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懿传》的至情主旨(上)
来自: 齡官(乘流远逝,自躬兰隈。)
本文引用了本组多位组员的发言,(但因我已找不到出处,还请原作者看到之后与我联系,或请读者提醒我,定当注明出处,署上原作者的名字)。
八十七集影视剧《如懿传》改编自吴雪岚(流潋紫)的长篇小说《后宫如懿传》,并且被认为是电视剧《后宫甄嬛传》(以下简称“《甄嬛传》”)的姊妹篇。但是,与《甄嬛传》不同的是,《如懿传》的剧名中去掉了“后宫”二字,抹去了腥风血雨、风刀霜剑的宫斗痕迹,这并非主创人员偶然为之,而是为《如懿传》定性:这并非一部宫斗剧。 此外,《如懿传》的剧情也淡化了宫斗色彩,甚至女主人公如懿从头至尾不参与宫斗。临终前的一场戏更是反思宫斗、批判宫斗,设想“如果这一切真的都没发生”之幻景,寄托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么《如懿传》这部剧的主旨与立意究竟是什么?其实一部作品的主旨,往往并非单一性的,而是杂糅的、多重的,《红楼梦》的主旨便众说纷纭,而《甄嬛传》也曾引起过学界的热烈讨论,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第十二期青年文艺论坛主题便是《多重视野下的<甄嬛传>》,其中,刘涛博士的发言中提到:“阴谋家看到阴险的斗争,此消彼长,你死我活。小白领看到《杜拉拉升职记》,可以从中感受到职场的险恶,作为职场手册来学习。家庭主妇看到妇姑勃溪,叔嫂斗法。恋爱家看到真爱,有了爱可以逢凶化吉,过关斩将,一路绿灯。”究竟是痛惋真情在皇权侵蚀下的破碎、人性在宫斗考验中的泯灭,还是坐享皇权、男权的胜利果实?如果说,《甄嬛传》主旨是如此见仁见智,那么《如懿传》呢?这部长达八十七集的连续剧想要传达给观众的究竟是什么? 导演汪俊说道:“《如懿传》真的不是一部宫斗剧。……清宫戏,宫斗是难免的,但《如懿传》的落脚点在爱情。《如懿传》是一部爱情戏、婚姻戏,主要还是以如懿和乾隆之间的情感线为主。”这是导演本人对于《如懿传》思想主旨的解读。 反思人性在封建帝制之下的异化;反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权与男权;坚守芳草美人、任凭蛾眉谣诼也不改初心的离骚人格;步武“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圣贤精神;追求男女平等乃至人人平等的现代思想……对道义的坚守,对真善美的弘扬,这些都是《如懿传》想要表达的,但正如导演所言,整部剧的落脚点仍然在一个“情”字。 中国戏剧自古以来就有“言情”的传统,自宋元南戏至明清传奇,莫不是以生旦离合为主线,而《如懿传》自然也不例外。但《如懿传》中的“情”不仅仅是爱情、真情、男女之情,更是一种超越生死的“至情”。正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生者可以死,所以《甄嬛传》中的果郡王为情而死。这便是《甄嬛传》中的真爱、真情,但是“死而复生”却是《如懿传》的匠心独运之处。也正是片尾绿梅抽芽、开花这一情节,将《如懿传》中的“情”提升了一个境界,不仅如《甄嬛传》中的“情”一般,生者可以死,并且,死可以生,从而成全其超越性的“情至”内涵。 而细考之下,《如懿传》中的至情思想无疑是传承有序、渊源有自的,它的源头应当是晚明戏曲主情思想。 明中后期,随着王阳明心学的兴起,泰州学派李贽对于“感性”、“情欲”的肯定与提倡,晚明文坛、曲坛掀起了一股“主情思潮”,其中涌现出的最为重要的作品便是汤显祖《牡丹亭》。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宣扬了“以情抗理”的“至情”思想,随后冯梦龙、吴炳、孟称舜等曲家纷纷踵武,并提出了“情教说”、“情邮说”、“情正说”等弘扬至情的理论,使得“情学”发展成一门具有彻上彻下的圆密本体论体系的学说。这便是“晚明戏曲主情思想”。晚明戏曲主情思想在清代也余音不绝,李渔、洪升、蒋士铨乃至曹雪芹等人都深受其影响,创作出《长生殿》、《红楼梦》等脍炙人口的作品。 本文细考《如懿传》与晚明戏曲主情思想的关系,发现《如懿传》与晚明戏曲主情思想及其影响下的一系列重要作品,尤其是《牡丹亭》、《小青传》、《贞文记》、《红楼梦》等有着血脉相连的接受与继承关系,而《如懿传》对于《牡丹亭》的接受,已经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境界,这种境界可以称之为“互文性”。 “生生死死随人愿”—《如懿传》中的“至情”思想 《如懿传》与白朴的《裴少俊墙头马上》、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一组呈现互文关系的作品。因此,考察《如懿传》与《墙头马上》、《牡丹亭》的互文关系,对于理解《如懿传》主旨是有所助益的。 其中,《如懿传》与《墙头马上》的互文性在明处,《墙头马上》可谓打开《如懿传》主旨的一把钥匙。《如懿传》中,每逢皇帝和如懿的感情线的重要节点,都绕不开《墙头马上》,说《如懿传》是另一个版本的《墙头马上》也不为过,此处不再赘述。那么,《如懿传》与《牡丹亭》的互文性则是在暗处,不抽丝剥茧细细考究便不能发现,但是笔者认为,《牡丹亭》同样是打开《如懿传》主旨的一把钥匙。 而《如懿传》与《牡丹亭》的互文,主要体现在《如懿传》对于《牡丹亭》“至情”主旨的继承之上,而继承手法主要在于情节、人物、意象三个方面。 情节方面,《如懿传》中仅有两次明确提到《牡丹亭》,分别是五十六集炩妃学唱《惊梦》、扮演杜丽娘,以及八十集杭州行宫上演《惊梦》。 剧中设置炩妃学唱《牡丹亭》、学扮杜丽娘是有深意的。因为杜丽娘与如懿都是“至情”理想的化身。炩妃处处模仿如懿而邀宠,因此她扮演杜丽娘就是她模仿如懿的明证。但她仅得其形,未得其神,并非因其容貌不美、才华不高,相反,论容貌她可与如懿比肩,论才华她可心摹手追乃至后来居上,她所学不到、赶不及、偷不去的,恰恰是如懿的“情”。如懿至情,令妃无情,因此一个是真丽娘,一个是假樱儿。所以即便炩妃唱着“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也无法令人感受到情的苏醒与美的自觉,相较于“至情”的如懿,她扮演的丽娘终究只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而已,而那根线便握在皇帝的手中。这便是五十六集炩妃学唱《牡丹亭》的深意。 而八十集杭州行宫上演《惊梦》,对于推进剧情、塑造人物,发展皇帝和如懿之间的人物关系,也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此时,皇帝和如懿之间经过凌云彻事件的摧折,彼此之间裂痕已深。但皇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炩妃蛊惑,连夜沉迷烟花,以致白日精神不济。此时舞台上演的是《惊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初见的场景,在梦中,杜丽娘与柳梦梅一见钟情,此处影射如懿和皇帝的初见,也如同杜柳一般一见钟情。如懿沉浸戏文之余,频频看向皇帝,这里表现出如懿心中眼中仍然只有皇帝一人,但皇帝却没有一眼投向如懿,更没有一眼投向舞台上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如懿仍是戏中人,而皇帝却已不关心这《牡丹亭》生生死死的戏码,不在这戏中了。这里如懿和皇帝,一个是至情的戏中人,一个是无情的戏外人。 《如懿传》剧情推进至后期,“至情”二字已经揉碎化在其血脉之中了,主要体现在关于绿梅的情节设置之上。笔者认为,《如懿传》中关于绿梅的情节,皆是为了寄托至情理想而设置的,而这些情节与《牡丹亭》也有着相当程度的互文性。 梅花在《牡丹亭》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因为“梅”自古以来便寓意爱情。所以《牡丹亭》中凡写到爱情,处处不离梅花的影子。男主人公便名叫柳梦梅。柳梦梅原名柳春卿,因为梦中在梅花树下遇见一名美人(丽娘),便改名梦梅。后来杜丽娘在现实中无论如何也寻不到所梦之人,便去后花园寻梦,梦去之时,她看见无人之处,有大梅树一株,梅子磊磊可爱,便发愿道:“罢了,这梅树依依可人,我杜丽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并唱出了全剧中至情思想的最强音——【江儿水】,“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相传明末清初曾有伶人商小玲在杭州演出《牡丹亭》时,唱完这支【江儿水】便气绝而亡。而杜丽娘死后,正是葬在后花园的这株梅花树下,也正是在梅花树下被柳梦梅掘地救出,起死回生。所以这株梅花树,便是杜丽娘由生入死,由死回生的重要关窍,梅花树的荣枯,也正是情起、情生、情灭的象征,可以说,在《牡丹亭》中,梅,便是“情”的象征。这一点在《如懿传》中也有所体现。 如懿爱梅花,最爱绿梅白梅,而在她心中位列第一的无疑是绿梅,为何如此设置?不仅因为绿梅珍贵难觅、绿梅气质最为清冷高洁、迥脱根尘,契合人物性格,更因为“绿梅”就是“青樱”。可以说,绿梅便是如懿那个从未陷入紫禁城的权力漩涡之中,那个尚且名叫“青樱”的自我。青者,情也,樱者,婴也,青樱,便是情之婴绕。而青樱所最期盼的,便是“情深义重、两心相许”。自从青樱改名为如懿,青樱不再,绿梅也就一点一点枯死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绿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壤,紫禁城风刀霜剑的环境终究不适合她,也不适合爱情的生存。 如懿断发后幽禁翊坤宫,在此之后,关于绿梅的情节便贯穿了她由病至死的过程。在这里,绿梅不仅仅是皇帝与如懿之间爱情的信物,同时也代表着爱情本身、如懿本身。绿梅便是如懿的写照,所以将如懿的情伤写入绿梅的枯谢之中,物象与人情交融无间,便体现出一种“随物宛转、与心徘徊,心物不二”的特色。 八十二集的“浇梅”情节可谓刻画如懿“至情”形象浓墨重彩的一笔。当年的绿梅,而今的枯梅。是梅枯还是心枯?而一旦心枯心死,人也不能久活于世了……浇水向梅根,是怜梅抑或自怜?那杯水,究竟是水,还是血,是泪呢?已然分不清了……梅根便是情根,有情便生,无情便死。这就是梅花,也就是如懿。如懿至情,情既不再,她又焉能苟活? 在这个场景中,《寻梦》中的杜丽娘在梅边决意以身殉梦;《小青传》中冯小青杯酒自奠、一恸而绝;《红楼梦》中三生石上神瑛浇灌、绛珠还泪的情节,都隐隐现于其间。如果说这里的如懿有潜台词,那么一定是那支《江儿水》:如果要爱就爱、要生就生、要死就死,那么即便受尽苦楚,又有什么可怨尤的呢?既然在现实中寻不到梦中的少年郎,那么便以这片追寻至情的香魂殉了这梅花,守着枯断的梅根(情根),在地下与少年郎相见。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因为追随至情以身殉梦,而《如懿传》中的如懿也因追随至情而以身殉梅。 表面上看,如懿是病亡的,但究其实质,如懿是殉梅而死的,而这一切都是如懿自由自主的选择。如果说,八十二集之后的如懿弃置药石、以身殉梅,是至情思想“生者可以死”的体现,那么如懿以水浇梅、以药疗梅的情节则是“死可以生”的代表。 此后,八十二集如懿以自己杯中的水浇灌梅花,八十六集,如懿两次以药浇梅。最后的那一次,她端着药碗,仿佛极为珍重地,将自己的药一勺一勺喂给了那株梅花……这一情节无疑是塑造如懿至情形象的神来之笔。如果说《红楼梦》中“黛玉葬花”、“晴雯补裘”、“宝钗扑蝶”、“龄官画蔷”等情节是塑造人物形象的神来之笔,那么如懿浇梅这一情节也足堪媲美。 如懿以药浇梅是放弃了自己的肉身一心求死,也是浇灌着自己的至情遗世独立。现实中已经一心求死,而精神上仍在用心血浇灌着那株只属于青樱弘历的梅花,希望治愈它,救活它……那已经不是梅了,而是属于青樱弘历的爱情。 如懿不服药,便是主动寻死,因为在这现实中追寻不到她的少年郎,她便去溟莫中追寻去了。这可谓“梦其人即病,病即弥连”,沉疴难起,却用那疗愈沉疴的药石浇向梅花……因为,梅花便是如懿,如懿便是至情。 至情之花,不是依靠水、药就能救活的,而是要以两情相悦来浇灌的。绿梅之枯如此,如懿之病也如此,并非药石可医,只因两情相悦之水已然枯竭。 八十七集如懿留给永璂的遗书,其中有一句“额娘只是病得重了,从这病里解脱了。如今已经自由自在了。”表面上看,这句话只是陈述事实,其实却有双关之意。“这个病”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情”之意。如懿因情而病,一病而亡是她“打并香魂一片”以身殉梅的自主选择,生生死死随人愿,所以如懿自由自在了。 如果说,梅花枯谢是至情思想中“生者可以死”的一部分,那么剧尾的绿梅抽芽便是“死可以生”的一部分。这一世青樱弘历兰因絮果,绿梅枯谢、青樱早亡,这一切都是因为“情”与紫禁城中的权力斗争格格不入之故,所以当皇帝放弃了皇帝的身份,又回归弘历本我之时,也就是青樱弘历地下相见、再结兰因之时。而绿梅抽芽绝不仅仅是现实意义上的抽芽,同时还有着“梁祝化蝶”一般的浪漫主义色彩。在这里,绿梅完全是人格化的,它就是如懿或者说青樱本人,弘历做回了少年郎,青樱又答应了弘历,便是绿梅抽芽之本意。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所以绿梅枯谢,死可以生,故而绿梅抽芽。由此可见,《如懿传》中如懿由生至死、绿梅死而复生的情节,无不贯彻着自晚明《牡丹亭》以来一脉相承的至情思想。 而这个“至情”思想的哲学内涵究竟是什么?难道仅仅是爱情至上吗?汤显祖以情抗理,之后吴炳、孟称舜等人复建立形而上的情学本体论体系,是将“情”向上一提至超越境界,以证情为为物不贰、生物不测之创生本体。所以杜丽娘之情,是有着超越的本体论内涵,如懿对于杜丽娘至情的继承,也体现出守一不移的贞定、真实不欺之赤诚、乃至一心朗现、一体遍润之超越。这也便是如懿所说的“自由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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