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飚:当日落之时,思想升起
来自: 新新新青年
这里一个是对许知远保持清醒的脑残粉,所以,写下的不仅是对项飚这期的感想,还有四季以来的梳理,和很多感情色彩浓厚的个人表述,这些都集中在第一部分。鉴于小组讨论的性质,在这里只把文章的第二、三部分截取下来。
关键词:新自由主义、数据至上主义、中间、附近、意义、必须保卫社会、公共空间、社会加速理论。
希望可以带来真诚和干货。
原文链接:https://www.douban.com/doubanapp/dispatch/review/12068114?dt_dapp=1
如果说,一学期前和唐诺的采访,是让自己几近真切地触摸然后决定献身进阅读的道统,那么这期跟项飚的对谈,则是令自己从艾柯式开放却危险的文本中挣脱,像跳水一般一头扎进这个丰富饱满的世界里。看到的听到的感知到的,尽是活生生的生命。
项飚是个人类学学者。读北大时,年轻的他在北大附近的“浙江村”做社会调查,一做就是六年。这种学术定力,让多少为现在大学里为了发论文磕得头破血流的学者和学生汗颜?访谈里,他说自己对文本缺少感觉,而更在乎实践的领域,在乎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所以选择做社会研究。其实在社会研究领域,有“量化”和“质化”两种研究方法的分别。粗浅来讲,“量化”,就是运用数据、测量等手段做社会研究,而质化侧重对话、体验、感受,注重还原情境。两种研究方法,实质上是代表对世界的认识论意义上的分野。自实证主义潮流兴起之后,“量化”研究成为主流,甚至有取消质化研究的呼声。当然,我没有看过《跨越边界的社区》,作为一名严谨而卓越的人类学学者,在书本里他大概率会同时采取这两种方式;但我在意的,是镜头前他和温州熟人展现出来的温暖融洽的关系,是他对个人的“层次”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细微感知。
我们生活在一个大数据时代。我们认为万物皆数据,生命皆数据,这种对数据的推崇到了极端,便有了“数据至上主义”:我们相信生命是可以被测量的,自我是可以被量化的,我们为自己的身体装上传感器,自动接入数据——体温、血压、卡路里、运动情况、身体脂肪含量都可以实时监测。甚至连静坐冥想的时候,我们都要记录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然而,这个过程积累的一切精确数据,却都无法回答“我是谁”的问题。
精准的操控和意义的获得中间,存在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gap):我们发现,我们越是想无孔不入地测量和操控自己,就愈体会到某种巨大的空洞——一种加缪式的“荒诞”(absurdist)就出现了。数据能够毫无遗漏的相加和积累,但意义的产生需要经历消散、干预、影响和调整;意义是一种动态鲜活的过程,要感谢的不是计算,是叙事。是叙事,才引发了自我找寻,或说自我认知。项飚用六年时间,在保持一种研究者自制的同时,一直沉浸在“浙江村”里,沉浸在他们的生活方式里,去体味、去感知,去耐心编织他们的故事——这些,或许更通往生命的内在,更通往意义的层次。
相对照的,项飚在节目中提到了“附近”的消失。“每个个体与另一个个体都通过那个高度抽象的系统来协调”,我们对悬浮于我们之上那个系统高度信任,但回到家,紧闭大门,我们却对身边的邻居没有丝毫的了解。公共领域其实在塌陷,网络让公共领域看似延展到整个地球,实际上是缩小到宅在家里——这是一种虚幻的镜像,犹如小小的胶片通过灯光投放到大屏幕上一样,可人只有在与他人的相处之中之中才能确立自己的世界。“自由,意味着“于朋友处”。自由本质上是个表达关系的词汇。实际上,只有在和谐幸福的共同关系中,我们才能感知到自由。新自由主义政权所导致的完全隔离,并不能使我们感知到自由……有趣的是,就连马克思也从与他人和谐关系的角度对自由作了定义:只有在共同体(Gemeinschaft,任何人与其他人都有这样的共同体关系)中,个体才能找到全方位发展自我的方法;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谈及个人的自由。”
自由和行动是一致的,和共同体生活也是一致的。尽管由苏格拉底:“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一过的”开启的沉思传统对自由概念有重大影响,但严格来说,我们并没有一个“自我”供我们反躬自省,相反,“自我”是在与他人相遇时才被揭露出来的。阿伦特说,“ 对于我们来说,展现——即可为我们,亦可为他人所见所闻之物——构成了存在。与来自所见所闻的存在相比,即便是私人生活中最伟大的力量——心灵的激情,头脑的思维,感觉的愉悦——也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模糊的存在,除非并且直到它们被改变、被剥夺以及非个性化为一种可以说是合乎公共展现的形态为止。”因此真实的自由关联到人的多数性的事实,和他人在一起、共享世界的关系。自由不是内心感受的精神状态或不受打扰的私人生活,真正说来,自由是一种在人为的公共空间中才成为直接可触的现实的存在样式,自由就是公共自由和政治自由。
项飚言说“附近”,而另一位我喜欢的知识分子梁文道先生,在为熊培云的《重新发现社会》作序的时候,有与此相类似的描述。“我们知道,中国曾经是个“全能主义”国家,政府无所不能,人民则无所逃遁于天地间……而改革开放,就是一个国家退却的历史……我们可以大胆地说,几乎三十年来的所有争论都离不开这国家退与不退,何处该退何处不该退的大主题”,围绕这个大主题,80年代我们讨论个人,90年代我们讨论市场,我们诞生了“自由派”与“新左派”之间的对垒,“走过个人和市场,今天我们该谈论什么呢?培云兄提出的答案正好是我念兹在兹的课题:社会。”
是的,社会在哪里?在“身体政治”向“精神政治”的过渡时代,自由被权力精心设计,最后导致了同质化的抑郁;意义被经济逻辑侵蚀,被锻造成广泛的消费样态。以分秒计算的弥散而变异着的权力、资本和信息中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中介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中间”消失了,“附近”消失了,“社会”消失了,我们要么选择退避回封闭式的自恋型人格,要么选择臣服于神魅化的国家/资本拜物教,要么选择李诞式玩笑不恭却千篇一律的犬儒主义与世界合谋。我们沟通的语言只有消费,我们习惯了作为原子化的个体,习惯了彼此之间的弱联系,却未曾想过,社会塌陷之后的世界已然变得十分脆弱,ji quan主义更容易形成。
“附近”的消失意味着什么?早在21世纪伊始,哲学家齐泽克就曾警告说,互联网正在公共领域引发一种“伪参与”幻象。针对那些对新媒体民主潜质持乐观态度的学者使用的“互动性”概念,齐泽克提出了一种“交互式被动(interpassivity)”:正是通过一道屏幕,当他人牺牲,我就通过他人牺牲了;当他人行动,我就通过他人行动了,这种虚拟的牺牲与行动带来的满足感,阻碍了真正有效的行动主体的出现。虚拟的行动带来的满足感,让我们以为“点赞即参与”、“围观即参与”、“转发即参与”,真正的公共参与在我们这个后真相的时代被沦为情绪的消费。正如项飚在访谈中讲到的,“这会把道德变得非常的情绪化,极端化……他忽然地会对某一个事情变得非常的同情,非常的有一种道德上的愤怒,但那个东西又很快地下去了,因为这不能转化为他的行动。”
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传人罗萨曾提出一个“社会加速理论”,在他看来,现代性就是“速度”(speed)。我们以为技术进步和交通改善会使人类到达“自由王国”,却未曾想过这让我们更加忙碌;互联网出现时,我们期待迎来新的民主,但结果发现连极度去中心化的区块链都可以为zhuan zhi所用;平庸得令人发指的符号和声音在我们周边流淌,我们所见的光亮因为缺少从幽暗处升起的性质,在一次次被复制之后露出陈腐的真面目——罗萨把这称为,“新异化的诞生”。
如项飚所说,现代社会“时间抹杀了空间”,我们的耐心只有3秒,疏离和退避在我们中间深化。一个良好的共同体,能帮助我们抵挡强权,抵挡孤单,抵挡虚无。但在高强度的政治辐射和野蛮扩张的商品逻辑下,在稀释一切的速度面前,“社会”变得岌岌可危。危机当前,我们亟需的,是耐心的理解,深厚的同情,是每个生命对这个冷酷的世界,进行一次次温暖而坚决的撞击。
最后。
东拉西扯了这么多,到最后要说掏心窝子的话,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还是非常幸运遇见了十三邀,认识了许知远老师,到现在我还记得,我的那些所谓的时代感、社会意识、个人启蒙,就是在高考完的暑假中一本一本地阅读许老师的杂文集中筑就的。《时代的稻草人》、《祖国的陌生人》、《一个游荡者的世界》……他们让我慢慢地学会成为一个“愤青”,一个批判者,决心成为一个“在世界上艰难行走的年轻人”。——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增添的座右铭。艰难,是因为要观察,要思考,要阅读,要行动;也是因为如此,才永远年轻。
严肃的节目不应该被埋没。结尾,人影幢幢,许项二人在堤边散步,我能看到黑格尔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中振翅起飞,四周弥漫起紫色的雾气,絮絮私语响起。“当日落之时,思想升起”,多浪漫,多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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