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像里茨饭店那么大的钻石--菲茨杰拉德
来自: Eva.Jie(2014瑞典夏。)
蒙大拿的落日,像一个巨大的淤痕悬挂在两座高山之间,向一片发炎的天空伸展着一条条暗黑色的动脉。在这天空下面,在遥远的地方,匍匐着菲希村,渺小,阴沉,为人们所遗忘。人们这样传说,在菲希村住着十二个人,十二个忧郁、莫测高深的人,他们从这片几乎寸草不生的岩石上吮饮贫乏的奶汁,这片山岩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滋生的力量把他们生了出来。他们变成一个与世隔绝的种族。菲希村的这十二个人好像是一种什么族类,大自然起先心血来潮把他们生了出来,后来经过再次考虑,又把他们抛弃了,任凭他们自己去挣扎,去灭绝。 远处,透过那乌青色淤痕般的落日,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有一长串灯火在蠕动,菲希村那十二个人像鬼魂似的聚集在简陋的车站小屋旁,瞅着这趟从芝加哥开来的横贯大陆的七点钟快车通过。横贯大陆的快车不知出于谁的权力,每年在菲希村约摸停靠六次左右,每逢发生这种情况,就有一两个乘客在这里下车,登上一辆总是从暮霭中出现的四轮轻便马车,向着如淤痕般的落日驶去。观看这种无谓的反常现象,在这些菲希村人中间已经变成一种礼拜的仪式了。但也不过是观看而已;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任何幻想这类生命所必需的品性,能使他们惊异或者思索,要不然从这样神秘的探视中可能会产生出一种宗教信仰来。但是这些菲希村人是超乎一切宗教信仰之外的——即使是基督教的最微小最原始的信条也无法在这片贫瘠的岩石上获得立足之地——所以,这里没有祭坛,没有教士,也没有献祭;只有每天晚上七点钟在那简陋的小屋旁静默的会聚,一群会众祈祷某个黯淡无光、萎靡不振的奇迹降临。 在这样一个六月的夜晚,那个伟大的司闸员注定这趟七点钟快车应该在菲希村卸下它载运的旅客或货物。如果这些菲希村人能把什么人奉为神明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把这个司闸员奉为神圣的主宰。七点过两分,珀西·华盛顿和约翰·T.昂格尔下了火车,在这十二个灵魂出窍、张目结舌、面露怯色的菲希村人眼前匆匆走过,登上一辆显然不知从哪儿来的四轮轻便马车,便驶去了。 半小时以后,暮霭已凝成黑暗,驾车的那个沉默的黑人,向他们前面黑蒙蒙的地方一个黑蒙蒙的人影打着招呼。回答他的呼喊的是一只明晃晃的圆盘向着他们转来,像从深不可测的黑夜里闪出一只含着恶意的眼睛。当他们驶近时,约翰看出那原来是一辆巨大的汽车的尾灯,他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大更豪华的汽车。车身是用一种比镍更富丽、比银子更轻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制成的,车毂装饰着绿黄两色相间的珠光几何图形——那到底是玻璃还是宝石,约翰不敢妄加猜测。 2 “上车吧,”珀西对他的朋友说,他们的衣箱已经给扔到乌木色的车顶上了。“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让你乘那辆马车跑这么远,可是当然,让火车里的旅客或是菲希村的那些被上帝遗弃的家伙看见这辆汽车,那是不行的。” “天啊,多好的车!”这声惊呼是由车子的内部装饰引起的。约翰看到车内的装饰以金线织物作底,由无数块宝石和锦绣编织的精美华丽的丝毯构成的。两个少年尽情享受的两只扶手椅,座位铺的是一种起绒的料子,但是看起来好像是用各种不同颜色的鸵鸟羽毛梢织起来似的。 “多好的车!”约翰又一次惊异地叫了出来。 “你说这玩艺儿吗?”珀西笑道,“啊,这不过是一辆当作车站接送车的破烂儿罢了。” 这当儿,他们正穿过黑暗向那两座高山的缺口驶去。 “一个半小时咱们就到了,”珀西望着钟说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你会看到一些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东西呢。” 如果这辆汽车只是约翰可能会看到的东西的一种前奏,那他的确是准备好让自己吃惊的。在海地斯城流行的那种纯朴的虔敬,是以对财富的真诚崇拜和尊敬为第一信条的,要是约翰在财富面前不感到惶恐谦卑,他的父母对他这种亵渎神明的行为就会吓得逃之夭夭。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并且正驶进两座山的缺口,路几乎立刻变得更加崎岖了。 “要是月亮能照到这里,你会看到咱们是在一个大峡谷里。”珀西说。一面竭力想从车窗口望出去。他对着送话器说了一句话,男仆立刻打开探照灯,一道巨光扫过山坡。 “尽是山岩,你看到了吧。一辆普通的汽车跑半个小时准得颠成粉碎。事实上,除非你认得路,否则你就得开一辆坦克才能通过这座山。你留神看,咱们现在正往山上开哩。” 他们显然正往山上驶去,不多几分钟,汽车越过一道高坡,从那儿他们瞥见远处一轮淡淡的明月刚刚升起。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好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从暗地里出现在汽车旁——也是黑人。他们用同样喑哑难辨的方言又一次向这两个年轻人请安问候;接着他们便干了起来,四根粗壮的绳索从头顶上空悬垂下来,绳索的钩子勾住了镶嵌着宝石的大轮子的毂。随着一声响亮的“嗨——唷!”约翰感觉到汽车在慢慢地离地而起——升呀升呀——摆脱了两边高耸的山岩——再升高去,直到他看见一个月光照耀的像波浪般起伏的山谷展现在他前面,同他们刚刚离开的层峦峭壁的困境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只有一面还有山岩——但是忽然之间他们身边或者说周围一带,一块岩石也没有了。 看来他们已经越过了一座刀刃般直指天空的巉崖。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往下降,最后轻轻一碰,他们落到了平坦的地上。 3 灰鼠皮似的云朵已经飘去,车窗外,蒙大拿的夜,明朗灿耀如同白昼。他们绕着一面静谧的、月光照耀的湖向前驶去,路面铺的花毯,在巨大的轮胎驶过的时候,使人感到无比平滑;他们驶进了黑暗,一座松林,一阵触鼻的气息和凉意,一会儿驶出松林,来到了一条绿草如茵的宽阔的林荫路,珀西默默地说了一句“咱们到家了”,约翰则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欣喜的赞叹。 在星光临照下,一座华丽的城堡耸立在湖畔,闪耀着大理石的光泽,扶摇直上,有附近那座山一半高,然后优美地,极其匀称地,带着一种半透明的女性的娇慵消失在一片茂密的松林的阴影里。转瞬之间,汽车便在高高的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下来,台阶附近,夏夜的空气中充溢着浓郁的花香。台阶顶端,两重巨大的门悄没声息地敞开了,琥珀色的光向黑暗涌流而出,映出一位盛装的妇人的身影,乌黑的头发绾着高高的鬟髻,向着他们伸出了双臂。 “妈妈,”珀西说,“这是我的朋友,从海地斯来的约翰·T.昂格尔。”后来,约翰回忆这第一夜,那嫣红姹紫的色彩,那纷至沓来的感觉印象,那轻柔如喁喁情语的音乐,那器皿和光影交错的美,那动作和脸庞……使他陷于一种眼花缭乱、迷离惝怳的境界。一个白发男人站立着,从一只金色的高脚水晶杯里喝着一种色彩缤纷的加香料的甜酒。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衣着装束好像是蒂坦尼亚,头发上绾着蓝宝石编缀的束带。有一个房间纯金的墙壁柔软得他用手都按得动,还有一个房间就像是按照柏拉图的关于“终极监狱”的概念造出来的——天花板、地板等等全都镶嵌着整块整块的钻石,各种大小和形状的钻石,房间的四角都点燃着高高的紫罗兰色的灯,直到最后化成一片无与伦比的雪白,刺得你眼花缭乱,超乎世人的愿望和梦想。 两个少年在这一个个房间组成的迷宫中闲步。有时在他们脚下,地板下面照明的灯光会绚丽地现出种种图案:粗犷而刺目的图案,色彩柔和的图案,纯白的、精致而复杂的嵌花式图案,这些款式无疑是按照亚得里亚海边的哪座清真寺仿造出来的。有时在一层层厚厚的水晶砖下面,他会看见湛蓝的、或者碧绿的水在打着漩儿,水中有活泼泼的游鱼和生长着彩虹似的叶簇的植物。接着他们会踏上各种不同质地和颜色的毛皮,或者穿过一道道洁白的象牙构筑的回廊,象牙那么完美无损,仿佛是从人类出现的时代以前就已灭绝的恐龙的巨大长牙上完整地切下来的…… 后来,一动也没有动,毫无抗拒地,他似乎浮了起来,飘走了,留下了一份冰镇的甜点心,像是一个粉红粉红的梦……他酣然入睡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了。他睡在一个静寂无声的大房间里,周围是紫檀木的墙壁,暗暗的灯光,显得那么微弱,那么轻淡,简直不能称作是光。他的年轻主人正俯身站在他的身边。 “你在餐桌上睡着了,”珀西说。“我也差点儿睡着啦。过了这一年的学校生活,又能这样舒服,真是太美啦。你睡着的时候,仆人们给你脱了衣服,洗了一个澡。” “我这是睡在床上还是睡在云朵里啊?”约翰叹息道。“珀西,珀西——在你走开之前,我得向你道歉。” “为什么?” “因为你曾说你们有一颗像里茨卡尔顿饭店那么大的钻石,我当时不相信你的话。” 珀西微微一笑。 “我当时就想,你准不相信我的话。就是那座山,你知道。” “什么山?” “城堡就坐落在这座山上。从一座山来说,这并不是一座很大的山。可是除了山顶上大约五十英尺厚的草皮和碎石子以外,就全是钻石。一颗大钻石,一立方英里,没有一点瑕疵。你在听我说话吗?你说——” 可是约翰·T.昂格尔又睡熟了。 (《返老还童》[美]菲茨杰拉德/著,张力慧、汤永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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