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燕妮 《情海天涯流浪人》

童Echo

来自: 童Echo(再也没有时间。)
2009-05-04 14:4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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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童Echo

    童Echo (再也没有时间。) 楼主 2009-05-04 14:45:41

    第二章 他在她出神时 悄悄地温柔地 看了她一眼: “你不是落叶, 你是名花, 一朵不肯 落地生根的名花。” 三藩市的秋天早晨略有凉意,花蕙的白毛衣刚好应付得来。 出了机场,她踌躇着,到哪儿去好呢? 她身上的钱不多,只余下君略买给她从香港飞回巴黎的那程头等机票,用不着了。 她把机票拿到航空公司办事处,退回那程票子,换回一千多美钞。 到哪儿去好呢? 她在三藩市并没有朋友。 酒店?不可以考虑的。 住那十天八天钱便用光了。 买廉价机票飞回巴黎吧?回去了君略会找着她,她不要让他找着。 没有目的地的人是不会迷路的。 花蕙迎风把秀发一摇。 想想,也就泰然自若,随便上了部机场巴士,进了市中心再算。 那巴士经过很多间酒店放下乘客,到了市中心,花蕙便在联合广场下车,百无聊赖地在那小小的广场绕了个圈。 联合广场四周都是百货公司,凯悦酒店就在那儿,她真想躺下。 然而,躺下了又怎样呢?付那两百美金躺一躺不划算。 逛百货公司吧,反正百货公司里都有咖啡室,可以坐上半天,逛逛坐坐,到百货公司都关门了再作打算。 她走进了美施百货公司,从地面卖化妆品、首饰、皮包、腰带、袜子、丝巾、帽子和各式各样杂物那一层,直上到一般时装、设计师时装、少女服饰、鞋子、内衣裤和睡袍、童装的一层又一层。 最后,她到了卖毛巾和家具那一层,货品五光十色,但顾客稀少,每个售货员见她走过,和任何一个像游客模样的人走过一样,都闪过希望的眼神。生意之差,足以反映美国的惨淡经济。 花蕙但愿她有很多钱,每个部门都光顾一下,令售货员们有快乐的一天,可惜她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钱。 小时穿鞋子,非穿到鞋子顶脚趾了,脚大得没法再拥进去了,父母才会勉勉强强地替她买一双,旧的一双得留下等到妹妹的脚够大时再穿。 妹妹从不抱怨穿旧鞋子,反正一直都是穿姐姐穿不下的旧鞋子。 妹妹最雀跃的是有一回能穿双新鞋子,因为那年花蕙的脚大得特别快,妹妹的小脚追不上。母亲埋怨大女儿的脚长得太快。 穷孩子,连脚长得太快都是罪过。 妹妹的脚如今如今跟她的一样大了,她再跑回鞋靴部,想替妹妹买双鞋子。 “花蕙!”背后突然响起个声音。 在陌生的城市,有谁会唤她的名字呢? 花蕙回头,唤她的人原来是个拖着个小小孩子的年轻中国女子,矮矮瘦瘦的,她一时想不起是谁。 “花蕙,还认得我吗?”矮瘦女子的声音出奇地娇嗲。 花蕙最怕忘掉了的人问他认不认得是谁。 “唔,你愈来愈漂亮了。”又是嗲声嗲气。 那种嗲法,似曾相识。 那女子见她半天都想不起来,娇憨地嘟起了小嘴顿了顿足:“你都不认得人家了,真气坏,我不依啊!” 花蕙突然想起来了。“嗲妹,你是嗲妹!” 嗲妹满意地笑了起来:“是嘛,中学时做过同学都不记得,你这大美人真不够长情呀。” “嗲妹,自从中三之后便不见了你,班中的嗲人绝种了呢。”花蕙的记忆渐渐清楚了。 少妇又满意地笑了,打量着玉人颀颀,比她高一个头的花蕙:“我们举家移民到美国来了,念完大学,我便结婚啦,你呢?” “我还是单身。”花蕙答得很理所当然。 嗲妹却说:“男朋友太多,你花多眼乱,拿不定主意是不是?” 花蕙笑道:“我还没老到要拿定主意的时候吧?” 嗲妹发嗲了:“不许说个老字!我跟你同班,你认老便迫着我也要认老了,我才二十四岁,早嫁而已。” 花蕙看她倒像十七岁,个子长得娇小玲珑的人耐老点。 “你在三藩市干什么呀?”嗲妹问。 “旅游。”花蕙答。 “住在哪儿呢?”嗲妹问了个她一时答不出的问题。 “凯悦酒店。”花蕙唯有胡言最近那家。 “住酒店不方便呢,怎么不到我家住?”嗲妹一片热情,花蕙仍在努力地想她的姓名。 她足下便为家,在嗲妹处呆一阵倒是个省钱方法,要命的记不起人家名字。 “嗲妹,你先生叫你什么?”花蕙希望探问出个头绪来。 “还不是嗲妹,从不叫我的名字的。”嗲妹的确天生是嗲,不是装出来的,个子又小,嗲是不自觉的。 “我陪你去凯悦退房间,你住我家好了。” “不,不用了,我跑过去说一声便行。”花蕙怕露出马脚。 嗲妹想了想:“那也好,反正凯悦门口泊不得车,你先去取消房间,拿回行李,我去拿车子,二十分钟后去接你好吗?你得站在门口等我们。” 花蕙唯有走去凯悦酒店打个转儿,到款接处留了个字条给自己。 款接员一按电脑:“我们没有叫花蕙的人预定房间。” 花蕙作诧异状:“花小姐告诉我她会住到这儿的。也许改迟了一两天都说不定,假如她到了,或者挂电话来,请把这口讯传给她,可以吗?” 接款员相当友善:“可以的,你有联络电话留下给花小姐吗?” “不用了,她知道我的电话号码,谢谢你。”花蕙了件心事,到了约定的时间,便站在门口等嗲妹。 嗲没开着部浅绿的平治房车到了,把右面的车门打开招花蕙进去,两岁大的小儿子就放在后座地毯上。 “这样安全点。”嗲妹说完,一看花蕙仍是只有个背囊:“你的行李呢?” “放在酒店里,懒得拿来拿去。”花蕙边说边想,嗲妹住在什么地方?她的丈夫是什么样儿的?看来她生活不差。 嗲妹移民美国七年了,难得碰见个中学同学。出名貌美,功课好又多才多艺的花蕙,是她一直崇拜的。 一路上两人闲聊着,嗲妹叹道:“我的生活其实是蛮单调的,在史丹福大学白念了四年书,一毕业便嫁了,学过的东西半点都没用,整天在家带孩子。” 史丹福是美国西岸的贵族学校,嗲妹此生过于风平浪静,无忧得令她发闷。 “你的先生是史丹福的同学?”花蕙想当然。 “不,是哈佛的。”嗲妹答。 东西两岸的贵族大学都让她夫妇俩包办了。 “怎么不住东岸住西岸?”花蕙还以为她嫁夫从夫。 嗲妹唔了一声:“我才不住东岸呢,我的父母兄弟全在西岸,我喜欢父母照顾我。一个人跟他去东岸,我会害怕的,要我嫁给他,他当然得过来西岸。” “嗲妹,你不可以一个人的?”花蕙常是一个人四处跑的。 嗲妹瞪大那双媚而不大的微丝细眼看着她:“不可以的,他上了班我便害怕起来,要找爸爸妈妈去的。你怎可以独个儿住酒店!” 好相反的人生。 “想来你父母都住在你家附近吧?”花蕙对三藩市不十分熟悉。 嗲妹点点头:“都住在希士保路,何止近,简直是邻居。” 希士保路是近机场的高尚住宅区,都是富有人家住的。身家丰厚的香港移民喜欢住在那区。 “呀,嗲妹,你现在是什么太啊?”花蕙连她丈夫姓什么都不知。 嗲妹咭地笑了一下:“甘太,他姓甘,你叫他东尼好了。” 车子转进了一间又一间美丽的花园洋房去,很多都有游泳池,草木都修剪得很整齐,显然每家都有花王打理的。什么都有人代劳,怪不得嗲妹嚷闷。 车子停在间相当大的西式房子前面,嗲妹抱起在车子后座睡着了的儿子按铃,有位五十多岁,皮肤白皙,穿着件湖水蓝印花长袖丝衬衫,下面穿着条湖水蓝直身裤子,肩上披着同色薄毛外套的太太给她们开门。 嗲妹一手把儿子递过去给她抱着:“睡着了,抱得我手都软了!” 中年妇人习以为常地把小孩放到房间去,叫了个菲佣来看着孩子。 “妈,这是我的中学同学花蕙。”嗲妹边说边捏着双臂,有若抱儿子才走了那二十尺路便累煞了似的。 “伯母,你好。”花蕙仍然记不起嗲妹姓什么,当然也不知道伯母姓什么。 伯母端详了一会这个标志俊俏的女郎,温和地笑道:“都长大了,我认不得啦。请坐。” 嗲妹一横身便瘫在沙发上。 花蕙流目四顾,客厅全是中国式的上好柚木家具,沙发上的垫子是传统的红金中国织锦,地毯亦是花图锦簇的北京地毯,布置比香港还香港。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身在三藩市,她会以为自己仍在香港,进了家传统的中国式房子。 那菲佣不用说,是从香港带去的了。 “妈,今天不搓麻将吗?”嗲妹问。 伯母娴雅地双手放在膝上,那双手皮光玉润,想来这五十多年来都没做过什么家务,跟花蕙母亲那双粗硬的手有天渊之别。 “没搭儿,又懒得开车到别处搓,今天不搓了。”她答完女儿,望望花蕙:“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移民到这儿没什么好做的,幸而还有麻将搓搓打发日子。” 花蕙从来都想象不到没什么好做的日子。伯母才五十多岁,样子还年轻,几时得到老?她移了民等于没移民,她的生活仍是相当香港太太式的。 花蕙并不羡慕那种生活,她会闷死的。 嗲妹每每在父母家里呆到丈夫下班才回家,躺在沙发上懒懒地说:“还有一小时东尼才回来,天天等,日子真长。” 娇生惯养的嗲妹,嫁的会是怎样一个丈夫呢? 显然她不需要工作,要什么有什么。 花蕙亦不能想象天天坐在家里等丈夫下班的日子。 若然嫁了君略,她的日子大概也差不多。当她拒绝嫁给君略时,母亲几乎跟她反目:“你就是一条贱命!多少女子梦寐以求嫁入张家,住大屋,做大少奶奶,偏是你宁愿捱青菜白饭!” 花蕙记得她没有解释。张家的规矩,是儿子成了家都不得离开大屋,媳妇一定跟老爷奶奶住在一块的。 花蕙知道自己没办法去适应那种生活。何况,君略跟她只是私定终身,张家并不知情,要是知道了,大概会嫌她出身寒微。 她完全不介意自己出身寒微,她介意的是没有自由。 君略也没有太多的自由,身为将来继承祖业的独生子,很多事情他不能做主。 张家是世家,连暴发户都看不起,何况住在廉租屋里的家庭? 很多人羡慕上流社会,花蕙却看得很清楚,上流社会并不等于有钱人社会那么简单,上流社会里面,都分很多等级的,世家喜与世家通婚,暴发户的女儿,嫁得进世家的不多,暴发户的儿子,亦难以娶得世家女儿。 他们有他们的难言之处,都是一样界限分明。 君略并没有纨绔子弟的恶习,但是他肩头负着整个家族的包袱,他逃不了,花蕙反而同情他。 “花小姐在哪家大学毕业啊?”伯母的一句问话,把她从魂游天外间扯回来。 “花蕙住在巴黎,到美国游览而已。”嗲妹代她答了:“她是作家,念中学时她的文章已写得很好的了。” 一部白色积架停在门外,嗲妹眼尖:“呀,东尼今天怎么早回来了?”花蕙好奇车子里会钻出个什么人来。 车里钻出来那人,穿着套炭灰间细蓝条子西装,低着头在裤袋里不晓得在找什么,这二十尺他走的很熟了,走到大门口都不用抬头。 嗲妹还懒在沙发上,仍是伯母去开门。 门开了,花蕙不禁一怔。 他几时改了个洋名叫东尼了? 她中四那年,同班女生都为了这个邻校的男生而神魂颠倒。 五呎十吋左右,体形雄壮的运动健将,中校校际运动会的跳远、跳高和撑高跳高选手甘志铭,在运动场上的英姿不晓得风靡了多少女生,连素来对运动没兴趣的,都不嫌早起地跑去校运会看他。 甘志铭还有一副好嗓子,在派对中即兴唱几首情歌,又弄得女孩子们晕其大浪。 那时,甘志铭是所有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他一进门,还没看见花蕙,嗲妹便小鸟归巢地扑进他怀中,仰头问道:“你今天好吗?” 甘志铭俯首对妻子说:“你今天好吗?” 花蕙坐的地方恰好看到两人的侧脸,一个高大雄壮,一个娇小玲珑,一个俯着身子,一个踮起脚尖,鼻子对着鼻子嘴对嘴地亲了一下,比蜜糖还甜。 花蕙突地感到有种凄凉。 哪有那么好命的女子,不但生在温室里,丈夫还是著名的学生王子? 亲完妻子,甘志铭抬起头来,这才看见花蕙。 他一时想不起这异常美丽的女子是谁,但他肯定是见过这张脸孔。 “东尼,这是我在香港时的中学同学花蕙。花蕙,这是我先生东尼。”嗲妹的小手握着丈夫的手。 “东尼,你好。”花蕙大方地伸出手来相握。 东尼似曾相识地瞧着她:“花小姐你好。” 他本来想说好面善,但怕莽撞了,更怕嗲妹吃醋。 花蕙给他爽快的一眼,表示我认得你,口头上却循例地说:“很好,谢谢。” “东尼,花蕙会在我们家作客,我们的校花真赏脸。”嗲妹说:“都告诉过你我们那一级个个都貌美如花的了。” 嗲妹对花蕙说:“你先跟东尼上车,我把小家伙抱出来。” 东尼领着花蕙上了车,花蕙一坐下便急急地说:“甘志铭,我忘了嗲妹的名字,快快告诉我。” 东尼顿然醒悟,她正是邻校那个著名的美人:“我记得了,我念中六时,你念中四!” “是的,你没约会过我,我没故意在你这学生王子脸前晃来晃去。”花蕙看见嗲妹已抱着仍在熟睡的小儿蹬着高跟鞋出来了:“快说,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啊?她一直当我我是记得的,呆会叫不出来,多不好意思。” “嗲妹叫陈秀儿。”东尼说。 花蕙拍了自己的前额一下:“真没用,陈秀儿,怎么老想不起来。” 东尼有如打开了个多年不知谜底的谜,当年那连正眼都不瞧他的校花原来暗地记住了她的名字。 嗲妹登登登走到车旁,看见后座车门未开,便撒起娇来:“东尼,给我开门嘛,抱孩子抱的手软了,我自己怎么开车门?” 东尼正打算从驾驶座出来,花蕙已轻轻跳了出去,替嗲妹开车门:“陈秀儿,你这人真是,没有七婆八妈伺候着便寸步难行。” 嗲妹有点受宠若惊,不禁又骂丈夫:“你看,这样怎行?要花蕙替我开车门,人家是客人嘛。” 花蕙潇洒地一笑:“没关系,老同学,客气什么。” 嗲妹瞧着花蕙赞叹着:“你要是女扮男装,一定俊俏得很,呀,我要晕浪了。” 嗲妹边说边笑,连人带孩子嗲在花蕙怀里,花蕙一时立足不稳,便三个人都倒坐在地下。 小孩被摔醒,哇哇大哭,嗲妹只顾哎呦哎呦地叫,花蕙手快脚快地滚在地上的孩子抱着,苦在双腿摔得交叉盘坐,站不起身来。 突然一双手伸到眼前,抬头一看,是东尼。 他连拥带扶地把紧紧抱着小儿的花蕙拉起来。 嗲妹还赖在地下呼痛,东尼一手像提小鸡似的把嗲妹抽起来。 “好痛啊!”嗲妹摸着屁股。 东尼拍拍妻子的屁股:“谁叫你一头向人家撞去!花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花蕙把小儿交回嗲妹,小儿直哭到回家,嗲妹哄了他半天才不哭。 花蕙心想,住在嗲妹家太麻烦了,天天替她看儿子,还是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吃过了晚饭,花蕙连一晚都不想住了,那小子简直当他妈妈是沙发,一边吃饭一边在嗲妹身上爬上爬下,弄得嗲妹吃一口没一口的。 “嗲妹,我得打个电话到酒店,看看有没有人找我。”花蕙庆幸自己老早铺好后路。 “东尼,替花蕙拨电话到凯悦酒店。”嗲妹让孩子缠得分身乏术。 电话接通了,花蕙说了半天,接线生似乎不大清楚她想问什么。 东尼接过听筒,代花蕙问了。 “花小姐,酒店说你仍未入住,但有位李先生留言给你,说请你到后便联络他。” 花蕙猛然想起地道:“呀,我得回三藩市了,我……” 嗲妹的眯眯眼调笑地向她一飘:“约了男朋友等,是不是?” 花蕙脸红红地答:“是,我忘了。” “东尼,你快送花蕙回酒店,不好阻碍人家拍拖,明天我再来接你。”嗲妹一片通情达理的样子,花蕙却盘算着到了三藩市怎么办。 东尼显得有点失望,一面开车一面但愿花蕙能在他们家住几天。 花蕙有若干个刚打开的谜,怎知打开了的谜底之下还有另外一个谜。 妻子诚然可爱,但当年那正眼都不朝他的校花,让他多瞧几天也好,到底再堂皇的房子,最温馨的家庭生活,始终是有点单调的。 “花蕙。”东尼终于开口了。 “甘志铭,怎么了?不唤我花小姐么?”花蕙语中有讪笑他惧内之意。 “为什么……嗯……”东尼咿呵着。 花蕙转头望着他的侧脸,一样的好看,不过少了份年少时的骄气,婚姻生活就是会令男人变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当年正眼都不瞧你?”花蕙坦率地道:“不甘心?我是瞧的,偷偷地在眼角瞧过。有哪个女生不知道你的样子!” 东尼意料不到她的坦率,转头望望她,双目交投,两人都呵呵大笑起来。 “花蕙,料不到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才真正地交换起姓名来。” 花蕙道:“你还欠我呢,我记得你的姓名和样子,而你只认得我的样子。” “请恕我卤莽,你比中四时又美丽了许多,我不敢肯定不会认错人。”东尼说。 花蕙的美,是英姿飒爽的,并非和蔼可亲的棉花糖蜜糖儿。 “当年我有点怕你,所以连走近你一点都不敢。”东尼剖白。 “所以便不约会我了?”花蕙说:“你是不甘心我没正眼瞧你才是真的。不过,我倒喜欢你当年的骄气。” 当年的骄气,东尼马上不安了起来。“那我现在是什么气,令你正眼瞧我?” 花蕙叹息地道:“和气,结了婚的男人都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花蕙说话的直接尖锐,令东尼惊讶又气馁,不仅还她一句:“那么等着你的李先生一定骄气十足了?” “没有这个人。”花蕙漫不经心地说。 东尼莫名其妙,酒店留言分明说是有位李先生请她联络的。 “也许我听错了,或者他们说错了,你知道,外国人常常把中国人的姓名搞得一塌糊涂。那么他不姓李吧?没关系,你知道他是谁便行了。” 东尼念书时享尽风流,女孩子个个投怀送抱,虽然花蕙跟他毫无关系,但心里免不了不好受。 真的沦落了。 那个花蕙一听到信息便马上要去见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连他,东尼甘志铭,都不能多留她一刻? 真的沦落了。 成家立室之后,学生王子的风光不再。 “你们的房子很漂亮。”花蕙说。 “谢谢,普通而已。”东尼没说假话,希士保路是富贵区,他的房子不是最大最贵的。 花蕙感叹,那些含着银匙出生的人口中的普通,已是住廉租屋的人连想想都想象不来的。 “甘志铭,我不去凯悦酒店。”花蕙把丢在脚下的背囊抱到大腿上。 东尼更觉没趣,她定是到男朋友的家去住了。 “那么请把地址告诉我,我送你去。”东尼瞄瞄时计,已是晚上九时多:“但你总得去凯悦取回行李的吧?” 花蕙用手抽抽背囊:“这就是我全部行李。” 东尼更感酸溜溜,原来她的行李是放在男朋友家了。 “那样也好,省一程路。”东尼说。 “未必。”花蕙老老实实地说:“三藩市有什么便宜的小酒店?女青年会也可以。” “什么?”东尼不明白。 花蕙回眸一笑:“那字条是我自己留给自己的,没人等我,我也住不起大酒店。” 东尼奇怪地望着她,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是无意中飞到三藩市来的,毫无目的。”花蕙又爽朗地笑了。 东尼不禁再度奇怪地瞧着她。 花蕙亦瞧着他,灵活的眸子很清楚地表示,那有什么奇怪? “你从什么地方无意中飞到三藩市来的?” “香港。”花蕙只答了两个字。 “你住在香港?”东尼想当然。 “不,我住在巴黎。”花蕙说:“只在香港逗留了一天。” “从巴黎老远飞回去香港,只逗留一天?跟着就无意中到三藩市来?”东尼觉得不可思议。 “是。”花蕙弧形的眼角盛载了一段情。 “巴黎房租不便宜啊。”东尼说。 “有很多便宜的。”花蕙说:“巴黎有很多住宅,是在公寓楼下那一层有工人房的。不用工人的人家,便廉价把工人房租出去,反正出入不同门口,完全不会骚扰他们,他们根本见不到我。” “你在巴黎念书还是工作?”东尼的车子每行一里,花蕙便有令他意想不到的话说出来。 “特约记者,”花蕙答:“替香港的报馆采访一些新闻,或者访问一些人。” “报馆派你去的?”东尼对报馆运作一窍不通。 “不,是我自己先去了,朋友介绍我给香港的报馆,那我便是所谓特约记者了。”花蕙做特约记者的收入不多,而且很不固定,一时有工作一时没有,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发文和认识了欧洲文化。 “你用花蕙这个名字做报道?”东尼一向不看中文报纸的。 花蕙摇摇头:“不,常常改名字的。总之是‘本报特约记者张三、李四’。花蕙说:‘我的本名这么好听,得留下来给我真正写作时用。’” “你真的姓花?我还以为只有花木兰是姓花的。”东尼到了高速公路的三岔口:“喂,花木兰,你到底想到哪儿去?” “我都不知道。”花蕙像离家出走的小猫。 “你不知道我怎知道?”东尼好气又好笑。 “足下便为家。”花蕙轻吟。 “花木兰,你足下的是柏油路,停不得车的。”东尼急得不晓得应向前、转左还是转右。 “转右吧。”花蕙指了指右边。 东尼依她所指转了右。 “我们现在到哪儿去?”花蕙仍是一派悠然。 东尼几乎跳了起来,他还以为她决定了去什么地方。 在高速公路,停不了车,他只好继续开,直到可以刹车停在一旁的路边位置。 “为什么煞车?”花蕙问。 东尼让她气坏了:“这么一直开,开到天亮你都不晓得想到哪儿去。” 花蕙按开车子的窗门,车子恰巧停在颗大树底下,夜里的大树,叶子很香。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真舒服,我不介意这么开车下去。” 她闭上长长大大的眼睛深呼吸,又再懒洋洋地把梦幻似的双眸张开,样子极是动人。 东尼实在没法生她的气,反而生起了怜香惜玉之心:“花蕙,我把车子掉头,开回希士保路,你住在我们家好不好?” 花蕙那双眼睛全瞪大了:“为什么我要住到你们家?” “为什么不能住?”东尼都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花蕙拿着背囊,推门踏出车外:“你在这放下我便行。” “当然不行,那很不安全的!”东尼一把将她抓回车子里。 “甘志铭,你的家很漂亮,很舒适,但每天你上班了,我便得陪着嗲妹追着你们那哭哭闹闹的小男孩,我宁愿睡在公路旁边。” 东尼拿她没法:“就算我求你,上车吧,我困了,倦了,我想睡觉了!” 看见东尼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花蕙取笑他:“才晚上十一点多,你便困了?”对她来说,夜才开始呢。 “我明天得上班。”东尼说:“早上七时多我便出门的。” 没说得几句,东尼扔在车子里面的手提电话响了。 不用说,是太太打来的。 东尼忙着去听:“……快回来了,快回来了……说不得那么多,总之快回来了。” 花蕙倚着大树,交叉着双手,一脚站着一脚放在前面——脚尖轻轻点着地面,姿态怡然,跟急得从车子里钻出钻入的东尼恰巧成个皇帝不急太监急的强烈对比。 “嗲妹突击检查了?”花蕙连嘲笑别人都眼角含春的。 “不是检查你和我。”东尼恐怕她误会了妻子。 花蕙长长地“奥!”了一声:“原来随时突击检查你是否自己风骚去了。” 东尼用力拨了拨头发,他有点动气的样子反似恢复了一些学生王子时代的风采。 “好看。”花蕙赞道。 “什么好看?”东尼四顾黑茫茫。 “你生气时的样子。”花蕙说。 东尼以为她说反话:“我哪里敢生你大小姐的气。” “甘志铭,刚才一刹那,是你唯一不像住家男人的样子。”花蕙道:“我没忘记你做学生时的风采。” 甘志铭发起狠来,将她一把抓进车子里,用安全带把她扣着,关上门便开车:“风采,风采,这就是我的风采了!” 花蕙轻轻拍拍手:“我喜欢。”甘志铭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花蕙,人长大了,便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少年了,再没有学生王子,再没有校花了,家庭生活是现实的,到时到侯便得回去。” “真可怕!”花蕙把安全扣解开了。 “把安全带给我扣上。”东尼在开快车。 “扣上安全带便很安全了吗?”花蕙没有听话。 东尼叹了口气。“花蕙,你是个活在梦幻中的女人。” “甘志铭,你很聪明。”花蕙欣赏地点了点头。“你怎么知道?” “你老叫我甘志铭,不叫我东尼,那表示你只是喜欢认识过去的我,过去你所想象的我,而不是如今的,真正的我。” “甘志铭,每一刻的你都是那一刻真正的你。”花蕙智慧的眸子闪着:“我们体内,没有一个时刻不变的‘真正的我’。” “那么你呢?”东尼边问边深思着她那句话。 花蕙扣上了安全带:“此刻我扣上了安全带,是为了不想令你神经紧张,这是此刻真正的我。”花蕙说:“但我亦知道我是个活在梦幻中的人。” 花蕙停了片刻再补充:“我应说,我是个想活在梦幻中的女人。” “谁不想活在梦幻中呢?”东尼说:“我都想一生只玩跳远撑杆跳高,唱流行曲,让女孩子们团团围住,但是我倦了,我想安定下来。” 花蕙回应:“安定下来有什么不同?你不是一样很倦吗?还要倦几十年呢!” 甘志铭像大男孩般笑:“倦了有床睡觉啊!” “你真无药可救。”花蕙说。 “你也真无药可救。”甘志铭回报她一句。 他的倦意都让花蕙弄醒了。 想不到少时互相偷看而没有交往过的人,头一次正式相见竟是如此的精彩。 一阵纳闷升上东尼胸膛。 他才二十六岁,未来,太长的未来,他没想及。太太是好的,儿子是自己疼爱的,为了建立一个家,人无法不放弃很多其他的东西。 例如花蕙。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甘志铭,别胡思乱想。”他在心中提醒自己。 这句自警的话一掠过心中,他便猛然省起,怎么她叫自己作甘志铭而不叫东尼?妻子认识他以来,一直唤他东尼,在美国的同学、同事和朋友都唤他东尼。 甘志铭的青春岁月,已抛在脑后了,一个花蕙相处了才几个小时,便把他的潜意识唤了出来。 当然,还有她的直率,她的眼神,她的一褒一贬,居然好像知己一样。 在长长直直的黑夜公路上,一列又一列的对头车不停地跟他们的车子擦肩而过,每双车头灯都像一双又圆又大的强光眼睛,照耀得甘志铭的眼睛很累。 花蕙在想,他和嗲妹陈秀儿这一对,说般配又不是,一个挺拔英俊,一个平平凡凡;说不般配又不是,雄壮的他正适合个小鸟投怀的妻子。 “甘志铭,到底是你先追嗲妹还是她先嗲你?”花蕙实在奇怪他的早婚。 甘志铭回顾:“没什么谁追谁,你知道秀儿天生便是嗲的,她又不大会照顾自己,有事情解决不了便找我,日子久了,我亦习惯了照顾她,那么便结婚了。” 这样的一个品学兼优的美男子便做了人家的丈夫,半点浪漫故事都没有。 “没有别的女生对你倾慕?”花蕙单刀直入的问题,常叫甘志铭喜欢听,却又难以置答。 甘志铭微微一笑:“你叫我怎么回答你?” 那即是有了。花蕙望望他,两人又是相视而笑。 “花蕙,你逃到三藩市来,是逃避男孩子的纠缠吗?” “不,”花蕙弧形向上挑的眼角柔情无限:“是为了保存一段美好的记忆。” “我不明白。”甘志铭留意到她眼角所透露的秘密。 “你害怕投身现实之中,只愿搜集记忆?”甘志铭对她开始有点了解。 花蕙的头靠在椅背的垫子上,轻叹着:“继续投身下去,便只有凄凉,连记忆都没有了。” 甘志铭这时看到了花蕙楚楚可怜的一面。他不明白的是这样大刀阔斧作风的女子,另一面居然是如此的柔弱。 “你什么都不怕,连睡在公路旁边都不怕,却这么怕受伤?” “错!”花蕙答。 “对。”甘志铭坚持。 “我不跟你争辩。”花蕙的门开始锁上了。 甘志铭察觉得到。 “别忘了我是运动健将,不冲刺到最后一秒我是不会放弃的。” 花蕙半垂长长地睫毛耸耸肩:“冲刺吧!” “花蕙,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有搜集不完的美丽记忆。但是你可有想过,到头来除了记忆之外,你便一无所有?” “谁说我一无所有?”花蕙抗议:“我的所有是唯心,你指的是唯物。” “人,你所爱的人,是心也是物。”甘志铭分析力强的脑袋,令花蕙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她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一个出色的男人,娶了个娇生惯养的妻子,生了个哭哭啼啼的小子,有幢美丽的房子,衣食无忧,那算是很理想的生活吗? 看甘志铭的样子,虽然不是不快乐,但亦不算快乐,总像有点委屈。 “唯心是不够的。”甘志铭看得出她不服气:“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也得给他一点东西。你不能只把你对他的回忆带走,而不给他你的人,或者不要他的人。唯心唯物是分不开的。” 花蕙微带诧异地再度凝视他,她从来没想及撑杆跳高的名将会有如此深入的哲理。 “甘教授,回到你家我怎么向陈秀儿解释?难道说你陪着我贱男朋友?”花蕙干脆考他一下。 这倒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甘志铭是个冷静的人,完全不急于为了表现足智多谋,便把难题揽到自己身上。 何况,他看见花蕙一闪一闪的狡黠眼神。 “告诉秀儿真相吧!”甘志铭把问题交还她:“是你自己捏造了个男朋友出来,原来并无其人,却又东西乱指,要我把你丢在公路上,我不放心,便把你原装送回给秀儿。” 花蕙捺着心中一片失落,强笑着。“我愿是落叶无主的。” 每个人都有个忠心耿耿的丈夫。 她亦希望君略是个忠心耿耿的丈夫。 她只需要做个遥遥地忠心耿耿爱他念他的人。 甘志铭无法想象花蕙这样的女人会失意。 才相处几小时,她已令他怦然心动,她的美貌,她的不羁,她的有趣。他在她出神时悄悄地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落叶,你是名花,一朵不肯落地生根的名花。” 花蕙笑着:“你不是刚才说再没有学生王子了,再没有校花吗我只是大树的一片叶子而已。” “别岔开话题,回家跟秀儿说真相好了。”甘志铭说:“到底你们是旧同学,有什么要隐瞒的?” 花蕙吃吃地笑。“第一我要隐瞒我的谎话,第二我要隐瞒我令你烦的要死,那就不能说真相了。” 她令他烦得要死? 不,她令他感到点新的刺激,微妙的快乐,与日常生活不同的东西。 而她,却完全不自觉。 这朵名花,不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把男人的心弦拨的时如高山流水,时如雷响风过。 甘志铭打定主意远远避开她,虽然他应付得了这样的女人,但他铭记着婚姻的盟誓:他有过风花雪月,如今他只想忠于家庭。 甘志铭突然的沉默,清楚地表示他决定置身事外,不会替她合谋编故事。 她有被摒弃的感觉,有如花瓣被过粗的钉子刺穿了,那是疼痛的。 一路上甘志铭没有作声。 花蕙亦双眼直望地坐着。 转进了希士保路区,车子快到甘家了。 “怎么办?我说什么才好?”花蕙再度求援。 甘志铭变回初送她出门时般陌生。 “你有足够的智慧去决定说什么。” 花蕙又觉得刺痛了一下,她再度被摒弃了。 男女之间,为什么不可以有同志之情?为什么一回家男人便变回别人的丈夫?她又不是要求什么。 别人的家是一个铜墙铁壁的堡垒,真可怕。 嗲妹穿着精致华贵的丝缎睡袍,等得有点焦急。 屋子里暖洋洋的,中央空调的舒适,是花蕙在巴黎所租的那个佣人房间里所没有的。 加州的初秋抑或没有巴黎的初秋冷,但屋子外边始终是凉渗渗的,怪不得人们都喜欢回家。 她记得她常在巴黎的街道上闲逛着,不到想睡的时候不回去,反正街外跟她的小房间一样冷。 花蕙昂了首:“嗲妹,我的男朋友跟东尼见过面了,他叫我今晚便搬到他家去住,原来他拿到假期,打算后天早上便跟我上山度假,那么我便见不到你了,所以我请东尼把我送回来,那么我和你至少可以共聚一天,真对不住,耽误了东尼的睡眠时间。” 甘志铭干脆说:“你们聊吧,我去睡了。” 嗲妹“唔”的一声嘟起了小嘴:“志铭,你忘记了什么?” 甘志铭训练有素地跑过去亲了妻子的嘴一下。“还有呢?”嗲妹一脸娇嗔。 “我爱你。”甘志铭柔声地说。 “我爱你!”嗲妹踮起脚跟亲了丈夫一下。 一双很恩爱的小夫妻,甘志铭一到家便变回东尼。 客气地跟她说晚安的是东尼,不是甘志铭。家内家外的人便是这般的不同。 花蕙人在室内,感觉犹如站在街外。 想来结婚才两天的君略,也是跟雅仪这么温馨地甜蜜吧。 三藩市已是她不想滞留的地方了,她得继续上路。 她连跟嗲妹聊天的兴致都没有了。 “嗲妹,晚了,你睡吧,不然小家伙大清早起来找你,你又爬不起来了。” 嗲妹双手抱着花蕙的腰:“腰还是那么细,生下孩子之后我的腰围足足大了两吋,二十吋,永别了!我不再生了,辛苦死了!” 嗲妹复述生产时的疼痛,和丈夫怎么在旁边握着她的手。事隔多年,她还需要人安慰似的,花蕙却心下打定了主意。难得嗲妹这么长情,便勉勉强强地陪她聊到各自上床为止。 “花蕙,明儿别那么早起来,好好休息,我都不会早起的了,我要睡个大懒觉!”嗲妹把花蕙送进间宽敞的套房,浴室洗手间电视机一应俱全。 花蕙高高挑挑地站着,目送嗲妹娇小的背影出去,心里悄悄地道“别了”。 翌晨甘志铭七时便在吃佣人做的早点,正看着报纸,没什么大新闻,便挽起公事包外出。 “等等——”不知何时花蕙已站在他面前,仍是灰色的裤子,灰白间条衬衫和白色毛外套,一手提着灰色帆布囊。 “可以送我到机场吗?”花蕙问。 甘志铭愕然,她本说会呆一天与嗲妹叙旧的:“谁令你改变主意了?” 花蕙的笑有点凄冷:“你,嗲妹,我自己。” “你到哪去?”甘志铭不由得不问。 花蕙的双眸闪过一阵神秘:“一个我没到过的地方。若你不顺路,把我放在有机场巴士可搭之处便行了。” 甘志铭把头向车房的方向一侧,示意随他来。 花蕙上了车,静静地坐着。 “把安全带给我扣上。”甘志铭说:“虽然这儿离机场不过半个小时,安全带也要扣上。” 花蕙如言做了:“顺路吗?” 甘志铭见她花容略为憔悴:“昨夜睡不好?” “我四天四夜没睡了。”花蕙淡然地答:“得找个睡得着的地方。” 甘志铭心忖:巴黎、香港、三藩市,四天四夜三个欧亚美城市,到底是什么令她风尘仆仆而完全不能入寐? 机场在三藩市之南,他上班是往北,不过他自己就是公司的老板,迟点回去没关系,他怕花蕙累倒了,便随口说:“顺路的,很抱歉我的家留不住你。” 花蕙亦有点歉意。“你的家很好,但是别人的家,每每令我觉得有如局外人……我谢谢你们。” 甘志铭感到她满腹心事,但又不好问人家的私事。 他亦不想听到她说那是另外一个男子令她惶惶然如乌巢之鸟,他知道自己无权吃醋,虽然那是她的故事,他会吃醋的。 半小时的车程,两人甚少相谈。 到了机场,花蕙凝视了甘志铭片刻,轻轻吻了他的左颊一下,无言。 甘志铭把公司的名片给她:“有什么事情便给我电话吧。” 花蕙把名片放进衬衫口袋,甘志铭开车离去。回头,他看见她站定遥遥目送,长长的秀发和白色的毛衣在秋风中飘扬,直到人影不见,花蕙那双眼睛似乎仍在尾随着他。

  • 童Echo

    童Echo (再也没有时间。) 楼主 2009-05-04 15:30:55

    第三章 生命于她 是一场探险, 她停不下来, 一停下来她便有 腐烂的恐惧。 送走了甘志铭的车子,花蕙对三藩市的依恋随目光断处而断了。何去何从呢? 在我到达凤凰城的时候, 你会正在睡觉, 在我到达凤凰城的时候, 你…… 那是方才坐在车子里,电台播的老歌。 一个女子悄悄之别。 凤凰城,阿里桑那州,是了,佐治的牧场,收容浪人的地方。 她掏出葡萄藤镇的电话,在公众电话间打。可是硬币放了进去又掉了出来,老是打不通。 再试了几次,依然不成。 往后望望,在机场内排队打电话的人很多,但她顾不了,葡萄镇的牧场,似乎是悬住她的一线。 她再试一次,硬币依然从电话机下角掉出来。 “小姐,不介意让我先挂个电话吧?我等了好久了。”背后传来相当不客气的男生,英语带有外地的口音。 回头一看,是个东方青年。 她分不出他是中国人、韩国人还是日本人,但肯定不是本地人。 那男生戴了顶黑色垒球帽子,穿着牛仔裤和一双布满灰尘的黑皮胶底鞋,上身是件“花里胡哨”的船形领毛衣,露出粗壮的脖子,长长脸儿长满胡子,架着副圆圆小小黑黑的眼镜,一时间无法看清楚他的样子。 那人不等她答话便把身子塞进了电话间,分明不耐烦要把花蕙挤出来。 花蕙一看,要是再排队,,便得跑到队尾,多等十几个人当然不肯出来,急急再把硬币放进电话机抢打一次。 “这样不行的。”那男子似乎嘲笑她的无知,却无同情之意。 花蕙干脆把电话号码给他看:“怎么才行?” 难道那是错的电话? 花蕙打量一下那青年,墨镜之下便是脸,但让一脸大胡子掩盖住了,鼻子、嘴唇、下颌都看不清楚。 “你是中国人?”那青年仍用英语问她。 想来他亦不能肯定她是什么地方的人。 花蕙最怕别人误认她是日本人或者是韩国人。 她以自己的国家为荣。 虽然,她不晓得为什么。 文化是古老的,悠长的,但未有今天。 文化是辉煌的,但是停顿了好几百年。 既然生为中国人,花蕙想,与其为中国目前的贫困而自卑,不如自强。 她是个忠心的人,她衷心于自己的无根,而她亦对于不大认识的国家,有如听人告诉她母亲年轻时如何的美丽。 她忠于君略,她不想破坏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她忠于嗲妹,她不想表示受不了她的单调家庭生活。 她忠于甘志铭,她不要在他认为完满的生活中惹出涟漪。 一连串的忠心耿耿,反而令她一无所有地四处逃奔。 葡萄藤镇的牧场,是她可以喘一下气的地方。 “这电话没有地区号码,当然打不通。”那青年改用粤语跟她说话,一听,便知道他是香港来的:“你要去哪个城市?” 那青年把号码交还她:“没听过这种地方!” 花蕙心里有气,这个人完全没有男士风度。 整张脸孔让帽子、墨镜、大胡子全遮着,好像羞于以真面目见人似的。 一想到这点,花蕙便不怕他。 “我不打了,你打吧。”花蕙有气没处泄:“我出去不是让你,只是不好意思阻着后面的人!” 花蕙想,干脆飞到凤凰城再算,到了那儿机场打电话到牧场也不怕,反正佐治在。 机票还便宜,经济位还不到两百块美元。 坐上了飞机,花蕙有点倦了,那双长长的眼睛一合,便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毕竟四天没睡了。 才合上眼睛一会,几乎没惊叫出来。 把她推醒的,正是那没有脸孔的青年。 她神智未清:“到了哪里?我才瞌睡了一会。” 没脸孔青年把穿着袜子的双脚塞回鞋子里:“你从头睡到尾,现在到了凤凰城了。” 花蕙四顾,飞机并不满,乘客不多,自由选座位的,怎么这可怕的家伙偏要选坐在他旁边? “你睡得沉了,头靠在我胸前,我把你推回原位你都没醒过。”没脸孔青年的口气,好像大大不满她碰过他的胸膛似的。 花蕙挽起背囊便站起来,没理会那讨厌的家伙。 她腿长走路快,正要跑去打电话,那青年嘿嘿地笑,黑色垒球帽子的帽舌扯到脑后,首次露出前额和一双粗粗的眉。 “跟我来,别打电话了。”他一手叉着腰,吊儿郎当地说。 “为什么要跟着你?你又不是要去我要去的地方。”花蕙开始认为这人有点神经不正常。 “好,别跟着。”那青年边往出口处退后走边指着她:“你会后悔的。” 这个怪人怎么搞的? 老像阴魂不散地来骚扰她,给她不好过。 幸而他不知道葡萄藤镇在哪儿,不然一直跟着去,倒难摆脱他。 这回花蕙学乖了,先问问机场的人哪一连串的电话号码应从何打起。 依然很多人对葡萄藤镇毫无头绪,不过有位负责清洁的老伯伯用他长满了茧的食指指向南方:“我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地方,好像有个牧场。喏,你打下面那七个号码试试看,应该离这儿不太远。” 花蕙依言拨了电话号码,居然有人接听,大喜过望之余,几乎想把那老嘲笑她的小子抓回来示威一番。 可惜欢喜还未过,便是一阵失望。 接听电话的妇人说:“佐治出去了。” “我是他的朋友,我怎样才可以到你们的牧场?”花蕙渐见夕阳西下。 那妇人颇为难地说:“我都不大出去的,不晓得怎么告诉你。你开车吗?” “不,我没车子,有公共汽车没有?”花蕙问。 “没有,”那妇人和善地笑道:“有谁乘搭到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呢?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凤凰城机场。”花蕙才说了两句话,太阳已下降了一半在山后。 落日的时光是极短的,五分钟后,也许整个太阳都不见了,只余下深紫淡红和灼热的橙黄招架住压下来的灰色天空。 那妇人显然是乡下人:“你别四处乱跑,你就坐在机场好了,佐治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叫他来接你,机场离这儿其实不远,不过我们不在公路旁边,不认得路不会找的着。” 花蕙别无选择,只好百无聊赖地踱着步走出机场大门,欣赏着,也痛心着,那瞬息万变的夕阳。 那青年居然还没走,同样发呆地面向夕阳西下处。 两人没有交谈,花蕙不晓得他站在那儿等什么。 还有两个美国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年纪,身旁有个吉他盒子,也是在那里等人来接的模样。 不久,一部小货车在远处出现,给柏油路带来如烟的滚滚尘沙。那两个美国男女显然很熟悉那部车子,举起四条臂膀大摇大喊:“佐治!” 花蕙如见神迹,佐治来接的人居然跟她同一班机,假如她迟了一班机可要等到不知什么时候了。 佐治停下车,跳了出来,跟那双男女拥抱。 花蕙刚好踱步到那双男女后边,佐治拥抱完了朋友,乍见花蕙,一双蓝眼,闪烁着惊喜与友善的光芒,大力地握着她手上摇下摇:“怎么来了不先给我个电话?” 花蕙简短地解释了。 “这是郎奴,这是贝蒂,我的老朋友。”佐治兴奋地介绍:“这是花蕙,她是一位作家。好,都上车吧。” “我是这位小姐的朋友,我也一道来。” 花蕙用粤语对那青年说:“你几时是我的朋友了?” 那青年边上车边用粤语跟她说:“那边的夕阳漂亮,葡萄藤镇想来有点意思,我想去。” 夕阳已完全遗弃了群山,天只剩下一片略带金丝的微弱光芒。 佐治心急,把四个人安顿好便开车了,花蕙连多说两句的机会都没有。 “郎奴和贝蒂是民歌手,每年这个时候,都到我们牧场工作,饭后我们有唱有跳的。”佐治说。 “我也来工作好吗?”花蕙说:“以劳力换取食宿。” 佐治笑道:“不,你是我的客人。” “他可不是——”花蕙指着那趁乱上车的古怪青年。 花蕙一心赶那来历不明的青年。 料不到佐治却热情的很:“他是你的朋友,便亦是我的客人了。” 佐治满脸孩子的祥和,令花蕙一时不忍扫他的兴。 “谢谢!”那青年懒洋洋地应了佐治。 花蕙瞪大眼睛盯着他。 那青年用粤语对花蕙说:“我不是通缉犯,我不是盗贼,我不是贪便宜的人,你紧张什么?” 花蕙用粤语回答他:“你可没说你不是坏人!” “这个当然不必说。”青年歪着嘴笑。 花蕙扭过头不看他。 那青年从口袋里掏出筒救生圈薄荷糖,抛了几粒进嘴里。 突然好像想起了独食无礼,便把薄荷糖分给各人,只是一粒都不给花蕙。 “嘿嘿,学人流浪,胆子却那么小!”青年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别撞我!”花蕙几乎想一脚把他踢下车子。 那青年嘲笑着:“想不到你这么怕坏人。” 花蕙不理睬他。 “坏人都有好的时候,你知道吗?”那青年又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都叫你别撞我的了。”花蕙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球鞋踩人怎会痛的?”那青年洋洋自得:“你以为女人不穿高跟鞋,便会潇洒起来?你一点都不潇洒。” “那你送双高跟鞋给我好了。”花蕙几乎没让他气坏,那青年看看她的脚:“脚这么大,穿了球鞋更大,像鸭子的两双蹼。不过,我不会送高跟鞋给你的,不是担心你脚痛,只怕你穿坏了鞋子。” 一向习惯让人称赞貌美如花的女人,通常是受不了这种奚落的,但花蕙却不在乎。她已无心跟他拌嘴,反而托着腮儿微笑看着他。 这个青年愤怒什么? 为什么要拿她出气? 他受了什么委屈? 失恋? 为什么那么害怕以真面目见人,要用帽子、墨镜、胡子遮着自己的相貌,是个没脸孔的人? 作家的本能令她定神观察他,他令她好奇。 “看什么?”那青年把帽子再拉低一点。 花蕙只含笑,眉梢眼角带着一点悲凉。 “看什么?”那青年双手托了托墨镜。 “看你。”花蕙说。 “有什么好看?”那青年摸着唇上、腮旁和下巴的胡子,仿佛害怕它们失掉。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花蕙低吟着白居易的《琵琶行》。 她的柔和声音,怜悯他的意味多于怜悯自己。 那青年垂下了头,脸孔在渐暗的天色下更不清楚了。 正在开车的佐治回过头来,关心地问花蕙:“你的朋友把你照顾的好吧?我一直有点担心你。” 花蕙对他无限感激,她明白佐治为了她交给他的一封信而担忧。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花蕙说。 “好女孩!”佐治温蔼地对她一笑。 “你高兴我还活着吧?”花蕙仰望灰黑的天空点着头:“我是要活下去的。” 佐治突然想起还没知道她的朋友的名字,便客气地对那青年说:“对不起,这么多朋友来,我兴奋过度,忘了问你的名字。” 那青年是听到的,但他在装睡,当作听不见,他但愿自己没有名字。 名字虽然只是代号,但那代号足以令人为它而生,为它而死的。 不过,在陌生的环境里,叫什么都无关重要吧? 花蕙这么想着,便代他答了:“他叫作阿荣。阿字没什么意思,中国人的习惯而已,唤他作荣好了。” “Wing!多么好听的声音!”唱民歌的贝蒂说:“我认识一个中国女孩子,叫作May Ling,我认为那是最好听的名字。” 花蕙从来不觉得荣和美玲有什么特别,太普通的名字了。 但听见贝蒂这么说,这两个字的发音换了做英语,的确如环佩叮当,音韵十分好听。 在自己的文化中平平无奇的东西,在异国文化之中,也许是特别动人的东西。 她的名字花蕙,本是极美的,用英文念起来却不怎么好听。 “Hua Hui,Hua Hui。”贝蒂努力地念,却老是两个字混淆不清。 “那是个很香的中国名字呢。”佐治代为解释:“花就是花朵,惠施香草,花香草香都在她身上了。”贝蒂欣赏着花蕙:“她就像香花香草一样美。” 佐治骄傲地笑了。花蕙老实不客气地说:“谢谢。” 郎奴一直沉默寡言,也许他比贝蒂更担忧生活吧? 到偏僻的牧场巡回工作的流浪歌手,生活岂不是见一天过一天? “郎奴,到完我们这边,下一份工作在哪儿?” 郎奴迟疑了一阵:“嗯,维珍妮亚州有个小镇酒吧在考虑请不请我们,不过薪金太低了。” 贝蒂右掌一挥:“管它呢,有吃有住便算,我喜欢这种生活。哈哈哈,在无可选择时,我一定说喜欢!” 花蕙马上对贝蒂有莫大的好感。 她爱君略,但她抗拒嫁入豪门,过着有羁绊的生活。 那根本不是阶级问题,她从未自卑过,她只是没法把自己套入一个固定的模式中生活而已。 看见曾令少女们疯狂的甘志铭变成个住家男人,她更感到害怕。 她迫不及待地跑掉,因为她喜欢他,因为她目不忍睹。 有时她问自己:“花蕙,你到底追寻什么?”她答不上来。 生命于她是一场探险,她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她便有腐烂的恐惧。 她彻彻底底地爱君略,但当爱要变成樊笼的时候,她便跑掉。 她觉得她是对得起君略的,她是回风,所有她爱过的男子,她都会在风过时还他以爱。 君略曾说过:“花蕙,你是个像风的女子,永不停留,但也永不消失,我知道你会回来爱我的。” 她回去了,在他的婚礼中,她站在他身边。 感君一发 中有碧裂 哀哀世人 莫之能见 …… 君略会明白的。 在灰茫茫的漫漫长路上,忧郁的郎奴拿着吉他,即兴地低低拨弦,花蕙细细地吟道: 但见红尘 轻舟一叶 怜我芒鞋 还我赤足 露从夜白 莫问玉壶 郎奴听不懂中文,只觉其音也哀,抬起了他那双如丧家之犬大的棕色眼睛,注视着花蕙微微向上挑的弧形眼角,有若得遇知音。 “你在唱什么?有点伤感啊。” 花蕙说:“没什么,我顺着郎奴的音乐情绪去唱而已。” 贝蒂双掌向外一摊:“别理他,他最喜欢认为自己忧郁。快乐是他的敌人。” 郎奴继续弹着吉他,调子变得更沉哀,花蕙听得出他的落寞与郁郁不得志。 三十多四十岁了吧?还靠做流浪歌手以谋一宿两餐,美国也不如想象中富足。 她半吟半唱地和着: 哀民生之多艰兮, 长叹息以掩涕。 楚辞隔句便有个“兮”字,听上去十分特别。 “这是什么?”佐治问花蕙:“是你写的?” “不,这是古代中国歌辞的一种格式,常用个‘兮’音的。” 贝蒂侧着耳:“这‘兮’字真动听,是叹息吗?” “不一定,也有壮烈和开心的。”花蕙简单地解释。 “方才你唱的是什么意思?”佐治问。 “那是中国古代词人屈原所写的,是‘离骚’的一段,意思是可哀人民生计艰难,我不禁时常叹息,忍不住流出眼泪。”花蕙告诉了他们屈原爱国无路,愤而投江自尽的故事。 贝蒂听得入神:“比起屈原,我们有什么苦?” 郎奴没作声,继续低头弄弦。 “贝蒂是个大快活,郎奴若没有了她,我都不晓得怎么办。”佐治向花蕙说:“我忘了告诉你他们是两夫妻。” 贝蒂滚着那双圆圆的蓝眼:“正是啊,我们流浪惯了,若一有钱了,要停下来,我才不快乐呢,我爱我的郎奴。”她吻了丈夫一下,泪珠滚滚而下。 郎奴内疚地望着妻子,一脸欠她的表情。 贝蒂双手圈住丈夫的脖子,左右脸颊亲了一下:“蜜糖儿我是快乐的,我真正是快乐的!谁需要一所房子呢?谁需要钻石戒指呢?你弹我唱,直到有一天你去了,我还会独自哼你的歌儿的。” 郎奴不擅辞令,只怔怔地拿着吉他,对着妻子清唱: 终有一天,我会为你买珍珠钻石, 终有一天, 我会不让你奔波劳碌 蜜糖儿, 请让他替你做个好梦, 虽然你指上还未有钻戒…… “不需要的,不需要的。”贝蒂泪光闪闪:“世上有多少人,能够像我们般夫唱妇随?” 郎奴重复地弹着,却梗咽难开口。 贝蒂接下去唱: 虽然我指上还未有钻戒, 我已拥有你钻石的心。 啊敬爱的上主, 请让我常留大地, 照顾我所心爱的人儿; 啊敬爱的上主, 请让他先我到你怀, 勿让孤寂侵蚀他心, 啊敬爱的上主…… 贝蒂唱不下去了:“妈的,你得先我而死,不然我先死掉,谁伴你走天涯呢?” 佐治慈爱的眼睛看着他俩:“我的家便是你们的家,谁也不会寂寞。” 花蕙深感他俩夫妻之情,对贝蒂除了喜欢之外,更多了份敬爱。心念一动,她把君略多年前送她的钻戒从口袋逃出来:“请代我戴上诚挚之爱。” 贝蒂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钻戒,连忙脱下来还给她。花蕙潇洒一笑,把钻戒一把掷出车子外面:“大家都不需要了。” 几卡拉的钻戒掷在沙泥地上,佐治马上煞掣,车子摇得众人都几乎跌个歪三倒四才停下来。 熟睡中的阿荣向前冲了一下,碰在前座的软椅背上,惺惺松松地又爬回座位,继续睡其大觉。 佐治亮着电筒,走下车子去找花蕙的钻戒,他知道这钻戒内大有文章。 她不是向他说过刚参加了旧男朋友的婚礼吗? 她不是把她写给旧情人那封不寄得信交给他保存吗? 她的诚挚之爱,怎可以丢掉在泥尘之中? 贝蒂和郎奴都跳下车子帮忙找,花蕙双手插在裤袋里踱步下去:“不用找了,在心中比在指头上更重要。” 佐治已捡起了指环:“心是心,钻石是钻石,怎可以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我永远不会辜负他的心意。”花蕙双手没从裤袋里抽出来,佐治拿着沾满呢尘的钻戒,不晓得如何交还她。 贝蒂一把接过钻戒,细心地用袖子擦着:“我们都不需要这个,但既然有了,辨别丢掉。”她把花蕙的左手从裤袋里掏出来,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谁是那可怜的男孩?你好好地给我戴着。订婚戒指是轻易抛弃的么?” 花蕙好久好久没把这个戒指套在手上了,君略送她的钻戒,在夕阳西下后闪闪生光。 她凝视钻戒好一阵,那是她刻不离身之物,再没钱她都不肯把它卖掉,但如今,她再承受不起这一段请,若然它能令贝蒂快乐,她宁愿转送给她。 贝蒂对丈夫的爱,是生命;她对君略的爱,是欠债;那只钻戒有如君略交给她的抵押品,当他拿着当票来赎的时候,她有钻石的心可以还他吗?她缓缓地把钻戒脱下,放回裤袋。 “诚挚之爱是不可以转让的,蜜糖儿。”贝蒂抚着她的秀发。 佐治也跑过来,一片关切:“你没事吧?” 花蕙抱歉地摇摇头。 令到各人扰攘一番,她深感不安。 “对不起。”花蕙望望佐治,又望望贝蒂和郎奴。 她怪自己卤莽。把钻戒送给贝蒂,实在是侮辱了他们夫妇俩的爱。 “贝蒂,你不怪我吧?” 贝蒂牵着她的手上车:“你是个仁慈的孩子,我很高兴认识你这么一位朋友。” 车子转上了泥尘更多的路,牧场在望了。 天色已经昏暗,花蕙只见到棵棵黑色的大树剪影,散布在广阔的土地上。 一间又一间的小木屋,分散在树与树间。 离那些小木屋不远,有所较大的平房,也就是唯一灯光火亮的地方。 佐治把车子停在那儿:“我们就先吃晚餐吧。” 原来那就是饭堂。 有个五十来岁,身材高大,金发剪得短短的女士穿着马靴出来迎接他们。 见了贝蒂和郎奴,她热诚地拥抱一下。 看见了花蕙和那半睡半醒的阿荣,她诧异了一会。 “妈,这都是我的朋友。”佐治给他们介绍。 佐治的妈妈叫姬莉,脸目俊朗,高大的身形令她看上去有点雌雄揉和的帅气。 “爹睡觉去了,不等你们啦。”姬莉说。 众人吃了顿简单的牛排,花蕙留意到负责烹饪的乡村老妇。一开腔,她便认得那是跟她通过电话的人。 她是佐治的姑母璐茜。 睡觉时间到了,佐治对花蕙说:“你和荣住那间小木屋吧,那儿有两个房间,浴室共用。” 花蕙不好抗议,打算进小木屋才跟那应跟着来的阿荣算账,她根本不晓得他是谁。 小木屋其实不算小,比起花蕙在香港的三百方呎住一家五口的廉租屋,和她在巴黎租住的那个十呎乘十呎的佣人房间,这已有如别墅了。 小木屋是人字形的屋顶,走两级木阶梯,便是正门外边的露台。 一打开门,便是搁了张双人大床的睡房,床上铺着美国典型民间艺术式的方块彩色碎花被子,溢着洋洋暖意。 大床两旁放了小木几,每方都有盏发出黄黄柔柔的光的罩灯。 靠着露台那边还有几张木书桌,木椅子,椅子上缚着个跟床铺一样的百缀方块碎花垫子。浴室间在正中,相当宽敞。 那小木屋间格有如个凸字,两个房间之中虽有浴室隔着,却没有睡房门。 再走过去,另一个房间更有趣,有张双层单人床,铺着红红蓝蓝的碎花被子,床的上层高高地贴近斜斜的天花板,好像阁楼似的自成一国。 双层的单人床占地小了,空余的地方便放了套可坐几个人的布沙发,还有把弧形的铺垫木摇椅,看上去舒服得很,花蕙看见这间房便不想要头一间房了。 荣却老实不客气地把背囊往床的下格一丢,踢掉了鞋子,人便爬到床的上格,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转身面壁便想睡觉去。 “喂,”花蕙扯着被子垂下的一角:“我喜欢这个房间,你到那边睡去。” 荣懒洋洋地转过身来,垂头对站在地上的花蕙说:“这屋子只有门口出入,我不喜欢睡在门口那边。” 花蕙打量着蜷缩在一角的荣,要找角落躲藏的人是没安全感的,他连脸孔都不想让人看见,上床都戴着墨镜,在车子上又一直打瞌睡不跟人交谈,实在是个怪人。 “你到底是谁?”花蕙问。 “你怕我吗?”荣说。 花蕙挑战地:“先脱下墨镜,让我看看你是否只有一只眼睛!” 荣躺回床上,脸朝天花板,把被子拉到臂膀上面。“我习惯戴着墨镜睡觉,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并非只有一只眼睛。” “你跟着我干什么?”花蕙问:“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荣是我的名字,你在车上替我起的。那我便叫荣吧,别唤我作美玲。”青年伸了个懒腰。 花蕙一听,才知道他在车子上一直装睡,其实发生过什么事他全知道了。 “放心,我对你的往事完全没有兴趣。”荣老像世上事没一样与他有关似的。 花蕙不晓得自己会在牧场留多久,这个陌生伴儿,倒不能赖死不走。 可惜牧场离机场太远,她没法弄走他,除非她老老实实告诉佐治他是白撞来的。 荣似乎猜的透她的心意:“花蕙小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跟着我你不会后悔的。” 花蕙无法不再抗议:“是你跟着我的,不是我跟着你来的,这个你得搞清楚。” 荣只是答:“你不会后悔的。” 花蕙最怕纠缠不清,反正在流浪的路上,多得是不相识人,她也懒得管他干什么了,干脆跑到另一个房间睡觉。 这一觉睡得很沉,完全没有醒过,直到她在梦中彷佛嗅到点男性古龙香水的香味,半张着眼,才知道并非做梦,浴室有莲蓬浴水声,刷牙声,和一阵一阵清爽的肥皂味道。 爬起了床看看放在几上的手表,清晨六时了,昨夜太累,没洗澡,那个阿荣还占着浴室。 她边向浴室走边喊着:“荣,我要洗澡!” 荣施施然走出来,跟花蕙打了个照面,那张脸,吓了她一跳。 那张脸,清爽雄美,皮肤像蜜糖颜色。墨镜、帽子全没有了,胡子亦没有了,连她唯一认得的两道浓眉都细了。 那双眉,有点像女孩子的清秀娥眉,在额角向上挑起再有力地弯下来。 鼻子不算太高,但一挺而下,鼻头尖尖。 人中比较长,上唇尖尖的像两个小山峰,下唇却是浮凸的圆弧形,不笑也似笑。 下巴亦是略长的,有力地承托着五官。 好一个美男子。 在清秀而雄性味道十足的脸孔下,裸露着的上身胸肌贲起,手臂粗壮,肩宽腰细,下身让条白毛巾裹着。 那不是荣,那是另一个人! “早。”那青年微微一笑,笑起来嘴角有两道动人的直痕。 那分明是荣的声音,怎么两道浓眉没有了? “你是谁?”花蕙都不晓得语气算是严肃还是开玩笑。 “我不就是荣吗?”那青年说:“你不喜欢我的帽子、我的墨镜、我的胡子,所以我全部放弃,把自己改头换面了。” 花蕙疑幻疑真:“你把眼眉剃细了?” 荣指指浴室内的马桶:“冲掉了。” “什么?”花蕙从没听过人说把眼眉冲掉。 荣顽皮地笑着:“那两道浓眉是粘上去的。” “胡子也是粘上去的?”花蕙看着废物篓。 荣抚着唇上,两颊下巴青青的发根:“那倒是真的。” 花蕙发觉他的鬚根直长到下颌脖子上,的确是个能长大胡子的人。再看身量,五呎九吋左右,比她高两吋多,高度倒是符合的。 “验明正身了吧?”荣说:“你可以用浴室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真姓名。”花蕙好奇之极。 “荣是我的真名字。” 青年咧齿而笑,花蕙发觉他的一排四只门牙下缘像一字般齐整。 “是真的还是假的?”花蕙指指他的门牙。 “你以为我整个人都是假的?人生虽然有如一场化妆舞会,但我是真的。” “别告诉我你的真名字恰巧叫作荣。”花蕙实在弄不清楚相信他什么才好。 “奥,很少有的姓。” “更少人姓花。” “但那是真的。”花蕙觉得父亲赐给她最好的便是她的姓。 “我的名字没有你的好听,我的全名是荣振中。” “荣耀中华,振兴中华,有什么不好?蛮爱国的。” 花蕙颇欣赏他的名字:“我应向替你起名字的父母致敬。” 荣哈哈地大笑了一阵,但那不是快乐的笑声。 “我没有父母,自幼托养在别人家里,那家人姓王,振中是老师替我起的名字,在王家,我的名字叫阿喂。” “阿喂?” “王家孩子多,谁有空替我改名字?老是喂,喂,喂地叫,一听见喂,我便知道是叫我。” 看来王家对他并不怎么关注,怪不得他老爱躲在角落里。 “你从不问你的亲生父母在哪儿?” 荣懒洋洋地答道:“他们都不要我了,问来干什么?不爱孩子的人为什么要生孩子?你告诉我。” “一定有什么苦衷吧。”花蕙说。 “谁没有苦衷?苦衷并非不疼爱孩子的理由。” “你怎么跑到美国来了?”花蕙问。 “人大了,不好呆在别人家里让人嫌弃。” 让人嫌弃的感觉,比让人恶言相向更难受。 这个花蕙是明白的。 她不喜欢君略偷偷摸摸跟她见面。 张家只接受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而且,还要是世家。 世家看不起暴发户,虽然世家的祖产未必比暴发户多。 每次经过其门而未被邀请进去的张家大宅,她便油然升起被摒弃的感觉。 君略没说什么,但她知道他是有口难言。 哪有男子不带爱人回家见父母的?跟君略来往了几年,她连张家大宅一步都没踏进过。 她不够身份,她心里明白。 无论君略如何爱她,一想起他的家族,她便觉得有如槛外人,格格不入。 君略独自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那是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那种温馨快乐,令他们忘掉一切。 可惜一返回现实,他俩都了解那是困难重重的。 她才不要嫁进大家庭中受气。 爱,可以不在一起,也许,不在一起爱才可以永存。 嫌弃,她想象得到那种滋味。 她绝对了解荣的感受。 “荣,我明白,那比让人掴一巴掌还难受。” 荣振中昨天已察觉到她对他有怜悯之心,他害怕接受怜悯,宁愿低着头掩藏面孔。 早上醒来,他居然有找到了家的感觉。 花蕙让他跟着,让他揶揄着,让他先霸占房间。 特别是她把钻戒送给贝蒂,盼望令贝蒂和郎奴快乐之举,他感到花蕙是侠骨柔肠的,为了回报她的仁慈,他为她刮掉了胡子。然而,他不会告诉她的。 荣振中决定不再说王家一句坏话,到底,人家白白养了他十多年。王家从来没提及过他的父母,小时他不觉得怎样,渐渐大了便觉得很奇怪。 要是朋友,王家必定会提,要是仇人,又怎会收养他? 这个疑团,他一直不肯问,他害怕知道真相。 他不明白为什么王家嫌弃他却不赶他走,王家并非心地仁慈的人。 为什么收养他,一直是个谜。 对花蕙的话,他不置可否,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我们男人,不想那些婆婆妈妈的事。” 花蕙一番好心,反而吃了一记闷棍。 话不投机,花蕙便干脆闭嘴。 洗浴完毕,花蕙匆匆跑到饭堂。 荣在后面跟着她。 到了饭堂,显然各人都吃过早点了,连佐治都不见了。 露茜姑母还没脱下围裙,他们两人一到,她愕然地盯着荣。 “早晨好,露茜姑母,”花蕙察觉到她的诧异:“荣刮了胡子。” 露茜姑母皱纹满布的下垂眼皮,掩不住她的欣喜。 这小老太婆有如小孩子见到有鬼变美的玩具般,双手搓着油腻的围裙:“多好看的孩子!刮了胡子看上去年纪小得多了。” 荣仍是吊儿郎当地不领情:“我二十八岁了。” 花蕙不相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荣避过了她的眼神。 “快吃,快吃,佐治在马圈等着。” 正当两人在三扒两拔地吃早餐之际,佐治的母亲姬莉穿着刺马靴进来了,英姿勃勃:“你们骑过马没有?” 在城市长大的人怎会骑马? 花蕙和荣面面相觑。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望姬莉的马靴,再望望自己的球鞋。 荣似乎在等花蕙的决定。 花蕙向他一点头,荣便开腔:“骑过一点点。” “好,跟我来。”姬莉领着他们两个向马圈走。 在马圈里,有个头发花白,身厚腰壮的中年牛郎正在检查马匹。 他身上穿了件长袖棉布蓝衫,黑色皮革背心,骡布裤子,短靴上有马刺。 “这是我爹,亨利。”佐治替他们介绍。 亨利各给了一顶草织牛郎帽给花蕙与荣:“把帽檐向前拉低点,那么帽子便不会掉下来。” 荣开心地戴上了,觉得自己像电影中的西部牛仔。 亨利各给了他们一条棉布方巾,花蕙的是红底白圆案,荣的是蓝底白圆案。 “摺成三角形,三角形的尖端向前边,结打在脖子后面。”亨利解释:“马跑起来风大,这个可挡一挡风,喉头下边没那么冷。” 亨利替花蕙选了头不太高大的棕色雌马:“她叫邦尼,很纯的,不会把你摔下来。” 佐治走过来对花蕙说:“你左脚踏马蹬,我会把你一推,推上马背。” “不用,我自己上。”花蕙早已静观了几个牛郎一翻而上,矫若游龙。 亨利坐马背比坐椅子还多,从不觉得上马有什么困难:“翻不上便扯着马鬃毛借力,右脚跨上去便成。” “我扯着它的毛它不会痛吗?”花蕙想象着那会有如人家大力扯着她的头发,那么痛。 亨利说话是没表情的:“一点都不痛的,上马。” 花蕙左脚踏蹬,右手死命扯着马鬃,居然一翻便坐上了马背。 荣其实这辈子都没骑过马,但见花蕙不用人扶都翻上了马背了,他便不能太窝囊。 亨利替荣选了头亦是棕色的马,毛色油润,两耳高竖,神采飞扬,十分好看。 在马圈的一角,有头全黑的瘦马,毛色不润,背上也没有马鞍,看见众马昂扬而去,似乎心有不甘地不时昂头嘶叫几声,仿佛在诉说它的落寞。 荣定眼看着它。 “别理它。”亨利说:“这头老马脚不好,脾气又坏,我们不用它赶牛了,只是养着它。” 荣向那老马走去,亨利一把把他拉着:“别去惹它,小心踢你。” “它叫什么名字?”荣问。 “它叫炭儿。”亨利答。 荣再向炭儿近了几步:“我可以骑它吗?” 亨利忙喝住:“别像马的后边走,向着马头走,若向他的后边走过去,马儿会认为你袭击它,双蹄往后便踢,不是好玩的。” 荣望着炭儿积满眼胶的老眼,慢慢向它走去,默默它的鼻子,炭儿居然乖乖地让他摸。 亨利观察着:“奇怪,炭儿居然让你摸,好吧,我替它上鞍让你骑,这老家伙好久没人要骑了,让它走走也好。” “炭儿,炭儿,我们做个朋友好吗?”荣扯着它的鬃毛翻上去,炭儿很合作,没有前俯后跃。 “记着,马儿要是向前俯首想摔你下去,便拼命抱着它的脖子。”亨利跟着教他俩提缰的方法:“喏,这样,刚巧让马头可以垂下便行。别动得太紧,也别放得太松。对,左手提缰,右手放在鞍前突出的地方。” 花蕙和荣都骑定了,马群开始出发,亨利边骑边教:“要它左转便拉缰向左,要它转右便拉缰向右。前脚掌踏紧马蹬,别用脚跟。” 荣抚着炭儿:“带我出去走走。”炭儿欢乐地嘶了一声。 花蕙细心观察着,荣头一次开心地笑了,笑得那么孩子气,那么温暖。 他没可能有二十八岁。 他在报大数。 姬莉一马当先领着队,花蕙在她后面,荣在花蕙后面,佐治在荣后面。 亨利和两个牛郎策骑在他们旁边,以防有什么意外。 对牛郎而言,马只是在缓缓步行,对花蕙和荣来说,那已经是颠簸。 姬莉回头拍拍坐骑的屁股,对花蕙说:“马儿乖时便拍拍马的屁股,以示嘉许。” 花蕙学着拍拍邦尼的屁股。 姬莉笑说:“大力点,马皮那么厚,你拍得那么轻,它根本感觉不到。” 荣在注视着牛郎靴子上的轮形马刺:“那些刺刺在马儿肚子上,是要它痛起来才听话吗?” “不,”姬莉说:“只如搔痒而已,不痛的。” 荣如释重负地放了心。 姬莉道:“我骑的这头马只有两岁,是好品种,不过还小有时会傻傻地乱跑,得管教一下。” 牧场让众山环绕,干黄的草地上有矮矮的仙人掌和灌木,亦有疏落的大树。花蕙还未懂得控制马儿,邦尼欺负她,逢经大树便挨过去,故意让树枝刮花蕙的脸,逢经仙人掌和灌木又挨过去,故意让仙人掌的刺和灌木刮她的腿。 佐治在身旁指点她如何用缰拉马头避开树木,花蕙很快便上手了。 荣依样学,炭儿很听话,骑了不久,居然不用荣左右拉缰,已自动避开树枝和仙人掌了。 荣的心里有点哀伤,这头老马,整辈子都走这条路,哪有一草一木是它不认得的?它可有怀念少壮时驰骋山林草原的风光? 正在出神间,炭儿前腿一软一跪,荣便被抛在凹下的碎石沟中。 众人大惊,花蕙会上马却不会下马,有两个牛郎跳下去看着掉在碎石沟里的荣。 荣动也不动,吓得花蕙大喊:“荣!荣!” 荣坠马时碰在石上,晕了一阵,迷迷糊糊地让两个牛郎扶起来,他们叫他伸伸四肢,转转脖子,荣照做了。 “幸好没跌断骨。其中一个牛郎说。” 骨没跌断,手脚可擦破了多处,炭儿若有歉意地低下头用鼻子亲着荣的脸孔。 另一牛郎啪的一声打了炭儿重重的一记,骂道:“这老家伙又在耍脾气。” 荣抱着炭儿的脖子:“它是无心的,是我自己坐不牢。” 还有一个牛郎牵着两匹没人骑的马在坐骑后面:“炭儿太老了,换匹马吧。” “不,我不换。”荣拉着炭儿的缰。 亨利叹了口气:“一定要换,炭儿的腿已经不听话了,都不晓得它还能熬多少日子。” “让我继续骑炭儿吧,这回我会小心骑,不会再掉下来的了。”荣边说边拍拍炭儿的屁股。 亨利严禁地制止,摔死了人可不是玩的。 荣老是拉着炭儿,舍不得离开她一步,恳求着:“在平地时让我骑炭儿,在上山下丘时我下来拉着它走好了,炭儿实在很乖。” 亨利拿他没办法,姬莉说:“好罢,也许这是炭儿最后一次走这片牧场了,这儿是它长大的地方。佐治,你和荣并排而骑照应着。” 荣终于能够再度骑上炭儿的背,抱着它的脖子对它说:“炭儿,带我去看你的老地方。” 炭儿仰天长嘶了一阵,牛郎又要打它,荣发怒了:“不许你打它!” 那牛郎冷冷地看他一眼,骂道:“笨蛋!” 荣忍着气,骑着炭儿,遇上斜坡时便下地牵着炭儿走。 正因荣有时要步行,便常常坠在大队之后。花蕙频频回首,只见荣执着地牵着炭儿拼命赶上,一张尖利的嘴不作一语,忍受着众牛郎不耐烦的眼光。 花蕙本想享受一下策马狂奔的痛快,但是马一跑得快,荣便没法追上了。 她一直装作不够胆量让马儿跑,邦尼一跑得快,她便惊慌万分,大喊佐治。 佐治一边安慰她,一边陪着她慢慢骑。 花蕙间中回头,总得看见荣和炭儿才放心。 走了一段崎岖的路,大片草木枯黄的平原在望。 路平了,荣再骑到炭儿的背上,炭儿显得很开心。 亨利和姬莉两夫妻,看见炭儿步履疲弱,相对望了一眼,亨利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了平原,众人都下了马。 突地两辆飞驰的面包车掷起了如烟的黄黄尘土,炭儿站在荣的身旁,嘶叫欢呼,有若向他报告好消息。 “午餐时间到了,”姬莉说:“那是送食物来的车子。” 午餐是简单的,烤牛排、热豆、面包、水和咖啡。 马群各自垂头嚼草嚼夜。 荣拿了一把方糖在掌中,伸直手掌给炭儿,炭儿非常好甜,津津有味地吃了,吃完还亲热地舔着荣的手掌。 众人聚在一起,坐在草地上边谈边吃。 荣拿了自己的一份,坐在炭儿前腿下吃,没跟任何人交谈。 午餐完了,亨利下令:“花蕙跟荣乘车回去,骑了半天够了。” 花蕙明知那是亨利不让荣再骑炭儿的意思,虽然她还骑得不够瘾,但为了避免主人家尴尬,便叫荣陪她一同上车子。 “骑了半天,屁股都碰的痛了,膝盖又痛,我不骑了。” “谁带炭儿回去?”荣有如保姆般问。 荣那无知的一问,令众牛郎嘲笑地望着他。 “我们骑马回去,炭儿会跟着走的。”姬莉说:“牧场是炭儿的家,它怎会迷路呢?” 荣这才肯上车。 上了车子,又跳下来把口袋里的几颗方糖给炭儿吃,炭儿吃完方糖,舔了荣的手掌很久,一双老眼惆怅地瞧着荣上车绝尘而去。 花蕙和荣回到小木屋,荣对花蕙说:“谢谢。” 花蕙心下感慨,那是荣头一次谢她。一切都是为了炭儿。 难道,除了炭儿以外,荣的心灵便无所归依吗? 似乎他信任牲畜比信任人类更多。 下午花蕙无所事事,让贝蒂拉去了聊天。 荣坐在小木屋的露台木阶上,双手托着头向马圈那方遥望,等待炭儿回家。过了两个时辰左右,众人和马都回来了,荣跑往马圈,拍拍炭儿的屁股,又给它一颗方糖。炭儿好像没有胃口,只舔他的手掌,没有吃糖。 牧场的人晚餐吃得早,吃完了才是黄昏,贝蒂和郎奴在饭堂一弹一唱,亨利和姬莉跳着方步舞,佐治也请花蕙起来,教她跳。 露茜姑母兴致勃勃,拉起了荣:“来,我教你跳,不会跳方步舞的人不算是牧场的人。” 花蕙边跳边问佐治:“你们请贝蒂和郎奴来就是为了娱乐自己?” “不,我们其他的小木屋是出租的,明天有一团游客,晚饭后郎奴和贝蒂便要娱宾。” 吃饱了跳饱了,九时不到,各人便睡觉去。牧场里的人在清晨五时便起床做活了。 荣和花蕙都好好地睡了一觉,五时便爬起来。 从小木屋到饭堂的泥路上,是要经过马圈的,荣说:“我去看炭儿。” 花蕙跟他一块去,一看,大吃一惊,炭儿横躺在沙泥上奄奄一息,动也不动。 牛郎们说:“这老家伙昨天回来便不妥了,躺倒在地上,喘了整夜气,我们以为它过不了昨夜,谁知它喘到现在还没断气,真奇怪。” 荣忙跑过去蹲着,抱着炭儿的头:“炭儿,炭儿!” 炭儿十分吃力地抬起了头,一双充满眼胶的老眼看着荣软弱地哀鸣了一声,头便垂下了,眼睛合上了,渐渐地,气息没有了。 “炭儿!炭儿!”荣仍抱着炭儿的头。 其中一个老牛郎说:“炭儿死了。昨夜它喘得那么辛苦,我们都但愿它早点断气,但是炭儿老不肯死,原来它在等着你。” 老牛郎唏嘘地摇着头:“太久没人理会它了,可怜的家伙。老了,没用了,亨利还算仁慈,一只养了它好多年。我们人老了,嘿,反而没个马圈去蹲。” 荣泪涌如泉,伏在炭儿身上号哭了几声,形同马嘶。 花蕙很难过。 她对炭儿没有特别的感情,没碰过它也没骑过它。 她为荣难过。 这个年轻人,只与炭儿相依为命过一天,炭儿死了,他便失去至亲似的。 他也许像炭儿一样,太久没有人理会他了。 花蕙在炭儿身上,看得到荣的影子。 “荣,炭儿安息了,不用挨苦了,未尝不是好事。” 荣咬着下唇强忍号叫声,但哭泣声仍捺不住从鼻孔哼哼地断断续续冲出来。 荣无法吃早餐了,怜爱地把炭儿从头到尾抚摸一次,站起来掉头便往小木屋跑。 花蕙追着他:“我陪你。” “不要你陪!”荣又暴躁起来。 “荣,不是只有牲畜才会对你好的。”花蕙仍追着他。 荣大步大步地走,花蕙大步大步地追着。 这个青年需要人疼惜,花蕙不期然升起这个感觉。 荣愈走愈快,走呀走呀,突像马儿般狂奔起来。 他跑得极快,经过他们住的小木屋,经过很多很多棵树,一迳跑、跑、跑,花蕙没法追的上他。 吃早餐的心情没有了,花蕙跑饱了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坐在小木屋的露台上。 等了一两小时,荣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 花蕙坐的地方刚好挡在门口。 荣示意她让开。 花蕙瞧着他,荣低下头,闪身进去了。 花蕙跟着他进去,有如母马跟着头受伤的小马一样。 “我想独个儿在屋里,你出去好吗?”荣不客气地说。 花蕙过来便道:“我等了你两个小时。” 荣淡淡地说:“等我干什么。” 花蕙轻叹着:“我都不晓得为什么,也许是,我习惯了有你吧。” 荣想起了花蕙那两句话:“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花蕙是性情中人,这个荣很明白,她甚至是不理智的,但他不懂得如何接受她。 他从来不懂得接受别人。 对他不好的他应付裕如,对他好的他反而手足无措。 “我们根本不认识,难道你孤独得必须有我吗?”荣从来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地对他好的他反而手足无措。 花蕙奇怪他用到“必须”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正好反映了荣需要什么。 “荣,是的,我必须有你。”花蕙说:“炭儿很幸运,终于等到它必须等的人,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提到炭儿,荣便忍不住了,突然抱住了花蕙,伏在她肩头,狂号了三声,似哭泣似呐喊。 三声过后,戛然而止。 花蕙拍着他的背:“荣,别哭,别哭!还有我呢。” 荣轻轻推开了花蕙:“那不是伤心的哭,那是快乐的哭,我的眼泪是快乐的。” “可真?”花蕙再度拥抱他。 荣点点头。 “我是幸运的,遇上了炭儿,遇上了你,都对我好。你是我的知己朋友,是吗?” 花蕙没想过她是他的知己朋友。 只不过数天相处罢了,荣的感情原来如此丰富。 她不敢答不是,既然荣毅然认定她是知己,以她爽朗的性情,马上便接受了他。 “是的,荣,我们是知己朋友。” 荣悲喜交集地向花蕙微笑,那是个迟熟的青年的微笑,也是个历尽沧桑的大男孩的早熟微笑。 这就是容。 他毫不掩饰将真正的自己呈现在花蕙面前。花蕙感谢他对她的信任。 两人双手拉着,一同会心微笑起来。 “花蕙,你有很多心事。”荣回复了他的大男人脸孔。 花蕙不晓得如何作答。 “一切不过自作孽罢了。”花蕙想了一阵才说。 荣凝神看着她那永远有微笑,而微笑中永远有一丝落寞的脸孔。 荣摇着头,那么的温柔,那么的想保护她,安慰她:“不是自作孽,那是老生常谈。花蕙,付出去的,并非自作孽;人家付给你而你不肯要的,也不是自作孽;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别改变你的性格。” 别改变自己的性格? 这是头一遭有人这么对花蕙说。 母亲老埋怨她:“你的浪人性格只会令你一无所有。” 母亲眼中的有,是个富有的丈夫,和很多的金钱。 花蕙不知道什么叫做有,她只喜欢给予,她爱自由,而自由是每每令人一无所有的。 她爱君略,她实在不介意八十岁时才嫁给他。 只可惜,她还需要四十多年的自由,而君略却需要二十多岁便有一个家。 虽然君略结婚了,她不妒忌,她相信君略是她的,她太清楚了。然而,伤心仍是免不了的。 如今,面对着荣,她更感到世上还有更多探险的地方,一个家不能满足她。 “花蕙,”荣在唤她:“你失恋吗?” 花蕙洒然一笑:“男朋友结婚了,并不等于我失恋。” 荣从来不信任何人,他警告花蕙:“你也许没失恋,但你已经失去了他。当然,我不知道他是谁。” 失去了君略?没可能的。 “你可知道,荣,在他的婚礼中,我是伴郎,他一定要我在场。” 荣大摇其头:“别骗你自己。他并不是个解得你的渴的人,你需要的,不止他一个。”花蕙幽幽地告诉荣:“我没有其他男朋友。” 荣歪着嘴,邪邪地笑着:“你正在寻找更多的爱的路途,别以为你自己痴情。” 花蕙记得每一个她爱的男人,她甚至记取她喜欢过的男人,好像旧同学的丈夫甘志铭,不知怎地她常会想起他。 “荣,我是痴的,真的。” “可是你不只对一个人痴。”荣是冷酷的:“花蕙,认了吧,你不是花心,而是心多,我是个直言的人,让我告诉你,真相并非令人舒服的东西。” 荣说得老气横秋,这个青年,哪来这么多的人生哲学? 在他那张雄美的脸孔后面,到底有多少坎坷? “荣,你真的是二十八岁?” 花蕙无法相信他比她大。 荣嫌她婆婆妈妈地皱了皱眉。他蹙着双眉很好看,眉竖高了一点点,像是中国山水画的俊逸山峰。 “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 荣朝着窗外,遥望一重又一重的抱绿群山。 花蕙随着他的视线往外眺望,一重山又一重山,都不晓得哪重山在保卫哪重山。 坐在她的地方,前山就是在相反的方向的后山,天然景色,都是互相支持,才能如此壮伟的。 “荣,就像那些山一样,你比我小或者比我大都没什么区别,我是多此一问了。” 荣偷看花蕙,她美得像天上的彩虹,但彩虹是琢磨不着的,它只带给这世界时隐时现的美。 花蕙的心,比外表还要美。 荣是极度敏感的,他分得出刻意的仁慈和自然的仁慈,花蕙对他的仁慈是她所不自觉的。 她很洒脱,然而亦需要人保护。荣是个自小便迫着要保护自己的人,在他眼中,花蕙是完全不懂得保护自己的。 她有的只是颗包容万物的心。 她的心,比她的躯体大得多。 整个银河系都藏在这娇躯里。 “花蕙,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不要做你的哥哥,也不要做你的弟弟。”荣的一双眼睛依然眺望着旷野。 花蕙不耐烦人不正视望着她说话:“荣,回过头来,我不习惯向着别人的后脑勺子说话。” 荣回过头来,带着群山的俊逸。 那是张很吸引人的脸孔,很雄伟的男儿气质。 那不是方才抱着炭儿的尸体狂号的大男孩。 在炭儿身上,荣找到了相依为命的感情,亦发泄了从小到大没机会发泄的孩子的眼泪。 日子迫着他成长,有如跳远,荣站在沙地的踏板上,一下子跳到成年,其中有很多空白,他所没有过的童年空白。 到底他想做孩子还是想做男子汉?花蕙觉得他是很混乱的。 “年龄算什么?我们是好朋友。”花蕙有一股从心而出的冲动,她想抱住荣,也想让荣抱住她。 荣亦有这个冲动,但他不懂得怎么去表达。 花蕙感觉到空气中两人相互亲近的气息。 她欣慰地一笑,有如含苞的百合灿然地开放,发出阵阵清香。 “你打算在牧场逗留多久?”荣问。 花蕙想了想:“到我需要走的时候吧。” 荣心下打定主意,花蕙不走他便不走,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个同路人。 他们两个商量了一阵。 牧场的小木屋是租给游客住,以帮补收入的。 他俩不能白住,得帮忙干点活。 荣担心人家嫌他,到底他们对牧场的活儿一点都不懂。 “学便懂了。”花蕙说:“不知怎的,我到了这儿,心里便宁静了很多。你看原野多么辽阔,山是一层一层的看不仅,似乎把人世间一切的烦恼,都替我们阻挡着不许进来了。” 花蕙看看他那壮实的身躯。 “你一身强壮的肌肉,搬搬抬抬总有用处吧?我都可以干粗活的,怕什么?” 怕什么? 荣自幼都没有机会去怕什么,要成长,他除了什么都不怕之外别无他途。 他恨这唯一的途径,他恨自己什么都不能怕。小时,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可以跟其他孩子一样,怕这怕那。 长大了,他依然渴想有一天,可以怕一些东西。 然而,这世上没什么他负担不起去怕的,怕原是豪华的奢侈品。 他只好怕自己的脸孔,拼命藏着自己的脸孔,拼命说尖酸刻薄的话。静观了花蕙几天,他不得不承认世上的确是有仁慈的人。 如今他害怕了。 害怕离开她,然而,两个萍水相逢的人,终于会有离别的一天。 他怎么跟花蕙说,我不怕干粗活,只怕你离开我? 不,不,男子汉不能这么娘娘腔的。 他以一片硬汉的姿态对花蕙说:“别怕,有什么做不来的,我帮你做。” 花蕙的粉拳齐下捶他的胸口——那是结实厚壮的胸肌。 花蕙伸出双掌来,荣亦伸出双手来,四掌用力相拍,无言地结盟了。 荣虽然开心,但对她不戴而放在口袋里的钻戒,不知怎地老有种妒忌之心。 “花蕙,前夜你在车子上唱的什么还君赤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荣不安地问。 “没什么事,我随口乱唱而已。”花蕙不愿再提红尘。 “你知道我是全部听见的。”荣说。 花蕙用手肘撞了他的胸膛一下:“早知你是装睡的,该打!” “呀,原来你是那么凶的!” 荣装作痛苦万状地按住胸膛。 两人像孩子似的追追打打玩了半天。

  • 童Echo

    童Echo (再也没有时间。) 楼主 2009-05-23 18:17:23

    第四章 爱一个人, 爱朋友, 令她内心充满 温暖的记忆。 别人记不记得她, 她是不计较的。 露茜姑母没见他们按时到饭堂午膳,便派了杂工将两盘午餐放在门外。 她的厨房是准时收工的。 晚膳时间很快又到了,花蕙和荣不好意思再度劳烦杂工送晚餐过来,老早便到饭堂报到。 黄昏的饭堂热闹多了,游客有三十多人。 在牧场,游客对食物的要求不高,大城市来的人,只求有小镇风味,各人都吃得很开怀。 花蕙还目四顾,每个游客都穿上牛仔裤,随便的衬衣,带着他们昨天所戴的草织牛郎帽子,相同的蓝白和红白领巾,所有人都当做自己是牛郎牛娘了,大公司的总裁跟浪人没什么分别。 在不需要社会地位作比较的地方,每个人都心旷神怡。 餐后余兴是郎奴和贝蒂二人合唱。 两个都是不出色的,花蕙深深明白为什么他们夫妻俩弹唱了半辈子都打不出个名堂来。天分所限,花蕙替他们叹息了一阵子。 幸而,众人心情好,每唱完一首都大力地鼓掌。 贝蒂拿出一叠卡式盒带来,封面是他夫妻俩的照片,叫作《郎奴与贝蒂名曲选》。 “八块钱一盒,还有我们的亲笔签名。”贝蒂熟练地带着那真挚的笑容,向游客推销。 郎奴则抱着吉他低头弄弦,似乎有点尴尬。 花蕙亦掏出八块美元买了一盒,贝蒂不客气地收了。花蕙一看,盒带的出版日期已是十年前,心下又是一阵难受。 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了,不过贝蒂一直喜滋滋的,自有她浪人的尊严。 贝蒂一边替花蕙写一款一边说:“我爱我们的歌。” 花蕙一阵冲动:“贝蒂,我也爱你们的歌。” 荣没有买,他身上没多少钱。 何况,他并不觉得他们的盒带值得买。 “你真的喜欢他们的歌?”荣奇怪地问。 “不是喜欢,”花蕙说:“是爱。你明白吗?” “你什么都爱。”荣嘲笑她:“自作多情。这些江湖卖艺人转个头就忘掉你了。” 花蕙并不在乎。 爱一个人,爱朋友,令她内心充满温暖的记忆。 别人记不记得她,她是不计较的。 即如她给君略的信,她写下了她的心,但她却把信交到不懂中文的佐治手中。 “像你这样的女人很容易失恋的。”荣说:“情感泛滥得令人手足无措。” “只在我心中泛滥而已,”花蕙回想君略的婚礼,自嘲地笑起来:“也许已经令人手足无措了,不过我从没失恋过。” 荣是个要得到的人。 花蕙是个要付出的人。 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佐治有礼地走过来,请他那位美丽的客人跳舞。 荣心里不自在,有如手中抱着的一盒曲奇饼让人抢掉了一半。 各人都尽情地玩,不少游客过来邀请这位容颜清纯的东方姑娘跳舞。 花蕙跳得很开心,不时给在弹唱的郎奴和贝蒂一个鼓励的眼神。 荣愈坐愈不是味儿,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走到马圈,炭儿临终躺着的地方:“炭儿,只有你是我的。” “谁说只有炭儿是你的?我呢?”背后悄悄地由远而近送来温柔的语音。 荣不肯回过头去。 一双软软的手搭在他的双肩上:“我们不是击掌为盟了吗?” 荣的胸口起伏,他当然知道她是谁。“花蕙。” “正是,忘了我吗?” 荣垂着头,匆匆地用衣袖拭了眼泪。 “荣,回过头来!”花蕙二话不说,把他扳过来,面对着她。 她的坚决,令她目如寒星,但那柔情的弧形眼角,却如一弯微月盛满了挚情。 一双长长大大的眼睛,眼角随着秀眉往上挑,承载着天上的星云,宇宙的心,仿佛在对他说:“荣,你得信任我。” 荣心里默想,多少男人为了这双眸子而信任她,而她又毁了多少诺言? 荣的世界,只容得下一个人,一句诺言,他不喜欢分享。 从没拥有过整合曲奇饼的孩子是不肯与人分享的,因为他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 然而,除了花蕙之外,他的确无人可以信任了。 “又生什么气?”花蕙亦是极度敏感的,她这是明知故问。 荣感激他特地从热闹中跑出来寻找孤独的他,他觉得他与她只见可以省掉很多话。 花蕙抱着他那强壮的背,轻轻吻了他的嘴唇一下。“荣,别为友情和爱情下定义。”花蕙的眼睛如撒满天下的繁星般一闪一闪:“在爱情和友情之间,还有很多层次。” 荣问:“多少男人死在你的层次之中?” 花蕙感触起来,轻轻叹道:“我自己死在我的层次里多少遍?荣,你不要令我再死一次。”花蕙伏在他的肩头下,夜风令她抖起来。 荣不晓得他们在哪个层次里。 他是头一遭看见花蕙这么弱不胜衣,好像害怕失去他的陪伴似的。 “花蕙,我不会令你再死一次的。”荣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境界,一个要保护别人而不单是保护自己的境界。 刹那间,他像长大了十年。 “来,天寒了,我们回小木屋去。” 荣没穿外衣,没什么可以让花蕙御寒的,便干脆脱下了衬衣披在她身上,赤着上身搂着她走那十分钟的秋风路。 到了小木屋,荣便抱了些堆在木屋后边的生火木块,放进屋子内的壁炉,交叉地叠着生火取暖。 屋子一时间自然暖不过来,花蕙仍冷,但荣已弄得皮肤微微渗汗,那贲起的肌肉更加浮凸分明。 花蕙想起了米开朗琪罗的少年大卫云石像。 她凝视了一阵,发怔了一阵。 在灯影下,低着头的荣脸上的轮廓,亦有着古罗马石像似的味道,强而有力的额骨已突出了他那双秀逸的眉,加上他眼窝深深,鼻子挺直,实在很有味道。 忙了一会,荣才有空问花蕙:“暖些了吧?” 花蕙含笑点点头。 荣满意地盘膝坐在地上,半笑的他露出了整齐的门牙,让嘴角堆起那两条动人的笑纹。 “荣,你不冷吗?” 花蕙欣赏着他的赤膊。 荣察觉到了,一手抓回衬衣打算穿上。 “别穿上,除非你冷。”花蕙仍在看着荣雄美的胴体。 “看什么?”荣已左手插进袖管里。 花蕙如鉴赏石像似的说:“看你。” 荣从来没听过人说“看你”说得那么自然,手一松。衬衫便掉在地上。 “好美。”花蕙的眼波如流星一样,刹然的一亮,像仙子用魔术棒一点而出的满天星光,大自然的夜景。 荣本是自卫性强的,芮然外表常像事不关心,内里却如绷紧了的琴弦,随时扯得几乎断裂。 此外,他却尝到自懂人事以来无比的舒松,任由花蕙看。 “为什么……”荣不解地自问。 花蕙懒洋洋地坐在壁炉对面:“以自然之眼观自然之物,你也可以这样看我。” 花蕙的话如暮鼓晨钟,荣有顿悟之感。 眼前的花蕙,就是他们这两个浪人的家的一部分。 小木屋是那么像家。 在这小木屋住了不够两天,已经给了荣家的温暖。 在火炉掩映之下的花蕙,美丽像白翅天使,属于他的天使。 天使的翅膀在吻着他。 他有花蕙吻着他的感觉。 这个女郎,不用身体相接都可以吻人的。 花蕙由得他望着他。 壁炉是在荣的房间那一边,红蓝双层木床,看上去像童话里小孩子们的小床。 “你那边还冷,这样吧,我们调换房间睡,”荣说:“那样你会暖一点。” “不用,床有上下两层,我们每人睡一层便行了。”花蕙伸直手脚,在地毡上打了个滚。 “随你喜欢。”荣悄悄高兴她居然不介意。 花蕙爬起来,像猫儿般伸了个懒腰。 “我要睡在上格,我喜欢朝着斜斜的屋顶,伸手便可以摸到天花板。”花蕙像个小女孩。 “上格是我的。”荣说完随即感到歉意:“不过,嗯,今晚让你玩玩,我睡下格好了。” “只有这个解决办法吗?”花蕙已爬上钉在床上的木梯。 荣以为花蕙又改变主意,要他睡她的房间了,便一手扯起下格的红蓝百结布棉被:“知道了,知道了,我到你的房间睡好了。我不会弄脏你的床,自备棉被,看!” 花蕙已爬到上格躺下,盖上了荣昨夜盖过的棉被,顽皮地叫着:“上来!上来!” “什么?”荣坚信自己听错了。 花蕙在上面探下头来向他招呼:“上来呀,把你的棉被都带上来。” 荣不大相信他明白她的意思:“花蕙,那是单人床。” 花蕙若无其事地说:“两个人挤一挤就行了。” 跟花蕙大被同眠? 荣不晓得她在搞什么玩意儿。 “你还想玩多久?”荣问。 花蕙咭咭地笑了起来:“谁跟你玩了?我是说睡觉啊,我困了,懒得动。既然我喜欢上格,你也喜欢上格,我们两条懒虫挤在一块睡好了,我怎会把你赶到冷的那边去那么自私?” 荣对“一块睡觉”的定义并非一块睡觉那么简单。 他踌躇了一会。 花蕙和衣而睡,她实在不明所以。 花蕙退到贴墙的一边,留出半张床来:“这边床留给你。” 赤着上身的荣往上望,只见花蕙大眼眨眨,像个无邪的小女孩。若然他不上去,反而显得他有歪念了。 荣的心扑扑地跳着,拖着棉被爬了上去。 床很窄,两人挤成一团。 花蕙舒适地叹了一声。 “真像童话中有十几个孩子的鹅妈妈,她们的房子像双靴子,孩子们全挤在里面。荣,你笑的时候看过这本通话图册吗?” 荣摇了摇头。 他这辈子都没人给过他童话看。 他是在黑与白中长大的,他的世界没有彩色。 “我不看小孩子书的。”荣表示不耐烦。 花蕙却自得其乐:“小时候我家里穷,但在同学家里却又童话图册看的。看看便够了,我不需要拥有那本书,够我想象便行了。” 荣的想象不多,他的问题是如何生存,什么都要踏实的。 “我鄙视想象。无中生有的东西,到头来就是没有。” 花蕙听得出他内心的愤怒和苦涩,便给他个纯纯的笑:“我喜欢想象,想象满足了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 荣问:“那么你的男朋友是想象的还是真的?” “真的。”花蕙望着荣:“真,不单只是个可以触摸到的人;真,是那个人和想象的混合体。我喜欢把一切都想象的很美。” 花蕙把头挨在荣壮实的肩膊上。 荣感到那是小女孩的依偎,纯真得他不敢亵渎。 “你……你一辈子只爱一个人吗?”荣问。 花蕙“唔”了一声,出神了一会。 “是的,最爱的只有那一个人。” “那个人在哪?”荣有点妒忌。 花蕙嘿的笑了一声:“在我的想象中,随身携带的,我不需要拥有他。” “因为真实的他与你的想象不符。”荣像在跟个小姑娘说道理:“放弃想象罢,女人始终需要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你一看见现实与想象不符,你便急急跑掉了,是不是?” 花蕙很少对人提及私事,这方面她倒没想过。 “你抱着梦跑掉,却把现实遗弃了。”荣此刻像心理分析专家。 花蕙把头再挪近一点,枕着他的胸膛:“遗弃?我从不遗弃任何人。” “你想象没有遗弃而已。”荣没跟她客气:“所以我说,多少人死在你的感情层次之中?人是实际的,别人不知道你的想象。” “但我是忠心耿耿的。”花蕙说。 荣是男人,是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枕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细语,他需要很大的自制力。 他享受花蕙柔软的发丝在他胸前摩挲,他享受她的阵阵肤香,但他不能这样聊下去了,便干脆给她句残酷的话:“你只忠于你自己的想象,其实你对任何真实的人都不忠,你是个可怕的女人。” 花蕙凝视了荣一阵,半撑起身子,俯首吻了他双唇一下。 “这不是真实的吗?”花蕙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膛。 荣努力不让自己神魂飘荡,到底,花蕙的爱人不是他。 那是第二次轻吻他的嘴唇了。他很想拥着她,深深地吻她,然而,他摸不透花蕙对他的感情算是什么。 她是不能归类的那种女人。 有花蕙和没有花蕙,只是一线之隔,他宁愿不跨越那条界线,永远保持个花蕙这种超乎友谊,却又没达到爱情的关系。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失去她。 荣撑起身子,轻轻回吻了她双唇一下,双手攀着上格床沿,半个筋斗翻下去了。 “晚安,我睡在下格好了。” 荣说时完全不能预料花蕙的反应如何,只见一只玉手把他的棉被慢慢地推下来,音调如常地道了声“晚安”。 第一夜没好睡。 花蕙亦没能马上进入梦乡,她在咀嚼着荣的话。 她不介意荣说她是个可怕的女人,令她不安的是荣跑掉了,不跟她一块儿睡在上格。 荣似乎并不动心,那令花蕙很矛盾。 她既怕他动心,又很怕他不动心。 然后她问自己:花蕙,你希望荣动心吗? 最后她得坦诚地告诉自己:你只希望他动心,却不希望他有所行动。你还没有到爱他的地步。要是他有所行动,你怎么办? 接受和拒绝都会令这段情意完蛋。 想通了,花蕙便沉沉入睡。 她梦见婚礼,在一片青草地上,她是新娘,荣居然是伴郎,君略站在遥遥的后方潸然泪下,甘志铭在一旁惆怅地看着她。 新郎。 新郎呢? 宾客盈门,但她身旁没有人。 那是个没有新郎的婚礼。 晃来晃去尽是荣的面孔大特写。 整夜,花蕙都像半睡半醒的,直到曙光从窗子射进来,她才迷蒙地张开眼睛。 在床上坐起身来,心里有如卡着块石头,那是个噩梦,醒来,如释重负。 探头望望下格,床上已空无一人。 “荣!”她喊了几声。 荣从浴室跑出来,下身围着大毛巾,上身仍是赤裸。 他正在刷牙,张着他那双深深的眼睛仰视着花蕙。 牙刷正在他嘴里,他只能含糊地问了句:“什么事?” 花蕙本来打算告诉他她的梦,想想,还是不说的好,两人的关系尽量保持简单。 清晨的花蕙,肤白如敷粉,脸蛋还未起红晕,加上她的一身白毛衣,就像个只吃空谷白兰的清绝丽人。 她那张脸,很少反映出她内心的情感。 荣再心醉,刹时间也没有了世俗间的激情。 他只看见一些白色的夜百合花在他眼前开放,仿佛嗅到一室幽香。 荣匆匆到浴室放下牙刷,跑到双层床前张开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花蕙扑地跳下来了,荣的双手刚好架在她的腋下,又是一阵体香。 “我得洗个澡,脏透了。” 花蕙很快便洗浴完毕,一身肥皂香,又给荣一阵远离黑色俗世的开怀。 花蕙一看,荣已换了件浅蓝色衬衫,便向荣打着求救的眼神:“我只有这一身衣服,有没有衬衫裤子借给我?” 荣微笑着把件蓝绿格子衬衫和一条牛仔裤从背囊里掏出来掷给她:“别指望是量身定造的!” 花蕙把宽大的衬衫和过长的裤子都穿上了,摺起袖子和裤管。 裤子显然过大,她把皮带一束,织腰欲断的,很是可爱。 “吃完早餐就得洗衣服,也替你洗。”花蕙乐意替荣做任何事。 荣不客气地把几双臭袜子掷在换下来的衣物里,像掷球似的掷给她。 那两双袜子不晓得多久没洗了,臭气熏天。 花蕙叹道:“你真坏,大清早便用臭蛋攻势!” 荣咧开一排整齐的牙:“人坏是没药医的。” 花蕙把要洗的袜子一把丢进浴缸里,手上还抱着的衣服,阵阵浓烈的男性气味,令她把腮儿贴着它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她替君略洗过衣服,她坚持的。 男人永远不了解女人替她所爱的人洗衣服时的快乐。 门忽地砰砰地响。 “快来!快来!” 佐治一脸兴奋。 跑呀跑呀,他俩跟着佐治飞奔到牛棚里。 花蕙一看,吓了一跳。 有个牛郎半条手臂伸进了一条牛的肛门! “哇,他在干什么?”花蕙看见那牛郎的手臂愈伸愈入。 佐治神秘地笑道:“先告诉我,这条是母牛还是公牛。” “我怎知道!”花蕙望着牛角。 荣叹道:“花蕙,你真笨得无可救药,这头牛没有那活儿,自然是母牛。” 佐治对荣说:“她分得出那头是牛而不是马,已经很好了。” 那牛郎把手退出来,一手一臂的牛粪:“它怀孕了。” 花蕙完全不明白怀孕跟牛粪有什么关系。 佐治向她解释:“他得从牛的肛门伸手进去摸才能肯定它怀胎多久,肛门进去是直肠,肠下面便是子宫,摸得到牛胎的,你要不要试试?” 花蕙毫不迟疑,掷起右手衣袖。 掷起了衣袖,右手握着拳,碰着母牛的肛门,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牛郎老练地把她的手一推,半条臂便进了牛的直肠:“不用怕,张开手臂,摸摸,是不是感觉它的肚子里有胎?” 花蕙摸呀摸呀,好像摸着了点什么硬硬的,隔着直肠壁和子宫壁,她居然摸着了个新的生命! “牧场的第一课。”佐治很开心地见到花蕙一脸的欣悦。 荣在等着看看花蕙把手拉出来时会沾上多少牛粪。 不出所料,花蕙把手拉出来时沾满了满手满臂牛粪。 花蕙自己一看,不禁哈哈地笑起来,伸着沾满的掌作势向荣的脸上涂去:“你要不要试一试?” 牛郎马上阻止:“别骚扰它太多。” 佐治用橡皮大水喉管替花蕙冲掉牛粪。 “好臭!好臭!”荣捏着鼻子。 “没你的袜子臭!”花蕙边洗边笑出一串晴天的欢乐,她从未掏粪掏得这么欣喜。 “小牛什么时候出生?” “快了,这几天内吧。”牛郎回答花蕙。 “到时记得叫我来!”花蕙仿佛已成了小牛的代母。 “一定,一定。”佐治说:“还让你替它起名字好不好?” 花蕙开心透顶:“假如是头女的,便跟我姓花,假如是头男的,便跟你姓荣1” 荣推迟着:“都跟你姓好了,不敢沾光。” 花蕙看他神色突转深沉,便用中文跟他说:“干什么嘛?这么扫兴。” 荣怏怏地道:“我骑过炭儿,炭儿便死了,我是个没运道的人,恐怕出生小牛一跟了我姓便又死掉。” 花蕙努力加强他的自信心:“我们是一块儿的,对不对?不论是男是女,都叫花荣好吗?有我也有你。” 荣看着花蕙柔情的眼角,心里更跟她接近一点。 花蕙从来都是如此大方地表达她的感情,男子汉又怎能扭扭怩怩呢? 自幼孤单和不信任人的荣振中,不禁伸出手在水管下,帮花蕙搓掉她臂上的牛粪。 “我们是一道的。” 荣和花蕙四目相投,大家心里都铭记了这句话。 当牛郎走开了去干别的活时,荣对佐治说:“我们不好意思白吃白住,就当我们是你的牧场的工人吧。” 花蕙亦说:“我们太乐意做了,请别拒绝。” 佐治点点头。荣首次主动地说:“十分谢谢你。” 花蕙开心地向荣嫣然一笑。 擦干了手,佐治把荣交给另一牛郎,吩咐牛郎交荣做事。 花蕙问:“我呢?” 佐治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了一段路,佐治对花蕙说:“荣似乎很依赖你,到底你们是什么关系?” 花蕙不想对佐治这大好人说谎,便大略地告诉了他。 佐治沉思了一会:“他已经爱上了你。” 花蕙悠闲地答:“是,那是朋友之爱。” 佐治说:“花蕙,你不能永远逃避在朋友之爱中,别当我忘记了你那悲凄的一封信。” 花蕙握着佐治的手,她不可以再侮辱他的智慧了。 “佐治,我不晓得怎么办?” 佐治有条不紊地替她分析:“趁荣还没有失去了你便活不下去之前,离开他吧。别令他心碎。” “我从来不令人心碎。”花蕙说。 佐治更正她:“你从来不想令人心碎。” 花蕙瞪大那双澄明的眼睛说:“对啊。” “不过,”佐治说:“这不等于你不会令人心碎。花蕙,心是别人的。” 花蕙觉得很委屈:“难道付出也是罪过?荣开心了许多。” 佐治耐心地继续分析:“你给了他这许多,然后你便走了,对他来说,这是种摒弃。” 摒弃,摒弃,是荣常用的字眼。 “我只是想他快乐而已。”花蕙说:“他不会觉得受摒弃的。” “你不了解男人。”佐治说:“你跟他同居一屋,你虽然当是宿舍,荣可不那么想。” “他对我并无歪念。” 佐治哈哈地笑起来:“与你同居一屋而无歪念?难了。” 花蕙说:“男女可以有很纯洁的感情的。” 佐治把她的手一捏:“花蕙,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你很纯洁,但那令你更复杂。” 花蕙眼中充满了问号。 佐治从口袋里掏出她交给他保管的中文信。 “我虽然不会看中文,但这封信中,必定有个复杂的故事,你是如此的悲哀。若然你爱他,为什么又跑掉呢?” 花蕙首次披露心声:“我觉得他爱我不够。我幻想着,他在婚礼中握着我的手,当着所有人说,这是我妻。” “你活在幻想世界中,那当然事事失望了。你把荣也带进幻想世界中,到头来,他会有什么下场呢?” 花蕙没有想与荣分开的念头,毕竟他俩才相处了几天。 她不能否认她喜欢有他作伴儿。 荣会有什么下场? 他会是她毕生的好朋友。界限在哪里,她并非不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关心荣的下场?”花蕙反问佐治。 佐治一向直率:“你是在引他一步一步地接近你,现在只是个开始,日子久了,他会以为你爱上他。你爱他吗?” 花蕙说:“我需要他。” “但你的心属于另外一个人。” 花蕙叹道:“可惜他已经不属于我了,他就是不够勇气挣破家族的藩篱,那我只好记着他,心里盛载着他。在这时刻,我连需要一个人都是罪过吗?” 佐治惊戒地道:“你对荣的需要已经超出了朋友的范围。” “我知道。”花蕙冷然地表示她不会改变主意的了。 佐治摸了摸下巴:“我有个老同学,是很出色是心理研究学家,他说,人与人之间必须有个清楚的范围,范围一旦不确立,问题便从此而生。” “例如呢?”花蕙好奇起来。 佐治从容地道:“例如我和你,范围很清楚,我是你的朋友,你是我的朋友,没有其他。” 花蕙想想,佐治说得对,她和佐治之间,是没有张力的,十分轻松自然的友谊。荣真的不一样。 他吸引她。 “我把你们分配到宿舍好了,”佐治说:“如果你肯,那便叫作友谊,如果你舍不得,那便是……” “我舍不得。”花蕙志节地说。 佐治知道说她不动的了,便改变话题:“荣可以留在牧场一辈子,如果他勤力工作的话。” “谢谢你,我没见过像你那么仁慈的人。”花蕙衷心地感谢他。 佐治只不过是她在机上的邻座而已,他是那么的慷慨大方。 “你,”佐治认真地加重语气:“你不是属于牧场的,我回纽约时你也得走了。” 花蕙实在不知何去何从。“我到哪儿去好呢?” 佐治却不担心:“你是个自有主张的女孩,我知道你老早心里有数的。” “我没有,真的没有。”花蕙既不想回香港,也不想回巴黎。 “巴黎那么时髦的地方,简朴的牧场哪里比得上?你是作家,回巴黎去吧。” 花蕙有苦说不出:“我在巴黎只是租住间佣人房,孤清清的一个人,朋友半个都没有。” “是你不肯交朋友而已。”佐治不可以想象这么美貌的女子会没有朋友。他想起她的三卡拉大钻戒。“其实,你卖了那粒大石头,便足以无忧无虑地好多年舒适的生活。” “我死都不会把它卖掉的。”花蕙伸手进口袋摸着君略给她的钻戒,唯恐丢掉了。 佐治不明白为什么她肯把它掷出车外却不肯把它卖掉。 对花蕙而言,把钻戒卖掉有如背叛了君略。把它掷出车外却不同,土地会纪念他们的一段刻骨铭心之情。 佐治把她的信再度掏出来:“写了,为什么不寄?” 花蕙一把抢过来,把信撕掉。 佐治只见纸片飞扬,又如花蕙碎的心。 “一切都过去了,完了。”花蕙豆大的泪珠滚在雪白的脸上,再掉在地上,泥土吸干了花蕙的泪。 “没有男人是值得你为他哭泣一生的。”佐治说。 花蕙的眼角还有泪痕,楚楚可怜地摇着头道:“我会为我至爱的男人哭泣一生,不管那是值得不值得。” 佐治心里咒着,那是个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花蕙爱上的是爱情,不是那个男子。 但在花蕙情绪冲动之际,他不好说什么。 “谢谢你陪我散步。”花蕙坐在棵大树下面,双手抱着膝,脸儿埋在膝上:“让我在这儿坐坐,别担心,我认得路回去的。” 佐治拍拍她的肩头,无言地走向牧场。 花蕙坐着,想着。 君略的婚礼一幕一幕地在她眼前重播,她穿上男装,做他的伴郎。 她还记得,那片青草地好美,她遥遥地看着,看着,新娘仿佛变成是自己。 怎么君略寻遍天涯海角,发现她躲在巴黎,却只肯请她回香港参加她的婚礼,而不恳请她嫁给他? 她记得君略说:“那天也就是我们的灵魂成婚的日子,你不来,我便不举行婚礼。” 是她忍着泪含笑向他提议:“我会在你身边,做你的伴郎。” 君略名义上不属于她,但她毫不怀疑他对她的爱。然而,那是令她多么孤寂的爱。 她不后悔。 但她能这样过一辈子吗? 第五章 “君略,我等你, 等到你的父母去世了, 等到雅仪也去世了, 我都留着命等你…… 那时,也许我已经是个 八十岁的老婆婆了, 但我答应你,我为你而生。” “花蕙!花蕙!”声音焦急的狂叫愈来愈近。 那是荣,向着她飞奔过来,像头矫健的骏马。 花蕙遥望着他穿过灌木,跳过石头地跑,老叫着她的名字。 荣终于看见坐在大树下的花蕙了,像失了实物的孩子那么急乱。 他停在花蕙面前,喘着气,显然跑了很久,一脸关切之情。 花蕙正愁怀无处诉,一见了荣便伸开了双臂,荣蹲下来让她抱住。 “黄昏到了,怎么整天不见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儿?有什么事不开心了?” 花蕙伏在他肩上,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很久。 她真的需要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着哭的肩膊。 荣抱着她,轻拍她的背:“恼我不理你吗?” 花蕙抬起头凝视荣:“记住花蕙。” 荣诧异起来:“你说什么?” 花蕙带泪的眼珠子有如泡在水里的两颗黑葡萄,水晶般浸着的黑葡萄。 “荣,你会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吗?” 荣心里一惊:“难道你要走了?” 花蕙柔肠百结:“不,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始终有一天我需要离开的。” 荣黯然低首,他知道花蕙是有隐衷的,他知道他是有心上人的,他老早认了命。 “当然,你有男朋友在等你。”荣极力装作不在乎:“你厌倦了牧场,自然要去找他。” “荣,我没有人可找。”花蕙的话,令荣感到似是而非。 “你的前事,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荣想了一会儿:“约法三章,我不问你的前事,你也别问我的。” “荣,你还没回答我。”花蕙款款地瞧着荣的俊脸。 “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荣苦涩地说了这句话。永远是她的好朋友,便等于她不打算爱他了。 花蕙又是一番感慨。 除了记忆和梦想,她还有什么呢? 她再度紧张地抱住荣。 荣轻轻把她推开,不过双手仍是搭着她的肩头。 得不到的女人,他想保持一点距离。 但花蕙一双泪光莹莹的眼,令他不忍。 “荣,做个爱我的朋友。”花蕙语中有无限诚挚。 “那是不用说的。”荣捏捏她的双肩。 花蕙感到他不明白她的意思。 “荣,也许我终身不嫁,但我需要朋友。” “花蕙,朋友你会有很多,虽然我只是其中的一个,但我会记住的。” “不,你不只是其中的一个,你是很特别的一个。” 荣直觉地相信。但逻辑叫他不相信。到底,他只认识了她几天。“你寂寞而已,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我常常都是寂寞的,”花蕙自言自语:“也许佐治说得对,我活在梦幻中。” “佐治是好意的,他叫我早点离开你,别把你也带入梦幻之中。”花蕙叹了口气:“那我连梦幻也寂寞了。” 荣心头一震,这回他完全了解她的意思。“别走,我不害怕跟你一同走进梦幻里面。” 花蕙楚楚地说了声:“谢谢你。”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不动,荣但愿此刻是永恒。 “荣,”花蕙有如说誓言:“即使你他日结婚了,成家了,也要当我做你的好朋友。” “那与结婚和不结婚无关,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我相信我是特别的一个。”荣说:“对不起,我一直不相信你对我这么好。” “别称赞我,别道歉。”花蕙仍拉着荣的手。 “我有时疑心太大。”荣自动招供。 “我知道。”花蕙并不介意。 荣设法解释:“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碰到一个是好人。” 花蕙毫不留情地道:“我反对。那是你本身的性格问题,与你碰见的人好坏无关。” 荣脸上有受伤神情。 花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定要把你点醒。荣,你过分可怜自己,所以你便把自己之心发泄在别人身上。你初遇我时,我有什么地方不顺你眼了?你就是不顾一切用语言侮辱我,这令你快乐吗?” 荣内疚了起来,红了脸。“让我再说一次对不起。” 花蕙拈起他的衣袖揩干了泪:“我接受。” 荣腼腆地笑了。“为什么你选择个对你不好的人对他好?” 花蕙洒然挥挥手:“我并不伟大,人总是有些自私的。在那时候,我需要个我可以对他好的人,对人好,令我快乐些。” 荣说:“令你快乐些?不,减轻你的哀伤而已。” 花蕙想想:“说的也是,开头是那样。” 荣有点紧张。“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真正喜欢你,在乎你,需要你。” 荣停了,心里彷佛在欢唱,这男孩子,头一遭有人说需要他。 花蕙也想荣爱她,但隐隐约约地,她亦知道荣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他和她,也许只是这一程人生路的伴侣。 以后,她还要孤身走她的路的。 两人手牵手向牧场那边走,各有各说不出的心事。 荣害怕一说出了,花蕙便会跑掉。 花蕙担心一说出了,荣便会再度自闭。 但她真正关心他。 她想令荣安心一点。“跟你相识是奇怪的缘分,得感谢上天。” “你有宗教的吗?”荣难以相信如此洒脱的一个女子居然有宗教。 “不,我没有宗教。”花蕙说:“人与人之间的爱,便是我的宗教。” 对荣来说,如今花蕙便是他的宗教。 他很矛盾,他希望花蕙永远在他身边。他没想过要花蕙做他的妻子,他没有条件,亦没有资格。 被人需要原来是这么好的。 那令他渐渐找到了自己。 回想过去的几天,花蕙实在帮助了他很多。 为什么他会脱下遮着脸孔的鸭舌帽? 为什么他会剃掉遮着五官的大胡子? 做的时候他都没想过什么的,只是潜意识地做了。 那是为了谁? 如今他肯定了,那是为了花蕙。 花蕙令他露出脸孔见人。 “花蕙,谢谢你。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花蕙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付出永远令她快乐。 对荣,她根本不觉得自己付出过。 在把君略藏在心中之余,她隐隐觉得她喜欢荣,超乎友谊的喜欢。 然而佐治的话令她心乱。 她是个会令人心碎的女人吗? 她绝对不是,绝对不想。 荣决意不再说什么。 他知道花蕙心有所属,虽然看起来,那个人已不属于她。 等吧,荣,等吧。 他在心里说。 几时? 几时? 别想了,能和她在一起便是一天。 她需要他,他要保卫她,令她开心。 也许,她离开他时他会受不了。 不过,他宁愿接受未来的伤心,换取一段毕生难忘的日子。 荣此生都没有值得他想记起的事,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儿。像是人家多余的一把椅子,没有人喜欢坐,没有人会替它抹尘,搁在阴暗的一角的椅子。 这几天,他仿如进入新世界,幽幽的山,望眼不尽的草原。 还有花蕙。花是香的花,蕙是香的草,好香甜清新的世界。 望望身旁的花蕙,她是那么的独立,同时又是那么的孤独。 美丽的女人不应孤独,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荣在装睡时听见她随着吉他弦索吐哀音,他要令她快乐,她需要他。 也许,也许花蕙到头来会选择他呢?他有这个不敢想而又不停想的心愿。 “荣,你在想什么?”花蕙见他久久不语。 荣给她个亲密的笑容。 花蕙不曾见他如此笑过。 “开心?”花蕙问。 “开心。”荣握着她的手走过绿树黄草,有如走进梦的仙乡。 牧场上的小木屋,在夕阳红中悄悄地压在绿叶丛中,似乎在等着主人回来。 荣牵着花蕙的手,那仿佛已是他的家,他这辈子没有过的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去了,如今他有了花蕙,心里就有了家。 荣愈走愈兴奋,干脆用他壮硕的双臂,一把将花蕙抱起来,跑呀跑呀,花蕙在他怀中,如腾云驾雾。荣跑起来一点都不费气力,令花蕙感到自己好像毫无重量似的。荣给她以无比的雄性活力。 进了小木屋,荣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你很轻。” 花蕙怔怔地凝视着荣,他额角微有几点汗珠,呼吸却如常。 那是荣的青春,不懂得疲倦的青春。 花蕙肯定他比她的二十四岁还小。 她瘫在床上出神。 “又在想什么?”荣问。 “没想什么。”花蕙答。他猜得到便猜得到,猜不到便猜不到。 荣在一轮狂奔之后,身体发出浓重的男性气息,花蕙为之迷醉。 她撑起了上身,仰着头,让荣俯首吻了她的腮儿。 男性气息愈来愈浓重,花蕙一时心猿意马,等待着。 她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很想圈住荣的脖子,但是荣没有再俯低一点。 花蕙有点失望,同时亦有点解脱。 这个失落寂寞的年轻人,她不忍胡乱闯进他的心房深处,一旦进了去,她便不可以说走便走,雄壮的荣的心灵是脆弱的。 忽地有人在门外嚷道:“花蕙,荣,快到饭堂来!” 那是佐治的愉快温和声音。 荣开了门,佐治向他招招手:“来,这顿饭保管你们吃得开心。” 花蕙跟着跑出来了,两个人跟着佐治走。 “是什么特别场合?你的生日?” 佐治神秘地一笑:“不告诉你们,跟我来便是。” 一踏进牧场饭堂,花蕙不禁呆了。 眼前一列七八个中国人,君略、雅仪、雪姿、君略的父母…… 一个是她魂牵梦萦的人。 其他都是她不想见的人。 荣察觉到花蕙奇怪的神情,亦察觉到那群中国游客中,那个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呆若木鸡似的盯着花蕙。 “料不到在这偏僻的地方碰见从家乡来的人吧?”佐治兴致勃勃地道。 众人的表情都有点别扭,佐治只以为是中国人的客气,慢热。 “张先生就是上回我到香港替他旗下一家公司设计电脑系统的老板。”佐治介绍君略的父亲。 花蕙虽然只在君略的婚礼中见过他的父母一面,但她是人的他们的脸孔的。 “这是张先生的儿子,”佐治介绍君略:“他刚结婚,料不到他们接受我的邀请到这简朴的牧场度蜜月。” 君略伸出来的手是冰冷的,花蕙极力保持镇静,不让手抖起来。 万里相逢却不能相认,世界是如此之小又是如此之大。 大伙坐下晚膳,雅仪和雪姿不时偷看花蕙。 雪姿是君略和雅仪的伴娘,这个叫花蕙的女子,怎么跟当天的伴郎那么相像?雕像似的侧脸,鼻梁高高,前额丰满,眼窝深深,嘴唇立体的,下唇底下凹下去,下巴强有力地翘起,要是穿了男装,更几乎跟昙花一现的伴郎大卫一模一样。 雪姿愈看花蕙,便愈觉得他跟大卫有亲戚关系,不然两人怎会这么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大卫是男,花蕙是女而已。 雅仪平日百事不烦心,只要丈夫在身边便行了,她对君略,一向是百分之一百的信任的。 可是这回她却觉得有点别扭,花蕙的长相跟伴郎大卫像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既然君说大卫是他最好的朋友,怎会不知道大卫有个妹妹? 然而她亦不敢肯定花蕙是大卫的妹妹,方才丈夫跟花蕙握手,好像跟她素昧平生似的。 花蕙又是另一番滋味在心头,君略完全装作不认识她的模样,令她的心往下沉。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用餐,且看君略在妻子和父母之间,怎么伺机跟她单独见面。 众人都在偷看花蕙,这个荣点都不感到意外,到底她是如斯美貌。意外的倒是为什么那个叫张君略的人不但不偷看她,反而老避开王华辉那边望,那就事不寻常了。 雪姿头一个忍不住说:“花小姐,你长得像另一个人。” “是吗?”花蕙漫应一声,眼角偷看君略的神情,可惜他老是目不斜视地低着头用餐。 “真的太像了,雅仪,你说是不是?”雪姿问雅仪。 雅仪点点头:“真像。” 花蕙漫不经意地问:“我像谁?” 雪姿说:“像君略和雅仪结婚时的伴郎,你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妹妹?” 花蕙相信君略的沉默必定有他的苦衷,到底她离开他时他是那么的伤感。她决定依照君略的游戏去做,满桌子人,不方便相认。 但是,怎么回答雪姿的问题呢?她需要时间去想。 “谁是你们所说的他?”花蕙在拖延答案。 花蕙明知否认无用,便装作诧异地道:“大卫是我的哥哥,原来他做了伴郎?奇怪。” “奇怪什么?”雪姿边说边往君略那边瞧。 “我哥哥从来不喜欢出席饮宴场合的,他很孤僻,很害羞的。”花蕙的眼角小心翼翼地留意着君略:“他的朋友都不介绍给我认识的,我猜他只有很少朋友。显然张先生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才会去做伴郎。” 君略虽然垂着头,但他感到花蕙在看着他。他感谢她处处小心,步步为他着想,看他的表现行事,他不能不采取主动了,君略抬起了头,面对花蕙:“啊,大卫从来没告诉过我他有个妹妹,你们长得真像,失礼了,对不起。” “不需要说对不起的,特别是我的哥哥那么关心你。他日我这妹子结婚,他未必肯来做伴郎呢。”花蕙笑语盈盈。 荣的紧张消失了一半。 花蕙可能是他的吗? 有这个他日吗? 然而他的自卑又令他觉得没有条件,何况花蕙另有刻骨铭心人。 君略看见花蕙身旁壮伟英俊的荣,心下打了个结。他日?“花小姐也喜事近了么?恭喜。”君略试探着。 花蕙笑得花枝乱抖:“他日是不知何日而已,我只是恼我的哥哥对我的关心远远不如对你。” 君略深明她弦外之音。 “大卫在哪啊?我很想见见他。” 花蕙收到君略的信息:“大卫行迹不定,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要是你有心找他,总找得着的。” “可惜我们只有两天时间逗留在牧场。”雅仪说:“我都没机会好好地谢过大卫,我们结婚那天,他只在婚礼时出现过,连喜酒都没吃,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是这样的。”花蕙叹了口气:“为什么他要这么孤独呢?” 君略轻叹:“大卫最喜欢白酒。来一瓶白酒,你这妹子代他吃了吧。” 白酒是花蕙喜欢喝的酒。 红酒才是君略喜欢啖的酒。 花蕙回忆着穿着伴郎男装在文华酒店一口一口地吃他心爱的红酒时的心如裂帛。 她弧形向上挑的眼角,浮起无限柔情,她深感君略记得她喜欢的一切。 她要还他以相知情。 除了君略以外,没人知道大卫就是她,她就是大卫。 “张先生,大卫最喜欢吃白酒,我这妹子却对红酒情有独钟,你不介意我喝红酒吧?” 君略在婚后这些日子,常常梦见穿着伴郎男装的花蕙,晶莹的泪有如珍珠般一颗一颗掉进红酒杯里,心下升起切切绵绵意。“那便叫红酒吧。”君略含笑望望雅仪,有若征求妻子的意见。 花蕙既喜且哀,君略是个太好的演员。令她喜的,是他记得红酒之盟,令她哀的,是他完全无意令妻子起疑。 要令妻子不起疑,会变成一生的剧本吗?红酒倒好了,佐治举杯祝贺君略和雅仪一双新人白头到老,花蕙不能不举杯,在祝贺声中,她喝下一口又一口的苦酒。 她喝得很多,荣诧异地瞪着她:“原来你真的那么喜欢红酒的。” 花蕙微有酒意,孤单之意更浓,便轻轻挨在荣的头上,眼波横送:“你不知道吗?” 君略看她有如醉花,意态撩人,心动之余不禁生起醋意。 那让她亲密地倚在肩头的英伟小伙子是她的什么人? 佐治却不出奇:“她在机上已霸占着红酒,不许我吃,只可以她吃。” 佐治娓娓道来他和花蕙在机上偶遇的故事,但君略着急的是荣和花蕙是什么关系。 花蕙一把长长直直的秀发在荣的鼻子前晃来晃去,阵阵幽香,荣方才的自卑少了一半。 她在众人面前毫不掩藏她跟他的亲密。 君略阵阵不自在。 她似情疾未断。 又似欲挥慧剑斩情丝。 难道这一瓶又一瓶的红酒就是她的道别? 眼看荣春风得意的模样,君略沉住气,决定不让他得意太久。 “拿白酒来。”君略温文中自有他的气派。 佐治有点抱歉:“这儿只有加州白酒,没有法国白酒。假如你不介意,便开几瓶吧。” 君略是个教养很好的人:“加州白酒也不错,实过齐名。法国白酒则名过其实,不好的比加州白酒更差。” 佐治高兴地亲身开了几瓶加州白酒。 “我不要白酒。”花蕙喝光了杯子里的红酒:“佐治,再给我一瓶红酒好吗?” “花蕙,别多喝!”荣抱抱歪着坐的花蕙。 荣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君略心里虽不是味儿,但仍是一派贵公子的风度。 “花小姐,我的挚友大卫最爱的是白酒,我为大卫吃些白酒,是一番心意。” 花蕙仍半歪在荣的怀里:“为大卫吃白酒有什么用?要是你那么挂念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君略深深地望了花蕙一眼:“你怎知道我不会?” 雅仪担心两人为白酒和红酒吵起架来,便作和事老:“各适其适吧,红酒白酒都一样。” 雪姿是个精明的人,她看到的并非雅仪所看到的,嘴下也就不留情:“问题似乎不是白酒和红酒,而是君略会不会去找大卫。花小姐,我说的对不对?” 花蕙一句顶撞回去:“这关你什么事?” 话一出口,整桌子人都僵住了。 一向优雅的花蕙突然暴躁无礼起来,佐治知道事情不对劲。她在飞机内不停地喝红酒,到了牧场之后,一直滴不沾唇,今夜一见了这群香港来的人,便又红酒喝个不停。还有,她在机上交给他的那封信。 佐治把一切加起来,隐隐约约感到一切的关键都在那个张君略身上。 花蕙一见了他便大失常态。 荣是顶撞人惯了的,倒不觉得那是什么一回事。 他出身寒微,最高兴见到花蕙奚落富家小姐。 他怕的是花蕙不胜酒力,她开罪了谁他反而乐意观看。 雪姿是不轻易放过人的:“君略去不去找大卫又关你什么事?你老问来问去,莫非是……你自己想想吧。” 雪姿愈看愈觉得大卫就是花蕙,花蕙就是大卫,要不是为了雅仪,她便不会强行收口,把她的狐疑说出来。 君略急了,他担心雪姿损伤花蕙,多于担心妻子知道真相。 雪姿不但是伴娘,而且是雅仪的闺中密友,如今婚都结了,他恼怒雪姿的惹是生非。 花蕙的失仪,是因他而起,要是他不保护她,谁可保护她? 君略欠身而起:“雪姿,花小姐,是我多言,令两位生气。来,我们大家吃一杯,算是我道歉。” “喝一杯?红酒还是白酒?”雪姿冷冷地问。 “白酒。”君略不是懦夫。 君略把一杯白酒递到花蕙面前,花蕙的一颗心泪眼迷蒙,她知道她不能哭,但若一碰到君略的手,她也许忍不住了,她不敢接。“荣,你替我接了吧。” “不,”君略坚持:“花小姐请亲手接。” 花蕙的指头在街杯子时碰到君略的指头,雪姿双眼入如。 “谢谢,祝你们夫妻白头到老。”花蕙要跟君略同一阵线,把雪姿的嘴巴给封住:“我顺道也代大卫祝福你和雅仪永远恩爱。我想那是我哥哥最诚挚的心愿。” 花蕙垂头把酒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是从君略手中接过来,君略特地要全桌子人为她而喝的白酒,她舍不得一倾而尽。 何时啊何时,君略,你再为我倒杯心爱的白酒? 面对着为他而远走天涯的人,老有张桌子隔着,来了亦相亲不了,花蕙神思恍惚,连雅仪眉花眼笑地道:“花小姐,谢谢你。”都听不见。 荣在桌子下面用手肘碰了她一下:“人家在谢你啊。” “花小姐,谢谢你。”雅仪感激地重复一次。 “啊,不用谢,不用谢。”花蕙似行在梦中的梦里。 荣以为她醉了,便对她说:“花蕙,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哪儿?”花蕙有点失神。 “回到我们住的小木屋去呀。”荣肯定她真的醉了。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花蕙磨在椅子上,反手握着椅背。 我们的小木屋?君略刚在心酸着花蕙的痴痴呆呆,情深一往,怎么她却跟那小伙子同居了? 佐治心里有数,便跟荣说:“她醉了,我跟你一同扶她回去。” 除了君略知道她实在没醉之外,整桌子人都认为醉了。 佐治跟荣左搀右扶地把她扶起,佐治特意回头说:“牧场有间两个睡房的小木屋,荣和花卉各住一间。” 君略稍微舒了心中气,他明白佐治是在告诉他,荣和花蕙除了共用一屋外,并无其他关系。 他们一踏出饭堂,君略的父亲便板起脸来:“好狂野无礼的一个女郎,她走了还好。” “坐没坐相,吃没吃相,东倒西歪地挨在男人身上,真吓坏人。”君略的母亲显然对花蕙大为反感。 君略听了如万箭穿心。 雅仪反而独排众议:“大卫一表人才,斯斯文文,他的妹妹其实很漂亮,只是任性一些而已。” 雪姿横了雅仪一眼:“你老是大好人,你以为世界上没有坏人吗?” 君略心里有气,不禁针对着雪姿:“世上真正坏的人很少,你……” 雪姿插嘴:“我还未晓得你是否真正的坏人呢。” 雅仪当然护着丈夫:“雪姿,开玩笑也要有分寸,君略是正人君子。” “幸好我娶的不是你,”君略半开玩笑地说:“不然天天都怀疑我是坏人。” 雪姿像被黄蜂叮了一下:“幸好我见过大卫的所谓妹妹,不然我会对大卫动心了。有个这么没家教的妹子,想来他的家庭好极有限。” “雪姿。”雅仪制止她乱说。 张家爸爸不耐烦了:“别吵了,总之,我们不要再见那个花小姐和那个跟她暧暧昧昧的什么荣。” “我们是好人家,犯不着为了大卫做过你的伴郎而要跟他通家打交道。”张家妈妈黑起了脸。 君略恼了起来:“谁要通家打交道了?你们背地侮辱人,那算是很有家教吗?” “没家教谁教你出来?”张家妈妈骂儿子。 “老爷,奶奶,别生气,小事而已。”雅仪说。 雪姿嘿了一声:“当心好戏还在后头呢。” 在那小木屋里面,荣咒骂着:“那帮人真讨厌,尤其是那个做过伴娘的,好像跟你有仇一般,一股撩架吵得模样。” 花蕙默然没作声。 荣想来心里有气:“还有那些什么亲戚朋友,整帮老鬼,开头装客气,后来连正眼都不瞧我们,有钱很威风吗?我才不稀罕跟他们同桌吃餐呢?” 花蕙仍然笑着不发一言。 荣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对佐治说:“我们弄她躺下吧,她醉了。” 佐治另有打算:“荣,我们牧场的人有治醉土法,你先洗澡睡觉去,我带花蕙出外走走,新鲜空气对她有帮助。” 花蕙抬头望望佐治,一片的楚楚可怜。 佐治一把扶起她:“你还可以走路吧?” 花蕙点点头。 佐治扶着花蕙走出小木屋,穿过一片树林。 “是不是他?”佐治问。 “是。”花蕙答:“我没有醉。” “我知道。”佐治并不感意外。 “他想见你。”佐治是个观察力强的人。 “是吗?”在这当儿,花蕙急切有人证实她的想法。 佐治放开扶着她的手:“我觉得是。你想单独见他吗?” 花蕙答:“我想。” 佐治说:“我替你们安排。” 花蕙此刻除了佐治外,实在求救无门了。 “不过别让荣知道。”花蕙恐怕荣性烈,恐怕他吃醋,总之,直觉告诉她不可让荣知道。 “让我看看怎么弄走那群鲨鱼,让张君略脱身。”佐治在沉思妙计。 男的新婚便已想见旧爱,女的仍是一片我心属君。 确是难以加诸褒贬的事。 爱情是没理由可讲的,这个佐治了解。 “为什么他不娶你?”佐治发了个直接的问题。 花蕙亦不介意坦言:“不是他不肯娶我,而是我不肯嫁给他。” 两人苦恋如斯,所为何事?佐治抓破了头皮都不明白所以。 花蕙道:“没人能阻止我们结婚,包括他的家人在内。只是他没有脱离家庭、财富和地位的勇气。” “你问过他吗?”佐治细心分析。 “没有,他连父母都没介绍给我认识,还能抛弃一切,问他干什么?” 佐治不以为然。“没问过的事等于胡乱猜测,你怎能这么肯定?你放弃的太早。” 花蕙答不出来:“佐治,总之我觉得有种无形的障碍,令我不问他。你是男人,告诉我为什么君略不主动跟我说,无论如何,要娶我为妻。” 佐治想了一阵:“我猜那是你没令他感到你爱他到不顾一切的程度。男人有时是迟钝的,没女人那么敏感。别期望男人能隔着三四层纱都能把女人的心事猜出来。” 花蕙边走边想,君略真的猜不透她的心事吗? 佐治觉得这女子自尊心过分强了,性格亦太浪漫了,她在自找苦吃。 看君略一席间的表现,显然是个有勇气的男子,而且深深爱她。 平日潇洒的花蕙,反而临场大乱,君略比她沉着的多。 问题是,如今弄到君略已婚的地步,而妻子又是那么贤良纯真,如何是好? 怎么才能不伤害最无辜的雅仪,倒是个更大的难题了。 “雅仪是个忠厚纯良的女子,佐治,我只想见君略一次,我真的不愿意破坏他的婚姻。”佐治相信花蕙的话是出自真心的,又是一个忠厚纯良的女子。三个好人,居然会造成悲剧。 花蕙交给佐治的信,到底写什么呢?是宣称她对君略的爱?是绝交?是遗嘱? 佐治一想,担心了起来:“你交给我的那封不寄的信,是给君略的?” “是。”花蕙淡然一笑:“不用提了,反正那天我已经在你面前把它撕掉了,记得吗?都无关紧要了。” 佐治听了,古古怪怪地笑了起来:“我影印了副本的,信依然在,你想我交给他吗?” “你这个坏蛋!”花蕙娇嗔起来:“怎么私自影印我的信?” 佐治办事一向一板一眼:“当然得影印副本,是你自己说当我是邮筒,把信交给我的,我的责任是保管它。你没叫我给你把它撕掉。” 那封信,会影响君略一生,花蕙是在极度悲怆的心情写的,她实在不愿意君略读到。 “别把信给君略,千万不要。”花蕙的态度十分认真。 “信不给,人却要见,花蕙,我没资格劝你什么,不过,我是你的朋友,多见他一次,徒令你倍增伤感。”佐治为她着想。 “一定要见的。”花蕙意志坚决。 “花蕙,我不再问你什么了,你要见便见吧,我必然帮助你,先让我想一想。” 两人继续在树丛中走了一阵,突然有个身影在前面闪过。 “花蕙!”轻轻的唤声传来,那是君略的声音吗?会是其他人设的陷阱吗?花蕙不敢应。 “花蕙!”轻轻的唤声再度传来。 是君略的声音。花蕙不再想了,是别人又怎样?明天也许没机会见到他了。 她还未迈开一步,在黑夜的树丛中,有个高高的男子已挡在她和佐治面前。 “君略!”花蕙既诧异复欣慰,不用佐治想办法,他已经迫不及待来找她了。 “你怎么跑出来的?”佐治问。 “时间无多,佐治,我得跟花蕙见面。”君略说:“不过你请留步。” “你们两人谈心,我站在这儿干什么?”佐治转身打算离开。 花蕙七窍玲珑,一听到君略的话便马上会意:“他定是溜出来了,所以要你陪他回去才不令人怀疑。” “对。”君略告诉花蕙:“郎奴夫妇正在弹吉他唱歌娱乐他们,我借入厕,说饭堂的厕所不够清洁。得罪了。我说我要跑回我们的那间屋子去解手。” “佐治,对不起,我们得说中国话,你不会听得懂,不碍事。”花蕙道:“佐治,为朋友为到底,请退后三棵树的地方等君略,就当你半途碰到他,跟他一同回饭堂好吗?” 佐治无法拒绝。他对君略的好感大增,君略是个敢作敢为的男子汉,不用花蕙找他,他以行动证明他必会见她。 君略跟花蕙双手一握,便不由得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 好久没接触君略的肌肤了,一触着便犹如昨夜才拥抱过一样,时空完全没关系。 君略深深地吻着花蕙,一个好长的吻。“花蕙,回到香港来,不要离开我。” 花蕙柔肠百结。“君略,说真的,雅仪是个好妻子,天真而又敦厚,我不要卡在你们中间。” 君略皱皱眉:“什么意思?” “我会永远都爱你,间中我会回来看你,我高兴你找到了个好妻子。” “花蕙,我害怕失去你。”君略亲着她。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花蕙抚着他的脸。 “为什么你不肯嫁给我?不嫁给我便叫作永远不会失去你吗?”君略至今解不了这个谜。 “别说嫁,说成婚好吗?”花蕙的指头传出似水长情:“你要了雅仪,她是你的新娘子。我反串做伴郎,亦等于在牧师面前,我们成婚了。我是你的。” 花蕙行事,一向另有一套作风,君略知她,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恨自己要说出来,”君略把前额靠在花蕙的前额上:“我最爱的人是你,雅仪是其次,远远的其次。” 君略内心极不好过。 为了证明他对花蕙的爱,他侮辱了自己的新婚妻子。 然而,没有了花蕙的日子并不好过,有如住在间四壁完美却没有屋顶的房子一样。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家人,但……” “不,”花蕙止住了他:“是我知道你的家人不会喜欢我的。” “我不在乎。”君略说:“是我娶妻,不是他们。” 花蕙似笑似叹:“老生常谈。” “别找借口……”君略捏住她的臂,捏得她很疼。 她知道君略的愤怒。 “君略,我自由自在惯了,不适合做张家大少奶奶的。我不会因为我出身寒微而自卑,那绝对不是我不嫁给你的原因。” “我是在说我们两人,不是我们的家庭!”君略说:“一向痛痛快快的你,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 花蕙想了一阵:“也许是吧,我很傻,我希望你说你会脱离家庭,跟我在一起。” “既然你想我说,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君略摇着她,有若将答案摇出来。 “我说了你会做吗?”花蕙直视他的眼睛。 君略毫不犹豫:“我绝对会做。不过那个张君略便不是我,而是一个一无所有、对父母完全不负责任的人。你见到,我的父母老了,我的弟弟少年丧生,而我下面只有两个十几岁的妹妹,那样的张君略你会不会喜欢?” “不会。”花蕙老实地回答。 “那你到底想我怎样?”君略觉得十分委屈:“你以为我需要家族的财富吗?我念过书,我自信我有才干,白手打天下我都不怕。” 花蕙的手背轻轻掩住他的嘴唇:“想来,潜意识中我其实是恐怕你不怕。老人家伤心起来,命不长了。” 花蕙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不用说,是家人的催促。 他们两人,有些心意相通的,结了婚,君略有如还了笔父母的债,他是个孝子,花蕙明白,张家急于有后。 两人默默相对,挽着手在树群中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 “君略,我等你,等到你,等到你的父母去世了,等到雅仪也去世了,我都留着命等你。”花蕙说的清爽利落:“那时,也许我已经是个八十岁的老婆婆了,但我答应你,我为你而生。” “别说不实的话。”君略亲了她一下。 “你也不许死,至少不能先我而死。” 君略揽着她的腰:“老说傻话,其实你是个傻女孩。” “我没说过我不傻。”花蕙依在他怀中笑。 君略摇摇头:“今天你还年轻,说一生一世很容易。他日我老了,八十岁了,那是五十多年后的事了,你没可能这么干等,何必为我吃苦?” “那不是吃苦,那是希望,有人有希望等五十年的福气吗?”花蕙说:“也许嫁了你,太快乐,我便写不成书了。” 君略啼笑皆非,花蕙有时是浪漫到幼稚的地步的。不,她不是幼稚,那是赤子之心。 那令他想起了荣,那个好像跟她关系不同寻常的俊伟年轻人。 “荣跟你是怎么一回事?”君略问。 花蕙说:“我们暂时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 听在君略的耳朵中,太不自在了。他但愿她说别的。 “你爱他吗?”君略严肃起来。 “我只爱你一个。”花蕙招架着。 君略知道她在回避:“你爱他吗?” 花蕙犹豫了一阵:“我喜欢他,就像朋友一样。” 君略不接受这答案,一顿饭中,他看出的不止于此。 “花蕙,他爱上了你。” 花蕙对荣的确是有一种爱,但绝不是对君略那种爱。荣爱她吗? 荣没说过,但她不能否认感到荣在爱她,但她并不能肯定荣真爱她,他也在逃避。 “他从没说过他爱我。”花蕙像个让人审问的小学生。 “花蕙,你不是个很好的说谎者。”花蕙坦言:“我不晓得我应该说什么。”君略太害怕失去花蕙了,一个年轻貌美而浪漫的女子,等他五十年?在五个月内她已可让人抢掉了。 君略亦不晓得自己应说什么。 倒是花蕙先开腔:“君略,在我孤独的未来途中,我都需要朋友的,别吃无谓的醋。” 君略愈听愈不顺耳:“花蕙,就算我求你,别爱上荣,离开他,离开这儿。你肯不肯?” 太难回答的问题了。 荣虽然不及君略对她重要,但荣一无所有,只有她一个。 要是她离他而去,荣等于又让人扔掉一下,正如他的父母把他扔掉一样。那样做,会再度把他打入黑狱。 她和荣那种微妙的关系,君略不会明白的。 君略了见到花蕙沉吟良久,不用花蕙说,他都猜得到荣在花蕙心中是有地位的,他有说不出的醋意。 他相信花蕙的信誓旦旦,不过人生无常,花蕙总有一天不是他的。 可惜,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自己应经有了妻子,雅仪对他忠心耿耿。 君略懊恼得无法自解。 男人,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即应够了,有两个忠心耿耿的女人,便是死结,总不能叫其中一个牺牲,那样于心何忍? “花蕙,你不用回答我了,虽然我十分难受,但我怎能要求你独走人生路呢?那是不公平的。” 花蕙从口袋掏出君略给她的钻石指环:“它天天在我贴身之处,再穷,我都不会卖掉它。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意。” 君略重见二人定情之物,不禁泪承于睫。花蕙抚着他的胸口:“君略,不要流泪,男儿流血不流泪,知道吗?” 君略实在关心花蕙:“不要卖掉它,你开个银行户口,我每月给你存钱进去,我有这个责任。” 花蕙频频摇手:“不!君略,请你别这样做,我二十四岁了,老早超过独立的年龄,凭一管笔,我也可以赚到养家糊口的钱,反正我的之处有限,我亦没有什么特别需求。你说了,我心领了便够了。时间无多,你回去饭堂吧,不然人家会起疑了。” “花蕙,明天我什么时候见你?”君略十分不舍。 君略的切切情,令花蕙既欣慰又哀伤。 一个男人的切切情已经够了,她心里已有决定,她不能再令荣对他生气切切情了。 明天什么时候见君略? 她不愿告诉他,只说:“佐治会找机会告诉你。现在你跟他回去吧。” 花蕙背靠着树,不让自己看见君略和佐治的背影。然而君略踏着落叶而去的沙沙声,她是一下一下地听得清楚的。 直至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她才走向小木屋去。 荣在等她。 “酒醒了?”荣见她步履稳然。 花蕙坐在床上,一阵惘然:“我不晓得我是醒还是醉。” 荣握握她的双手,一片冰冷。 “我替你弄杯热巧克力暖暖身子。” 荣顺身拿起张毛毯搭在她肩上,忙着弄热巧克力去了。 花蕙双手捂着脸,极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不一会荣便把热巧克力捧到她脸前了:“给我乖乖地喝下去。我替你准备热水,洗个热水浴,不怕受凉。” 荣又忙碌地跑到浴室去了。 咕噜咕噜的水声,声音都像别离。 过了十分钟左右,荣从浴室跑出来:“谁准备好了,浸浸热水,来,来。” 荣像哄孩子似的把她扶起。 “嘿,想不到你懂的准备沐浴热水。”花蕙手里拿着空杯子,荣小心地接过去了,不想她有任何负担,连一双空杯子他都嫌太重。 “我自小寄居别人家中,放热水给收养我的人的子女沐浴是做惯了的事。”荣说:“包管你满意。” “你怎知道我喜欢水有多热?”花蕙问。荣笑说:“以前替他们放热水,太热骂太冷也骂,骂的多便知道了。你会骂我吗?” 带着伤痕的笑。 花蕙温柔地把头往后一靠,秀发在荣的胸膛轻轻扫着:“我会教你骂骂你的人,我不会骂你。” 花蕙的秀发,带着树香,想扎根似的扎进荣的心房。 送了花蕙进浴室,荣笑坐在浴室门外,聆听着,以防花蕙不胜酒力,或者滑倒,那么她一唤他便马上听得到。 他听到的,是撩水洗澡的声音,滴滴答答的。荣心神俱醉,幻想着花蕙的胴体浸在水中是多么的美丽。 花蕙冲洗了一会儿,到底是吃了不少酒,让热水一泡,有点困。 她头靠在浴缸一端,想着明天,想着君略,想着荣。 她似乎看见一片辽阔的青草地,自己穿着婚纱的背影,没有新郎的,旁边只有两个伴郎,穿的正是她女扮男装做君略伴郎的衣服。 那两个伴郎是谁? 一个背影高高瘦瘦,像是君略。一个背影健硕强壮,像是荣。迷迷糊糊的,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有人把冷水轻轻泼在她身上,怎么水忽地变得那么冷? “花蕙!”荣唤她的声音。 花蕙星眸半启,赫然看荣蹲在缸边。 “我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都不见你出来,浴室里又无声无息的,急得我便跑进来。”荣手中抱着大毛巾:“你在浴缸里睡着了,很危险的,要是头一滑下去,便淹死了。” 荣把她拉起来,用大毛巾紧紧把她裹着,抱回床上,用被子盖着。 “都是我不好,怎么叫你去跑满缸热水?明知你喝多了酒,幸好你没事。”荣自己骂自己:“我老是做错事的。” 花蕙已醒了大半:“荣,你没做错事,谢谢你。” “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谢我,只有你一个。”荣喃喃地低着头。 在浪荡天涯的孤寂人生路上,花蕙是衷心感谢荣的。 她发觉荣一想及身世,便永远低着头,似乎往事与自卑,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花蕙每有事倚靠他,他便雀跃不已,真正的男儿气息便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了。 她很想用双手抚着荣的脸颊,把他垂下来的头抬起来。再想,不可以这样了,她还有多少时间跟他一起?她得令他有自信心。 “荣,抬起头来。” 荣抬起头来,双眼带着问题。 花蕙的眼角含着永恒的情谊,荣眸中的问题消失了。 “荣,坐在床上,我们说说话儿。”花蕙把枕头垫在床背,斜斜地靠着他半躺半坐。 旁边的两个枕头,她亦替荣放好了,好让他靠着坐。 “荣,你其实是很懂得关心别人和照顾别人,你知道吗?” 荣微笑看着花蕙白莲似的脸孔:“你其实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女人。” 花蕙有很大的感触。她想起两句在巴黎斗室中涂在纸上的词:“浪荡天涯苦为君,钻石心是假。” “你在想什么?”荣问。 花蕙垂睫微笑:“两句我写的东西,词不像词,诗不像诗。” “念给我听。”荣希望同担她的苦与乐。 “不,很傻的两句东西而已,你不会有兴趣听的。”花蕙有个习惯,写的东西不想给人看,除了她赖以为生的报道文章之外。 荣渐渐认识她,在表面的江河里面,花蕙实在是个有点害羞的人,不晓得藏着些什么东西在里面。 “你不喜欢说我便不问,反正我的文化水平低。”荣的确担心她吟了出来他会不解。 “我也不过中学毕业而已。”花蕙设法减低他的自卑心。她看见的是个有魅力的男子被困在自卑的茧里面。 荣,自己咬破茧冲出来吧。花蕙凝视着他。很吸引人的一张脸孔,恨健硕伟岸的身体,她要记住他。 荣的激情在澎湃着,他想问他为什么凝视他,他想占有她,但从小到大像走钢丝的生活,令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恐怕一失去平衡便会从高空摔下来,而地面,是没有安全网的。 方才花蕙在浴缸里睡着了,浸在水里浮凸玲珑,肌肤胜雪如圣女,他只敢看一眼,多看便是亵渎了她。一起在床上说说话已经令他觉得跟花蕙很亲近很亲近,他知道花蕙接受了他,信赖他。荣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温馨的感觉,但这感觉有如一根高空钢线,他不能失控掉下来。 “你累了,早点睡觉吧。”荣费了很大劲才说出这句话,费了好大劲才能把自己从花蕙的床上撤走。 他头都不敢回,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房间里。 花蕙看得出荣的内心挣扎,她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 整夜里,花蕙都没法成眠,在一灯如豆中,她悄悄地铺好床边的一双袜子放进背囊里。天色刚翻鱼肚白,她所害怕的明天已经到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跟着是一连串的敲门声。 “花蕙,荣,你们的母牛要生小牛了!起来!起来!”是个年轻的牛郎在叫嚷。 牛棚里,佐治已在,老牛郎正在熟练地帮助母牛生产。 荣又如一个等待孩子出生的父亲,在母牛身边转来转去,聚精会神地看着。花蕙把佐治扯开几步,低声往他耳边说:“佐治,开车送我去机场。别问我任何问题,快!要走我只有这个时间了。” 佐治看见花蕙一脸恳求的神色,心下多少明白。 他一语不发地拉着花蕙走,走到吉普车停泊的地方,当机立断地开车。 “车子离牛棚不远,还听得见母牛的鸣声,继而听见牛郎和容的欢呼声。” 小牛出生了,是头雄的。 荣高兴地跳了起来:“花蕙,花……花蕙,你到哪儿去了?” 荣游目四顾,花蕙不知何时消失了。 “别那么紧张,女孩子害怕看血淋淋的生产,也许跑回小木屋去了。” 是,小木屋,他的小木屋。 荣载欣载奔,边朝小木屋跑边高声欢呼:“花蕙,花蕙,花荣出生了,我们的孩子出生了,花荣是个男的,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在吉普车上,花蕙听得见荣的呼唤,声声令她心如刀割。 “荣,我听见了,我听见了。”花蕙在飞驰的吉普车上低低地寄语风中。 吉普车绝尘而去,佐治没把速度放慢。他了解这是花蕙唯一的选择。两人在车上无语,直至抵达机场。 “请告诉荣,我做了小偷。”花蕙直至背囊:“我偷了他一双臭袜子。” 佐治点点头表示明白。 “好好照顾他。”花蕙再度有央求的眼神。 “放心,我们会把他变成个男子汉。”佐治说:“别再做他的保姆了,他得自己成长。” “佐治……”花蕙不晓得如何表示她的感激。 “不用说了,你很感激我,谢谢,谢谢,是吗?”佐治双手插在皮带上。 花蕙给佐治来了个拥抱:“佐治,我亲爱的朋友。” 佐治亦抱抱她:“很高兴认识了你。” “请告诉君略,请他忘记……不,请他记着……我不晓得怎么说了。”花蕙转身步入机场。 “保持联络。”佐治挥手告别。 佐治一回到牧场便心烦起来。 花蕙走了。 他怎么告诉荣? 他怎么告诉张君略? “荣在哪?”佐治问牛郎。 他在小木屋,门没锁上,他便推门进去。 荣靠着花蕙的床脚,坐在地上。 佐治并不绕弯说话:“花蕙走了。” “为什么她不辞而别?告诉我!”荣的双眼充满彷徨与愤怒。 佐治一反平常的和蔼:“我没问她,走了个女人并非世界末日,快快给我站起来做个男子汉,照常工作。还有,她告诉我她偷了你一双旧袜子放在背囊里。” 荣的眼泪在佐治一背身出门后便夺眶而出。 才离开小木屋不到一百尺,张君略便一把扯着佐治:“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花蕙?” 佐治干脆不回避:“她走了。” 君略如在头上让人重重地打了一棍,头晕了一阵:“她答应今天见我的。” 佐治代他俩无奈:“她不得不走,你应该明白的。我没见过一个女人如此地爱一个男人。我但愿她快点嫁掉,忘记你。” “她不会的。”君略说。 佐治叹了口气:“我就是担心她不会。” “她到哪儿去了?”君略急问。 佐治捏捏下巴:“她没有说,我亦故意没问,省得回来要告诉你。” “她有没有留下话给我?”君略只求一句话,一个字。 花蕙留下的话算不算是话? 佐治想了想,花蕙和君略的确无望之缘,他不应以主观的态度去处理,干脆当自己是录音机,听见什么便说什么好了。 “她叫我告诉你,请你忘记……不,请你记着。然后她便步入机场了。” 忘记和记着都是记,君略了解她的心,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佐治,她搭机到什么地方?”君略焦急的很。 “我真的不知道。”佐治答道:“我只把她送到机场门口。” 君略暗忖,她可能仍在机场,从凤凰城飞出去的班机到底不多。 正在揣测间,雅仪和雪姿一起走过来。 雅仪甜甜地告诉丈夫:“原来大清早有头小牛出生了,我们刚去看过,可爱极了。” 雪姿对君略说:“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俩快点多生几个。雅仪,他日你想生多少个便多少个。” “呀,佐治还要带我去看几块地皮,可以做高尔夫球场的,我也许有兴趣投资。现在我们得赶在阳光充足时去看,回头见。” 佐治只好点头。 “我们都去。”雪姿常爱替雅仪出主意。 君略有口难言,佐治决心帮他一把:“路上颠簸得很,你们会很累的,何况,草原上没有洗手间。” “那么我们别去了。”雅仪对君略说:“当然,如果你要我陪你我便一定去。” 君略轻吻妻子的脸:“别去了,太辛苦,我尽快赶回来,我和佐治现在出发。” 佐治又得做一次司机,一路上君略老催他,佐治踏进油门飞车而去,终于到达机场,君略便如箭般穿进去。花蕙,花蕙,你还在吗? 找得着花蕙又如何?一切已成定局。 但是君略的信好像被根强力刚线般拉着,非进机场不可。机场并不小,君略似箭般左奔右跑,往每个闸口的候机室看,一个不见人便狂奔到另一个,不跑遍了他暂不罢休,那根勾着心的钢线是那么的力大无穷,他不能停止。 跑了一番,有个闸口的搭客正站起来排队入闸,他瞥见一个背影:乌黑的长发垂在灰色的帆布背囊上,灰白间条衬衫肩上搭着件白羊毛外套。 “花蕙!”君略没有机票不能进去,唯有大声地在五十呎外的闸口呼唤。 那个背影完全没反应,不像是听见有人在唤她。 难道认错人了? 君略不肯放弃,再度大喊:“花蕙!” 只见那背影停顿了一阵,排在后面的搭客不耐烦地打尖纷纷进了机舱通道了。 “花蕙,回头过来!”君略大力地大喊。 那背影终于转身过来,那不是花蕙是谁? 她遥遥地望着君略,但双足仍钉在地上不动。 花蕙多么想跑出去扑在君略的怀抱中,她还够时间从机场时跑出来几分钟再跑回去的。 君略像头失去了心的豹子般,喘着气等待着夺去他的心的人把心交回他。 花蕙决不能走这几步的了,不是时间问题,不是距离问题,她挣扎了很久才断然离开,她受不起再挣扎一次。 她的眼角蓄着泪水,她希望五十呎外的君略看不见,她将左手指指自己的心,然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再用右手无名指指着君略,凝神注视了他好一回,才转身入闸。 君略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 花蕙是最后上机的搭客,在进入机舱通道前,她没有回头。虽然她知道,回头亦不过是空白一片的通道,但回头便有见到君略的感受,她不想感亦不想受。闸门关上了,“往三藩市”的灯光已熄掉了,荧光屏上只余下一片黑色。 君略料不到会阴差阳错地在偏僻的牧场重逢花蕙,更料不到他俩再度这样别离。步出机场,君略尽量冷静,冷静得脸孔不像活人的脸孔,只像化妆舞会的一个脸罩。佐治拍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吉普车迎着黄昏的阳光走,过了还一会儿,君略才开口。 “我见到她。她飞往三藩市。” “然后呢?”佐治也好奇。君略说:“我们没说过话。” 佐治心想,不说比说好。死结打了两个,得三人一起才解得开,而这三个人是没可能解开死结的。 有些人无法不抱着死结过一生,佐治想不出任何帮忙的方法。令他不安的是花蕙交给他看而他又看不懂的中文信。 那封信是给君略的,花蕙却要求他别给君略看,那么他更加不能让君略的妻子看。 “那封信会改变他一生。”佐治记得花蕙这么说过。他决定不提那封信的事。 相处了才一天多,君略做事誓不罢休的性子他看出了端倪,这封信,提不得。 君略一直沉默着,间中回头看后面的路,花蕙老像站在遥遥路上,重复又重复地向他打那三个手势。 君略问佐治:“停三十秒可以吗?” “可以。”佐治以为他是人有三急之其中一急。 料不到车子停在了君略却没有下车,只向佐治作花蕙的三个手势:“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佐治愕然:“我不知道。” 花蕙永远留给他一个谜。 佐治又再开车。 沙尘滚滚的公路,佐治不晓得开车走过了多少次。路数十年没有变,自从花蕙、荣、君略、雅仪等人出现后,这条路好像装载着缠绵往复的不了情。 夕阳西下是一瞬间的事,天说黑便几乎马上黑了。回到牧场时,天空已经撤掉夕阳,洒上星星。 “别哭丧着脸回去。”佐治对君略说:“不然你的家人认为我刚带你去完坟场。” 君略慢慢地将嘴角向左右两边扯开,像个忘记了怎么微笑的人重新学习微笑。 佐治看见他两腮微微地抽搐着,好勉强的一个笑容。 回到牧场,露茜姑母已伺候客人吃完晚餐了留下两份给他们。君略完全没胃口,走回她和雅仪屋子里。 “你累了。”雅仪一看见丈夫归来,便像小鸟伊人般磨在他怀里。 “地皮还可以吗?”雅仪问。 “还可以,不过干燥一点。”君略漫应着。 “洗个澡,我给你开水。”雅仪跑进了浴室。 君略浸在水里,恨不得有独自一人的时间,反覆地回想花蕙的手势。披了浴袍出来,雅仪正迎着面走来,看见君略右手指指自己的心,跟着双手交叠在胸前,然后伸出右手无名指向她伸来。 雅仪绽开欢欣无限的笑容,重复了他的手势一次,抱住丈夫的腰:“我爱你,我爱你。君略,想不到你也会这个。” 怎么雅仪都会的? “这就是我爱你的意思?”君略试探着。 雅仪的小手牵着大手的大手:“别装傻,这是聋哑人士的手语,你几时学会了?”雅仪再重复了一次手语:“那是你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君略,谢谢你。” 美丽而悲哀的误会。 花蕙,情丝绕天涯,她的倩影不论如何遥远,都牵着君略的心。然而眼前的妻子,一片天真,对他百分之百信任,而且完全诚献上她的心,他还能要求什么? 回想花蕙对他说过的话,大有独身终老的意愿。 如花年华,如花美貌,如此好心肠,却从此无人诉寂寥,一想起便心疼。 在床上,雅仪香喷喷软绵绵的肉体伏在他身上,但他无法生起激情。 “对不起,雅仪。” “对不起什么?” 雅仪对男女之事所知不多,不但没有思疑,更加没有奇怪。 君略右臂搂着娇小的妻子,怜惜地抚着她的玉臂,想说什么,却老说不出来。 雅仪倒是很快便睡着了,嘴角带着幸福的笑容。君略瞪着黑暗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离开牧场的时间到了。 大伙儿不免向佐治一家道谢。君略偷得几分钟,跟佐治私语几句:“难为你了。” 佐治爽朗地一笑:“不值一提。” 君略再度问佐治:“花蕙真的没给你留下些什么给我?” 佐治不晓得不提那封信算不算说谎,便含糊地答道:“要是有的话,到时她会叫我交给你的。” “什么意思?”君略问:“她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她没说过,但我告诉她这儿随时欢迎她。”佐治对花蕙是关心的。 “那个叫荣的青年呢?他跟花蕙一道儿走了?”君略自第一夜晚餐后便没见过荣。 佐治怎会不明白君略在想什么? “荣仍在,他在这儿做工。”佐治把一小包东西交给君略:“这是我代花蕙给你的一点纪念品。” 那包东西虽小,却是重甸甸的。 君略打开一看,原来是件奇怪地物件。 那是两块马蹄铁,U字形的,U形的末端圆拱比开口的地方大,U对U的,左右两边都让铁链连着,在铁链中间,套了个小小的铁环。 君略看着奇怪:“铁环那么小,怎么弄出来?” 佐治笑道:“弄得出来的。没一个牛郎不会把铁环弄出来。” “花蕙把铁环弄出来了?” 佐治摇摇头:“她就是弄不出来。这个是我给她玩的,她搁在床头忘了拿走,那便给你吧。” 君略把玩着,那么小的一个铁环怎么圈得过让铁链扣死了开口的那两块大大的马蹄铁? “有空你试试玩玩。”佐治说:“给你一个提示,这铁环看上去无法穿得过比它大的马蹄铁,亦似乎除了穿过马蹄铁亦别无出路,其实是有出路的。” 君略把它包好,不想花蕙指头碰过的东西给别人玩,一把放进了口袋。 “还有,”佐治说:“牧场人的迷信,若把马蹄铁挂在门上,是好运的象征,但必须圆拱向上,开口向下,不可以倒转过来挂的。” 大家都收拾好行李了,佐治和另一牛郎各开一部吉普车送他们去机场。 又是那条牵心路。 佐治和君略一直都没再交谈。 雪姿和压抑坐在一块,两个女人谈谈笑笑,忘了那两个男人的缄默。 渐渐,连雅仪都沉默起来。 雪姿推推他:“为什么不说话了?这条路又长又闷,你困了?” 雅仪有点突如其来的不舒服,雪姿一推她更觉肠胃翻腾。 “雪姿,我想吐又吐不出来。”雅仪倚在好友肩上。 “雅仪有孕了!”雪姿高兴地嚷了起来。 君略一则以喜,一则以哀。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了。 “很辛苦吗?”君略回头看妻子。 “不,不,有点不舒服而已。”雅仪永远是先想君略后想自己的:“老爷奶奶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 “先生个男的。”雪姿道:“张家只有君略这个儿子。” 雅仪担心了起来:“君略,要是我生个女的,怎么办?” 这小妻子太堪疼了,君略安慰她:“生男生女我都一样欢喜,别傻。” 雪姿护着挚友:“君略,这可是你说的,你的爸妈一样要笑,不许对雅仪黑着脸孔。” 君略其实盼望是个女的,最好长得像花蕙。 雪姿道:“要是生男,我做干妈。” 雅仪低声问:“要是女的呢?” 雪姿瞄了君略一眼:“那么便让你的挚友大卫做干爹吧。” 雪姿特别加强了“你的挚友”四个字的口气。 君略又恍惚见到花蕙的影子:“我的孩子就是大卫的孩子,我相信他会很乐意做干爹的。” “一厢情愿!”雪姿道。 君略忍不住还她一句:“情谊,你不明白的,雪姿。” “我想我明白的太多了,”雪姿骄傲而美丽的嘴角噙着威胁:“至少我比雅仪明白得多。” 君略暗忖,也许精明厉害的雪姿已猜得到大卫就是花蕙,花蕙就是大卫,但他决定任由她猜,他不会让她套出半点口风来。 君略不晓得如何度过这一生,家有贤妻,外有行踪飘忽的至爱之人。 在闹哄哄中,佐治大略知道雅仪有了身孕。 他代花蕙难过,他代君略难过,他代雅仪难过。 君略和花蕙不晓得怎么搞的,一个说他不肯娶她,一个说她不肯嫁他,然而两人却是那么的剪不断,理还乱。 道别时,佐治惯性地拍拍君略的肩膀:“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君略说。 两个男人都肚里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佐治独个儿开着吉普车回牧场,他料不到自己居然会变成四角恋爱的唯一旁观者。 想及荣,他还是想帮这孤儿一把的,那是花蕙临别的叮咛。 回到牧场,看荣在牛棚里抱着初生牛犊,犹如抱着自己孩子般呵护。 “牛妈妈,你好吗?”佐治打趣道。 荣笑了,笑中带着忧郁:“我永远是好的,让我留在这儿,直至花蕙回来的那一天。” “荣,你得明白,她未必会明白的。”佐治有话直说。 荣无奈地一笑:“我不晓得往哪里找她,那么我只好留在这儿,至少她知道我在这个地方。” “荣,你等什么?”佐治心有不忍。 荣没法笑了,花蕙已离他而去。 “牧场不是避难所,好好地工作。”佐治立心要把他锻炼成男子汉。 “佐治,”荣讷讷地问:“她是不是讨厌我了?” 佐治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小牛出生那天是我十九岁生日。”荣把小牛又抱得紧些。 “十九岁是大男人了,她捡了你一双臭袜子带去,那种心意你还不明白?” 一双臭袜。 平日花蕙替他洗袜子,洗衣裤,荣自懂事以来,都没有人替他洗过衣物,一切得自己动手。除了两餐一宿外,自生自灭。 “但愿她带走我的一双干净的袜子。”荣为臭袜子而尴尬。 这小子还不懂事,佐治叉着手在腰上大摇其头:“干净袜子只有洗衣粉的气息,臭袜子才有你的气息啊,傻蛋。” 荣顿然而悟,花蕙实在是没打算忘掉他的。 然而,不忘掉亦不会来有什么用?他总得把她找回来。 “过几天我的假期便完毕了,我得回纽约去。”佐治说:“你得好好地做个男人。” “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荣像得到一个亲人又失去一个亲人的大男孩。 “最快都是明年。那是我不希望再见到你在这儿看牛。”佐治说:“储够了钱,到纽约念书去,我会帮助你找大学。” 佐治说完便跑了。 对,念大学,念完努力工作,赚大钱,做个男人,好好地养花蕙。 还有,买只更大的钻戒给她。 订婚,结婚,荣想得好美。 目前整副家当只有几十美元,多做几个月购买机票去纽约了吧? 当荣在幻想未来跟花蕙在一起之际,坐在飞往三藩市班机内的张君略正在眉头深锁。 妻子怀了孕他当然高兴。 可是,为什么那种高兴无法盖得过他对花蕙的思念? 花蕙跑掉又再跑掉,只为了希望他有个幸福的家庭,没有第三者。 但花蕙在他心中,是个永远缺席的第一者。 望望疲倦地倚在他肩头的怀孕妻子,他很内疚,雅仪是那么地善良,他不能离婚。 太长的蜜月。 太长的未来。 整家子跟着度蜜月,君略已不耐烦,反而温顺的雅仪完全不在意,还把姑翁亲戚伺候得好好的。 换了是花蕙,可能老早跑掉了。 君略再度内疚地抱抱妻子:“雅仪,难为你了。” 雅仪甜甜地一笑,表示一点都不为难。 “你不舒服,要在三藩市休息几天才飞回香港吗?” “不用了,我只是常常吐而已,怀了孩子便是这样的了,很正常的。” 雅仪柔柔地安慰丈夫。 到了三藩市便驳港,在候机室里,人头涌涌,空气很闷。 雅仪又想吐了。 “我陪你去洗手间。”君略拉着妻子的手。 君略在女洗手间门口外等雅仪,一个苗条高挑的长发女郎,推门而出,那正是花蕙。 一时间两个人都呆了。 怎么避来避去,居然同一班机? 花蕙把白毛衣向后一扔搭在肩上:“天杀的!” 君略铭感五中,原来花蕙听他的话,回香港去了。 花蕙笑道:“在机上你们不会见到我的,你们坐的是头等,我坐的是经济位。” 说完花蕙便往四处溜溜,不想在候机室碰见他的家人。 走不了多远,碰面有一双夫妇模样的匆匆走来。 一看,那俊美的男子正是甘志铭,那娇小玲珑的女子正是嗲妹。 甘志铭惊喜地望着花蕙:“你也是UAZ回港去?” 花蕙啼笑皆非,要逃避的人全在同一班机上! 头等舱的搭客自然先上机,君略回头,看不见花蕙在人群哪里。 甘志铭和嗲妹坐的是商务位,亦先上机了。 花蕙等到最后才上机。 那班客机全部客满,花蕙本来早一天回港的,但班机没有空位,只好多等一天。 料不到一天之差,便碰上了所有人。 命运是否逃不了? 花蕙从来不相信命运。 她以为一切可以自己掌握。 料不到不能就是不能。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机位已满,君略不可以走过来坐在她身旁。 飞机起飞后不久,却见嗲妹从商务舱走出来,往机尾的经济舱找花蕙。 左右都坐满了人,花蕙只好走出来。 嗲妹满脸愁容,一反平日的爱娇。 她们站在洗手间门口那一小块空间,嗲妹幽幽地说:“幸好见到你,不然我要憋死了。” 花湖见她神色不寻常,不晓得这宝贝发生了什么事。 “我丈夫的爸爸死了,我们回港奔丧。”嗲妹说。 花蕙松了一口气,死的不过是甘志铭的爸爸,不算什么伤心事吧。 嗲妹叹口气:“真是祸不单行。” “什么事不妥当了?”花蕙问道。 “他对我近来很冷淡,不晓得是否外头有了女人,总是心不在焉的。”嗲妹这辈子天天备受宠爱,甘志铭每日少说一声“我爱你” 她都不开心的。 花蕙想起自己与甘志铭互相擦起的火花,有点内疚。 她的心只属君略,甘志铭却是捺不住对花蕙的思慕,神思恍惚起来。 花蕙但愿呆会甘志铭不会过来。 从机头到机尾,都是应见却不方便见,不用见却方便见到的人。花蕙心情紧张,十四个小时的航程,如何度过? 嗲妹的倾诉,她听得心不在焉。 “要是我还没嫁给他,他仍在追我,便不敢对我冷起面孔,献殷勤都来不及了。是不是为了这样,你老不嫁人?” 嗲妹的长篇独白只有最后这句打进花蕙的耳朵里。 是吗? 要是她嫁了君略,君略还会不会这样万里追踪,只为了看她几眼,说几句话?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花蕙轻轻带过这问题安慰了嗲妹几句,打发她回原座位。 甘志铭一直没过来。 花蕙曾嘲笑过他一结了婚,便成为住家男人,跟少年时代学生王子的潇洒不同了。 这些话可能引起了甘志铭的异心,到底他的家庭生活是那么的单调。 上餐的时间到了,空姐们在窄窄的甬道上推着餐卡小车,根本谁都动不了。 那三十多四十分钟真不好过,花蕙夹在左右的乘客中间,前面又让午餐托盘卡着,好像坐牢似的。 终于等到空中小姐来收拾午餐托盘了,洗手间门口又挤了一大堆人。 她的座位近机尾厕所,空气越来越不好。想打个盹儿,但睡不着。 看书,没心情。 睁着眼坐着,花蕙但愿自己是鸟儿,自由自在地振翅飞越太平洋,不用挤在机舱里受罪。 “花蕙!”一个男声打破闷局。花蕙转头一看,是双目含情的甘志铭。 花蕙只好跨过别人的膝头,对不起对不起地挤出甬道。 “不知怎地,我常想起你。”甘志铭是装作上洗手间溜到经济舱来的。 又是偷来的时间。 “嗲妹刚来过,她说你近来对她冷淡,很不开心。”花蕙急急作了个撮要。 甘志铭没作声。 “对她好一点吧,她一向备受宠爱,除了宠爱之外,对她而言,什么都是痛苦。”花蕙了解老同学。 “那么你呢?”甘志铭问。 “我?” 花蕙一时答不上来。她相当喜欢甘志铭,但喜欢的太迟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甘志铭对这名独来独往的女子,有着倾慕有着好奇。 花蕙笑笑:“我也需要别人对我好的。” 甘志铭看着那张美丽而不快乐的脸孔:“人呢?” 人呢? 花蕙的心停止跳动了一下。 “我知道有人记着我便行了,不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相对。” “但是你不快乐。” 甘志铭记得她假装在三藩市有男朋友等着的故事。 更记得的,是他俩的谈心。 “别管我,”花蕙从来害怕别人尝试揭开她的心:“你们两口子好好地恩爱去。” “我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对妻子和家庭的承诺,我只想走过来看看你。” 甘志铭比他年纪成熟得多。 “花蕙,跟谁刻骨铭心都是一样的,即使结了婚,到头来还不是老夫老妻。”甘志铭到底有婚姻经验。花蕙想想,不无道理。 “你想替我做媒人吗?”花蕙打趣地问。 甘志铭诚恳地说:“你的心里有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世上没有永恒的白马王子,一旦白马成了你的丈夫,亦不外乎是丈夫而已,就像我一样。” “你心目中的爱情,只有在你未得到时才美满。”甘志铭继续说。 “那是你的献身说法吗?”花蕙问。 甘志铭直认不释:“是。” 花蕙道:“嗲妹可不是这么想,她认为婚姻等于美满。甘志铭,她是个受不起风吹雨打的人,自幼便如是。” 甘志铭看着她:“你呢?你只能在风吹雨打中生存?” 花蕙哑然无语,她没有好好想过。 “你其实是害怕安定,害怕你的梦想会幻灭。那么一天追求不到,一天你都能在梦想中过活。”甘志铭自嘲起来:“就象我,明知你不属于我,我亦常常想念你。多矛盾,人是需要梦想的。” 再见甘志铭,花蕙有如重逢一个陌生知己一样,虽然陌生,但知己相谈总是投机。 她尊敬他对妻子和家庭的承诺,更同情他的寂寞。 承诺是寂寞的。 她自己何尝不是? “给你我在香港的地址电话好吗?”甘志铭要求:“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特别地去感受,自从见过了你,忽然想起我一直没有朋友可以聊天。” 花蕙把父亲家的电话地址写给了他:“我不一定住在那,如果我住在另一个地方,家里的人会告诉你。” “他们知道你在美国吗?”甘志铭记得这女郎说是毫无目的到处跑的。 “不知道,他们认为我仍在巴黎。”花蕙回港参加君略婚礼一事,家人根本不知道。 甘志铭得回到妻子身边了。 “舒伸筋骨时我也许再过来走走。”甘志铭老有个在港会找不着花蕙的预感。 他有个家。 他有好的工作,但他是如斯的寂寞。 心爱的人在头等机舱,自己在机尾经济舱,两个分不开的人总是让客观环境分开。 花蕙不想君略从头等舱走过来。 花蕙只盼望他在她身边。 “别骗自己了,花蕙。”她的心在说话。 机头机尾,有条无形的钢线把她和君略的心勾着,七四七飞机那么长的钢线,几百呎吧。 君略会过来找她吗? 等呀等呀,君略没来。 有如…… 有如什么呢? 有如一个一百米赛跑的奥运会选手,她的心中叫: Ready, Getset, Go! 跑! 跑! 她身不由己地跨过邻座的膝盖,直向头等舱跑。 刚踏进商务舱,空姐已截住她:“经济舱有洗手间。” 花蕙说:“我不是去洗手间。” 空姐说:“对不起,你不可以到商务舱。” 花蕙急了:“我有朋友在商务舱,我找朋友。” 空姐让她过去了。 甘志铭和嗲妹看见花蕙急急走过,连打招呼她都看不见。 花蕙直往头等舱走。 “对不起,这儿是头等舱,你不能进去。” 另一位空姐又拦住了她。 “我得找朋友。”花蕙说。 “找哪一位?”空姐冷着脸说。 找哪一位? 她不能说。 秘密不能让君略的妻子看穿,还有那厉害的雪姿。 正纠缠间,副机长走出来如厕,见到正在和空姐争执的女郎。 一时惊艳,居然有如此美貌的搭客。 副机长替花蕙解围:“你好奇想看看驾驶室吗?” 花蕙是机灵的,马上答:“是!” “等我半分钟,我带你进去看看。” 副机长果真半分钟不到便从洗手间出来。 她跟着副机长走,空姐便不敢做声。 好势利的世界。 自己走路障碍多多,只因为你是你。 跟着有权力的人,连自己都有特权起来。 那并非自己变了有财有位,而是跟着又财有位的人,便令人在一秒钟之内刮目相看。 好讨厌的世界。 她知道。 她明白。 要是她嫁了君略,同是一个花蕙,所受到的待遇和现在有天渊之别。 她不稀罕。 痛心的是,原来自由都是要用钱买的。 看君略一眼的欲望,都要用钱买的。 “你是电影明星吗?”她出色的姿容,令机长如此问。 花蕙摇摇头。 “你是模特吗?” 副机长作第二个最可能对的猜测。 花蕙又摇摇头。 副机长根本开飞机开得闷。 飞机不是惊险就是闷,巴不得拉个美女去驾驶室聊天。 君略这时已听见副机长边走边谈的声音。 他回过头来,双目欢喜地看着花蕙。 副机长和花卉已走到君略身边了。 花蕙的内心在交战着。 跟君略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 她的眼角瞥见雅仪已闭目躺着。 不过,雪姿的炯炯目光正向她射过来。 她决定装做什么人都看不见,干脆跟着副机长擦身而过君略的座位,毫不停顿地直往驾驶室走。 雪姿并非想跟花蕙谈话,但她不喜欢看见她在机上。 “君略你看,那死丫头搭上副机长了,连走过我们身旁都不打招呼。” 君略知道花蕙自有她的打算,不跟副机长打打交道,她怎有可能跑到头等舱来? 她的心意他心领神会。 他要做的,首先便是堵着雪姿那张利嘴:“她怎晓得我们坐这班机?走路时看不见不出奇。你想找她聊天吗?” “鬼才要跟她聊天。” 在驾驶室里,花蕙倒受到很好的招呼。 飞机上了三万多呎的高空,加上晴天万里,正副机长没什么事要做,有个美女来聊天,解解闷求之不得。 “要咖啡吗?”金发的机长问。花蕙方才让那空姐气不过来,这时不让她服侍一下才怪呢。 “要。”花蕙其实不那么喜欢喝咖啡。 机长按按钮,方才那赶她跑的空姐进来了。 “给这位年轻美丽的小姐和我们弄几杯咖啡来。”机长吩咐。 那空姐笑着脸出去了,很快便捧着咖啡进来。 “呀,我还想要杯冰水。”花蕙有心要这势利眼的空姐多跑几遍。 驾驶室是一度弧形的大玻璃窗,阳光不留情地从前面左右面射进来,既热又刺眼,怪不得正副机师、电报员和工程师全戴上黑墨墨的太阳眼镜。 花蕙盘算着她几时应出去看看君略。 机长和副机长谈笑风生,听见花蕙是记者,诧异不已。 “中国的女记者都像你这么漂亮?” 花蕙有点不好意思。 她做的工,都是零星琐事,并非什么大记者,不禁脸上一红。 百合花似的腮儿泛上一层粉红,令她更添娇色。 含露欲滴的透明白皮肤,里面泛起的粉红,令人恨不得把那藏在白皮肤下的粉红啜出来。 “其实,我想做战地记者。”花蕙一向喜欢刺激。 机长可料不到这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儿居然有男儿的想头。 “炮火连天,枪弹无眼,战地记者随时会死亡的。”机长说。 花蕙往蓝天白云一望,千堆白云似个仙乡,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天乡走路。 奇怪地,她只看见自己独个儿走路,没有君略牵着她的手。 “死没有什么可怕的,活着麻烦可真多。花蕙有感而发。” “你这么年轻便那么悲观,活着对你来说,很麻烦吗?”机长半问半教训。 副机长说笑:“大概追求你的男孩子太多了,忙不过来,所以麻烦。” 花蕙仍在眺望白云仙乡,云层有高山平地,还有好多不同形状的建筑物,只是没有君略,她只看见自己漂浮地走,边走边回头看,便老是望不见头等机舱里的君略。 “做人得娱乐自己,那还不麻烦?”花蕙说。 “那也不至于闷得要随时送命的战地记者。”机长说。 “我并非想送命。”花蕙腼腆地答:“人会为了心爱的事,心爱的人而不肯死的。” 若飞机发生意外,很多人都会死掉,机长已到中年,世故得多。 这女郎不知道死亡并非可以自己控制的。 “我们活着,是为了找寻快乐。”机长说:“像我,赚了钱,养得妻儿好好的,便很快乐。” 副机长说:“其实人不论做什么,目的都不外是追求快乐而已。做人的哲学其实很简单。” 花蕙觉得自己的事都很简单,她出去看君略一眼便很快乐了。 聊了半点钟,应是离开驾驶室的时候了。 太早出来,雪姿会怀疑。 太迟出来,君略会吃醋。 她知道他在等她。 踏出驾驶室,花蕙迎脸向君略走。 她的柔柔眼神,告诉了他一切。 君略了解她机尾机头走一程,只为了看看他。 花蕙,花蕙 ,不要走,君略的心在轻轻地呼唤。 花蕙没打招呼,走过他的座位便消失在头等舱和普通人坐的舱的布帘后面了。 君略感动复感伤。 妻子贤良。 妻子有了身孕。 他得对她好。 男人是要保护自己的妻子的。 可惜,他保护不了花蕙。 他心疼她活在风风雨雨中。 他开始自责,纵使花蕙不肯嫁进张家,他都应该强逼她。 他后悔当时,接受了花蕙的哲学。 至今他才明白,两个人合成一体,人生态度便会顺境而变的,花蕙知道吗? 花蕙的问题是:占有欲太低;对自由的估计太高;把爱情太精神化。 君略一边分析着,一边恨不得把她打一顿屁股。 他忍不住了,站起来便往机尾走。 走到机尾舱,好不容易才在二百多人中找着花蕙。 花蕙老早望见他。 她不动,她是极灵的,先等等有没有人尾随君略来,而君略不知。幸而没有。 君略一看见她,她便从座位中挤出来,往洗手间那边走。 机尾一列四五个洗手间,有两个是让空格挡住,人家看不见的。 一看洗手间没排人,趁着一个人都没排在任何洗手间时,花蕙很快闪身进了一个。 君略亦是机智的,他一推门,挤进了花蕙的洗手间,马上把门锁好。 他拥着花蕙深吻。 他想念她滑不留手的皮肤。 他想念她软绵绵而高挺的乳房。 他想念她仅堪一握的织腰。 他想念她的长腿。 他想念她的想念。 “花蕙,就当飞机下一秒钟便失事了,你肯不肯答应嫁给我?”君略双手离不开他想念花蕙的每一部分。花蕙都给他。 “花蕙,我后悔没强逼你嫁给我。”君略说:“我们的浪漫故事已经完了,我已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花蕙,听着,一切已成事实,我们还可以浪漫吗?不,我们现在面对的是痛苦。 ” 花蕙的吻是如此的温柔无悔:“我正在面对现实,既然现实如是,我便等你一生,到时嫁给你。” 一生,会发生很多事。 君略替自己扣了手镣。 花蕙却是自由的。 他相信花蕙的承诺,然而承诺有什么用处? 他担心花蕙会像花儿般在他有生之年凋谢了。 君略从不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出色的男子,花蕙还会碰到比他更令她喜欢的。 在形式未定之前,每个人都不预料会变,花蕙才二十四岁,她等得多久? 他深信她爱他,但以她的花容月貌和指引解语,是个男人会有九个爱上她的。这样痴缠下去不是办法。 花蕙对他愈痴,他便愈不想误她终身,更不忍让她孤独地走漫长人生路。 这些路,不可以跟花蕙说的,愈说她便愈会坚持等待。君略捺着失去她的苦恼,循循引导她。 强装着笑容,君略说:“你不可以先我而死。” 花蕙伏在他胸前,听见他的心在扑扑地跳:“你也不许先我而死。爱一个人是为他而生,并非为他而死。” 飞机狭小的洗手间令他俩挤得很,君略盖上厕板,坐在上面,花蕙便坐在他大腿上让他搂着。 “花蕙,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不论你结婚也好,跟别人闹爱恋也好,我都等你。” “我不会结婚的。”花蕙回头打了他一下。 君略了解她的性格:“你结婚我都不会恼你。人生路一程又一程,最后一程能和你携手而走,我已经感到幸运了。” 花蕙亦了解他有解不开的结:“好好地对待雅仪。我们两人的问题,不是她的错。我俩都得好好对待她。” 有人在洗手间外面敲门,大概乘客开始排队等洗手间等得不耐烦了,他们怎么出去才好?一男一女在飞机上同一个洗手间出来太不象话吧? 君略皱了眉。他先出去不行,花蕙先出去也不行。 花蕙干脆拉着君略的手,啪的把门推开,两个人一同走出来。 众人投以诧异的目光,花蕙潇潇洒洒、大大方方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君略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们在洗手间内成婚。” 排队等厕所的人反而无话可说。有个美国老太太还幽默地道:“恭喜!” 君略和花蕙相视一笑。“大小姐,我服了你。” “你能够想得出更好的办法吗?”花蕙一向也敢作敢为:“厕所成婚,光明正大,总比鬼鬼祟祟出来好。” 有些中外搭客脸又不以为然的神色,花蕙一概不管,钻回自己的座位里。 君略走回头等舱,一坐下雪姿便冷冷地说:“还有没有厕所蜜月?” 君略冒了身冷汗,望望雅仪,幸而还在熟睡。 “出来走走。”雪姿命令着。 君略只好跟她走到头等舱的最末一行。 “大卫即是花蕙,花蕙即是大为,对不对?”雪姿审问他。 “是。”君略不否认。 “老早猜到你和她有关系的了。”雪姿一向精明。 “你想怎样?”君略在备战状态。 雪姿亮亮的大眼一眨:“我不会笨得告诉雅仪的,我才不会令你有离婚的机会呢。去偷情吧,我只会告诉雅仪你是多么地爱她,雅仪柔情似水,你放不下她的,叫花蕙死了那条心吧。”君略深知雪姿厉害,但怪不得她保护挚友。 “我警告你,”雪姿脸如寒霜:“以后你再见那女人我不会让她好过。” 君略斯文一笑:“你不会给她好过?我知道你令人不好过的本领很大,但花蕙未必当你是一回事。” 雪姿自恃美貌聪颖,大大不服气:“没有人可以不当我是一回事的。” 君略无心跟她斗嘴,只想她闭嘴:“回座位去吧。” 雪姿用眼光刺了他一下,才返回座位。 雅仪仍在睡着。 君略抚着妻子睡的软软的手,他的内心并不矛盾。 他决定不见花蕙,让她当作疏远她好了,让她接受别的追求者好了。 他爱她至不忍让她痛苦的地步。一切误解和痛苦,由他来承担好了。他突然想喝酒,叫空姐拿酒来。 “红酒还是白酒?”空姐问。 “白酒。”君略没加考虑便冲口而出。 喝了几杯,他才猛然想起那时花蕙最喜欢的白酒,而不是自己最喜欢的红酒。 他脑袋空白地喝着酒,没想什么,他不愿意想。 在经济舱的花蕙,仍在回忆方才的每一句话,和君略的每一个神情。 “花小姐。”一把似曾相识的女声。 花蕙抬头一看,原来站在通道的美人儿是雪姿。“我们到君略那边走走好吗?” 雪姿友善地说。 君略叫她来的? 花蕙僵在半起半坐之间。 “来吧,赏赏脸,雅仪不大舒服,不方便走动。在牧场相会的人,在飞机上来个大团聚不好吗?”雪姿伸手扶她出来。 两个美丽夺目的年轻女子从机尾走到机头,引起不少没睡觉的人注目。 到了头等舱,雪姿向君略和雅仪的座位伸伸手,有着“请看”的意思。 花蕙只见君略握着妻子的手。 君略仍在沉思中,没察觉背后有人。 他的父母和亲戚看见了花蕙,只淡淡地望望她,没有欢迎的意思。君略握着妻子的手,她看得很清楚。 君略杯中的是白酒,她亦看得很清楚。 花蕙完全明白雪姿的意图,一面心酸雅仪的手可以让君略这么握着,以免冷笑雪姿不知道红酒和白酒的意思。 “团聚完了,可惜画面未如你所愿。”花蕙对雪姿说。 雪姿摸不着头脑,什么画面未如自己所愿了?君略蓦然回首,只见花蕙那弧形的眼角充满柔情。 “张先生,请别回首。”花蕙轻声说,君略没作声,他后悔叫错了白酒,令花蕙更不死心。 花蕙不会揭晓白酒红酒的秘密,爽朗地向雪姿笑笑:“我不在乎,你。” 果然被君略说中了,雪姿好生没趣。 花蕙一个妙曼的转身,长发飞扬了半个圆,袅袅婷婷地走回经济舱去了。 雪姿双眼闪着复仇的火焰。 君略给她个嘲弄的眼神。 他无法不为他之所爱的胜利而得意,虽然他恨自己没叫红酒。 雪姿眼中的火焰告诉他:她不会就此而止,虽然她不明白这回失败在什么地方。 雪姿憋着一肚子气坐下。 君略再叫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酌了半天,倒了一杯给雪姿。“请你替我拿过去给花小姐。” 雪姿还没气完:“叫空中小姐拿过去不就行了吗?” 君略摇摇头:“刚才不请你也过去,现在请你却不过去,女人脾气……” “很难捉摸的!”雪姿替他接上去。 “错,很容易,特别是你,你。”君略学着花蕙的口吻。 雪姿气得肺都炸了,君略逗她:“容易捉摸不好吗?那么你的男朋友们都会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言之成理,雪姿不好再说什么。 温文尔雅的俊男是较易令骄傲的美女息怒的。 雅仪一直从三藩市睡到香港。 飞机开始下降时,君略轻轻推醒她,雅仪一张开眼睛便看见丈夫的脸孔,马上甜甜地笑了。 “还有不舒服吗?”君略问。 雅仪把头搁在他肩上:“还好,睡了一大觉,没那么累了。” 飞机降落,花蕙没行李,头一个抢先下机,她不想再碰见君略整家人。 匆匆地过了人民入境事务处和海关,一走出机场,放眼一望,何处是家? 黄昏时分,总是令人彷徨的。 眼前一切都是实际,再没有奇遇了,她只好搭地车回父母那边。 回到廉租屋的家,父母诧异地望着她:“怎么连通知都没一声便回来了?我们刚吃完晚饭。” 花蕙看见父母仍是一片寒伦模样,内心很难过。 自己太不负责任了,至今未能改善家人的生活环境。 “弟妹呢?”花蕙有一弟一妹。 母亲说:“都去替中学生补习了。他们两个真乖,下了班便去赚外快补贴家用。” 花蕙更加自愧。 “妈,我打算留在香港工作,多赚些钱。” 父亲已替她弄了碗粥出来:“吃点东西,吃点东西。” 父亲从不下厨房,他不会说话,不会热情,花蕙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粥,接下了父亲的心意。 父亲找了张旧尼龙床和旧毛毯出来,默默地为女儿铺床放枕头。 花蕙默默地帮着父亲忙。 父女相望,花蕙感谢父亲半句都没埋怨她,忍不住扑在父亲怀里。 她亲了又亲父亲的脸,父亲紧紧抱着她:“你还是我的小女孩。” 花蕙哽咽无言,在父亲怀里,她感到父亲对她的爱永远不变。 母亲出来检视被铺,像想说些什么。 父亲马上对老妻说:“有话明天再说吧,她累了。” 母亲面有不愉之色。“平日四体不动,一见了女儿便发女儿疯,什么都伺候。” 花蕙便明白母亲想说什么,男的父亲了解现在不是责备她的时候。 “还不熄灯?现在电费可贵呢。”母亲边说边熄了客厅的灯。 花蕙做厅长,她无意要弟妹让出房间来。 在漆黑的小客厅中,她坐在尼龙床上,盘着腿出神。 弟妹还没回来,她等门。 十一时多,弟妹一同回来了,赫然见到几年不见的姐姐站在黑暗中开门,都不晓得是怎么的一回事。 小妹开了灯:“姐姐,为什么不开灯?” “妈妈要省电。”花蕙对家规已经记不清楚了。 弟弟嘀咕着:“妈妈老是这样的,省点电,省条葱,肥皂用得像片邮票那么小那么薄也不让丢掉。” “别怪妈妈,她这辈子都为省这省那伤透脑筋。”花蕙说。 “幸好你秋天回来,夏天才苦呢。热得半死都不让开冷气。”弟弟向大姐投诉。 在灯光下,弟弟妹妹的样子都不同了,年纪轻轻已有为口奔驰的倦容。 连弟妹都好像老了。 “这几年好吗?”花蕙问。 小妹首先答:“我作款接员,工作容易升级难。” 弟弟说:“姐姐,叫这丫头嫁了算了。” 小妹大大地抗议:“我还没拍够拖,才不肯嫁掉呢,我只有十八岁,妈就想把我嫁掉。” 弟弟对小妹说:“我都主张你嫁掉,薪金四分之三交到家,每个月只得那丁点钱傍身,你又长得好看,没人追吗?” 小妹大概跟哥哥拌嘴惯了:“姐姐还未嫁,为什么要我嫁?你还没娶,为什么要我先行?” 弟弟二十岁,看上去老成得像二十五岁。 “娶,娶什么?连拍拖费都不够,哪有钱娶老婆?” 什么都是钱作怪,花蕙诧异,为什么家里穷成这样? “爸爸怎么了?”花蕙疑心大起。 弟弟叹了口气:“没工做啦,让老板辞退了,六十岁的人,往哪儿找工作去?”花蕙为父亲心疼。 一旦没有了赚钱能力,家人便不尊重他了,怪不得这回母亲的气焰大了。 父亲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连做了几十年的低职都保不住。 她得重建家园。 这个家,充满了不快乐。 弟弟是个务实的人:“姐姐,你游埠游够了吧,我们养家不容易呢。” “难为了你们。”花蕙得面对现实。 “妈老说大富翁之子你不肯嫁。”弟弟大有同意母亲之意。 现实世界,什么都是钱。 花蕙自己只要用很少的钱,但一看见整家人的状况,她便知道肩上的责任比她想象的要大。 把女儿嫁入富人家,仍是改善家庭环境的古老办法,母亲穷得厌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都嫁入豪门,花蕙明白的。 她不想谈婚姻问题,只问弟弟:“一家子的生活还过得去吗?” 弟弟苦笑:“有什么是过不去的,老是省、省、省。跟同事看部电影都要计过够不够钱。” 花蕙有点不悦:“我不是问你,我是问整家人。”弟弟恼了不作声。 小妹疲乏:“比以前差多了,以前爸爸一份薪金比我和哥哥现在加起来的还多一点点,但香港现在物价飞涨,拿着一百块钱,一会儿没了。” 弟弟叹疲乏:“香烟都二十多块钱一包,爸爸连烟都戒了。” 花蕙这才想起爸爸整晚没抽过一根烟。 弟弟出去做了几年事,老成得像是花蕙的哥哥:“姐姐,你的浪人生活,其实是加重了家中的担子,这头家,我和妹妹一手担起。爸爸供我们三个念书,还有什么积蓄?” 花蕙怀着一肚子苦涩回家,回来了,不但无倾诉之处,还像不大受欢迎似的。 她总不能在家白吃白住。 “你们放心,我回来工作,多一个人赚钱,你们便不用把薪金交那么多回家。”花蕙干脆开宗明义地说了。 父亲省的连抽了几十年的烟都要放弃,天天在家里没有娱乐,晚年不应这样过的。 母亲抚儿育女,大半辈子过去了,都是日夜操劳,连见到大女儿回巢都兴奋不起来,生活真磨人。 思前想后,花蕙哪有心情写作,找份全职才能救急。 过了两天,母亲出外买菜回家,脸上居然有诧异欢喜的神色。 放下了菜,掏出她的储蓄小存折:“阿蕙,你看!” 花蕙一看母亲的存折,本来只有两千块,昨天却多了两万块。 “我到银行提款买菜,一看多了两万块,当然不作声了,不知道是谁入错了款进我的户口,最好银行将错就错了。” 母亲的户口开了几十年,从来未有过两万块。 “阿蕙!”母亲万分不愿意地问:“我需要通知银行有人存错了款吗?” 花蕙心里有数,对母亲说:“我替你去查查,如果是入错帐,当然得归还人家。” 母亲明知这是对的做法,但两万块,她这辈子都没见过两万块放在一起。 花蕙挂电话去。银行坚持要户口拥有人亲身去问才能回答。 “妈,马上跟我去银行。”花蕙不容母亲迟疑,便一把扯了她去。 银行证明无误,那笔钱确实是存入花蕙母亲的户口的。 “谁存进来的?”花蕙问。 “不知道。”银行的分行经理说:“自动转账过来的。” “那边户口持有人是谁?”花蕙追问。 经理说:“没有人名,不过确实是存入这户口的,没有弄错。” 花蕙的妈问:“如果以后发现有错,我要不要交还那两万块?” 经理说:“没错的,转账指示有你的全名和户口号码。” “发横财了!”母亲欢天喜地地离开银行。 花蕙一回到家,便打电话到君略的公司,她猜得到那是怎么的一回事,君略知道她母亲姓名。 花蕙紧张地听着铃声响。 君略给过她一个直线电话号码,以前,他们便在这号码约会。 “对不起,张先生不在香港。”传来的是秘书有礼貌的声音。花蕙觉得很奇怪,这个号码从来都是君略亲自听的,那是他特别为她而设的号码,除了她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更奇怪的是,对方都不问便收线。 那边厢,张君略坐在办公桌后,极力忍住不让自己拿起那电话,除了花蕙之外,没人晓得打那个号码给他的。 “张先生,我做对了吧?”秘书是按他的指示去说那句话的。 张君略点点头:“拔掉那个电话插掣,以后我不需要这个电话了,通知电话公司取消这个号码。” 他们的秘密电话一响,君略便知道花蕙发现他存钱进她母亲户口的事了,知道了他便安心。 他太了解花蕙的性情了,给她钱,她一定不肯要。 存进她母亲的户口,她无权可退回。 他一回公司便安排了每月自动转账两万元到花蕙母亲的户口,好令花蕙的生活担子别太重,能够安心地达成志愿,做个作家。他对花蕙的天分,绝对有信心。 他多么希望听见她的声音,跟她说话。 然而他知道,一谈她便会坚持要母亲把钱退回给他。他在心里渴望拥抱她。 于今是有口难言。 在家里,花蕙慢慢地放下听筒,她了解他的心意,她渴望跟他谈话。 她了解君略正如君略了解她,她猜得到他是刻意不听的。 “妈,把钱还给人家。”花蕙道。 母亲才不肯呢:“银行都说不知道是谁存进来的,还给谁?” 花蕙道:“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那神秘人是谁?”母亲问管问,老早打定主意不肯归还的了。 “妈,那是张君略。”花蕙道。 为了保那两万块,母亲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那个你不肯嫁的张家大少爷?恐怕不是吧,以他的家财,两万块出手未免太低,怎会是他?” 花蕙气了:“你当我是货物吗?” 母亲那双常为家用而发愁的眼睛,苦涩地望着花蕙:“我的女儿是无价之宝,在母亲眼里,整个宇宙都不及我的女儿珍贵,我怎会当你是货物?但一家子收入这么少,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你以为我是没有尊严的吗?” 吃了几十年苦,母亲不禁哭泣起来:“你可以吃你的原则,一家子可要吃饭!这些年来,每次买菜都得逐角钱计算着,有哪个母亲想让子女吃苦?” 花蕙搂着母亲:“妈,对不起。我没能令你舒舒服服过日子。” 母亲揩了泪,站在睡房门框的父亲垂着头,没敢正视妻子和女儿。失业令他连自尊心都没有了。花蕙的心像让硫酸般炙着,咬咬牙,不让泪流出来,决心努力找工作,一边上那个班一边写作。虽然她只是中学毕业,但中英文的底子却相当好,找份秘书、公关之类的工作并不难,加上仪容秀丽,见过面的公司都表示愿意聘请她。 有一天,正在考虑应接受那一份工作才好的时候,人走在街上,却老有写作的冲动,走过一间幼儿园,适逢小娃儿放学,一个一个像小鸭子般走出来,煞是可爱,她但愿她和君略有这么可爱的孩子。心念一动,她走进学校要求见校长,问又没有幼稚园教师空缺。 女校长求之不得,时下幼稚园教师难请,到底薪金不高。 三言两语,便聘下她。花蕙不想辜负君略对她的期望,幼稚园有暑假,她可有多点时间写作。 回到家里,花蕙无法抑下对君略的爱与感激。 母亲问她找到什么工作,她都无心答复。 她拿起了电话听筒,按他们的秘密号码。 “鸣……鸣……鸣……” 她一天复一天试了好多次,不外想听他“喂?”的一声。 老师鸣声。 不用说,是君略把电话取消了。 一月复一月过去,两万块一月复一月地自动转账到母亲的户口。 花蕙每天面对着可爱的幼稚园学生,更对雅仪羡慕不已。 雅仪怀着君略的骨肉,祝福你,雅仪;祝福你,君略。 君略忍得好辛苦才能不给花蕙打电话。 挥剑之痛,谁能了解? “冬天来了,张先生,怎么穿的那么单薄?小心受寒了。”秘书说。 冬天到了,小心受寒了,那正是花蕙常常柔声地对他说的话。 如今,冬天到了又如何? 成婚那也,花蕙别前给他的诗,他一直珍藏着。 他背得出。 但他想看花蕙的字。 他把张开摺了无数次的纸拿出来: 瓶已不在 其土如故 感君一发 中有碧裂 哀哀世人 莫之能见 但见结尘 轻舟一叶 怜我芒鞋 还君赤足 露从夜白 莫问玉壶

  • 童Echo

    童Echo (再也没有时间。) 楼主 2009-05-24 00:24:08

    第六章 “你其实是 害怕安定, 害怕你的梦想 会幻灭。 那么一天追求不到, 一天你都能 在梦想中过活。” 花开花落,一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君略又多添了两个孩子。他惟一赖以想象花蕙的音容笑貌的,便是她在报纸上写的专栏。 花蕙心如止水,教完了小朋友,便回家看书写作。 她知道君略会看到的。 她的愿望不过如是。 她的专栏名称就叫作“二000”,那是她以前和君略的秘书电话末尾的四个数字,亦代表了二000年降临的意思。 二000年,那时她才是三十一,然而君略和雅仪的家庭不会止于七年的期限。 她没忘记两人的诺言,此心属君,她不介意等到二0四九,她八十岁的时候。 她还记得刚从美国回港不久,甘志铭给她来过电话,想跟她谈谈心。 花蕙何尝不想有人谈谈心?但有妇之夫,她不愿意再碰。 她爽朗地说:“甘志铭,你只能跟我谈一次,倒不如不谈,收拾心情,跟妻子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并非我拒绝你,而是你不需要这样的插曲。” 甘志铭讪讪地收了线,没再联络。虽然,她每年都收到他和嗲妹从美国寄来的圣诞贺卡。 君略每朝第一件事,便是看花蕙写的专栏。她听他的话留在香港,每天做一篇文章那个伴着他。 花蕙在幼稚园教的很开心,她天性喜欢孩子。 她渐渐文名鹊起,读者越来越多,但她永远不接受访问,亦不拍照,只是默默地写下去。 出版社认为以她的花容月貌,印在作者简介中,更能引起读者的兴趣;接受访问,更能增加知名度。 但花蕙只是淡淡一笑:“我也想出风头,不过有个该死的理由令我想出风头却出不得。” 编辑奇怪:“你有什么该死的理由?” 花蕙盈盈一笑:“那该死的理由便是个最不该死的人。” “猜谜语吗?”编辑摸不着头脑,顺便提点她:“写作时间可别只顾玩这样的文字游戏,你的潜力不止于此。”花蕙交给编辑一叠厚厚的原稿:“没发表过的,我的第一本小说。” 编辑一看,书名叫作:《我的孩子们》。 多么不起眼的小说名字! “改改书名行不行?”编辑说。 花蕙的长发柔柔地垂在她软绵绵的胸前,一双明眸却坚决地说不。 “你先看原稿再说。”花蕙袅袅婷婷地走了。 编辑捧着几磅重的原稿摇着头,这么从头漂亮到脚跟,气质不凡的女子,怎么不去当片酬数百万一部的电影明星,或者去选香港小姐,偏要笔耕,一个字一个字地赚辛苦钱? 但她的文采,她的独特写作风格,她有余未尽的潜质,令他不禁把重甸甸的原稿放在办公桌上,搔着头说:“我自私,我自私,她还是当作者好。” 一页一页翻下去,编辑没法把原稿丢下,太温馨感人了。一个幼稚园教师和众位小朋友的故事,居然如此精彩。 只看到天亮,编辑欣喜若狂:“我自私的对了,我自私的对了!” 《我的孩子们》推出后,销量起初只是平稳,后劲却是愈来愈强,变成众口皆碑的畅销书。 编辑和花蕙相见叹:“只有你这样的人,才够胆量写本这样的小说。” 花蕙潇潇洒洒地道:“我只写我喜欢写的,与胆量无关。” “但与天分有关。”编辑怪怪地笑着:“这话我只能跟真正有天分的人说。” “夸赞语我照单全收。”花蕙不爱作假。 这时,雅仪正把《我的孩子们》交到君略手中。 君略微微一惊。 雅仪含笑把书的扉页翻开,上面写着: “给我挚爱的丈夫,但愿我们的孩子,都是快乐的孩子。 你的妻子 雅仪” “小小的礼物。”雅仪像小孩子般投进丈夫的怀里。 君略的心情很矛盾。 书是他日夜思念的爱人写的。 投在怀里的是日夜给他以爱的贤妻。 雅仪平日忙着料理三个孩子,虽然每个孩子都有一个保姆,但她仍是不放心,事事亲力亲为,是个标准妈妈。书她倒是少看的,她每天清早起来,伺候了丈夫上班,打点孩子和家务,陪伴老爷和奶奶,晚上又常要陪君略外出应酬,整个人的时间都给了这个家。 君略奇怪怎么她居然会买了花蕙的书送给他。 她从不知道君略天天看花蕙的专栏的,君略一直都在办公室里看。 “我爱这个书名,所以便买下了,作者把小孩子们写得深近我心,我很喜欢,相信你也喜欢。”雅仪说:“答应我你要看完它。” 雅仪指着作者的名字:“花蕙,是不是我们度蜜月时在牧场碰见的那个?” “我怎知道?也许是笔名。”君略小心应酬着。 雅仪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没有作者简介,亦没有照片,只说她是幼稚园教师。那么神秘,倒令我想起我们的伴郎大卫,这四年来,完全没有他的音讯。” “大卫是这样的。”君略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你的挚友,我想寄帧全家福照片给他。”雅仪最喜欢给朋友看孩子们的照片。 大卫在哪儿? “我猜我知道他在哪儿。”雪姿走进张家的客厅。 雅仪跟她几乎隔天便见面,雪姿熟不拘礼地出入。 君略防备着她出什么花样,到底她晓得他和花蕙的秘密。 雅仪却不解为什么她会知道。 “还不简单吗?”雪姿瞄着君略:“花蕙是大卫的妹子,雅仪把全家福照片寄到出版社,叫她转给大卫便行。” 雅仪怪君略:“你这个人啊,只顾做生意,连那么简单的方法都想不到。” “马上就寄。”雪姿拖了雅仪的手去另一个房间。 不久,她俩又跑了出来,手中还捧着全家福照片。 雪姿道:“君略,在背后写几个字啊。” 君略明知雪姿定要花蕙收到他的全家福照片,刺激一下花蕙,令她不开心。 他摇摇头:“我和大卫心照不宣,他不喜欢婆婆妈妈,我签个名字便行。” 雅仪用信纸写了几个字。 雪姿当着君略面前把信叫司机立刻送到出版社。 出版社以为是急件,忙通知花蕙去取。 花蕙打开一看,心里欣悦与悲哀交缠。 君略英俊文雅如故,三个小孩都长得像他,尤其是大儿子,几乎是君略的翻版。 她珍惜地把照片放到皮包里。 打开信纸,一看,心下一惊: 瓶已不在, 其土如故。 好句,好句。 雅仪 雅仪怎会看过那首诗的? 她什么都知道了? 她写在报上的文章,从未提及过她给君略的诗。 她的小说,亦没提及那首诗。雅仪几时知道了? 信封上面有地址,张家大宅的地址,想来君略和压抑一直住在那儿。 她写这张字条来,是什么意思?她了解诗句? 她写了交给编辑看。 “瓶已不在,其土如故。” 编辑过目:“考我吗?” 花蕙说:“你解给我听。” 编辑想了想:“瓶,瓶是泥土搓成的。不在,碎了?但造瓶子的土依然存在。是写男女之情,瓶子在不在,曾经搓在一起的泥土都是一样的,明白了没有?那是不能忘情的诗句。” 花蕙又问:“连我都要请你解给我听,一般人会不会明白?” 编辑又想了想:“不会的,除非是当事人,或者旁观那段情的人。不过,也得看旁观者的文学修养够不够水准,和够不够感性。” “谢谢。”花蕙抱着几个疑团走了。 四年来,君略一直没联系她。她为他而写,没有了心爱的人,她根本不能写,君略知道吗? 何必追寻真相,也许他已忘了她,如果这是真相,她不要知道。 回家,她拨了旧日的电话号码,君略取消了的那个。 一阵鸣鸣声,那号码永远消失了,但她的心是一样的。 这些年来,她间中会拨那电话号码,那凄清的鸣鸣声,是她独有的。她不会听见君略的声音,但那鸣声代表了他,他俩的瓶子。 那边厢,君略翻着花蕙的书,有如拥着她。 书里没有序,首页只有两行字: 请让我常留大地 伴我所爱的人儿 君略叹了口气,他无法改变这个不悔的女郎。 她的文章天天伴着他,她甚至写了本书伴着他,他不能让她永远等下去。从她的书中,他才知道她任教的幼稚园离他家不远。 咫尺天涯,他忍不住独自开了车,在那幼稚园对面泊好车,直走进去要求见校长。那是早上八点多,他平日上班的时间。 校长知道张家是香港巨富,有点奇怪这位大爷居然亲自要求要见她。 “请问花蕙小姐是否贵校老师?”君略问。 “是的,她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校长说。 “我的大儿子九月便差不多足五岁了,可以安排他进花老师的班吗?”君略很认真。 “可以的。”校长答应着:“先带你看看校园吧,孩子们都在上课,恕我不能带你进班房。” 君略完全不想让花蕙看见他,他只想看她一眼。 还没到课室,君略已听见花蕙清朗的声音在跟学生们说故事,他轻步走过,在窗外看窗内的花蕙。 她容颜如昔,比以前更清澈了一份爱的光芒,对孩子们的爱令她美丽的像天使。 “张……”校长正要开口,君略摇手示意请她别作声。 一眼便够了,那有如一帧刻在他脑袋里的照片。 回到校长室,君略要求校长千万不可把他来过,和要把大儿子送到花蕙那班就读的决定告诉花蕙。 他恐怕她一知道便又跑掉。 大儿子长得最像他,他要把儿子送到花蕙面前陪伴她,让儿子得到她的爱。 暑期过了,新的学期又开始。花蕙赫然见到个眉清目秀的五岁小男孩,跟她看过的君略全家福照片里的大儿子很相像。看看学生名单,姓张的有好几个。 她说:“小朋友们,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花蕙。我自己介绍了自己了,你们轮流站起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好吗?” 坐在第一行的胖小子乖乖地站起来:“我叫阿B。” 一笑起来,那胖小子黑黑实实得大脸颊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可爱得很。 花蕙耐心地说:“阿B,告诉花老师你姓什么,名字叫什么。” 阿B傻兮兮地答:“我姓陆,名字是乐天。” 花蕙和蔼地对学生说:“对了,你们就像陆乐天那样,告诉我姓和名字。” 轮到那像君略翻版似的的小男孩,他很害羞,拜拜的小脸渐渐红了起来:“我,我姓……” “不用急,慢慢来,花老师和所有小朋友们都想认识你。” 小男孩显然不习惯在几十人面前说话,脸直红到脖子里:“我姓张,名字叫圣民。” 张升民!必定是君略的儿子了,花蕙凝视着他眉眼鼻嘴,太像君略了,出神了一会。 张圣民站了半天,老师都没叫他坐下,便哭了起来:“我要回家,妈咪,我要妈咪带我回家!” 花蕙赶忙走过去拉着他的小手,张圣民拼命把手扯出来,不让花蕙拖着:“哇!我要回家,我要妈咪,我不要你!” 分明是宠坏了的孩子。花蕙习惯了第一天上学便哭的小孩,便温柔地对他说:“花老师会跟妈咪一般疼你,不要害怕。” “不,你不是妈咪,我只要妈咪疼我。”张圣民哭个不停。 这时雅仪冲进来了,把孩子抱起,两个女人面面相对。 是不是她要把孩子拿走,不让他每天都可以看着君略的影子了?花蕙无法猜到雅仪的心理在想些什么,她只会猜到君略在想什么。 把小圣民放进她任教的班,定是他的安排,但雅仪既知诗句,怎会愿意?想来她拗不过举办了,趁着小圣民大哭时乘机替他转学。 料不到雅仪对儿子说:“花老师是妈咪的朋友,妈咪喜欢你喜欢花老师,乖,乖,让老师抱抱。”她边说边请花蕙跟她走出课室。小圣民不大愿意让妈咪把他叫道花蕙怀中。 花蕙一接触到小圣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低首吻他的头发和脸颊,抱着他有如抱着君略,两行珠泪垂了下来也不自觉。 雅仪对儿子说:“看,你气的花老师哭了,你叫她不要哭啊。” 小圣民在花蕙暖暖软软的怀里,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抬起小手便在花蕙脸上抹:“花老师不要哭,我替你揩眼泪。” 小圣民不说还可,一说,花蕙更加不能自抑,泪珠都滴在小圣民脸上。 幼稚生初上学,第一天又哭又嚷叫妈妈的总有几个,课室门外站了几个家长,奇怪这美丽的老师为什么那么脆弱,让小朋友一气便哭起来。 花蕙亲着小圣民:“谢谢,花老师不哭,你也不要哭了,我们一起回课室好吗?” 雅仪把儿子接过来放在地下,不知怎的,在她怀中,觉得花老师很疼他,让她抱着有如让妈妈抱着一样,便伸出小手,拖着花蕙的手回课室。 花蕙欣喜复哀伤,有一点点君略总比没有好。上完了半天课,雅仪在门口等儿子,司机则在街上等着。 “花老师,我想和你谈谈,先送了圣民回家,我们一起吃顿午饭好吗?”雅仪一贯的和蔼。 要谈判了,雅仪知道什么了? 也好,花蕙心里想,也不会夺她之夫,她会叫她放心。 雅仪选了文华酒店顶楼法国餐厅:“这儿清静些。” 点了餐,雅仪叫了红酒,花蕙看见红酒,百般滋味在心头,那是君略的酒。 “谢谢你寄给我哥哥的全家福,孩子们长得很好看。更谢谢你喜欢那两句诗。”花蕙小心地说话。 雅仪红了脸:“那两句诗其实是雪姿告诉我,叫我写下去的。我不会说谎,见到你我得说真话了,我连解都不会解。” 花蕙松了一口气之余,却奇怪怎么雪姿会晓得那两句诗。 她不想多问。 “不过,你那本《我的孩子们》都看过了,你是个很有爱心的老师,很有爱心的人,三月我叫君略把孩子放在你班中。”雅仪腼腆地笑:“真不好意思,孩子大哭大闹,我应该早点告诉他老师是我的朋友。” 原来不是谈判,这柔顺的女人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有个西装笔挺的青年走过来,站在桌子前面,动也不动。 花蕙和压抑不禁同时抬头。 浓眉深目,壮硕雄峻。 “荣!”花蕙高兴地跳了起来,两人来个大熊抱。 “五年不见,我怕你认不出我来了。”荣成熟了,男人味道更加浓了。 “张太太,认得他吗?你们在牧场时跟荣吃过一顿饭。”花蕙道。 “认得,认得。”雅仪记起花蕙醉倚在荣的怀里的情景。 “你几时回香港的?”花蕙问。 “一星期前。我在美国念了几年书,目前在佐治的公司工作。你几时决定不给我们写信了?还要相依为命不?”荣的眼睛离不开花蕙。 “要的,要的!”花蕙拖着他的手。 “请跟我通电话。”荣把名片交给花蕙,拿出笔来:“这回,给你我的真电话号码和地址。”荣加强了个“真”字。 荣改变多了,五年光阴,他从个自卑怪诞的人成为个开朗的人。 “今晚八时,在这儿跟我吃晚餐,一言为定。”荣的眼睛命令花蕙不可以说不。 “一言为定!”花蕙爽快地答。 荣匆匆走去另一张桌子,有两个行政人员似的男子在等着他,显然是个商业午餐。 雅仪一向认为丈夫是世上最有吸引力的男人,这回不由得眼前一亮,荣的吸引力一点也不弱。 “花老师,在牧场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雅仪想探探她的心。花蕙但笑不语,吃了一口红酒。两个女人只谈孩子,没提君略。 雅仪抢着结账,花蕙当然不跟她争,这里是很贵的地方,反正她有的是钱,君略的钱。 雅仪欠身欲起,花蕙举起杯子:“红酒还没喝完,让我干了它。” 雅仪看来她一眼,若有所思,终于把剩下的大半杯红酒喝掉:“我也要干的。” 雅仪回到家,挂电话到局里公司,报告儿子第一天上课的情形。 “花老师正是大卫的妹子花蕙,她对孩子很好,我放心了。” 雅仪完全不提花蕙落泪之事,只提及午餐:“她男朋友回来了,那个叫作荣的,我们在牧场见过那个,记得吗?花蕙醉得倚在他身上。他们还约了今天晚上吃饭,我真代花老师高兴。”她也没提红酒的事。 “花老师这般美丽,荣那么英俊,真是一双璧人。”雅仪继续向君略报告。 君略告诉她:“今晚我不回家吃饭,有客户要见,订单相当大。” 放下听筒,他亲自打电话去文华酒店顶楼法国餐厅定了张七时半的桌子。 黄昏七时半,雾大了起来,君略独自个儿坐在近窗口的餐桌,望出去,一片白蒙蒙。他背着大部分桌子坐,他不想花蕙看见他,但他却想看见花蕙。 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来。 文华酒店对张家大少爷很熟悉,可是没见过他定张桌子独个儿吃晚饭。他根本没胃口,随便叫了点东西,要了瓶上好的红酒。 独酌了一会,他听见一双男女走进来的谈笑声音。 “荣,怎么巧的搭电梯都碰见你。” 那正是花蕙的声音,他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样子。 “我那双臭袜子呢?”男的声音。 花蕙轻轻一笑:“早洗干净了。本想带你一点气息回去,但太美了,不得不洗。” 君略妒火顿起。 忍着吧君略,他对自己说,你不是想她有个好归宿的吗? 他们的桌子离他不远,看不见背着坐的他,但他听得见他们说话。 都是互道近况的谈笑,像老朋友多于男女朋友。 但花蕙对荣的关心,君略却听得出来。 “有女朋友吗?”花蕙一贯直接。 “花荣五岁大了,”荣说:“记得花荣吗?” “我们的孩子,当然记得。”花蕙缅怀着牧场的时光:“它怎么了?” “非常之壮大。”荣的雄浑男低音嗓子比以前更动人。 花蕙哈哈笑了一阵:“就像你。” “亏你还笑得出来,”荣仍是有点害羞地低着头:“你只看过他一眼便走了,你不晓得我……我感到家没有了。” 花蕙执着荣的手:“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花荣已是条独立的牛,你也如是。” 荣五年来,对花蕙无日忘之:“我明白。我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你,佐治向我解释过。我没埋怨你不辞而别,我当你没离开过。” 君略从玻璃窗子的反映,看得见花蕙,也看得见荣,好雄伟的男子,对花蕙依恋情深款款。 他不想看,但忍不住往看下去。 荣双眼都融在花蕙身上,完全察觉不到有人留意他。 “佐治可好?”花蕙深深感谢佐治对荣的栽培。 “他是我的恩人,小时我一直不相信世上有好人,遇见了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也有好人的。”荣告诉花蕙,他目前在佐治香港的分公司工作。 “那么我呢?”花蕙含嗔地横了荣一眼。 荣自信地点了点头:“现在使我照顾你的时候了。” 花蕙把垂在额前的刘海拨到头顶,用力把双眉往上挤,眼睛像小女孩瞪得大大的,想在额上挤几条皱纹出来,神情很可爱。“荣,看皱纹。” “你哪儿有皱纹?”荣只是看见羊脂白玉似的前额,要不是在餐厅,他会吻过去。 “你比我小,”花蕙道:“从实招来,你今年多少岁?” 荣极力装老成:“不过比你小四岁而已。” 花蕙轻呼起来:“天杀的,你今年才二十四岁,我认识你那时原来你才十九岁!” “你一向长得年轻,我一向长得老,大家扯个平。”荣仍然担心花蕙嫌他小。 “花蕙,我常想起我们在牧场同住的小木屋,那是我此生的童话。”在荣的心目中,花蕙童话中的仙女。 花蕙亦悠然神往:“那也是我此生的童话。” “你跟家人住吗?”荣问。 花蕙点点头。 荣迟疑了一阵:“公司有层很大的公寓给我住,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你搬过来,那儿有一个睡房和书房空着,待会我带你去看看。” 君略听了,背肌拉紧了起来。 荣衷心想照顾花蕙,他记得花蕙说过家里很穷,人多地方小。 他希望有那么一天,花蕙答应做他房子的女主人。 花蕙现在不用做厅长了,自从那个母亲户口每月多了两万块,花蕙教书和写作都有余钱交给母亲之后,弟弟马上让母亲赶去做了厅长,花蕙获准跟小妹同住一房。 除了在牧场的时间外,花蕙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她渴望有,但是她舍不得落寞失意的父亲。 母亲料理教务,总有个成就感,父亲没有工作亦没有收入,生命于他已没有太多意义,唯一令他安慰的,便是大女儿每天下班回家都跟他聊一阵子。 “家族也是势利的。”花蕙感叹。 “搬过来我那边住吧,你可以写作得舒服点。”荣期望殷殷。 “我想搬,不过,父母年纪大了,我得多陪伴他们。” “不成理由。”荣说:“你可以天天去探望他们。何况,你迟早要嫁人的。” 花蕙看见荣瞳孔里的火焰,她只能苦笑:“嫁谁?” 君略停了,又是背肌一紧。荣是那么的雄赳赳,对花蕙是那么呵护备至,君略觉得自己渺小了。 荣不同从前了,学业与事业的优异表现,令他变成个敢言的人。 “花蕙,大家朋友,在牧场的时候,我隐约感到你在想念一个人,也许你如今还在想念,但这么多年了,他在何方?人家需要你吗?” “要的。”花蕙语气肯定。 “花蕙,你一直没长大,你仍然活在梦里!”荣要保护她。 为了避开荣的炯炯双目,花蕙别过头。一别过了头,双目正对着玻璃窗,赫然看见君略在独酌红酒的反映,两双眼睛在反映中相望。 君略的眼睛在召唤她。 花蕙对荣说了句对不起,便走了过去。 酒杯是空的,瓶子里还有三分之一红酒。“给我倒杯酒。”花蕙坐在君略对面。 君略用手按住了瓶口:“不,苦酒不能再喝,我不准许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花蕙低声问。 君略叫仆欧:“把红酒收去。” “张先生,还没喝完的。”仆欧看看瓶子。 君略挥挥手,表示不要了。 “我要,请给我倒一杯。”花蕙对仆欧说:“也给张先生倒一杯。” 仆欧只好依女士的主意行事。 花蕙举杯:“君略,很久没跟你喝酒了。” 君略吃了一口,花蕙亦吃了一口。 两人相对无言,你一口我一口的,静默地各尽一杯。 “我先走了,”君略欠身而起,替她拉椅子:“回去那边吧。” 荣哪知酒中意,只觉那温文尔雅的男士有点面善。 “他是不是整家子到牧场度假那姓张的?” “你倒记性好。”花蕙观察着荣,他脸上有不平意。 “就是他?”荣是敏锐的,中午张君略的妻子跟花蕙在这儿共膳,晚上张君略就在这儿独酌。 花蕙不想瞒着荣,他俩一向真诚相对:“就是他,怎么办?” 荣一切都明白了,牧场共膳之夜,他记得君略坚持不让他代花蕙接过白酒,定要她亲手接。那夜,花蕙醉倒浴缸。 “他给你的大钻戒呢?”荣沉住气问。 花蕙把钻戒从口袋掏出来。荣依然沉住气,他决定要得花蕙。 仆欧拿来插在银冰桶的白酒一瓶:“张先生送给花小姐的。”荣感到君略与他剑拔弩张。 正当仆欧放下两只酒杯之际,荣拿起了花蕙那只:“这位小姐不喝,把这杯子拿开,只倒给我便行。” 他准备让花蕙发脾气,他的牛脾气一发不许她喝君略送过来的酒。 料不到,花蕙居然没发脾气。荣的畏怯没有了,他真正变成个男子汉了。 花蕙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荣不解。 花蕙仍在笑,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为君略的心意而感伤。 她为荣的自强而欣慰万分。 “荣,我为你高兴。”花蕙拭了泪。 “你这女人永远令人诧异。”荣把条洁白的手帕递给她。 “本想为你的脱胎换骨而先干一杯,但是,干不成了,你不许我喝。”花蕙温顺地坐着。花蕙居然如此听话,荣有莫大的成就感。 “大家在心里干了便行,这酒可不许喝。” 荣一向有酒量,为了怕花蕙迟些儿会改变主意,他喝得很快,也不言语。一杯接一杯的,整瓶白酒给他喝光了。 “谢谢。”花蕙了解荣对她的占有欲和保护欲。 她知道荣是爱她的。 “什么世界?你等他,我等你。”荣微醉地洒然一笑。 他真的变成个很动人的男人。 “等什么?”花蕙说:“明天便有一群美女前仆后继地扑到你身上。荣,你真好看。” 荣握着她的手:“你很美丽,你的心比你的外表更美丽。” 荣执起她的手,轻吻了她的手背。“别等张君略,人家已经结了婚,你等什么?徒然令自己痛苦,你痛苦,我也心疼。” 荣比他的二十四岁要成熟,他现在要做她的守护神了。 花蕙自问:我爱荣吗? 在牧场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有过跟荣肉体相接的冲动,不过荣并没亵渎过她。 “荣,我爱你吗?” 不知怎的,花蕙很放心对荣直言她心中所想的。 荣沉思着:“你带了我一双臭袜子离去,总有几分记挂我吧?” “荣,我爱你吗?”花蕙再度问。 荣诚恳地说:“假如你不再活在幻想中,那你应该是爱我的。” “幻想?”花蕙反问荣亦问自己。 “假如张君略不存在,我便不用排队了。花蕙,你仍幻想跟他在一起吗?” “是。”花蕙答。 “几时?” 荣这一问,令花蕙没法回答,干脆有话直说了:“我告诉他,等到他的妻子死了,我们便会一起。” “那不是盟誓,”荣说:“那是幻想。” 花蕙实在深爱着君略,她为他而生,为他而写作,为他而独身。 “你死了他的妻子都未必死掉,花蕙,别那么孩子气。” 荣耐着性子。 花蕙摇摇头:“那是盟誓。我要坚守的盟誓。” 荣叹了口气:“花蕙,你是个很有感染力的女人,你把张君略扯进了毫不现实的幻想和盟誓中,他不能自拔。” “我没有扯他进什么幻想中。”花蕙坚持。 荣说:“放他一马吧,你看他多苦恼?” 花蕙说:“奇怪,在牧场,是佐治叫我快走,离开君略和离开你。荣,我是那么可怕的女人吗?” “内心美丽的女人,比内心鬼恶的女人令男人更难应付。”荣凝视着她清丽中带着俊俏的五官,实在是柔情似水和潇洒飒爽的组合。 她那颗心,对人只有爱,而她的爱又是那么不自觉地散发出来。荣跟她相处的日子并不长,已经五年魂牵梦绕了。张君略认识了她那么久,荣可以想象得到他需要她有如人需要空气一样。 花蕙显然不知道她对人流露出来的真情,每每令人着魔。 “搬到我那边住吧,我们又不是从未共住过一个屋檐下。”荣一生孤独,他太想旧梦重温了。 花蕙是明白的:“荣,我不搬,并非因为担心你会亵渎我。” “难道你是担心你会亵渎我吗?”荣尚没失去一贯的贫嘴,一笑间,嘴角又堆起了那两条动人的笑纹,短短直直的两条笑纹,仿佛把笑容左右拱卫着不许它消失。 花蕙额角垂下来的发丝,刚好轻勾着她含情的嘴角。那弧形向上挑的眼角,毫不说谎地欣赏着荣的脸孔。 “荣,你说过你不害怕跟我一同走进梦幻里,为什么如今却要我停止梦幻了?”荣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握成个斗大的拳头,那令他的坐姿更雄伟。 “花蕙,那是我十九岁时说的话。”荣经过五年的挣扎,他要的是实在的东西。 “送我回家吧,老师总不能再开课第二天便迟到。”荣也不多言,把她送回去,途中,花蕙特地叫荣绕过她任教的幼稚园,心里忐忑着,小圣民明天还肯来上课吗? 回到家中,老像在玻璃窗子的反映中见到君略。她忍不住拨了他们以前的秘密电话号码,虽然明知道只会听到鸣鸣声,但那鸣鸣声是属于她的,没有人能够夺走的。 然而,一阵凄寂涌上心头,她颓然坐下。 母亲蹑手蹑脚走过来:“自动转账到我户口的钱这个月加到十万了!” “十万?”花蕙抬头望望母亲,复又注视着玻璃窗子,恍如看见君略关切地望着她。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花蕙气恼起来。 “阿弟要结婚,我们做男家的,总得体体面面摆一次酒,给阿弟一点钱建立小家庭去。”母亲说:“但又好像有点对不起。” 花蕙说:“有什么对不起的,给一半弟弟,你自己留下一半做百万富婆好了。” “小妹亦好事近了,得花点钱给她办嫁妆,余下给你的便不多了。”母亲若有所歉。 “就这么办,总之给你自己和爸爸留下一点,这些钱以后不会再有的了。”花蕙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不再要君略的钱。 母亲看得出女儿这五年来都心事重重,不禁潸然泪下:“你开心点就好了,你知道吗?做母亲的,你不开心我便心疼。” “妈妈,我知道的,夜深了,休息去。” 花蕙无限感慨,母亲一直都是那么省,原来储着的钱都是为了儿女。 又是一夜没有睡。 翌晨回校,还没进课室便先见到雅仪站在门外,友善地跟她说早晨好。往课室内看,小圣民也已乖乖地坐着了。花蕙对雅仪说:“你不用等,回家吧,别养成孩子天天要妈妈陪着上学的依赖性。” “对的,我把孩子交给你了,他会听话的。昨天你抱过他,他说花老师好香。”雅仪甜甜地笑。 踏出了校门,雅仪钻上了部红色保时捷跑车。开车的女郎戴着卡地亚太阳眼镜,风姿绰约:“怎么了?” “没事,孩子没吵闹,很喜欢花老师。”雅仪像放下了整个烦恼似的:“雪姿,她会疼爱圣民的。” 雪姿“咄”了一声:“要是我是你,便马上替孩子转校,怎能让花蕙教,你只会听老公的话!” 雅仪转头往学校旁边那条斜坡路看去。 “看什么?还舍不得儿子?”雪姿一向性急。 雅仪回过头来,雪姿看见的,是张慈祥母亲和顺服妻子的脸孔。 “女人一嫁了样子便不同了,你看你,三十未到,便好像没有了自己似的。”雪姿一踏油门,车子便飞快地向前冲。 “做人总不能太自我中心吧。”雅仪莹声婉转。 雪姿完全不同意:“男人心才是海底针,你不能太宠君略。” “宠自己的丈夫是快乐的。”雅仪说:“他日你嫁了,别那么霸道。” 雪姿虽然霸道,但她答应君略不说的事,她不会说,然而她不允许君略对挚友不衷。这雅仪对丈夫什么都说是,她觉得不对劲。 雅仪什么都被蒙在鼓里,她要替她启蒙:“记着,看管丈夫,有杀错没放过,千万别让他接近其他女性。” 雅仪说:“他不会的,他很爱家庭。” “小心他只爱家庭不爱你。”雪姿老是舌如刀片地割着雅仪的心。 雅仪坚决地道:“我不会让他不爱我的。” “记住,家长日什么的,别让君略去,你独个儿去见你花老师好了。”雪姿几乎忍不住把真相说出来。 “花老师的确很美丽,不过君略跟她有什么交情?他的挚友是大卫,不是大卫的妹子花蕙。”雅仪娇娇地笑了一下:“你对君略比我还紧张。” 雪姿问:“那神秘人物大卫怎么样了?” “很好,他行踪不定,但间中会和君略通信。”雅仪说。 没可能的,君略根本承认了大卫跟花蕙是同一人。雪姿觉得事有蹊跷,把雅仪送回了家便回自己的家去。 提起听筒,她马上按君略办公室的号码。 雪姿要跟君略弄清楚这个疑团。“张君略,能出来半小时吗?” 雪姿的要求根本是命令式的。君略叫她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室等他,踏进了咖啡室,一眼便看见标致的雪姿。 “真听话,一叫便来。”雪姿只习惯男人一叫便来。 君略喜欢她的活泼却怕她的霸气:“你小姐传呼,怎敢不来?” 雪姿飞扬跋扈地一笑:“你违反我们之间的诺言,跟花蕙约会过没有?” “没有,绝对没有。”君略料不到她有此一问。 雪姿继续审问他:“大卫跟你之间的通信是怎么的一回事?” “哪有这回事?谁说的?”君略更加诧异。 “雅仪说的。”雪姿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她要这么说?”君略反问雪姿。 雪姿脱下太阳眼镜:“鬼才知道。” 君略想象,那也不算什么严重事件,反正雅仪一直以为他的确有个挚友叫大卫,想当然而已。但她为什么不问他便捏造谎言呢? “君略,你真的没见过花蕙?”雪姿逼问。 君略没有说谎的理由:“没约会过,便碰见过,她已经有个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士穷追不舍,我见过他们双双晚膳。” 雪姿想了想:“那你便放她一马吧,何必把儿子放到她班里念书?圣民跟你像倒模似的,你是有心令她睹子思父,你太自私了。” 君略满脸矛盾,是自私吗?理性上,他希望花蕙有个好归宿;感性上,他此生都无法放得下花蕙。那夜,花蕙自动过来干了红酒,充分表现了她的不渝之志,他愈来愈爱她。 “也许我是有点自私吧。”君略叹了口气。 “替圣民转校。”雪姿道:“一了百了。” 君略摇摇头。 他的心有如花蕙的心。 儿子每天上学见到花蕙,有如自己见到花蕙一样。 听见儿子回家说花老师怎样怎样,是他热切盼望的。 雪姿若有所思,雅仪虽然为人温顺,却不是个愚蠢的人,没可能半点都没提过。 “你在想什么?”君略问。 “说不出来,总之,一切似乎有点古古怪怪的。” 雪姿是聪明人,潜意识中她有点担心,却不清楚她担心的是谁。 雅仪? 圣民? 君略? 花蕙? “总之,君略,我有个只觉,你应替圣民转校。” 雪姿抽出了根香烟。 她从不抽烟的,何来香烟? “圣民才上了两天课,你便心烦地抽烟了?”雪姿在桌子上找火柴,君略替她划火柴点了烟。 “这包烟不是我的,是男朋友的,我不许他抽,一把没收了。”雪姿抽烟不熟手,姿势很生硬。 “小心呛着了。”君略说。 “若你不介意,我想找花蕙谈谈。”雪姿道:“不过别让雅仪知道。” 君略马上反对。 “你这是无事生非,你不喜欢花蕙,别趁机去骂人。” 雪姿心里想,君略同意不同意,她都会去找花蕙的。 君略跟她相识了这么久,哪有不了解她性情的? “雪姿,你到底心烦什么?” “我觉得雅仪跟从前不同。好友间每每有这种直觉。” 雅仪跟雪姿从小玩到大,雪姿记得小时过圣诞,雅仪的母亲买了两个眨眼洋娃娃,一个金发,一个棕发,任他们挑选。两个小女孩都喜欢金发那个,但雪姿手快兼蛮横,抢了金发那个。 她认为雅仪不会跟她玩了,怎知雅仪毫不介意,抱着棕发洋娃娃,照样跟她玩。过了好几个月,有一天雪姿发觉金发洋娃娃头发被扯光了,眼珠子让控掉了,她大哭大吵起来,雅仪不断安慰她,还把自己的棕发洋娃娃送了给她,雪姿好感激。 当时,雅仪让司机接回家后,雪姿审问所有用人,谁毁坏了她的金发洋娃娃,有个佣人说她走过窗子看见雅仪狠狠地拔娃娃的金发。雪姿绝对不相信,还一口咬定是诬告雅仪那佣人弄坏她的金发洋娃娃的,佣人气得辞了工。这段童年记忆,突地浮上她的脑袋。回想,那佣人实在没有毁坏她的洋娃娃的理由。 难道把娃娃的金发拔掉,还把眼珠子挖出来的真是雅仪? 为什么她不马上跟她争? 为什么她不马上把金发娃娃毁掉? 为什么她要等几个月那么久? 在十岁八岁的小孩子眼中,几个月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雪姿不寒而栗。 放了君略走,她决意去找花蕙。 花蕙正在空着的教员室改学生习作,雪姿这个不速之客是个大大的意外。 “花小姐,还记得吗?我们在阿里桑那州的牧场有一面之缘,在飞机上亦有一面之缘。” “雪姿小姐,我记得你。”花蕙五年来容颜清新如故:“谢谢你欣赏我的诗。” “什么诗?”雪姿不明所以。 “瓶已不在,其土如故。”花蕙念着。 “什么瓶什么土?对不起,我从来不看你的大作的。”雪姿一向不怕开罪人。 花蕙心下一惊:“雅仪说是你告诉她这首诗的。” 雪姿的吃惊不下于花蕙:“天地良心,我这辈子都没看过这首诗。” 花蕙忍不住问:“这首诗没有公开发表过,没有人看过,除非……” “除非君略给雅仪看过。”雪姿口快地接下去:“但为什么她却对人扯谎,说是我告诉他的?” 花蕙凝视雪姿:“我叫什么名字?” 雪姿清清楚楚地说:“大卫。” “你憎恨我?”花蕙问。 “是的。雅仪和君略有个大好家庭。” 雪姿大有责怪他之意。 花蕙冷然一笑:“可惜新娘子不是你。” 雪姿像猫儿让踩着尾巴似的伸出尖尖的十指:“我若要张君略,易如反掌,只不过我不能做一个百依百顺的女人,你也不能,所以你失去了他。” 花蕙可以想象得到,雪姿对她和君略其实一直在留神着。 “你倒好管闲事呢。”花蕙故意气她。 雪姿指指脑袋:“不用管都推测得到。君略知道我是知情的。” “雅仪知道你知道吗?”花蕙问这尖锐的美女。 这正是令她不安的事。她想起了个问题:“是你叫君略把孩子安置在你班中念书的?” 花蕙摇头:“不,雅仪替孩子报名的,她是这么告诉我的。” 雪姿觉得事不寻常,雅仪告诉她是君略替孩子做这个安排的。 为什么挚友连连对她说谎? 她想起金发娃娃的事。 谁会是金发娃娃? 君略? 她望望百合似的花蕙,她为什么憎恨她?为了挚友雅仪,还是为了君略? 她不能否认花蕙冰雪聪明,居然看得出她对君略不寻常的感情。 雅仪看得出来吗?她知道多少? 雪姿习惯了挚友什么都告诉她。雅仪近年不但没以前那么多窝心话跟她说,还向她撒谎。她觉得受伤了。 “花老师,雅仪知道你最好朋友是谁吗?”雪姿问。 花蕙想及君略,想及荣,满足地在微笑中摇头:“雅仪只是学生的家长,我跟她不熟,没涉及这些话题。” “当你最好的朋友对你说谎时,你会觉得受伤吗?”雪姿的神态变回个幼稚园学生。 “会的,我是个很容易受伤的女人。”花蕙说:“也许那是种恐惧感吧,挚友之间必须有信任,一旦他不告诉我真相,便好像他与我的距离远了,不打算信任了。” 雪姿道:“怪不得你是作家,你说了我说不出的感受来。” 花蕙笑出一排贝齿:“我送本散文集给你。” 雪姿从不看书的,除了时装杂志之外,她对文字完全没有兴趣。 “老实说,花老师,我不看书的,别浪费了,送给别人好了。” 花蕙不管她说什么,一样上款下款地写了,把散文集交给了她。 “我不在乎你把它丢掉。我们写作的,作品天天登在报纸上,读者有看的,也有不看的,但我们仍是努力写,不气馁的。” 雪姿以为花蕙会老大不高兴,料不到她若无其事。 “你不是个容易受伤的女人,你是个蛮洒脱的女人。”雪姿妒忌地看着她。 花蕙平和地告诉她:“没受过伤,怎么洒脱得起来?” “花蕙,花蕙!”脚步声夹着沉雄的男低音。 “啊,荣,进来。对不起,忘了约了你在下边等。”花蕙介绍:“这是牧场见过的雪姿。” 雪姿眼前一亮,荣居然如此雄伟。 荣对雪姿印象极坏,冷冷地打了个招呼。 让人宠惯的美女最受不了慢待。 何况,荣打完招呼后再没有看她第二眼。 他的眼睛,他的笑容,他的爱慕,全往花蕙身上送。 雪姿几乎在空气中都吸到这个气息。 荣跟花蕙在聊天,完全忽视了雪姿的存在。 雪姿大大没趣,捡起皮包便走了。走了三步,回头看看。 花蕙向她挥手告别。 荣却连她走了都不知道。 “荣,你真是,怎么连话都不跟人家说一句?”花蕙轻轻责怪。 荣这时才回头:“噢,走了么?那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对这女人完全没兴趣。” “人家是美女嘛。”花蕙淡妆素衣,发出阵阵体香。 荣心神俱醉,花蕙是愈看愈好看的那种美丽,雪姿美得抢眼,但多看一眼跟少看一眼完全没分别。 雪姿涂的浓重香水令他不耐烦。 “几乎没让她涂的臭水呛死。”荣蒲扇般的大手煽着空气。 “你不涂香水,反而有淡淡幽香。”荣跟她共住过小木屋,自然知道她没涂香水的习惯。 “噫,那我是香妃了。小圣民也这么说:花老师好香。”花蕙道。 荣拿起她的手嗅了一下:“好香。要不要我也像小圣民一样,跑去跟张君略说,花老师好香!” 花蕙一扭织腰,把手拉了出来。“吃什么醋!” “你知道我吃醋便好了。”荣没好气地说。 “我们到哪去?”花蕙道:“我还没吃午饭。” “真巧,我也没有。”荣作沉思状,“有个地方,你没去过的,保管令你惊奇。” 好奇是花蕙的嗜好。 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嗜好。 去个令自己惊奇的地方?她立刻答应。 荣开着部宝马小车,他本人买不起,是公司的车。 花蕙一向不注意什么车是什么车,君略的劳斯莱斯、柯士汀、马田跑车,以致公共汽车,对她来说都无大分别。 荣的车子停了在半山一幢大厦前。 “宝珊道,我从小做梦都不敢想住到半山,又是公司租的。” 花蕙跟着荣上了六楼,宝珊道本身是条很高的街。就在六楼的大露台,已经可以看见整个维多利亚港。 街上树木青葱,令人有远离城市烦嚣的宁静。 “你当了总裁吗?怎么佐治给你的条件那么好?”花蕙望着街上的大树,她一向喜欢大树。 “不,”荣说:“我当香港分公司经理而已。” 二十四岁的经理,那真不错!花蕙笑得很欣慰。 荣的双眼闪着以前没有的快乐。 “公司很小,我这个经理只有一个秘书,一个助手。”荣顽皮地装老成:“我告诉人家我二十九岁,像不像?” “像,像,全身披挂,穿西装结领带时倒瞒得过人。”花蕙眼前的荣,是个早熟的雄体。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佐治租那么贵的公寓给我住。”荣似乎要花蕙猜谜。 “我正奇怪呢,虽然你念大学每年都到他的公司做暑期工,勤奋的很,但是,你值那么多钱吗?”花蕙猜不透。 荣神秘地眼睛一溜:“他说叫我请你来住,不用你付钱。” “我不信!” “花蕙……”荣不好意思告诉她佐治叫他追求她:“花蕙,嗯,带你走走。” 荣打开了一扇房门,花蕙“咦”一声叫了出来。 全是牧场搬回来的百缀红白床盖,还有那张旧双层木床,还有钉在门口的马镫。 “佐治怎肯把这些东西给你?”花蕙仿佛嗅到野地树木的清香。 “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荣依依地靠着那双层床。 “那是你在小木屋里的床嘛。”花蕙记得一清二楚。 荣抚着床的木梯子:“上格是你喜欢的。” “什么意思?”花蕙叉着腰问。 荣笑得洒脱:“上下格随便你睡,不跟你争了,我睡的是另一个房间。” 荣把她带了去主人房,简单明朗的西式装修,没有牧场味道。 “只有你的睡房依照牧场的搬过来,其他的都是一般。我不喜欢太花巧,也不喜欢太多家具。”荣带她到书房、客房、厨房、工人房参观。 花蕙拥着荣宽厚的胸膛,把头埋下去。荣的肌肉壮实无比。 “噫,你好像高大了一些。”花蕙抬头一望,正对着他那微微翘起的下颌,她用她的小白牙狠狠地咬了一口。 荣想念着两个人躺在床上说话儿的时光:“现在我得照顾你了。” “好极了,近来忙着照顾学生,没空照顾自己。”花蕙伏在荣的胸口。 “花蕙,我很孤独,我在这儿,只有你一个朋友。”荣衷心地说。 “好罢,我搬过来好了,不过,不是跟你同居,我们各有自己的天地。” “总有共同的天地吧,花蕙。”荣双眼激情。 花蕙很聪明,他请她来住,等于声明不会带其他女孩子回家的了。花蕙想陪伴父母,但她更想让君略找不着她。 “什么时候搬过来?”荣兴奋不已。 “待我摆平了一件事之后。”花蕙想想:“不,之前,今天,马上。” 花蕙没多少衣物要搬,一车子便搬完了。 父亲一脸的不舍,母亲叮咛着:“有空回家多喝汤水。” 父亲好奇地看着荣,好雄峻的青年。 “爸妈,这是荣,他帮我搬家。”花蕙没说她会跟荣同住。 爸爸看着荣能扛能搬,一表人才,悄悄地拉着女儿的衣角:“要是这个好,便让我早点了件心事吧。” 花蕙亲了爸爸一下,抱了妈妈一下:“我会常回来的。” 搬好了家,花蕙累了,跟荣两个瘫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人把赤足搁在剥离几上,摆来摆去,足趾碰足趾的,傻笑了一顿。 “荣,我爱你吗?”花蕙直着眼盯着他们的二十只足趾。 “你是第三次问我了。”荣说:“但我还是喜欢听到的。为什么你不问我爱你不?” 花蕙抚着他解开了钮的胸膛:“我不想知道。别答我。” 躺了一阵子,两人各自回房间去了。 翌晨花蕙大清早便出门,她喜欢看见幼稚园生们一个一个像小鸭子般走进学校,活泼的小脸朝着她叫:“花老师早晨好!” 她更想见到小圣民乖乖地鞠躬,向她说早晨好。圣民的样子很矜贵温文,十足君略的模样,他日大了,定是个玉树临风的佳公子。她要好好教导他,为了君略,为了没有地方可以发泄的爱。 平日是司机跟雅仪送圣民上学的,今天她打算要找的人确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君略把圣民抱了下车,圣民晃着小腿背着书包跑呀跑的,停在花蕙面前鞠躬,叫早晨好,然后拖着花蕙的手:“爸爸,这是我的班主任花老师!” 两人怅然相望,树影下的君略俊贵轩昂一若当年。 第七章 花蕙抱着一把 粉红的珍珠玫瑰, 小小的, 一朵一朵的, 躲在白色 满天星当中…… 花蕙仿佛回到牧场的树林中,他俩难得的你心交我心。 “花蕙,回到香港来,不要离开我。” 花蕙柔肠百结。 “君略,说真的,雅仪是个好妻子,天真而又敦厚,我不要卡在你们中间。” 君略皱皱眉:“什么意思?” “我永远都会爱你,间中我会回来看你,我高兴你找到了个好妻子。” “花蕙,我害怕失去你。”君略亲着她。 “你永远不会失去我。”花蕙抚着他的脸。 “我恨我自己要说出来,”君略把前额靠在花蕙的前额上:“我最爱的是你,雅仪是其次,远远的其次。” “君略,珍惜她。”花蕙有在秋风中抽出内衣让另一个女子穿的感慨。 君略内心极其不好过。为了证明他对花蕙的爱,他侮辱了自己的新婚妻子。 站在车子旁边的君略,奇怪地亦仿佛回到牧场之夜,花蕙信誓旦旦。 “君略,我等你,等到你的父母去世了,等到雅仪也去世了,我都留着命等你。”花蕙说得清爽利落:“那时,也许我已经是个老婆婆了,但我答应你,我为你而生。” “别说不祥的话。”君略亲了她一下。 “你也不许死,至少不能先我而死。”花蕙是个百无禁忌的。 君略揽她的腰:“老说傻话,其实你是个傻女孩来的。” “我没说过我不傻。”花蕙倚在他怀中笑。 君略摇摇头:“今天你年轻,说等我一生一世很容易,他日我老了,八十岁了,那是五十多年后的事了,你没可能这么干等,何必为我吃苦?” “那不是吃苦,那是希望,有人有希望五十年的福气吗?”花蕙,永不言悔的花蕙。 此刻,她拖着他的孩子的小手,他多么希望她是孩子的母亲。 然而,他感到荣的威胁,回想五年前问花蕙的话,如今仍是真的吗? “荣跟你是怎么一回事?”君略问。 花蕙说:“我们暂时相依为命。” 相依为命?听在君略耳中,太不自在的。他但愿她说别的。 “你爱他吗?”君略的语气严肃起来。 花蕙一直怕他问起荣,她不懂得解释。 “我只爱你一个。”花蕙招架着。 君略知道她在回避:“你爱他吗?” 花蕙犹豫了一阵:“我喜欢他,就像朋友一样。” 君略不接受这答案,一顿饭中,他看出的不止于此。 “花蕙,他爱上你了。” 当时花蕙对荣的确是有一种爱,但绝不是对君略那种爱。 君略脸上的疑惑,很明显地告诉了他在想什么。 她亦记得君略那夜切切请求,和她当年对荣的感觉。 荣爱她吗?当年她问过自己。荣没说过,但她不能否认没感到荣在爱她,但她亦不能肯定荣真的爱她,他也在回避。 “他从没说过他爱我。”那夜花蕙像个让人审问的小学生般对君略说。 “花蕙,你不是个很好的说谎者。”君略要把真相逼出来。 “我一向不是个很好的说谎者。”花蕙坦言:“我不晓得我应该说什么。” 君略记得花蕙对他说过:“君略,在我孤独的未来途中,我都需要朋友的,别吃无谓的醋。” 花蕙没忘记君略的要求:“别爱上荣,离开他,离开这儿。” 君略亦记得,他自问:“这是否太自私了一点?” 君略忍着跟花蕙谈话的冲动,准备回车子里。半个人进来车厢,却看见花蕙哪本书《我的孩子们》,君略心念一动,把书拿出来,走到花蕙面前。 “花老师,可否替我签个名字?”君略有如个普通家长的跟她说话。 花蕙手快脚快地写了几个字在扉页后空白那一页,撕了下来夹在书中交还君略。上了车子,司机朝主人每天上班的路走,君略急忙看撕得那张纸。 没有签名,只写着:“5PM,二000.”那是他们的暗号,花蕙要午后五时在老地方见他。 君略在想,她在扉页上看见雅仪所写: “给我挚爱的丈夫, 但愿我们的孩子, 都是快乐的孩子。 你的妻子 雅仪” 花蕙会有什么感觉呢?但是直觉告诉他,花蕙要谈的不是那回事。 他们的老地方,实在石澳后滩,岩石嶙峋。人们只晓得沙细如粉的石澳前泠,很多人不知道后滩的存在。 他感激花蕙的细心,他平日在六、七时左右下班回家,五时是个不令雅仪起疑的时间,六七时他还赶得及回家。 多年没约会过了,这个五时之约,有如第一次约会,君略整天心不在焉。 四时整,他叫公司把他放在怡东酒店,装作要跟客户开会,叫司机先回公司等他电话。 四时整,等候计程车的人不少,急得君略巴不得自己是头大鹰,马上飞去。 到了石澳,绕到后滩,放眼都是一块一块棕黄色的石头,他跟花蕙熟悉的大石。 在他们常坐着看海的那块大石上,已经有个穿着短牛仔裤的女郎站着,修长的美腿坚稳地站着,拉了出来的纯白衬衫让风吹得像白帆。 石澳浪大,女郎凝神在听惊涛拍岸声。 那是个君略毕生难忘的背影,花蕙从来是守约守时,迟到的老是他。君略悄悄走过去,从背后揽着她的腰,低头轻轻吻她嫩白的脖子。 她的腰真好抱,细细的永无赘肉,加上臀骨宽圆,他的双手刚好搁在她腰臀间的凹位上。花蕙没回过头来,那熟悉的一抱,令她情不自禁把头往后一靠,贴着君略的肩头。她的双手紧紧地捏住他的双手往上移,知道君略的双手覆盖着她丰满的乳房。 “不怕拉错了别人的手吗?”君略柔声地道。 “怎么会呢?你的触摸,一碰我便知道。”花蕙转过身来,凑上朱唇,深深地跟君略相吻。 “你引死我了。”君略体内热血澎湃。 花蕙躺在石上,君略屈膝坐在她那诱人的胴体旁边。花蕙细看君略的脸孔,指头在他脸上画着他的轮廓,珍惜地,痛爱地,有如欣赏名画。朗星似的双眸,渐渐浮上一层泪膜。 “君略,进来,我要你!”花蕙两边眼角掉出了泪珠:“我很不要脸吧?呀,进来!” 浪花飞溅的岩石上,他俩仿佛过了分拆不开的今生来世。 君略五年来没有过那么欲仙欲死的感觉。 “君略,这些日子,我都是守身待你的。”花蕙喟然:“我过的是尼姑生活。本本来,今天,我并不打算这样,但是,我的心呼唤着你进来。”又一个浪拍过来,水珠溅得两人衣衫微湿。君略坐起身来,把花蕙的头搁在他的大腿上,让她舒适一点。 “别再拨钱到我母亲的户口了,家里一切妥当,不需要了,谢谢你。”花蕙一手向后弯,抚着他的臂。 “十万元对你来说,不算一回事。你用心良苦,我明白,你的帮助令我能安心教书和写作,我没辜负你吧?”花蕙吻着他的手。 “我以你为荣,辜负了你的是我。”君略深深自责。 “这世界,有谁辜负了谁呢?”花蕙望着海和石:“要是浪花没有千年百载地拍打岩石,岩石哪会有如今的雄奇形状?没有岩石,浪又怎样能够拍打飞溅得如水上烟花?海和石,大家都没有辜负大家。” 君略爱怜地抱着她。 “你是石,我是海,互相雕琢,分不开的。”花蕙伸手去抓溅上来的浪花。君略觉得花蕙有如浪花,虽然千年万载地拍打着岩石,但是岩石却老是抓不住它。 “你今天找我,到底为什么?”君略又有浪花从他指缝中溜走的恐惧。 花蕙懒洋洋伸一个懒腰:“方才不是说了吗?停止拨钱进我妈妈的户口。” “你一直跟家人住?”君略关心她的居住环境:“我可以……” 花蕙挥挥手:“你可以买层公寓给我?我没有这个需要,我搬了去荣那处住,很舒服。” 君略跳了起来:“你们同居了?刚才那算是什么?同居前送给我的礼物?” 花蕙仍躺在大理石上:“我们是同住,不是同居,更不是结婚。” 君略无法不妒火中烧,哪有男人与花蕙同住而不爱上她的? 花蕙本无罪念:“我和他两人自由活动,顶多他约了女朋友我让出客厅,他在房间里做什么可不关我事。” 君略是男人,当然了解男性心态,荣根本爱她爱得傻了,怎会考虑找女友? 荣是他的头号情敌。 “原来你说等我五十年是这样的等法!”君略悻然。 “我是你的。”花蕙把他拉回身旁。 “你可没当你是我的。”君略气道:“谢谢你刚才的施舍!” 花蕙搂着他,狠狠地吻得他透不过气来:“我是你的。你先回家吧,我坐着看夕阳。” 君略含怒而去,回到家里,心神不属。 雅仪正在教圣民摺幸运星:“摺一小篮去送给花老师,她一定最疼你。” “爸爸,送颗幸运星给你。”圣民刚学会了摺,兴奋得很。君略抱抱他,亲亲他,心里感慨万千。四岁小孩是坐不牢的,让爸爸抱了一阵,便挣扎着跳回地上去。 君略跟雅仪打了个招呼,便往睡房走去。 雅仪没骚扰他,虽然她也想让君略亲亲她,抱抱她,但她明白男人办了整天事,身心交瘁,下班回家后一定得给他喘息的空间。 回头看儿子,她恢复了笑容:“妈妈是花老师的朋友,你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要花老师最疼你。”雅仪继续坐在地毯上跟孩子摺幸运星。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君略日渐寡言。家庭和花蕙,把他的心撕成两半。 花蕙跟荣住在一起的事,令他十分难受。到底荣不是一般青年,他是有魅力的,而且跟花蕙那么亲切。 没想及此,他便后悔结了婚。但没看见三名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便不忍心令他们的家庭破碎。雅仪不停地教圣民做这做那,令花蕙爱他的孩子。 花蕙愈来愈觉得圣民有如自己的孩子,有时圣民病了不上学,她便整天若有所失。 她愈疼圣民,便愈感到不应跟君略再见面,她不想圣民失掉个完整快乐的家。 君略日益憔悴,雅仪亲手下厨的为他弄补品,体贴入微。 然而,君略对她的热情,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雪姿仍然常常来找她,她总说一切都很美满。 君略不断送她昂贵精美的珠宝,雪姿看得眼花缭乱:“他送你什么都是最好的,羡慕煞人了!”雅仪听了,心内一酸。 面对着琳琅满目的珠宝,面对着挚友,雅仪不由得两行眼泪掉下来。 雪姿没好气地道:“丈夫这么疼你还哭,想不骂你都不行!” 雅仪楚楚柔柔地对雪姿道:“他对我太好了,我就是太感动了,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雅仪自幼跟雪姿无所不谈,她记得雅仪从未婚前到生了第三个孩子之后,君略都没有送礼给她送得如此频密,心里有点怪异的感觉。 她是有话憋不住的:“小心君略外面有了女人,为了内疚,便以送礼物给妻子作为补偿。” “怎么会呢?君略一天比一天对我亲密。”雅仪抚着珠宝。 雪姿心里仍有个疙瘩,从前雅仪是每得到一样礼物都兴奋地给她看的。怎么如今储了一大堆才给她看?之前提都没提过,亦没有见到她有哪一天特别兴奋。 “哎,肚子有点疼,对不起,我得上上洗手间。”雅仪捧着肚子奔进洗手间。 “吃错东西了吗?”雪姿隔着门大声喊叫。洗手间里,雅仪已泣不成声。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感受的,她不惜以任何代价,令君略不得一偿所愿。 她按按厕所掣,让雪姿在外面听见她冲厕所的声音,跟着她开了水喉,让雪姿听见她洗手的声音。 “没事了吧?”雪姿自然关心挚友。 “没事了,可能又有了吧。”雅仪有点想吐。 雪姿哇哇地叫了起来:“又有了?一年生一个?你真笨,儿子已替他生了三个,张家有后了。你还频频怀孕干嘛?女人大着肚子不好做那事呢,长期让丈夫吃斋,不怕他去找女人么?” 雅仪坚决地摇摇头。 一切有苦自己知,君略这几个月内,根本碰都不碰她。 雪姿再度训话:“雅仪,别只顾着照顾孩子而忽略了丈夫,须知男人都是大孩子来的。” 雅仪已尽力伺候君略,他对她很客气,她为他做羹汤,他必定说谢谢。 丈夫对妻子的贴身呵护,也不是没有,但她觉得君略只如对另一份工作尽责而已,她就是那另一份工作。 “呀,得去接圣民回家了。”雅仪不想暴露她的内心,她所想的,绝对不能跟世上任何人商量,只好岔开话题。 雪姿反正无所事事,便跟她一道儿去。 车子到了幼稚园,圣民已拖着花蕙的手站在学校门口。花蕙穿了件粉蓝色碎花裙子,容光焕发。 学校门口停不得车,司机如常把车子泊在学校旁边那条陡斜的路上。 花蕙拉着圣民的小手,衣袂飘飘地走过来,清丽无匹。 “花老师,怎么劳烦你把圣民亲自带过来?不好意思。”雅仪若有歉意。 “我喜欢花老师带我过来!”圣民依偎着花蕙有如依偎着第二个母亲。 花蕙笑道:“别客气,反正我都要过来的。” 前面有辆泊好了的黑色宝马,一看见圣民上了车子,便轻轻地响了两下号。 “来了,来了!”花蕙跑过去。 车子里的雄峻青年伸出头来:“等得我浑身臭汗!” “嗯,那不是荣吗?”雪姿眼尖:“他跟花蕙拍拖了?” “我怎知道。”雅仪忙于把孩子放在大腿上抱着。 雪姿觉得压抑太紧张圣民了,天天亲自接送,对两个小的反而没那么关心。 雪姿亦有午膳约会,没跟雅仪回家。 黄昏,君略下班了,雅仪笑脸相迎着丈夫:“我们快接喜帖了,荣天天接花蕙下班。” 圣民张了嘴道:“我常常见到花老师的男朋友的。” 均内心一震:“她让你看见?” “怎么没有,荣哥哥很好的,一定等到妈妈来接我才接花老师的。”圣民在书包掏了两颗糖出来:“昨天妈妈迟到了,他还给了我两粒糖呢。” “我说过不许吃糖的!”君略厉声责备圣民,脸色很难看。圣民很少让爸爸疾言厉色地责骂: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雅仪忙把圣民抱起:“君略,脾气别向孩子乱发,人家给了他两颗糖而已,他没有吃吗?” 君略也觉得自己过了火,安慰了一下圣民:“爸爸只是想说,糖吃多了坏牙齿,你没有吃,便是乖孩子。” 圣民委屈地躲在妈妈怀里:“花老师也说过吃得糖多坏牙齿,我没有吃。” “好好,爸爸不对,来,抱抱。”君略心情不佳,但圣民总像是他与花蕙之间的桥梁,他深爱这孩子。 抱了圣民一会,他便转身进书房,把门关上。 荣不但跟花蕙同住,还天天去接她下班,日子久了,纵使花蕙对自己有不逾之诺,但她守得多久? 到底,荣近水楼台。 花蕙没给他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提起听筒,苦无号码可拨。 花蕙娘家的电话他倒记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拨了。 听电话的是花爸爸。 君略不免跟他寒暄一番。 “你真的有心!”花老爹衷心感激:“还记得打电话来问候我们。” “花蕙在吗?”君略尽管无望也禁不住问。 “她没跟我们住了,不过常回来看我们的,我告诉她你打电话来,一定告诉。”花老爹说。 君略正想问花蕙的电话,花老爹却已收了线。 君略内心挣扎着,算了,不问便不问了,要是他想找花蕙,到幼稚园也找得着。 打到她家干什么呢?说不定她跟荣共用一条电话线,说话更不方便。 但一想及他们可能共用一条电话线,便更加不是滋味。 这号码还是要问的。 他不会正面跟荣冲突。 他知道那是不公平的,荣是单身,爱得花蕙发狂;他已有家,凭什么霸占着花蕙? 但是这几个月来,他睡不着,吃不下,他的家庭愈是人丁旺盛,他便更加感到生命的不完满。 至此他十分肯定,花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主意一定,他便再度挂电话。 又是花老爹接听。 “花伯伯,对不起,方才我忘记了问花蕙的住宅电话。” 花老爹常常想念女儿,老早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个滚瓜烂熟。 “那是8325378,五时半后她多半在家的,” 五时半后多半在家,不用说,荣下班时她多半在家了。 她教书只教上午,下午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荣不下班她便不回宅? 他们过得根本是形同夫妇的生活。 他不能失去花蕙。 没有了她的生活原来如此难受。 花蕙等得了五十年,他都等不了。 君略不顾一切地拨8325378,他不管那是对还是不对,他豁出去了。 对方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四声……他把听筒握得紧紧的。 “喂?”听电话的是男声。 “请问这是否8325378?”君略问。 “正是!”男声回答:“找谁?” 君略认得那沉浑的声音是荣,但他不会鬼鬼祟祟,反而单刀直入地问:“花蕙在吗?我是张君略。” 荣这些年来得回的自信心,令他也不退让,自动报上名来:“她不在,我是荣振中,要她给你回电吗?” “要的。”君略稍想了想:“请她后天回电。” “几号?”荣问。 “她知道的。谢谢。”君略放下了电话,马上拨电给电话公司工作的朋友。 “老李,我的办公室从前有个号码,5282000,取消了,现在想恢复行吗?不登记的,急事。” “我得查查那号码有没有给了别人用,要是没有,明天立刻叫人替你恢复。”老李清楚君略的一句是一句,如非真的急需,绝对不会因少爷脾气一时兴起便乱要电话。 花蕙原来去了父母家吃晚饭,才踏进门,父亲便说:“张君略十分钟前才挂过电话来找你,我给了他你的电话号码。” 花蕙听了,很懊恼自己迟了那十分钟。十分钟前她还在街头的水果店买水果给爸妈。 那顿饭她吃的心不在焉。 母亲看得出她心神不定:“阿蕙,我看张家大少爷还是忘不了你的。” “忘不了又怎样?”父亲说:“人家都成家立室了,我可不许我的女儿做人家的情妇。何况,阿荣挺不错。” 花蕙的父母是不知道她跟荣一同住的,她和荣各有独立电话,荣从不替她接电话的,她只急于回到宝珊道,等君略再打来。 匆匆回到宝珊道,荣已坐立不安了整晚,一听见花蕙从皮包里沙拉地掏锁匙声已替她开了门,脸色沉沉。 “张君略挂过电话来找你。”荣说。 花蕙怪责地道:“谁叫你替我听电话了?” 荣的电话今天恰好坏了,他有电话要打出去,刚打完,君略的电话便来,他还以为公司的同事回电给他,阴差阳错,顺手便拿起来听。 君略打来电话他已不快,料不到花蕙一会回来便怪责他,这几个月来的欢乐天地,一下子布满了阴云。 花蕙听完了他的解释,心想,天下间居然有那么巧的事,君略和她很久没通电话了,他打的两次,偏就是她接不到的,是否天意注定他们无缘? 荣赤着足倚在墙上:“他叫你后天回电给他,满意了吧?” “什么号码?”花蕙急问。 “他说你知道的。”荣审问似的望着她。 荣自然想得到,要是君略找花蕙,随时可打去幼稚园,打到这儿来,必定有了不寻常的事。他一言不发地睡觉去了。 花蕙沉思,后天?她知道的电话号码?难道是他把他们的秘密号码恢复了? 翌日,花蕙和容都在互相回避着,大家都不想交谈。 后天到了,花蕙回校一见到小圣民便想起君略,双眼不自觉地常看着圣民,柔情百结。四岁半的小圣民哪里懂得?只觉得花老师的眼神很疼他,每次她望他,他都眯着眼回报她亲切的一笑。花蕙等不及了,圣民是那么像君略。 小憩的时候,她便跑到教员室,拿起电话,心如鹿撞地按:5282000. “铃……”电话居然响了,再没有凄寂的鸣鸣声。她的天地有如重新开启,繁花似锦。 “喂?”花蕙的声音如远方笛子吹进君略的耳朵里。 “是你吗?”君略的声音似和风吹入她怀里。 “我在教员室。”花蕙示意不方便说话。 “你家,两点整,给我地址。”君略说。 拖不下去了,花蕙的脑袋没法控制她的心,她把地址告诉了君略。 之后的几课,她一看见圣民的脸孔,便仿佛看见雅仪站在后面游魂似的低泣:“别夺去我的丈夫。”花蕙不敢再往圣民那边望。 下课了,圣民晃着小腿走到花蕙身旁,诚惶诚恐地轻轻扯她的裙子一下:“花老师。”一双小手伸了上来,期待着她的手,眼神跟君略太相似了。 君略,我来了!花蕙蹲着亲了圣民一下,匆匆地离开学校,跑回住宅去。 近二时了,花蕙看腕表,看书房的钟,看床头的闹钟,唯恐时间错过了一分钟。每个时钟都有一两分的差别,花蕙不晓得几时才是二时整,每隔十秒二十秒便把大门打开一次,看君略上来没有。 每次都开了个空,数不出第几次患得患失地掩门了,忽地门给一双手顶着掩不上,回头一看,君略就在眼前。 君略双手紧抱她,花蕙整个人像紧绷了却突然松下的发条,软软倒在他怀里。 他俩热烈拥吻,直至君略透不过气来。花蕙抬头一看,眼前的君略,形容憔悴,吃惊之余,她把他的头紧紧压在胸前,有若母亲保护孩子。 “君略,你怎么了?” “你看我的样子,花蕙,我等不到五十年。但无论如何害怕失去你,我都没法阻止你爱上荣。然而我告诉你,此生,我无法爱上另外一个女人,我已努力试过了!我亲自要求校长把圣民放到你的一班,就当是我天天见着你,你也天天见着我。” 花蕙的感觉跟君略一样,他俩永远是心有灵犀的,但是花蕙想起了件不得不提的事:“为什么雅仪说是她这样要求校长的?” 君略诧异:“她这么跟你说吗?” 花蕙又想起另一件事:“瓶已不在,其土如故……这是我们的诗,你给雅仪看过了?” 君略更加惊奇 :“我从来没给她看过。” 花蕙觉得不对劲,雅仪一直在演戏。 君略不但憔悴,而且嘴唇微微发紫,平日唇红齿白的他,没可能这个样子的。 “君略,你进来干什么了?你不是吸毒了吧?”花蕙觉得他像个中了毒的人。 “我怎会吸毒?你想到哪去了?雅仪每天都亲手弄着弄那替我补。也许是我知道迟早要失去你了,愈补愈不成样子。” 花蕙有个不祥的兆头,雅仪不知何时发现了他们的关系,却一直装作小羔羊。她一定偷看过那首诗,她记起雪姿的话,雅仪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君略,你跟雅仪怎么了?” “我很久没碰过她,难得她半句怨言都没有。” 花蕙细看君略发紫的嘴唇:别问我为什么,停止吃雅仪亲手给你弄的补品。她对我说谎,对她最要好的朋友雪姿说谎,我怀疑她对我们的事情绝对不是一无所知,也许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更多。” 花蕙想起君略新婚时,他们碰巧同机从三藩市飞回香港,雅仪睡足了全程,动都没动过。她真的睡了吗?对机上所发生的戏剧性故事全不知情吗? “君略,你看看医生去。”花蕙说:“我不管了,现在便抓你去。” “要不要我做车夫?”荣挽着公事包,不知何时推门而进。 “荣,你不明白的,我们面对着些奇怪的事。”花蕙一脸思索神色,荣亦让君略的脸色吓了一跳,他瘦的太多了。 君略担心的完全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担心的是失去花蕙。 “荣先生,恭喜你,我的妻子不断告诉我你跟花蕙如何亲热,你好好地照顾她。”君略秀美文雅的脸正对着荣雄峻的脸。 花蕙恼道:“雅仪这是什么意思?” 荣正色对君略道:“我爱这个女人,我毕生都保护她,你不能再伤害她!” 君略站了起来:“让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永远爱你,你好好地记着了。”君略的脸上有钢铁般的意志。 花蕙把多年来从不离身的钻戒,君略给她的定情之物,从口袋里掏出来,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珠泪潸然而下:“感谢你,君略;感谢你,荣;但我已嫁给了自己,请原谅我抱独身之愿。” “君略,感君一发,中有碧裂,怜我芒鞋,还君赤足。”花蕙弧形的眼角,痴痴地看着君略。 “荣,结发是很重之情,我没法回头。”花蕙弧形的眼角,对荣也充满着不离不弃的忠信爱义。 “但是你也不能前进。”荣同情卡在三角苦恋中的花蕙和君略,然而他不会让她孤独地过一生:“你的路并不孤单,我伴你行。” 君略满心苦涩,把钻戒从花蕙指上脱下,交给荣:“套在她指上。” 荣毫不犹豫地把钻戒套在花蕙手指上。 君略泪承于睫:“再见了。” 花蕙声声唤道:“君略,君略。”跌坐在沙发上。 荣坐在她身旁:“他去了。花蕙,我了解他的痛苦,他是个君子。我甘心做你的第二个选择。只因天大地大,我都无法爱任何一个女子比你多。花蕙,继续与我,相依为命。” 荣心中的委屈与苦涩,不足为外人道,但是,谁叫他爱上花蕙呢?他相信做花蕙的第二个男人,都会比做别的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好,他可付出的是如此之丰盛。 “佐治明天到港,我可以把我们的事告诉他吗?”荣温柔地问花蕙。 花蕙不置可否,把头埋在荣的胸前:“荣,遇上我,是你的不幸。” 荣将她一把抱起放在床上:“好好睡,我不扰你。” 荣回到自己的房间,深深感谢君略终于放走了花蕙。 翌晨,荣神采飞扬地告诉佐治他和花蕙的喜讯。佐治从公事包里拿出一页彩印的中文:“你解给我听。” 佐治没说那是花蕙六年前交给他的。他虽然半个中文字都不懂,但他小心地略去了好像是上款的名字。他看过花蕙在牧场里写给他看的“花蕙”两个字,既然“花蕙”两个字签在下款,那么上款必定是君略的名字了。 荣看页中所写: 我是你的妻子吗? 在绿草如茵的地上, 在牧师的面前,我是。 在牧师的面前,我是。 我是个刚成婚便被遗弃的妻子。 并非你遗弃我,而是天地遗弃了我。 我但愿她死了而我独生,然而宇宙之善, 叫我不能如此想。 等吧,我等待你,回到我身边来。 我能够等得到你吗?都不要紧了, 直至我成为白灰一撮,我也是你的妻。 字体很潦草,荣看了几遍才看得清楚,翻译了给佐治听。 “这是什么?”荣问佐治。 “噢,那是一篇英语散文诗,我朋友写的,让我找人翻译成中文,我想听听译得对不对而已。”佐治扯了个谎。 “译得蛮好。”荣说:“你的朋友是个女的吧?怎么那么伤心?” 佐治笑道:“做文章而已。听说我们的老朋友花蕙已成为一个有分量的作家了,你有没有看她的书?” 荣略带惭愧:“我不是看书的那类人,何况,她一写稿便关上门,不让人看原稿的。” 佐治办了一个上午公,下午没回公司。 下午,他是在君略的办公室。君略形销骨立,令他吃惊。 “六年前,你成婚那夜,花蕙在飞机上写的。”佐治在思量着:“她叫我不要给人看,如今,是你自己把她交给荣,我倒觉得应让你看看,你想清楚没有。” 君略看了,长久不语。 佐治说:“我这大邮筒做了六年,我忘不了她写时的悲怆神情。还有,她老霸着红酒喝,她把你喝进肚子里去了。” “如今,她有荣照顾了。”君略内心伤痛。 在张家大宅,雅仪正在厨房替君略弄补品,雪姿取笑她:“君略瘦成那个样子,你弄得到底是补品还是毒药?” 雅仪的调羹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横了雪姿一眼,不作一声。 “别弄了,我们到你的房间聊聊天去。”雪姿对厨房一向没兴趣。 雅仪的房间很大,男主人不在,便大的有点冷清。 “雅仪,你近来变得怪怪的,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吧。”雪姿道。雅仪仍是不语。 雪姿快人快语:“你不说可轮到我说了,为什么你最近频频向我撒谎?” “我几时向你撒谎了?”雅仪一脸委屈。 “那为什么花蕙捏造故事,硬派我称赞她写的什么瓶啊土啊的诗?全家福照片后面的字可是你自己写的,怎么不认了?”雪姿逐样清算她。 “嗯,是吗?也许是花蕙捏造的吧。”雅仪脸不改容。 靴子不是笨蛋:“我们自小玩到大,你从来心思细密,别告诉我你完全不知道君略和花蕙那段未了之情。” 雅仪诧异地道:“你从哪儿听来的?他们之间有什么情?我信任我的丈夫。我虽然纯,但也不至于纯到让丈夫投入他人怀抱那地步,你少担心。” 雪姿发觉雅仪愈来愈虚假了:“有个憋了二十年的心里的问题要问你,我的金发洋娃娃是不是给你扯掉头发和挖掉眼睛的,只因为你得不到?” 雅仪惊觉到老朋友对她的不信任,她必须收买回雪姿的心,于是便娇笑道:“我认了,使我。那时年纪小,胆子又小,不敢跟你争嘛。你那么凶,弄坏了你的洋娃娃我不敢认。” “原来真的是你!”雪姿拧了她一下,雅仪娇声呼痛:“哎,我痛!” “怎么赔法?”雪姿问。 “把你的保时捷让我开几天玩。”雅仪说。 “以你的驾驶技术?”雪姿大摇其头。 雅仪坚持,雪姿是个口硬心软的,便教她怎么开那部开篷保时捷,雅仪开的手忙脚乱,一塌糊涂。不过她不肯放弃,要雪姿把车子留给她练习几天,顶多撞坏了赔她部新的。 “谅你也赔得起,只怕君略骂我!我有约会,不陪你玩了。”雪姿赶忙赴约去了。 雅仪把红彤彤的保时捷开到幼稚园旁边的陡斜路,驶上退后的练习了好几十次,得心应手,不禁冷笑起来。平日多是司机开车,泊在那接圣民下课。雪姿不知道的是,雅仪是驾车好手自从她看中君略之后,便一直假装不敢开车,好让君略显显男士的威风。 在婚礼那天,第一个看出大卫是女扮男装的便是她,正如雪姿所言,她一向精细,她留意到大卫没有男人的喉核,并且从头到尾都没开过腔。 在牧场一见花蕙,她便猜到那是怎么一回事。在飞机上,她的确是在装睡,她听到雪姿和君略的对话。 这五年多来,君略每天追看花蕙的专栏,她岂有不知的?最令她忿怒的便是君略特地替儿子报名念花蕙那一班,她干脆利用儿子做她报复的桥梁,花蕙越疼圣民越好。 翌日她如常让司机开车载着她去接圣民下课。故意早了点,莲步姗姗地走到班房门口等儿子下课。 圣民看见妈妈站在课室门口,高兴得很,花蕙出来,雅仪亲热地跟她边走边谈。她发觉花蕙走得比平时慢得多。 “出什么事了?”雅仪关心地问。 花蕙这两天心事重重,不小心扭到了右脚踝,一跛一跛的。雅仪暗忖,是时候了。 翌晨她支开了司机,自己开了雪姿的保时捷去接圣民下课。 “太太,那条路险抖又没栏杆,千万小心车子溜后。”司机不大放心。 雅仪看着腕表,故意迟到,好让圣民拖着花蕙的手等车。 荣老早到了,接花蕙吃饭,等了老半天。突地看见一部计程车到来,下来的居然是张君略! 君略对花蕙的思念之情,在看到佐治给他的那封信后更甚,他只求多看她一眼,他对她的爱,像解不了的渴,明知妻子每天都去接她儿子都不管了。 他刚下车,便看见花蕙拖着圣民慢慢地走出来,步履艰辛。花蕙骤见君略,几天恍如隔世。 “你的脚,花蕙……”君略看见她的右脚踝肿了整个一圈,心疼得想跪下去抚摸她的伤足。 “没什么,不小心扭着了。”花蕙痴情细看君略:“别再瘦下去了。” 荣看见他俩款款而谈,妒火重燃,哪有不跳下去之理?两个飞步过了马路,跑到花蕙旁边。 “你来接儿子了吗?”荣问。 倒是小圣民不耐烦了:“妈妈说来接我的,花老师,妈妈迟到了。” 花蕙太想拥抱眼前的君略了,她双眼望着君略,慢慢蹲下去拥抱着小圣民,万般温柔地吻着他的小脸颊。君略随着她而蹲下去,四目相投,他知道这个深情的吻是给他的。 一道红光闪过:“圣民!”雅仪唤着儿子。只见雅仪之字形地把保时捷冲上了斜路地尽头,远远过了学校的门口。 “雅仪怎控制得了那部跑车!”君略打算代她开:“别动,就停在那儿!” “花老师,我喜欢做跑车!”小圣民一蹦一跳地拉着花蕙过马路。 雅仪看见方才花蕙和丈夫的情景,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正当花蕙一跛一跛的拖着圣民过马路时,众人只见那红色的开篷保时捷像失控似的高速滑下陡路,斜着冲向校门,花蕙正过了一半马路,足踝肿痛跑动不得,一急之下,唯有把圣民推到后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 荣知道这样花蕙必死无疑,飞身扑过去伏在她身上,雅仪不管众人哗然大叫,踏进油门让车子滑的更快,一边做手足无措状大呼大叫,一边却看准像花蕙和容那儿撞去。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闪出个人影接在荣前边。 那正是张君略,雅仪骤见丈夫,一急之下把车子扭往另一边,车子便直冲没栏杆的山坡,张君略让车尾撞倒在地,车子却轰轰隆隆地滚下山坡,整辆车燃烧了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警车来、救伤车来、消防车来,小孩子们吓得大哭,哭成一团。 小圣民作了滚地葫芦,只撞伤了膝盖和手肘。花蕙跟荣瘀伤; 一些,君略却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花蕙深感荣舍命相护之情,她看不见君略扑出来以肉身替荣挡着车子,而荣却是看的清清楚楚的。 荣从地上爬了起来去看君略,花蕙这时才看见君略躺了在地上。 君略晕眩了一阵,渐渐清醒,看见花蕙一双关切的眼睛。 他的左腿划痛,荣殷切相问。 君略忍着痛楚,强笑着:“不碍事,大概断了一条腿。” “花蕙,”荣咬了要下唇:“你肯嫁个可能失去一条腿的人吗?” “荣!”君略想说话,脚却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舍身护我,张君略,你是个真正的君子,气质宽宏,仁义俱全,我敬重你。”荣命令着:“花蕙,你还不陪他上救护车?” “荣!”花蕙唤着他。 “再见了,祝福!”荣不肯上救护车,一拐一拐地走了。 雅仪的尸体已烧成焦炭,雪姿闻讯赶到现场,只望了一眼,便目不忍睹。 在雅仪的目前,雪姿放了个金发蓝眼的洋娃娃。 花蕙抱着一把粉红的珍珠玫瑰,小小的,一朵一朵的花,躲在白色的满天星中。 君略拄着杖,左腿快痊愈了。他把花蕙那本《我的孩子们》放在雅仪墓前。 荣在远方遥遥眺望,悄悄再说一声:“祝福你,我亲爱的花蕙。”

  • YAN

    YAN 2009-12-22 10:24:49

    MARK 有空再来看

  • 瑾儿扬

    瑾儿扬 (没有个性。) 2011-06-30 11:55:52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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