。终于进了一家小餐厅,她很认真地先看了看菜单,点头说这地方可以。两人于是坐定,服务员送茶水上来,马文让黄晓芬点菜,她不客气地说:“我点就我点,反正我是开餐厅的,知道什么菜实惠。”
那天上馆子只花了很少的钱,黄晓芬给马文留下不错的印象,该浪漫时浪漫,该现实时现实。接下来连着几天约会,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话题逐渐谈到自己原来的家庭。马文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不愿意说杨欣有什么不好,便反反复复地说自己无能,说自己没有情调,不讨女人喜欢。黄晓芬安慰他,说夫妻本来只是缘分,缘尽了,事情也就了结。至于情调更说不清楚,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想,反正她觉得他还是有一点情调。
马文说:“有一点有什么用,女人喜欢的是多一点,不是有一点。”
黄晓芬说:“不一定,男人情调太多,肯定花心。”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马文吸了一口长气,感叹说,“我所以失败,就是不够坏。”
黄晓芬大讲自己前夫如何坏。中国男人身上的坏脾气,她前夫样样都有,吃喝嫖赌,外加没有一样本事。最让马文震动的,是这个人还把性病传给了黄晓芬。说到这样的事情当然有些尴尬,但是黄晓芬忍不住非要喋喋不休,因为这勾起了最痛苦的记忆。她告诉马文,说性病落在男人身上,治疗起来还容易一些,女人要是得了这种该死的毛病,天知道有多麻烦。她说到的种种痛苦,还包括去医院治病,那些医生并不问你这病是怎么来的,可是那眼神无疑是把她当做了妓。
马文觉得能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很不容易,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看着她眼圈红了,便抽出餐巾纸来替她擦眼泪。黄晓芬索性哭了几声,哭完了,说:“我也不怕丢人,这种事都告诉你了。你也知道,这事根本没办法告诉别人。我真觉得说不出口。”马文情不自禁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手掌正好落在她的胸罩带扣子上。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马文自己的病总算治好了,她老是有点不放心,去复查过好几次,医生说已经痊愈。接下来,马文获准送她回家,一路上,他有些亢奋,觉得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上应该算是有点眉目。一个女人把自己最隐密的事情告诉你,这并不是一般的信任,意味着你们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同小可。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似乎不言而喻,马文感到一阵阵冲动,血管里仿佛有只老鼠在上蹿下跳,这样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该白白放过。他心中正在默默盘算,何时出击才是恰到好处。黄晓芬显然也感觉到了他表现出来的躁动不安,在出租车里,她碰了碰他的手,马文像捉什么东西似的,一把捏住了再也不肯松开。
还是在掏钥匙的时候,马文就迫不及待地想拥抱她,可是进了门,他很失望地发现她八岁的儿子正趴在吃饭桌上做功课。黄晓芬也有些吃惊,问儿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儿子懒洋洋地哼了一声,很不友好地白了马文一眼。黄晓芬对儿子说这说那,显然是在敷衍他,说了一会儿话,带马文参观她的住处。她把他带进了自己的卧室,随手带上了房门,正准备说什么,马文十分冲动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两个乳房。这时候,马文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觉得自己手下按住的是两只蜷伏在那的小鸟,小鸟的嘴硬硬的,好像正在啄他的手。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激烈的踢门声,黄晓芬的宝贝儿子在外面大声喊着:
“妈,我要看电视!”
黄晓芬推开马文,打开房门,让儿子进来。惟一的一台电视就放在她的卧室,儿子进来后,跑过去打开电视机。黄晓芬观察着儿子的脸色,儿子也回过头来,对他们看。马文的脸上露出十分尴尬的笑容,他做出对正在播放的电视节目也很有兴趣的样子,但是小男孩眼里有一种很恶毒的冷漠,看一会儿电视,便扭头白马文一眼。很显然,他这是在监视马文。马文感到有些心虚,浑身都不自在,黄晓芬问他是不是去小孩房间坐一会儿,他竟然脱口说了一个“不”。
她没想到他会说不,怔了一会儿,说:“也好,我去烧点水,泡杯茶,你看,一直让你干坐着!”
马文心猿意马地看着电视,他无意中扭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小管药膏,出于好奇,他将那药膏拿起来,正准备看,突然想到黄晓芬谈起的性病,犹豫了一会儿,仔细看写在药管上的小字。正看着,黄晓芬走了进来,马文下意识地赶紧放下,她清楚地看见了这一切,但是装作若无其事。这以后,水烧好了,沏茶,马文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一趟接一趟去厕所:到天快黑的时候,他终于和黄晓芬一起走进她儿子住的小房间,小家伙还在隔壁卧房看电视,马文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一开始那么冲动,他甚至都不想做那件事,只不过是一种惯性在起着作用,让他不得不表示一下,他将房门带上,搂住了她,手又一次不安分起来,但是,这次黄晓芬没有让他再得逞,她将他的手从自己的小腹上拉开,很果断地说:
“不!”
第三章
1
李义对马文感到很失望,尽管马文一再强调,每次都是女方看不中自己,但是李义坚信他这是在说谎。“如果你存心要找个人的话,别说一个老婆,就算是十个八个,也早就找到了。不是我想伤你马文,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说你一个看大门的门卫,穿一身像人民警察的制服,就真以为自己是公安人员了。对了,就连这门卫的差事,都还是临时的,你有什么理由挑肥捡瘦。”李义一有机会便数落马文,他发现自己已经黔驴技穷,能够搜罗的单身女人,挨个地都与马文见了面。“你真是把我坑苦了,再这样下去,派出所非找我不可,我
这不是成天在为你拉皮条吗?真是的,我吃错了什么药。”
有一天,李义去附近的美容厅理发,在那遇见一个刚死了男人的年轻小寡妇,人长得有模有样。美发厅老板和她认识,劝她别太伤心,要想开一点,让她过一阵找个男人,重新开始生活。理发理到一半的李义忽然冲着镜子大叫起来,说自己手头就有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他的话过于冒昧,结果没有一个人搭理他。美发厅突然变得很安静,隔了一小会儿,那小寡妇很生气地骂了一句:
“神经病!”
李义回去把这事说给马文听,马文听了便笑。李义说:“你还有心思笑,我都差点真成神经病了。”
“这叫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是我找对象,你那么急猴猴地干什么!”
“马文,你不要得便宜卖乖,把话说说清楚,谁是皇帝,谁是太监?”
马文看李义是真的有些不高兴,连忙说:“自然我是太监,你是皇帝。我不是太监,起码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不瞒你李义,我是真憋不住了。我是男人,我又没有什么病。”
李义私下里和杨欣经常会谈到马文,杨欣不反对为马文张罗,但是觉得李义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义说,你还嫌太急,这事到目前为止,根本就没有一点眉目。杨欣说,你是不是觉得和我结婚了,心里有一点对不住马文,所以这么急着给他找对象。杨欣发现李义在偏执这一点上,和马文相比,有过之无不及,惟一的不同只是兴奋点不一样。马文喜欢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为一个芝麻,可以丢掉一车西瓜,李义却是认准一件事,不管与自己的切身利益是否有关系,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如果说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为马文介绍对象,还是想将他从这套房子里赶出去,到后来,已经发展成为对自己能力的评估问题。天下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就不信不能把这件事摆平,”有一天,李义忽发奇想,很激动地对杨欣说,“看来是非拿出点毒招不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已经想了一个锦囊妙计,让马文和我姐见面。杨欣,你说我姐这人怎么样?”
2
李义很认真地问马文,作为男人,他会什么绝活。马文想了半天,摇头说没有。李义又问他原来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是技术员,可究竟什么技术,一直没弄清楚。马文不好意思地说自己只是绘图,算不上什么尖端技术。李义说:“知道你没什么大能耐,真要有,也不会让你下岗了。”马文申辩说,自己不是下岗,是提前退休。李义说这有什么区别,搁在国外,都叫失业。“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给我姐露两手,证明自己还
是个男人,”李义把自己设想的蓝图说了出来,他注意到马文的眼睛瞪多大的,连忙为自己的话做解释,“我是说,你得露几手女人不能干的事情,譬如修个电视,给洗衣机换个零件。”
马文说:“那我去帮她换煤气,煤气瓶我还扛得动。”
李义叹气说:“人家是管道煤气。”
李义和马文坐出租车去李芹家,在路上,马文忽然想到地问李义,你姐今年多大了。李义不以为然地说,我姐当然比我大。马文执著地要李义正面回答,你姐姐李芹究竟多少岁。李义说要回答一个准确的数字,得先让他把自己的年龄想清楚。马文不耐烦地说:“这么简单的事,你说哪一年出生的不就行了。”
“你要是早一点直截了当地问我,我姐是哪一年出生,不就什么问题都没了?”
李芹对弟弟李义和马文的突然来访,感到十分意外,虽然事先已经通了电话,但是李义神秘兮兮的,并不肯说明他们的来意。看得出,李芹李义姐弟的关系很好,属于无话不说的那种。李义到了她那里,大大咧咧地挂长途电话,一说就是半天。马文有点不知所措,和李芹有上句没下旬地敷衍着。李芹住在郊外一套很豪华的房子里,一看就是很有钱的样子,马文早听说郊外住着很多有钱人,今天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富人的豪宅。据李芹说,她的这套房子是这一片别墅中,规格最差的一种,当时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因此只好将就。
李义一旁插嘴说:“我姐是富人中的穷人,要不,就是穷人中的富人。”
李芹说:“别瞎说,我根本就没什么钱。”
李义说:“我又不跟你借钱,人家马文也不会跟你借,别慌着哭穷。”
李芹带着马文参观自己的房子,多少有些卖弄的意思,告诉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那样设计,马文想这么好的房子,反正与他无关,也就没什么吃惊,无论李芹怎么介绍,他就是不说好。倒是李义时不时还要发出感叹,说这才是人住的房子,房间多得数不清,一圈转下来,他悻悻地说:“看看人家,再想想我们,我们现在住的,怎么能叫人住的房子,我们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人!”
马文说:“各人各福,你觉得自己不是人,我还不这么觉得,人嘛,本来就分三六九等。有人住好房子,住大房子,有人呢,像你我这样的,天生只配住小房子和不好的房子。”
李义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是骂我姐,还是夸我姐?”
李芹不明白这两人来干什么,坐了一会儿,李义便嚷着要为李芹做些事。“姐,你是一个人,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跟我和马文说一声,我们帮你做。”李义的话让李芹更摸不着头脑,李义屁颠颠的样子,显然隐藏着什么不良的用心。她知道他最喜欢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小时候李义常玩的恶作剧之一,是把李芹书包里的课本,全部换成一些毫不相干的杂书,等她上课时再发现,一切已经晚了。这样的恶作剧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偏偏李义老是没完没了,结果李芹去学校上课前,一定要认真地检查一遍自己的书包。
李义决定帮李芹清洗油烟机。这是个自说自话的荒唐决定,因为李芹认为此举完全没有必要,小区门口经常有清洗油烟机的人,花不了多少钱全解决了。李义很严肃地说:“这不是钱的问题,你可是一个人住,人家看见有个单身女人住这,住这么好的房子,非起邪念不可。马文你说是不是,马路上的人,怎么可以随便喊回家呢?”
两个男人开始笨手笨脚地拆卸油烟机,大卸八块。马文不止一次看人干过这活,自以为简单,没想到真拆下来,怎么也没法重新安装。李义说,你这家伙真笨,说好了你拆我清洗,最苦最累的活我都干完了,你却没办法把它恢复原状。马文只好承认自己笨,红着脸让李义帮忙,李义没法跟他急,说拆是你拆的,自己拉的屎,当然应该自己吃,我凭什么帮你来擦这屁股。他嘴上这么说,忙还是不得不帮,然而他也是个大笨蛋,忙了半天,把一个好端端的灯泡弄坏了,仍然解决不了问题。两个人都累了一头大汗,最后还是在李芹的协助下,才把油烟机安装好。事实证明女人的直觉很可怕,李芹不过是在旁边看了几眼,也没存心想记住,只是凭感觉认为应该这样,结果证明她完全正确。
从李芹家出来,李义不无得意地问马文:“喂,觉得我姐怎么样?”
马文不吭声。
李义有些不高兴:“这是什么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马文说:“你姐姐太有钱了。”
李义笑起来:“有钱有什么不好?”
“有钱当然好。”
“可是我听你那话中间的意思,是并不好。”
马文不吭声,隔了一会儿,他小声地嘀咕着:“不但有钱,而且也还算漂亮。”
“漂亮难道又不好?”
“当然好。”
“好?”
“好——”马文的语调中仍然有些犹豫,他的眼睛望着窗外。
李义十分傲气地看着他,忿忿不平,喘着粗气说:“有钱,漂亮,总不能说是缺点。老实说马文,你真不配我姐,你不配:别以为谁想硬塞女人给你,你小子不识抬举,不是东西,别摆什么谱,傲气什么,就因为我姐比你大了几岁?我告诉你,女大三,抱金砖。这事就算是你肯,我姐还未必乐意呢!”
3
马文给李芹留了呼机号码。物业管理公司为了便于管理,专门为每个门卫配置了寻呼机,但是马文从不把呼机号码告诉别人,因为觉得没人会找自己。现在只要是个人,都可能会有个手机,李芹问起今后联络方式如何,或许只是为了撑面子,有呼机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马文竟然神使鬼差地说出了自己的呼机号码,李芹因此成为公司之外,惟一知道呼机号码的人。
李芹给了家庭电话和手机号码,马文到手就丢了,他想事情至此差不多就结束了,和以往一些见面的情形相仿佛,自己绝不可能主动再和她联系。因此,当呼机突然响起来,正在上班的马文懒洋洋地去回电话,他的声音并不友好:“喂,谁呼我!”
李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唉约,怎么这么凶!”
马文说:“你是谁?”
“你猜呢?”
马文不耐烦地说:“我这人耳朵背,听不出来。”
李芹只好不和他绕圈子,说:“我是李芹,李芹,李义的姐姐。”
马文赶忙连声道歉。
李芹于是问他明天有没有空,说她家里要换隐型纱窗,希望他能过去帮帮忙。马文脱口而出,说要上班,又问这事为什么不喊李义。李芹有些失望,说你真要上班,那就算了。马文说自己可以跟别人换班,不过可能很麻烦,如果是大后天就好了,他正好轮休。李芹说,她可以跟工人说一下,看看能不能改在大后天,或者干脆就算了,她另外找人吧。马文以商量的口吻说,还是先跟工人打个招呼,实在不行,他就跟别人换班。李芹好像并不在意一定要他去,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真有难处就算了。说完,不等马文再说,已经把电话挂了。马文顿时感到有些空落落的,话还没有说完,究竟还要不要他去,不说清楚真让人很难受。他喜欢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像现在这样话说到一半算什么。
马文向小组长请示,准备跟人换班,都说好了,又打电话给李芹。李芹接到他的电话,一点都不领情,说你来不来根本无所谓,她喊别人也很容易,再说,她已和工人说好了,日子已改在大后天了。马文听了,连声说:“这样最好,也不用换班了,虽然我已经打了招呼,能不换最好,上次有人想跟我换,我就没肯换,这次我又去求人家,真有点不好意思。”李芹还是一再强调他去不去都可以,但是语气有明显的变化,她似乎很满意马文把这事当真。
到了那天,他一早就起来,路很远,是骑车去的。李芹很吃惊他会那么大老远的骑车过来,说你干吗不打车,这路费我可以给你报销。马文说这点路算什么,自己还没到那种弱不禁风的地步。安隐型纱窗的人,到中午才来,一共四个小伙子,忙了一个多小时,就把活全部于完,一算账,将近三千块钱。马文说,不就是换个纱窗,怎么这么贵。李芹说,是太贵了,可是这里蚊子太多,老式的纱窗解决不了蚊子问题,现在的蚊子坏得很,无孔不入,都从旁边的隙缝里钻进来,负责算账的工人说:
“这还叫贵,就你这院子,前面那一家,换一换,将近五千块钱,你们家真不算贵了。”
打发了工人,李芹与马文一起收拾残局,扫地,擦窗台,等一切都弄完了,她说,今天你劳苦功高,请你吃个便饭。李芹告诉马文,住宅区外不远有一家小馆子,装潢得很漂亮,价格也不贵。马文觉得他没什么理由推辞,心里只是感到好笑,因为过去的几个月中,在李义的关怀下,他马不停蹄地和各式各样的女人见面,稍稍有点眉目,甚至一点眉目也没有,都要到小馆子里去吃一顿,而且照例都是他请客。男人请女人吃饭仿佛天经地义,有戏无戏都得吃,好像不吃这么一顿,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也许对于女人来说,男人请吃饭意味着
是给面子,因此马文提出今天应该由他作东,李芹说:“你真要请我,下次吧,我们找个好馆,今天让你请,太便宜你了。”
马文平时并不是个很幽默的人,可是今天他变得特别会说:“我可不能跟你比,我们是穷人,高档馆子请不起的。不瞒你说,高档馆我还没进去过。”
李芹格格笑起来,说:“好吧,既然你说实话,下次还是我请。”
马文说:“我这人没出息的地方,就是嘴馋,你最好能天天请我。”
李芹说:“那我得开个馆子,跟你说,还真有不少人提这样的建议,说是开馆子肯定赚钱。”
马文突然想到了黄晓芬,没兴致继续就这话题谈下去。李芹出手阔绰,点了许多菜,马文的胃口不错,猛吃,有些担心自己的吃相太难看,李芹却安慰说,男人能吃是好事,说她最看不惯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吃什么东西都是一点点,而且这个不吃那样不碰。这顿饭吃得很愉快,终于吃完了,便告辞,大家互相致谢,马文是因为这顿吃,李芹是因为他今天为她花了大半天时问。到晚上,刚吃过晚饭,马文的呼机又响了,是李芹打来的,他跑进杨欣的房间回电话。这电话原来是放客厅的,马文平时几乎没什么电话,杨欣自作主张地将话机移到了卧室。马虎是第一次发现马文有呼机,兴致勃勃地跑到他身边,要研究他的呼机,马文一边打电话,一边不让儿子捣乱。
李芹说:“我想也不能太便宜你,高档的馆子请不起,小馆子总得请我吃一顿吧。”
马文柔声细气地说:“这没什么问题,大男人一个,怎么敢赖账。能请你吃饭,这是给我面子,喂,你看什么时候好?”
李芹笑起来,说:“一个星期以后,不,早吃晚吃都是吃,索性三天,你看我跟你一样馋,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马文说:“迫不及待好,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话其实是有问题的,都什么年代了,不心急怎么行,心急才能真正把事办好。我告诉你,我这人所以没出息,就是性子太慢。”
马文挂完电话,才意识到杨欣和李义正对着自己看。杨欣从没看见过他用这种腔调说话,因此对他说话的语气不无挖苦,说士别三日,怎么一下子变得像个花花公子。马文说,这要感谢李义,是李义给了他久经沙场的机会,人只要有机会锻炼,什么本事都能学会,再说了,和女人打交道有什么难的。李义看着马文的表情,也吃惊他的进步,很认真地提醒他不要得了便宜再卖乖。马文很从容地打量着他们的新房,虽然是挨着的邻居,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他以一种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语调说:
“谁得了便宜卖乖了,李义,你把话说说清楚?”
李义叹了一口气,反问说:“谁应该把话说清楚?”
4
马文的儿子马虎和李义之间的关系非常融洽。这小家伙有运动员的素质,学校开运动会,报名跑一千米,竟然全校第一,一大群高年级学生远远落在后面。体育老师和马文谈话,说马虎练长跑,很可能会有出息。马文说,长跑有什么前途,马家军都是女将我儿子要练就踢足球,长跑跟傻子似的,老是跑,没意思。马文和杨欣离婚之后,谁也不认真管小孩的学习,李义进了这个家以后,义不容辞地将教育小孩的任务担当起来,不仅天天检查马虎的功课,还用一大堆道理说服他练习长跑。
李义最绝的一手,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一条现成的狗回来,马虎因此一连兴奋了多少天。李义借狗的目的,是要训练马虎练长跑,天天一大早起来,他自己跑不动,就骑自行车,让狗和马虎一同跑,这一招十分管用。马虎一边跑,一边和那狗闹着玩。刚开始,马虎不是狗的对手,渐渐地,那狗反而不是马虎的对手。马虎的进步让学校的体育老师感到震惊,将他推荐到省体校,每周进行一次近乎专业的培训。
马文发现儿子自从李义搬来住,和自己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马虎小小年纪非常实用,他才不在乎什么血缘关系。有一天,马文把儿子拉到一旁谈话,说你这小子怎么回事,见了我老是躲,马虎一边和狗逗着玩,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又不是什么大老虎,躲你干什么。马文有些悲哀地说:“你现在跟我根本没什么话说。”
马虎蛮不在乎,说:“我本来就没话要跟你说。”
马文说:“你现在究竟是喜欢爸爸,还是喜欢你那位叔叔?”
“我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反正,反正我也说不清楚。”
马文套近乎地问儿子,自己真要是搬出去住,他会怎么想。马虎看着马文,大眼睛的溜溜地转圈子,不说话。马文以为他是不是舍不得自己搬走,没想到马虎会直溜溜地来一句:“你走了,叔叔就帮我买一台跑步机,这样,我在家就可以练习跑步了。”
马文悻悻地说:“妈的,你这不是盼着我滚蛋吗?”
“本来就是。”
“就是什么?”
“妈妈说了,你是有意赖着不走。”
“我就是有意赖着不走,又怎么样?”
马虎看父亲是真不高兴,不往下说,隔了一会儿,老气横秋地劝马文:“爸爸,你赶快找个阿姨算了。”
马文咆哮说:“我明天就带个漂亮阿姨回来,你告诉你妈,我就是不走,告诉她,不仅不走,我还要带个女人回来。这是我的房子,我有这个权力,是不是?马虎,你就这么跟你妈说。”
马虎不愿意再搭理他,马文还想再和儿子说几句,马虎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马文气得直想揍他,转念一想,这样的儿子如果再揍一顿,与自己就更没感情。于是,他憋着一肚子不痛快,等李义和杨欣回来了,自己一个人躲在房间生闷气,听见他们在外面有说有笑,恨不得冲出去寻衅吵上一架。第二天,和李芹在一家馆子见面,马文发现自己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便把和儿子说过的话,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李芹听了直乐。
她笑着说:“难怪大家都讨厌你,你已经成了钉子户。”
马文说:“我就做钉子户,干脆谁也别想痛快。”
“你为什么不能成人之美呢?”
“我为什么要成人之美!”
这时候,马文和李芹的关系已大大地前进了一步。一起在外面吃了好几顿饭,目的当然不只是在吃饭上,但是不约吃饭就没有见面的借口,于是老一套的重复,吃了这顿又约下顿。还是在一起吃第二顿饭的时候,李芹就以一个大姐姐的口吻向马文挑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有任何结果。她的弟弟李义显然是想到了一个馊主意,他根本不知道她其实早就对婚姻没了兴趣。“这辈子绝对不会再结婚,我已经吃过婚姻的苦头,不会再做同一件傻事。”李芹说自己可能会跟男人来往,但是来往和考虑婚事有着本质的区别。她已经为男人的事太伤心,不想在已经弥合的伤口上再撒上一层盐。她的话让马文深有同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有了这样的开场白,两个人的交往反倒容易相处,因为不用谈婚论嫁,双方都有很大的自由空间。李芹说,她很感激李义能关心自己,说自己有时候的确很寂寞,需要有人关心她爱护她。
有一天,李芹花了很多时间来谈李义小时候的事情,她说他从小就是一名好发奇想的孩子,而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帮助别人,做什么事都愿意替别人着想。她的用意或许是替李义说些好话,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马文和李义能像朋友一样相处,这本身就很不容易。马文听她好好地夸了一番自己的兄弟,也不打断她,由她说下去,等她兴致勃勃地说完了,他十分平静地说:
“你这位兄弟什么都好,就是把我好端端的家庭拆散了,这可不太好。”
李芹一怔,看着他,说:“你是不是到现在为止,还为这事记仇。”
马文模棱两可地说:“要说不记仇,这是假的,真要说记仇吧,也不是那么回事,反正一想到这事,就没意思。”
李芹说:“所以你现在和他们住在一起,真的是大家都很难受。你嘴上说自己要做钉子户,我看也未必是说的真话,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们其实都会觉得别扭,当然,如果不别扭也不太正常。你知道,有时候,我看你和李义像朋友似的,心里就嘀咕,我就想,这两个家伙会不会是在做戏?”
5
马文开始天天到杨欣的房间里去接电话,吃了晚饭不久,电视打开了,黄金时段的连续剧刚开始,李芹的电话差不多也就来了。一连多少天都是这样,杨欣终于忍不住,对马文摆了脸,说明天把电话移到客厅去,老是这么到我们房间打电话,影响人家看电视。马文只当没听见,对着话筒没完没了。杨欣发现他这一阵的脸皮突然变得很厚,变成一个她已经完全不熟悉的马文,他打电话时谈笑风生,那劲头就好像是在电视剧中,马文似乎存心要表现自己情场上的得意,他表现出的那股热情,远远超过了他们当年的谈恋爱。有一天,马文竟然会毫无顾忌地对话筒说出非常露骨的话,惊得正在看电视的杨欣和李义目瞪口呆。
杨欣和李义常在背后研究他们之间究竟发展到哪一步。杨欣认为这两个人肯定有事,要不然马文说话绝不会是这种腔调,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又都是过来人,有什么好含糊的。李义吃惊她会这么赤裸裸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两人经过一番讨论,得出一致的观点,不管有事没事,早点把马文从目前的这套房子里撵走,就是最大胜利。有一天,李义打电话给李芹,直截了当地问她和马文之间怎么样。李芹说:“你想知道什么怎么样?”
李义说:“你们是不是已经上过床了?”
李芹说:“上过怎么样,没上过又怎么样?”
李义说:“这又什么怎么样,上过就是上过,没上过就是没上过。”
李芹不做正面回答,问马文是怎么说的,李义说自己没有问过,可是看他那得意劲儿,八九不离十。
第四章
1
马文和李芹之间最尴尬是第一次,李芹给了他一个大号进口的避孕套,十分抱歉地说:“这还是我丈夫留下来的,可能是大了些,你凑合着用吧!”马文因此很别扭,一边做事,一边走神。到了第二次的时候,坚决不肯用避孕套,李芹有些担心,马文说:“我告诉你一个黄段子,说是蒋经国当了总统,到台湾前线去慰问,听说老兵中性病很严重,便问为什么不使用安全套,一位老兵非常认真地说,蒋总统,你洗脚的时候,是不是穿袜子?蒋经国摇摇头,老兵笑了,说既然明白这道理,干吗还要问呢。”
不久,马文无意中发现了李芹丈夫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根本就不是伟丈夫的模样,因此向李芹提出疑问。李芹扯的谎被戳穿,老老实实地说:“既然你问了,我可以告诉你,那玩意儿也不是我丈夫留下来的,是他的司机的。”原来李芹丈夫自从有了外室以后,基本上与她没什么来往,只是每月派健壮的司机送一次钱来。那司机二十刚出头,跟着老板见多识广,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处在寂寞中的老板娘给办了。有一段时间,他每个月都要到这来快活一天,直到有一天,李芹突然发现自己丈夫不仅是知情者,而且是阴谋的总策划,气得立刻和那小伙子断绝了来往。她打电话把丈夫一顿痛骂,她丈夫说,你这是好心当做了驴肝肺,是他妈哑巴讨老婆,心里高兴,嘴上说不出,明明自己快活了,偏要装什么假正经。
马文开始没完没了地向李芹吹嘘自己的艳遇,编了一系列的故事,这种故事让他感到兴奋,感到快活。李芹总是不动声色地听着,不发表任何评价。最后马文有些不好意思,像瘪了气的皮球,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吹牛。李芹说,你吹什么牛,有女人喜欢你,这才是好事,你看我就喜欢你。马文无话可说,只好夸奖她是那种不会吃醋的女人。
李芹说:“谁说我不吃醋,凭你我这种关系,我们配吃醋吗?”
马文说:“不一定,我就有些吃醋。我一想到你过去丈夫的那个什么司机,心里就不自在,尤其不自在的,是你竟然让我用他剩下的避孕套……”
李芹说她并没想到他会在乎,既然大家是逢场作戏,也就没必要太计较。她解释说自己当时是逼急了,因为她一个单身女人,不可能不考虑到怀孕的严重后果。马文的情绪有些低落,说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最忍受不了自己戴绿帽子。李芹没想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知道应该如何接碴儿,呆呆地看着他,马文让她看得不好意思,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了老实话:“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倒是想和很多女人有事,可除了你之外,我没做过对不起杨欣的事情。”李芹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早就知道他吹嘘的那些风流故事全是假的。马文又叹气说:“我知道你觉得我没用,男人都是有贼心没贼胆。”
李芹说:“在我面前,你的贼胆并不小。”
马文说:“那也是在你鼓励下。”
李芹脸有些红,说:“这是什么话,你的意思是我勾引了你?”
2
马文的脸上开始按捺不住得意,杨欣和李义迫不及待地问他打算什么时候搬出去,他很严肃地反问:“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马文的话让对方非常失望,李义这一段偶尔把女儿接来,他的前妻新近刚结婚,母女之间的关系有些不融洽。这丫头像她母亲一样要强,处处都要和马虎比个高低。一开始,马虎因为她是客人,还让着她,渐渐地便不太客气,于是两个孩子又吵又闹,又分别告状,弄得李义和杨欣也不愉快。
马文很喜欢坐山观虎斗,这好像还不够乱,他常喊李芹过来玩,来了便是打麻将,四个人正好一桌。有时候玩牌晚了,李芹就住下来,刚开始也做做样子,李芹和杨欣睡,李义到马文这屋来,很快就不讲这一套。李芹动不动要对马文做出亲热的样子,杨欣看在眼里,心头很不舒服,有一天,这套房子里就剩下马文和杨欣两个人,杨欣气鼓鼓说:
“和李芹这样的老大姐在一起,是不是很有意思?”
马文似乎一直在等待这种挑衅,他懒洋洋地说:“什么意思不意思,还不就是这么回事。”
杨欣追问他是怎么回事,马文笑而不答。
“马文,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变得很坏?”
“我就是想变得坏一点。”
“你已经变坏了。”
“那我就谢谢你的夸奖和鼓励。”
这是六月里的一天,天忽然转热,杨欣只穿了一件汗衫,一条白颜色的短裙。因为是在马文的房间,他想既然是你送上门的,胆子就有些大,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他突然伸出手去,在杨欣的腰里捞了一下。杨欣也没过多抗拒,两人在房间里闹着玩儿似的扭打了一会儿,就重温了一场旧梦。事后,杨欣说这不好,马文说有什么不好,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杨欣说,本来是,但是现在不是。马文笑着说,现在不又是了吗。杨欣说他赖着不肯搬出去,是不怀好意。马文笑得更得意,说自己当然不怀好意。
李义回来毫无察觉,杨欣照样有说有笑,马文也跟什么事没发生一样,跑到他们房间里去逗儿子玩。杨欣与儿子的关系趋于紧张,现在他在这个家里,第一是听李义的话,其次是听马文的话,对于杨欣则有一股逆反情绪,越是不让干的事,越要干:李义说起自己单位里发生的一件有趣的事情,说得大家开怀大笑,因为故事有些带荤,马虎不是十分明白,追着杨欣问,杨欣不理,又问李义。李义说你还是小孩,等大了,自然会明白。马虎不服气地说:“你才是小孩呢,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马文说:“知道了你还问?”
马虎说:“我知道你们说的是下流事。”
于是都笑,马虎说你们这是阴险的笑,大家笑得更厉害。这之后,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很快又有了下一次机会,杨欣仍然先抗拒,说上次已经属于意外,应该下不为例。她说这样对不起李义,你要想报复他,目的也达到了,而且这么做,也对不起李芹。马文说他不想报复谁,也不觉得对不起谁,既然事情发生得很自然,就不应该拒绝老天爷的安排,恭敬不如从命。由于这是偷情,是越轨的行为,大家更感到刺激,更感兴奋,结果是一而再,再而三,这事竟然没完没了。毕竟住在同一套房子里,想要寻找机会太容易,杨欣又天生是个胆子大的女人,喜欢冒险,有几次半夜起来上厕所,悄悄地爬到马文的床上去,抓紧时间温存一番,速战速决。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似的,不无担心地问马文,如今有两个女人要敷衍,难道他就不觉得累。
马文说:“两个男人你都对付得了,我为什么害怕两个女人。”
3
中秋节前夕,李芹又来打麻将,打到很晚,李芹让哈欠连天的马文送她回去。一路上,当着出租司机的面,她像审贼似的问他,是不是和杨欣有不正当的关系。马文矢口否定,李芹说你不要装腔作势,凭女人的那点直觉,我知道你们之间有问题。马文说,我现在是有女人的人,如果我没有你,这么想也正常,你今天是怎么了,赢了钱还要找不自在。李芹说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李义所以急着要让马文搬走,实在是有他担心的道理。男人都不是东西,即使像马文这种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也不是东西。马文由她去说,说到临了,知道她昨天
刚去检查过身体,以为自己有什么病,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
李芹让马文搬到她那里去住,马文慢悠悠地说,我们又没结婚,明目张胆住在一起,怕是不太合适。李芹说,你从来没跟我提过结婚的事。马文说,这怨不着我,是你说自己不打算再结婚,你既然不想再婚,我硬逼着也不行。李芹说那是过去,女人没有不想结婚的,男人是想找个女人玩玩,女人是想找男人过日子。马文说,那我看错你了,原来以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结果也没什么两样。李芹顿时有些急,板起脸来生气,要撵他走,马文便想趁机溜,李芹真火了,说你若是走了,以后再也别回来。马文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又不为什么,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
李芹见他软了,说:“你走哇。”
马文说:“我走了,你不让我回来了,我当然不敢走。”
李芹内心也舍不得他走,嘴上还硬:“走哇,反正迟早还是走。”
结果是和好如初,两人终于上了床,马文一边做小动作,一边打哈欠。李芹说这事到明天早上再做,你也累了,只要搂着我睡就行。马文于是顺水推舟,不再勉强,李芹一言既出,不能再有什么表示,只好心不甘地说了一句:“马文我告诉你,我绝不会逼着你娶我。”不一会儿,马文已经睡着,轻轻地打着呼噜。李芹没有困意,胡思乱想,到天亮才睡着。第二天,李芹问马文还记不记得昨晚她说过的话,马文有些迷惑,李芹说我知道你没往心里去,马文说:“你说过的话太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句。”李芹无可奈何,把绝不逼他娶自己的话又说了一遍。
马文说:“要是我提出和你结婚呢?”
“那我就得好好地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实话实说,别绕弯子。”
“我想可以有个孩子,有个我们自己的孩子。”
4
李芹买了一辆小车,马文和杨欣离婚前,曾学过一阵驾驶,因为有基础,很快就拿到了驾照,于是三天两头载着李芹出去兜风。李芹是个很有钱的女人,有多少钱,马文没有问过,反正知道她有钱,因此让她花钱心安理得。刚有车那阵很热闹,东奔西跑,到处乱窜,还常常开着车子去上班,一起上班的同事羡慕地对马文说:“了不得,你现在是有私车的人,再干保安这差事,怕是不合适了。”
马文说:“怎么不合适,前几天经过一个农民私设的收费站,见谁拦谁,可是一看到我这身制服,屁都没敢吭一个。”
“人家要知道你是保安,饶不了你。”
“什么叫饶不了我,我不上中央电视台的《东方时空》告他们,就算是便宜的,你说这是不是可以上电视曝光。”
马文成为大家眼里快乐幸福的人,他的得意扬扬就在脸上大明大白写着,走到哪儿都带着。可惜这种快乐幸福的生活,临了被杨欣和李芹的一次谈话,活生生地给打断了。在一场看似无意的谈话中,杨欣不怀好意地坦白了她和马文之间发生的事情,这显然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李芹做出一切都在预料中的样子,尽可能地想保持平静,但是还是有些克制不住。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才好,板着脸问杨欣是否觉得对不住李义。
杨欣说:“如果李义和他的前妻有什么事,我想我能够容忍。”
李芹眼睛瞪多大的,说:“别说容忍不容忍,问题是李义和前妻有没有事?”
“我想是没有。”
“既然没有,说这话就没意思。”
“如果你觉得没意思,当然就没意思。”
事后李芹才想明白这次谈话中的潜台词,她觉得杨欣的做法很无理,自己没有任何歉意,却还在暗示李芹应该容忍这种事。真亏她说得出口,李芹觉得自己有理由和马文大闹一场,骂他个狗血喷头。很多事都是事后越想越窝囊,李芹完全有理由把杨欣也痛骂一顿,因为她显然在暗示,马文所以会和她好,只是看中了她的钱。换句话说,作为女人,李芹并不可爱,可爱的不过是她的钱。有了这样的看法,杨欣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她那样的女人从来都不在乎会伤害谁。今天她这么对李芹说,很可能明天又会理直气壮地去告诉李义。
由于马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对李芹的又一次质问守口如瓶,既然有上一次搪塞的成功经验,他打定主意坚决抵赖。但是这一次李芹并不准备放过他,先是好言相哄,接着是恶语相加,最后大骂他是个吃软饭的家伙。马文被她骂急了,说我确实是个没用的男人,打人不打脸,你何苦用这种话来伤我。李芹说你脸皮厚,伤不了的。
“怎么伤不了,我已经很受伤。”
“那是别人让你受的伤,跟我没关系。你知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事,当初你老婆为什么要跟你分手,就是因为你不像个男人!”
“我是不太像男人。”
“你当然不像男人。”
“我没说我像男人。”
马文一味服软,李芹只好再来软的:“杨欣都承认了,你还一口抵赖,这有什么用?”
“她承认是她的事,我就是不承认。”
“你们原来是夫妻,真有事,我也不会太吃醋。”
“你不吃醋,我也不会说有。不说,打死我也不说有。”
马文还是不肯老实就范,李芹便再一次暴跳如雷,能想到的狠话都说了,扔了一个热水瓶,打碎两个茶杯,还撕了几张报纸,然而他仍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李芹没办法,只好请他滚蛋。马文赖着不肯走,李芹说你再不走,我就打电话喊110来。马文让她快喊,说110来,他省得叫出租车回去。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李芹感到累了,火也发得差不多,心也有些软下来,想马文如果真认个错,或许还可以原谅他,她于是很伤感地说:
“我们反正是一对野鸳鸯,说分手就可以分手,你不应该这样伤我,你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马文将身上的车钥匙掏了出来,又拿出皮夹子,和李芹算账,今天他在超市为她买了不少东西,多下来的钱必须还给她。李芹看出马文这是真要走人的意思,而且很可能一去不返。她喊住了他,让他把屋子收拾干净再走。马文看了看地上,拿了把扫帚过来,将地上的碎玻璃先打扫干净,然后又用拖把将地面仔仔细细地拖了一遍。他似乎是赌气干这些事,和杨欣做夫妻的时候,他什么事都做,但是和李芹在一起,他最恨的就是做家务,因为在这套豪华的宅子里做家务很伤男子汉的自尊,坐实了他是个爱人钱财的家伙。若在平时,马文说什么也不能容忍吃软饭这种话,人穷志不穷,他的忍耐早就到了极致,把拖把放回卫生间的时候,他的火气也开始大起来。
李芹说:“今天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马文怒不可遏地说:“我当然不回来!”
出乎马文意外的,是在最后关头,李芹突然在门口拦住了他,她的眼泪直流下来,像孩子一样哭着说:“我不让你走,知道你早就想走了,你别走。”
5
马文于是成了一块杨欣和李芹都要争的肉骨头,这肉骨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往日的平静已不复存在,现在,两个女人各用各的手段,为争夺马文这个并不起眼的男人,你死我活不可开交。杨欣的办法是明争,就像当年大闹离婚一样,她索性和李义把话挑明了,把种种细节都说出来,甚至连床上的刺激和兴奋也没放过。李义眼神顿时就直了,仿佛已经不认识她,对着她从上到下看了好一阵,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当初让你别离婚,你非要离,自己离了,又逼着我离,我离了,又纠缠着要结婚,一切还没完全安顿好,你又玩花样了.
杨欣说:“我觉得这种事,瞒着你也不道德。”
“瞒着人是不道德,就这么没事似的,对我打个招呼,就道德了?”
“我也不想这么做——”
“但是你做了,已经做了。”
“我知道这是个伤害。”
“这是往刀口上撒盐。”
“我只能说对不起。”
“撒盐好哇,盐可以杀菌。疼算什么,算个狗屎。我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离婚,现在好了,原来好端端的那个家,早没了。最对不起的是我女儿,她不像你那儿子,谁对他好谁就是他爹。”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
“对得起,你谁都对得起,一点错都没有。说你有错那是冤枉你,你就是你,不这么称心去做,也不是你了。瞧着我姐和马文好,心里就不舒服,不舒服你就要做怪。一做怪,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跟我说说看,下一步你还想怎么折腾?反正你生来就喜欢让男人戴绿帽子。”
和杨欣的明争不同,李芹的手段是暗斗。事情既然已经闹开,马文只能从自己的那套房子里搬出来,搬出来容易,往哪却是个问题,结果只好住到李芹这来。李芹再也不和他闹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连杨欣的名字也从来不提。她现在是一味地对他好,侍候大老爷一样地对待他,临了,弄得马文感到不好意思。马文说,我不是不想说真话,只是说了真话,这太伤你。李芹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和她之间没事。马文说,不,有事,真有事。李芹说,有事也没关系,有事就跟没事一样,你们本来就是夫妻嘛。
李芹跑到另外一个房间去哭了一场,马文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应该进去哄哄她。现在的事情真有些麻烦,杨欣偷偷地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知道他住在李芹这里,大发脾气。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虽然是别人的老婆,吃李芹的醋却非常厉害,一定要他赶快搬走。马文问她往哪搬,杨欣蛮横地说,往哪搬我不管,反正立刻得搬。就在李芹伤心欲绝的时候,杨欣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口气更严厉,没有一点商量余地。马文挂了电话,有些六神无主,李芹也哭完了,走出来,问是谁的电话。马文如实交待,李芹怔了一下,说你要离开我,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马文问是什么样的条件,李芹说,让她有一个他们的孩子。她说多少年来,自己一直想要个孩子,原来那个丈夫这方面有点问题,看了好几家医院都不行,为此丈夫一直觉得对不起她,因此分手时,才留这么一套房子给李芹。
“知道你迟早都会离开,我也无所谓,只要个孩子,这不过分吧?”
李芹说自己对男人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不相信天底下还会有什么好男人。她已经对前途没有信心,只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好好地抚育他,安安逸逸度过一生。马文被她说得好感动,突然发现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人。
第五章
这是冬季里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整整下了一夜。李芹提议大家一起去赏雪,拍些照片,好好地谈一次话。考虑到这次谈话是最后的摊牌,某些事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李芹建议不要带马文的儿子马虎,因为有些话,不适合当着小孩的面说。杨欣说,为什么不听听小孩子的意见,也许我们最后还都得听他的话。在开车去接人的途中,李芹很伤感地对马文说:“杨欣这女人够厉害,其实就是不带上儿子,也是稳操胜券的,我说什么也不是她的对手。”
李义和杨欣带着马虎在大门口等候着,马虎一上车,对着马文的脑袋瓜就是一个雪球,弄得车厢里到处都是雪。自从事情明朗以后,李义和马文这是第一次面对面,大家都有些尴尬,脸上都不太好看。好在女人是天生的外交动物,虽然各自心存杀机,李芹和杨欣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地敷衍起来,一路上,两人大谈马虎的学习成绩。马虎最近的考试又没考好,最怕别人提起他的语文,抱怨说他们的老师神经病,总是考成语。杨欣说他这态度不对。马虎说,什么对不对,我考你几个成语试试看,你还不是不会,上次问你五个成语,一个都没答对,问你“不速之客”的“速”是什么意思,竟然好意思说是速度跑不快的客人。
李芹笑着问:“马虎,真不好意思,阿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速’就是邀请,现在知道了吧?”
李芹连忙点头,说她长这么大,今天才真正明白。马虎于是很得意,一连报出几个成语来,要大家猜。一车的大人,没几个能说得准,猜着猜着,便到了一家公园门口,大家先下车,马文独自将车开到停车场,付了存车费,脸色沉重地走回来。李芹等他走近,迎着他,和声细语地说:
“你别板着脸好不好,对了,还有李义,都别板脸,我们今天先好好地玩一玩。”
来赏雪的游客很多,都在选不同的风景点拍照,李芹也拿出相机,先给马虎拍了一张,接着给杨欣拍,杨欣也为李芹拍。噼噼啪啪拍了好几张,李芹说:“来,为我和马文拍一张。”说着,不由分说地把马文拉了过去,挽着他,让杨欣拍照,拍完了,又情意绵绵地偎在他身上,让再拍一张。然后便要回照相机,要替杨欣和李义拍照,李义赌气说他不拍。李芹说拍个照又怎么啦,搭什么臭架子。李义说,我就不拍。李芹说,我跟你合影。李义说,跟谁也不拍。李芹拗不过他,便提议拍一张合影。马虎闹着要由他来拍,结果就真拍了一张。当时李义站那没动,是大家走过去迁就他的。
拍完照是在公园里散步,走了很长的一截路,还在一个茶座喝了茶,又继续散步,终于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里,大家不约而同放慢步伐。李芹出其不意地拉住马虎的小手,问他愿意跟爸爸在一起,还是愿意跟李义叔叔在一起。
马虎说:“我无所谓。”
李芹又问:“你是希望你妈和你爸在一起,还是希望她和李义叔叔在一起。”
马虎看了看马文,又看了看李义,说:“我希望他们都在一起。”
“这不可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可能。”
马虎于是不说话。
李芹非要他表态:“你究竟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我随便。”
“不能随便,一定要选一个。”
杨欣在一旁对于这样的问话已经烦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算了,别兜圈子了,用不着折磨一个孩子,我们都是大人,干脆自己把话说开,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李义,你先说。”
李义气鼓鼓地说:“我说狗屁。”
李芹说:“有话好好说,你别这样。”
李义又说:“我他妈想打一架。”
马虎在一旁拍手,说打架最好玩,问他想跟谁打。李义于是转过身来,朝马文脸上就是一巴掌,马文没有防备,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转眼间两个人便扭在了一起,马虎没想到会玩儿真的,在一旁吓傻了。地上滑,李义和马文很快跌倒在地,在雪地上打滚。两个大男人一会儿你占上风,一会儿我处于优势,都不像会打架的样子,各自累得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引来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最后,谁也打不动了,李芹上前把他们拉开,再一次要求大家有话好好说。
李义将掉地上的眼镜捡起来戴上,说:“好好说你妈个×,×你妈的,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多人围着看总不是个事,李芹和杨欣挥手请观众们离开。马虎在一旁发呆,还没缓过神来,他没想到会是真的打架。有几位好多事的观众仍然不愿离去,其中一位穿红滑雪衫的女孩子兴高采烈,情绪激昂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该走多远走多远,该上哪就去哪玩。马文也虎视眈眈地瞪着看众,他的脸上青一块,牙缝里好像也有些血渍。李芹有些心痛地过去观察他的伤情,她这么做,杨欣也只好过去关心一下李义,然而李义丝毫不领情,一下子把她推多远。
“我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这是吃错了药。”平时文绉绉的李义今天粗话连篇,一口一个妈,“让我跑这来说说清楚,真他妈的是毛病,对不起,不陪你们玩了,你们爱怎么谈怎么谈,我他妈先走一步。马虎,你今天下午还要训练,我这是提醒你一声,还是那句话,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你不要借机逃避训练。”马虎一连声地说他不想逃避,今天这场面不是太有趣,这小家伙现在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李义本来想一个人开溜,可是马虎这会儿更情愿跟着他先走。马虎目前的长跑成绩,在省里已经十分优秀,如果坚持下去,成为专业运动员似乎已不成问题。每次训练都是李义送他去,习惯成自然,今天跑这么远,怎么回去倒成了个问题。李义在前面走,马虎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还为怎么去操心。李义说:“急什么,我们他妈的打出租去。”
李义走了,剩下的人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话可谈。他们想在今天做一个快刀斩乱麻似的了断,但是有些事并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很多事都是只能做,不能说,做了不会白做,说了也是白说。再耗下去,未必会有什么好结果,而最聪明的办法是赶快结束这尴尬的局面。马文耸了耸肩膀,说:“算了,还是先开车送马虎去训练。”李芹和杨欣想想也对,今天的会议继续开下去已没有意义,于是一起匆匆往大门口赶。可惜已经晚了,李义和马虎走得很急,早没了影子,不可能再追上。马文让李芹和杨欣站门口别动,他去取汽车,取了汽车过来,李芹打开前门,坐在了马文身边,杨欣不甘示弱,不愿意独自一个人坐后面,也拉开前门,让马文坐到后边去,说由她来驾驶:她的用意很明显,不愿意看着马文和李芹坐在一起,马文怔了一下,无可奈何地下了车,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车厢后回。
杨欣很熟练地发动了汽车,掉头,将车开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懒洋洋地问现在该往哪开。李芹对两边看看,回头问马文,让他赶快表个态。马文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这会儿,他脸上发青的地方隐隐地有些疼,路当中站着一个交通警察,手举了起来,很愤怒地指着他们。开车的杨欣十分紧张,李芹也忐忑不安,但是马文却还是心不在焉,他看着警察,说:
“往哪都行,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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