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狼:一窥东方文化之流源
一、从血火同源到天一生水
血与火是宫崎英高对西方文化根源的一种独特认识,其中“火”是《黑暗之魂》中万事万物的根本,一切的起源与终点。就像普罗米修斯盗取的天火,赋予了人类初始的文明,火的哲学意味,以一种厚重的命运降临在黑魂的世界观下。同样的,在《血源诅咒》中,老贼切换了哲学视角,洞见文明发展旅途中“血”的根源意味,所以我们看到从文明蒙昧的中古时期,走到了文艺复兴之后的维多利亚时代,神与人通过血脉联系,再造了梦境。
无独有偶,《冰与火之歌》的作者乔治·R·R·马丁,在叙述坦格利安家族的时候也用了这两个意象。血与火,纠缠着西方文学中一种独特的宿命观,一种对于本源的思考,一种文明的演绎形式。
但FS始终是个日本公司,宫崎英高始终是个东方文化熏陶下的霓虹人。对于东方文化的理解与感悟究竟是要更深刻的,相比于血与火的世界那种浅尝辄止或碎片化叙事,《只狼》的世界观更是将东方美学下“和”的概念发挥到了一个极值。这就要回到中国文化中对“水”的理解。
天一生水,水作为另一重要文化的缘起,负载了太多东方世界下对宇宙的描述。水乃生命之源,又兼顾了含蓄中庸与磅礴凶险,葛饰北斋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将海水浩瀚惊怖的一面呈现得淋漓尽致。大和民族世代傍水而居,更理解生于水、养于水、殁于水的情怀,即便造景中没有真实的水源,日本庭院景观都要用“枯山水”的形式,来展现水德,从而丰满屋主人的哲学审美追求。纵观整部《只狼》,水便如同《黑魂》中的“火”、《血源》中的“血”一样,是整个故事依托的核心元素,是这个世界的本源。
要如何讲好这个关于“水”的故事呢,这里就要从中原文明的东渡开始了。
二、从中原到朝鲜,从朝鲜到倭国
自绳文时代末期到整个弥生时代,日本岛开始从大陆大量引入岛外的先进文明,朝鲜半岛成为最大的“文化中转站”,从中原远渡而来的文化在九州北部(可能就是苇名国的原型)登陆,逐渐辐射整个日本岛,源之宫Boss樱龙是一条从本岛西方土地败落东渡的龙,而日本岛的西方就是朝鲜半岛。樱龙手持的“月光宝剑”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七支刀,这柄供奉于石上神宫的日本国宝,是由百济国打造赠与,至于是上供还是下赐,各有各的说法,然而这柄造型奇异的祭器,无论从制造工艺还是稀有铭文,都显示出朝鲜半岛当时先进的冶炼水平和工艺,同时侧面体现出,百济身后帷幕中那个文明高度发达的中原大陆。
与七支刀类似的文物还有汉委(倭)奴国王金印。弥生时代后期古坟时代初,正是中原大陆东汉末年,也是六朝初年,像七支刀这样承载着邦交意味的文物也大概就是在六朝时期传至日本。按这个分析,樱龙的战败之时可能是中原“合久必分”之后三国至南北朝的战乱,为避纷争战火东渡倭国,便在苇名这个地方建立了仙乡源之宫。樱龙在游戏中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神龙,手握七支刀,引来天之雷(顺便一提,七支刀在日本文化中一直和东渡引雷联系在一起,《大神》中东渡的不是樱龙而是白面金毛九尾狐,东渡时间也选用了邪马台卑弥呼时期,而九尾Boss使用的也是引雷的七支刀造型武器),化作巨大樱树,引出源之水,沾盖万世,滋养众生。
而在宫崎老贼的眼中,这条樱龙可能就是具象化的中原东渡的文明吧,这个裹挟着巨大生命力的文明在苇名降落、扎根、繁盛生长,甚至长成了日本文化之基——永不凋落的“樱”,流淌出不老不死的根源之水,整个日本文化开始萌芽。
三、从不死灵药到苇名挽歌
《只狼》以水为源,又赋予了“源之水”一个重要的特征——不死。这个概念无论是祖龙遍寻瀛洲的“不死药”,还是日本本土创造的“变若水”或是“非时香果”,都被各类文化作品纷纷演绎,然而似乎都印证了“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的结局,《只狼》中真正的不死灵药只有龙胤之力。
我们来一边假设,一边梳理《只狼》的历史线。
从绳文末期到弥生初期,西方中原大陆神龙纷争,一条名为樱龙的神龙落败东逃,渡过朝鲜半岛的百济降落在古老的日本一隅,降落的樱龙扎根天原之巅,逐渐木化为一株常开之樱树,神根下探掘出源之水,这水又受神力影响,具有了强大的生命之力。同时,相信万物有灵的日本,也存在着许多古老的本土小神,例如白蛇神等等,这些神多是被驱逐,也有留下来臣服的,因受到源之水的影响,也具备了相当的神力。
之后的几个世代,在樱龙神力的影响下诞生了拥有樱龙血脉的龙胤,并且异化了当地人成为淤加美一族(龙胤应该是樱龙的直系,而淤加美则是本土人被樱龙之力浸染后变成的种族)。龙胤之子逐渐在苇名地区建立了国家,这里的先民崇拜着源之水,但并不眷恋樱龙不老不死的神力,这就慢慢和淤加美族产生了分歧,在数次抵御淤加美族的进攻之后,苇名国正式独立建国,龙胤之子也成为这里天皇一般的存在。
进入三幕府时代之后,日本迎来了混乱后的大一统,苇名虽然抵挡住了淤加美,却抵挡不住幕府(游戏中称为内府)的大军,成为一方大名的封邑,并且开始禁止人民信仰世世代代崇拜的源之水。这种紧张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由苇名一心聚义起首,苇名众集结到一起,包含三忍者枭、蝶、猿,药师加工程师道玄,盗贼鬼庭刑部雅孝以及他弟弟或儿子鬼庭主马雅次、山内式部利胜等人,甚至可能还有上一代龙胤皇子丈和他的契约人淤加美族的巴。这场被称为盗国之战的战争其实是一场复国之战,苇名国被一心重新夺回。
战场之上遗落了三个孤儿,弦一郎成为一心的养孙、狼成为枭的养子、永真跟着给了她半块牡丹饼的猿,但猿让道玄收她为义女。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另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新的龙胤之子九郎的出世,有说龙胤就像活佛转世一样,并不需要血脉的,也有说九郎就是丈的孩子的,这里暂不讨论。九郎作为新的龙胤之子,他的出生代表着丈失去了神力,开始咳嗽,而相应的巴也因此失去了契约之力,最终丈与巴双双离世,一心作为监国者便将九郎寄养在自己的分家平田的庄园中,而主角狼在此时成为了九郎的贴身护卫忍者。
苇名国在剑圣一心的主政之下繁盛了一时,但时代的洪流逐渐在侵蚀这片土地,内府军摄于一心剑圣的威名不敢进犯,然而随着一心的老病,也到了大厦将倾之时。风雨飘摇的苇名国最终收归内府的统治是一出不可避免的悲剧,作为剧中的一个小人物,只狼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甚至他的根本目的都与战争无关,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守护九郎,以及帮助九郎断绝龙胤(非修罗结局)。
三年前(龙泉参拜之年)的平田庄事件其实是枭叛变的一次尝试,从蚺蛇重藏和孤影众的对话中可知,叛变的应该只有枭,没有蝶。苇名国的重建让一心的剑圣之名威震当世,作为忍者的枭在这场“盗国”之战中却是没有姓名的,但他并不甘心,于是想到了借用龙胤契约的不死之力,带领内府忍者和强盗攻占了平田庄,意图夺走九郎。此时一心早已退居幕后,换成弦一郎主政了,弦一郎软禁九郎的目的也很明确,无论任何手段他都要守护好苇名国,这也是他求助于异术,学习巴流的引雷,服用变若水之淀的原因,九郎和黑不死斩是他守护苇名的最后保障。
一心虽不认可,但也很通达,只是默默关注事态发展,并暗中插手。于是在听闻平田庄有变,就立刻派遣蝶去保护九郎,所以蝴蝶夫人才会给伊之介使用幻术但并没有灭口。当在佛堂发现叛变的是枭之后,两人应该有一场激战,负伤的枭逃离佛堂并把九郎和蝶反锁其中,蝶见到狼的第一刻并没有阻止九郎相认,反倒是受了枭欺骗的狼提前拔刀,两人都认为对方才是叛变的人。击杀蝶之后,狼被义父捅了暗刀,此时九郎已经被门外的老奶奶藏了起来(所以她身上有少主的守护铃),直至听闻弦一郎赶来,枭也趁势逃走,九郎回来和临终的狼签订了不死的契约,而弦一郎则把狼投入地牢囚禁起来,等待他的是永真扔下的一封来自一心的信。
故事此时才正式开始。而当我们去完成斩断不死这条明线时,背后的暗线也令人唏嘘。
苇名弦一郎是个极为悲剧的人物,他不像祖父那样威名显赫,无法阻止时代的洪流冲垮苇名的城墙,小小年纪就拜巴为师学习异术,巴看着他望着漩涡云的背影,还曾有一番感慨。他背负着极其残酷的命运,不惜违背祖父的意愿,不管是吞下变若水之淀还是用黑不死斩自尽复活一心,都是他生命最后的挣扎。
苇名一心是一位可歌可敬的武者,追求武道的极致,但他也看到了守业的艰难,知道苇名倾颓不过是迟早的问题,他不会执拗于命运,每个人的时代终归过去,当他饮完一杯龙泉酒,回忆像滚滚流水复归他脑中,那些当年的好友互相争酒喝的美好画面,一去再也不回了。这背后还有永真和一心的师徒关系;永真和佛雕师/猿的羁绊;道玄和猿的往事;猿和爱哭鬼的过去;弦一郎、永真、狼成长过程中回忆……
回到明线,丈和巴就曾一度期望断绝不死,但一方面仙峰寺的仙峰上人藏起了不死斩(应该是龙胤世代相传之物),另一方面枭折断并盗走了常樱之枝,断绝了返回仙乡之路,两人至死没能断绝龙胤。
同时,仙峰寺也开始了不死的研究,从《永旅经·虫之恩赐》可知,仙峰寺的和尚不死的根源在于体内的虫子。仙乡的源之水顺流而下,汇集到了菩萨谷,鱼王锦鲤被毒死后尸体也冲到了这里,而此处的水便是浓稠的源之水,也被称为变若水,水中有大量鱼王死后身体上生出的寄生虫,被寄生后的生物也成了不死者,其中典型的就是寺庙中的即身佛、菩萨谷的无首狮子猿,以及源之宫的守门人破戒僧八百比丘尼。仙峰上人起初为了阻止丈断绝不死,藏起了不死斩,同时开始积极锻造假的龙胤之子——变若之子,为此仙峰寺残害了无数小孩,造成漫山遍野的尸骸,仙峰上人倍感后悔,进入山洞中坐化,而唯一存活下来的变若之子在吃了两颗蛇柿之后力量大增,成为了运载九郎和龙胤返归故土的容器。
四、从碎片叙事到明暗互衬
不得不说《只狼》的故事比起宫崎英高前几作来说缺失了那一层朦胧的晦涩,但整体讲述却显得更加成熟完整,主角具备了特定的身份,即便少了角色扮演的代入感,却更好地将人物融入历史背景当中。另外,以苇名这一小国为场景切入,不仅避免了《仁王》那种真实大历史事件的藩篱(毕竟光荣),反而多了一种苇名国时代颓败、剑圣武道末路带来的悲剧因素,令玩家不甚唏嘘。这种明线暗线交织互衬的叙述方式,也让《只狼》的故事更加丰满立体。
说起来这一作中碎片化叙事并没有被完全抛弃,从物品的只言片语里,还是可以了解到许多暗线故事。例如,生活在苇名之底的狮子猿夫妇,雄猿守护着雌猿心爱的馨香水莲,可能是佛雕师与爱哭鬼(猜测是道玄之女)一起在这里练习武艺,误杀了雌猿,狂暴的雄猿报复般地杀死了爱哭鬼,佛雕师又回来复仇,脑中刺有他太刀的狮子猿因体内寄生着不死虫便化身为无首狮子猿,而丧身的爱哭鬼也变成了怨灵(七面武士),这是两对恋人的一出悲剧。
同样喂鱼处的老人和他的两个女儿,恐怕是生活在水生村的村民,因受到淤加美贵族的蛊惑,饮下了京城水开始逐渐异化。但是到了仙乡才发现被永世禁锢于此,日复一日喂食鱼王,虽然不老不死却进入了另一种可怕的无休止的轮回。从破败废弃的建筑、互相啃食的贵族来看,源之宫也已经衰败了,渴求不死的欲望,让仙乡化作了废土。
另外还有两个父亲铁甲武士和黑笠之狸,一个为了救治自己的孩子,远渡重洋来到仙峰寺,却被和尚们欺骗,守着廊桥要一千柄刀,然而他还不知道罗伯特早已经成为失败的变若之子,神隐另一个空间了;另一个同样失去孩子的父亲,在仙峰寺祭奠死去的儿子之后回到苇名城,却为保护孩子葬身战火之中。(最好用的忍义手鞭炮和铁伞都和他们相关)
对于人物的塑造上,《只狼》相比FS过去的游戏也更具人情味,更加注重东方文化中的“情”,无论是斩杀蝴蝶夫人、叛变的义父还是剑圣一心,他们的临终遗言都饱含着对狼的期待和看到狼成长后的满足,“本事大了啊,狼……”“干得漂亮……”“败给你小子啊……没想到还挺畅快”“做得好……只狼……永别了”,听之令人泪下。甚至在弑神的那一幕,按照黑魂血源的做法必定是毫不手软,但是从樱龙眼中取泪,却充满了东方美学的柔和,谓之拜泪,在最猛烈的一击落雷之后,又轻轻地从樱龙眼角接住泪滴,圆融地阐释了天人一体。
PS:很多人吐槽九郎简中版“皇子”的翻译,其实我个人觉得翻译成皇子并没有大问题,这里要结合日本文化来看,如果把苇名国看成一个微缩版的日本的话,龙胤皇子就像天皇,而以苇名一心、苇名弦一郎为代表的统治者则如同幕府将军,天皇血脉本就是万世一系,源于天照大御神,但并没有真正掌国,幕府将军才是挟天子令诸侯的人。天皇也可以称作神子或者御子,同理九郎也可以称为皇子,毕竟君权神授。
五、后记
《只狼》只是截取日本历史上一个小小的片段来改编,却将东方文化的底蕴,尤其是中原文明东渡日本的历史,用只言片语演绎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比起《仁王》的斩妖除魔,《只狼》更有人情味;比起《黑魂》《血源》的幽邃晦涩,又更含蓄柔和、通达委婉,充满了东方古典哲学范畴中“心斋”与“坐忘”之思想,当永生、武道、政权等等都只是通达彼岸的途径时,不如反璞归真,一捧米,一个牡丹饼,足矣。
龙之归乡,回归的便是本真,是离形去知,是彻底的了悟。
东方传统文化深奥浩瀚,日本只撷得一枝,便可开出常盛之樱树,掘出涓涓不断的源之水,不老不死、不生不灭,而缔造这种文化的中原土地,却等待着远渡重洋的龙胤归乡,叹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