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内伦子 (上) - 一种类似文学家对现象的观察

川内伦子，1972年出生，93年毕业于Seian University of Art and Design (Seian Women's College)，01年同时发表三本项目作品Utatane (假寐), Hanabi (花火), Hanako (花子)，02年以Utatane和Hanabi获得第二十七届木村伊兵卫奖。

各项奖项

上述的其实都不是很重要。

川内伦子是一名视觉风格非常显著并且长期相对固定的艺术家，但难得的是你可以从她二十年来不断的创作和新画册的发行中明显地感受到她作为个人对世界关注点和思考的改变和递进，作为艺术家对图像内容控制、编排上更广泛的实践。这种变化是连续且线性的，你可以在自己成长的时间尺度上同时感受到她作品思考的推进和自己对其作品感受的加深和共鸣。

以Utatane和Hanabi为最初的例子(Hanako不属于她纯艺术实践的项目，是一部纪录片的衍生画册)，Utatane中文译为假寐，援引她采访时的原话这是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图像记录了一些感官临界的感受。整本画册的结构大致为左右两面的图像以某种视觉或感官性质的连接相缠绕，这些跳动的小连接再彼此呼应。画册以明亮模糊失焦过曝歪斜为基础的视觉语言，这种状态极像在日常生活的行动中邂逅某一场景，脑中电光一闪肢体被一震类似既视感的冲动捕获，时间的流动缓慢，你凝视着那个场景直到它消逝在时间海里。你对整个场景的印象立刻以一种模糊暧昧的状态融化在记忆里。而Utatane这本册子里的图像像一个反复在生活中被细小的瞬间牵动记忆的人，他/她半梦半醒的状态赋予整个世界一种明亮温暖的触感。这些图像间的连接是未定的，这个迷茫但感动的人记录下这些影像同样将这种寻找和触动的状态带给她的读者。

Utatane

洗衣机的漩涡与云彩在感受和视觉上的呼应

白天黑夜同样令人炫目的光点

泡泡的脆弱和绳索将断之间美丽的互文

嗷嗷待哺的状态与食物；形态

雷电砸向地面与缝纫机凿击布料

粉色泡泡的色彩和材质让我联想到人体内柔软脆弱的性质

川内伦子构建的这种连接是一种类似文学家修辞的连接，不同的事物因为形态和其他感官上的相似而构成共鸣，这种共鸣以一种更灵巧的方式产生互文的效果，两者的内容缺一不可。

朱自清在《歌声》里以“我用耳，也用眼，鼻，舌，身，听着；也用心唱着。我终于被一种健康的麻痹袭取了”去概括自己对于音乐的感受；钱钟书将这种通感简单描述为“在日常经验里，听觉、视觉、触觉、嗅觉等的彼此交通”。川内伦子在一组平行图像间构建的联系也大体如此，一种跳脱出视觉，在图像与图像间，图像与观众间感官性的共鸣。在这个过程中，图像中原本事物符号性的意义被抹去了，在一组新的对仗中彼此连接的新意义(甚至是没有意义的新意义)在这个朦胧的假寐状态中浮现。

Hanabi

而Hanabi(花火)这本册子有一个明确的主题：烟花。川内伦子记录下的烟花显然不同于商业摄影里清晰工整的烟火形态，胶片长曝光赋予了每张图像模糊明亮炫目的观感。这种拍摄方式非常直接的让观者感受到一段时间的实体化：烟花绽放开来在底片上留下的光痕，观看烟花的人在其绽放过程中因行动而被记录下的重影……尤其当看到一朵烟花开放的须臾间车水马龙已在底片上刻上条条光带，令人怅然，给予人一种昙花一现之美的感慨。车流如水流，人生逆旅，哀吾生之须臾，Hanabi中胶片过曝的温暖光晕和晃动的景致像一层凄美的纱。人生的每个阶段，闲来空对月，回首前瞻，总有属于每个阶段对于时间的遗憾。

和烟火一起被记录的还有烟火大会的集会、庙会，这种欢愉的集体活动会凝固成为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在川内伦子之后的项目（例如Ametsuchi天地、Halo）中，这种集体行为会频繁的出现，但是它们以一种更超然的、更震撼的、更现象学性的方式在图像上被呈现。

(此两张截图来自Wstudio翻书视频)

Hanabi中常见的图像编排是将同一场景的前后（或许是后前，或许相隔许久）时刻的图像置于书的左右面。我们从川内伦子13年发行的sheets这本集合了她小样的册子里可以看到她会用一整卷胶片不断调试着拍摄同一场景同一物体的工作习惯，由此她在Hanabi中的图像排布更像将两段分离的时间切片摆在你的面前。

川内伦子这种对同一事物同一场景使用中画幅胶片大量拍摄的创作方式在当今的纯艺术摄影创作中比较罕见(几十年前的新闻摄影经常是这样的，但那时一般用的是135胶片)，撇开成本和技术上的考量，这种拍摄方式非常类似现象学家对事物凝神的注视。让-保罗·萨特(严格说他不算一名现象学家)在写《存在与虚无》、《恶心》时经常尝试盯着某种事物直到生理恶心。而川内伦子透过镜头端详生活中的细小后留下的是让人恍惚、出神、欣慰的图像，这种不骄不躁的观察已经算作一种安静的“天赋”了。

“对于我来说，摄影时需要完全把脑袋放空。”

“聆听细小的声音和珍视芥蒂之物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从川内伦子之后的项目来看，她长久的对于生命轮回、人类仪式、天地人的连接这些更抽象兴趣逐步的固定，但单纯从Hanabi和Utatane这两本最初的册子来看，01年的她尚未对这些主题形成系统性思考并试图用完整的图像内容和编排传达这些思考，花火和假寐更像两个分开的命题，它们有着藕断丝连的联系，这种联系随着川内伦子的创作沉淀和我们作为观众的成长慢慢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