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纳里·奥康纳谈《好人难寻》

我的很多小说中的角色源于对荒谬的合理运用，虽然这种运用合理性并不明显。这种方法以在很多现代读者中引起争议的中世纪基督神秘教义为基础。对此，我只能说我的这种方法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有其它更好的方法。在我创作的过程中，信仰是启动想法的引擎。 故事中的女主角老奶奶是一位基督教徒，这个角色在故事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当她面临死亡时，像我们大多数人那样，显然有些措手不及，她宁愿目睹整个事件被无限期推迟。 我曾经与那些在课堂上教授这个故事的老师交流过，有些老师告诉学生老奶奶是邪恶的，有些老师认为实际上她是一个巫婆，她对猫的喜爱更证实了这一点。一个老师说让他非常不解的是为什么他的学生，尤其是那些来自南方的学生，虽然有些困惑但仍不同意对老奶奶这个角色的这种解释。我告诉这位老师，这些学生持反对意见是因为在他们家里也有这样一位类似的奶奶或婶婶，他们的个人经历使他们相信这位老太太虽然缺乏领悟力，但本性是善良的。南方人通常能够容忍那些源自无知的缺点，而且他们知道对自保的认同能够很容易地与传教士精神联系起来。还是这位老师，告诉他的学生那个不合时宜的人的道德感要优于这位老奶奶。这位老师是真正地理解了“不合时宜的人”这个角色。但一个误入歧途的先知的故事似乎总是比你的奶奶的故事更有趣，作为一个作家，你不得不让读者发现并享受这种乐趣。 实际上这位老太太是一个虚伪和守旧的人；她的才智和祷告上帝的能力远远比不上那位不合时宜的人。但是我认为那些不带任何偏见的读者会感觉到这位老奶奶在这个故事中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胜利，因为我们直觉上不能接受一些完全邪恶的角色。 我经常问我自己是什么因素支撑并推动着故事的发展。我想也许是一些使某个角色区别于故事中其它角色的动作或行为。这些因素暗示着故事的精神实质在哪里：这些动作或行为也许就在情理之中但又出乎意料之外，也许符合或违背角色，也许对现世或来世都有启发意义。我这里谈论的动作或行为处于对圣经的神秘解释层面，与神圣生命和我们的期望都密切相关的层面。它除了能够超越那些符合预期的纯洁寓言，打破读者通常做出的道德归类，还能与神秘性建立密切联系。 这个故事关键就在于产生了这样一个动作。外祖母最后单独面对不合时宜的人，她的头脑瞬间清醒并以有限的应对方式意识到了她应该对眼前这位不合时宜的人负有某种责任，她试图通过建立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来感化他，想要把两人的情感根基深植于她反复提及的宗教神秘性之中。在这个关键点上，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她做出了那个正确的动作。 我发现学生们对故事结尾老奶奶的言行总是感到困惑和不解，但是如果我剔除这些行为和台词，我就不知道该如何讲这个故事，余下的情节也就不值得读者去关注。我们的时代不仅缺乏一个深邃的视角来察觉到那些易被忽略的对获取天惠（grace) 的干扰，也缺乏对于暴力本性的感知。波德莱尔说过，恶魔的狡诈之处就在于使我们深信恶魔并不存在。 我认为不同的小说家在现代小说中大量渲染暴力的原因是各不相同的，在我的作品中，我发现暴力能够明显地增加角色的现实感，并使他们做好接受天惠 (grace) 的准备。除了暴力没有什么能使他们低头。所谓现实，就是我们在经过利益权衡后的必须做出的反应，这个观念暗含在基督教世界观中，能够理解这一点的读者并不多。 我的本意并不是在那个不合时宜的人和恶魔之间划等号，我倾向于认为，这一点与故事中所呈现的不同，那位老奶奶的动作，就像一颗种子，会在那个不合时宜的人心中长成一棵大树。这个动作足以触痛他的内心，并促使他变成他有意要成为的先知。但是这也就成了另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曾被评为怪诞的，但我比较倾向于称它为写实的。这与一个孩子的绘画写实含义相同。当一个孩子画画时，他并不打算扭曲而是准确画出他看到了什么，他的观察是直接的，他看到的是能产生动作的线条。引起作家感兴趣的线条则是看不到的，它们是引起精神上波动的线条。在这个故事中读者需要找到这样的线条，它寓于老奶奶内心对上帝的祈求之中，而不是仅意识到老奶奶的死去。 我们听到很多关于现代小说暴力泛滥的抱怨，暴力被普遍认为是不好的。在严肃的作者的笔下，暴力是一种能够有力地揭露我们人的本质的极端状态。相信我们已经迎来了这样的时代，与日常生活的主旨相比，作家更加对人类的本质感兴趣。暴力是一股能为正义和邪恶所利用的力量，连天国也要受它控制。无论暴力操控着什么，身处暴力之中会暴露一个人身上最可有可无或者永远存在的个性特质。在这个故事中，角色本身并不具有永恒的价值，最好去思考他们身上存在哪些特质。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结合故事情节思考这些关键点，你所看到的将不仅仅是一家人在去佛罗里达的路上被谋杀的描述。 文/弗兰纳里·奥康纳 译/西瓜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