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协笔记之四：飘逸自然——弗兰切斯卡蒂与坎波利

把弗兰切斯卡蒂（Zino Francescatti）和坎波利（Alfredo Campoli）放在一起做对比，是件颇有趣的事。弗兰切斯卡蒂的父亲曾师从于帕格尼尼的弟子西沃里，可谓帕格尼尼的嫡系传人；坎波利则被誉为帕格尼尼之后最伟大的意大利小提琴家。虽然是法国人，弗兰切斯卡蒂与意大利的帕格尼尼学派联系更紧密一些；意大利人坎波利后来却移居英国，他的风格兼具意大利学派和法比学派的特点。此外，弗兰切斯卡蒂的启蒙老师是其双亲，而坎波利一生也仅师从过他的父亲。 多多少少曾经看到过或者参与过有关“学派”的争论。在钢琴演奏方面，我格外偏好、喜爱德奥学派大师的演绎，甚于俄罗斯或苏联学派的。然而在小提琴演奏方面，这个“学派”的“斗争”却没那么激烈，各学派之间的区别不能说没有，但融合、交流和相互补长之处更多。贝多芬的这部作品也有其特殊性，贝圣在写作这部协奏曲的时候更多地是以维奥蒂的协奏曲为创作蓝本、模仿对象的，尤其是旋律音型等方面参考甚多（当然，之前莫扎特在他的小提琴协奏曲和钢琴协奏曲逐步建立的“范式”也很重要）；法比学派和意大利学派在演绎这部作品的时候，并不比德、奥演奏家们把握起来有更大的难度。 这部作品编号是61，写于他的第四交响曲前后，有着和第四交响曲一样的、少见于贝多芬作品中的宁静与自然、开朗与明快的情绪。相比于像第三交响曲和“热情”等，它的诠释自然要体现出这其中的相异之处，即这种与第四交响曲类似的气质。海菲茨曾经表达过这部作品诠释之不易，我想贝多芬个人的富于力量的特质（大的、总体的一个方向）和这时期的作品的特点之平衡应该也是其中之义。 这两版演绎都是脱离了“一板一眼”的单调刻画以及过分斧凿的成功之作。 弗版的指挥是瓦尔特,由SONY发行于1961年。坎波利这版的指挥是Josef Krips，录于1952年。一位朋友说他听过的最舒服的一版贝协就是坎波利在朴茨茅斯的一个录音，应该不是这个，可惜无缘一听。 时间上的对比： 弗兰切斯卡蒂：1-23'41,2-9'41,3-10'16; 坎波利：1-24'45,2-9'44,3-9'52. 先从弗兰切斯卡蒂说起。 弗氏的琴音，应该是最有个性、最易于辨认的琴音之一。他的发音也许是独一无二的，直观的感受就是纤细、嘹亮，好像清脆的银铃一般；揉弦也颇有点“热烈”之感，但不像海菲茨、埃尔曼式的浓郁揉音。泛音也非常非常漂亮。低、中音域有着和高音一样明亮干净的音质，而高音部分则有着难以言喻的、似乎是散发出微光一样的美感。虽然“质感”纤细，但以左手的技术和右手出色的弓法创造出了极其丰富的音色与力度的层次。运弓比较干净。这个贝协的演录并不是他的盛年之作，总体来说其中音准、弓的控制方面有些非常小的瑕疵。在乐队的音响中，弗兰切斯卡蒂仿若水晶般透明的独特琴声却有着独特的穿透力。听这个录音时不禁想象他盛年时候的演奏是何等迷人。 此版的指挥也是我大爱的布鲁诺瓦尔特。他指挥的其他贝协也将在以后说到。他对这部协奏作品的演绎、与独奏家的配合都相当出色。他棒下的音乐，尤其是这部协奏曲，充分体了作品本身的要求，既磅礴恢宏、端庄大气又自然、细腻，层次丰富、结构清晰。此版第一乐章相对于之前写过的西盖蒂的两个版本要慢上一分钟左右，主要是配合弗氏的相对自由的、舒展的速度处理。 听第一乐章，很容易被弗氏的开朗、热情的琴声所带动。弗氏的乐句处理较有特点，其速度处理也比较自由；西盖蒂也运用了弹性速度，但弗氏运用得更加大胆、神奇。听的时候常常觉得弗氏的热情一发不可收拾，速度较快，但仔细看看他的录音时间却比西盖蒂的要长。由此可见，弗兰切斯卡蒂在乐句速度的对比方面也可谓是层次感突出，用不同的速度表现不同乐段的情感变化，有时仿佛纤细的琴声不足以承受如此的激情，而有时娓娓道来，又是那么柔婉、真挚。此外，强弱力度的变化和处理也可见匠心。10分29开始的展开部中，弗氏如此富于微妙速度、力度和音色变化，同时又高度流动性、一体性的演绎令人沉醉。16分06秒开始到16分34秒的小提琴和乐队相互呼应、共同推进的这个段落中，层次感突出，音乐的感情也得以一步步渲染。丰富、细腻的层次变化使各段落的衔接自然，情感动人。 19分21秒进入华彩段。采用的是克莱斯勒华彩。华彩段的独奏更体现出弗氏的独特音色之美，令人震撼。泛音、双音很出色。流畅优美，又饱含深情，速度和乐句处理也深得克氏此版华彩之妙。弗兰切斯卡蒂曾在访谈中表示过对克氏的敬佩，而克莱斯勒也对弗氏评价很高。二人的音乐观念颇有相通之处，因此弗兰切斯卡蒂演绎这个华彩段也就格外顺手、自然。随后过渡到本章末段，激越的段落之后进入第二乐章。 弗兰切斯卡蒂在此乐章中的表现依然是生动、自然而充满了他开朗、亲切的个人特质，开头一段中独奏小提琴和乐队的应答和相互配合很精彩。慢板乐章中缓缓如歌的吟唱更显弗氏纤细、纯净的音色之美。4分26秒到4分41秒的段落中弗氏也运用了较自由的速度；西盖蒂也曾在同一段落作过类似但不雷同的处理（西盖蒂1932版）。5分28到6分33有一个很长的独奏小提琴和大提琴拨弦应和的段落，弗氏在这里让音乐静静流出，尽显高贵而自然之美。随后的乐段也令人沉溺其中。9分14秒弗氏兴之所至，在那个音上拉了很长的一弓；这在别的演绎中都没有的，起到了独特的、难以形容的效果。这一弓之后进入到本章的华彩段，在弗氏精彩的华彩段后过渡到了第三乐章。 第三乐章弗氏以富于弹性的明快手法演奏出回旋曲主题。弗氏欢快、流畅的演奏，仿佛摆脱了乐队的束缚般，和本章的音乐情绪相当切合。插入的副部主题弗氏依然是以开朗、乐天的情绪进行处理，听者不知觉中受到感染。此章华彩中7分22到7分41的段落弗氏灵动、自由的处理展示了他把握音乐的能力。乐章末段在乐队的配合下，小提琴始终热情高涨地将音乐不断推进，直至结束。 下面是坎波利的演绎。 坎波利这版录音就要稍差些。听着略有点钝。 坎氏的声音，虽没有弗兰切斯卡蒂那样独一无二，但也足够杰出。听起来有点像早期的谢林，但个人觉得比谢林要好不少；也有点接近格鲁米欧。我对意大利学派所知甚少（意大利学派应该是一个比较笼统的指称？或者涵盖得相对广些），只是觉得琴声颇有弗莱什学派和法比学派的一些特点。发音比较自然，音准不错，揉音并不很强烈，但给人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弓的控制也相当好，营造出富有弹性的、柔软的音色质感。泛音的表现也很不错。（我觉得他的琴声，简直是教科书式的，典范。） 本版的乐队表现，首先受制于录音，一些细腻的部分可能有所损失。总体来说，克里普斯提供的协奏背景，不如瓦尔特的大气磅礴，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稍稍有欠；但与独奏家的音乐气质比较接近，长于温和宽广的处理方式。此版的速度也要慢一些。 第一乐章开头独奏小提琴的进入并不像海菲茨、胡伯尔曼那样有气势，而是相对较清秀典雅的风格，不徐不疾。而后的乐句处理，可见他的演绎虽然不失严格，但并不是一板一眼的死板拘泥式的演绎，自由速度的运用也很出色。情感的表现也相对弗兰切斯卡蒂要“平静”一些，过渡和衔接尤其自然、合理；但他也同样有足够丰富的音色和力度的层次对比与变化，憾于录音未能完全体现音色之美。主题再现后展开部开头的一段中，坎波利的力度变化幅度并不大，但在极细微的力度对比和渐快中使乐句不断推进，可见处理音乐的功力。他的演绎带有一种理性，但并不雕饰，十分自然。17分55到18分3段中的一连串快速乐段，坎波利的演奏始终没有机械感，而是富于弹性的轻快、流畅，层次变化也是始终细微的。 20分06进入华彩段，同样也是克莱斯勒版。相比弗兰切斯卡蒂灵动、充满激情的演绎，坎波利也不逊色，表现得更多的是一种思索的沉着美感，大气、优雅。乐句及其脉络的交代颇为不凡。随后独奏小提琴缓缓引领乐队进入，在逐步渲染的激情中进入下一个乐章。 第二乐章本身牧歌般静谧的风格，更适于坎波利的音乐表现。纤细优美的独奏小提琴在乐队轻柔的协奏下静静歌唱，音乐平缓如同水波一样行进。此乐章中坎波利的速度处理较为自由，更显得音乐更加舒展，长长不绝的线条连贯流畅、贯穿始终。随后坎波利简短干脆地拉奏小段的华彩，让之前的音乐“气韵”没有断绝、停滞地进入第三乐章。 第三乐章也延续了坎波利的一贯处理风格。流畅、欢快，高度的流动性而又始终保持着某种控制。副主题中小提琴与大管应和那段由于录音问题大管部分不明显，混在乐队中，比较模糊。6分55到7分50的小段华彩十分精彩，优美的音色、出色的技术表现和音乐处理令人印象深刻。 弗兰切斯卡蒂的这个贝协是我最早听的几个贝协之一，与其他版本不同的不在于弗氏的独特音色，而是他的音乐处理方式。尽管早年他以演奏这部协奏曲成名（以演奏门协成名的似乎比较多，例如胡伯尔曼、克莱斯勒等），但他不以贝多芬的演绎见长，而是帕格尼尼、圣桑、门德尔松等作品。看了些评述，大致有认为是，他的演绎不够深刻，没有反映这部作品的内涵。我却觉得，这个版本是较好的演绎之一。也许弗兰切斯卡蒂和埃尔曼的音乐哲学是相似的，他们的演绎中鲜明的个性、不拘一格从内在把握作品精神的能力、创造性而自由表达的手法，都让我觉得别有新意，格外喜爱。 有一位学琴的朋友，听乐阅历是我所远不能及的，他说他听过的最舒服的贝多芬协奏曲是坎波利的一个版本。以往听这个作品，都是“文似看山不喜平”，期待听到特别的、不同的见解和处理。而听坎波利这版，一首不停地听完，却似乎平淡无奇，找不到太多的……形容词。细细琢磨他的处理，仿佛就是我自己脑子里这个作品处理的大致基调，听着也就再熟悉不过了。之前的形容是“合理而不见雕饰”，也许那位朋友感受到的也是这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吧，庶几即“舒服”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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