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姓黄的女子,名碧云
“我喜欢的马有四月、黑月亮、比比,都是棕红色火一样的马,跑起来天堂的门都会为之打开。 ”
“舞就是要你看我;
看我的身体,
我的脸,
我的媚,
我的热烈我的痛楚。
你看我,
但你无法偷窥。
因为我已经打开,
并且要你看。
我打开,
你看到我,
但这个我是我控制的,
是经过磨练,
多次重复练习,
并且是有所指的。
我的身体不再是你的欲望,
而是我之写。”
——黄碧云《费兰明高女子》
“请不要那么年轻英俊。
胸挺得那么高,
腰那么直,
腿就是费兰明高跳马丁拉蒂有力灵敏的双腿。
脸容那么富于诱惑;
挑衅的少男嘴唇;
双眉紧蹙;
目光凌厉而眼角留情。
请不要在牛角之前跳舞。
牛是那么痛,
但人们却是那么的兴奋快乐。
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爱情游戏了——
如果你不爱我,
请不要刺痛我。”
——黄碧云《请不要杀公牛》
《来不及》
……再不写就来不及……星期一早上九点正,开始了就再也来不及。电梯门来不及进去就关上,一分钟一班的地铁车总是赶不及,永远在下电动楼梯时地铁车门关上。电话总是来不及听,有这么多人打电话来,要做的事情总是堆着来不及。“你明天可否……”“那件事怎样了?”“要等明天?来不及了就现在。”电脑网页这么慢,一边显示我还要打一个电话,用纸记下上一个电话的谈话内容,而且还有人按铃去收文件。
来不及睡着就天亮,心焦如焚我又要等漫长的一天。眼泪来不及抹干就要微笑,说:“请等一等。”一句句子未读完就必须将句子重复,并成为你所依据的理论。听音乐总是跳听:来不及将曲子听完。长发永远来不及干,索性将它剪掉。长头发?太奢侈了。
衣服还未穿过便扔掉。电视还没有转台,画面还未浮现就已经转了五六七个台;每个台都从来没有看清楚。
来不及看风景就离开,上机下机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否飞机故障根本没有离开过。
所以来不及听你的声音就将电话挂断。电话挂断以后想我说了什么呢?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来不及痛就已经完成了所有止痛的方法,止痛药,电极止痛机,酒精,忘怀。还未逝亡就悼念,已消逝的就成了庸俗与恶闷。
世界总有那么多来不及。来不及顾念不幸的人就发动战争,来不及认清公平就妄称正义。
来不及读就妄下断语,来不及理解就批评。
是我的问题还是世界的问题,如果我没有脚而又清楚没有脚并且感到痛苦,那一定是我的问题而非其他。没有脚:无法在这个飞快转动的世界立定,因速度而和终结那么近那么近,而我又来不及等待:飞跃,宁静,碎裂。那一定是我的错。
星期一早上九点正,如果我因为缓慢而知道速度,因内在而无法追随世上所有,大隔绝而感到吵闹的煎熬与静之痛,那一定是我的错。你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不会错的,如果你与这个世界敌对,错的只有你,失败的也只有你。(黄碧云)
《星期日早上的西贝儿》
星期日早上是什么意思,是七点五十分给接二连三的电话吵醒。
是一个可以哭泣的早晨。你不必担心好心的同事会问候你。不必因为眼痛眼肿戴上一个近视眼镜,然后客人很奇怪的问:“很累啊,昨天晚上出去玩了?”
星期日早上属于莫扎特的安魂曲。这一天必然下着大雨
如果在英国,就会是一个寒冷灰色而又无人的早上。露宿者回给你打一个招呼。
可以看一部电影吧。第一场电影想必也无人。
打开一本书。你也不会看得进去,实在太累了。一个星期所听过的电话,你写过的所有文件书信,底下铁路每一个挤上你身的人的体味、下班时候的汽车废气,都会在一个星期日早上,重新回到你的意识,令你难以忍受——当你必须忍受时你就不会觉得在忍受,一天还是很容易的过去。每天下班你都会想:这么快。又一天。
电邮只收不写。慢慢就不会再收到。这也好。
任何的接近都是负担,星期日早上,你无法再负担一条羽毛。一条稻草也不能。
你读一份庸俗可憎的报纸吧。我们都喜欢读到白韵琴、陈宝莲,然后想自己是多么的安全。起码倒霉时星期日早上可以多在家里。
如果一时心软,星期日很不幸会见到一个很久没见、又非常非常不敏感的人。你无言静坐,他还会问你“开不开心?好不好玩?你真是浪漫。”然后他花一小时数说他自己的难处。
你知道他很难。你心里很难过,你想你认识他那么久,他还是一模一样的不敏感。你自己回去吃一粒让你可以沉睡的伤风丸。
去做运动吧。焗汗吧。做面部按摩极无聊。
做完照照镜,一样满面皱纹、雀斑、风尘。
还可以去深圳桂轩饮茶。去做旗袍。去买假手袋假皮鞋。如果时间真是那么多,无法打发。还可以约人打麻将、赌马。跟上班、看电视是一样,赌可以麻醉神经。
星期日早上,千万不要多想,不要问。你站在天色暗灰的窗前。如果下个星期日好天气,可以去登山。
《同一》
当莎威娜城的马栗树叶开始落下,在告士打郡的哀云思就开始扫他园子里的落叶,并且写信给他的孙儿。
当慧慧在纽约写一张黑白的明信片给我,我就写一张黑白的明信片给关。
当我的纹身开始褪色,同一个纹身师傅将同一个图案纹到另一个女子身上。
阳光女子的初生婴儿开始哭泣时,睡我楼下街上的流浪汉在自讲自笑。我去上跳舞课的时候,这个男子在街角的酒吧高声自言自语。酒吧里的几个人在谈话。
斗牛士杀牛的时候女子在跳费兰明高。有人掩脸不看。有人在叫,水,有气的水。有人嘘他。
当我痛时,我的医生在开药给另一个病人,并且安慰着,没什么事,忍一忍便好。
当无花果开始腐烂的时候,你记起了颜色。
肚饿的时候就觉得醉。哀伤的时候就穿一双费兰明高鞋走来走去。
当露薏莎在路旁等着过马路的时候,她的姐姐在厨房抽一支烟,并且被杀。
无忧的父亲说她谋杀他又吵着报警的时候,她母亲二十几年的精神病忽然好了;叫她不要管她的父亲,由他死。
路路寄了一封要求离婚的信件到她伴侣的办公室,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的小狗露露忽然生小狗,流了她一床的血。
当小小被狗仔队跟踪,摄影师伏在她窗前等待的时候,她在暗暗的酒吧灯光下看一张X光片。当她打破了一个水杯的时候,摄影师在一个红绿灯口与交通警察吵架。当她打开报章读到关于她自己时,摄影师正在布吉岛的一间酒店和一个陌生女子缠绵。
当毛毛在监仓里大声喊叫和其他囚犯谈话的时候,转角处有三个男子执牛肉刀打劫。
当男子和女子在喷泉前拥吻,有人在黑渠里弃婴。
我写完又写,写完又写;有人叫了一个蒂拉米雪,再一个蒂拉米雪,再一个。
从教堂的正面,法兰可斯街,可以到我的家。从新广场的右边,一直走就可以到我的家。从阿花花广场,那星期日卖宠物的阿花花广场,向新广场的方向走,又可以到我家。
星期一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二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五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日我有时买有时不买。就这样。
每天同一个时间起床,每天到同一间酒吧去喝一杯咖啡,吃半片多士。
同一舞步,重复多次。当我打开舞室外的门的时候,你想起我。
当你想起我的时候,莎威娜城的书叶开始落下,在告士打郡的哀云思就开始扫他园子里的落叶,并且写信给他的孙儿。
“舞就是要你看我;
看我的身体,
我的脸,
我的媚,
我的热烈我的痛楚。
你看我,
但你无法偷窥。
因为我已经打开,
并且要你看。
我打开,
你看到我,
但这个我是我控制的,
是经过磨练,
多次重复练习,
并且是有所指的。
我的身体不再是你的欲望,
而是我之写。”
——黄碧云《费兰明高女子》
“请不要那么年轻英俊。
胸挺得那么高,
腰那么直,
腿就是费兰明高跳马丁拉蒂有力灵敏的双腿。
脸容那么富于诱惑;
挑衅的少男嘴唇;
双眉紧蹙;
目光凌厉而眼角留情。
请不要在牛角之前跳舞。
牛是那么痛,
但人们却是那么的兴奋快乐。
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爱情游戏了——
如果你不爱我,
请不要刺痛我。”
——黄碧云《请不要杀公牛》
《来不及》
……再不写就来不及……星期一早上九点正,开始了就再也来不及。电梯门来不及进去就关上,一分钟一班的地铁车总是赶不及,永远在下电动楼梯时地铁车门关上。电话总是来不及听,有这么多人打电话来,要做的事情总是堆着来不及。“你明天可否……”“那件事怎样了?”“要等明天?来不及了就现在。”电脑网页这么慢,一边显示我还要打一个电话,用纸记下上一个电话的谈话内容,而且还有人按铃去收文件。
来不及睡着就天亮,心焦如焚我又要等漫长的一天。眼泪来不及抹干就要微笑,说:“请等一等。”一句句子未读完就必须将句子重复,并成为你所依据的理论。听音乐总是跳听:来不及将曲子听完。长发永远来不及干,索性将它剪掉。长头发?太奢侈了。
衣服还未穿过便扔掉。电视还没有转台,画面还未浮现就已经转了五六七个台;每个台都从来没有看清楚。
来不及看风景就离开,上机下机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是否飞机故障根本没有离开过。
所以来不及听你的声音就将电话挂断。电话挂断以后想我说了什么呢?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来不及痛就已经完成了所有止痛的方法,止痛药,电极止痛机,酒精,忘怀。还未逝亡就悼念,已消逝的就成了庸俗与恶闷。
世界总有那么多来不及。来不及顾念不幸的人就发动战争,来不及认清公平就妄称正义。
来不及读就妄下断语,来不及理解就批评。
是我的问题还是世界的问题,如果我没有脚而又清楚没有脚并且感到痛苦,那一定是我的问题而非其他。没有脚:无法在这个飞快转动的世界立定,因速度而和终结那么近那么近,而我又来不及等待:飞跃,宁静,碎裂。那一定是我的错。
星期一早上九点正,如果我因为缓慢而知道速度,因内在而无法追随世上所有,大隔绝而感到吵闹的煎熬与静之痛,那一定是我的错。你知道,这个世界之所以为世界,因为这个世界是不会错的,如果你与这个世界敌对,错的只有你,失败的也只有你。(黄碧云)
《星期日早上的西贝儿》
星期日早上是什么意思,是七点五十分给接二连三的电话吵醒。
是一个可以哭泣的早晨。你不必担心好心的同事会问候你。不必因为眼痛眼肿戴上一个近视眼镜,然后客人很奇怪的问:“很累啊,昨天晚上出去玩了?”
星期日早上属于莫扎特的安魂曲。这一天必然下着大雨
如果在英国,就会是一个寒冷灰色而又无人的早上。露宿者回给你打一个招呼。
可以看一部电影吧。第一场电影想必也无人。
打开一本书。你也不会看得进去,实在太累了。一个星期所听过的电话,你写过的所有文件书信,底下铁路每一个挤上你身的人的体味、下班时候的汽车废气,都会在一个星期日早上,重新回到你的意识,令你难以忍受——当你必须忍受时你就不会觉得在忍受,一天还是很容易的过去。每天下班你都会想:这么快。又一天。
电邮只收不写。慢慢就不会再收到。这也好。
任何的接近都是负担,星期日早上,你无法再负担一条羽毛。一条稻草也不能。
你读一份庸俗可憎的报纸吧。我们都喜欢读到白韵琴、陈宝莲,然后想自己是多么的安全。起码倒霉时星期日早上可以多在家里。
如果一时心软,星期日很不幸会见到一个很久没见、又非常非常不敏感的人。你无言静坐,他还会问你“开不开心?好不好玩?你真是浪漫。”然后他花一小时数说他自己的难处。
你知道他很难。你心里很难过,你想你认识他那么久,他还是一模一样的不敏感。你自己回去吃一粒让你可以沉睡的伤风丸。
去做运动吧。焗汗吧。做面部按摩极无聊。
做完照照镜,一样满面皱纹、雀斑、风尘。
还可以去深圳桂轩饮茶。去做旗袍。去买假手袋假皮鞋。如果时间真是那么多,无法打发。还可以约人打麻将、赌马。跟上班、看电视是一样,赌可以麻醉神经。
星期日早上,千万不要多想,不要问。你站在天色暗灰的窗前。如果下个星期日好天气,可以去登山。
《同一》
当莎威娜城的马栗树叶开始落下,在告士打郡的哀云思就开始扫他园子里的落叶,并且写信给他的孙儿。
当慧慧在纽约写一张黑白的明信片给我,我就写一张黑白的明信片给关。
当我的纹身开始褪色,同一个纹身师傅将同一个图案纹到另一个女子身上。
阳光女子的初生婴儿开始哭泣时,睡我楼下街上的流浪汉在自讲自笑。我去上跳舞课的时候,这个男子在街角的酒吧高声自言自语。酒吧里的几个人在谈话。
斗牛士杀牛的时候女子在跳费兰明高。有人掩脸不看。有人在叫,水,有气的水。有人嘘他。
当我痛时,我的医生在开药给另一个病人,并且安慰着,没什么事,忍一忍便好。
当无花果开始腐烂的时候,你记起了颜色。
肚饿的时候就觉得醉。哀伤的时候就穿一双费兰明高鞋走来走去。
当露薏莎在路旁等着过马路的时候,她的姐姐在厨房抽一支烟,并且被杀。
无忧的父亲说她谋杀他又吵着报警的时候,她母亲二十几年的精神病忽然好了;叫她不要管她的父亲,由他死。
路路寄了一封要求离婚的信件到她伴侣的办公室,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的小狗露露忽然生小狗,流了她一床的血。
当小小被狗仔队跟踪,摄影师伏在她窗前等待的时候,她在暗暗的酒吧灯光下看一张X光片。当她打破了一个水杯的时候,摄影师在一个红绿灯口与交通警察吵架。当她打开报章读到关于她自己时,摄影师正在布吉岛的一间酒店和一个陌生女子缠绵。
当毛毛在监仓里大声喊叫和其他囚犯谈话的时候,转角处有三个男子执牛肉刀打劫。
当男子和女子在喷泉前拥吻,有人在黑渠里弃婴。
我写完又写,写完又写;有人叫了一个蒂拉米雪,再一个蒂拉米雪,再一个。
从教堂的正面,法兰可斯街,可以到我的家。从新广场的右边,一直走就可以到我的家。从阿花花广场,那星期日卖宠物的阿花花广场,向新广场的方向走,又可以到我家。
星期一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二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五我买一份莎威娜日报,星期日我有时买有时不买。就这样。
每天同一个时间起床,每天到同一间酒吧去喝一杯咖啡,吃半片多士。
同一舞步,重复多次。当我打开舞室外的门的时候,你想起我。
当你想起我的时候,莎威娜城的书叶开始落下,在告士打郡的哀云思就开始扫他园子里的落叶,并且写信给他的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