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唐:“局部或有所见,大体仍属不经”
来自: 书白(比较既周,爰生自觉)
“局部或有所见,大体仍属不经” 作者 左宗唐 发表于上海书评 2011-03-27 03:10 事实上,胡君所撰《现代学林点将录》是近年书林罕见的杰构,其佳妙处是有目共睹的。 胡文辉精心打造的“点将台”,倒恰似空中或海上的“七宝楼台”,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五光十色,辉映“梁山”。可惜,其整体结构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作为一种另类的“史料汇编”,确也保存了不少学林掌故。 《现代学林点将录》 胡文辉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0年8月第一版 606页,68.00元 去年《上海书评》(2010年10月17日)上有一位曾相湘先生,因胡君不识叶奂份的“份”即“彬”的古字,便将胡君所撰《现代学林点将录》斥为“胡言连蹇”、“卤莽灭裂”。“曾侯”如此一笔抹杀,大有“曾剃头”之气概,与我意见不免相左。事实上,胡著是近年书林罕见的杰构,其佳妙处是有目共睹的。 唐人刘知幾论史有才、学、识之目,胡君在评唐德刚时说: 今观唐氏,则“才”、“识”俱佳,“学”虽稍逊,而能另增一“趣”字。其书以论带史,借古说今,处处有我,可称史话(史谭)兼史评(史论)的现代变体。其长处在文笔,在议论,史料顺手拈来,考订亦偶有粗疏,故不符合今日学院派史学的标准;然在学术趋于枯燥的专业化之时,叙事史的传统自不当绝,史有别裁,不可无此一家。(418页) 此语不啻“夫子自道”,若改“唐”为“胡”,易“叙事史”作“点将录”,似亦天衣无缝。惟唐氏不屑于“以注脚(footnote)做学问之美国式繁琐史学”,而在胡君则未能免,他也学顾亭林、伯希和的派头——“辛苦诗文自作笺”。胡著文多注脚,人各配诗,诗也时加按语,自称“点将录与纪事诗的结合”。其注脚的确精彩,里面琳琅满目的“私货”,是胡君不辞辛苦多年囤积起来的,好在他没有居奇,如今公诸天下,自当首先感谢他的“苦劳”才是。 这部皇皇数十万言的巨制,对一百二十八位学者(旧头领一员、正榜头领一百零八员、额外头领十九员)的史料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工作量极为浩大,胡君的勤奋与博学于此可窥一斑。全书内容充实、文笔晓畅,且善于“合并同类项”,往往就时代特点、学术沿革、学科变迁、人物遭际等发挥引申,并顺便品评了大批同时代的人物,实际所及远远超过一百二十八员之数,展现了中国现代学人的众生相。他还在书中披露了大量秘闻轶事,妙趣横生,在有限的篇幅里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可谓匠心独运。 当然,这也不是说此书就十全十美了。由于“点将录”体本身的先天不足,将现代学人作“一百零八将”之附庸,总体给人削足适履之感。而身为“湖海之士”的胡君,其后天失调处也屡见不鲜。因此,统而言之,我认为此书优缺点参半,借胡君评黄仁宇的话回赠胡君,则可谓“局部或有所见,大体仍属不经”(参《东方》2002年第3期)。 笔者虽与“曾侯”同居湖湘,“曾剃头”之一刀了事则殊不足法,且待我少刮“大嘴”之胡,使胡著之面目更加清晰,“奇书”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亦广大学林同人所乐闻者乎!顷见《上海书评》3月13日刊出黄裳先生致胡君函亦论及《点将录》,胡君亦有答函,哓哓自辩,颇类时下研究生之“预答辩”者。今拙文刊出,“答辩”是否通过,想读者诸君自有判断。 点将录肇始于明王绍徽的《东林点将录》,而清舒位的《乾嘉诗坛点将录》则首次将这种形式运用于文学批评,近代以来踵事增华者有汪辟疆、钱仲联等,但都属诗学。前几年陈传席作《画坛点将录》、王家葵作《近代印坛点将录》,则施诸画学与印学。胡著与此前点将录的对象都不同,不是针对诗人、画家、印人等做单一“工种”者的评论,而是“学人”,现代学人数量庞大,所属学科既不同,又有专家、杂家与通人之别,故选将拟人,均非易事。 刘永翔在为王培军《光宣诗坛点将录笺证》所作序中对点将录这种题材的沿革利弊作了精到的品评。他指出其弊有多端,如“拟人不伦”、“拟之之道非一”、“持门户之见,快恩仇之报,褒贬随心”等,并说: 之数弊者,皆其体之先天不足、作者之予智自雄有以致之。后之踵为者,亦难以免乎此也。 细绎胡著,这些毛病确也一样不少。下面就从选人、拟人、品人三方面来谈胡著之不足。胡君网名自称“大嘴”,想必亦能“大肚”乎? 首先,多重标准,自相矛盾。其书“例言”第四条云: 此录的性质,则不以“国学”为本位,而是以“学术”为本位……在评估学人成绩上,偏向现代标准:重创新甚于重功力;重专精甚于重广博;重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及背景,不重中国传统本位的学术取向;重实证主义的踏实工作,不重形而上学的古典思辨。 且不说此处所谓的“现代标准”多似是而非,但看其第五条又说: 民国以来的中国学术……由于本土学术传统及学术资源的潜在制约,在研究领域上,仍不能不以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为中心……易言之,是以“文史之学”,也即所谓“国学”最为发达……故点将录的选择标准,亦侧重于“中学”本位的文史学人,而不照顾学科的均衡。 不知何以数行之间逻辑混乱如此? 况且,胡君根本没有也不可能完全贯彻其“例言”之旨,如评邓之诚时称: 邓氏之学,以见闻博洽见长,而考辨未能精细,论断未能严密……钱锺书更苛责《清诗纪诗初编》“附会影响,甚至杜撰虚造,逞其私智,误人不浅……又于诗学实无真解,评骘语每令人笑来”。但他积累之功甚深,精力亦能集中,得《(骨董)琐记》、《初编》两书,亦足以传世。(431页) 按钱氏之评,实切中肯綮,并非苛刻。且“足以传世”并不等于就“现代”了,但此时胡君早将其“重创新甚于重功力;重专精甚于重广博”的“现代标准”抛到了九霄云外。又如,按照“重西方现代学术训练及背景”原则,反观其所选名单,真正符合条件的实际仅三分之一强。 胡君曾说: 世无王国维,罗振玉仍为罗振玉;而若无罗振玉,则至多仅有文学史家的王国维,必无古史学家的王国维矣。(37页) 不难看出,他口口声声“文史之学”,其实只有“广义的史学”,这就好比如今不少“高等学店”的分店“国学院”,率皆有“史”而无“文”,无文则野,自不免“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之诮。钱锺书曾说“学者不如文人”,而胡君正相反,他在评姚从吾时说: 李(敖)之于姚(从吾),恰如钱(锺书)之于吴(宓),皆弟子而嘲笑师尊,才情狂态,堪称无独有偶,在文坛可谓绝代双娇。然姚氏之笨,而成就如此,固远胜于吴宓之笨,足为世间笨人吐气;而李敖天赋聪明,到底终属文人,在思想学术上又何所成耶?(427页) 末语歇后,讥李之余,显然也在向钱放冷箭,他还借评张星烺贬低钱氏“足以传世”的名著《管锥编》(详下文),但在钱锺书条下却不明说,何也? 胡君曾说:“史语所重上古而轻近世,重史料考订而轻社会科学”(253页),而他自己早年也对上古领域感兴趣,著有《中国早期方术与文献丛考》。影响所及,书中也以古为贵,多选研究上古三代两汉历史、考古、语言文字之专家,如顾颉刚、徐中舒、屈万里、劳榦、齐思和、童书业、杨宽、李济、董作宾、邹衡、杨树达、陈直、容庚、于省吾、唐兰、胡厚宣、陈梦家、裘锡圭等等,占全额比例甚高,其中古文字学家似嫌过多。如此一来,其他领域的名额大受限制,研究“中古以降民族文化之史”者被大大压缩,选了先秦考古专家邹衡,却不推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考古泰斗、中国佛教考古奠基人、与邹氏同为北京大学教授的宿白(1922- )。陈寅恪曾慨叹“何国人之好古,一至于斯也”(《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见《金明馆丛稿二编》),胡君顶礼陈氏,何亦贵远贱近若是耶? 《点将录》的人选基本上是“史语所”的规模,以“古史学家”为大宗,“文学史家”也有一些,其他则蜻蜓点水,各门选一二人以凑数。胡君虽明确表示“取‘学术’本位,而非‘思想’本位”,不选“思想家”,却又将张君劢、徐复观等新儒家的代表人物阑入其间。 由上可知,胡君“例言”规定“不照顾学科的均衡”,却也几近严重失衡。但他却十分“照顾”地区平衡,选了许多台湾及海外学者,这本无可厚非。但于宋史不采“宋学第一人”邓广铭,而用美国的刘子健,嫌邓“英雄迟暮”耳(386页);不推大陆蒙元史三大家韩儒林、翁独健、邵循正,而力挺台湾的姚从吾,还损韩氏等“俱后劲不足,有若程咬金的三板斧”(427页),然则为何不选后劲十足且被公认为“二十世纪蒙古学巨匠”的亦邻真先生(1931-1999)呢!况且,学林非“汉人”学林,胡君也对满人情有独钟(56页),还拉杨锺羲、罗常培、启功“入伙梁山”,又何妨推荐一位蒙古族学者,照顾一下民族平等呢?当然,学林也非“汉学”林,印度学、西夏学、藏学的专家季羡林、王静如、李方桂、法国的石泰安(R. A. Stein)等既然也皆入选,那么享誉世界被称为“中国古突厥语研究第一人”的耿世民(1929- )似乎也不应遗忘。 顺便提一下,像李方桂、王静如、季羡林、耿世民、亦邻真等都是真正通晓中外古今多种语言文字的大家,而学界一直盛传陈寅恪懂梵文、巴利文、波斯文、突厥文、佉卢文、吐火罗文、藏文、蒙文、满文、西夏文等,实事求是地讲,他没有任何一种古文字真正通解,甚至陈氏自己也承认连现代英语都不能写作自如。五十岁后,他“自审所知,实限于禹域以內,故谨守老氏损之又损之义,捐弃故技。凡塞表殊族之史事,不复敢上下议论于其间”(《朱延丰突厥通考序》,见《寒柳堂集》),其故固有多端,但“古文字”未能真正过关,无疑也是主因之一。关于陈氏的这个神话,数十年来许多人迷信,现在看来应该破除。“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钱锺书《诗可以怨》),真通人岂易得哉!不过,造神运动是不会绝的,既有“人造”,又有“自制”。最近听说一个自诩追随陈寅恪足迹的“奇才”,吹嘘自己通晓印欧语系所有古典语言以及闪米特诸语言(参《文汇读书周报》2月25日),还在“百度”上自封为“著名语言学家”、“目前全世界掌握古典语言最多的学者”,难道全球学林曾为此举行过“公决”不成?记得国内一位年近古稀的著名语言学家,说自己连古汉语都还没有真正过关,两相对照,不就不言而喻了吗? 其次,四朝闻见,五代同堂。胡著题目所谓“现代”似乎过于“长时段”,不如“乾嘉”、“光宣”等“短时段”既明确又好操作。且汪录所点多为在世诗人,胡录则绝大多数为已故学人,《点将录》直如《录鬼簿》矣。胡君既令主要经历与成就在清朝的沈家本(1840-1913)、王先谦(1842-1917)、沈曾植(1850-1922)、叶德辉(1864-1927)诸人“落草为寇”,又将饶宗颐(1917- )、何炳棣(1917- )、周汝昌(1918- )、余英时(1930- )、汪宁生(1930- )、裘锡圭(1935- )、张五常(1935- )等健在者也“逼上梁山”。老少年龄悬殊,沈家本比张五常大近百岁,可做高祖父。如此点将,使高祖与玄孙“比拳脚”,难免“关公战秦琼”之讥,还不如索性不选活人为愈。 第三,拟人不伦,“乱点鸳鸯”。其中又有多种情況: (1)“不辨雌雄”。如以芮逸夫拟“一丈青扈三娘”,拿汪宁生配“母大虫顾大嫂”。 (2)“兄弟分家”。兄弟均为著名学者的虽然难找,但同行、同里、同校者似不妨看作兄弟行,而胡录将“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三兄弟配给李济、刘师培、洪业,刘固短命,洪则与阎罗何干?又如将陶希圣、孙楷第拟解珍、解宝,罗尔纲、周汝昌拟蔡福、蔡庆,均属不伦。鄙意不如将被胡君称为人类学“哼哈二将”(285页)的江苏同乡人芮逸夫(1898-1991)、凌纯声(1901-1978),与同为清华出身的“二麟”——张荫麟、贺麟(368页),来分别拟解氏或蔡氏兄弟,而以“奠定现代语言学基业的三巨头”(277页)——赵元任、李方桂、罗常培来配阮氏三雄(三人曾合译高本汉《中国音韵学研究》),如此似较切合。胡录不选贺麟,盖其例言所谓“专攻‘西学’者,若不能将域外理论与本土史料融会贯通,则处于仰人鼻息的转介地位”。而他垂青“非汉语语言学之父”李方桂,却排斥“汉语语言学之父”赵元任,理由却颇荒唐:“(赵)治汉语方言,乃涉及中古以后汉语的演变与分化问题,即汉语史的‘流’;而(李)治非汉语语言,则多聚焦于上古汉语的起源与形态,即汉语史的‘源’。故后者的工作难度更高,价值更大。”(94页)这仍是好古心理在作怪,难道探“源”就一定比讨“流”更重要吗?岂不知“源”的资料往往不如“流”的可靠,所得结果也常不能定论吗?而不明“流”变,则往往不能更好地溯“源”吗?何况赵氏在语言学上的成绩也远非局限于汉语方言,且不说他还是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王、梁、陈外,连讲师李济也入选了),凭他在国际语言学界的崇高地位,理应当选才是。 (3)曲加恶谥。做《点将录》的工作,照胡君的说法,“打个比方,这并不是‘吃猪肉’的学问,而是‘看猪跑’的学问。”(602页)按胡君诚善以禽兽方人,如揭陈垣为“猪仔议员”(33页)、诋冯友兰为“鸡鸭展翅”(64页)之类。书中于“地耗星白日鼠”、“地贼星鼓上蚤”、“地狗星金毛犬”亦曲为之解,他说: (陈登原)以其钞书得法……拟之为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的白日鼠。(491页) 冯(承钧)氏在学问上盗宝西天,恰可比梁山大盗之神乎其技也。古希腊神话有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中国神话亦有盗息壤的鲧,鸡鸣狗盗,岂非有大功于人类哉?(497页) 张(星烺)氏二十年代编著《中西交通史料汇编》……大有功德于天下后世,故拟为梁山泊军中走报机密的金毛犬段景住;段最善盗马,与时迁各有所长,今既以时迁配冯承钧,则以段配张,宜矣。(502页) 胡君不愧得冯沅君“功夫要死,心眼要活”法之真传(480页),如此则历史上钞书、纂书、译书有大功者,若司马迁、司马光、郑樵、顾炎武、鸠摩罗什、玄奘、严复辈,特鸡鸣狗盗之雄耳!他不但妙喻迭出,更擅三隅之反,在谈张星烺的《汇编》时,还乘机发挥道: 况且,洛阳纸贵如《管锥编》,究其实,不亦一高级史料汇编乎?(501页) 按世谓钱氏为“文化昆仑”,照点将逻辑,岂非“文化大盗”哉!而于“额外头领”中不折不扣的文化强盗——英国的斯坦因、法国的伯希和、日本的内藤湖南等,或无一语及之,或以巧言诡辩。胡君只顾高度评价“(内藤)在沈阳(奉天)清故宫发现并摄录《汉文旧档》、《满文旧档》,为清史及满学开辟一大史源”的如何“预流”(525页),却绝口不提内藤借日军之淫威,压价强购我国宝《蒙文大藏经》和《满文大藏经》,后皆毁于关东大地震之事(参见钱婉约《从汉学到中国学》)。甚至还义愤填膺地为斯坦因“无与伦比”的贡献辩护(540页): (斯氏)至今仍被指为“中国本部古遗迹最大的盗掘和破坏者,是劫掠中国古代文物的第一大盗”。尽管如此,且不论当年尚无文物国有及限制文物出境的法律,亦不论当年国内缺乏文物保存的观念与条件,单看其所获文物悉归大英帝国政府,而留存赤县神州的遗书则多为私人窃取,两相对照,国人当有愧矣。 呜呼,妙哉!真能发扬“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风格”,不愧为“水浒”中人,“梁山好汉”的异代知己! 第四,拟法非一,淆乱无章。前引王书刘序中对点将录拟人之道非一之弊有很好的归纳,兹就胡录之解说,引刘氏语略加分析: (1)“以形貌拟之者”。如冯友兰蓄须,“故拟以为美髯公朱仝”(65页),然而大胡子还有闻一多、朱希祖、蒙文通呢。 (2)“以所操之业拟之者”。如吴梅治戏曲,拟为“地乐星铁叫子乐和”(364页);沈家本攻法律,则配“铁面孔目裴宣”(231页),但谓闻一多喜篆刻,“拟之为梁山泊掌造兵符印信的玉臂匠金大坚”(316页),则重副业、“不务正业”矣。 (3)“以诨名拟者”。如张荫麟、刘咸炘、刘师培“三人皆近代学术史上的彗星,刘师培尤为高明,故以梁山泊短命二郎一席归之”(142页),而又称郑振铎“因飞机失事遇难……故拟为飞天大圣”(312页),则颇牵强。 (4)“以姓氏拟者”。如以陈康拟“跳涧虎陈达”。然而,陈寅恪也姓“陈”,又属“虎”,且于鼎革之际进退维“谷”,后复跌伤髌足而终老于“岭”南,拟为“跳涧虎”,岂不更切乎? (5)“以性情行止拟之者”。如徐复观“性情偏狭易怒”,故“拟之为天暴星丧门神”(291页)。又谓孙楷第晚年藏书被拆售,“孙氏为之痛心疾首……以其结局可悲,故拟之为天哭星焉”(173页)。然而,书即便被卖,尚存天壤间。而那些遭迫害、受侮辱以致上吊、投湖、含冤而死者,如陈梦家、王重民、向达等先生,其“结局可悲”较孙氏为何如哉! 有时,胡君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意恶搞”,如周祖谟为余嘉锡婿,而“拟为丑郡马”(197页),则徒具点将录体的外壳又有何益!不如学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将书名改作《现代学林品藻录》为得其实,最好再加人名字号索引,作“学林掌故汇编”观可也。陈传席《画坛点将录——评现代名家与大家》仅点十数人,即放弃梁山点将体,改成品藻录形式,是有自知之明之举,胡君不妨效法。 前面所谈选人、拟人之弊,或由点将录体例所致,有其客观性。现在再看品人方面,可惜通观全编,却又多见其“好恶随心,偏见叠出”之病。 胡君曾郑重其事地声明其“原则”——“自以为是则是之,自以为非则非之……与其为前人留面子,不如对后生负责任。”(605页)不错,书中“自以为是”之处正俯拾皆是,而臧否人物确也毫不“留面子”,不乏诛心之论。其表现亦五花八门,限于篇幅,略举数例,以见一斑: 一、从“吃猪肉”、“看猪跑”到“跟猪跑”。胡君对“吃猪肉”的学问早就不感兴趣,近年来迷上了陈寅恪,为笺注陈诗而旁涉诗学,也学会作钱牧斋、陈寅恪、余英时的“模仿秀”,“索隐发微,别立新解”(55页),著有《陈寅恪诗笺释》。并推重“笺注学在今世已成存亡继绝之业,非可以小技视之”(129页),遂“逼”曾经“落水”的钱仲联再“上梁山”;而偏听杨树达的话“季刚主旨既差,是享伏生之年,于学术恐无多增益也”,乃拒黄侃于“水浒”之外(4页)。胡适、陈寅恪称道杨锺羲(1865-1939)的《雪桥诗话》,胡君也附和道“杨锺羲的《雪桥诗话》、邓之诚的《清诗纪事初编》……为以诗证史,以诗补史的典型”(55-56页)。若杨氏可入选,则明标“以诗存史”并著《道咸同光四朝诗史》,自署“诗史阁主人”兼通经学的孙雄(1866-1935)岂不更应当选耶? 书中此类人云亦云、随风扬沙之处不胜枚举,再如引《甲骨文字集释》编者李孝定所谓“外国有语源学,而无文字学”云云,胡君以为“所言似有理致”(59页)。殊不知此实拘虚之谈,岂不闻研究古埃及文字有象形文字学(hieroglyphology),探索古代两河流域楔形文字(cuneiform)以及印度、玛雅文字者,皆有相应的古文字学(palaeography)吗?“曾侯”曾责胡君“矮子观场,随人喝彩”,虽谑而虐,似亦不为无见。 二、“乌鸦笑猪黑”。鲁迅曾讥“专门家的话多悖”,钱锺书也说“专家不如通人”,而胡君却不喜通人,其《点将录》也标举“重专精甚于重广博”的所谓“现代标准”。如今,胡君无力为专精之学,颇泛滥无归,却刻意贬损博洽多闻的沈曾植、饶宗颐、钱锺书等一代通儒。 张尔田曾说沈氏的“史学、佛学,今日视之,已有积薪之叹”,胡君随即引申为:“实指沈氏的史学佛学皆不足传”;对杨联陞的持平之论——“读这些老先生的书不能以狭隘的考证观点去挑小毛病,而是要看他们的大论断,其中有些论断是很有启发性的”,则又故弄狡狯道:“然自反面看,不也等于承认沈氏于考辨多粗疏耶?”(212页)学问之道,后出转精,“积薪”本是很自然的事。胡君在论谢国桢时不是也说“学术后来居上,成功不必在我”(334页)吗,何前后宽严不一如此之甚耶? 评饶时则更作“终结者”状:“盖其为学,务广贪多,泛滥无归,思考力似不足以驾驭其学问。”(207页)甚至在注中刻薄地借顾颉刚评梁启超语“一生著作只有量的扩张而无质的创造”来形容饶氏(209页)。顾氏此语本极不公平,胡君拿来以壮声势,其矫情与褊狭表露无遗矣。 至于品钱,看重的却非钱氏的学问,而是“他青年时代批注的《石语》……贬抑时流,却更可见其狂狷的真性情。则《谈艺》为表,以《石语》为里,钱氏其人其学,可以得其近似矣”,又谓“《容安馆日札》中,谈艺之余的评人更见苛刻……近时范旭仑《容安馆品藻录》,一一为之钩沉索隐,并添油加醋,顺风煽火,直可谓《容安馆毁人录》”。呵呵,胡君真会掩耳盗“锺”,其实他的《学林点将录》才真正是一部“钩沉索隐”、“毁人不倦”的《学林毁人录》。书中不是笑夏志清、张文江“皆甚皮相”(80页),就是骂程千帆“见佛拜佛、见鬼拜鬼”,讥唐圭璋“乌鸦笑猪黑”(403页),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前揭刘永翔序文中有所谓“《东林录》蛇蝎之毒”、“方湖氏自圣之颠”,胡君实兼而有之。还是李零说得好: 学术是一种追求,学术是一种探讨。我向往的学术,更像艺术创造,而不是体育比赛。(《上海书评》1月23日) 不过,这种境界岂是把学者们捉置梁山泊比拳脚、排座次的胡君所能梦想的? 胡君在评论钱锺书时说: 《管锥(编)》形式上虽以古籍为单位,其实并非以古籍为真正的研究对象,古今中外经史子集之书,不过供其驱遣,贡献章句的零砖碎瓦,已成就其七宝楼台。(78页) 其实,以“枯槐聚蚁”自号的钱先生本无意于“楼台”高筑,更不以“七宝”为贵,“豕苓桔梗”、“木屑竹头”他皆不轻视(见《管锥编序》)。在《读〈拉奥孔〉》中,他还说: 好比庞大的建筑物已遭破坏,住不得人,也唬不得人了,而构成它的一些木石砖瓦仍然不失为可资利用的好材料。 而胡君精心打造的“点将台”,倒恰似空中或海上的“七宝楼台”,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五光十色,辉映“梁山”。可惜,其整体结构是经不起“推敲”的,但作为一种另类的“史料汇编”,确也保存了不少学林掌故。记得张伯驹词话妙语解颐,他说: 后人学梦窗者,必抑屯田。然屯田不装七宝,仍是楼台。梦窗拆碎楼台,仍是七宝。后人既非楼台,亦非七宝,只就字面饤饾雕饰,自首至尾,亦不知其自己解否耳。 这部《现代学林点将录》指点群雄,网罗逸史,楼台拆碎,七宝全无,但见满地断栱残梁与夫“零砖碎瓦”,犹可供人驱遣,以资茶余饭后之谈助,惟不知“点将”之余,胡君自己于现代学术真解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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