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樟树下烹鲤鱼》 雷默
来自: 路余(世情。)
《大樟树下烹鲤鱼》
雷默
从电台录完节目出来,暮色四起,县城浸泡在浓浓的水汽中。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说,本来说好一个小时的节目,录了整整三个小时,这让制片人蛋哥有点为难,他喜欢严格地按照流程走,之前他怕后期太难剪,给我弄了一份一万字左右的流程稿,但我还是发挥了一下,不觉就讲多了。
蛋哥是我的发小,他在县城的电台做一档访谈节目,嘉宾都是些文化人,我有些困惑,做这样的节目几乎没有经济效益,他们还孜孜不倦地做着,究竟图什么?走进他们办公室,一个栏目三个人,除了他,还有一个女编导,一个女主持人,感觉他们就是一个乌托邦。
从大楼里出来,蛋哥还在犯难,他的节目一直都是一期一个嘉宾,我录的时长足够他剪出两期节目来,要不要做上下集?这似乎让他很纠结。我能理解他,被一个节目长时间训练得循规蹈矩,做出调整和改变,就意味着自找麻烦。其实一个小县城能有多少文化人?这个节目他做了将近两年,该请的嘉宾也都请了,接下去就面临资源枯竭的窘境,所以他千方百计把我从外地叫了回来。
他说:“老同学,谢谢你回来帮我救急,不然年关都不好过了。”我说:“没人了,你们可以不做啊,这种节目现在还有人听吗?”他笑了一下,纠正了我的看法:“别小看我的节目,这也算我们台的一个王牌节目了。”我还是不相信,别看街头人山人海,几乎没人对诗歌感兴趣。
我们斗着嘴从大楼的台阶上下来,走着走着,蛋哥又暗自乐了起来,他说:“不瞒你,主要我们台领导是个诗人。”我有点同情我的发小,他看上去太疲惫了,录节目的间隙,去过道尽头的阳台上抽了一支烟,抽烟本来是一个悠闲的事儿,被他搞得像打仗,来去都是跑的,一支烟吸四五口就烧到了烟屁股。他跟我说,这几天都熬到凌晨两点才睡,每天记事本上记着十几件事,每一件都迫切需要完成。年底了,各种总结和会议材料,节目还是如期进行。我说:“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少了你,地球就不转了吗?”他说:“我知道自己微不足道,主要是心肠太软,上头吩咐事情就乖乖去完成。有时候就跟自己说,事情一件一件来,我只有一双手,只要一直忙着,总没话可说吧。”
本来录完节目我就打算回老家,但节目结束的时间很尴尬,快到饭点了。蛋哥问我想吃什么,我说:“你这么忙,不吃了。”这加剧了他一定要吃饭的念头,硬把我拖上了他的车。从电台的大院里出来,车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他打电话给我另外的发小老刀,说我被他捉到了,一起去吃饭。然后他问老刀,是吃羊肉还是狗肉。老刀在电话里说,吃个卵肉,去大樟树。挂了电话,蛋哥一下有了方向感,车子径直往郊外开去。
我发现蛋哥只要一离开县城,离开他那个忙乱的电台,他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本来双手紧抓着方向盘,改为一只手搭着,另一只手在车载广播上调来调去,搜了一圈,他又调回到自己的台。广播里是个女声,他说这是个拜金女,家里很有钱,一年换三辆豪车,传达室门口每天都有她成堆的快递,每天下了节目就是上淘宝,没完没了地下单,没完没了地拆包裹,楼道里的垃圾桶都不够她一个人用。
我笑了笑,这才注意广播里的女声,她在介绍平克·弗洛伊德的摇滚音乐,听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蛋哥问:“这声音,你能听出来生活有这么腐败吗?”我说:“不清楚,只有你们做电台的人才在意声音。”蛋哥笑笑,自言自语地说:“声音是真好听,一点杂质都没有。”
他悠闲地抖着左腿,车窗外烟雨朦胧,车子开着开着,来到了一条乡间公路上,两边都是如镜的水塘,还有几块枯黄的稻田,一派肃杀的景象,路上也不见别的车,蛋哥时不时地晃一个蛇形路线。我以为吃饭的地方很近,没想到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到,我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吃个饭要这么复杂吗,哪里不能吃?”蛋哥笑着说:“什么都可以随便,就吃饭不能随便,这个地方你去了,以后还会惦记。”我说:“那更不好,以后想吃了没得吃,不是折磨人吗?”蛋哥笑起来:“所以你要多回来,你现在回来是客人了。”
这是我尴尬的地方,长年在外,见人就说我是这里人,但回到这里,又被当成了客人。蛋哥说,看一个人是不是本地人,就看他能不能找到像大樟树这样吃饭的地方,这地方最早是老刀带他去的,去了以后就戒不掉了。这种味道就像印章敲在你脑袋深处,饥饿的时候,它就清晰起来,会提醒你过去。
我说:“不会放了乌烟壳吧?会成瘾的。”
蛋哥笑着说:“那不至于,我从头到尾看他烧过,该放油放油,该放酱放酱,都是稀松材料,也奇怪,被他的手一捣鼓,味道就美得不行。那地方只有真正的吃货才去,一般人不知道。”
我靠在座椅上,感到肚子确实饿了,蛋哥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我说:“行了,还要多久能到?”他指了指前面一棵巨大的樟树说:“就那里了。”
我发现路边多了一条溪流,傍着马路蜿蜒而下,我们沿着这条溪流往上走,视野中那棵樟树越来越大,几乎遮蔽了半个村庄。蛋哥说,我们吃饭的馆子叫大樟树,其实也是这里的地名,这一带都是这样的名字,大樟树往上一点是鸦雀窝,再往里是榆树凉亭。
车子开上了一座拱桥,进入大樟树内部,樟树底下是一片开阔的平坦地,虽然是阴雨天,但树底下的泥地却干燥洁净,恍若凌空支开一把大伞。蛋哥说,这棵樟树被当地人视为神灵,有一年,环卫工人自作主张来修剪树枝,被当地人打得灰头土脸,扔了工具就逃,这以后,树枝越来越茂密,也没人敢动它了。
停好车出来,我注意到这棵樟树确实不同凡响,它的树冠已经直插云霄,地面上到处都是匍匐的虬枝,一直向四周延伸,有的裸露根系像吸管,一头扎进了路边的溪流中。蛋哥说,天气热的时候,樟树底下都是光着膀子吃饭的人,捧着一口大饭碗,饭上盖满了菜,有的蹲着,有的站着,看得出来,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是聊天,聊的内容以国家大事居多,还带着自己的想象。蛋哥指着两张收起来的小方桌说:“夏天,大樟树的老板也会在这里摆两张小桌,不放凳子,客人们都站着吃,可能全中国都找不出第二家这样的饭馆。他一般只招待熟人,陌生人去,得看他心情,心情不好,给再多的钱都没用。”
对这种做生意的态度,我很惊诧,问:“他凭什么这么牛?”蛋哥笑笑说:“这可能是他做生意的观念,不是你出了钱就是大爷,他也要选择顾客,不顺眼的生意,他宁愿不做。”
一阵风吹过,头顶上乱响,蛋哥缩着脖子说:“这么冷的天,别耗在这里了,快进屋。”我才发现边上有一户人家,门口亮着路灯,路灯下是一块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大樟树”三个大字。
这种感觉很奇妙,蛋哥喊我去吃饭,总以为是个正经的饭馆,没想到是户人家,也不认识,推门进去,有种上陌生人家里蹭饭的感觉。我也不说话,默默地跟着蛋哥往里走。
店主一男一女站在屋里,看到蛋哥进来,打了招呼。老板娘团着双手,手心手背来回不停地搓,老板双手插在裤袋中,我发现他们衣服穿得都有点少,耸着肩膀,缩着脖子。老板头发有点秃,乱糟糟的,好像好久没洗了。他的眼窝特别深,感觉像眼球外面包了一层薄皮,嵌了进去,看人的眼神有点怪异,他问蛋哥:“两个人?”
“三个人,还有一个马上过来。”
“是那个骨科医生吗?”他显然对老刀很熟。
蛋哥点点头,他又问:“老样子吗?”蛋哥说:“老样子。”
进了里屋,发现桌子还空着,饭桌其实是一张棋牌桌,摊着一堆凌乱的扑克牌。桌角上有烟灰缸,烟头倒了,但没洗。老板娘进来给我们开好空调,关上门又出去了。
蛋哥说:“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再晚点就没位置了,又得看他脸色了。”
“怎么,吃个饭还得求着他吗?”
蛋哥压低了嗓门说:“他干的是高兴活,两桌人满了就不接待了。别看他店小,每天都有人来吃。”蛋哥弹了弹烟灰,笑着说:“你别看他一副落魄相,以前也是公子哥,据说他家以前是苏工世家,他爷爷曾经是很有名的雕刻大师。听当地人说,他还留过洋,回来后,吃饭都用刀叉,一个荷包蛋割成小小方块,能吃上半小时。”
我“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蛋哥继续压低嗓门说:“年轻时他仗着老家的财势,日子过得鲜亮风光,纨绔子弟嘛,凡事不知轻重,不分尊卑,因为有的是时间和铜钿,干的都是招摇事儿,琴棋书画、跳舞桥牌、麻将梭哈,都会一点,又因为天性懒散,大多是三脚猫。这样的人,你也知道,免不了家道中落,大概后来他也弄明白了生活的道理,踏踏实实开起了饭馆。”
“这么说,他还是个没落的贵族,这顿饭有点高级啊。”
话说着,老板娘又进来了,手上拎了一壶米酒,蛋哥掀开壶盖,一股热气冒了出来,满屋子的酒香,里面冲了鸡蛋,米酒看上去有点浑浊。老板娘是典型的和蔼脸,两团苹果红,她看了我一眼说:“第一次来吧?没看到过你。”
我连声称是,蛋哥在旁边瞎起哄:“省城的大诗人,请了好多次才请来,我们从小一起玩泥巴的。”老板娘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她多看了我两眼说:“这倒是难得的,让我们也沾了光。你们先喝起来,我去切两盘羊肉来。”她说着又退了出去。
蛋哥压低嗓门说:“她不是老板的老婆,起初我们也以为他们是一对,他们生意太好了,名声大了,后来老板真的老婆就来了,两个女人还吵了一架,这事才败露了。”我一惊,蛋哥说,“那次吵架有点像赤壁之战,一场架下来,天下三分,鼎足而立。老板答应每个月上缴三分之一收入,真老婆不再到店里闹,他们继续搭伙做生意。”
蛋哥的眼神快,及时地住了嘴,门又被推开,老板娘笑吟吟地进来,手上的冷盘“噼噼啪啪”往桌子上搁,一盘羊肉,一盘狗肉,一盘卤鸡爪,还有一盘花生米,分量都很足。老板娘说:“热菜稍等一下,马上就来。”
蛋哥目送她出门,又说:“那个真老婆我看到过,邋遢、凶悍,如果天天来这里闹,客人会被她赶跑的。”蛋哥说着,给我倒上了米酒,“我们先动起来,老刀这个人没准点的,说不定临出门又要做手术,边吃边等他。”
两杯热米酒下肚,我的身上暖和起来,把外衣脱了下来。蛋哥说:“其实这里的老板就烧一个菜——红烧鲤鱼,别的菜在他眼里不叫菜,都是搭配送的,也不自己烧。你等下可以去看看,红烧鲤鱼烧完就摘了围揽,一个人在抽烟了,灶头交给老板娘,剩下都是她的事。”
“哦,这么有个性?”
“没办法,客人都冲着他那条鱼来的。他从来不记细账,一顿饭多少钱,都由他张口决定,他也看人头,可能一模一样的菜,两个人来是两百块,三个人来就变成了三百块。所以碰上计较的人,要跟他理论,问这个菜多少钱,那个菜多少钱,他嫌烦,这可能也是他不愿意接待陌生人的原因。”
我笑起来:“这买卖做得原始啊,不过挺有古风。”
蛋哥说:“你别说,就这么毛估估,也忙不过来。”话说着,门外果然来了一拨人,他们隔着玻璃窗朝我们的房间张望了一下,去了隔壁房间。蛋哥说,“这两间包厢数我们这间好,隔壁没有空调,只生两个煤球炉,暖和没问题,就是一屋子煤气味,得时不时地开一下门,不然有煤气中毒的可能。”
我笑起来:“这是冒死吃鲤鱼吗?被你讲得这么神,我得去看看。”
出了门,发现老板娘正在水池里捞鲤鱼,她戴着一副红色塑料手套,一只手提着菜刀,一只手拎着网兜,看准了鲤鱼,一抄就捞上来了。她看到我说:“很多像你这样第一次来的客人都好奇,非得出来看。我们这里主要水好,挨家挨户都有水塘,养珍珠蚌,珍珠蚌的水塘里不能养草鱼,只能养养鲤鱼,这鲤鱼特别肥。”
我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鲤鱼,果然漂亮,通体呈现金黄色,尾巴红得像鸡冠,身上的鳞片非常整齐,饱满而带着光泽,侧面的线条像画上去的,鲤鱼嘴上的触须肥厚而卷曲,感觉像从年画上跳出来的。
老板娘把鲤鱼往地下一掼,说:“杀鱼有点血腥的,你看着不会不舒服吧?”
我摇摇头,用方言说:“我农村出来的,杀猪杀牛看多了,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板娘笑笑说:“我们也不是所有鲤鱼都买,对个头有要求,一般两斤半左右的,鲤鱼超过三斤,肉质就粗,不好吃,个头太小也不行,都是细骨头。”老板娘杀鱼的手法极其娴熟,刨鳞片、剖膛开肚、挖下水,转眼间,洗好的鲤鱼就放在了砧板上。
这时候轮到老板披挂上阵了,他慢悠悠地抽了一口烟,把烟屁股弹出了门。在水龙头上洗了手,一手取过菜刀,另一只手捋在鲤鱼身上,那动作看上去极其温柔,仿佛在抚慰即将下锅的鲤鱼。再看那把菜刀,刀头已经磨圆,刀锋有了弧度,他的刀放在鱼背上,仿佛在辨认鱼骨,感觉就轻轻抹了三下,鱼背上的肉就顺着纹理裂开了,三条漂亮的斜纹,似乎每一条都贴着鱼骨走。
炉灶响起来,热油在锅里打着转,鲤鱼下了锅,被热烈的声音包裹住,鱼身随即被热油拱了起来。老板漫不经心地抖着脚,片刻过后,他颠起了锅,只见那条鲤鱼在空中不停地跃起,仿佛活了一般。几下之后,老板用勺子撒了料酒、酱油,盖上锅盖,煮至八九分熟,起锅。转而开始勾芡,那双手仿佛粘上了勺子,在空中转圈舞动,只剩重重叠影,转眼间,琥珀色的芡糊离开锅底,淋到了鲤鱼身上,薄薄一层,却异常均匀。香味从鲤鱼身上升腾起来,在厨房里四处游走。蛋哥仿佛掐着时间,一把拉开了门,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过来吃了。”
我回到房间里,蛋哥说:“他对你算客气的,一般陌生人站在旁边看,他会赶人。”我说:“这也对,绝活最怕被偷学。”蛋哥笑着说:“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厨师,你以为人家傻?”
说着,红烧鲤鱼被端上来了。我暗暗惊叹,这老板果然有一手,煮熟的鲤鱼纹丝不乱,还是活着的模样,背脊朝上,身段自然弯曲,拗成一个S型,仿佛在盘中戏水。蛋哥早已按捺不住,举起筷子说:“尝尝!趁热吃。”
我一直怀疑过于完美的东西,总想把它拆解开看个究竟,这种想法有点像那个朝蒙娜丽莎开枪的疯子。我把筷子伸了过去,刺入鱼身时,蛋哥在一旁大叫起来:“你动作温柔点,吃相不能太难看。”我说:“好看不顶用,早晚要进肚子的。”筷子的一端传来了鱼肉的弹性,一夹,那肉就一瓣瓣碎开来,确实是新鲜到了极致。我把鱼肉放入嘴里,它带了一点微微的辣,却盖掉了鲤鱼的腥味,再嚼,发现除了鱼的鲜美,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
第二筷伸过去,我的节奏慢了下来,因为我看到鲤鱼一侧的眼珠子没了,像被人剜去了。我看了一眼蛋哥,他正吃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他还有这童心,喜欢吃鱼的眼珠。我把鱼肉夹进嘴里,闭上眼睛,回味了很久。
老板娘看着我们,问:“怎么样?”
我和蛋哥频频点头,我说:“确实是我吃过的鲤鱼里烧得最好的,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水塘边玩耍的情景,纯粹,又有点淡淡的忧伤。”我这么一说,蛋哥在旁边咯咯直笑,老板娘也跟着笑,不过表情并没那么夸张,显然她挺受用的,紧缩的身形开始松弛下来,仿佛过了一场大考。
老板娘一走,我跟蛋哥说:“你跟我儿子差不多,他也喜欢吃鱼的眼珠子。”
蛋哥愣了一下说:“我没吃啊,谁吃鱼眼珠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每次端上来的鱼都缺一颗眼珠,回回都这样,我怀疑是他吃的,厨师嘛,都好第一口。”蛋哥说着,朝门外努嘴。
我笑了笑说:“吃鱼眼珠,这爱好倒挺独特的。”
我们正吃得欢,老刀赶到了,他看着只剩半边的鲤鱼,一把抢过盘子,放到自己跟前,不许我们再吃。我们不禁大笑,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读书时的模样。读书时,我们一起吃饭,他也是这个样子,碰到中意的菜就霸占,别人要跟他抢,他就往菜里吐口水。我们提起这茬,老刀就端起盘子,做出要吐口水的样子,我知道这是表演,年少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恶作剧会停留在记忆里,一部分就凝固成了永久的友谊。
这顿饭吃得热火朝天,中途,蛋哥上了一趟洗手间,洗手间在外面的野地里,开门的时候,蛋哥还算淡定,回来时已经缩成了一团,他说:“外面冷,比城里低好几度,好像要下雪了。”他的声音带着哆嗦,这让我们也跟着哆嗦起来。想想下雪天,为了吃一条鱼,受困于大樟树下,这顿饭忽然间就有了意思。
临近结束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条缝,老板的头探了进来,他似乎很少主动跟客人打招呼,这让他看上去有些腼腆。蛋哥和老刀看到他,也愣了一下,连忙招呼他进来坐。气氛有点怪异,仿佛我们成了主人。他进来了,也不坐,看了一眼只剩一条骨架的鲤鱼嘀咕道:“吃得倒挺干净。”蛋哥说:“今天我好朋友来,能不能破例再烧一条?”老板说:“吃得不够是最好的,吃多了会倒胃口。”我们纷纷说,不会啊。老板却不松口,他说:“今天不烧了,下次想吃了,还可以来。”我感受到了他的固执,打了圆场:“老板说得对,吃成饕餮,图了个爽,其实未必真爽。”
老板看着我,突然很正式地说:“我想跟你谈谈。”
我有些愕然,问:“谈什么?”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窘迫,支支吾吾了一阵,冒出一句:“你是文化人,应该对吃的比较了解……”
我笑起来,说:“别听他们胡说,其实我也是个俗人,为了一口吃的,专门寻过来,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
老板的脸上恢复了神采,他说:“这里的好多人都是从城里特意赶过来的,那个房间里的也是,每次都讨添头,遇上好吃的,就想一次过足瘾,我给他们掐着量。”
“您做得对,其实任何东西,过头了就是不及。”我说。
老板点点头说:“食物最早……是为了填饱肚子,往后才是为了吃好,吃好分好多种……你们大概吃的是情怀。”说着他自己先乐了起来,那颗像鸟窝一样凌乱的头缩在棉衣领子里抖动了半天。
屋子里的气氛欢乐了起来,老刀剔着鱼骨架上的肉屑说:“被你这么一说,这鱼的味道好像又好了一些。”他说着把鱼汤倒进了空碗里,盛了一勺子饭,拌起来说,“不能浪费,把每一滴精华都榨干净。”老板轻描淡写地说:“骨科医生动手术经常用锤子榔头,费体力,你多吃点,我不会说你。”
我看了看窗外乌黑的天,窗沿上传来簌簌声,好像真的下雪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好的手艺要藏在偏僻的地方,而且定了规矩,只烧两桌?”老板笑了笑说:“不光你们吃的应该节制,我对烧鱼也是这个要求,烧多了难免失手,丢了门面,就违背了初衷。”我说:“懂了。”
蛋哥嬉皮笑脸地问:“听说你以前生活非常讲究?”
“听谁说的?”老板很警惕,他仿佛觉察到了这话背后不怀好意。
“据说你吃小笼包,一定要有一碟浸着姜丝的醋,炖鸡汤必须有几片火腿盖在上面,有这回事吗?”蛋哥笑嘻嘻地问。
“你跟我说是谁告诉你的,我就回答你,不然你得问说这话的人去。”
蛋哥笑笑,没有了下文。老板抹抹嘴`巴,反击道:“记者这行当在以前也有,就是包打听,官方语言叫消息灵通人士。”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本以为老板会拉开架势聊上半天,他却很快地离开了。我们又坐了一会儿,大概本来想聊一聊这个古怪的老板,可是终究谁也没说。仿佛在人家眼鼻底下,谈论人家,是件极冒险的事。
出来结账的时候,外面果然飘起了雪花,老板蹲在地上抽烟,安静得像个闲人。他看到我们出来,站了起来,蛋哥问他多少钱,他说:“老样子,付三百块算了。”我们会心一笑,老板接过钱,突然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张二十元,递给蛋哥说:“算了,看在你们这么远过来的份上,给你们打个折。”
一旁的老板娘正在清理水池,我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鲤鱼捞上来,养在旁边的水缸里,突然想起了我们那里的风俗,我说:“这鲤鱼我们那里叫元宝鱼,大多祭祀用,祭祀完了,就放生了,好像我们那里的人不吃这个鱼。”
老板愣了一下,蛋哥和老刀奇怪地看着我,那一刻很安静,我立马意识到自己讲错话了,装作没事地往外晃。老板尾随了出来,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有点恍惚,仿佛怀了一桩重重的心事,他一直把我们送上了车。离开大樟树,车子在荒凉孤寂的乡村公路上行驶,车灯前的雪花恍如精灵,迎面扑来,又惊慌失措地躲开了,我突然之间感到狼狈起来。
过完年,天气略微转暖的时候,蛋哥给我打电话,他说节目已经做好了,最后还是做成了一期,工作量可想而知,他说我录节目的时候大概没有对着话筒说,单是调音就把他累垮了。他问我要不要先听一听节目效果,我说不听了,这本来就是个任务,完成就好了。我的不屑让蛋哥有点生气,他说我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这可是他的心血。我说那就听一下吧。他说,那么勉强就算了。你来我往地相互数落之后,我们又慢慢地客气起来。
我说,下次再去大樟树,我请客,作为赔礼道歉。蛋哥说,得换个地方了,大樟树已经不灵光了。我一惊,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前几天又约了几个朋友去那里,老板竟然不烧鲤鱼了,搞得大家都很惊讶。老板娘悄悄地跟他们抱怨,说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决定就不烧鲤鱼了,怎么劝都没用。大家都图他那条鱼去,不烧鲤鱼了,很有可能生意都逃走了。老板娘说,不烧鲤鱼了,总得烧点别的鱼,味道在他心里,逃不走的,只要他肯烧,失去的客人们还会回来的。他说,那就烧花鲢吧。
鲤鱼自此在他饭馆里绝迹了。一个厨师,放着绝活不用,去搞研发,这多少有点冒险。不过他那个手艺,烧花鲢问题也不大,蛋哥他们也吃了,确实也比外面的馆子好,但蛋哥他们几个都是吃货,一般的菜不入他们口,而且他们也不喜欢跟外面的比,就跟他原来的红烧鲤鱼比,首先相貌上就逊了一大截,鲤鱼多漂亮啊!那花鲢就一段,身上还都是叮满了蚊子似的花斑,吃着吃着,就越来越觉得不及他原来的红烧鲤鱼。还有,老板娘原先的一团和气也消失了,那天厨房里两个人拌上了嘴,锅碗瓢盆拍得火星四溅,这吵吵闹闹的氛围让蛋哥觉得有点扫兴。
蛋哥说,原来开车半个多小时去吃鲤鱼,还兴冲冲的,现在要先在心里衡量一下了,跑这么远的路,值不值得。我心里一颤,想到了我之前说漏的话,会不会是我引起的呢?让一个厨师发慈悲,这不是要人家命吗?他烧菜是要谋生计的呀。
我跟蛋哥说,不管怎么样,有时间了还得去光顾人家的生意,至少我觉得在大樟树下吃饭,这种体验不是哪里都有的。蛋哥说,要去没问题呀,你多回来几趟,回来了就带你一起去。
这之后,我也回过几趟老家,和蛋哥、老刀联系,也常把“大樟树下吃鱼去”挂在嘴边,可仅仅限于过过嘴瘾,并不付诸行动。每次,他们两个都很忙,尤其是老刀,手机得二十四小时待机,经常有紧急的手术把他临时召唤回去。
到了五月的时候,我跟蛋哥说:“再忙也得去一趟了,夏天要来了。”当决定把一件事情搁在夏天去办了,我就觉得夏天会过得特别快,夏天一过,又得拖到下一年,而很有可能这之后都不会再发心去完成这件事。
蛋哥觉得我有偏执症,他总是希望老刀也能一起去。我说:“如果下次老刀还没空,就不管他了,一定要去。”蛋哥说:“好好好,陪你去发神经。”
随着大街上穿短袖的人越来越多,我挑了个周末回到老家。蛋哥已经等在火车站出口处,明晃晃的太阳让他眯起了眼睛,大蒜鼻尖上都是圆滚滚的汗珠,看到我出来,他嘻嘻笑着说:“你真会挑时间,这天气我对吃的提不起一点兴趣,不过大樟树下避暑纳凉,倒是个好去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废话,走了。”
上了他的车,我问他后来去过大樟树没。蛋哥摇头晃脑地说:“没去过,花鲢哪里不能吃?”我说:“就不能再去看看那个老板?”蛋哥笑起来,他说:“老板又不是美女,美女我都看不过来,还有心思去看一个老头?”
到了大樟树,发现和前次来果然不一样,那棵巨大的古树刚换好新叶,阳光下鲜嫩的树叶泛着淡淡的光。樟树下的石板上坐着几个老人,清一色黑得发亮的皮肤,他们聊兴正浓。一个老汉说他老表的孙子最近得了国家科学家奖,而且是特等奖。他说,现在国家对科学十分重视,科学是最要紧的,没有科学,再多的钱都没用。
蛋哥冲我笑笑,他说:“没事了来这里挺好,听他们吹吹牛,奇思妙想什么都有。”我的兴趣并不在这上面,扫视了一圈,竟然没看到那两张小方桌,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走近饭馆,那块写着“大樟树”三个字的木牌还在,推门进去,里面有点黑。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吃饭吗?”紧跟着,老板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到我和蛋哥,笑了笑说:“是你们啊!好久没来了,我刚打算睡会午觉。”
蛋哥脸上有了些许难为情,他岔开话题问:“怎么就你一个人,老板娘呢?”
老板迟疑了一下,开始刷锅,他说:“哦,今年生意不太好,她去厂里上班了,我一个人也够了,管得过来。”
蛋哥坏笑着说:“我知道生意不好的原因,主要你不烧鲤鱼了。”
老板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他说:“我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不会改,爱吃吃,不爱吃拉倒,都这把年纪了,不想将就人了。”
我连忙打圆场:“你的花鲢没吃过,来一份让我们尝尝。”
老板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走到水池边,捞了一条花鲢上来,问:“这条怎么样?”蛋哥说:“太大了,吃不完。”老板说:“这是最小的了,我可以两种烧法,鱼段红烧,鱼头炖豆腐汤。”蛋哥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我赶紧应承下来,又问:“可不可以搬一张小桌到外面大樟树下?那里凉快,我们想去那儿吃。”
老板面露难色,他说:“以前也没人提意见,今年生意不好后,有人出闲话了,说大樟树下垃圾成堆,赚钱归我一个人,环境得大家来分摊。我一气之下,就撤了那里的桌子,再也没去摆过。”
那天,我们只好又坐到了包厢里,老板亲自来开了空调,他说一会就冷了。过了好一阵,我们发现那机壳发黄的空调也不太管用,声音大得像风扇,吹出来的气也不冷。老板进来看了看空调说,可能氟利昂没有了。他又把厨房的排风扇拿了过来,那家伙劲太大,吹得桌上的塑料餐布狂舞不止。蛋哥笑得岔了气,他说:“这不行,台风里吃饭,谁受得了!”最后只好开了窗户,老板又找来两把破旧的麦草扇,说只能这么将就一下了。
他忙得满头大汗,对我们说:“以前她在,也没觉得她多重要,离开了,我相当于折了一只手,什么都得自己来。有时候想把她叫回来,可生意没以前好,叫回来又是负担,真是两难。”
我说:“你还可以烧鲤鱼啊,各地风俗不同,拿别人的忌讳来限制自己,也犯不着啊。”他愣了一下,然后坚决摇摇头说:“不弄了,放下的不会再要回来,我就是这么倔强。”
那天隔壁的那间包厢一直都没有人过来,蛋哥冲我眨眼睛:“说明不是我一个人口味挑,别人也挑。”我说:“味道不重要,我们吃的是情怀。”说实话,那天的花鲢端上来后,我也没有觉得味道很惊艳,可能是吃的人少了,花鲢不够新鲜,总感觉少了当初鲤鱼的生猛。蛋哥轻声说:“这家饭馆的牌子倒了,可能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关门了。”他唉声叹气地摇着头:“多好的饭馆啊,好端端的被自己折腾死了。”我也感受到了老板的艰难,他以前只烧一个菜,现在妥协了,什么都烧,洗菜也自己来,杀鱼也自己来,一个大厨师的架子都丢光了,约等于他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潦草地对付完了那顿饭,从包厢里出来,看到老板在用抹布擦一个玻璃罐,玻璃罐是用来泡药酒的,器形还挺大,里面也没酒,灌了小半罐白色小丸。我们都见过人参、鹿茸、毒蛇啥的,这种比米粒大一点的白色小丸倒没见过,就问老板,那是什么好东西。
老板笑笑说,那不算好东西。他扶着那个玻璃罐说:“听说以前的刽子手每杀一人,都喜欢在刀把上刻一条纹路,杀到一定数量就收手了。我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也差不多,不同的是,我是杀鱼如麻。”
我猛然间记起来,当时他烧的鲤鱼好像都被剜去了一颗眼珠子。我一凛,问道:“那是鱼的眼珠吗?”老板点点头,他说:“别看一天两条,时间会让人瞠目结舌。我有一天挪出这个罐子,想把发霉的鱼眼珠晒一晒,一倒出来,那数量吓到我了,成千上万的小眼睛看着我。我想,罢了,不烧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了好一阵,蛋哥嘀咕道:“没想到他还记这个账。”我说:“可能换谁都纠结,不光是他,连我也感到为难,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我以为他的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想到过了几个月,老刀给我打电话,他说:“你猜我遇到了谁?”我一头雾水,问:“谁啊?”老刀说:“大樟树的那个厨师,烧鲤鱼的那个厨师。”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老刀接到了急救室的电话,说送来了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摔了一跤,伤得蛮重的,让他赶紧过去看一下。老刀赶到急救室,发现那个老人躺在担架床上一直在哆嗦,他看上去真的挺老的,像一片挂在树枝上的枯叶,感觉随时会飘落到地上。老刀初步检查了一下,好像他的腿骨、盆腔都伤着了。他赶紧开了单子,让家属陪着老人去做全身CT检查。
结果出来了,盆腔粉碎性骨折,腿部也有两处骨折,得动手术。没想到家属说,老人家再过一个月就满一百岁了,这样的年纪上手术台,下不下得来都是个问题。他们建议老刀给他保守治疗,减轻点痛苦就行,能熬过去是老人自己的造化,熬不过去就这么认了。
老刀说,农村里的人都很现实,他们觉得这么大年纪是该走了。老人有三个儿子,两个都走在了他前头,再说自己长命百岁,活成了妖怪,膝下的人先走了,老人自己也厌世,不想再多活了。
说归说,老刀还是担心真出事了,家属会赖上医院,就让他们签了承诺书,家属们也都爽快,干脆利落地签了字。老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并发症出来了,陷入了昏迷中,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生命。老刀开了出院证明,让他们把老人接回家。家属不放心,希望老刀能一起送老人回家。老刀当时就急了,在医院好歹还有单位护着,去了人家家里,这事要赖他头上,就真说不清楚了。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后来家属打了个电话,不久后,老刀就接到了院长的电话,说让他陪护一程。老刀想推脱,院长说,这户人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放心去,不会有事的。
老刀后来才弄明白,老人的一个侄孙在当卫生局局长,既然院长要求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去。临时充了一个氧气袋,挂在老人鼻子上。去了之后才知道老人的家就在大樟树,救护车拉着警报开进大樟树的时候,很多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到了老人的家里,老刀说,氧气袋拔了,老先生就没了,你们自己决定什么时候拔,这个氧气袋也只能维持一两个小时。后来,他们商量着挑了一个时辰,老刀拔掉氧气袋,几个女眷象征性地哭了几声,还没热闹一阵就停了。
本来履行完分内的事,老刀也该回去交差了。没想到,老人庞大的家族都很客气,对老刀千恩万谢,非得留他吃晚饭。每一个人都对他说,难得有百岁老人这样的白喜事,这饭一定要吃。面对盛情相邀,老刀也被他们的热情打动了,就答应了下来。
老刀说,他也没事干,就坐在那里看大家忙忙碌碌,不时有人过来给他递烟,还陪他坐一会儿,聊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最有意思的是老人的家属都觉得气氛不够悲伤,喊来了一个专业哭丧的人。那个长得像一颗皱巴巴小土豆的人,问他们需要做为什么身份哭,他说什么身份都行,一个人一个价格,儿子女儿最贵,孙子孙女次之,侄子外孙表亲啥的,价格再便宜一点,后来一盘算,发现老人的家族过于庞大,一一哭不过来,就只好作团体哭的打算。
老刀说,那场景有趣极了,老人周围围满了亲人,但他们都在看热闹。那“小土豆”披麻戴孝,跟老人的家属说,我先哭几声给你们看看。结果一开口,气势恢宏,氛围搞得很浓烈,老人的家属都很满意。有人看到“小土豆”脸上挂泪,问他:“你真哭啊?眼泪都出来了!”他边哭边回答:“没有眼泪,我是哭不出来的。”就这样,双方很愉快地达成了交易。
老刀就坐在那里,听那“小土豆”一会儿装儿子,一会儿装孙子,句句催人泪下,哭的内容五花八门,条理都很清楚,仔细推敲,也不见明显的漏洞。更绝的是,作为女儿身份哭的时候,他仿佛变了性,连声音都变得细细的,诉说衷肠的词凄楚婉约,唱得像戏文。
老刀本来想坐一会就走的,听哭丧入了迷,竟然一坐坐到了傍晚。
到了晚上,大樟树下摆了宴席,单是过来帮忙的人就凑了好几桌,老刀被家属安排在主桌,享受了座上宾的待遇。酒过三巡,不知道谁说了一声:“应该让老庄来烧一条鲤鱼。”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有人说:“老庄现在不烧鲤鱼了,不过今天是康太爷的大日子,应该可以破个例。”
有人跑去喊老庄,不久后,老刀看到大樟树的厨师被众人簇拥着过来,这次他穿得十分考究,簇新的厨师服,扎着厨师围揽,头顶上还戴着一顶崭新的厨师帽。他走进大堂,朝康太爷的遗体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周围围满了汇聚过来看热闹的人。
老刀说,听说大樟树的厨师要重新掌勺烧鲤鱼,大樟树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感觉像一门失传的绝世武功重现江湖,大家都想亲眼目睹一下风采。
老庄还在做准备工作,有人就迫不及待地捧来了一条鲜活的大鲤鱼。他看了看,把鲤鱼接过来,抱在怀里还抚摸了几下。接下来发生了大家意想不到的一幕,老庄抱着鲤鱼一路小跑,在离大樟树不远的溪流里把它放生了。
众人纷纷错愕,老庄却回来了,他挽起袖子,问后厨有没有老一点的卤水豆腐。有人说,豆腐有的是,我们要看你烧鲤鱼,不是烧豆腐。老庄说:“什么材料没关系,你们等着瞧吧。”
有人给老庄端来了豆腐,老庄说:“太小了,得弄一版来。”马上有人给换了一版,老庄说,“再弄一盆清水来,旁边放着。”大家这时候才注意到,老庄带来了一个牛皮套,解开来,里面都是精光闪闪的刀具。
老庄把端来的豆腐往跟前一放,闭上了眼睛,众人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老庄突然双眼睁得滚圆,眼眶中熠熠闪光,他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眼前的这版豆腐上,只见他手握刀具开始在豆腐上停停走走,时而细腻婉约,仿佛于大山溪流深处,拨动琴弦,时而万马奔腾,如百川汇流,翻腾入海。
过了半晌,众人反应过来,他是以豆腐为原料,在雕刻鲤鱼。刀具在水盆和豆腐间来回游走,愈来愈疾,感觉刀锋处有热流倾泻而出。那版豆腐顷刻间仿佛有了生命,一条鲤鱼的形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老刀说,当时有种错觉,觉得这条鲤鱼就是从老庄心里游出来的。众人围着鲤鱼纷纷议论,说雕得太传神了,尤其是尾巴,仿佛还在划水。
雕刻完鲤鱼,老庄又调了藕粉,把它淋在了鲤鱼身上,开了炉火,热了油锅,把那条“鲤鱼”放进了油锅,片刻后,“鲤鱼”出锅,通体金黄色,形状也更加立体。有人高喊:“好!”众人纷纷开始鼓掌。
之后,老庄改用平底锅,把“鲤鱼”放了进去,“忽”一下,火苗蹿了起来,老庄身上的血液仿佛也跟着沸腾起来,他的勺子在一排调味料中穿梭,每一下都如蜻蜓点水,拍入锅中后,不时有火焰蹿起,但也转瞬就熄灭,那些火焰仿佛出自魔术师之手,一明一灭,任由他掌控着,那条“鲤鱼”在各种变幻中滋生出神奇的香味。一阵眼花缭乱的烹饪后,“鲤鱼”终于出锅了,它摆在一口清水瓷盘中,形象呼之欲出。
但这并没有完,老庄又调了番茄咖喱酱,他仿佛化身为神奇的画师,用那把已入化境的勺子往“鲤鱼”尾巴上轻轻一泼,红黄相间的色彩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众人暗暗惊叹眼前的景象。老庄又调上了黑芝麻酱,转眼间,从牛皮套中抽出一支细毫,蘸了黑芝麻酱,点了“鲤鱼”的眼睛。
至此,他袖子一甩,扔了细毫,大喊三声,颓然坐于地上。众人纷纷去扶他,却见他已伏在地上,抽动着双肩。
那条“鲤鱼”被端上了桌,被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着,但大家仔细一看,都噤了声,因为那条“鲤鱼”仿佛活了,它的眼睛炯炯有神,在瓷盘中看着大家。这会儿,叫好声也没了,嘈杂的环境安静了下来,谁也不敢先动筷子,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僵持了很久,人群中有人嘀咕:“吃不得啊,太吓人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收场。这时候,不知谁提示了一下,大家纷纷把注意力转到了墙上的康太爷,他正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这一来一往,就把他和鲤鱼牵上了线。缓过神来之后,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起那条“鲤鱼”摆到了康太爷的灵前。之后,人群才开始慢慢地活泛过来。
发表于《收获》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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