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中秋给《鹤》的续文：《悲寂寥》
来自: 秋长安
夜重，无月，阴郁萧萧！蹙眉，抬首，望一回天裂洒几许白日，不似雕梁画柱这般无熙无攘，到底还是艳羡了已风流山水的那厮，不知其蜀中至青天，还是北漠飞沙驰骋，罄一潭恣意陈酿与人歌……
满腹心思已至晏安宫，萧定梁交手正欲开口，只听帷幄内传来一句低喃……
闻言，萧定梁不禁心中一骇，前日太医正之言愈发涌上心头。
一阵窸窸窣窣，帐幕升起，官家已踱步至案前：“几日不见六郎，倒是清减了几分，看来户部的差事不好当。”
“臣惶恐。”萧定梁拱手，呈上奏议《陈八事疏》，“是臣无用，让陛下忧心。”
官家并未打开这劄子，只是再度审视起面前的六郎——眉目清书，周身温润未有一丝狂悖之气，从来都忖度于分寸之间，却近日莫名让他嗅到了一丝老成的腐朽，这“腐朽”让他想起那厮的形容“六叔可是君子到顶顶‘端庄’的人物”！
思及此，官家默然苦笑，却也心头一暖：“罢了，今十五，只道家事，只论……”官家突然语滞，后嗟叹一声：“只论团圆！”
遂传了步撵，一行人浩浩汤汤前往月清宫的香远堂。
香远堂邻水而筑， 御榻、屏风、器具一应水晶做成， 伽南香躺在明澈的香奁内，满室幽香。 伴着女童的清乐，教坊乐伎相和，官家让贵妃用白玉笙独吹一首《霓裳中序》，声音清贵出尘，纵然无月，众位臣工却也享用美食，觥筹交错。
萧定梁将中秋宫宴这一派盛世祥和尽收眼底，摩挲起指上的扳指，心底一片黯然！这绿瓦高墙之内，任何事、任何人都会被淹没，臣子、君王，所有人都达成一种默契——不语，用这种扭曲怪异的坚守，维护着这座无月之城岁月的辗转，就如同这十五年来，王座之上的父亲未提起过“那人”，眼底众臣工未提起过“那人”，他自己亦从未提起过“那人”！不禁，眼底濡湿一片，猛地饮杯花酿却苦至心底！
收起颜色，萧定梁忆起孟秋时朝堂之上的“结党风波”。
七月三日，一封私信传至萧济府中，落印乃一“许”字。次日起，遂有官员陆续登门，虽拒，二十日后明堂之上，御史台启奏乐平郡王结党。五日后，萧济府中走水，一天一夜烧了个干干净净！靖宁十九年七月二十八，萧济，乐平郡王，殁。
八月三日，户部尚书李文渊贪渎营私，下狱当夜自缢，亡。
八月四日，天子恙，太子监国。
忆起这月余发生之事，萧定梁不自觉望向宫宴上位的父亲，犹记得七月二十三夜，晏安宫内，父亲问他：“是你吗？”虽意料之中，萧定梁仍顿感荒凉，自嘲一哂，终是明白曾经“那人”期待过却迟迟不得的，是何。萧定梁平静望向父亲：“不是臣，却也是臣。臣下用此阴术保的不是臣而是太子，可臣乃太子，遂臣子忤的逆，只能由臣来背这个骂名。”
七月二十四申时，阿琛出晏安宫，至东宫途中过太子林，望着一树，泪目却微笑。
翁翁近些年，汤药就没断过，这一年更是精神不若往前。方才翁翁问他觉得六叔如何，他说六叔是君子到顶顶“端庄”的人物。听闻此语，翁翁叫他凑至跟前，抚上少年剑眉星目，苦笑道：“真是天真，和他一样！”萧济怔愣，心中却升腾起无尽悲凉——悲凉自己因“天真”那位拿命抵来的被偏爱，更悲凉因这偏爱却无形置六叔于“百口莫辩”之地，这境地堪堪和曾经“天真”那人，一样！
东宫内，几缕缥缈的茶雾，浮游自盞底，恍惚了萧定梁的视线，氤氤氲氲中，对面少年的模样似要和记忆中的“那人”重叠，剑眉星目、夭夭薄唇，怎一个妖孽了得！
萧济看着萧定梁痴痴状，不禁打趣：“六叔，这是梦游太虚了么？盯着小侄做什么？”
萧定梁回神，正襟危坐：“你这厮，又犯浑，这般田地了，还如此纨绔闲散，嫌御史参的不够吗？”
“那六叔想如何了局？祭出一人，还有第二出，祭出第二人，还有第三出……只要‘乐平郡王’在，这笼子里的纷争，不止不休。”
“没了‘乐平郡王’，还会有其它纷争，不洁不净的地方从未指望过树静风止，怎还会怕多你这一桩？”
“殿下不怕，可臣怕！”萧济正色，于案前起身，退方寸之外，撩起袍摆，跪于君前拱手，“臣怕日久年深，阴谋阳谋洗涤过的至亲至爱，会猜忌、会疏离、会反目！臣亦怕，被刀血争斗喂养出的权欲，会让人兴奋、习惯、享受！待陛下、殿下和臣尚能抉择之时——臣退——望殿下成全！”
语毕，萧济叩首，伏于地面，无言诉说着对长辈的拜别……
宫宴散，路经太子林，萧定梁涌上一抹孤寂，便遣了侍从，独自掌灯，任秋风在氅内穿梭，就是想上前和“那人”说说——说一说他时常梦到幼时在东宫被他教导窗课，说一说他看到第二人会写那笔独技时的惊愕，说一说偷他宫室玉瓶的侥幸，说一说有位夫人托付时的洒脱却不舍，再说一说这十五年来那崽子如何调皮与顽劣……
“殿下，请止步，陛下吩咐，不得扰之。”
萧定梁闻言，就着官家内侍的宫灯往那颗树的方向望了望，却一片黢黑，不辨人影。
风起风落中，只传出一老者时断时续、不清不明的幽咽，还有宫宴前于晏安宫内听到的那句——三郎——不真不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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