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8更)假如陆英被释,文昔归家,一切何如?
来自: zilingzhou
(8/18 更)这么久不更了,多谢还有几位鹤友挂念拙作,在此一并谢过!诸位辛苦了!献上诚挚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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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9 更)开播一周年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在看我写的这个。断断续续写了一些,补上剧中没有展现的东西。下次写应该会写到一些不同于故事里的内容了,天下当有德者当之。这一年跌宕起伏,希望下一年家国永安,天下太平。
(12/19更新)假如陆英被释,文昔归家,又当如何 (61-70)
(10/29更新,更57-60。后12集播完,心里更加难受,如同看红楼梦后40回,人物性格,语言习惯,均不相同,可难受的依旧是一样的人演。本欲搁笔不写,但难掩心郁。不知还有几人会看,全做游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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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3 更新,更53-56。果然维纳斯续了断臂,总不如留着,红楼梦后40回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曹雪芹写的。。。结尾又成了父子慈爱了,真没必要,刘彻也没给刘据上谥号,也没立刘病已,都是成熟政治家,搞得像家长里短亲情剧似的。。。除了吻戏和床戏超出预期,又看的抑郁了,国家应该立法禁止罗晋再哭了,刀刀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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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更新,更49-52。祝大家儿童节快乐!祝每个人都能保有少年的心性,青年的抱负,成年的胸怀!
不好意思,还是没写到中秋宴。好像越写越拖沓,但不写清楚发展,似乎说不过去。游戏之作,姑且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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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更新,更38-48。借这个日子许愿一下,最后12集有朝一日能出来。后面太多的线索未说明,着实令人难受。写这个平行时空故事都有点不敢下笔。萧定权陆文昔很有些一体两面的意思,聪慧深沉却不狠辣,而陛下与顾思林却是另一种一体两面,城府深而出手绝不留情。但无情的政治是短命的,所以陛下没有亲信,顾思林死于政敌暗算,这样的家国既不是他们喜欢的,也不是他们想要的,更不是我们想要的,自然不是我想写的。
下次应当会写到中秋宴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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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更新,更31-37。不好意思,这么久才写,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圆回去,想了好久,才大概能合上剧里主线。着实是笔力有限,请见谅。已经写到萧定权与文昔再重逢,写到这里更加明白,剧中如果没有后半段二人相互折磨,感情也不大说得通。在这个平行时空中,二人自不必那么“虐”,但也还是要经历生死坎坷。另外,希望萧定权的堂哥表哥舅哥这些顶梁柱们能立得住,君臣相交,如鱼得水,都是孤家寡人,也过于无情了。)
31-37链接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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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2更新,更26-30. 字太多了,帖子不让贴了,只能写在日记里面,不过貌似还没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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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的政治家应当会识人,也能胸怀宽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才能招揽臣子用命。世上最高明的手段是阳谋。卢世瑜说给萧定权的,奸诈诡谲之君只能招揽奸诈诡谲之臣也是这个意思。游戏之作,难登大雅,胡乱写就,请君见谅 )
(3/28 更新,更23-25. 有缘之人,必有相见之日。)
(3/15 更新,更20-22。逢恩终于返回长州。还是希望陛下是符合原来设定的文雅书生,寡恩帝王,他与顾思林的争斗是两个顶级政治家的斗争,不该意气用事。另献俘和祭礼,一部分抄宋史里军礼记载,一部分胡写。。。游戏之作,请别介意。实在想不出如何让文昔回来,如果正常再等三年,中间诸多事没有贤内助不知萧定权能否处理得当,只好耍赖来个天降祥瑞了。)
(3/12 更新,更15-19。逢恩回京,告知蔻珠之事。尽量按照人物性格和剧中主线设想,但愿最后都能圆满。原书时间跨度是五年左右,比剧中一年发生这么多事情,更为合理。时间拉长人物才有成长的空间,祝福平行故事中的他们都能有圆满结局。)
(3/7 更新,文昔已告之逢恩蔻珠之事,只是效果却要留待后文。前几天看罗晋采访对萧定权如此情深,感叹好作品真的能念念不忘必有回想。希望这个平行时空的结局,顾逢恩能沉着冷静,萧定权也可不做此无谓之择。政治家当为利国利民之举,而非士大夫死谏之行)
(3/1更新,因不知长州具体在何处就按照拍摄地点敦煌来写,剧中虽然官僚体制偏宋朝,但顾家的门阀很像唐代,边患像明清。所以以下好多都是瞎写,不合理之处大家见谅,本就是游戏之作。下次应该能写到文昔告诉顾逢恩蔻珠之事了,不知道太子听见这个消息会不会想到文昔身份。)
(感谢有层主提醒,将更字提前,也加了一些分段题目,写到逢恩已见文昔。想着在另一个平行宇宙,刑部大牢三人,堂哥,表哥,舅哥,可以成为萧定权的中流砥柱,到时候内有女诸葛,外有文臣武将,或许不再需要悲愤地对着渣爹说那句“祝君千秋万代独上天宫”,而是笑对渣爹唱一曲“翻身农奴把歌唱”!)
(更了两段,其中一段文昔视角。好像越写越长,越来越不知道太子应该怎么知道文昔身份,文昔又是怎么知道太子对她的情谊。可能我太喜欢陆英这个角色了,希望他不死的情况下,萧定权和陆文昔依旧可以再续前缘。我姑妄写之,大家姑妄观之,聊以慰藉而已。。。)
(加个开头)
1. 陆英被释
李逆伏法,陛下返京,陆英父子被释。虽有太子上书立陈陆英立功甚伟,然陛下亦断然不允为陆英复职一事,言冲撞国典实为大罪,不可再为风宪,瞬即下令升何士钊为御史中丞,不许多言。太子虽有监国之权,也不敢相驳,否则陆英以后更难立足朝堂。遂打定主意,稍待一二年,凭陆英往日宦绩再行起复。
不日闻听来报,陆英父子要启程离京,太子忙唤游鸣驰马赶赴陆府。一进陆家,见众人已收拾停当,即要启程。萧定权内心翻江倒海,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见陆英,头戴逍遥巾,身穿青色圆领袍,已然是一身平民士人打扮,知其去意已决,想起之前自己诚邀其做新任中书已难实现,不知该与陆英作何语,后话更无法宣之于口。
陆英一见太子匆匆而来又不做一语,心下已经了然七八分,撩袍顿首再拜。太子大惊相搀,言何故行此大礼。陆英稽首言:“殿下于臣及家人有再造之恩,臣铭感五内。然宦海沉浮,祸福难料,臣性狷介,恐多有违逆,幸得陛下天恩,方得此身。臣只愿携子归乡,诗书传家,安享天伦。殿下于臣知遇,臣万分感激,但也请下顾臣耕读之盼。”太子听此言已知陆英之心意,搀起陆言:“中丞为国之栋梁,却为奸佞所害,是国之失;未能为中丞平反,是我之过。中丞失意还乡,我不敢阻拦,只盼他日国家有难再召中丞之时,中丞不要再做推辞。”陆英知太子所说何意,并不分辨,只与太子对拜而已。
此时,陆文普入内见礼,言外间已收拾停当是否启程。太子见分别已在须臾,不再耽搁言道:“令妹……女公子与小公子身处长州,此去路远多有不便,我派东宫卫随中丞与公子前往再送至华亭,以免意外。”随即要唤游鸣近前。
陆英赶忙相拦道:“殿下深恩,臣不敢相受。东宫卫乃拱卫储君之军,岂可护卫于臣?况此去长州,快马加鞭也不过一旬,臣亦传书于长州刺史,他是臣的故交,定会保臣周全,还请殿下放心。”太子只得悻悻作罢。于巷口与陆家父子作别,望着陆家的数辆马车远去心下怅然若失,但又放心不下,立即回宫修书给顾逢恩,嘱咐他派人接应并保护好陆家一行至长并返回华亭。
2.佳人何在
某日,太子接到顾逢恩来信提及他于李明安府上从未见过陆姑娘,心下起疑,私下询问李府服侍陆小公子侍女方知陆姑娘当初刚离京便已不见,望太子私下里多加寻找。太子心急如焚,奈何又不知其相貌,只能派东宫卫寻遍京城也无音讯。
一月后再次收到顾来信提及陆英携子女到长州接走文晋,顾曾问文昔在京逗留经历,昔闪烁其词,只说不过效缇萦救父而已,内情不详。太子拿到手书先是放下心来,突然一阵惊恐再次拿起信看,回想陆英获罪到被释全过程哪里有见过陆文昔来救父的身影。只记得她女扮男装宫前献画而已,后被赵王所救。难道她委身于赵王?可是赵王也没有搭救过陆英。何谈救父?
此后多日,太子郁郁寡欢,一直在思索文昔到底在京如何。一日苦闷无及,拿出那副青绿山水再次观赏,只见文昔所提诗句,欲再续四句又一时语塞,只好拿出私印盖在画中以为纪念。打开文具盒,才看见盖在私印上的荷包,想起那个已经消失了的前主人。萧定权端看片刻,忽觉可笑,放在一旁,拿出下面的私印盖在画上。
青绿山水,单鹤回首,萧定权觉得自己就像画中那只鹤一般孤独,只能远远的回首看向那片山水,似乎可望而不可得。想提笔再添一鹤,又恐破坏了构图,唐突了佳人。想起佳人远在天涯,安好与否,想起自己拒绝搭救,佳人痛苦离去,想起刑部门前,自己面冷心狠,想起轻诺未践,另娶她人,萧定权一时五内俱焚,苦痛难当,想起自己已有爱妻,不能再做他想,便收起画作不敢再观。方回首,但见桌上的荷包,一时愣了神,等回过神来不禁一阵气急败坏,刚刚平复的心绪又被打乱。遂一手拿起荷包就要走向外屋扔进火盆。
待要扔下,忽又有些不舍,为何不舍似乎又说不清。萧定权恨极了自己,将荷包紧紧的攥在手心,在屋内来回踱步,思索到底怎么处置这个荷包。攥着攥着,才觉出荷包中似乎有一个硬物,以前从来没有发觉,摸索下似乎是压荷包的坠子,但是又不像寻常物件的形状。遂打开荷包,向底部探寻到底何物。
3. 南柯梦断
拿出坠子,萧定权大吃一惊。赫然是一枚刻着“民成”的印章。细看此印实为足金,做工精细,绶带花纹是皇家私用,确是内府匠造,边角稍有磨损印记,仿佛是自己之前遗失的那枚私印,不禁背后发凉汗流浃背。顾内人何以得到此物,何以从来未曾说起,又何以将此物放于荷包中归还?她可曾用此物行事?她究竟是何人,到此一趟意欲何为?一时间心乱如麻,萧定权瘫坐在圈椅上不知该幸该恨。
突然间他抬头看见顾内人走近身前,举刀要杀向自己。萧定权想躲又动不了身,万念俱灰之下,只能闭眼生受,再睁眼时方见顾又杀向太子妃和怀里的孩子。萧定权心下生疑但又无法分辨,想喊又喊不出来,动也动不得,四下张望有人可来相救。再一回首,不见太子妃和孩子,只见顾内人头顶倭堕髻,身着百褶裙,巧笑倩兮的望向自己。轻启檀口,顾盼星眸,目之泫然,但却一句也听不到说什么。还未等萧定权回过神来,顾内人就带上一顶幕离施施然的远去了。萧定权只觉得山石压顶,动弹不得。奋力挣扎之间才发现自己原一直困坐于椅上,刚刚不过一场南柯梦罢了。
萧定权一阵茫然,一阵羞愧,一阵惊恐,一阵沉思,不知何以会有此梦,更为梦中之思羞愧万分。不敢再做他想,将私印又放回荷包,连同青绿山水一起放入匣柜中锁好。
翌日正值休沐不必进宫晨醒,太子又贪睡了一个时辰。虽然睡足,却一夜梦境连连,不可分辨。清晨起来,太子妃和蔻珠一起帮太子更衣,太子见状连忙推辞:“你身体不便,何劳你作此等事。”太子妃嫣然笑语:“妾蠢陋粗鄙,未曾陪殿下红袖添香,也不能出谋划策,难道还不许妾宽衣解带吗?”本是戏言,然太子听到“红袖添香”“出谋划策”之语,不禁脸红,忙岔开话题问蔻珠近日报本宫内可有何事。蔻珠只说有一两个宫人私下吃酒博戏被抓,已经呈报给宫内姜尚宫等候发落了。太子心下一沉,不做多语,回到书房召来王慎问道:“王翁可与姜尚宫相熟?”王慎答道:“相熟不敢说,只是略有些交情罢了。殿下有何事?”太子道:“烦请王翁去查查之前太子妃身边的女史顾氏去哪里了?”王慎有些迟疑:“殿下是想……”太子道:“只是觉得此人太过可疑,不可轻易放过。此事王翁先不可让姜尚宫知道。”王慎允诺,转身去查访。
两日后,王慎回复太子:“打听了姜尚宫身边的人,只说顾去了离宫,并不知具体何职。小人又使人问了管宫籍人事的内官,说是近来并没有派去离宫的人,且这个顾氏也没什么宫外家人可以查访。小人无能,只怕要想问清此事只有直接找姜尚宫了。”萧定权也料到会有此结果,并不着怒,只是暗暗回想顾往日的点点滴滴寻找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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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谁入中衡
这边厢萧定权正为消失的顾内人的去向苦思冥想,那边一个内臣来报张陆正请见。萧定权无暇他顾便吩咐人带他去见太子妃,不必来见自己。内臣却报张是专门来谒见自己的,此时萧定权才明白张来的本意。这几日被陆家归乡和顾内人去向纠缠的焦头烂额,竟疏忽了朝堂上为新任中书令之事正在明争暗斗。
萧定权本来属意陆英来做中书令,非是为了陆文昔和老师的缘故。在大相国寺一见,就知道陆英是清直公正之人,绝非一般禄蠹可比。虽然后来拒绝了自己的求亲,也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绝无半分攀附之意,更增敬佩,有父如此,更增添了他对陆文昔的倾慕与不舍。后来为审安平伯特意取来陆英的“茶马论”来看,一看之下更对陆英的能力佩服不已。陆英上任茶马御史不过五年,却在书中把以茶换马的国策备述详尽,不仅有国家政策的必要性可行性,还有各地茶叶各种马匹的性能区别,种植收割养殖贩卖的技术特点,以及诸项于国家收购的影响。更有甚者,书中列举了价格浮动的案例,以平衡国家战略和民众获利的矛盾,以达到尽量少支出国帑下也能保证茶农和牧民的收益。萧定权平日自傲广览多读,竟不知国家经济如此之复杂,一项国策牵系广泛,如何能平衡国家和百姓竟是自己从未想过之事。平日读书都是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与老师或者属官们也是高谈阔论联诗点茶,萧定权生于深宫妇人之手锦衣玉食,何曾知道庶物之艰难操作之复杂,心中突觉自己真愧为储君。但是陆英被释后,虽然自己几番争取,陛下坚决不允为其复职,初时还以为是冲撞廷试之故,后来才明白自己扳倒李柏舟着实引起陛下深深的忌惮。李氏纵横朝堂三十年,陛下登基也已十余年,李氏多有掣肘,陛下竟不能动其半分,而自己竟然月余就将李氏伏诛且合情合理合法,焉能不让陛下心惊。萧定权此时深恨自己竟然心软未能因此拉下齐王一绝后顾之忧,更伤感“狡兔死 良狗烹”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今张陆正上门便为此事,自己现今处身尴尬,却也不能丢了张这个臂膀,只能小心应对。
片刻间张陆正入室谒见,还未张口,萧定权便道:“想来泰岳今天是为了中书令而来。泰岳资历深厚,陛下倚仗,本是中书的不二人选。但本宫虽暂居监国不过为陛下代为执扫,宰辅之职乃朝堂核心必然陛下圣断。且今紫薇归位,本宫不日也将请旨归还玺印,若今日为泰岳引荐只恐有违储君德行,引天下物议,反于泰岳不利。”张陆正先是一怔,随即明白太子之意,他入仕多年权柄平衡进退最善算计,自然明白陛下现下之忧,有太子背后支持已足,遂颔首道:“殿下不虞之誉臣实不敢当,臣愚钝怎敢望中衡之职,得居卿贰已是圣恩浩荡,今能辅佐殿下臣必然克尽厥职,公而忘私,不负殿下圣眷。今日臣来是为几件刑部大案,臣不敢擅夺想请监国太子的圣意。”萧定权心中轻笑这个老滑头,但表面上还是得虚以委蛇,毕竟他能得到这宰相之职于自己最佳。辞罢张陆正,萧定权赶紧着手撰写奉还玺印的辞表,以防陛下猜忌自己恋栈。再令王慎打听宫内消息,看陛下近日都接见何人商量何事以便有所应对,再联络亲近的臣僚只盼能顺利保送张陆正登宰相之位。故而,陆文昔在京之事和顾内人的下落都无暇顾及,只能先放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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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倦鸟归巢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且说陆文昔当晚与太子辞别之后,将荷包偷偷放在文具盒中,便回房准备好了行囊,次日清晨入宫见过姜尚宫,只定下第二日清晨便送陆离宫。文昔回报本宫后,见过太子妃只将姜尚宫调自己去离宫之事说下。太子妃虽然诸多不舍,但也知道后宫人事自己不好置喙,只嘱咐顾内人若有难只管给自己传信或者派人送信给张衙内,万千万千等语。文昔千恩万谢,并说以后一定再来给太子妃请安,太子妃又着人拿了不少体己给顾内人防身,这才恋恋不舍的让她回去收拾行囊。文昔将太子妃所赠之物工整放在屋内,只取了随身的几件衣物便坐等天明回家。
第二日天刚亮,文昔便到太子妃寝宫前,此时太子与太子妃尚未起身,文昔在屋外稽首三拜便拿起行囊走出报本宫。姜尚宫的车轿早等在宫外的拐角处,待文昔上车后便载着她奔赴赵王府邸。入赵王府,文昔又重而重之的给赵王行了大礼,赵王赶忙相搀,文昔推辞道:“文昔代父兄谢五大王相救之恩!”赵王赧然:“姐姐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令尊和尊兄得救是我三哥请下的旨,我未尽寸功怎好受姐姐的大礼。”文昔行过礼道:“妾多次身处险境都得五大王相救,妾铭感五内,若无五大王,妾与家人再难有相见之日。妾定为五大王立个长生牌位,日日祝祷君平安顺遂和乐安康。”赵王听此言,泫然欲泣:“姐姐此语是说此生再不与我相见了吗?”文昔一怔:“妾卑微想来今后也无机会再觐见五大王了。”赵王拉着文昔的手不放:“难道姐姐回了家我都不能去拜会了吗?”文昔抽回手:“妾要去长州接弟弟,家父也要回乡耕读,想来此生未必会再入京城了。”赵王见文昔抽回手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失了礼甚是尴尬,片刻平静下来才笑道:“我原以为姐姐入报本宫只怕我是要开口称嫂嫂了,没想到今日连叫姐姐竟然都快没机会了。姐姐真是好狠的心呀!”文昔听此言,一阵脸红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低头不语只做未听。赵王见文昔之态也知此语唐突,赶忙深拜道:“方才一言是同姐姐玩笑,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许哪日我就到华亭去见姐姐呢。”文昔道:“五大王莅临,蓬荜生辉,家父一定会好好招待五大王的。”赵王拍手叫好道:“他日有烦请陆中丞之时,还请姐姐看在我今日待姐姐之情代为说辞才好。”文昔内心疑惑,面上还是千恩万谢方才离了赵王府奔赴陆家私邸。
一日几处辗转,到陆家时已是黄昏。文昔进家看见几个老仆人在外院收拾,一一见过礼后奔入正堂才看见父兄在屋内收拾散落于地的书籍文稿。父子三人相见均是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奔到一处抱头痛哭。哭罢多时,陆英先给女儿擦干眼泪问:“阿昔你怎么在京中?你不是随李刺史去了长州了吗?”文昔笑颜如花道:“女儿不放心爹爹和哥哥在京中,阿晋有李夫人照顾,女儿便偷偷留在京中打听父兄的近况,想找父亲的故旧待方便时能搭救父亲和哥哥。没想到,陛下圣恩,竟然这么快就特赦了爹爹和哥哥,女儿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奔回家,不想果真如此。”陆英见爱女为自己如此犯险一阵心疼:“那你这些日子都住在哪里?”文昔早已盘算过父兄会问此事,便将早计划下的说辞倒出来:“女儿一直是扮作男儿,有时住在庙里,有时住在书院,有时住在小客栈,反正咱们家的钱养活女儿一人还是够的。只是爹爹太过清廉了,您的故旧们也没几个人愿意收下我的拜帖和帑银,故而女儿白白在外面耗费了这许多时日。”文普生疑,觉得文昔之语漏洞百出,但父亲在旁妹妹又刚刚归家不好深问,故而缄口不言。陆英不疑有他,拉起儿女又絮絮说了很多话,各自述说了离别后的许多情形和以后的打算,就连仆人送来吃食三人都未曾顾及,胡乱吃了两口又说个不停。夜深露重,三人才依依惜别各自回屋安歇。
6. 司马青衫
几个月来,阿昔第一次躺在自己的闺房中,反倒生疏到难以入睡。这几个月来的种种像转花灯一样一幕幕的在眼前流转。自己如何遇见的五大王,如何入的报本宫,如何为太子更衣,如何见太子同太子妃诉说对爱妻珍视对母亲的怀念,如何提点太子注意自己的东宫卫,如何和太子上朝旁观太子和权相和重臣斗争,如何陪伴太子入刑部探望父亲,如何同太子漏夜漫步各自诉说对父亲的感情,又如何被太子囚打拷问险些丢掉性命。一边想一边生气太子明明知道自己是冤枉的还为了骗敌人拷问自己,竟然还让蔻珠栽赃。可是怎么那么巧就是华泽兰呢?又想到太子在朝堂上的惊险,也担心他今后即便没了李柏舟能否斗得过这么多奸臣?转念又想到太子母亲早丧父亲偏心,如今老师殒命,嘉义伯远走,何人能帮助他何人能宽慰他呢?越想越多,越想越乱,文昔对自己生了气,逼着自己去想报本宫前献画救父被拒之情以断了对太子之念,这样才沉沉睡去。
梦里文昔仿佛置身于大相国寺,见一绿衣少年观一幅字帖,文昔以为是太子,走近才发现是赵王,正捧着先皇后留在大相国寺内的手书品鉴。赵王示文昔手书,感叹道:“这里是我三哥最常来的地方,大约是先皇后的仙魂常常眷顾此地。”文昔见手书之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想来太子的法书便是由此而来。文昔知五大王也喜好搜罗法书笑道:”五大王也是此道中人,否则不会为了法书到庙里寻书呀。”五大王挑眉道:“姐姐偏小看人了,我看中的不止是法书,更是写字之人!”说罢,收回手书投入旁边的火盆,大笑着走出大殿。文昔要去抢被烧的手书,怎奈这纸被火龙一下子就尽。文昔急的不行,要去告诉太子,才想到自己已经不是内人。要去告诉寺内僧人截住赵王,却无一人在侧。一阵天旋地转,才幽幽醒转。
待阿昔起床向外张望,才发现竟然已经夕阳西斜了。赶紧粗粗梳洗赶往前庭,只见爹爹和哥哥正在收拾行囊安排仆人去留。文昔赧然向父兄行礼,嗔怪文普道:“哥哥怎么也不叫我起床呢?”文普委屈道:“爹爹知道你在外肯定睡不安稳,特地嘱咐不要叫醒你,怎奈你竟然睡到此时。你再睡多些,爹爹和我都要饿死过去了。”文昔才瞥见桌子上放着的食盒,知道父兄一直等着自己进晚膳,赶忙给父兄赔不是,然后斟茶倒酒请父兄落座。
陆英见阿昔忙碌着给自己布菜,深为不舍,知道女儿虽不说,这段时日定然非常不易,身为父亲不好深问,只忙让文昔入座,父子三人一饮而尽共祝劫后余生。联诗做赋,酒过三巡。陆英为人方正,不善饮酒,此时便已有醉意,但又恐自己离席搅了儿女的兴,所以歪在罗汉床上小憩。文普文昔正联诗到了兴头上,但见父亲入睡便自觉噤声。片刻,文普轻声对文昔说:“妹妹,爹爹睡熟了,哥哥想问你这段时间你到底去了哪里?”文昔满不在乎的说“不是和哥哥说过了吗?”文普正色道:“当日我春闱被冤,你尚且冒险闯刑部大牢,而今爹爹险些被杀,我不信你只是藏身各处打听消息。”文昔早想到此节说:“当时不是初生牛犊嘛,而且彼时爹爹还在任上。而今我怎敢造次?”文普深深看了一眼文昔道:“有一日太子府上的一个内臣给刑部尚书家的衙内送衣服和伤药,虽然烛光微弱,但我瞧着身形声音十分熟悉,不会是阿昔你吧。你应该不会求了太子,隐身其府中,以图相救爹爹吧?”文昔听此言满脸羞红但还是强言道:“哥哥是疑心我无羞无耻有违道德吗?”文普知道再多说只怕伤了妹妹颜面,心中不忍,赶忙给文昔倒酒赔礼:“哥哥知道你的性格,只是平白问一句罢了。当日太子到家中求亲,虽然未得父亲同意,但是其心之诚哥哥也十分动容。若能佳偶天成,哥哥也为你高兴。私下里爹爹常同我夸太子殿下行事方正,以天下为公心,国家有此储君是家国之幸。奈何天不遂人愿,如今已经使君有妇,爹爹也不愿攀附,更不愿你委曲求全,只怕这缘分已尽。还望妹妹能体会父亲的一片苦心,斩断往日。”说罢,举杯相祝。文昔听此言知道哥哥可能已经猜到了只是不愿点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哥哥放心,家国天下,父兄之心,妹妹都已知晓,往事不追,来者可鉴。”文普放下心来,又为文昔倒酒道:“爹爹最疼你,生怕你嫁人后受委屈,只怕将来咱们家要招一个上门女婿来,爹爹才能放心呢。妹妹你又是这么个敢作敢为的性子,我倒是要为我那未来的妹夫掬一把泪了。”文昔羞的满脸通红,拿着扇子就要打他,文普只好讨饶,兄妹俩又笑闹着接着联句。
不日便收拾停当,即将启程赶赴长州。突然门子报太子临驾,东宫卫已至巷口。文普忙到后厅通知文昔,文昔知道父亲之意,更想到太子当年拒绝自己献画救父,遂从后门悄然登上马车等待出发。坐于车内,瞥见车驾外东宫卫的军马,想起在刑部门前第一次见到太子时的情景,张衙内几欲轻薄,太子出手相救,内心一片旖旎,顿觉不舍,想冲出马车向太子作别。但是转念一想,即便见到又能如何,且不说让太子知道自己假冒内人身份,到时候牵连出五大王实在不智,只说让太子知道自己委身为奴也说不上光彩,况且他当日如此决绝,对自己再无情意,若知道自己曾经要害他爱妻,不知会如何想自己呢。思想至此,文昔想起父亲说过的那句“相濡以沫只是佳事,相忘于江湖才是幸事。”故而只是隐身于车内,待太子送陆英父子上马作别,目送太子身影消失于巷口的余辉中,不知何时,青衫尽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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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簪缨纨绔
离开京城,陆家车马分成两队,老管家带着书籍衣物和大部分仆人直奔华庭打点,陆氏父子三人同两个小厮快马赶赴长州。陆英年纪已高又入狱多日,恐不堪劳顿,多居马车内歇息,以求一路少歇。为便宜行事,文昔着男装亦扮作小厮同文普交替为父亲执鞭。一行五人昼出夜伏,一旬多方至甘州,再有一日可达长州。故而不再行路,直接入住馆驿休息。
刚坐下,便有茶房进来伺候,问客人有何需要,打点吃食。一番交代又给了些打点,茶房很是殷勤,问到:“众位客官说话不像一般商贾,听小哥儿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可用小人再预备些京城小吃?”陆家父子不欲多事,辞罢茶房胡乱吃些东西便洗漱入睡了。次日清晨,一行人刚刚牵马出门,掌柜跑出来相拦道:“贵客慢行,小人冒昧,尊驾可是前御史中丞陆中丞并公子?”众人大惊,陆英怕有失拱手道:“店家若无事,着急赶路请恕我等无礼。”说罢要走,掌柜急忙相拦,原来是驻地的甘州卫千户传信请留住陆家父子,有要人拜见。陆家人面面相觑,不知吉凶。
正踟蹰间,已有大队人马奔来,为首的竟然是顾逢恩。只见顾依旧是一派书生装扮,头戴小冠外罩纱帽,身着灯笼袖黑滚边天青色暗纹圆领袍,持缰勒马,一跃下马近前向陆英唱诺行礼:“陆中丞万安!殿下恐中丞一家赴长有失,着臣前来扈从。”陆英诚惶诚恐,连忙行礼道:“殿下深恩!只是臣等如何敢劳烦嘉义伯千里相送?”逢恩面色沉郁,叹气道:“我现在是长州军的一名节级,陆中丞前次为我长州军筹措军马费劲心力,护陆中丞周全也是我长州军的责任,中丞请勿再推辞,咱们快马加鞭,今晚便可入长州城。”
逢恩此言非虚,自接获太子书信提及陆家赴长嘱逢恩护送,逢恩便派出小队人马带着自己绘制的陆英画像通知沿途卫所的千户,一有音信立即来报。此外又报知杨盛请求离队接应陆家来长。彼时,顾思林正筹划瞒天过海关门捉贼之计,逢恩级别尚低且不服管教,杨盛恐其冒失出战暴露军力部署。陆英虽非顾家门下,但其居茶马御史为长州军多有谋划,长州军上下均感其情,故而杨盛顺水推舟遣逢恩沿途寻陆家。奈何陆家晓行夜伏,待卫所军户寻至客栈也已不见行藏,逢恩在此路上兜兜转转不见陆家。直到甘州卫接到馆驿报告,恰好顾也在,这才再遇陆家父子。
见过陆英,逢恩忙与文普见礼。两人自冲撞廷试后已经数月未见,只觉沧海桑田,均对彼此之变震惊不已。逢恩虽然仍旧是书生打扮,但面色粗黑,青短髭须,远不见往日白面朱唇的风流少年,可想见边关何等风霜雨雪。而文普也一脱向时纯真质朴的读书郎之态,面目清癯,沉稳淡定,生生死死几入鬼门。其实,逢恩与文普自幼略有龃龉,逢恩出身高门,风流佻挞,入国子监读书,一来父亲安排,二是附庸风雅,意欲效法先祖出将入相,故而读书不甚用心,却在点茶制香,投壶射覆等事上极其精通,也因此甚得陛下喜爱。因此逢恩甚为不喜文普整日只知读书,不知庶务,更不识风雅的寒门做派,常腹诽文普“书蠹”“呆雁”。然国子监祭酒司业博士等人,甚至老师卢尚书,都十分欣赏文普,常夸奖文普法书文章为众生之首,卢尚书更是数次命逢恩效法文普。逢恩虽对文普学识心悦诚服,但总心下不爽偶有言语相讥,而文普知逢恩性情,并不以为意。因此,彼时太子倾慕文昔之时,逢恩深为不解,待文昔助逢恩寻到安平伯所托印书局伪邸报及后冒死赴离宫送信,才对此女子刮目相看,知其兄妹全然不同。又经廷试一事,眼见陆英父子为太子而深陷囹圄险些殒命,想起他与自己同样被虢夺功名,以往之事早不挂怀,正色与文普深深行礼。文普本不知逢恩何以投笔从戎做了一个小小的节级,但观其面相便知逢恩所受之苦恐不比己轻,忙与逢恩对拜还礼。二人此时虽未有一语,却胜似千言。
8. 安辨木兰
文昔初见逢恩到来,来不及躲避,但想到逢恩并不识自己,故而只是背过身去悄悄隐身于马车之后,细观他们厮见。只听逢恩问文普道:“令妹安在?”文普没想到逢恩甫一见即问妹妹,尴尬之间看向父亲不知如何作答,陆英不欲女儿再与朝堂瓜葛过深只言:“小女与幼子得李刺史回护,现在长州城内,臣等此去就是接他们回乡。”逢恩急道:“我问过服侍小公子的侍女,女公子一直留在京内,中丞真的没有见过吗?”陆英见逢恩未能认出文昔,已经猜到他并未见过文昔之面,故而行礼道:“想来李刺史有别情不愿向外透露小女行藏,故而令侍女如此说。今日便可到达长州,想来应该能见到小女。多谢嘉义伯费心。”逢恩素知陆家父女兄妹情厚,二人听此消息竟然不急,心下疑心不已,但赶路要紧,故而不在多言同顾家人并自己随从立即上路。
长州地处边陲,多年征战,商贾不行,日出中天之时一行人只能在一家不大的茶食摊打尖。摊主见陆家父子和逢恩气度不凡,知道不是凡客,将三人请进店内小间的干净茶座安歇,余下随从三三两两散坐于屋外大桌。三人自打上次丹凤门一别数月,未有机会互通别情,这才絮絮说起旧事。
陆英将李柏舟利用陈九思挑拨御史台和廷试士子才酿成大祸的后情说与逢恩,更说起后来太子如何以己身为饵扳倒李柏舟,以及事后太子审问才知陛下竟然廷试第二日已知是李柏舟陈九思作祟。逢恩身处边城,历经血雨腥风本已厌恶权斗,听到此中关窍更是深恨陛下手段高明,为人凉薄。用陆英逼安平伯出钱以充国库内帑,再用安平伯李柏舟与太子相斗驱天长营节制顾思林,接着顺势用廷试案处理了不听话的陆英,接着用陆英生死逼太子娶张家女抗衡李柏舟,以此挑起太子对李柏舟之恨,逼太子下场铲除李氏。这几番争斗之下,李氏被诛,老师身死,陆英贬谪,刑部倒向太子,而齐王再次依附于陛下与太子制衡,而只有陛下夺了权相,贬了诤臣,再得京畿兵权,还不落任何是非,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想自己家中,因为军马短缺,兄长惨死,父亲重伤,长州军损失惨重,自己功名被夺,连太子都几乎险些被废,逢恩一时恍惚不知这前线血雨腥风为的是什么,是对自己青眼有加的姑父还是高高在上无情寡恩的君王?
此时逢恩内心之情断不敢说与他人,见陆英父子也沉默不语,便将当日太子为保住老师佳谥和陆家父子性命,不得已娶张陆正之女的前因后果一并说出。逢恩先前并不赞成老师为太子联姻陆英,一来父亲更属意张家,在朝政上于太子更加有利,二来逢恩觉得陆英文普过于书生意气,即便联姻也未必想帮太子与顾家。后来见太子与文昔相见之情,太子用情之深,陆家上下之梗骨,心中已不再反对。现今虽太子已有正妃,恐再无姻缘,也不愿此事此情湮灭无知,遂只将太子与文昔私见太子制香文昔献画等琐事略过,捡太子为迎娶陆文昔违抗君父,校场抗命,保文晋出狱等要事一并概述。陆英虽知太子对文昔有意却不知用情如此之深,心下为女儿惋惜,望向屋外文昔身影低声道:“殿下之恩臣何以克当,只是。。。”文普听罢亦向外望去,默不作声低头吃饭。
逢恩从军数月,数探敌营,已练就一番观色识人的慧眼,见陆家父子之态,也佯装饮茶偷偷向外观看,立刻即发现陆家三随从中有一人身形较他人矮小,另两人对其甚是恭敬。逢恩心下起疑却不动声色,待片刻食罢,便先一步起身出屋从那名随从身边经过,一眼便瞧见此随从耳垂上的孔洞。逢恩知道陆英并无姬妾,文普尚未娶妻,二人又不是奢豪之人不会带侍女前往边城,故而此人必是陆文昔。逢恩并不声张,偷偷观察此人行动,只见其为陆英车马执鞭娴熟自如,却总是有意躲避自己目光,更是认定其为陆文昔。逢恩知文昔安全即可,此时不便声张,只待到达长州再做打算。
9. 边城长州
晚间到达长州刺史府邸,李明安并夫人携文晋远远的出迎众人。文晋见父亲哥哥一冲而上嚎啕大哭,含糊其辞间听见呼唤姐姐,文普赶紧安慰文晋将其遮掩过去,众人心知肚明皆只做未听。李明安赶忙招呼众人入府饮宴,席间只饮数杯,李夫人便带文晋离席,只说夜深就寝。逢恩瞥见屋外陆家随从只剩两人不见文昔身影,便知李夫人要去后堂安置文昔,因李陆二人皆在故而并不点破。席间,李明安将天长营不善守城野战,长州城恐被敌人所困之事说与逢恩,盼逢恩转呈杨盛加派人手守城。逢恩知此为军国大事不敢推脱,自然应承,立即起身出城向军营奔去。却不想此去险些误了顾思林的大计,又险些误了探问文昔内情,却是后话。
这边李陆二人也略略谈了京中之事,李明安自知为陛下近臣,而陆英为陛下不喜,故而并未深谈,陆英也知自己贬谪不可多言朝政,因此也不曾细说,只是多谢李照顾儿女之事。李明安其实早就看见扮作男子的文昔,知道此举是为骗过顾逢恩,所以并未深问,只是抱歉未照顾好文昔,让其孤身留京。陆英及文普也不知其中内情所以也不再谈。
那边文昔见过李夫人并文晋,先是抱头痛哭,李夫人责备文昔不告而别。文昔深深一礼,拜谢李夫人照顾文晋之恩,再将搪塞父兄如何留京之语说与李夫人。李夫人见文昔身形瘦削必是受苦不已,哪里想到她一个官家小姐敢潜入东宫襄助太子诛除权相救出父兄,故而听此语并不疑有他,遂招呼侍女为文昔沐浴更衣就寝。
次日一早,李明安便随陆英并文普,李夫人携文昔与文晋,遍长州城观风土人情并采买归乡之物。文昔数月间困于东宫内,又要收敛性情好不爽快,此行与父兄和义母同往才显出小儿女之态。陆英见女儿此情,既欣慰又心酸,故嘱咐文普多照顾文昔文晋,便与李明安自去巡城。文昔数月间做宫人装扮心有厌烦,因而买了无数的饰品香料等方便携带之物,文普见妹妹明艳动人笑晏如花,思及昨日逢恩所说之言为文昔感伤,思忖是否应将此内情告知文昔,又恐平添伤感,一时难以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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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谁是仇敌
陆英心疼儿女出来游玩,自己在侧恐有拘束,自然应了李明安之邀遍游长州城。长州乃战略前出要地,西出玉门关,居于河西走廊之首,历来是中原与西域交往之要地。汉武帝为打击匈奴,进军西域,在此一线设立郡县,此后千年,兵锋战火,王朝迭起,胡汉交融。陆英也是第一次到达长州,见街市之上各色人种往来不绝,奇特之物中原罕见,不禁啧啧称奇,感概道:“我出任蜀地也有五载,与西南夷打过不少交道,本以为彼等化外之人不可以中原视之,故而诸多规矩亦多有变更。而今看此地之情才知是井底之蛙,此间之人事物较之西南更与中原相异,明安居此刺史之位殊为不易。”李明安谦虚道:“子华你过奖了。此地自先汉武帝置郡以来,千余年商贾通行,各行各业均有成例法则,原不必我等置喙。这些胡商多数精通汉文,精于算计,与官府打交道之术也丝毫不比中原商人差。只是管理户籍,人员往来,防止暗探等事要多费些脑子罢了。向时一个司马相如就能收复西南夷,可这西域又怎是一个博望侯能拿得下的?说到底,这个边城的安危还是系于陛下和武德侯的身上,我不过效奔走之力而已。”陆英听闻此言默不作声,随李明安一起向城楼走去。
长州城墙经过数代不断加固,巍峨壮观,较之玉门关毫不逊色。城门外配护城河与吊桥,内配以三重瓮城,马道,千斤闸,火炮,藏兵洞等。墙上石砖颜色不一,可见数次战役之激烈。李明安携陆英登城,并介绍各种机关和战术配合。李陆二人虽是文人,但兵书战策也读过不少,以往总是纸上谈兵,今次方才有身处战场纵横捭阖之觉。二人拾级而上,偶有巡城士兵经过,虽与李明安见礼,但并不十分恭敬。陆英见诸人军容萎靡,队列无甚章法,想起昨晚李与顾逢恩所说之事心下明了。待到城楼之顶,望见墙外大漠孤烟,远处军营点点,陆英方觉心旷神怡,慨然道:“突然想起李青莲的——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倒是真的应景。”李明安轻笑:“子华这是也要书生将兵了不成?我看你是大牢里被关了太久,心事过重罢了。咱们多走走吧。”陆英赧然称是,随李明安入城楼,观历代文人墨宝。
少顷,先后几个军士进来向李明安请示军务,陆英恐有碍自入二楼参观,逡巡多时方才避过军士回到正堂。李明安赶忙敬茶道:“慢待子华了。”陆英歉然道:“是我打扰刺史军务了。”李明安摆手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急务。长州之地虽是兵家必争之地,然今敌人势弱,几无攻城之虞,不过是长州军的后勤补给之所而已,刚刚也是为了一些粮食配给巡防安排分辨罢了。”陆英虽避身楼上,但多少也听到一二,军士所来无非是状告长州军与城内运送给养军士口角之事。陆英冲口而出:“这些军士就是用那条玉带换来的天长营吗?”李明安诧异看向陆英,他知陆英虽然素性正直,但绝不是口无遮拦之人,如此违逆之语,若非愤懑襟怀恐怕绝对不会出口。陆英言罢,也自觉失言,但心知李明安是陛下登基后头次恩科的状元,格外珍视,遂大胆言道:“天长营中多出身落魄勋贵,或者京畿小康之家,不过是考不取功名的进阶之路。更何况平时训练的不过是都城守卫,缉盗拿脏之事,本不善城门攻防,窃以为刺史也未曾训练过彼等此项,焉能用他们替下长州军驻守边城?陛下这不是自毁长城吗?”李明安见陆英说的如此胆大,赶紧向外观瞧并将屋内侍者遣走道:“子华不必如此愤慨,陛下自有陛下的用意。这长州城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况且长州军中多数军士的家眷都住在这城内,他们的给养装备也都要依靠这里,他们自不会坐视城破的。”陆英明白李明安言下之意是天长营来的目的本来也不是为了守城,而是看住长州军不可异动,心知不可言明,故道:“昔日李牧在时北却匈奴,西抵强秦,赵国尚有一夕安寝,李牧被诛赵国瞬亡,殷鉴不远。”李明安知他所指何事,并不认同道:“今日四夷宾服,海晏河清,此地胡虏之患原不过是每每天寒地冻之时抢夺食物商队,我军征战不过为万世安寝百姓乐业才不惜人力清剿,怎可与先秦匈奴做比?何况国家军权若掌于一人一家之手,焉知其不做王敦桓温之想?癣疥之疾,心膂之忧,孰轻孰重?”陆英明白此间道理,叹气道:“不是哪个都是桓司马,郭汾阳也可得个满床笏,怕的是疑窦起,间人心,杀心起,走狗烹。何况今日又有何人能替代杀敌的飞将军,若是再扶起一个李广利于国于家又有何益?”李陆二人漠然良久,觉彼此之言均有可取之处,但亦不能全然说服彼此,二人望向塞外之地,炊烟袅袅之处不知是敌人,还是“敌人”?
11. 藕断丝连
且说这边李陆二人无言以对,只得默然离开城楼向文庙而去,那边李夫人带着陆英一家儿女在集市上买的不亦乐乎。李夫人早年虽有一子,但随李明安到处上任,偶染风疾竟然早夭,故而多年来对陆家子女都颇为照顾。文昔一会儿给文晋选新衣,一会儿为文普挑帽子,又和李夫人进金铺买首饰,好不痛快。文普心想着昨日逢恩所说之事,揣度着是否应该告诉妹妹,故而对一众事物不甚了了。转过拐角,一行人进了一家食肆歇脚,因此地胡汉杂处,民风淳朴,故而男女不用忌讳,围坐一桌。点了些许文昔文晋爱吃的零食和茶点,文昔见桌上有酥酪,心中旖旎,便拿起食用。刚用了一些,文晋要去方便,李夫人自带他离去。文昔回首对文普道:“哥哥有何心事,一路上闷闷不乐?”文普揶揄道:“阿昔这一路上还能看得见我高兴不高兴吗?”文昔陪笑道:“这不是给哥哥买了新的折上巾作偿嘛。哥哥为何不愉,难道是爹爹?”文普赶紧道:“不是爹爹,是昨日打尖时顾兄说了别后的许多事,尤其是。。。”正说着见陆夫人带着文晋回来,文普赶紧禁言,毕竟事涉太子与妹妹名节。文昔不知内情,也知事涉朝堂不再多问。
一行人买买停停,时近黄昏,自然赶回府邸。一进门门子就禀报李陆二人在官衙用膳不必相等,李夫人忙安排一家人用餐,食罢送文晋回去就寝。文普文昔向李夫人道过谢,相伴回房,文昔问道:“哥哥白天没说完的嘉义伯都与爹爹哥哥说了什么,哥哥这么忧虑?”白天文普一时冲动差点说出太子为救陆家娶张家女之事,事后又怕平添妹妹伤感打算问过父亲再做决定,故而说道:“是顾兄何以做了节级一事。陛下因他在丹凤门前打了御史陈九思,因而褫夺功名并罚他终生禁考。顾兄无法再走仕途,他兄长惨死塞外,父亲重伤,他这才跑到军中做了一名节级,以延续顾家血脉。我不过是夺了本科功名,三年后还可再考,而顾兄的一生都只能靠刀头舔血承祧顾氏门楣了,想来他比我更加不易。”此事文昔本已知晓,并不稀奇,宽慰了哥哥几句就各自回房安息。
文昔安寝后,思及逢恩走后太子何等孤寂无援,心中恻然。朝堂争斗一幕幕,文昔亲身经历后才真的明白此间的困难。想起今日吃的酥酪,一边心下欢喜,一边又生气不已,因想到那日太子竟然用一碗酥酪要换自己险些被勒死,虽然事后知道太子只是吓唬自己,但文昔心里也还是埋怨不已。仔细想起那时太子“审问”自己的场景,真是又气又笑,哪里是他审问自己,明明是自己审问他,还把过程一一详述,生怕自己没明白。文昔心下想若是太子知道自己身份该是喜还是怒,抑或默然?思及此,觉得好生无耻,本就流水无情了,何必再想这么多,但只觉得有些遗憾,当时一时骄傲就将手帕给了蔻珠。
蔻珠?蔻珠!文昔想到这个名字,突然一阵发凉,有些原先不明之事提上心头。想那日太子提到自己房中搜出华泽兰之时,略有迟疑,显然他也不知放置何物,搜出此物的就是蔻珠,再想起太子明明是要惩戒自己并不是要命,而她却要下黑手,真的只是对太子有情心生嫉妒吗?又想起自己随太子上朝第二日,蔻珠故意拖延叫起时辰,后来太子妃又请太子放过张绍筠,此等机密是何人告诉太子妃的?如果,如果蔻珠也是姜尚宫的人呢?这一切就都解释通了。想到此,文昔自己都不敢相信,毕竟蔻珠伴太子十余年,又与顾家交好,何以要害太子妻儿?文昔想告知太子,可以什么身份呢?已经不存在的顾内人吗?还是不可能知道宫内内情的陆文昔?文昔思来想去决定再见到顾逢恩之时,自曝身份,将蔻珠之疑相告,以保太子平安。没想到直至陆家一行离开长州,逢恩都未再登门,文昔也束手无策。 ——————————————————————————————————————
12. 巨源叔夜
长州地处边境,李明安又身居刺史,陆英不欲多做打扰,故而吩咐文普文昔打点行囊,五六日后即刻起行还乡。李氏夫妇虽然多有不舍,亦知边城多事非久留之地,这边李夫人加紧帮着文普文昔采买准备,李明安拉着陆英彻夜长谈。李陆二人本是同乡,又曾是国子监同学,虽然年龄相差多岁,却十分亲厚。如今二人多年不见,又历经世事,同做边城郡守,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除了诗文书画等风雅之事,更多的是处理边城民族纠纷,边贸经济,军事调配,后勤保障,制度革新等事。长州与川蜀虽然民风地理迥然,然陆英之经验与建议却让李明安钦佩不已,二人常常谈到深夜即睡在衙署之中,次日清晨再去视察各处。
是夜,李知陆次日即将上路,才恋恋不舍地拉着陆英归宅。自那日城楼对谈后,二人均不再提朝堂争斗之事,一来陆英新罢为陛下不喜,二来李明安为陛下近臣,多说无益。反而分别在即,老友自然心中感慨良多,李明安道:“这几日对谈,子华于边务之见解我多有不及,不怪陛下特意褒奖刊印你的“茶马论”。想来当年若你晚几年科举,或许陛下头科门生的名号就是足下了。子华来做这长州刺史,或许与长州军更易相处,那昔儿的好姻缘也就有了!”陆英听后苦笑:“明安何苦如此揶揄。足下为人宽厚圆融,近年居封疆之位更添谨慎,才甚得陛下仰赖。若易地而处,只怕我的头颅早就高悬于城头之上了,下场恐怕还不及李柏舟甚矣。”李明安听此语,心中悸动,想起陆英刚刚经历生死,而自己作为老友忌惮于陛下之恨并未相助过多,愧疚不已,不禁想起二人年少念书时,陆英狷介异然,同侪见弃,只李明安知其性情贞纯故而亲厚。一日两人因一事争执,李明安笑陆英不识时务:“汝欲为阮步兵嵇中散乎?”陆英听言只“白眼”斜睨道:“那还望李兄即便他日我与你写下绝交书,还要于我死后保我子嗣平安才是。”李明安气急反唇相讥:“那还要贵公子面貌清俊我才好代为引荐呀!”陆英知他借嵇绍之行讽刺,本欲还嘴,怕影射过多,二人才住口只以“白眼”相互致敬而已。而今想来,险些一语成谶,语重心长对老友道:“文普大才,再等三年必能高中。子华罢官是无辜牵涉进宗庙神器之争,非陛下不惜才。当日尊师卢尚书举荐子华入京为风宪官,陛下就是看在你无党无派,既非顾家门生,又难以被人招揽,才一口应允。谁成想你一进京城就陷入风云中,以君之才,俟二三年必有复职之望。”陆英并不接话,望向明月当空,边城凛冽道:“起死回生已经是上天眷顾。比起这边城历代生生死死的百姓军士,我已然不再挂怀。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明安为我着想,我感念不已。君处此危城,虽有大军回护,总有不察之时,切记训练军士民众自保之术。加之顾家与陛下之交,明安恐加倍小心,以免池鱼之殃。望君私下规劝陛下勿疑心过重,陛下纵有宏图远志,也当光明正大,暗夜操行终非君子之道,更难以久长,岂可得天下人心?此为天下臣民,边城军士,更是为足下之安。” 此时街市之上,深夜之下,只有二人两马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彼此之言,竟成绝响。
次日清晨,李氏夫妇送陆家登车还乡。陆英见李明安特地为自己准备了一辆更大的马车,里面添置众多软椅背靠怕自己路上颠簸。陆英心下感动,也不禁苦笑道:“吾尚能饭!”这才与李明安深深一拜,不想此次竟成永别,已是后话。那边文昔与李夫人洒泪话别,文晋抱着李夫人不愿离开,文普一边抹泪一边向外眺望。一行人送至城外长亭,终于慎而慎之互祝保重,嘱咐分别。文普文昔见逢恩竟然未来送别,心中各有心事,一路无语。不想待次日清晨从甘州驿馆启程时,一架马车早等在一旁,待众人欲行路时才见其人竟然是顾逢恩。
13. 一石二鸟
逢恩面色土青,形容孱弱,拜见陆英父子后言明受太子之托要送陆家归家。陆英本不敢受此恩,奈何逢恩坚持相送,不再力拒,更见逢恩面色不愉,才请他上自己的暖轿好好休息。马车之上,陆英文普细细问了逢恩自李府别后之事,才知竟然还有这许多曲折。
原来逢恩接李之请回营报杨盛分兵回护长州城,杨盛竟然一口拒绝,言明长州有新军保护自己再添人恐有不便。逢恩不服,要到中军请父亲决断。杨盛下令让人看住逢恩,并告知逢恩,顾思林病重绝不允有人打扰。逢恩回帐后越想越急,自己到长州军后从未见过父亲,只有杨盛居中传话。兄长死后,竟未扶灵回京,草草于长州下葬,而父亲又生死未卜,杨盛却收缩兵力,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我军腹地。逢恩一边恐杨盛阵前倒戈,一边怕他持兵自重要挟朝廷,耽误大事。故而夜半时分,召集自己亲卫人马偷入杨盛大帐,刀胁主帅,逼其下令分兵驻军长州城侧,以及放自己前往中军探视父亲。杨盛轻笑道:“嘉义伯难道不知本帅才是此军中主,刀胁主帅,你这是在犯杀头的罪过。”逢恩气急道:“你在我眼皮下,要投敌还是自肥?我父生死未卜,你就要忘恩负义吗?”杨盛不屑道:“书生意气!汝要杀要剐何必废话?”逢恩无奈,二人僵持不下。
这时账外刀剑声起,随后一众人挑帘进帐,除了杨盛亲随,另有一军医模样高大男子被簇拥而入。逢恩见此人身形熟悉,待其除去面罩才发现竟然是父亲顾思林。逢恩扔下手中刀,奔过去抱住父亲哭道:“父亲大安了?”顾思林并不理逢恩,只对杨盛道:“杨都虞,此为汝治下,汝来处置。”杨盛向顾思林行礼后,吩咐手下逮捕逢恩亲随宣布道:“顾节级率兵反叛,不赦之罪,阵前立斩众人。”手下听令,不容分说手起刀落,逢恩亲随瞬间身首异处,逢恩还未及扑向杨盛拼命就被扣住。接着杨盛下令:“念顾逢恩乃先皇后亲眷,在八议之列,死罪暂免,八十军棍伺候。”逢恩随机被拖出帐外行刑,骤然变故之下,气急攻心晕倒过去。
待到醒转,才发现父亲依旧扮作军医为自己熬药。逢恩强令自己起身行礼,顾思林不忍,长叹一口气安抚逢恩趴下。父子二人半年未见,世事变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逢恩终归担心父亲身体,才试探问道:“父亲身子大安了?”顾思林想起长子惨死军前,次子又受刑,险些老泪涌出,平复心情后才到:“我知道你担心为父的安危,才兵行险招,但你却不知你险些闯下大祸。当日你哥哥之所以军前阵亡是因为军中番马锐减,不得已以中原马充实,然其虽经训练依旧冲锋过慢,我军战线因此被拉长,使得敌人有机会从中路割裂我军,你哥哥这才深陷敌人包围之中。此等大事,敌人一旦看破,就不可再行。只能弃用骑兵,改依地理优势。故而为父才假装病重,收拢兵力,使敌人认为我军主将已死,军心涣散,才好引他们入包围圈,不守长州城也是这个道理。”逢恩大惊,方知自己险些坏了军前大计,恨恨地锤了自己几拳才对父亲道:“儿实不知情,李刺史与我言天长营不善攻防,儿恐长州有失才奔回干了此等蠢事。父亲此计果能保卫长州城吗?”顾思林撇了一眼逢恩,不屑道:“果能保住如何?若是不能又如何?”逢恩不解,片刻后顾思林才道:“先前你在京中陪殿下读书,自然许多事无需与你多言。而今承恩亡故,汝当自立。陛下忌惮顾家日久,竟然用玉带换天长营来挟制我军。我尚且掌军,还有此等羞辱储君之事,他日岂不时时为鱼肉。此瞒天过海计既是对着敌军,也是为了圣天子。我就是要引敌军日骄,进而深入腹地攻打长州,我军才好分而治之,彼时也好借敌人之手挫天长营之锐。”逢恩心下了然,自己在京中亲眼见太子所受屈辱,已知一味忍让无济于事,只恐战事扩大殃及城内百姓道:“可万一天长营太过无能让敌人真的攻入内城怎么办?”顾思林见逢恩眼下清澈,仿佛见到自己年少之时,恻然不已:“你放心好了,此前经过数次大战,敌人已经无能组织大军陈兵城下了。况且天长营为李柏舟珍视,并非一无是处,怎会连这些都抵挡不住。你以为李明安真的是让你来请兵的吗?他知道城内兵力虚实,只不过多日没有为父消息,陛下心惊,恐怕为父因子丧命,阵前倒戈或者起兵勤王罢了。”逢恩自此才知道顾思林与陛下这相隔千里的斗争之烈,赶忙将自己在京中所见所闻据实以告。顾思林在京中耳目已经报之一二,此时更知内里情况,对萧定权处境心疼不已,更惊讶于其手段高明。父子二人絮絮说了不少,顾思林依旧安排逢恩送陆家归乡。逢恩为避见李明安才在甘州馆驿相候。
逢恩将此中情况告知陆英文普,只是顾思林生死事涉军事大计,瞒过未提,只说自己刀胁杨盛后被罚军棍,杨盛不许自己再掌军暂贬自己出营,才来相送。陆英安慰道:“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杨都虞又是将军旧部,必然会回护周全,嘉义伯放宽心才是。”文普闻逢恩受刑赶紧找了许多软被让其倚靠。三人又絮絮说了很多军前边城之事,虽无涉机密,但彼此之意均已了然。
14. 神女有情
文普与逢恩本是同窗,廷试被污二人又同一牢房,一路之上,文普自然担起照逢恩之责。逢恩居于陆家父子马车,心知文昔文普必在另一车中,未曾相见,心中念起太子与文昔之缘,私下便对文普说了自己看出其来长之前有一小厮便是文昔。为文昔颜面,自己不敢点破,但是又不舍太子之情文昔摹然不知,只盼文普能同意自己见文昔一面,将此间之情告知,纵然襄王有梦神女无情,他也好叫太子再不做妄想。
文普此前险些说出此情,后问询父亲之意,陆英虽不愿女儿委屈求全,攀附太子,但总不忍此情,故而嘱文普待父子归家安定之后再徐徐告之。今日逢恩恳请,文普只能直告父亲之意。逢恩思忖多时,将太子曾在卢尚书府上私见文昔,相约百年之事告之文普。文普心内动摇,不置可否,逢恩见此情更告知文昔为救父兄曾经宫前赠画,太子虽明里拒绝,暗地里偷偷收了此画藏于密匣。文普本以为太子虽前有情,后却娶妻,早已沧海桑田,救自家出于公义,竟然不知用情如此之深。文普感动,故而安排文昔与逢恩相见。
文昔已从文普处知情,只做如常装扮,并无遮盖,拜见逢恩。二人此见,互观半刻,笑颜不已。逢恩笑罢道:“陆姑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敢于孤身一人藏身京中相救父兄。当日你帮我找到安平伯所托书局,我就知道姑娘不是凡人,今日一见才知原来是神女。”文昔赧然:“嘉义伯说笑了。君只身闯关隘,赴沙场,寻父兄,救家国,才是扼虎救父之举,妾怎敢相比。”逢恩为军日久,心细如发:“姑娘何知我闯关隘才到此地的?”文昔这才想起自己失言,太子私自放走逢恩是大罪,逢恩自然不会告诉陆英文普,只得不语,笑颜别过。逢恩见文昔不答,不好逼迫只道:“姑娘当日于报本宫前向殿下赠画,我就在车内,只是醉酒不省人事。陛下此前曾让殿下在卢尚书谥号与令尊尊兄性命之间抉择,殿下才不得不在他人面前数次舍弃于你。而后殿下私下派人去寻齐王,逼其放过令弟。而后为救令尊尊兄性命,才娶刑部尚书之女方与陛下求得大赦天下。殿下对姑娘之情绝非尔尔,当日本为姑娘特制梅花香,欲迎娶以后相赠,哪成想竟然横生枝节,姑娘桥边所遗之画,殿下也已经偷偷收起。诸般细则,我未与尊父兄详说,我与姑娘说此语,并非再替太子求亲,而今使君有妇,自不敢委屈姑娘。只是,殿下自幼不得陛下喜爱,先皇后早逝,今老师骤亡,殿下心中最牵挂和歉然的便是姑娘了。我自幼相伴殿下,不忍其自苦,故而擅自作主直言相告。姑娘若有何语,我可代为转达,若不愿再有瓜葛,我也会具信告之。”文昔见过制香的定窑香罐,知道逢恩绝无诳语。文昔本已认定萧郎别过,虽委身做奴,再次生情,但也暗自压制,哪成想这之间还有许多真情与曲折,再想起太子对“顾内人”倨傲之情,知己之言,更是五味杂陈。文昔虽个性坚毅却也再难忍耐,别身拭泪。逢恩见此情此景,更断定文昔在京必有别情。文昔欲别过,故而向逢恩行礼道:“多谢相告。”逢恩赶忙相拦道:“我有一事疑问,还望姑娘赐教。陆姑娘在京中到底是怎么躲避官兵,相救父兄的?”文昔只将先前与父兄所说之语相告,逢恩断然不信,文昔敢于独闯刑狱,假扮宫人送信至行宫,断然不会只在父亲同僚中打转。逢恩言道:“我见五大王在刑部门前回护过姑娘,姑娘何以识得五大王?既然求到五大王,为何不再去求见殿下相助?”文昔挑眉道:“殿下既已相拒,妾自不敢再烦。五大王曾于卢尚书求书,故而在卢家后院见过,他曾见我流落街头,搭救一时。妾虽粗鄙,却也知廉耻,父兄遭难,怎敢再烦贵人受累。我自救我父兄,不敢牵连他人。”说完此话,本欲转头就走,突然意识到逢恩何故相问道:“文昔得父兄教诲,知圣人之言,即便父兄见弃,文昔只会效徐元庆隐姓埋名,绝不会行苟且之事,否则地下有知也无言再见父兄。”说罢便留下逢恩一人,自回房间。
逢恩见文昔梨花带雨,自然不可再问,但也明白其意。之后数日,安心伴陆家一行赶路。过凉州,越黄河,已近关中,世道平安许多,陆英再三请逢恩回营。逢恩也知大战在即,不再相送,只派几个亲随送陆家直到华亭再回。离别之际,陆英嘱咐逢恩道:“边城事涉重大,又牵连陛下储君与令尊,嘉义伯遇事万不可急躁,切记一时气盛,酿下大祸。”逢恩想起被打之事,一时脸红,感谢陆英嘱咐。文普又将卢尚书送给自己的一套文房四宝放入逢恩马车内,逢恩笑道:“陆兄忘了我今日已经是武人了吗?何必送我此物。”文普道:“这是卢尚书昔日所赠,老师骤然离世,恐怕没给你留下什么,边城凶险,你也可聊此宽慰。”逢恩失去功名本是终身之憾,文普所赠本是他心爱之物,更有老师之情,逢恩自然感动不已,慎之又慎收于囊中。
别前,逢恩请过陆英与文昔再言一语,只问文昔可有何言告之太子。文昔斟酌半天道:“妾有一问还请嘉义伯赐教,当日殿下派至齐王府阴令其放人的,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陈内人?”逢恩一听大吃一惊,文昔何以知道此情,更何以识得蔻珠的?待要细问,只听文昔言:“妾有一语请嘉义伯斟酌是否带给殿下——请殿下小心陈内人。”逢恩断断没想到文昔会说此语,懵住不语,知道若追问文昔必然不答,只说:“何以小心?”文昔道:“妾也不甚清楚。只是严查其家人或许有些内情。殿下于妾之恩,妾也只能如此回报了。”说罢深深一拜。
陆家与逢恩作别后,自向华亭赶去。逢恩赶忙具信回复太子陆家之情,只是将蔻珠之事悄悄隐下。因信件均是由差役传送,又由内臣传递给太子,恐中间有人翻看泄露详情。逢恩与蔻珠毕竟一同长大,不敢因文昔一语就断定有隙,因此私下派人细细查访蔻珠家人身处何地,由何人照顾等事,再告诉太子不迟。不想此间长州大捷,又有献俘等大事,待到查明真相亲赴京城告之太子之时,已经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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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举案难齐
自从逢恩来信述送别陆家后,萧定权已经为后任中书令之博弈忙了许久,早已无暇顾及文昔或者顾内人行踪之事。六部卿相中年龄资历最长者莫过于何道然与张陆正二人,此二人一个是萧定权的岳父,一个是他的保傅,无论谁任中书令似乎对萧定权都有助益。实则内里虚实萧定权只有苦笑,张陆正虽干练却是个人尽可君之臣,实在不可信任,那何道然更是个明哲保身皮里阳秋之人,即便位居中衡也未必能襄助自己。故而,萧定权只敢暗地里探访各方消息,从不在陛下面前透露自己意愿更不敢稍加置喙。
斯螽动股,莎鸡振羽。萧定权每日晨昏定省丝毫不敢大意,这一日昏定后赶回家中已经热的不成人样,蔻珠一边帮他更衣一边请示赵贵妃寿诞礼单详情。因不是大寿,只在內宫小宴,萧定权是男宾,自然只需要递送礼单即可。蔻珠细细的说了礼单项目后,又报告了替太子妃草拟的礼单请太子斟酌。萧定权想起李柏舟新死,齐王妃必定心怀怨恨,或许会在宴会中冲撞妻子,故而让蔻珠携礼单予太子妃青览,并告知太子妃托词身体不适不必赴宴,然后沐浴后倒头便睡。
次日,萧定权整理好奉还监国之权的辞表,又见了一些朝臣做好了交接事宜,黄昏时分再次准备入宫昏定,没成想,竟见太子妃盛装前来。萧定权不禁问道:“念之,这是要去哪里?难道还是进宫赴宴?”太子妃行礼后答道:“殿下的好意妾明白,妾并不敢违背君意。只是贵妃是宫中女眷之首,又是齐王和五大王之母,地位尊贵又得陛下盛宠,妾平日不总去拜见,今日寿诞妾再不去,岂不是更显得目中无人吗?即便是齐王妃心有怨怼,总不会当着贵妃的面给妾难看的,妾早去早回便是。”萧定权不屑道:“我母亲不在,你便是宫眷最尊之人,岂有向她行礼讨好的必要。”太子妃安抚萧定权道:“殿下何必如此,她毕竟是殿下庶母,如此生分难免以后于殿下不利。”萧定权长叹一声,不舍的拉着妻子的手道:“宫内险恶,我不忍你有失。你若愿去,就早去早回吧。还有你身边没有个得力的人,还是让蔻珠陪你一同去吧。”太子妃拜谢道:“你就借殿下的爱将一用了。”说罢,领着蔻珠登车入后宫赴宴。这边萧定权也骑马往晏安宫请安。
夏日蝉鸣阵阵,吵得萧定权心神不宁,走到晏安宫门前突然一阵凉风袭来,竟然打了一个寒噤,心下觉得不安,恍惚间向远处望去。呆立间,陈谨忙催促萧定权入宫叩安,萧定权不敢耽搁忙入殿面君。陛下斜倚在曲凭几上,拿着书闲读,见萧定权问安并不答话,少顷见他还跪着才说道:“太子行这么大的礼做甚?”萧定权背后汗津难耐,心绪不宁,不知哪里出了纰漏道:“臣白日问过太医正,陛下圣体大安,臣已经拟好辞表,只待陛下圣裁。” 陛下听此语才放下书,定定的望向萧定权道:“有劳太子费心了。这段日子你代朕理事很是辛苦,也历练了不少。朝臣们多有上书夸你的,朕都不舍得收回这印信了。”萧定权赶紧稽首道:“臣驽钝不过为父亲执扫,安敢有恋栈之心,更不敢有结党之意。臣之前私自让户部把赵雍家产用于抚恤前线,是臣。。。”萧定权知道此钱未入内库必然招致陛下不喜,刚要解释,陛下打断他道:“朕说的不是此事。赵壅与朝臣多有勾连,他被抄家后怎么不见有任何账目与此相关?是被他藏匿起来了还是你没有查到?”
萧定权这才明白这寒意如何而来,陛下如此问自然已有答案,不敢相瞒道:“有一本记录索贿金额的账目。”陛下好整以暇道;“那请太子呈上来吧。”萧定权赶紧行大礼叩拜道:“臣已经把它烧了。” 陛下拿起手中书扔向萧定权,暴怒道:“你胆子也太大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你也敢毁掉?!这天下还不是你的,你就急着收买人心了是吗?”萧定权听到此语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说道:“臣不敢,臣不敢!” 陛下一改往日的富贵闲人的优雅做派,来回踱步于堂上道:“太子现在越来越有手段了,这么明目张胆的事情你也敢做下?你还藏了什么私?你是要掩盖什么?还是保谁?想把他们的把柄攥在手里好让他们听你的?你当朕是死的吗?”萧定权一边叩首一边哭泣道:“爹爹息怒!爹爹息怒!臣是怕此事揭出引发朝堂震动才行此举的。”“什么朝堂震动?”“臣看过那本账册,这朝堂上至宰辅,下至令尹,大多都受过赵壅之贿。如果真将此物放入卷宗中,细细查来,还有何人可用?臣更怕陛下因此急火攻心,病情加重,这才私下将他付之一炬。” “你真的烧了?一页不剩?”“臣半分不敢留!臣若留有半分,就是意欲要挟臣下,罪无可赎!”
陛下听此语才渐渐安定下来,片刻无语摆弄桌上棋子,萧定权不敢出言只得默然作陪。其实他烧账册固然有此原因,更为了保住账册上的顾家门生,也可让导向李柏舟的臣子不与自己为难,却未想到陛下竟然得知,此事是何人告知陛下,断不会是朝臣,但是他人又如何得知呢?萧定权不知陛下心中作何盘算,一边担心此事引父亲生气失望更添病情,一边又猜测陛下如此安静是否另有意图。
半晌后,陛下颜色稍霁道:“你考虑的也有道理,只是这等大事你竟敢自己做主,事后又不向朕通报,实在是无法无天!万一此事传将出去被那些言官听见,还能有你的好吗?你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做事如此无章法还是得回去多读书!明日你就把辞表交上了,让何道然接着带你读书养性。”萧定权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这才千恩万谢,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得到宽恕一般。
父子正打算说几句家常,突然陈瑾慌忙奔进来对萧定权道:“太子殿下,出大事了!太子妃可能不好了!” 此话一出,父子俱是一惊,还未等萧定权发问,陛下催着陈瑾把话说全,这才知道太子妃正在登华宫宴饮,突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萧定权片刻不敢耽误,疯了一般跑向內宫,脑子里面突然浮现之前顾内人要杀妻的噩梦,直惊得如同堕入冰窖一般。
一路无人敢阻拦,萧定权直接奔入登华宫正厅,只见妻子直直的躺在罗汉床上,无人敢靠近。萧定权赶忙凑近扶起妻子摇晃,却无半分回应,忙搭手探鼻息也无半分气息,赶忙大呼太医近前。太医正赶忙近前安慰太子道:“殿下节哀,是臣无能,太子妃已经殁了。”萧定权哪里受得了这种晴天霹雳,断然不敢相信,怔怔的望向妻子玉容,只见她一切宛如往昔,唯嘴边耳边有少许血水流出,脑中一片空白。
一旁众人均是无奈,蔻珠大着胆子近前道:“殿下节哀。还是让小人带人帮太子妃殿下装殓吧。”萧定权听此语才回过神来,想起母亲妹妹老师去世之景,再难抑制,抱着妻子尸体埋头痛哭。张念之虽不是萧定权所爱,但总归是结发夫妻,恩情不比他人。况且念之温柔和顺,守礼明事,萧定权即便难于同妻子心意相通,但也期盼着举案齐眉白首偕老,一全父母当年之恨。二人虽只成婚半载,已经怀有一子,此事本已经让萧定权逐渐走出老师骤亡的阴影,哪里想到母亲妹妹的悲剧再次发生,只恨自己无能竟然不能保妻儿周全,哪有半点还配做人夫?
蔻珠拉着萧定权劝说了片刻,这才止住痛哭。萧定权这才意识清醒,拉着蔻珠问出事情境。蔻珠正待说话,之间李重夔带人进来,围住了在场众人不许离开,才走进太子道:“殿下节哀,臣来替殿下料理此地吧。”太子见到李重夔现身后宫,才想起妻子七窍流血必是中毒而死,心中升起无限恨意,扫向全场找寻赵贵妃身影,可哪里见到半分?萧定权踉跄站起,将妻子交给蔻珠,突然拔出李重夔腰间长剑冲向后庭,突然一阵晕眩,倒了下去。
16. 何以为君
原来李重夔见太子拔剑便知不好,手疾眼快击向萧定权玉枕,将其拍昏送回晏安宫,然后安排手下收集桌上菜品带回验毒。经过一番探查,又让太医正验过,才发现不仅桌上的蜜酥食有剧毒,连太子妃饮用的保胎药也有蹊跷,只是药渣中分辨不出加入何物。李重夔知道此事重大,万不敢耽搁,忙让人妥善保管证物,又嘱咐人等不可透露半分,急忙夤夜进宫禀报。
那边萧定权被送到晏安宫后殿安寝,陛下见此情景也不住心疼,忙让人噤声不可打扰。待李重夔回禀后,陛下却拿着手里的药盏玩弄不已,不发一言。李重夔心知事涉后宫不敢擅专,只能等在一旁。此时萧定权蹒跚着从后堂走出,怔怔地看着李重夔道:“殿帅,我妻子到底是谁人所杀?” 李重夔不敢擅答,谨慎回道:“臣现不知,这后宫饮宴人多口杂,恐怕需要费些时日才能查到。”萧定权急火攻心,驱前追问:“她登华宫有几个宫人?碰过果子和药的又有几人?这种弑君之人,殿帅还要再放过第二次吗?” 李重夔知道他言下何意,不敢接话只说:“也不光是登华宫中人,还有御膳房和参加饮宴的各宫女眷及内人,只怕不好一时半刻找到。”萧定权冷笑道:“他们与我妻儿有什么仇怨?何必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此事她又不是第一次做下,殿帅此次还要如何推诿?"
一声惊雷拍案,打断了二人攻讦。陛下冷言道:“太子你气糊涂了吗?你是意指谁害死太子妃?你是储君,说话要自重。” 萧定权想起母亲三年前走时,陛下也是这般冷峻的面孔,一时泪涌眼眶道:“臣是储君,但臣也是丈夫和父亲。臣做不出不顾发妻死活之事!”
“放肆!”
“臣今日就放肆了!”说话间,萧定权冲出大殿,唤内臣吩咐东宫卫入宫查案。陈瑾闻言赶忙上前相拦道:“殿下,殿下,此事万万不可。你这是要犯忤逆大罪!”萧定权哪里还听得进去任何言语,带人冲入后宫直奔登华宫而去。
游鸣心知不妙,又不敢拦阻,只得跟着萧定权行事,待到要进入登华宫时,赶忙拦住萧定权道:“殿下,咱们围住登华宫,不让人走脱了就是。里面还有控鹤卫看管现场,咱们进去恐怕会有冲突。”萧定权怒发冲冠,哪里理会这许多,只盼着带人进去斩了那妇人为母亲妻儿报仇。游鸣死死的拦住萧定权,才阻住他做蠢事。萧定权气愤道:“都这许多时间了,哪里还看的住人?还不让行事的早跑了!擒贼要先擒王!” 游鸣见萧定权不听,跪下抱住萧定权道:“殿下冷静。不看他人,只是太子妃现还停在内里,这么多人冲进去要是冲撞起来,岂不是大罪过?”此语一出,萧定权方才冷静下来。此时,李重夔已经赶到,见此情景,也赶忙拦住萧定权道:“殿下息怒。今日殿下已经犯下不赦大罪,陛下未曾查处,只因顾念父子情分,以及殿下丧妻之痛,殿下若是任性妄为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圣恩,若是陛下降罪,让先皇后如何心安?”萧定权听得母亲,默然不语,不再冲动,见此神情李重夔接着劝道:“殿下请放心,陛下已经下旨命臣彻查。殿下还是料理好太子妃后事方是要事。”萧定权无奈,抓着李重夔慎重言道:“臣谢陛下隆恩!”这才带着人出宫而去。
回到报本宫中,蔻珠已经带人将太子妃遗体安放在寝宫之内准备擦拭更换殓衣。萧定权一把奔前,匆忙净手,夺过蔻珠手里的锦帛亲自为妻子装殓。张念之未及双十,宛若少女,只是小腹微隆,才看出即将为母,此时容颜如旧,仿佛熟睡一般。萧定权哪里忍得住悲从中来,只觉得此刻天地都决弃了他,竟不留一个亲人给自己,抱住张念之不肯放手。
突然那个顾内人杀妻的噩梦又浮现在眼前,萧定权立刻止住哭声,放下妻子唤来蔻珠,仔仔细细地询问当时之状。蔻珠只说当时众人正观庭前歌舞,一队人前来奉食,自己只顾着照顾太子妃进餐,并未注意到何等蹊跷之事。萧定权赶忙问道:“你可见到太子妃身边的那个顾内人?”蔻珠听此言稍稍一惊,想了想答道:“小人没见到她。”萧定权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问道:“是何人为太子妃熬药的?又是何人进的蜜酥食?”蔻珠想了想答道:“药是苏内人熬的。蜜酥食是谁进的,小人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队奉食的人中仿佛有一人有颗泪痣,但不知是否是那人。”
萧定权听此言,忙命人拿了苏内人来问。那苏内人见太子妃毒发,早就吓得哭成泪人,萧定权无论如何问,她也只是答自己不过是拿着带进宫的药去熬,并不敢放入半分杂物。见此无法,只得命人将其看管起来而已。萧定权心知此药不是重点,妻子死状显然中砒霜之毒,而那药里即便掺了东西也试出不是砒霜。冷静片刻,思及妻子大仇未报,重新整理仪容,再次入宫探问后续详情。
再次进入晏安宫,只有陛下一人,萧定权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为自己昨日鲁莽行为赎罪。陛下并未动气,只是冷言道:“你昨日之举,朕不予你计较。太子妃已殁,你该为她的后事思虑周全,也可让她早登极乐。”萧定权已无暇思及他事,千恩万谢后又追问道:“陛下,殿帅可查到了吗?”
“哪里有这般快?况且是后宫,有诸多女眷,他一个外臣查起来要费些事情。”
“毒物便是那蜜酥食,跟随太子妃的内人也回报进食者或有颗泪痣,只要找到此人,严加拷问就可查处幕后真凶!”
“幕后真凶?太子是要未查案,先定罪吗?”
“陛下此次还要再维护她吗?”
“放肆!案子还没查,你就要污指你的庶母吗?”
“臣不敢!只是若真是此人,陛下此次可就保不住她了!”
“太子你疯了吗!”
“臣没疯。臣现在还是监国太子,若是李重夔查出是她,臣的令旨照样可以让三司会审此案。”
陛下听此言顿时火起,逼近萧定权道:“朕的太子殿下原来在这等着朕呢!昨日在此与朕说不敢恋栈,今日便要杀朕的贵妃?朕还活着,太子就等不及了吗?来来来,朕请你居此正位如何?”说罢拉着萧定权要往龙椅上拽,萧定权挣扎着不敢坐,口中言道:“臣绝不此意!”
“啪”一个清脆的巴掌将萧定权掀翻在地,只打得他眼前一黑。恍惚中,瞧见母亲、妹妹、妻子的倩影游荡在自己眼前,片刻后,陛下的暴怒才将他的游魂召回。只听陛下骂道:“萧定权,你清醒了吗?”
大殿中只有父子二人,萧定权心中激荡,往日不敢言之语此刻一起倒出:“父亲,儿清醒不了。儿的母亲、妹妹、妻儿俱亡,儿至亲至爱的人都没有了,儿怎么清醒的了?”陛下拉住萧定权衣领道:“你是太子,你看看你现在还有半分储君的模样吗?” 萧定权望着父亲冷峻的面孔,如同诉说着他人的家事,眼泪夺眶而出,取下顶上帽冠放于陛下足前,恨恨回道:“我先是人,后才是储君!儿此次绝不会再让母亲和妹妹的悲剧重演于我妻儿身上,也请父亲成全儿为人夫为人父之心。”
陛下望着萧定权果决的面孔,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颓然的倒在龙椅上,摆摆手让其退下。萧定权走出殿外,望着如日中天的骄阳,如同殿内圣明烛照的君威,却丝毫照不进自己冰冷的内心,直直地跪在大殿广场之上等待着李重夔的回复。
17.烹子献糜
这边萧定权与陛下斗法,那边李重夔得了萧定权的消息专找那个有泪痣的宫人,不出一个时辰不仅找出这个宫人,连同与她一起奉食之人均一一找到。众人知是大事,不等拷问便将自己从何处拿到食物,又跟了何人引导入登华宫一一交代明白。唯有那取了蜜酥食的宫人说不清楚食物是何人所给。一队人中只她一人言语合不上,自然要严刑拷问,不到两个时辰,便说出是赵赵贵妃身边的孙内人所给的。
李重夔拿了状词赶紧回禀陛下,望着殿前跪着的萧定权心中不忍,走过身侧时轻声说道:“殿下不必这样,终会水落石出的。”然后快步走入大殿。萧定权如同落于水中突见救命芦苇一般,高兴的冲昏了头,彻底昏死了过去。
待到再次醒转,已经躺在自己的榻上,王慎在一旁细心的照顾自己。萧定权赶紧抓住王慎的手问:“怎么样了?”王慎心疼的安抚着萧定权低声道:“殿下放心,小人偷偷问过陈长侍了,已经找到是赵贵妃的身边人搞鬼,不日便可为先皇后和太子妃报仇了。” 萧定权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又幽幽进入梦境。梦里再次浮现母亲、妹妹、妻子的游魂,还有那个杀向妻子的身影总也看不清面目。突然噩梦惊醒,萧定权意识到不可再等,只怕陛下将所有事推到那宫人身上了事,赶忙起身匆忙换好衣服带着游鸣奔赴大相国寺。
萧定权先给母亲的牌位上了香,默默祷告愿大仇得报,一边命游鸣着手下分别去寻张绍筠和杜衡来。杜衡行事机敏,早闻太子妃殒命宫内必有大事,得太子召唤马不停蹄就到了大相国寺。萧定权无丝毫客套对杜衡道:“今日本宫是有事烦请杜公相帮,此次并无一定之胜算,请杜公权衡后回复于我。”杜衡不想萧定权竟然做此等谦词,赶忙行礼道:“殿下驱驰,臣绝无半分犹疑。”萧定权才将计划倾囊相述,杜衡咬咬牙才点头答应。
待杜衡走后,张绍筠才迟迟赶到,问萧定权道:“姐夫,啊不,殿下何故在此次召见臣?”萧定权看看张绍筠并不作答,只问他:“你可愿为你姐姐报仇?”张绍筠听此言难以置信:“报仇?难道我姐姐是被害的吗?” 萧定权不愿同他解释过多,交给他一张纸道:“你现在就工工整整的誊抄好此文,旁的事情你不用管。”张绍筠不敢耽搁,边抄边看,才知这是一封以自己之名上告太子詹事府请查太子妃死因的状子。文中虽然未写姐姐死因详情,张绍筠也明白必有内情否则太子不会如此行事。抄好此文,太子又交代了张绍筠,如何到詹事府递状子,如何再将此信副本送至三法司等事一一交代。张绍筠不敢怠慢,听得十分仔细。
这边悄悄行事,那边太子隐身于大相国寺,对朝上众人及报本宫人只说急火攻心缠绵病榻,所以不再上朝请安,自然也不再处理朝政也没有奉还印信。待到三法司之长在此供状均具名之后,萧定权便盖上自己监国的玺印交给中书省。中书令虽然空缺,但中书舍人哪里敢直接将令旨下发刑部主审,赶紧呈报陛下乙览,萧定权这才再次踏入晏安宫。
陛下拿着这份供状怒目萧定权道:“太子装病装的真好!竟偷偷做下了这么大的事情,朕竟然不察,看来监国的本领真是进益了。”萧定权已胸有成竹:“此状是太子妃胞弟所供,经詹事府接状,转呈三法司阅览,一切都是在衙门内进行,臣身为监国,不敢违背朝堂法度。” 陛下气的发抖道:“你倒是学的乖。不过张陆正是太子妃之父,刑部不能主审。”萧定权早知有此语:“此状是杜衡所接,想必刑部也是为了避嫌,所以臣才敢盖章。” 陛下恨恨的拍了桌子道:“你不怕朕驳回此案吗?”萧定权恳切地望向父亲,只觉得一阵恶心泛起道:“陛下是圣明天子,又怎会违反朝堂法度。也请爹爹成全儿子一次,无论结果如何,儿绝无怨言。”说罢将监国印信和自己的辞表放在桌案之上,跪在一旁。良久无语,陛下才道:“好吧,你既如此说就随了你的意。不过,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无论结果如何,绝不许你再生事端。” 萧定权没想到陛下竟然如何痛快就答应了,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才安心的回宫。
待萧定权此次回宫,才是真的病的起不来了。自宫宴出事后,急火攻心,悲痛无处倾诉,更兼料理太子妃后事和计划张绍筠上书,一刻不曾停息,待到此时,知道杜衡何士钊等人一定会为自己查明此案,便彻底再也起不来了。
直到十余天后,萧定权才幽幽醒转。蔻珠喂了他些粥食后,赶忙唤来王慎问近况。王慎见萧定权已醒,又哭又笑只道:“殿下还是多歇息才是,其他事以后再论。” 萧定权心想不对,赶紧追问才知天翻地覆。
自己病倒的这些天,御史台有人上书杜衡接赵壅之贿,不仅言辞确凿且有实证,陛下就此彻查杜衡将他贬往漳州做了通判。而同时,曾经为萧定权上奏加冠礼的顾家门生,也因各种原因被弹劾,奇怪的是诸项事宜竟然均是空穴来风,证据确凿,陛下竟然未有一刻耽搁,通通贬出京城。而太子妃之死也就又回到了张陆正的手中,陛下特准其审理,不用避讳亲眷之故。张陆正快马加鞭,不出两日便查获“真凶”孙内人,其便是李柏舟家故人,因李家族灭自家受到牵连欲报复太子,故而借机在宫宴上行事。而为她提供砒霜之人,正是李柏舟之女,齐王妃李和绰。陛下亲批此案,孙内人车裂,齐王妃废为庶人。
萧定权听到此处,腹内翻江倒海,几欲呕吐,躺倒在床上,闭目无语,突然恨恨的锤向床围,只震得嗡嗡作响,苦笑道:“好父亲!好父亲!我今日才知易牙献子于桓公竟然是真有其事。”萧定权知道自己羽翼被剪,又被自家人出卖,已经堕入无可翻身之境地,心灰意冷,想不通自己何以败得如此彻底,只盼上天赶紧收了自己这副躯壳便了。
18.双喜临门
王慎见萧定权之状,虽然不明其所言为何,但劝慰道:“殿下不必太过伤心,这几位不过被贬,日后还有机会起复,他们都是能臣,陛下不会忘记他们的。倒是殿下身体若是垮了,先皇后在天之灵如何安心?还望殿下善自珍重!” 萧定权终归自幼谨慎,又历经过波浪,此刻稍稍平复后嘱咐王慎,向宫内详细打听陛下今日行踪,何以十数日内便翻天覆地。
可还未等王慎打听出什么来,又一个更大的噩耗击得萧定权五雷轰顶。台谏上表言太子妃被奸人所害,只因后宫无主,为保陛下周全,请陛下再封新后,主力后宫。萧定权知道此为皇家家事,若非陛下暗示,绝不会有臣子贸然上此谏言。陛下斩了自己和顾家羽翼,却要新封赵氏,看来是要力保齐王不可有失。想想念之之死,竟然最后只是杀了一个宫内,虢夺了一个已经没了靠山的齐王妃,心中之痛苦就难以名状。再细想起,杜衡等人被贬的证据均和赵壅有关,心中已然明了。当日陛下何以得知自己留有账本,又何以知道自己毁掉却放过自己,张绍筠状虽有三法司的签核陛下却能轻松同意审理,只怕那时候就已经从赵氏手中得到了打击自己的证据了。萧定权深恨自己妇人之仁,竟然留赵壅一条活路,给自己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看来御史台中陛下已经有不少心腹,自己若再有不从,恐怕也会万劫不复了。
待封后的旨意传到报本宫时,萧定权已经连气带病,瘦得脱了像。萧定权之妻新丧,又是重病,自然不必亲身参加新后大典,听着窗外传来的正安乐,已经麻木的连眼泪都没有了。陛下也没忘了萧定权,封后自然要大赦天下和赏赐无数,许昌平便得了这个差事来报本宫送礼。萧定权每次见他都觉得恶心异常,但因是御史也不敢怠慢,只一语不发罢了。
这日萧定权还是呆坐于桌前时,许昌平又悄悄地走进书房。因他近日总来又是御使,下人都已经不再特意通秉了。许昌平见太子此状讥笑道:“殿下可是要舍身同泰寺,遁入空门?”萧定权丝毫不理他,只说:“许钦差今日又有何事?”许昌平深施一礼道:“臣来给殿下道喜!”萧定权轻笑道:“本宫新做鳏夫,钦差是来做媒的吗?”许昌平不理太子之怒道:“长州大捷!”
萧定权半刻才缓过神来道:“长州?”许昌平见太子颜色转圜,赶紧叙言:“今日接长州都督亲报,长州大捷,斩获敌首三千。虽不多,却捕获左贤王,令敌人望风而逃,已解长州之围了。陛下已经下旨令顾将军押送敌酋回京,重重有赏。” 萧定权听此语阴晴不定,不知该喜该忧。长州之围已解自是好事,然而顾思林回京就意味着兵权再次被夺,陛下是否会放过顾家?无论如何,萧定权不敢再懈怠,自己若有事只怕更加连累舅舅和逢恩。这才对许昌平道:“多谢钦差相告!陛下新封皇后,又得长州大捷,可谓双喜临门。臣病体衰微,未能进宫祝贺,臣之大罪,待臣病体稍愈,就入宫向陛下恭贺新禧。”许昌平见太子面貌一新,轻轻一笑道:“殿下真当善自珍重。这些日子齐王日日为陛下试膳,宫里只怕都快忘了还有您这位太子殿下了。若是武德侯回京见殿下此景,岂不是要心疼和陛下算账吗?” 萧定权知道他说指何事,点头称是,问道:“武德侯身体如何?” 许昌平不置可否道:“这个战报上没提。不过臣偶尔听陛下提及,李刺史去劳军时见顾将军依旧卧病在床,箭伤烂的血肉模糊,只怕是不甚好。”萧定权看向许昌平的面色阴晴不定,自然知道这背后恐怕还有许多事情。
不久,陛下正式下旨,鉴于顾思林重伤未愈,暂留中军养伤,由顾逢恩扶顾承恩灵柩回京安葬,并押解酋首入京举行献俘礼。萧定权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这才打起精神好好侍奉陛下,以待逢恩回京。
19. 卧榻之侧
逢恩到京时正是重阳日近,陛下特别安排此次重阳家宴办的隆重异常,一来新后首次主持家宴,二来长州大捷。逢恩本来推辞不想入宫赴宴,只因兄长还未正式发丧,但终归其代表顾家不可缺席,才姗姗来迟。萧定权与逢恩半年未见,二人均历经万千,形容巨变,二人遥遥相望,几乎要热泪盈眶。但逢恩身为臣子,自然居于下庭,除了与陛下新后和诸位皇亲见礼,说些客套话,并不敢同太子私见。
酒酣宴饮,陛下被宋贵人搀扶着回宫歇息,各人自然就是出宫回家了。萧定权出宫后并未回家,而是直奔大相国寺。先是为母亲上香祝祷,不多时,逢恩便一袭黑衣出现在太子身后。萧定权见逢恩面色青黑,隐隐有刀伤于面颊,全然不似当年那个俊俏纨绔少年。而逢恩见太子身形瘦削,满眼悲愤,心知他所历之事。二人不发一语,相互一拜,如同往昔。
二人对面而坐,良久不语,萧定权才发问:“此处安静,无有耳目。舅舅身体到底如何?”逢恩见太子首问父亲身体,心下一暖道:“殿下放心,我父亲无事。” 萧定权早猜到是此,但听到此言还是欢欣不已。原来,顾思林借重伤引敌人攻长州,从而各个击破,事成后并未将所有主力尽除,只抓捕最近长州的敌酋,一来己方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穷寇莫追,二来也怕狡兔死走狗烹。因此,事后由逢恩告诉李明安,顾思林依旧重伤在身,借劳军之机演给李明安看,以求陛下不再招顾思林回京。另一方面,顾思林又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谢罪表,言称自己损兵折将,才得敌首三千,愧对国家,请陛下褫夺顾家封邑,虢夺顾逢恩爵禄,以儆效尤。但求陛下能恩准顾承恩回京安葬,不至于孤魂难归。等等此言,情辞感人肺腑,许昌平拿给萧定权看时,太子差点就信了。可这谢罪表经一级级呈报,朝堂皆知,陛下自然也不敢再惩治顾逢恩私自出京之罪,将此事揭过不提,更再没有御史上书弹劾顾家军前乱政之事。
逢恩将前线之事细细的说与太子知晓,只是放走部分敌人之事不曾提及。萧定权听到前线如此艰险,为逢恩心疼不已。但见逢恩目光如炬,隐隐有军人威风,忽然觉得舅舅似乎就在眼前,故而甚为逢恩高兴。兄弟二人,互道别情,直到天明。
清晨时分,二人醒转,才发现竟然靠在一个榻上睡着了,如同儿时一般,不仅莞尔一笑。突然逢恩想起一事,拉住太子道:“蔻珠可还在宫内?” 萧定权笑道:“你出去这么久,还想着给她做香吗?” 逢恩不语,掏出怀内一张纸给太子,还未开启言道:“殿下恐怕要清理报本宫了。” 萧定权打开后,见是一些人名和住址,不解何意。逢恩才道:“这是陈内人的母亲和胞弟的藏身处。此处是齐王的封邑。” 萧定权闻得此言,如同晴天霹雳,不可置信望向逢恩,只听逢恩接着说:“臣已经派人查过了,陈内人每个月会给她母亲弟弟寄些钱财书信,而他家人确实就在齐王的控制之中不能擅动。”
萧定权难以相信陪伴自己十余年的蔻珠竟然可能是敌人间隙,故而问逢恩:“你如何得知?” 逢恩思忖过后拿出另一封信道:“是陆文昔告诉臣的。当日臣送别陆家人时,她请臣转告殿下小心陈内人。臣怕其中有失,不敢直告,只得自己先查明后才敢亲口相告。这是陆姑娘回华亭后又给臣的来信--是夹在陆文普的信中带来的。” 萧定权赶忙展开信,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笔迹。
“顾君安好,妾闻元妃既殁噩耗,悲痛万分。向妃险半生,细思恐与丹有涉,妾已与君言,今殁恐亦为此人,万望提请君上小心。昔上”
丹即蔻珠,自不必言。萧定权轻捧着信笺,思绪万分,故而问逢恩道:“她何以认识陈内人?何以知道太子妃小产一事?”逢恩也不甚明了道:“臣也不知,当日问她,她也并不回答。只是臣怀疑她在京中藏身于五大王处,因她曾说漏知晓臣私自出京之事。但臣问过她是否与赵王相识,她只说确实为赵王所救,旋即离开且绝对无私。臣虽信她绝无诳语,但只怕她真的藏身某要处,否则如何得知这宫内详情?”萧定权听到此语,又喜又惊,喜的是文昔对自己的牵挂,惊的是她到底藏身何处,是否曾经对自己心怀怨恨?只是此时绝对不是分辨此事之时,萧定权要即刻回宫处理卧榻之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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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舌灿莲花
幽幽古寺,晨钟鸟鸣,落英吹入大殿,萧定权和逢恩闻之一振,一扫昨夜阴霾。逢恩笑道:“臣为殿下准备的这个生辰大礼可满意吗?”萧定权撇撇嘴道:“送我一个奸细还想让我夸你吗?”逢恩一把抢过文昔之信道:“殿下说甚?臣说的是这信,殿下若是不喜,臣收回便是,原本这也是寄给臣的。”萧定权作势生气,又一把抢回,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二人推开殿门,联袂而出,边走向寺外,萧定权嗫嚅地问道:“她。。。她生的什么模样,你可有见到?”逢恩故作回忆之状,苦着脸道:“倒是。。。倒是也不难看。”萧定权见逢恩之容色便知是戏弄自己,抬手作势要打,逢恩虚挡正色道:“我又不善丹青,即便与殿下画下来,也怕玷污了神女。殿下他日有缘见到,自然不会失望,一见便知是陆英之女,陆文普之妹。” 陆英与文普丰神俊朗,萧定权知道文昔定然品貌非凡。晨露虽重,心下却似那春水映朝阳。
二人快马各自还家,沐浴更衣,准备进宫请安。萧定权见蔻珠正低头为自己系玉带,笑问:“姐姐这身上是熏了什么香?这般好闻?”蔻珠好久没听太子叫自己“姐姐”有些诧异,抬头见萧定权一脸轻松愉悦,猜想是逢恩回来二人相谈甚欢,自己也高兴不已道:“小人哪里敢熏什么香,是为殿下熏衣时沾染上的。”萧定权挑了挑眉,又调侃道:“我还以为姐姐是知道逢恩回来特意熏给他闻的呢!” 蔻珠听此语羞涩道:“殿下莫要取笑小人了。” 萧定权哈哈大笑向外走去,蔻珠赶忙在一旁侍候接着整理衣袂。萧定权边快步走边小声同蔻珠说:“我还有件事要烦劳姐姐。逢恩久不在家,现在又要操办大表哥的丧仪,又要准备献俘礼。我怕他家下人照顾不周,请姐姐暂时过去看顾他几日,免得他忙中出错,让陛下再生气。”蔻珠好久没听到萧定权想小时候一般如此同自己说话了,心下微醺,一时面若桃花。一边称是一边又问:“殿下何不像以前那样请嘉义伯住在报本宫,您也好有个陪伴呀。”萧定权撇撇嘴道:“他现在人大心大,说是已做一方军将,不肯做我的跟屁虫了,要回自己家住。自然也是怕那些言官去参他给舅舅惹事。所以要烦请姐姐去他家了。”蔻珠哪里还想得到别的,没口的应下来。萧定权如同儿时一般同蔻珠笑笑翻身上马,奔向晏安宫。
前日重阳宴饮,双喜临门,陛下开怀异常,多饮了几杯,直到萧定权试膳后才由宋贵人搀扶着走出。萧定权见宋贵人如花美眷,面如春水,便知昨夜与陛下如鱼得水,心下想起自己妻子也是一般年龄却被奸人所害撒手人寰,一尸两命,更被亲生父亲出卖,连个真凶都抓不住,不由得恨上苍不公,但面子上还是一样的恭敬异常。待得早膳过后,陈谨笑呵呵地进来禀告:“嘉义伯来向陛下请罪了。陛下见不见?”
逢恩是重阳前一日才到京,借重阳众臣觐见之时见过陛下,晚上侍宴也不过客套虚应,故此时才是逢恩特来请罪问安。陛下本来心情甚好,听此语故作生气道:“他来作甚,自己跑到前线去,眼里还有朕吗?” 陈谨知趣,赶忙劝道:“陛下何必同他个小孩子置气,他也是着急自己父兄,人之常情,陛下圣明,怎会真与他计较。您没醒他就跪在外面了,说了要跪到您肯见他才罢休,您要打要杀他绝无二话。”萧定权向殿外瞥去,只见逢恩未穿朝服,只一身石青色滚边缀缠枝莲月白色暗云纹广袖长袍,头戴白玉小冠,外辅纱罩幞头,要是不看那一脸冷峻的军人神色,还以为是一个翩翩富家公子候在殿外。
陈瑾见陛下颜色稍霁,装作自作主张般将逢恩唤入。逢恩甫一入殿便跪下重重叩首,一面大哭一面道:“姑父,臣私自出京,自知身犯大罪,臣自当领受国法家法严惩,绝不敢求姑父宽赦,但求姑父看在我父亲如今重伤,膝下就我一个不孝子,留臣一条命为父亲奉养百年即可。姑父!”萧定权见此状竟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殿外的冷峻面孔是如何瞬间变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陛下瞧瞧萧定权,轻哼一声:“这又是你二人演的双簧吗?” 萧定权赶忙叩首道不敢。逢恩这边哭的更加真切,直道:“当日是我拿剑逼三郎放我走的,他要是不干,我就死给他看。姑父莫要错怪了三郎。一切都是我的错,您要是不解气,您打我一百,啊不,二百军棍,我绝不喊叫一声。姑父!”
自小逢恩就很得陛下宠爱,今日而来虽然面色黑了许多,但依旧是陛下喜欢的那份富家公子的做派,再如此一撒娇,心下的气早就泄了一半了。而陛下依旧故作气愤道:“都是要做将军的人了,哭什么哭。陈瑾你去给他找块帕子,叫人看见朕都替你丢人。”陈瑾赶紧笑呵呵地搀着逢恩起来拭泪,逢恩忙道谢。陛下挥手让众人下去,示意萧定权逢恩坐下说话。逢恩坐下后又变了一番面孔,与陛下亲亲热热的说起边关趣事。大漠长烟,奇装异服,刀光剑影,风霜凛冽,军中掌故,逢恩一副巧舌直讲的天花乱坠。偶尔陛下问几句,逢恩立即将陛下想知道的事情前前后后绘声绘色描述圆满。虽然昨晚同样的事情逢恩多半说过,但而今同陛下所讲竟然精彩百倍不止。陛下从未到过边城,也从未曾听顾思林说过这般小事,不仅不再生气,竟这一下子听得入了神。萧定权不禁叹服,逢恩不去写话本真是可惜了!
正说到边城奇物,逢恩掏出怀内的许多油纸包道:“臣还专门搜罗了一些香料请陛下品鉴。” 陛下一听兴致盎然,但嘴上还是数落道:“竖子,惯会摆弄这些巧物!你父亲知道不打死你吗?” 逢恩一脸耍赖,一一打开,安息香,乳香,苏合香,芦荟,郁金,小茴香,迷迭香,肉豆蔻等等。萧定权有些耳闻过,有些从未听过。可陛下却同逢恩认真的讨论起种种香料的来源区别,古书的记载,移栽的困难种种细节,直听得萧定权大开眼界。中土香料原本主要来自兰蕙椒芷茅等花草植物,自汉武帝开西域后才有种种稀奇动植物及衍生品传入中原。平日萧定权受卢尚书影响从不爱此物,逢恩自也不与他对牛弹琴,哪里知道这里面竟还有这许多学问。二人聊得热火朝天,只把萧定权晾在一旁呆若木鸡。
逢恩见陛下对这些小东西爱不释手,一脸谄媚道:“那些商人虽偶有进贡,但如此好的原料不到边城也是很难得到。臣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为陛下寻来的。现在常年征战,商路不畅,陛下不如不打仗了,同胡人开互市,他们不就是需要粮食铁匠吗,咱们跟他们做交易,不止是好香料,还有很多新奇的颜料臣都能帮陛下寻到的。” 陛下哼了一声,给了逢恩一个爆栗:“没出息,一个军人却要求和?看你父亲不打断你的腿?” 逢恩一脸委屈:“臣本就不喜欢舞刀弄枪的,那个杨盛也好生倨傲,臣要见父亲,他却三推四挡,臣为了见父亲差点被他打死。这帮丘八!”陛下不以为然:“你都把刀架在都虞侯的脖子上了,他若非你父亲旧部当时就把你杀了。” 萧定权听如此细节之事陛下都知道,想来李明安也是无所不报,心下不禁为舅舅逢恩着急。
三人絮絮说了一个多时辰才罢。陈瑾送萧定权和逢恩出殿,逢恩赶忙谢过陈瑾回护之恩,又私下送了些小玩意,才笑嘻嘻的退出晏安宫。刚刚出宫,逢恩又立刻回复了那副冷峻的军人之色。萧定权心下感服逢恩这演技实在高超,悄悄同他说:“我已经安排陈蔻珠去你家,你先帮我看住她。”逢恩不屑道:“殿下这是不舍得杀她,让臣来?” 萧定权看向远方,深叹一声:“要杀她轮不到你动手。我府内只怕还有奸细,我只能先把她支走慢慢查。陛下能在我病中迅速贬了舅舅的几个门生,又狠又准,只怕是她主子给的消息,陛下投桃报李留下齐王妃一条性命。不知道陈蔻珠到底透了什么?”逢恩恨恨道:“都怨殿下妇人之仁,竟然留了赵壅一条命,让赵氏杀我家,陛下却渔翁得利。殿下万不可再行此道!”萧定权知逢恩所言不虚,但示意身处宫内谨言慎行,然后徐徐说道:“留着陈蔻珠,是为了你。舅舅与你演的这出戏,陛下未必全信,有她这个眼线,陛下才知道你私下做了什么,否则你刚刚费尽心机演的那出好戏就无用了。最起码要她保着你安全回长州才行。” 逢恩这才明白萧定权是要将计就计,点头称是,二人又悄悄商量了如何利用蔻珠之事,然后上马回报本宫。
21.在祀与戎
二人到宫门前见王慎远远的迎出来,拐角停着一辆小马车。逢恩一脸俏皮地下马对王慎道:“王翁告诉蔻珠姐姐不要出来了,不过是去伺候我几日就这般磨磨蹭蹭,就这么舍不得三郎吗?” 王慎赶紧打千道:“陈内人是殿下贴身女史,自然有好多要交代的,嘉义伯进宫歇会吧。”逢恩一挑眉道:“我偏不进去,就等在这里看她来不来迎我。”说罢三人哈哈大笑。
逢恩趁等候之机把萧定权拉在一旁无人之处低声道:“殿下而今如坐危城,臣也不能再像原先一样随身扈从。而陛下现中年立后,不可说不存了易储之心,史书上前例斑斑可表。即便陛下或不存此心,左近小人难道不存挑拨之意,以求拥立之功?殿下该不会忘了江充、苏文之例吧。臣只请殿下为自己好好想想,是想做造福万民名留青史的圣明君主,还是闻之落泪的贤明储君。若是前者,臣万死不辞。若是后者,臣现在就去找一帮文人陪殿下写个《文选》编个《括地志》,等殿下身后谥了‘怀’‘伤’臣也可在史书上求个清名。” 萧定权低吼“放肆”,逢恩不再理他向蔻珠走去,一番撒娇拉着她上了马车回到顾宅。
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晏安宫内为献俘礼争得面红耳赤,古礼众多,花费多寡,各执一词,不过内里是争何人为中衡。陛下听得头昏眼花,回首同萧定权说:“朕听烦了,太子帮朕整理个众臣工的意思吧。另外,众卿还是需要公推位中书令才是,这献俘典缺个丞相也是不成样子。”说罢,便闪入内堂休息去了,留下萧定权和众臣面面相觑。萧定权不敢擅专,奔入内堂讨饶道:“陛下,臣年幼哪里懂得这些大事。臣万不敢写。”陛下不理他自入内廷休息。萧定权回到正殿,见众臣已走,只余许昌平整理会议纪要,心下苦不堪言。众臣饱读诗书,引经据典,无论延续前朝,抑或复行周礼,都可写下鸿篇巨制论证其理,内里实则是猜测陛下心意,典仪之上谁居尊位,是否彰显顾家之功等等。许昌平见萧定权面苦摇头轻笑不语,行礼出殿。
萧定权回宫后,困坐书房,提笔写了几个字,又觉不妥另换一张。如此数次,烦恼不已。忽听多宝阁后传来歌声:
“夷群寇,殪逆徒,馀黎落惠咏来苏。奏恺乐,归皇都,班爵献俘邦国娱”
原来是许昌平哼着献俘乐踱步入殿,萧定权气不打一处来,问道:“许钦差今日来颁赏还是下旨?”许昌平好整以暇行过礼道:“臣是来求官的。” 萧定权摆弄着腰间玉带道:“钦差是喝昏头了吗?足下如今是陛下近臣,却来本宫这里求官?”许昌平递上一沓纸平静道:“春闱前殿下不是还许臣东宫僚属了吗?臣是来请殿下践诺的。” 萧定权展开纸张才见是许昌平为自己写好的陟罚表,以及议献俘疏。许昌平饱读诗书,又经多年训练,文笔自然不是萧定权可比的。细观之下,朝堂两派之见平衡得宜,引经据典,各有详述,对顾家以及军将赏赐得当,除为顾承恩丧仪及遗孀特别请益,并未重赏顾思林和逢恩,至于中书令何人并未涉及。萧定权听到“春闱”心下一动:“许承旨还记得同本宫当时之约吗?本宫还以为你见了李柏舟就什么都忘了。本宫没把你同李逆私下勾连禀报陛下,已然是施恩了,承旨还不知足吗?”许昌平丝毫不以为意:“李逆伏诛,赵壅输诚,殿下就是秉明陛下又能如何?当日臣如何被卷入其间,落得一身伤,险些功名全无,殿下或许真的不知实情?臣虽求名利,却也问心无愧。殿下若是信臣,便誊抄好后呈给陛下,若是不信臣,也可将臣勾结李逆报给言官,只看殿下如何看臣了。”说罢,行礼便走。
萧定权高声喝阻道:“承旨慢行!足下欲令我弃一箭之仇,也当示诚。”许昌平长身玉立踱步而还,萧定权见这身影一阵恍惚,不知何以如此熟悉。只听许昌平道:“臣纵有管仲之才,也盼君上有桓公之量,况此事臣现不愿分辩。元妃之殁,张尚书查案有功,陛下感其情自然属意,又恐这般提出使殿下多心。故而还是盼着殿下自己提名岳丈,陛下也好顺承。”萧定权想起妻子之死握紧了拳头,低声道:“终归让他得了意。” 许昌平微微一笑道:“臣记得汉武帝时即便舅舅田蚡忧惧而亡,还是挡不住后来者滚滚向前。可除了老奸巨猾的公孙弘得了善终,丞相三年五载不是自杀就是坐法被杀,原不过武帝欲内罢相而已。” 萧定权听到“内罢相”一词,眉头紧锁,自然知道后面便是“外罢将”了,许昌平话至如此已然仁至义尽,萧定权起身,微微行礼道:“自是功高临尽处,祸来名灭不由人。多谢承旨赐教。”
不日,张陆正便如愿的坐上中书令之职,头一等大事即是领献俘礼。是日,于东西街之南设献俘位,顾逢恩于位前用白练锁敌酋,引至太庙叩拜,奉上敌人戎服刀剑。再带至御门外,由通事舍人引至丹凤门下,卤簿、诸军、百官列立两旁,陛下居于丹凤门上,皇太子以及诸皇子侍立其侧。中书令宣制,而后转给兵部再宣达于众。陛下先斥责敌酋犯土伤民,敌酋伏地认罪,跪求天恩,最后陛下才下令诛杀部分从人,赦免敌酋赐以国服,彰显圣德。百官称贺,放仗如仪。
这边国事已毕,逢恩才可着手回京首要之事————为顾承恩发丧。陛下特旨以侯爵礼下葬,礼部亲自操办,赐谥号“忠穆”。因其已在长州入葬,故不再停灵,待招魂礼之后立即致祭启殡。承恩无子,逢恩未婚,以致无人可为其执幡,众人闻之无不落泪。发丧之时,礼部侍郎亲为执礼,萧定权着祭服代陛下行祭礼,而逢恩则服齐衰跪于正堂向宾客还礼。京内顾氏亲眷均到场送行,京外顾家门生故吏送来的丧仪更是堆满了前厅。祭奠礼过,准备启殡,逢恩执承恩之剑上马,高喊三声:“噫兴!噫兴!噫兴!” 领前发引。城中各处关防设置围幕,沿路勋贵豪门,皇家亲眷高搭彩棚,设幔路祭,逢恩入各帐稽首,更代父亲谢过众人相送之恩。一众车马延绵了三四里路,才将承恩棺椁送入顾氏墓园下葬。
承恩棺椁送入八角藻井墓室停当,各色陪葬安放妥贴,逢恩重而重之地为哥哥磕四个头,才出墓室让人封门。萧定权早换过了素服,陪在一旁。本来见逢恩一路上进退得宜,从无失态,放下心来,可直到墓道被封土彻底掩盖之时,逢恩再也克制不住,手捧着承恩之剑嚎啕大哭,声恸长空。萧定权不顾身份,上前抱住逢恩安慰,却也泪如雨下,难发一语。二人心知承恩之死,俱赵壅贪墨所致,陛下更难辞其咎。然今日萧顾两家却要合演这出君恩臣忠的大戏给朝野安心,此中之痛有几人能知?萧定权深恨自己无能,表哥殒命不仅没有严惩首恶,更让前线军士寒心。逢恩身临前线更知军人之苦,哥哥自年少即驻守前线,不仅没享受过清贵公子之福,连子嗣都没能留下,更感羞愧难当。众人皆知顾家之冤,闻二人之悲也无不垂泪。
22. 放虎归山
自为顾承恩发丧后,萧顾二人各自还家,为避嫌疑,不敢相聚。逢恩拉着蔻珠总不许走,不是制香,便是射覆,抑或出入京城各大食肆酒楼,与文人雅士斗茶取乐。除了经常为顾思林伤势担忧,却从来不提返回长州之事。蔻珠知道逢恩心情不愉,萧定权又特意嘱咐她好好照顾,自然好生侍奉,不离左右。
秋去冬来,寒意渐至。是夜,逢恩接到前线密报,敌人不日再来叩边,一边烧掉信件,一边准备次日入宫面君。次日,陛下大朝散后,逢恩入晏安宫请安,边说担心父亲伤势,边哭自己不孝,又说杨盛跋扈与李明安不和,又只怕会慢待父亲,只想请陛下让父亲回京养伤。陛下痛骂了几句纨绔便赶逢恩出宫而去。数日后,李明安的战报就送到陛下案前,敌人再至,顾思林伤势未曾痊愈,杨盛又倨傲不听调派,长州军内部人心惶惶。陛下得到赵氏从蔻珠处之报,知逢恩贪恋京城安逸,并不愿远行,才放下心来,升逢恩为指挥使,赴长州协助顾杨二人。逢恩接旨后,又依依不舍地同陛下辞行,示意不愿再赴长州苦寒之地。陛下勉励再三,逢恩才领命出发。
萧定权此次光明正大地送逢恩至长亭,二人卸下伪装,相视而笑,回首京城,慨叹不已,逢恩道:“不知下次再见殿下是何时何地,但愿臣还能有命活到那一日。”萧定权心下不忍,握住逢恩之手:“不许说这种丧气话,好好保护舅舅,不可再做傻事。京中之事一切有我。”心中本想说祝君凯旋,但心知陛下之心,此话万难说出口。逢恩见太子之色,昂首道:“若殿下不是君,便能同臣一道去长州,男儿建功于四方,却不是腐儒们的唇舌间。臣当日许愿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往身于外,而今依旧矢志不移。臣虽不能为官一方,却希望能保卫家国,不负社稷。殿下勿要寒边关将士之心!” 说罢二人互致礼,萧定权泪满双目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儒哥哥,一路保重!” 逢恩不再多言领众人奔赴远方。
送走逢恩,萧定权收摄心神,盘算如何利用和处置蔻珠。逢恩在京时绊住蔻珠,萧定权才方便让王慎细细查蔻珠经年所行之事。虽已找到替她向齐王府送情报之人,但却不知往年所送内容为何,如今逢恩刚走不可立即处置。更经文昔提醒,萧定权细细的回忆了当时太子妃小产前后之情,深信顾内人并无害妻之意,蔻珠所染只在华泽兰。后来太子妃也同他说起,顾内人险些被蔻珠勒死,萧定权虽知蔻珠相伴自己多年,其心爱慕,固然会因此加害顾内人,是否也因此害死念之?当日念之被害,何以有两份制人殒命的毒物出现?齐王妃固然不是真凶,但蔻珠是否就是下毒之人?
萧定权打定主意,按下恶心,再留她一些时日。夜间辗转反侧,又不禁想起与文昔相遇之情景,不知佳人现下如何,心中总不禁惴惴她于京中到底做何事,何以出现在赵王身边等等。正迷糊间,外面一阵骚乱,一会王慎才来回禀,是有星孛于东方划破长空,众人惊奇不已。次日正值大朝,陛下闻听祥瑞之兆,欣喜不已,下令次年改元“仁光”,特加恩科,广纳贤才。萧定权心中知晓,陛下是欲借此机,招揽自己麾下人才,既可充实“内罢相”的空缺,也可为“外罢将”做下准备,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煌煌君威,咄咄逼人,萧定权不敢想陛下针对顾家下手的那一刻当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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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脱胎换骨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因改元再加恩科均是头等大事,宫内朝廷均是忙的不亦乐乎。蔻珠不除,萧定权不知身边到底有多少奸细,故再不敢在报本宫内做任何机密之事,除给华亭卢府送去新年贺礼,只敢问卢夫人安好,连给逢恩写信都只问候顾思林伤势如何,祝贺新春,断不敢提半句朝堂大事,也更加不再提陆家之事。本来太子想问陆文普是否接到加恩科通知进京赴考,但逢恩功名被夺,终身不能入仕,萧定权断断不愿因此触及他心痛之事,因此连文昔的近况都不敢再问及,生怕信件落入他人之手,平添麻烦。为稳住蔻珠,萧定权一改原先对奴才的疏远和倨傲,时常同其玩笑,一如二人儿时一般。萧定权自幼见父母不和,更见父亲对起自微末的赵氏宠爱有加,因此向来洁身自好,从不与侍女厮混,即便心知蔻珠对自己倾慕,也无有任何回复。故如今萧定权这招“美男计”奏效非凡,即便冬日风雪,蔻珠也只觉日日春风拂面,因而萧定权也悄悄从蔻珠处打听其他奸细线索。
这一日,蔻珠正为萧定权近身更衣,大殿内无他人,萧定权笑嘻嘻道:“年关将至,宫内繁杂,烦劳姐姐之事恐怕甚多,还望姐姐为我仔细。”蔻珠连连点头称是,一时笑靥如花,明艳动人,萧定权心想若非知其是奸细,难保不对她有情,接着说道:“今年改元,普天同庆,姐姐也准备一些绢花斗草,过年时我帮姐姐簪可好?” 蔻珠脸红的如同新摘的苹果,娇艳欲滴,羞涩道:“小人哪里敢带花?殿下不要戏弄小人了。”萧定权见蔻珠颜色知其心动,自然继续言道:“宫内外女子不都簪吗,往年年关我见宫内姜尚宫这样的老人都簪花,怎就姐姐不敢呢?到时候我替姐姐选就是了。对了,姐姐入宫时候,是跟着张尚服还是姜尚宫来着?” 蔻珠不疑有他,回报是四五岁便跟着姜氏学习,直到了八岁上下才分配给了刚刚封为世子的萧定权,即便如此也是时时受姜尚宫调教。萧定权暗暗点头,拉着蔻珠的手道:“那我有件事想烦请姐姐私下帮我打探,就是太子妃原先身边的顾内人去了哪里?” 蔻珠被萧定权拉着手心下香甜无比,但听“顾内人”之词不禁吸一口凉气问道:“殿下何故问她?” 萧定权怕她起疑只道:“太子妃薨逝虽说是被孙氏所害,但我心下依旧担心真凶恐怕另有他人。那个顾内人原先就意图谋害,我本来不忍杀她,没想到她刚走,太子妃就出事,我不得不心惊,只怕是她暗下了手段,我一直找不到她的下落。因她是姜尚宫安排来的,旁人不好问出结果,想姐姐帮我旁敲侧击打探一番此人下落,抑或此人来历即可。若真是她,我断断不相容!” 蔻珠的手略略颤抖了两下,才从萧定权的手中抽出,将差事应允了下来。
其实萧定权并非真要探求顾内人下落,只是想因此探知萧定棠与姜尚宫到底谁是蔻珠主上,以及二人关系,因为蔻珠自幼同自己长大,若说她从小便是奸细,那指使她的便是姜尚宫,否则就是听命于萧定棠,无论如何,他二人都不是与蔻珠推心置腹之人,故而即便自己利用蔻珠,他们也不会看出。况且萧定权冷言旁观,二人关系并不亲厚,探知蔻珠到底命属何人,才知妻子被杀,宫内泄密到底内情如何。他深知兄长志大才疏,眼高于顶,未必是能够结交姜尚宫之人。若真是赵氏代为指挥,将来坐实才能一报母妹及妻儿之仇。因而,萧定权又悄悄告诉蔻珠如何进宫打听,如何旁敲侧击,如何不动声色,只假装毫不知情。
除夕日近,宫内外的诸般筹备基本就绪,连已经之藩吴王都因着改元获准回京拜谒,贤妃多年未见儿子,二人悲喜交加抱头痛哭。新年礼仪繁杂,又是到太庙祭祖,又是社稷坛祀天,又是众皇子及臣工向皇帝贺新年,又是宫内大大小小的宴会,萧定权的衣服是一套一套的换个不停,累的日日回家倒头便睡,可却无一个好梦入怀。实则也是难怪,几日连续宫宴,皇后与齐王赵王,贤妃与吴王,均是母子天伦,欢快异常。因是改元,宋贵人舞“六幺”,王美人歌“水调”,连皇后赵氏亦奏“庆善乐”助兴。陛下居中击鼓相和,望着自己子嗣绵延,国祚昌盛,嫔妃们个个如花美眷,更是开怀无比。齐王善言辞,总能将父母逗得开怀大笑,赵王虽年幼却也是生的风流倜傥,宫宴上着彩衣做“鹤舞”,博帝后一笑。陛下笑他是“宫中花魁”,特许宫女们纷纷向他敬酒,闹成一团。虽是寒冬暴雪,宫内却是花团锦簇,人面桃花相映红。
萧定权这般日日入宫强颜欢笑,承欢膝下,可心下却冷若冰霜。他人均是佳节阖家团圆,自己却是一年之中,舅舅逢恩远行,表哥承恩身死,老师猝亡,妻儿身死,爱人远别,连那些偏向自己的朝臣都被陛下贬谪各地。萧定权立于书房前,抬头望着雪夜明月,想起三年前母亲离开之时,不禁闭目回思别母之景。母亲美若天仙,娴静优雅,当世无俦,无论是儿时拥己于怀,还是及长辅导自己功课,母亲永远若菩萨般保佑着自己。即便是妹妹夭折之时,母亲都不像他人一般歇斯底里,仍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己自从十三岁起别宫居住,虽不得时时绕膝于母亲身旁,但师母卢夫人的照拂却让自己体味另一种的母爱,而十五年来老师卢世瑜不仅授业传道,更教给自己作为储君自保之术。萧定权深知老师待自己若亲子,才会不顾明哲保身之道,而倾囊相授。更加之舅舅时时帮扶自己,逢恩一路陪伴成长,互吐心声,因而萧定权成人礼之前尽管坎坷,如今想来却是温暖异常。可当他睁开双眼时,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已经离开自己,只怕再也不能出现了。今日即便身为储君,却是群狼环伺,孑然一身,所有亲近之人竟都被上天夺去。
萧定权恨恨地望向夜空,老天为什么要这般对待自己,为什么自己百般努力,从不得父亲垂怜,为什么自己亲爱怜惜之人,竟然无一保全,为什么自己遵从圣人之言,却落得这般下场。萧定权不敢却不得不问自己,自己到底是何人?是君是臣?是敌是子?父亲于自己到底是君还是父?自己自幼恪尽规矩,晨昏定省,亲见父亲处理国家大事,与大儒谈经论典,与臣属点茶射覆,游刃有余,风流倜傥,幽默淡定。父亲比之老师,更多了一分洒脱与俊朗,比之舅舅,也多了几分儒雅与幽默。萧定权自小敬慕父亲比之老师与舅舅更甚,自然也就更怕父亲于自己失望。可年龄渐长,才知陛下操纵权柄,折冲平衡,漠视人心,无视公义,萧定权不敢恨父亲,却也不再像儿时那般仰视。可如今情景,他也不得不伤心父亲到底何以看待自己,自己又何以立足于天地。此时此地,萧定权忽然庆幸文昔没有嫁给自己,否则身死之人便是她了。想到此处,才明白陆英何以万千不愿女儿嫁入皇家,因而萧定权下定决心割舍对文昔之爱,绝不能再让心爱之人因为自己再身处险地。除却文昔,世上牵挂之人只余下舅舅逢恩,故而拼尽此身,只求保全舅舅逢恩,若哪日父亲厌弃,自己只将此肉身还于他便了,亦不负他父子君臣之义了。
想明这些,萧定权始觉灵台清明,心魔渐解。王慎悄悄为他披上鹅氅和风帽,心疼道:“风雪这么大,殿下这么站着怕是要吹病了。” 萧定权心情渐好,随王慎回屋安慰道:“我已不是小时候了,还能冻坏吗,王翁放心是了。” 王慎想起一年前风雪中萧定权跪在晏安宫前的可怜样子就依依不饶道:“今冬尤其冷,殿下这么辛苦本就容易外魔侵袭,而今这么不在意,小人怎么放心。殿下是没见过那些冻死在雪里的人,这个天是真的要死人的。” 萧定权即便自己也雪地被罚,却从没想过人真的会被冻死,想起王慎似乎是逃难后被卖入宫的,好奇问道:“王翁还记得儿时逃难的情形吗?” 王慎笼了笼萧定权的大氅,不敢让凉气透入,叹气道:“那怎么能忘呢?那年也是这般的冷,小人跟着父母一路走见路边一路都是倒卧,有的锅里还煮着孩子,父母就已经冻死了。” 萧定权冷的一个寒颤,想起曹操蒿里行里面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不禁问道:“地面上没有开粥放赈吗?没有地方官处理流民吗?” 王慎自幼被卖入宫,哪里知道这些,只道:“这些小人不甚懂,那时小人还很小,只是跟着父母到处走,即便碰上有开粥厂的,也不够这么一大群人吃的。人一多就会闹事,地方官也就只顾着抓闹事人而已,其余的小人不记得了。” 萧定权点点头,心下也明白,各地贪腐,即便朝廷拨付赈灾粮,层层盘剥也留不下多少给流民,不禁怜惜王慎身世,因此问道:“王翁是否憎恨父母因家贫将你卖入宫为奴?” 王慎不防太子问此事,想了半刻道:“小人已经不大记得父母模样了,更谈不上爱憎。若不为奴,小人恐怕也活不下来。上天还让小人侍候先皇后和殿下这样的菩萨,这般天恩小人哪里还会记恨什么。” 萧定权听王慎这不问恩仇的回答倒是一晒,但看着他如同看自己孩子一般满脸慈爱,心下渐暖,稍稍放下于父母亲情的纠结。
24.旧臣新士
总说瑞雪兆丰年,可拜谒萧定权之人却较往年少之又少,报本宫冷清的丝毫无过年之感。唯独张陆正特特来恭贺新年,这让萧定权再难相却。自张念之过身,张陆正操纵刑案归咎杀人之罪至孙内人,纵使其一再请见,萧定权总是以身体不适不再召见。张陆正知此事得罪太子,故而支使张绍筠常常来拜见,萧定权念在其为太子妃之死上书的情分上放他入府。如今年关,也不好再将张陆正拒之门外,才不情不愿在正厅接见。一见张陆正,萧定权便奚落道:“年关之下,中书令要事缠身怎么到本宫这里来了?是改元历书还是恩科题目要让本宫钦点吗?这报本宫如今门可罗雀,中书令这般下顾,本宫如何受得起?” 历书与恩科题目历来是陛下亲阅核准,萧定权此语就是揶揄张陆正意欲在陛下与自己之间左右逢源。张陆正赶忙跪下重重磕头请安。萧定权细看他,较之半年前竟然白发丛生,面色晦暗,心知这中书令必然做的胆战心惊。萧定权想起前时同许昌平谈及汉武帝之旧,心下冷笑陛下这中书令果真选得好。
张陆正不像李柏舟出身高门,旧掌军队,于文武之间均有人脉,其不过出于一般读书人家,兢兢业业,算计权衡,直至中衡,自然非陛下的对手。这半年来,陛下于朝政之控制较李柏舟时期强之又强,改革内阁,更易近卫,调整税负。张陆正直若一位高等级承旨,大小事均恭听圣训,揣度圣意,不敢丝毫忤逆,更没有一丝自己意见,同僚私下偷唤其“张黄门”。本来陛下贬斥顾家门生,大封继后,又未赏顾思林父子,连兼任太子坊府的官员都悄悄被罢,朝野上下均猜测陛下渐薄待太子,故而无人再敢来。然张陆正却深知萧定棠外强中干,浅薄佻跶,只要顾家安分守己,陛下暂不会动摇国本。这半年来外界风言风语,张陆正冷眼旁观此父子相处竟比往常更加亲厚,故绝对不敢得罪萧定权,定然要来谢罪。听得萧定权揶揄,张陆正汗如雨下,再拜道:“臣知殿下深恨臣未能为太子妃之死严查皇后殿下,臣固不敢求殿下及太子妃殿下宽宥,然请容臣一语。殿下恐不知当时陛下手握赵壅进献罪证,不仅将杜衡等人下狱审查,更要挟臣尽快结案,否则也要当做李逆同党处置。太子妃是臣爱女,臣怎会不心疼其英年早逝?但陛下严旨,臣又怎敢忤逆?后齐王暗使人将孙内人和前齐王妃通信罪证送于臣,交代陛下已阅,无需再审,连审判结果均是陛下钦定,臣不过代为草拟。臣自知或有求中书之职媚上之举,然不顾臣女大仇真非臣本意。还望殿下明察!”
萧定权知此事已过再难更改,即便张陆正真不顾利害为张念之查案,自己重病之下也未必抵挡地住陛下重拳,然其人狡黠善做摇摆,今日陈情不过是猜测陛下未必有易储之心,才敢来拜谒自己,不愿失了旧日翁婿情分,少了依凭,不禁冷笑道:“中书令说的哪里话,本宫怎敢怪你?陛下看中你,委以重任,本宫今后只怕还要仰仗中书令呢。而今你不仅是本宫岳父,听说也要做我大哥的泰岳。真是要恭喜中书令家出了好儿女,专好与我家结亲。还不知以后当如何称呼卿了。将来无论我大哥还是我登位至尊,中书令这个国丈的身份是怎么也跑不了了,果真叫人敬佩。” 张陆正听此语不知所措,慌忙再拜,颤抖道:“殿下。。。这般耳聪目明。” 萧定权轻笑道:“这等好事,早就传遍京城,本宫焉有不知?只是好奇,听闻中书令未曾相允,是怕女二公子受我那大嫂前齐王妃的气吗?她如今已经贬为庶人,即便还留在齐王府,也断不敢欺负中书令之女了,中书令只管放心。” 张陆正听此语再无狡诈之色,闭目痛陈:“臣长女死于非命,是臣无能无耻,未能为其伸冤。臣已向祖宗发誓,即便终生不嫁娶,绝不再让儿女与天家为亲。这也是臣能为儿女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萧定权见其老泪纵横,念及妻子不忍再为难,搀起张陆正低声道:“中书令竟有如此爱子之心,深令我惊讶,但愿此语果乃中书令真心之语。卿今日来意,本宫已知晓,还望卿能忠君报国,公义守正,也不要在我兄弟间逡巡抉择。卿饱读诗书,当知贰臣少有善终。”言于此,张陆正双目惊恐,口称不敢。萧定权放开他,更轻声却厉色道:“若再有一次,卿当记得吕布白门楼的下场。本宫虽仁慈,也绝不会再行妇人之仁,卿当为自己和一族人着想,勿当戏言。” 张陆正听此言瘫软于地,满口称是,发誓绝不相叛,这才拜别出宫。
改元之年,天下同喜,张陆正为求平稳,不敢一丝一毫大意。即便如此,江南各地纷纷上报,寒冬无情,青黄不接,饥民渐多。张陆正不敢为此伤陛下颜面,故而赶紧召集户部吏部安排赈济之事。好在因改元本已靡费,且京城近卫也经齐王之手整顿已毕,故而陛下明言为天下计,取消清明射柳之宴,全力准备恩科。因是加恩,故而只考进士科,不涉明经,且因上次春闱不顺,故而朝廷上下均小心翼翼应对此次科举,勋贵人家附庸风雅之人不再敢涉及。礼部细细通告各地解试优秀举人和上年落榜贡生,只为显陛下招贤纳士之心。春闱之时,张陆正特地着人严查士人夹带,更严围贡院四周,决不许丝毫闪失。待时近殿试之时,更是谨慎再三,丹凤门布置,进士到达时间,进退格局,陛下亲临时机,安排的妥妥帖帖。
是日,陛下率众人再临丹凤门之时,各新科进士已经躬身候于考场前,只待陛下旨意。陛下见此场景连连夸赞张陆正干练卓绝,随之大手一挥,众天子门生跃跃欲试,入座作答。殿试策论分为四题:一为未明求衣赋,一为试论董仲舒天人三策今用,一为汉唐以来兵制,以今日情势证之欤,一为申商严酷,诸葛宽法,其何以使利兴弊革欤。陛下望“彀中英雄”,心满意得,一旁的张陆正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向时殿试题目多为内阁草拟,待陛下遴选,然张观陛下意欲取士代顾氏旧人,自然不敢擅专,恭请陛下亲提题目。此四题目,一者为新元之颂,一者为强固君权,一者为军制变革,一者为改革要义,均为陛下切切之要。众题目一现,上下于陛下之意更心知肚明。
萧定权恭谨立于陛下身后,圣光刺得双目生疼,不敢张目四望。一年之前,诸般情景,于脑中一一展现,萧定权不知该笑自己天真还是果敢。稍稍张目,瞧见一只白鹡鸰从殿前飞起飘向城下,恍若一年前自己抛下丹凤门的那枚玉鱼。萧定权不禁一抖,怯生生的暗自摸向自己腰间,冷汗浸出。陆英之血,逢恩之怒,齐王之狡,老师之死,陛下之冷,萧定权叉手紧握,牙龈紧咬,不敢让泪水溢出。
回首鹡鸰之影,萧定权瞥见文普竟然坐于座中安然答题,倒是大吃一惊,不禁瞥向张陆正。萧定权本想以陆张之怨,张陆正绝不会让陆文普进入殿试,又怕自己过多垂问反增陛下猜忌,故而从来未曾打听过文普近况。今见文普之影,张陆正之色,想来是因为试卷弥封,文普大才,故得高中。正值陛下选士心切,张陆正不敢擅自操作,估计陛下也不会点中陆文普,故而不必多此一举。萧定权只恐陛下于陆英还有怨气,心下也不愿文普高中,只盼他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得一个后位三甲同进士出身,外放出京便可免得张陆正屠戮。却不想天绝不随人愿,跃龙门而入狴犴,天将降大任,不得不经剥肤蚀骨之痛。
25.卢府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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